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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方找到乔楠的时候,他正在操场上踢球,踢得不亦乐乎。他的指导员喊他过来,他才甩干头发上的汗水,欢快地跑了过来。

    指导员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把乔楠给踹蒙了。

    “你要手机有什么用?光用来谈恋爱了?爸妈死活就不管了?”

    乔楠吓得一哆嗦,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在一旁的老方说道:“你妈妈病了,联系不到你,七拐八拐找到学校,让我们跟你联系一下。”

    老方将李兰芝的病例递了过来,乔楠一看到“脑血管堵塞”几个字,顿时手脚冰冷。他握着传真,茫然说道:“我,我真没想到……”

    “快去打个电话,确认情况以后,按照流程请假!”

    听了指导员的话,乔楠立马找到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没有关机,但是一直不接。乔楠以为她在怪自己,不得已只好又给爸爸打了电话。

    “哟,乔大长官居然给家里打电话了!”乔建军一肚子火,实在克制不住,声音也有几分阴阳怪气。

    乔楠顾不上计较:“爸,我妈怎么样了?”

    “……”乔建军想说得严肃些,却又考虑到儿子的梦想,便淡淡地说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得住几天院。”

    老爸话锋突变,这让乔楠更加恐慌:“你是不是骗我啊?怎么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

    乔建军握着电话长吁短叹,不知如何作答。儿子是乔家唯一一根独苗,把这根独苗送去特种部队,乔建军比谁都舍不得;再想到自己当年也是侦察连的尖兵,一到战场上就热血沸腾,比谁都骁勇善战。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潸然离开部队,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

    想到这里,乔建军狠狠心,问道:“我问你,你是真的很想当特种兵么?”

    “想。”

    “是不是每个科目都想练到第一,不练到第一就浑身不舒服?”

    “是。”

    “那你就别回来了,留在部队好好干,要争气,别给老乔家丢人。”

    乔楠疑心自己听错了:“老爸,先别说这些,我是在问妈的情况,她到底病得重不重啊?”

    “不重,你不用回来,我和你妹妹能照顾好她!”

    李兰芝在病房里睡着了,乔建军是在走廊上打的电话。他挂了电话之后,突然心如刀绞——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直到这时,他才完全把儿子上交给了祖国。

    这能怪谁呢?

    儿子小时候,乔建军给他讲了太多的英雄故事;那个年代听收音机,听的都是《说岳全传》、《杨家将》;乔楠刚能识字的时候,乔建军就给他买了全套的《共和国将军百将传奇》。正是自己潜移默化地给他种下了英雄梦的种子,他才会这么坚定地想要从军啊!

    乔建军谈不上后悔,但也会幻想,如果儿子真走上科研的道路,四平八稳地过日子,那该多好!

    跟爸爸打完电话之后,乔楠还是一头雾水——老爸说得莫名其妙,最关键的问题都没有回答!他忧心如焚,又拨通了妹妹的电话号码。

    乔琳上学一般不带手机,乔楠打了也是徒劳。他急得直扯头发,来不及跟妹妹确认,他就要打报告请假回家。他把键盘敲得叮当作响,不一会儿就写好了,第二天一早就能找领导签字。

    寝室的兄弟们都拦着他,让他冷静。乔楠很是苦恼:“那是我妈!她得过一次脑淤血了。肯定是我惹她生气,她才变成这样的。”

    藏族小伙次仁劝道:“可你错过集训,至少要再等一年了。”

    乔楠懊恼地说:“那能怎么办?我不能置我妈的安危于不顾啊!”

    老贾躺在床上,悠悠说道:“乔楠同志以往做报告的时候,总会说‘取得今天的成绩,离不开家人的大力支持’。可是在你要去某大队报到的节骨眼上,英雄的母亲突然病倒了,并强烈要求英雄回乡探望……”

    “砰”乔楠抓起一本书,对床上的老贾进行了精准打击。

    老贾不怕死地说道:“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可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乔楠琢磨了一阵,确实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妈妈毕竟去医院了,病历也都开了,这些总不至于骗人吧?

    次仁真诚地说道:“班长,其他时间可以开玩笑,但是现在不能开,我觉得老贾说得有道理,你要好好想想。咱们班里,我最服气的就是你,如果你放弃了这个机会,我会觉得特别可惜。”

    次仁的藏式普通话常常惹人发笑,所以他不怎么说话,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乔楠点了点头,笑得很勉强。

    他心烦意乱,想给女友打电话,可是他的手机又打不了越洋电话。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过来,乔楠瞬间笑容满面,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安安静静地跟女友通电话。

    “喂,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

    薛冬梅咯咯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

    乔楠心里一甜,但是很坦率地说:“我现在很烦。”

    “什么时候去报到?”

    “后天。”

    “又跟李老师闹矛盾了吧?”

    乔楠如实答道:“没有闹矛盾,但是比闹矛盾更严重。我妈住院了,不知道是真的生病了,还是骗我回去。”

    “乔楠……”

    “嗯?”

    “依我看,李老师没什么大碍,我可以帮你说服她。”薛冬梅顿了顿:“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你会成为最优秀的特战队员,会成为维护和平最尖锐的一把刀尖。但在此之前,你要承受各种非人类的挑战……我看过很多纪录片,真的很苦,特别苦。我舍不得你吃那么多苦,但你愿意做的事情,我无条件支持你。”

    薛冬梅的声调有点怪怪的,但乔楠依然感受到了满满的感动,他柔声问道:“你直说嘛,让我答应你什么事情?”

    “在你训练最艰难的时候,在你最痛不欲生的时候,你一定会发现一朵花……不管是在深山老林,还是在悬崖峭壁,不管是在苦寒的高原,还是在炽热的丛林,在你周围,一定盛开着一朵花。你要发现那朵花,把它摘下来,送给我。”

    薛冬梅说完,默默啜泣了一声,乔楠听得很清楚。他一时想不明白,她说得这么美,充满了诗意,为什么还会哭呢?

    “乔楠,如果在最艰难的时候,你还能看到一朵花,那你的人生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没有过不去的坎。所以,我就想拜托你这一件事,把盛开在绝境的花摘下来,送给我。这么多年来,你都不在我身边;你把这朵花送给我,就算补偿我了。”

    “好,我一定把绝境之花摘给你。”

    乔楠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想再问清楚,薛冬梅已经明朗地说:“你稍安勿躁,我替你打探下李老师的情报,等我好消息!”

    爸爸的电话说得不清不楚,女友的电话虽然温情脉脉,但又带着一丝荒诞诡异,像极了西方那些超现实主义小说。乔楠晃了晃脑袋,电话还带有一丝温热,他没有在做梦。

    震动又一次响了,这次是乔琳打过来的。乔楠从来没有这么期盼过磨人精的电话,慌忙接了起来。

    “哥,我知道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嗯,你跟我说实话,妈妈的情况怎么样?”

    乔琳说道:“昨天晚上确实吓倒我了,今天做了脑CT,大夫说问题不大,就是血管堵塞,但是她拖得时间太久了。现在每天去打吊瓶疏通血管,晚上回家休息,不用住院,打十天左右就好了。”

    “你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我有一句是假话,那让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卡卡!”

    乔楠这才完全放下心来,本来一直蜷着腿,这会儿也能伸直了。这一下午加一晚上,简直比一年还要漫长。

    “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实话吗?”

    “为啥呀?”只要一听妈妈没事,乔楠跟磨人精说话的时候又变得漫不经心了。

    “因为我想帮你实现理想啊!”乔琳坐在台阶上,笑嘻嘻地说道:“姐姐想当化学家,你想当大英雄,我就是觉得你们的梦想都很酷。《夏洛的网》里面说,人生本来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如果能帮到别人,人生就不一样了。我大概只是个凡人,但我有特别酷的哥哥姐姐,能帮到你们一点点,我的人生是不是也会变得有点儿与众不同?哈哈!”

    磨人精从来都不会说这么煽情的话,尤其是跟自己,常常非吵即闹。她明明说得很动情,最后还“哈哈”了两声,是不是怕自己笑话她,她先自我化解了?

    乔楠却很是动容:“你怎么这么说啊?哎,你是我妹吗?我妹挺厉害的啊!从全班倒数第一考到重点班前十,跳舞那么棒,走到哪儿都有那么多人喜欢,怎么会是凡人呢?明明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仙女啊!”

    乔琳咯咯地笑了起来,印象中,这是哥哥第一次夸自己,她幸福得快要上天了。可是笑着笑着,她突然就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乔楠早就预料到了,他哭笑不得:“有啥好哭的?舍不得你哥啊?我又不是去送死……怎么说呢,就是从普通班升到了实验班,虽然压力更大了,但这证明我更强了啊!”

    “那,你要,要多保重,要学会,学会躲子弹,躲炮弹……打不过就跑,不要有危险……”乔琳哭得一顿一顿的,分外惹人心疼。

    “好啦,别哭啦,你哥我属猫的,有九条命!”

    “你骗人,你是属牛的!”

    乔楠叹了一口气——小姑娘这么较真,真是连个玩笑都不好开。

    兄妹俩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乔楠也该回去就寝了。幸亏妹妹这通电话,让他知道妈妈没有大碍,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取舍。

    夜里睡不着觉,手机屏幕一亮,他就翻看了起来,居然是妈妈发来的信息。

    “你长这么大,就任性这一次,我都不忍心拦着你。”

    “妈妈没事,不用挂念。你是妈妈的骄傲,放心飞吧,飞得更高更远。”

    “保护好自己,记住你的约定,‘我想扛着锃亮的钢枪,全副武装,迎着温暖的夕阳,以最帅的模样跑完五公里。妈妈在终点等我,我要给她行一个最标准的军礼,告诉她,我是多么的爱她,想永远保护她’。妈妈等着那一天,晚安。”

    在参加“精英之剑”时,纪录片导演曾被乔楠写的日记感动哭了。在他执意要求下,乔楠答应把这个日记的片段放出来,留在纪录片中。他从来都没有让妈妈看过这个纪录片,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热泪顺着眼角流淌,乔楠只给妈妈回了一段话:“谢谢妈妈,我不会忘记这个约定,你要早点儿好起来,晚安。”

    刚给妈妈发完,薛冬梅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夜深人静,乔楠不想打扰室友,但是又找不到别的地方打电话,急得直冒冷汗。

    谁知薛冬梅第一句话便是:“我知道你不方便接电话,我说着,你听着就好了,必要的时候回答一声‘是’或者‘好’。”

    “李老师被我说服了,你可得记住我的恩情,以后再找你算账。”

    “好。”

    “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花,一定要给我摘一朵!”

    “好。”

    “去了那里,集训三个月?”

    “是。”

    “完全封闭,不能跟外界联系?”

    “是。”

    “那这是你出发前,咱们最后一通电话喽?”

    “……是。”

    沉默,长久的沉默。啜泣,无声的啜泣。

    “……乔楠,我爱你,至死不渝。”

    “我也爱你。”乔楠的声音很低,却无比坚定:“至死不渝。”

    乔楠集训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乔璐明确表示过年回不来了,让爸妈不要难过,她在美国过得挺好的;徐威一次次地刷托福,准备申请美国的研究生,来店里的次数也少了。这几个上高中的小孩也忙得要命,吃个饭也是来去匆匆,不再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的了。

    不知不觉,树上的叶子掉光了,海风越来越寒冷,街上日渐冷清。或许是被这幅凄凉的景象所影响,乔建军渐渐干不动活了。

    以前,店里每天至少要包5000个馄饨,李兰芝得空就过来帮忙,隔壁老董在清闲的时候也会过来帮忙,再加上乔建军干活相当麻利,还能忙得过来。最近乔建军算了算,每天也就是包3000个左右,七点以后就没有馄饨可以下了。在跟客人说了“不好意思”之后,他也会暗骂自己没用。

    早先几年,为了劝爸爸雇人,乔楠算了一笔账,大致就是雇一个人虽然要花人工费,但是整体收益会高于现在。乔建军没念过多少书,看不懂儿子列的公式。他骨子里还有很保守的一面,觉得雇人就要花钱,不如自己干。或许正是被这样保守的思想困住了手脚,他始终不能像妹夫那样大展宏图,不能把事业做得那么大。

    现在他要雇人了,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开窍了,看懂了儿子的公式,而是他实在干不动了。他以前总感觉自己还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但是鬓边的白发不断提醒他,他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对于他雇人的决定,乔琳和妈妈举双手赞成,乔琳还一板一眼地说:“你雇一个人,咱家的生意会比现在更好。我们在代数课上学过,这是最佳收益类的问题。”

    乔建军眼前一亮:“你哥以前算过,你现在也会算了?”

    乔琳强烈拒绝:“学是学了,但我从来没算明白过。你别让我算,我算出来的肯定赔本!”

    “哈哈哈哈!跟你哥差了十万八千里!”乔建军笑骂道。

    “不过呢,我可以找个外援,让孙瑞阳来。让他算,肯定不用五分钟就算完了。”

    “得了吧,雇个人而已,哪儿还用讲那么多道道?”乔建军刮了小女儿鼻子一下,笑道:“再说了,人家会算,你不会算,你找人家帮忙,不觉得丢人?”

    乔琳理直气壮地说道:“他是数学大王!找他算有什么丢人的?”

    乔建军笑笑,铺好纸,正儿八经地写起了招聘启事。对爸爸写的字,乔琳还是很服气的。妈妈经常说,爸爸从小就心灵手巧,写得一手好字,如果有条件,他肯定能成为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但是奶奶家穷得叮当响,他哪儿还有精力去追求艺术理想?

    招聘启事贴出来之后,马上就有人来应聘,不是别人,正是魏成林。他刚说明来意,就被乔建军一脚踹了出去:“滚!给我滚回学校去!”

    魏成林很委屈:“包吃包住,一个月还给一千二,我来打工还不行么?”

    “我这不收童工,你要真不想上学了,回去找你妈去,你妈更需要打工的。”

    魏成林的求职梦想破灭了,只得悻悻而去。他现在在学校很老实,可是哪门课都跟不上,考大学肯定没戏,正处在一个徘徊期。他不想这样虚度光阴,想赚点钱,找找未来的出路,没想到周围的大人都不给他这个机会。没办法,只能继续回学校迷茫。

    转眼冬天就到了,港城不负“雪窝”的盛名,刚进入十二月,就下了一场大雪。跟着大雪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叫杨树的青年。

    乔建军早上四点起床,在后厨忙碌了半晌,才打开了店门。推拉门下面有两个台阶,一个人就坐在台阶上,浑身落满了雪,谁知门一打开,那人就朝一旁倒去。

    乔建军慌了,赶忙喊来老董帮忙,两个人手忙脚乱,把这个“雪人”抬进了屋内。两人不停地用白酒搓他的手心脚心,这个人才慢慢醒了过来。显然,他极为困乏,连话都没说清楚,又睡了过去。

    早上七点多,李兰芝来店里吃饭,见到了正在睡熟的青年。她一下子就皱起眉头来:“他怎么会出现在咱家门口?”

    “你认识他?”

    “他昨天去我们学校,求我们收留他复读。他说自己从东北来的,已经高考过四次了,两次过了二本线,一次过了一本线,但是他不想去上,只想考清华北大。他想再复读一年,但是家里不同意,他就离家出走了,到港城来打工。他当了一段时间建筑工,发现自己还是想上学,这才找到我们学校来。”

    乔建军问道:“那你们答应他了吗?”

    “一没学籍,二没档案,三没户口,只有一张身份证,怎么答应啊?”李兰芝也颇为发愁:“我昨天做了他半天思想工作,让他争取父母的理解,回原籍复读。但是他跟家里都闹崩了,死活不肯回去,求我收下他,就差给我跪下了!我也知道他不容易,但他这种不知任何底细的,我怎么敢收?”

    说话间,那个青年醒过来了,他从里屋走出来,一看到李兰芝,顿时就懵了。

    乔建军解释道:“这位李老师是我爱人,刚才都听她说了。要我说,你也别在外头飘着了,回你老家去。距离高考还有好几个月,还有时间复习。”

    青年却说道:“大叔,反正没有高中要我,我也没法安下心来学习。我昨晚刚看到您这里贴着招聘启事,就想来应聘,我能留在您店里打工吗?”

    乔家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复。乔建军狠心拒绝道:“在饭店里打工很累的,你根本就没有时间复习。你不是还要考大学吗?不复习怎么能考上?”

    青年黯然道:“那也比回家好。我爸妈天天对我冷嘲热讽的,我根本就学不进去。这里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一千多块钱,比在家里自在多了。”

    乔建军很为难:“这样吧,你先出去转一圈,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招工的。有的话呢,你去问问别家;没有的话,你十二点左右再回来,行不行?”

    青年很失望,但终究不好勉强,跟乔建军道了谢,背着书包走了出去。

    李兰芝说道:“我的意思是,咱得找个能干长远的,能踏踏实实干活的。这个孩子干不长远不说,还得拿出精力来准备高考,这样肯定就没心思干活了啊!”

    乔建军眉头紧锁,思索了好一阵子,叹气道:“你知道,如果当年我有机会读书,命运肯定跟现在不一样。可我初中没读完,就到化工厂当学徒去了,根本没空读书。这个孩子能连续考四年,说明他是有一股韧劲的。咱们收留他,说不定就能培养出一个人才来。”

    李兰芝看了看时间,要去学校了,便说道:“反正这个店是你开的,你自己判断吧!如果雇了一个不干活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到了十二点,那青年果然回来了。早上出去的时候,馄饨馆没什么客人,可一到中午,八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的,客人们吃得酣畅淋漓,乔建军忙得热火朝天。

    “嘿,小伙子,到后厨来一下。”

    乔建军一招呼,青年赶忙钻进后厨,乔建军一边下着馄饨,一边说道:“你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当然这个时间也不用全干活,但是得留在店里。其他时间自由安排,一周休息一天,能接受不?”

    青年大喜过望,连连答应:“当然行!”

    “我这里是需要人干活的,我不管你是不是要高考,但是上班时间,就得一心一意干活,不能想别的。如果干活不积极,那我给你结工钱,你随时走人。”

    青年郑重其事地答道:“没问题,我肯定认真干活!”

    “你就跟我睡在里面那个房间,我儿子那张床空着,你睡那儿就行;吃饭的话,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绝对亏待不了你。”

    “谢谢老板。”

    “另外,我爱人跟二中那边打好了招呼,你可以去复读班上自习,有不懂的可以问老师,其他的也不能为你争取更多了。如果你想高考,还得回原籍。”

    青年感动得语无伦次:“您能这样为我着想,我已经很感激了,谢谢您,我一定,一定好好干活。”

    “去外面收盘子吧,今天算你第一天上班!”

    “好嘞!”

    就这样,杨树成了吉祥馄饨馆的一员。平生从未使唤过人的乔建军,使起这个员工来还算得心应手,下午两三点以后就不太忙了,他就让杨树去学习,不会认真地跟他计较工作时间。杨树毕竟在社会上闯荡过一段时间,品尝过世间冷暖,自然能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乔家对他做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在心里,常怀感激。

    家里来了一个跟哥哥差不多大的“员工”,乔琳对他充满了好奇。这个不太高大的东北小伙子,也很喜欢这个机灵古怪的小妹妹。乔琳最感兴趣的就是他那充满魔性的东北口音,不知不觉就被他的口音给带跑偏了,常常引得他哈哈大笑。

    几乎每天下晚自习,乔琳都会来自家店里吃夜宵,每次总能看到杨树在灯下写写画画,学得很专注。正常人干一天活早就累趴下了,他居然还能一丝不苟地学习,乔琳对他很是佩服。孙瑞阳淘汰下来的复习资料,她也全给了杨树,希望能帮他一些。

    在乔家住久了,杨树才知道,自己无意中选择的“东家”,竟然培养了两个大学霸,还有一个充满潜力的小学霸。这让他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天把他派到这个人家,就是让他接受学霸的熏陶,考一个理想的成绩。

    于是,在困意袭来的时候,他总会虔诚地祈祷:“保佑我吧,保佑我这次考个好大学!”

    孙瑞阳在奥数比赛中并非一无所获,他回来没多久,二等奖的奖牌就寄回来了。对孙瑞阳来说,这只不过是个安慰奖而已,没有任何炫耀的价值。但对二中来说,这枚奥数奖牌可谓实现了零的突破,校方将他的事迹写进宣传栏里,大大宣传了一番。

    这还没有结束,在元旦来临之际,几位从省城来的领导莅临二中。校长室的行政老师慌忙跑进实验一班,把孙瑞阳叫了出来。

    走进校长室,孙瑞阳看到几位陌生的领导,原本淡定的他有些心神不宁起来,不知道这些人是要干什么?

    “你就是孙瑞阳同学?”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开口问道。

    “是,您是……”

    “这位是省团委副书记,叫秦书记。”

    孙瑞阳微微欠身,跟每一位领导鞠躬致意,但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秦书记微笑着说道:“我们接到港城二中的申报,又跟公安同志核实了一番。在十月中旬,你曾与贩毒分子斗智斗勇,不仅及时救出了同伴,还及时报了警,让警察将不法分子一举抓获,可以称得上‘智勇双全’啊!”

    孙瑞阳被夸得不好意思:“哪里哪里,我没干什么,主要是警察叔叔动作快,还有乔楠哥比较能打……”

    “乔楠是谁?”

    徐校长可不放过这个宣传的大好时机,大肆夸奖起来:“乔楠就是那三位挺身而出的战士之一,现在是军校学员。当年是从我们学校考出去的,理科全校第一,全市第三。乔楠同学可以上清华的,但是他向往军营,就去了军中清华,我们相信,他以后必然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官!”

    领导们当然听出了徐校长言语中的得意,也很给面子地交口称赞,徐校长别提多开心了。

    孙瑞阳莫名其妙地听了一通表扬,尴尬地站在那里,低声问道:“那个……我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秦书记这才拿出一个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红色的荣誉证书来,稳步走到孙瑞阳面前,跟他握了握手,说道:“孙瑞阳同学,鉴于你的优异表现,省团委决定授予你‘省级优秀学生’称号。希望你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好!”徐校长带头鼓起掌来,还不停地给行政老师使眼色,示意他们从多个角度拍照片,一定要把领导拍得亲切、伟岸,把领导与学生互动的一幕拍得温馨和睦。

    孙瑞阳接过奖励,却想起了乔琳当时安慰自己的话——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奖励等着你!现在看来,傻乎乎的她却算得格外精准。回想当时,因为痛失奥数一等奖,他失魂落魄,郁郁寡欢,实在是不成熟的表现。可也正是经过那段磨炼,他才成长得更快,才能做到现在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可徐校长并不喜欢他这样淡定的表情,他至少要表现得欣喜若狂、感恩戴德,才能对得起领导大老远来这一趟啊!孙瑞阳可倒好,跟领导们说了“谢谢”,便不卑不亢地把证书收了起来,准备回去上课。

    “省级优秀学生,还得了奥数二等奖,这样一来,清华北大就随便挑了吧?”徐校长是说给孙瑞阳听的,但很明显,也是跟领导们再确认一下。

    “是,获得省级优秀学生的同时,一般也就获得了顶尖高校的保送资格。”秦书记笑眯眯地说道。

    孙瑞阳顿时眼前一亮:“那能保送我上北大医学部吗?”

    “这……医学院恐怕不在保送范围之内吧……”

    孙瑞阳也没有失望,而是淡然说道:“谢谢您,但是这个保送资格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用,我一定要进北大医学部。”

    到手的北大名额却被学生给拒绝了,徐校长一下子就急了。孙瑞阳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笑道:“再次感谢领导们给我这个奖,今后我会更加努力,争取考上北大。”

    从省城来的领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他们面面相觑,不解中又带着几分佩服。徐校长装作送他,来到走廊上之后,却急得捶了他好几下:“你狂什么狂?到手的机会还不赶紧抓住?想急死我啊!”

    “年少才能轻狂嘛!现在不狂一把,到老了,再狂就没意思了!”孙瑞阳笑得自信飞扬,顺便下了保证:“徐校长,您放心吧,我绝对考得上北大。而且,我要像乔楠哥那样,至少考个二中的状元!”

    徐校长也没法再发火了,反倒感谢乔楠做了个好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吉祥路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向他看齐呢!

    孙瑞阳得了一个大奖,正好赶上元旦放假,吉祥路几个孩子都聚在馄饨馆里围观。只有魏成林自觉尴尬,拒绝了乔琳的邀请,跟他奶奶回乡下去了。

    吉祥路的孩子拿奖,乔建军也分外开心,他决定免单,好好为他庆祝庆祝。听说孙瑞阳放弃了保送资格,乔建军又想骂他一顿。但仔细一想,这小子在某些方面跟乔楠还真是挺像的,认准了一条道,其他的地方再好,也就在这一条道上走到黑了。

    所以,乔建军只能喟然长叹:“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任性!”

    “乔叔,乔楠哥拿奖了吗?”这是孙瑞阳最关心的,毕竟乔楠出力比他多,如果他把乔楠的功劳全给抢走了,那他会良心不安的。

    “拿了!”乔建军颇为得意地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二等功?”

    “嗯,你乔楠哥和他两个同学都是二等功。”乔建军端出一盘辣炒花蛤,说道:“不容易啊,没落下残疾,就能立个二等功。看来这伙毒.贩子势力确实不小,要不上边不会给奖给得这么大方!”

    乔琳很是不解:“立二等功很难吗?”

    乔建军解释道:“你没听说过吗,‘二等功躺床上,一等功挂墙上’,你想想该有多难!”

    怕她听不懂,孙瑞阳又用通俗的语言说了一遍:“立二等功的,一般都要付出很大代价,残疾是很平常的;立一等功的,差不多就得付出生命代价了,就像大明哥那样的。”

    乔琳不寒而栗:“那还是不要立功的好!”

    虽然孙瑞阳得奖大家都很开心,但是他放弃了保送资格,又夸下海口必考北大,众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也有人感到很不是滋味,那就是杨树。北大是他渴望不可及的地方,可孙瑞阳却并不把它看得有多重,这让他很是费解,但又充满了羡慕。

    他上菜的时候,鼓起勇气跟孙瑞阳说道:“兄弟,你真有信心考上北大?”

    “有!必须得有!”

    “有志气……”杨树默默鼓励了一句,又郑重其事地说道:“去了北大之后,一定要为人民多做贡献!”

    嗯???

    别说孙瑞阳了,其他小孩也差不多,都是满脑子问号。

    杨树依旧很严肃地说:“北大、清华是不一样的地方,能去那里的都是栋梁之才。你进去之后,一定要为国家,为人民做贡献,那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孙瑞阳挠挠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看杨树的表情,他又不像是在调侃自己,而是很认真地嘱托。

    杨树感受到了异样,便小声解释道:“现在的学生,比以往少了很多东西,你们不理解……”

    “我理解!”孙瑞阳爽朗地笑道,清秀的脸庞格外好看,他热切地看着杨树,真诚地说道:“杨哥,我们这一代人,确实少了些情怀,我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能去北大,我一定好好学习,多为国家人民做贡献!”

    如果换做其他场合,这些孩子肯定会笑得前仰后合——干啥呢?穿越回五六十年代了?上个学还要这么上纲上线的?可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了,都笑不出来,莫名都有些感动。

    孙瑞阳又招呼徐娜:“喂,徐娜,你不是立志考北大中文系么?”

    徐娜很潇洒地打了个响指,豪气地说道:“那还用说,当然要多做贡献喽!”

    杨树感受到了他们的真诚,他欣慰地笑了,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一时间无人说话。从小到大,他们说了无数遍“长大要为祖国贡献力量”,可是从来没有人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许杨树的思想还停留在很多年以前,他是一个不入流的土包子,但他那么真挚地说出“做贡献”三个字,却让这群孩子们有些汗颜。而且,这个任务太过艰巨,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为了活跃气氛,乔琳提议道:“你们要不要去隔壁董大爷家看看?听说他们家今天来拍电视了。”

    徐娜怏怏说道:“我爸在那儿,我不想去。听他说那些话,我都觉得尴尬。”

    “那我去看看!”乔琳按捺不住好奇,一溜烟地跑了,她身后跟着赵琳琳,还有闵佳。

    每到逢年过节,是董大爷家最热闹的时候,作为烈士家属,各级领导都要上门送关怀。今天也不例外,小小的理发店里聚集了很多人,有几个人很面熟,因为乔琳常常会在港城新闻上看到他们的身影。

    摄像大哥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指导着董大爷的表情。董大爷尽量克制情绪,一遍遍地配合着他们录制。领导的话无非就是那么几句——组织高度重视烈士家属的生活状况,并亲切询问他们生活有没有困难,需要组织解决什么问题,等等。

    董大爷真心实意地说道:“街道办领导很好,邻居也很好,没有困难,不给组织添麻烦,谢谢组织关心。”

    领导们或许会将董大爷的冷漠归咎于他不善言辞,然而乔琳很明白,董大爷只是累了,而且,他不想再一遍遍地揭伤疤了。

    领导们走了,几个小孩偷偷溜回了馄饨馆,重新吃了起来。闵佳想了一会儿,问道:“二姐,董大爷是不是很不开心?”

    “嗯。”

    “好奇怪,有人来看他,他反而不开心;可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件很光荣的事。”

    乔琳又吹了吹刘海,说道:“有人惦记着,他自然也感动。不过,他本来都麻木了,这些人大张旗鼓地来一趟,他的伤口又揭开了。”

    闵佳若有所思地说:“看来送温暖,也不一定能送到人心坎里去。”

    几个小孩正在讨论,董大爷走进店里,将几个盒子放在桌子上,对孩子们说道:“刚才市领导来我家,给我送了好些点心。可我有糖尿病,根本吃不了甜,你们替我吃了吧。”

    几个孩子推辞了一番,但是推辞不掉,只好分了。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董大爷苍老的脸颊才露出一丝笑意来。

    最近董大爷情绪低落,乔琳总结了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乔家雇了杨树,就不用他帮忙了。他的理发店根本就没什么生意,又不用来馄饨馆忙活,所以整天无所事事;二是因为他养了好几年的大狼狗寿终正寝了,他伤心了好久,现在还没缓过来。

    有人来剃头,董大爷起身回了自己家。乔琳吃着饼干,大眼睛转了转,跟小伙伴们说道:“咱们帮董大爷一把吧!帮到他心坎里去!”

    徐娜吃着董大爷给的点心,丧丧地说:“我爸说着关心烈士家属,结果他送的东西人家都不能吃!这算哪门子关心?”

    乔琳说道:“市领导还记挂着董大爷,真的很不错啦!他们关心不到的,咱们做不就行了?”

    乔琳的话引起一片赞同声,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他们一致同意,当务之急是给董大爷弄一条小狗,尽量跟之前一样的,要健健康康,能活很久那种的。

    可是马上就来了新的问题,徐娜苦恼地说:“流浪狗吧,大多都有毛病,也不好抓;可是去宠物市场买狗又太贵,我妈刚买了一条蝴蝶犬,花了将近4000块钱。”

    说罢,还不忘补一刀:“关键是那条狗还丑得要死!”

    小伙伴们已经不关心颜值了,“4000”这个数字就已经把他们吓得不敢说话了。乔建军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吐槽:“乡下那么多好狗,多得都送不出去,城里人还花大价钱买狗,真是不可理解。”

    “是哦,以前四姥姥家里养了好多小狗,都特别可爱,我天天跟它们玩!”乔琳说着,突然恍然大悟:“既然我们买不起狗,那就从乡下弄一条狗呗!”

    闵佳叹气道:“可咱们还得期末考试,现在又回不了姥姥家!”

    乔琳神秘一笑:“不是有魏成林嘛!他正好去乡下了,让他想办法带条小狗回来,我不信他连这个都办不到。”

    孙瑞阳符合道:“好主意!可以让成林试试!”

    乔琳给魏成林打了电话,把免提给开了,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讨论得好不热闹。魏成林最后表示,虽然这个任务很意外,很艰巨,但是他会争取完成,找一条跟之前相似的狗,送给董大爷。

    乔琳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可千万别把相貌记错了,得好好找!”

    魏成林说道:“放心吧!那狗咬了我那么多年,我还能不记得它长什么样?”

    孩子们一齐笑了起来,笑声都能传到隔壁董大爷家里去了。杨树在后厨刷着碗,颇为艳羡:“叔,你们这的气氛一直都这么好么?”

    “嗯?”乔建军在这里生活久了,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外面的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说笑声不断,他也觉得欣慰,便跟杨树说道:“什么气氛好不好?孩子们瞎胡闹,我们也懒得管!”

    杨树盯着他们看,无不羡慕地说道:“这种胡闹真好!”

    难得李兰芝不在家,这群孩子们可以变着法闹腾。他们都希望,如果李兰芝能经常出差就好了,这样他们就能常来这里玩了。

    乔琳听爸爸说,妈妈是去北京参加培训了,或许回来就能升职了。反正妈妈不会给她买礼物,也不会多给她零花钱,升不升职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所以她对妈妈的升职没有任何期待。她只是觉得妈妈不在家真好,二中的学生松了口气,她在家也分外自由,甚至还能偷偷看卡卡。

    不过乔琳有一点很纳闷,就连杨树都看出来了,他神神秘秘地问乔琳:“为什么李老师走的时候不高兴,乔叔也不高兴?”

    乔琳仔细一想,这几天爸爸是不太开心,难道是他们夫妻情深,很久没分开这么长时间了?她才懒得去想,反正她跟朋友们玩得很开心。

    下午七八点钟,魏成林终于回来了,他抱着一个纸箱子,刚钻进馄饨馆里,一个毛茸茸的狗头就从箱子上方露了出来。

    “哇!好可爱!”

    乔琳小心翼翼地把小狗取出来,抱在怀里爱不释手。魏成林跑得满头大汗,得意地说道:“这个小东西一开始不跟我走,吃了我三根火腿肠,它才跟我了。这一路上又拉又尿的,换了三个箱子,可把我恶心死了!幸亏是我妈开车,要是坐大客车,我非得被司机赶下去不可!”

    乔琳满眼崇拜:“你真了不起!”

    魏成林习惯性地双手插兜,双腿轻轻抖着,自我感觉帅出天际。他还乜斜着眼睛,甚至邪魅一笑,最后却若无其事地来了一句:“这点小事算啥?”

    乔琳突然警觉:“对了,这狗不是你偷的吧?”

    魏成林大叫起来:“怎么可能?这是我姑姑邻居家的,打听了半天,才找到这一家养狗的。我还用他家的破电子琴弹了一首曲子,人家才答应把狗送给我。”

    乔琳再次笑逐颜开,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嘻嘻,小成林长大啦!”

    说完之后,她便低下头专心逗狗,魏成林却呆住了。那只小巧的手在眼前晃过,手的余温还留在额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痴痴地笑了起来。

    听说因为救他,孙瑞阳、乔楠都得到了奖励,吉祥路的小伙伴们还在这里吃饭了。魏成林心里五味陈杂,有悔恨,有羡慕,但更多的却是释怀。如果时间能倒流,他肯定要把这一段经历从人生中抹去。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送走魏成林,乔琳还舍不得回家,给小狗喂了一块烤地瓜,又给它喝了牛奶,她还想再喂它好吃的,却被杨树制止了。

    “小狗不能这么喂,你把它撑死了,那可咋整?”

    乔琳笑嘻嘻地重复着他的东北腔:“那可咋整?”

    杨树笑道:“别学我了,快给董大爷送过去吧!你越养它,越舍不得送。”

    “哦……”乔琳已经舍不得了,她早就想养狗了,不过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妈妈早就说了,狗和她只能养一个,让她看着选择。乔琳还没有自立的本事,只能选自己了。她轻轻抚摸着小狗的耳朵,不舍地说:“现在送过去的话,显得太刻意了!明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把它放在董大爷门口。如果他问起来,你们就说不知道,就说这恐怕是元宝转世,重新回家了。”

    “重新回家了……”

    乔琳无意的一句话,却狠狠地撞在乔建军和杨树心上。少女不知愁滋味,依旧玩弄着小狗,而两个大男人却各怀心思,沉默不语。

    第二天一早,乔琳和魏成林就来到馄饨馆,乔建军已经出去采购了,剩下杨树在店里包馄饨。那只小奶狗吸着鼻子走来走去,步履蹒跚,不停地摔跤,最后在杨树身边坐下,哼哼唧唧地看着他,像是要好吃的。

    杨树别过头去:“琳琳,快把它弄走啊!再有这么一两天,我都舍不得把它送走了!”

    “哦……”乔琳很难过,但是飞快地把小狗装进一个大箱子里,箱子很大,小狗绝对爬不出来,里面还铺了几件旧毛衣,确定冻不着它。

    乔琳最后亲了小狗一口,细心叮嘱道:“小狗狗,好好陪董大爷,有空我就去找你玩!”

    乔琳抱起箱子,却突然“啊”了一声,魏成林吓了一跳,杨树也从后厨跑了出来。乔琳甩了甩腿,说道:“膝盖好像抻着了,现在没事了。”

    说罢,她以最快的速度把箱子放到了董大爷门口,拉着魏成林一起跑了。或许是出现了幻听,一路上都听到小狗“呜呜”的低吠声,以及小爪子在纸箱上巴拉的声音。跑到校门口,乔琳终于忍不住哭了。

    魏成林早就预料到她会哭了,他苦笑道:“琳琳姐,你还真是多愁善感!”

    “走开,你不准看!”

    乔琳凶巴巴地喝了一声,魏成林却笑了笑,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来,说道:“早知道你那么喜欢狗,我就多带一条回来了!”

    “我想养狗又不是想了一天两天了。”乔琳委屈地说道:“可是我妈很不喜欢猫猫狗狗的,我肯定没法养。”

    “那我养一只,你来我家玩它不就行了?”

    “那能一样吗?”养狗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发了芽,就再也无法消失了。乔琳自言自语道:“如果我这次考到班级前三,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

    午后晴空万里,可一阵海风毫无征兆地带来一阵飞雪,纵然港城人见惯了这幅景象,却依然为之惊叹。乔琳枕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太阳雪”,想起了远方的哥哥姐姐。快过年了,如果他俩一起回来,让他俩求爸妈养狗,爸妈一定会同意吧?只可惜,他们一个都回不来。如果家里有只小狗陪着自己,她也不至于这么孤单。

    下了晚自习,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细雪在昏黄的路灯下飞扬,看得人心里很惆怅。乔琳摸了摸膝盖,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她没怎么在意,老感觉那是心理作用,只要不想,就不疼了。

    “乔琳!”

    乔琳应声抬头,这才发现杨树站在路灯下等她,他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把伞。乔琳快步跑了过去,问道:“杨哥,你来干嘛?”

    “乔叔让我给你送把伞,雪太大了!”杨树穿了一件蓝黑相间的羽绒服,耳朵冻得通红。

    乔琳不禁抱怨起来:“我爸也真是的,我跑两步就回去了,还劳烦你跑这一趟。快走吧!”

    杨树搓了搓手,憨憨地笑了,跟在了乔琳身后。李兰芝出差的日子,乔琳不愿一个人回家,就拉着赵琳琳住在自己家。她俩先去店里吃夜宵,却发现乔建军在和董大爷喝酒。董大爷脸红红的,烟圈也红红的,当然,他不会承认那是哭的。

    “琳琳,今天发生了件怪事!”

    乔琳故意装作不知道:“什么怪事啊?”

    “我养的元宝又回来了!”董大爷喝了一口酒,眼神变得朦胧起来:“今天我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口有一只小狗,简直跟小时候的元宝一模一样。这周围我问了一圈,结果没人知道这只小狗是怎么来的。还是你们家的人会说话,你爸和杨树都说,这是元宝又回来了!”

    董大爷仰起头来,说道:“我在想啊,不管人还是动物,到天上转了一圈,真的还会记得回来的路么?还会再找回来么?”

    乔建军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会,当然会!那些已经走了的,兜兜转转,肯定还会找回来的,就算时间长点儿,但总归是会回来的。”

    借着酒劲儿,董大爷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声声“大明”让人心碎。乔建军也抹了一把脸,乔琳知道,爸爸是想起自己的往事了。毕竟爸爸这半辈子,也失去了很多很多人啊!

    乔建军还是很坚强,他抹掉泪水之后,就大声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你白帮我干活,我心里过意不去,才雇了杨树。我想让你歇着,你还跟我来气了!”

    董大爷也笑了:“死人才歇着,我还能活动,才不想歇呢!”

    “行,那你没事继续来帮我吧!反正杨树那孩子还得准备考试,你来帮忙,他就能多学一会儿。”

    两个女孩吃了几个馄饨就回家了,杨树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她们。乔琳很喜欢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也喜欢大雪覆盖人间,雪花把一切喜怒哀乐都埋藏起来,所以整个世界都分外安静。

    她还在寻思着爸爸刚才说过的话——重新失去的,兜兜转转之后,真的能重新回来吗?

    再次进入春节倒计时,吉祥路进入了一轮新的忙碌。妈妈从北京回来后,乔琳偶尔会问一两句,妈妈什么时候升职?李兰芝总是淡淡地说,不要多问,任命该下来的时候会下来的。

    妈妈越是低调,她就越是好奇,没想到妈妈升职的消息还是徐娜告诉她的。徐娜说道:“我大伯说了,李嬷……不,李老师不是要当副校长,她要去教育局了。”

    “啥玩意儿?”乔琳本来眼睛就大,这样一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嘘!别那么夸张,我大伯亲口说的。他还说,李老师一直是她最得力的下属,但是转眼间,李老师都要当他领导了!”

    赵琳琳问道:“李老师去教育局的话,比徐校长官还要大?”

    徐娜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俩谁官大,但是去教育局的话,权力会更大一些吧!毕竟教育局就是管学校的。”

    乔琳做梦都没想到,在妈妈快要退休的时候,居然也能“当官”!但是她发现,从北京回来后,妈妈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她的脑血管倒没什么事了,但明显心累。

    乔琳很不理解,她去北京见了得意门生,又有了升职的机会,为什么还会这么累?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老了?

    乔琳很恐惧“老”这个词,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乔琳日夜期盼着哥哥的消息,掰着手指头过完一月,乔琳就一天天地问爸妈,哥哥有消息了吗?乔家夫妻同样忧心如焚,但无法回答她,只能沉默以对。

    乔琳第一次感到解放军叔叔不守信用,并且很认真地跟他们生气——明明说好集训三个月的,为什么三个月都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年少的她当然不知道,哥哥把自己上交给国家那一天,就再也顾不上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了。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他的“归期”将成为家人永远的牵挂。

    没有等来哥哥的消息,却意外地等来了姐姐的归来。乔璐本来说好不回来了,可是她却突然买好了机票。乔家人怕她违纪,让她别冲动,乔璐说道:“我在上海有个学会,之前提交的论文一直在审核,我以为没戏了,结果今天突然就给结果了,让我回国参加。我已经请好假了,下周就回国。”

    乔建军满心欢喜,嘴上却说道:“上海离家也不近,你这样折腾太累了!”

    乔璐笑着说:“回家有什么累的?不过,我在国内最多只能待一个星期,不能在家过年了。”

    对乔家人来说,乔璐能回来就已经是上天格外开恩了,谁还在乎她能不能在家过年?最开心的还要数乔琳,用朋友们的话说,听到姐姐要回家之后,她走起路来几乎都是低空飞行。

    乔璐是在2月6号到家的,那天港城又下雪了。徐威一早接到情报,考完试之后,就飞去了上海,把乔璐接了回来。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乔璐很累,尽管她想装出开心的样子来,可是脸上的疲态却瞒不过家人。

    乔璐本来就很倔强,从不肯把脆弱的一面轻易暴露在别人面前,哪怕是在她最亲爱的家人面前。她是一路踩着伤痛成长的,那么多痛苦都被她踩在脚底下,所以她才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俯视这个世界。

    乔璐最担心的还是乔楠。她突然联系不上弟弟的时候,快要吓死了。还好家人告诉她,乔楠要进特种部队,“海外关系”还是要避一下的,只要乔璐在国外,他就不能主动联系。集训之前,他不忍心直接把这些话告诉姐姐,如果她知道了,肯定又会乱想。

    乔璐当然很难过,原来把弟弟上交给国家,家人要承受这么多痛苦。徐威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不停地开导她:“如果他真有什么事,部队第一时间就跟家里联系了;现在没有消息,就证明他一切顺利。”

    乔璐茫然点头,原本不哭了,说了一句“我想他”之后,泪水又刹不住车了。

    徐威也同样担心,他把乔璐揽进怀里,成为她最温暖的依靠。乔家父母曾问他,知不知道乔璐为什么不开心?徐威猜测是研究不顺利,但具体也不知道。他不逼迫乔璐,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自己。

    乔璐前脚回来,宋闵柔后脚就到了港城。她礼节性地来乔家拜访了一番,但是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来乔家不过是敷衍,她真正的目标是乔楠。

    她到了乔家之后才知道,原来乔楠早就上交给国家了。她不由得大失所望,苦笑道:“乔楠哥还真要进什么特战队啊?真是个傻子!”

    乔琳常常骂哥哥是个大傻子,不过只许她骂,别人敢说哥哥一个“不”字,她都要跟人家拼命。她向来不喜欢闵柔,因此怼得更加厉害:“你凭什么说我哥是傻子?你倒不傻,你有本事考个二中状元试试!”

    “你!”闵柔跟乔琳斗嘴从来都没有赢过,气得直跺脚。

    大人说了几句好话,把两个小女孩给劝开了。闵柔气呼呼地回了家,发誓再也不去乔家了。

    “你已经发了一万遍誓了。”闵佳吃着薯片,翻着杂志,漫不经心地说道。

    闵柔烦躁地敲着钢琴——好不容易回趟港城,还见不到乔楠哥,折腾这趟有什么意义呢?

    “乡愁”这玩意,闵柔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她大部分时间待在北京,户口也在北京,所以她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做港城人。在她眼中,港城就是个破败的小渔村,与她的高雅气质严重不符,文化生活也远不及京城丰富。

    她越想越气,愤恨不已:“早知道就让你们去北京过年了,回来真没意思!”

    李兰岚有些生气:“合着你回来就是为了看乔楠一眼?其他人都不是你家人?”

    闵柔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对乔楠的喜欢:“我就是想见乔楠哥一眼,有错吗?我就是喜欢聪明又好看的,我就没见过比乔楠哥更帅气的男生,我就是想让他当我男朋友!”

    李兰岚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闵柔头上:“你这丫头,你疯啦?乔楠那是你表哥!”

    闵柔冷笑道:“什么表哥……”

    李兰岚又打了她一巴掌,厉声喝道:“你再给我胡言乱语一次,当心我揭了你的皮!”

    闵柔自知触动禁忌,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敢反抗。她降低分贝,不服气地说道:“那他也是姨家表哥,如果在日本,这种情况是可以结婚的。”

    李兰岚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你给我跑日本生活去,再把你乔楠哥撺掇到日本去!呵,人家不知道看不看得上你呢,你就这样倒贴人家,不害臊?”

    闵柔重重地合上钢琴盖,跟妈妈大吵了起来。殊不知,李氏姐妹吵了四十年了,闵柔怎么会是妈妈的对手?再说了,她妈妈还是女高音歌唱家,想盖过她的嗓门?呵呵!

    闵佳依然蜷在沙发上吃零食看杂志,偶尔瞟两眼,白净的脸上会浮现出一抹笑意来。纵然她是机器人少女,但她一样爱看戏。对于姐姐的心思,她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迫切地希望有个人能让姐姐醒过来。妈妈能教训她一顿,当然再好不过。

    姐姐回家这几天,乔琳正好考完了期末考试,她这次考得不错,现在基本稳定在班级前五了。在成绩方面,她从来都没有尝试过坐火箭的快感,她像只蜗牛一样,慢慢往前爬,不知不觉,就已经爬得很远了。

    对于小女儿的韧劲,李兰芝别提多欣慰了,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因为怕她骄傲。李兰芝深知,只要有一点儿心态不对,那成绩就会一落千丈。她做了太久的教育工作,谨小慎微得像一个特工,不敢有一丝疏漏。

    乔璐倒是很开心,说要好好为她庆祝庆祝。徐威请她俩吃港城唯一的一家必胜客,乔琳高兴坏了,她还没怎么吃过披萨呢,更没有吃过牛排!

    三人举杯庆祝后,乔璐说道:“我家琳琳特别棒,说吧,想要姐姐满足你什么愿望?”

    “希望我姐开心起来!”

    乔琳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她自己都忘了,哪怕就在姐姐回来之前,她的愿望还是养一条小狗。

    乔璐低下头,徐威握住了她的手,他知道,乔璐是被感动了。别说乔璐了,他都被乔琳感动了。

    乔璐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笑容灿烂,她说道:“好了,我开心了,你这个愿望实现了,再许一个吧!”

    “嗯……”乔琳仰起头想了想,尖尖的小下巴格外好看:“我希望今天晚上哥哥会给家里打电话!”

    “唉,这个我也无法满足你啊,你说一个我能左右的,行不行?”

    乔琳这才吸了吸手指头,笑嘻嘻地说道:“我想养一条小狗,我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啊……”

    乔琳还没说完,便惨叫一声,眉头紧蹙。

    乔璐吓坏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膝盖的刺痛渐渐消失了,乔琳从疼痛中缓了过来,笑道:“没事,刚才膝盖疼了一下!”

    乔璐和徐威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乔璐追问道:“这样多久了?疼得厉害吗?”

    “大概……不到一个月,每次都是突然疼一下,然后就不疼了。”

    乔璐着急起来:“怎么没去医院看看?”

    “我跟爸妈说了,他们让我贴膏药!”乔琳将橙汁喝光,大大咧咧地说道:“孟老师也常常腿疼,她说这是后遗症!”

    乔璐再也坐不住了,恨不得当场去医院。徐威拉住她,低声说:“琳琳好不容易来吃一次必胜客,你让她吃完再去,不行吗?”

    乔璐忍不住批评起了父母:“我爸妈苦惯了,小病小灾的都不放在心上。琳琳不一样啊,她还小,有病得赶紧治!”

    徐威连声答应:“是是是,你说得很对!吃完饭咱就去医院拍个片子,行不?”

    乔琳将他俩的私语听得一清二楚,她笑着说:“我不想去医院,我待会儿要回家看电视!《士兵突击》演了一半了,袁朗马上就要出来了!”

    ----

    下周一上架ㅜㅜ

    小可爱们不要离开我啊!!!

    乔琳被姐姐拽着,马马虎虎去医院拍了个片子。老大夫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异常来,说如果再疼的话,那就几个月之后再来拍一次。乔琳怪姐姐小题大做,飞快地跑回家,她要看《士兵突击》。

    在那个冬天,《士兵突击》堪称影视界的一匹黑马,横扫各大卫视,创下无数奇迹。乔建军出身行伍,很喜欢看军旅题材,尤其爱看《士兵突击》。用他的话说,很多军旅剧都把军人拍得跟武林高手似的,只有这一部是最接地气的。

    乔琳没有体验过军队生活,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是否真实,但她从许三多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聪明,自卑,怯懦,只有一股“不抛弃、不放弃”的劲头。幸运的是,许三多遇到了很多良师益友,乔琳也有一直帮助自己的老师朋友;许三多最后成了老A,而乔琳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乔琳天生泪点低,而《士兵突击》偏偏有很多煽情的场面。比如班长史今退伍,伍六一退出老A的选拔,等等……每当她难过的时候,赵琳琳总在一边捣乱,用魔性的声音给她洗脑“突刺刺!突刺刺!”

    这个梗来自于许三多的老父亲,他在参加民兵团训练的时候,喊的口号便是“突刺刺”。赵琳琳想逗朋友笑,所以说得格外搞笑,像一条小蛇吐着信子;乔建军给她纠正,说正确的节奏应该是“突刺——刺”。

    老爸太过一本正经,还是赵琳琳的“突刺刺”更搞笑。很多年之后,当乔琳在某个弹幕网站上重温《士兵突击》时,她总能想起2007年的寒假,她最好的朋友伏在她耳边,一次次地说着“突刺刺”,逗她开心,让她暂时忘记对哥哥的担心。

    赵琳琳本来对《士兵突击》毫无兴趣,她的MP4里永远装着最新的韩剧和台湾偶像剧。不过,许三多进老A的过程,她是全程看下来的。她花痴地说道:“袁朗真性感!又妖孽又性感!不过吴哲最好看!如果乔楠哥也当了老A,一定会像吴哲那样智勇双全!”

    乔琳摇头说道:“我觉得我哥应该是袁朗和吴哲的结合体,你不觉得……我哥有时候也挺能作妖的么?”

    “天呐!还有这样的男人,我死了,死了……”赵琳琳夸张地抱住好朋友:“我要走你的后门,让我当你嫂子吧!”

    乔琳笑得很生硬:“我倒想给你留个后门,可我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啊!他女朋友还是清华的大才女呢!”她指了指书柜,继续说道:“你看,她的书已经出版了,她嘱托出版社给我家寄了一本。”

    “《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一本文学评论集?作者的笔名叫‘繁花’?”赵琳琳翻看了半天,略微带着些小嫉妒:“学习好就算了,就连文章都写得这么好!让人绝望。”

    “这本书本来打算二月出版的,可是出版社拖到十一月多才出版。我哥肯定眼巴巴地等着,如果能在集训前看到这本书,他肯定更有动力。”

    乔璐从后厨出来,很好奇地问道:“琳琳,我一直很纳闷,咱妈是怎么同意乔楠去参加集训的?”

    乔琳仰着头想了想,说道:“大概……就是她突然想开了,想让我哥去做他喜欢的事情吧!”

    然而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乔楠在高原上摸爬滚打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女朋友,是她费尽心思说服了母亲,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机会。想着那天晚上最后一通电话,想着她说的那句“我爱你,至死不渝”,乔楠无数次下定决心——不能让她失望,一定要为她采一朵盛开在绝境的花。

    有太多人建议乔楠不要去当特种兵,因为他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特种兵的训练真的能把人累疯。乔楠偏偏就喜欢被累疯的感觉,可是当他累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他明明可以拥有更璀璨的人生,为什么偏要受这份罪?

    乔楠自诩体能不错,各项军事技能也拔尖。可是真正到了集训的时候,他才发现,跟各个单位的兵王相比,他一点儿优势都没有。仔细算下来,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智商了。毕竟他一直都是理科学霸,涉及到爆破、通信类的知识时,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其他人吊起来打。

    乔楠的训练内容跟电视里演的差不多,每天扛着木头跑,爬铁丝网,上天入地,把人磨去好几层皮,那些魔鬼教官会把人的所有自尊打击得粉碎。来这里之前,乔楠还有隐隐的傲气。他知道这里的训练极为苛刻,教官不把人当人,但他很期待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会特别闪亮地登场,将自己的看家本领亮出来。

    然而他想多了,像装13反而被打脸一样,集训开始后,他再也没有什么闪亮登场的想法了。他只求活着,活到这场集训的最后。

    这批集训有不下100个人,有乔楠这样渴望已久的,也有稀里糊涂被选来的,反正刚开始就淘汰了近一半,留下的竞争越来越残酷。乔楠还见到了曾经的竞争对手陆昊,可惜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叙旧。每天疯了一样训练,练到让人失去所有情感,练完之后就只能倒在床上装尸体。偏偏那群教官还不让他们休息,每天晚上的警报拉到让人崩溃。陆昊被淘汰的那一刻,反倒是他们两个人交流最多的时候。

    尽管体能并不拔尖,但从军校来的学员大多都是带着一点傲气的,乔楠、赵宇如此,陆昊也是如此。只不过乔璐早就叮嘱过弟弟——不要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一定要放平心态,任何人都有长处。多亏了姐姐的教导,乔楠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缺点,发现别人的优点,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好人缘。他能生存到最后,也离不开他的好人缘。

    陆昊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身为他们学校的尖子,他带着一股自命不凡的气度。别说他了,就连赵宇那小子也有,所以很难融入到战士中去。乔楠跑不动的时候,尚且有战友搀扶着他一起跑;赵宇掉队的时候,乔楠会下意识地拉他一把,战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的。可乔楠也只顾得上赵宇了,再顾其他人,他就要死了。

    可是陆昊掉队的时候,很少有人拉他,几乎都是教官冲着他吼。吼了几次之后,这小子心态就崩了。集训开始没多久,在操场上跑5千米的时候,这小子气得扔掉装备,说了一句“老子不干了”,便要撂挑子走人。

    乔楠目睹了这一幕,他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把他拉回来,劝他不要冲动。谁知教官又冲着乔楠吼:“你不专心训练,下一个淘汰的就是你!”

    乔楠第一次提高分贝吼了回去:“报告!可如果我对战友的死活视而不见,那我先把自己给淘汰了!”

    教官的眼睛瞪得更大,凑得更近,冷笑着威胁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滚蛋?让你们俩一起滚?”

    乔楠紧张得要死,但是他依然维持着面子上的大义凛然:“如果我因为考核不合格而被淘汰,那我滚得心服口服;可如果因为为挽留战友而被淘汰,那我会唾弃这个单位一辈子!它根本就不配我为他卖命!根本不值得那么多人向往!”

    自从集训以来,乔楠每天都有殴打教官的冲动,最好能打爆他们的狗头。但他纵然有一身的本事,也一直像狗一样卑微地活着,被教官们蹂躏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有在这一刻,他像个怀着深仇大恨的战士,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脱去,但他吼得青筋凸起,丝毫不肯退让。

    之所以叫教官“魔鬼”,是因为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冷漠得令人发指。此时也不例外,王姓教官踹了乔楠一脚,嘶吼道:“敢用这种语气跟教官讲话,你活得不耐烦了!之前跑得全部作废,重新跑够五公里!快去!”

    在那一刻,乔楠的尊严再次被践踏得一丝不剩,他很想像陆昊那样,将装备一甩,潇洒地留下一句“老子不干了”。他甚至觉得,陆昊的做法,才是一个血性男儿该有的正常举动。而不是像他这样,被教官训得像一坨狗屎,狼狈不堪,却还乖乖地准备起跑。

    “兄弟,忍忍吧!”起跑前,乔楠低声劝道。

    陆昊却依然傲立在那里:“训练累,可以忍;训练苦,也可以忍!但是受了这么多侮辱,我不能再忍了!这就是我们当代军官的素质,出口就能把人往死里骂!老子就是不忍了。”

    乔楠深感赞同,但依然劝道:“这也是一个把原有的自尊打碎、重拾自尊的过程,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快跑吧,再不跑,就真的没机会了。”

    陆昊忍了又忍,理性终于战胜了冲动,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才背起装备重新起跑。乔楠很是欣慰,虽然迎接他的是一段死亡路程,但是他身边有他劝回来的战友,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乔楠并不知道,刚才教官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其实也在心底彻底认可了他。乔楠的资料他们反复看了很多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是特战队员最佳人选。一米八五的身高,又在军校捶打了几年,身体素质格外出色;通信、军事双学位,既是一个技术人才,又有出众的指挥才能,甚至他的英语还在全国拿过大奖。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稳扎稳打,不骄不躁,既能跟军官们高谈阔论,又能跟普通战士谈笑风生。重情重义,又有头脑。作为未来的军官,他这种才能才是最难得的。

    如今看来,除了他的家庭情况复杂了一些,他几乎是个完美的军官料子。之前听说那么多单位抢着要他,这里的教官们还不太相信;直到乔楠来集训,他们才发现——嘿,这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哪个单位要是抢到了,那可真是捡到宝贝了!

    乔楠和陆昊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跑着,跑到最后几圈,几乎都是爬着跑向终点。不知道是第几次摔倒了,陆昊“扑通”一声栽到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乔楠筋疲力尽地摇着他,他也毫无反应。救护车就停在不远处,医生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救护车。陆昊留给乔楠一句“对不起兄弟,我连累你了”,便被拉走了。乔楠累傻了,心想,陆昊是不是快死了?

    然而陆昊不仅没有死,以后还跟乔楠交锋过几次。当然,那都是后话了。眼下乔楠还有没跑完的五公里,他知道,教官不会放过他,尽管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王教官个子不高,但身体很强壮。他蹲在乔楠跟前,尽他所能发起所有嘲讽和挑衅技能:“你不是还拿过军校比武第一么?原来你就这水平!没记错的话,那还是你们学校举办的比赛,比赛也太水了吧?”

    乔楠瘫坐在跑道上,冷眼瞅着这位王教官。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仇恨过一个人,他的双眼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寒光四射。这一刻,他只想用尽他所学的格斗技巧,把这位王教官打得满地找牙。

    “报告!”乔楠忍了又忍,才蹦出这两个字。

    “说!”

    “我跑不动,跟我们学校有什么关系?”

    王教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继而又冷冰冰地喝道:“如果你还有点羞耻心,就别为你们学校丢人!”

    一个人即代表一个团体,你不行,就是你在的团体不行!乔楠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在地上砸了一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可恶”,然后背起装备,扛起枪,再次踏上了跑道。

    虽然他趔趔趄趄,但是他每往前挪一步,都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子总有一天灭了你们”。跑到终点后,他记得吐了一口水,也有可能是一口血,然后就晕过去了。

    当然,训练并不会因为他这次吐血而放水,跑到吐实在是太正常了。因为对他格外看好,所以教官们对他的要求更加严格。每次到了崩溃的边缘,教官都会像魔鬼一样出现在他面前,面目狰狞地嘲讽他:“科大培养出来的就是这种废物,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于是乎,精神恍惚中,乔楠便会生出一股灭霸的气势,想把这群可恶的魔鬼全给收拾干净。当然,他最大限度地保持了理性,将殴打教官的力量转化为前进的动力。

    他的坚持和理智为他换来了教官们的一致好评——有头脑,有韧劲,还能忍,真真是个宝贝!当然,这也只是教官们私底下讨论的,迎接乔楠的,依然是地狱般的洗礼。

    人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强大了,越到后期,乔楠就越发觉得身体轻盈,各个科目都能名列前茅。他自己发现不了,但如果家人看到他的话,肯定会大吃一惊——学霸乔楠的书生气渐渐被一股更强烈的阳刚之气覆盖,更可怕的是,他眼睛里面有杀气。

    其实到了后期,乔楠就不想杀教官了,也不想把他们摁在地上殴打了,但还有骨子不服气,他必须得让他们对自己刮目相看,否则就是咽不下受尽屈辱的这口气。

    但是老天爷并不会轻易地给他希望,最后一次野外生存训练,一股突如其来的袭击,就把乔楠和其他战友打散了。没有地图,只有一个指北针,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深山老林中,在提心吊胆地提防中,恐惧和孤独会将人一点点吞噬,最终逼迫人放弃。

    乔楠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许也是因为太饿了,他都能感到自己发烧了。他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瑟瑟发抖,半睡半醒之间,他一边嘲笑自己,一边不甘心——老子还没杀杀他们的威风,难道就这样退出了?

    没有人回应他,也不知道赵宇那家伙会不会找自己,说不定他早就被淘汰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乔楠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天亮了,林子里起了雾霭,而他朝思暮想的女朋友,正在款款向他走来。

    “冬梅?我,我这是在做梦吧?”

    薛冬梅的头发剪短了,很简单地扎了一个小辫子,耳边散落着几缕碎发。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裙子样式简单,但是很好看。乔楠出神地盯着她看,心想,难道她穿的是婚纱吗?

    “没错,你就是在做梦!”薛冬梅凑近了,女孩特有的香气传了过来,乔楠一阵心旷神怡。

    “哪怕是在梦里见到你,也很好!”乔楠痴痴地笑了,继而又很是敏感地往后退了一下:“唉,真不想让你看到我,我现在太狼狈了。”

    薛冬梅在他身边蹲下,握着他的手,盈盈目光里有千言万语:“你黑了,瘦了,但是比以前更精神了。读历史书的时候,我很喜欢霍去病,辛弃疾,我喜欢像他们那样的少年将军。你现在的样子,满足了我对‘少年将军’所有的幻想。不……恐怕你比他们还要威风一千倍,一万倍!”

    乔楠咧开干裂的嘴唇,笑得像个孩子:“你读的书多,又会说话,我都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

    薛冬梅摸了摸他的额头,心疼地说:“你还真是发烧了,这段时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乔楠装起了13:“这点儿苦算什么?训练再苦十倍,老子照样是一条好汉!”

    薛冬梅低头笑了起来,山风吹动她散落的发丝,吹在乔楠脸上,唤起了他内心所有的温柔。

    “冬梅,新加坡是什么样的,给我讲讲吧!”

    “新加坡……现在很暖和,街道特别干净,路两边有椰子树,还有很多情侣在散步。我们学校还有个大牌坊,特别气派……如果你能跟我一起漫步在校园里,那该多好。”

    “等你从新加坡回来,这个鬼集训也就结束了,我去清华找你,陪你在校园里漫步,好不好?”

    “好。”薛冬梅有些伤感:“我等你,你要快点儿来。”

    “我躺在这里,看着天上的星星,越想自己越是个傻子。如果我不上军校,我是不是也能舒舒服服地拿着高薪,每天跟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我现在累傻了,真的累傻了……”

    “可是你后悔吗?”

    乔楠吞了口唾沫,缓慢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薛冬梅又绽开笑颜:“这才是我认识的乔楠。其实命运给每个人都设定好了路,而你要走的路,要比别人更为清晰,更为艰险,但是要更加辉煌。你那么聪明,从来不会做错误的选择。”

    乔楠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握紧了女朋友的手:“你说得真好。每天晚上我都会后悔,可第二天一起来,我就想扛着枪往前冲。知我者,唯有冬梅。”

    薛冬梅的容颜越来越模糊:“那你就尽量往前冲啊!不要躺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可我烧得厉害,没有一点力气。”

    “乔楠,你答应过我的,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要摘一朵花给我。你顺着我的方向看,一定,一定能看到一朵花!”薛冬梅的身形完全消失了,只能依稀看到她翩跹的裙角。

    “冬梅!冬梅!”

    乔楠在梦中大喊,而实际上喊出来的声音却低沉而又嘶哑。他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了漫天的星辉。他眯着眼睛向前看去,在一堆枯萎的树叶中,果然看到了一朵花。

    他神志不清,不知道那是朵什么花,但是它在清辉中摇曳,在酷寒中绽放。他晃动着不听使唤的身体,缓慢地向那朵花爬去。那朵花仿佛近在咫尺,但是他伸手却抓不到,他只好再往前爬。每前进一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但是他答应了薛冬梅,一定要把那朵花摘给她。

    监视器里的教官们坐不住了,商量着要不要把他接回来?中队长很冷静地说道:“接回来就意味着出局,你们舍得吗?”

    “我们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谁有权给他第二次机会?人的生命有两次吗?”中队长依旧很冷静:“继续观察,看他能坚持多久。”

    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乔楠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才采到了那朵花。当他把那朵紫色的小花摘下来的时候,终于躺在地上,放肆地大哭大笑,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他疯了。对他而言,摘下这朵花,似乎比通过考核更为重要。

    在他把花举向天空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梦中的女友。她抿着头发笑着,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乔楠感觉脸被什么打湿了,可是他现在没有流泪,望向天空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

    他不管,摘下这朵花之后,就意味着离胜利不远了。因为这朵花盛开在一处断崖上,从断崖往下看,能看到不远处的营地。

    乔楠轻轻按了胸口一下,那里面藏着那朵花。他温柔说道:“谢谢你啊,为我指明了方向。”

    他到了终点后就倒在了地上,天旋地转之后,发现赵宇就坐在他身边。他打着吊瓶,突然想起那朵花,便问赵宇:“我的花呢?”

    赵宇那小子百感交集,假惺惺地抹眼泪:“你说了两天胡话,我还以为你累疯了,没想到还能想起你采的花!苍天有眼呐!乔木头活过来啦!”

    “哭什么哭?快给老子把花拿来!”

    赵宇抹掉眼泪,马上换上一幅奸商面孔,毫无良心地敲诈道:“你答应我,把你《魔兽世界》造的炼金龙给我!”

    乔楠在心里吐了一口血,无声地做着反抗。

    赵宇叹气:“唉,那朵花快要干死了吧……”

    “好,成交!”乔楠伸出手:“把花给我!”

    赵宇狞笑道:“再把你的PS2借我玩一个月。”

    “……”

    PS2是姐姐从美国带回来给他的,虽然在学校不能用,但那群小子早就对它虎视眈眈了。乔楠有一万个舍不得,但还是忍痛答应了他:“行,借给你玩!”

    “好勒!”赵宇达到目的,从门外拿进一个啤酒瓶来,还在里面灌了水,紫色的波斯菊插在水里。赵宇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进来,说道:“我担心它会死,就把它放在外面晒了会儿太阳。”

    乔楠刚才还为他的敲诈勒索而生气,瞬间就被他感动了。看得出来,赵宇是在用心呵护他带回来的花。

    “谢了!”

    赵宇大喇喇地说道:“咱俩这关系,谢个屁!那群大老粗把花给扔了,我又给你捡回来了。你把它放在胸口,肯定是给女票摘的。”

    “多谢。PS2借你两个月!”乔楠抚摸着波斯菊,说道:“如果不是它,我就被淘汰了。”

    通过考核后,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乔楠又恢复了明朗少年的模样,老成气荡然无存,尽情和战友们嬉笑打闹,偶尔也会搞搞恶作剧。把针头拔了之后,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没想到中队长先找到了他。

    “我准你的假,你先回趟家吧!”

    “嗯?”乔楠很意外,但是很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想休假,我毕业答辩的时候要请好长一段时间的假呢,我得把假期攒着,不能老是请假啊!”

    队长踟蹰再三,艰难开口:“让你请假你就请假,这是命令!回家去吧,我给你一个星期的假;当然,两个星期也可以。”

    乔楠的神色当即就变了,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想法:“难道,我妈她……”

    他又一想,不太可能是家里出事了。因为集训前,他秘密安排了孙瑞阳、徐威做他的眼线,如果家里有情况,他俩会第一时间联系部队。部队虽然严苛,但不是不讲人情味,只要家里出了大事,领导们大多都会放人。

    队长依旧很为难地斟酌着措辞:“听你母亲说,你家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快回去吧!”

    乔楠浑身凉透了,手心全是冷汗:“出,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是你母亲打来的电话,具体的你跟她说吧,从现在开始,允许你使用通讯设备。”队长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乔楠,我相信你是个很有理性的战士,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一定冷静应对。”

    乔楠预感大事不妙,他从未抖得像现在这样厉害。他甚至看得出来,他的队长什么都知道,但是有意瞒着他。

    战友很快把车开了过来,送他去车站。乔楠上车后,队长喊过赵宇来,吩咐道:“你偷偷跟着乔楠,拦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赵宇一头雾水:“队长……您这是下的什么命令啊?我怎么跟,怎么拦着他?”

    “让你去,你就去,能不能完成任务?”

    “……能!”

    “快去吧!”

    在跑步走之前,赵宇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队长,这算出差么?所有的费用能报销么?”

    “看你表现。”队长冷酷地说道。

    赵宇无奈,只好尾随乔楠踏上了去港城的道路。乔楠平时机警得像只兔子,可能没那么好跟踪。但是听战友说了乔楠的情形之后,赵宇沉默不语,心想,在这种情形下,乔楠反侦察能力应该为零。

    在去车站的路上,乔楠打通了妈妈的电话。李兰芝听起来很疲惫,但是告诉儿子没有大事,让他在路上一定要小心。乔楠又给女朋友打电话,可是她的手机一直关机。乔楠快要被不安给折磨疯了,他拜托战友把他送去机场,他要坐飞机回家。

    赵宇瞅着干瘪的钱包暗暗叫苦,心想,若是队长不给报销,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虽然,最后被教训的很有可能是他。

    乔楠顺利买到了回家的机票,在机场,他一遍遍给女友打着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他还在做着自我安慰——她人在国外,所以电话打不通,也就不奇怪了。

    乔楠是在下午两点左右到的港城,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外面就飘起了雪花,是港城最常见的太阳雪。阳光绚烂耀眼,雪花静谧唯美。乔楠眯起眼睛看入了神,心想,这幅景象多美啊!

    乔楠看到了姐姐和徐威,他俩眼睛都红红的。乔楠顾不上跟姐姐叙旧,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乔璐开不了口,徐威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兄弟,我带你去个地方。”

    乔楠稀里糊涂地上了徐威的车,车开过荒凉的郊外,渐渐进入繁华的都市,然后又到了一片荒野。乔楠像是走进了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他这是要去哪里?他是回到家乡了吗?为什么这条路如此陌生?

    车在山脚下停了,乔楠下车,看到在太阳雪纷飞的山上,立着一块块静默的墓碑。

    乔楠一下子就疯了,丧失理智一般,拎着徐威的

    衣领,疯狂地摇晃着:“你特么带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你给我说啊,说啊!”

    徐威很委屈,但是他理解好兄弟的心情,没有做任何反抗。身材娇小的乔璐拉开了弟弟,指着山上说道:“那里有人等你,你去看看吧!”

    乔楠越野能力数一数二,他敏捷地爬到半山腰,一眼就看到了妈妈、黄金子,还有几位高中同学,他们都立在一块墓碑前。墓碑上镶嵌着一张照片,那里面的女孩齐肩短发,温柔静默地看着他,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朋友。

    乔楠顿感天旋地转,从未觉得这个世界如此荒诞。他消失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他已经死了,空留灵魂在人间飘荡,看着这一幕幕匪夷所思的闹剧?

    他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惊悚的笑声吓坏了他的同学,也吓坏了李兰芝。黄金子鼓起勇气,颤声喊了声“乔楠”,却被乔楠喝住:“你们都他妈的逗我呢?”

    乔楠疯疯癫癫,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拉他。李兰芝放下手中的纸钱,抓着儿子的衣服把他拽到坟前,分外冷静地说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送她一程。”

    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镶着她的照片。她的嘴角往上翘着,微笑着注视着自己。他在山林里做的那场梦,梦里她就是这般模样。

    乔楠伸手去摸她的脸庞,可就像为她采花那样,纵然他伸手了,但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仿佛他们之间,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黄金子红着眼睛,将一个盒子递给乔楠,小心说道:“乔楠,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乔楠瞥了一眼,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高三毕业那年,他送给她一个抽绳牛仔包,她一直背着。她笑着说,“这是我肩膀上的指环”。

    大三那年,他送给她自己亲手做的收音机,告诉她,他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就让收音机代替自己哄她入睡。

    她的书终于出版了,封面淡雅唯美,一如她的文笔。

    里面还有一封信,应该……是她写给自己的遗书吧?

    乔楠不忍接过箱子,更确切地说,是不敢。他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原来是妈妈扶住了他。

    李兰芝又说了一遍:“振作起来!既然来了,就好好送她最后一程!”

    乔楠愣愣地说:“我是在做梦,冬梅不在这里,她在新加坡,她在那里做交换生……她说,她说那里的商科是全世界最好的,在陪我驻扎边疆前,她想利用最后的机会,好好学习……”

    黄金子泫然道:“没有什么新加坡,她一直都在北京。”

    乔楠自顾自地打断了她的话:“她给我发过邮件,发过新加坡的风景,路上有很多椰子树,有很多情侣在散步,她交换的学校还有一个大牌坊……”

    “她没去成,那些照片,是她跟学妹要的。”

    乔楠的目光已经失去了焦点,却还在自言自语:“她给我打了好多电话,都是国际长途……”

    “她的手机卡被设置过了,所以不会显示号码,那是我帮她弄的……”黄金子已泣不成声:“对不起,乔楠,我不该隐瞒那么久。其实,每次都是我陪着冬梅去找你的,因为我担心她的身体支撑不住,可以随时照顾她。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可是你的视线都在她身上,没有看到我的存在;你去清华军训的时候,她正在医院接受化疗。医生要求她待在无菌的环境里,可她想你想得厉害,偷偷去清华看你了。她体力不支晕倒了,我跟她一起上了救护车。她怕你看出端倪来,把我赶走了,让我跟你赴约。所以,那天在五道口,我迟到的原因不是我们班同学晕倒了,而是冬梅晕倒了……”

    思绪飞快地回到了秋季,在硕大的清华园,一辆急救车冲散了整齐的队列,呼啸而去;在熙熙攘攘的五道口,他救下了一个富二代妹子;黄金子来赴约的时候,满头大汗,神情疲惫……

    乔

    楠静静地听着,想着,他不哭不闹,就那样愣愣地盯着墓碑。但是他挺拔的身子垮得厉害,谁都能看出来,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

    李兰芝深知这样最伤身,她劝道:“想哭就哭,想怎样就怎样……”

    “你想让我怎样?!”乔楠突然变成一匹恶狼,指着妈妈吼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乔楠的暴怒让所有人都哑了火,他把力气耗尽,声音也变得沙哑:“你,你什么都瞒着我。我明明可以陪她一段时间,可你告诉我的时候,已经这样阴阳两隔;我不该相信你,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毕竟,我都不知道谁是我妈妈……”

    乔楠哽咽着,还没有说完,脸上却突然挨了一巴掌。四周太过静谧,这一巴掌响彻整个墓地,惊起了一群乌鸦。

    乔楠无力地抬起头,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姐姐。

    乔璐紧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跪下!”

    乔楠盯着姐姐,原本无神的目光却充满了倔强。

    “啪”!

    乔璐再次毫不留情地给了弟弟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为之一凛,乔楠的脸颊迅速肿了起来。

    乔璐浑身发抖,厉声喝道:“跪下!”

    乔楠还在负隅顽抗,可姐姐的气势更加强盛。这两巴掌抽得脸颊火辣辣的疼,也让乔楠清醒了一些。在盛怒的姐姐面前,他不知不觉跪了下来。

    乔璐还想再打他一顿,却被徐威拦住了。乔璐做了一番深呼吸,高声喝道:“有种你再说一遍,你不知道谁是你妈妈!”

    乔楠默不作声,乔璐又说道:“妈妈对咱俩——不,对咱们三个,有过一丝偏袒吗?她为谁操心最多,你不觉得愧疚吗?是,你集训前,她知道了冬梅的病情。冬梅是她亲自招到二中,一手培养起来的,她不心痛吗?她比谁都心痛!她早就想告诉你,让你陪她走完最后一程,让她走得安详一点。她甚至想打电话给你们校领导,让他们为你放行。可冬梅不不让她这样做。妈妈夹在你们俩中间,你考虑过她有多难过吗?”

    山风吹乱了乔璐的头发,乌云从天边袭来,渐渐遮住了太阳,细雪变成了鹅毛大雪。乔楠跪在坟前,垂着头,死死咬住了嘴唇。

    乔璐继续说道:“这些日子听黄金子说了很多,冬梅每次去找你,精神状态都不好。在她确诊病情之后,流鼻血的情况越发严重。你但凡有点儿觉悟,不应该带她去做个全面检查吗?最近几次去沙城找你,都是黄金子陪她一起去的。你不是侦查能力特别强吗?可你怎么能连黄金子都发现不了?只要你看到黄金子,冬梅的病情就没法再隐藏了。可你毫无察觉,甚至冬梅流鼻血你都毫无察觉。是你没心没肺,不懂得珍惜,疏忽了她的病情,还有脸怪罪到别人身上?”

    姐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钉子钉在乔楠的心脏上。姐姐说完之后,他已经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只剩两行热泪在脸上流淌。

    姐姐说得对,是他不够珍惜,不够细心,他没有权利指责别人。山风呼啸起来,他隐约想起那年他俩一起过的元旦,街角有个算命的老头,跟他说“小伙子,情路坎坷啊”。

    这一切他都置若罔闻,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乔楠一直跪在那里,黄金子看不下去,便蹲下来劝她:“冬梅快要走的时候,神志不太清醒,但只要她醒过来,就叮嘱我们不要跟你联系,这是她对我们最后的嘱托。第一,她知道你对梦想有多执着,第二,她不想让你见到她最后的样子……她知道这样瞒着你,你会怪我们,所以她给你写了一份信。她说,你是个聪明人,看到她写的信,一定会释怀的。”

    乔楠泪眼朦胧,接过信来,信封上写着“乔楠亲启”。一看到熟悉的字迹,乔楠又是一阵心如刀绞。

    这是一封有题目的信,题目就叫做《最爱的人,听我给你讲一个‘坛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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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楠:

    你读过那么多书,不知你有没有看过有关西藏的书?养病百般聊赖,偶然读得一个故事,迫不及待地想与你分享。

    藏传佛教中,每年四月有一个特定的节日,叫做“萨嘎达瓦节”。为了迎接这个节日,寺庙中的僧人们要合力完成一幅沙画,他们画的地方,就叫做“坛城”。

    在信众心目中,“坛城”是佛的居所,佛的世界,所以他们必须要拿出最大的诚意,去构建一个色彩斑斓、美轮美奂的世界。

    在作画之前,僧人们先在干净的地板上,按照严格的比例画出坛城的轮廓,然后再用彩色的细沙填充。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极其细心、耐心,要以最大的虔诚,去完成每一个小到看不见的细节。正是这种工匠精神,他们才能用沙子创建一个美到无与伦比的世界。

    在萨嘎达瓦节最重要的一天,这座“坛城”要接受信众们的瞻仰。我本不是佛教徒,但是书中描写得太过瑰丽,他们对信仰的虔诚让人动容,我渴望自己也能去看一眼。

    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在节日结束后,僧人们会将坛城“摧毁”。辛辛苦苦一个月,甚至是花费更长时间建造的世界,他们却能毫不犹豫地抹掉。五彩斑斓的“坛城”消失了,彩色的沙子混在一起,重新变成一堆毫不起眼的沙子。画在地上的轮廓也被擦掉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在坛城彻底被毁掉的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人生不就是一座坛城吗?一生奔波忙碌,终于见得刹那繁华;然而须臾间,繁华就变成了掌间一捧沙。人到最后,也不过是一缕尘埃罢了。

    乔楠,聪明如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上次你过生日前夕,我被确诊了癌症。晴天霹雳,世界突然崩塌,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恐慌、愤怒。我忍不住质问大夫,为什么是我?我这么年轻,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大夫惋惜地说了四个字——积劳成疾。

    我在医院里呆坐了一天,回想着我并不长的一生。为了摆脱我的原生家庭,我常常学到流鼻血;从高中到大学,每天最多只睡五个小时,因为我怕别人超过我。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知道自己这样往上爬的样子很不好看,可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除了你之外,我不允许自己输给任何人。常年高强度的忙碌,提心吊胆地提防竞争对手,永远没有在意过的不适,最终造成了最为致命的杀手——淋巴癌。

    乔楠,我最爱的人,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想你吗?我从未如此脆弱,如此渴望你的关怀,想让你陪我走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可是我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在你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你会从宿舍里翻出来,甩开纠察的追捕,撞开站岗的同学,一路奔向北京;我了解你,凭你的热血,你绝对干得出来;就算不这样,你也会待在我身边,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将自己的一切都推到一边。

    而你一旦这样做了,所有的梦想就都化为泡影了,甚至直接就被学校开除了。我已经做过很多错事了,我不能再这样拖你后腿。

    或许你会怪我,你完全可以等一年,等毕业之后再进特种部队。可是古人说得好啊,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想写,去年就想动笔,可是学习太累了,就想着今年再写吧!结果今年依然一个字都没有写。也有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写了。

    所以你想做什么事,一定要趁着热血未凉的时候去做。或许只晚一刻,你的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躺在病床上,看到外面的叶子都掉光了,我一遍遍怀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壮志未酬的时候,无比苦闷;可理想实现了之后,又会觉得空虚。无论怎样,人都会后悔。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眼下的自己不后悔。

    所以,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那么支持你当特种兵了吗?我记得你在高中时写过一篇作文,里面写着“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我一直很敬佩你的理想。乔楠,人生苦短,在你最美好的年华,去做你最喜欢的事,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吧!

    所以,我隐瞒了你,对不起;可我说服了李老师,你还欠我一声“谢谢”。

    在人生最后时刻,我回到了港城。虽然港城并不是我的故乡,可这里有给予我梦想的人。被李老师招到二中之后,我才第一次踮起脚尖仰望云端,我才

    知道,我也可以做很美的梦,幻想未来的生活。

    我的梦想并没有完成,可港城依然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回来之后,找到了李老师,跟她坦白了我的病情。告诉她,人的生命不一定很长,所以一定要及早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把你参加比赛的纪录片下到了MP4里,每天翻来覆去地看,睡觉的时候还把它放在胸口,就好像你在我身边。我把纪录片给李老师看,她看哭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她已经同意你的选择了。

    在整个纪录片中,我最喜欢的一个镜头,是你坐在地上休息,导演问你:“累吗?”

    你笑着说:“怎么可能不累?每个人都累。但是我比较幸福,因为我在做我喜欢的事情。”

    导演又问:“你吃这么多苦,家人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

    “那有没有特别想跟家人说的?我们可以帮你剪辑下来,送给你的家人。”

    你说:“不用了吧,太肉麻了……不过,我倒是挺想让家人看到我穿军装的样子。”

    你把脸凑近了镜头,又悄悄说了一句:“尤其是给我女朋友看。”

    你竟然害羞了。我最爱的少年,你竟然害羞得不知所措,起身就跑了。

    导演的笑声也被录了进去,你又跑回来,跟导演他们说:“这段别播啦!”

    可他们还是保留了这段。如果我是导演,我也会留下来的吧!

    一个年轻的战士,头戴钢盔,身着迷彩,手握钢枪。在苍凉的山间摸爬滚打,豪情万丈,热血沸腾。可是面对镜头的时候,在说到家人、爱人的时候,又害羞得不知所措。要问谁是最可爱的人?我想,一定是这位战士。

    看完这段视频,李老师给我讲了你的成长经历。说实话,我之前听到了一些传闻,但我从未想到,原来你的身世竟也如此坎坷。我无法想象,我最爱的人,在灿烂的笑容背后,竟然也隐藏着无人知晓的伤痛。

    记得刚上高中时,第一次月考,你就是全班第一。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拼尽全力想要超过你。我甚至对你很是嫉妒——你有那么好的家庭,人长得帅,居然学习也那么好?不行,我一定要超过你!

    跟你较着劲学了一个学期,班里的前两名被咱俩给承包了。但最后的期末考试,咱俩居然都没考第一。第一是我的室友黄金子,你第二,我第三。黄金子人也懵了,她从未想过得第一。她调侃了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听到了,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那天都放假了,教室里人不太多。我哭得正伤心,一个男生在我身边说了一句:“高处不胜寒,你老是当第一,不怕被冻死啊?先暖和暖和,下次再爬上去呗!”

    没错,那个男生就是你。印象中,那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我被你逗笑了。

    那时的我一定很丑吧?戴着老土的眼镜,剪着老土的短发,脸上还挂着泪痕,却还憋不住笑。

    我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你的背影很高大,浑身上下写着两个字——洒脱。

    从那一刻起,我就有意无意地观察你。你在阅读课上看什么书,你买什么复习资料,你跟哪些人说话……你踢球的时候,会撩起衣服擦汗;你送垃圾回来的时候,会直接扯着衣服擦手。在我眼里,你的一切都是那么率性可爱。

    高一下学期,咱班班长因贪污班费被举报了,他被迫转班之后,一个大难题摆在咱班面前——没有人愿意当班长。

    对实验班的我们来说,满脑子都是清北交复,是211、985,当班长没有任何好处,还要耗费大量精力去帮班主任干活。吕老师让我们推荐,我们都有人选,可是谁都没有说出来。

    还是黄金子有魄力,她说:“我推荐乔楠!”

    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响应起来。你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最后排的你,你应该也想不到,你已经非常低调了,为什么大家还选你当班长?

    我也说不清楚,尽管我心目中班长的人选也是你。“领导气质”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如果非要说,我想,那可以概括为一种“踏实感”。只要有你在,我们就感觉很踏实。

    事实证明,我们没有看错人,你确实干得很出色。从小到大那么多班长,你是最优秀的。不是因为你是我男朋友我才这样说,而是大家都这么说。

    高中的你,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伤痛,永远都是那么灿烂。而我,是一颗卑微而又丑陋的小草,在阴仄潮湿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阳光下的你,渴望着有一天能跟你说话。所以那一次住院,跟你隔着门板敞开心扉,是我高中最为温暖的回忆。

    上大学之后,我比以前更加疯狂地读书,或许我做到了精神丰富,但内心始终荒芜。长期以来,亲情、友情的空白总让我退缩。我曾自诩为世界最不幸的人,可听了李老师的叙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狭隘——要说不幸,你应该更甚于我。然而你从不曾让那些不幸将生命中的阳光吞噬,而是努力生长,长成一棵参天楠木,能接受更多阳光雨露的滋润,并成为亲人、朋友最为可靠的庇护。

    于是我再一次感叹,我爱的人,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啊!

    乔楠,《无可奈何花落去》已经出版,你集训结束后,应该就能看到了。之前就想告诉你,《浮生六记》那一篇是为你写的。我幻想过以后的生活,我没有“家”的概念,所以我想跟最爱的人营造一个最温暖的家庭。“芸娘”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恐怕我没有机会了。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更加完美的“芸娘”在冥冥之中等着你,替我去爱你、照顾你。

    《无可奈何花落去》稿酬为六万元,我将它分作三部分。治病主要靠我的奖学金和平时积蓄,这笔稿酬大概用了两万;存了两万元定期,等我弟弟成年后取出,不管他用在何处,但我已尽到长姐的责任;剩下两万,我以“助学基金”的名义捐给二中。当时二中免我所有学杂费,还给我奖学金,这些恩情,我磨齿难忘。两万太少,但这是我毕生积蓄了。如果以后这本书再出版,稿酬收益也全部捐给二中。

    金子跟学校沟通过了,以我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她跟我说,不管其他人会怎么做,但是她每年都会动员咱班同学往基金会捐款,给二中的学弟、学妹们做一个好榜样,让他们看到,咱们50级实验一班的力量……

    在我写这封信时,基金的金额已将近四万。还有不少同学为我捐款,但被我拒绝了。我薛冬梅何德何能,能得大家如此相助。但我确诊时已是晚期,无任何回天希望,手术也毫无意义。我自知生命已走到尽头,无需再费钱费力,只求走时少点痛苦,最好能见你一面。

    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儿什么。我给我的母校港城二中留下了一个基金会;给另一个母校清华大学留下了两篇论文,还有一本文学评论;给家里留下了2万块钱。给你留下什么呢?我最爱的少年,要给你留点儿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为你留下了“梦想”吧!你还年轻,有了梦想,就有了一切。

    写到现在,你的集训还没有结束,港城下雪了。期待着你会像初雪那样向我走来。

    这几天还能动笔,突然又想起了往事。在高中时,你常常为住校生带包子。那时我很想让你帮我带一个,可是没有勇气。以后,你来看我的时候,帮我带一个包子吧!这次只为我一个人带,好吗?

    还有,大二那年在火车站,我给你讲过的那部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时》,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三部。如果有的话,请你把结局告诉我,杰西和赛琳娜到底有没有走到一起,好吗?

    神思恍惚,唯有此刻清醒。我最担心你放不下,所以才会给你讲“坛城”的故事。细想来,我已拥有过最美好的事物——我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有细心栽培我的良师,有了可以交心的益友,得到过最完美的爱情……一切繁华都是指间沙,我曾经拥有过,现在完全放得下了。

    生命中短暂的失去,都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得到。所以,乔楠,我最爱的人,不要为我悲伤。春天百花盛开,夏天群蝉齐鸣,秋天皎月悬空,冬天白雪覆地,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还要美。而我,会与你同在。

    乔楠,我心中最炽热明亮的少年,我此生最爱的人,从今往后,你要替我去西藏看看坛城,替我热烈地生活,替我去拥抱这个美好的世界,以及……替我去爱。

    答应我,好吗?

    冬梅绝笔

    2007.2.8于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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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睁开眼睛,依然是无止境的黑夜。可乔楠稍微一动,就听到妹妹的声音:“老哥,你醒啦?”

    “唔……”

    乔楠回忆起来,昨天他说什么都不肯下山,蜷缩在薛冬梅的墓前,想靠在墓碑上,就那样陪她到天荒地老。可是后来,他似乎是挨了一记闷棍,栽倒在地上。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家了。

    他还不知道,当他蜷缩在薛冬梅墓前、众人对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的好兄弟赵宇挺身而出,一掌把他拍晕,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扛下了山。

    是的,众目睽睽之下,赵宇出招狠、快、准,然后像背书包那样轻松地背起他。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殊不知,这位大侠刚刚经历过特种兵的训练,所以才能这么行云流水地展现绝技。

    多亏了赵宇的果断,乔楠才没被冻死在山上。他没有喝酒,却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醉生梦死”。即使他醒了过来,但是对什么都不关心,抱紧了薛冬梅的书,继续闭上眼睛。

    乔琳悄悄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了。她困得不行,可她必须得守着哥哥,她担心哥哥做傻事。哥哥长得那么高,却像个蚕蛹一样蜷缩在沙发上,一句话不说,就足够让人心疼。

    直到薛冬梅去世,乔琳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那么累——她是去照顾薛冬梅了,还要瞒着家人,尤其要瞒着乔琳。如果乔琳知道了,说不定就会告诉哥哥。妈妈他们的做法是对的吗?乔琳不知道,但——如果她是薛冬梅,应该也会这样做吧!

    薛冬梅已经毕业好多年了,但她的事迹却一直在二中流传。乔琳也很是困惑——那么拼命的一个人,怎么会爱到忘却自我,心里想的都是成全爱人呢?也或许她本身就是个柔软的人,为了更加投入地爱一个人,才需要伪装得那么坚强。

    “琳琳。”是姐姐的声音。

    “嗯?”

    “你去睡吧,我来看着他。”乔璐走出卧室,给乔楠整理了下毛毯。

    “不用了,你都累了好几天了,去歇着吧!”

    乔璐苦笑:“怎么可能休息得好?爸妈也都没休息。你先睡会吧,待会儿还要早起。”

    “哦……”乔琳打了个哈欠,恋恋不舍地看了哥哥一眼,回到了自己房间。她躺在床上,听到爸妈在隔壁窃窃私语。姐姐说得没错,家人都没有睡。更确切地说,是谁都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映在白雪上,即使不亮灯,外面的世界依然雪白。乔璐轻轻抚摸过弟弟的脸颊,问道:“还疼吗?”

    乔楠没有回应,他也不太可能回应。

    “……对不起,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你,还在你最难过的时候。”

    乔楠的长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依然没有说话。

    “她走的那天,你还没有消息。我们实在忍不住,哪怕要耽误你训练,也想让你回来送送她。我们给你打了电话,但是听你们领导说,你训练时出了点状况,一直在昏睡。能跟你联系上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乔璐自顾自地说道:“如果你健健康康的,就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了;可是你偏偏生病了。我在想,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偶然与命运,也是一个亘古的哲学命题。冬梅是学哲学的,或许她比我

    们看得开。”

    乔楠将书抱得更紧了些,4里有他纪录片的视频,而这本书里,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气息。

    乔璐握住弟弟的手,轻声道:“她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担心你为她伤心。她从来没有说过,‘乔楠千万别忘了我’;而是希望你去拥抱世界,去爱别人。不要因为她一个,就丧失了‘爱’这种能力。”

    乔楠瞬间热泪翻涌,心想,我怎么可能再去爱别人?

    乔璐看了看时间,说道:“我本来九号就该走了,为了送冬梅,我多请了几天的假。现在已经十二号了,我必须得走了。就算你生我的气,也该跟我说声‘再见’吧。”

    乔楠这才惊觉——姐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他从未想过,也从未在意过。难道,姐姐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乔楠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姐姐消瘦的面颊,还有无神的眼睛,心脏就被揪了起来:“姐,发生什么事了?”

    乔璐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事……”

    “我已经被瞒得够苦了,你就别再瞒我了!”

    乔璐愤恨而又隐忍,最终开口说道:“乔楠,一直骚扰我们边境的那个南亚国家……如果有一天,你能跟他们交手,一定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我,我恨他们!”

    乔楠一下子就忘掉了颓废,握住姐姐的手,追问道:“是阿三们欺负你了?”

    “欺负到谈不上,就是研究室里那点事,被他们摆了一道,现在解决了。”乔璐不敢再说下去了,她担心弟弟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便轻描淡写地说:“你记住就好了,如果真跟他们交手,不要手下留情,一定要狠狠地揍!这算国恨,也算家仇!”

    乔楠骂了一句:“鳖孙们,敢欺负我姐?等着瞧,老子揍不死他们!”

    “你不吃不喝,怎么有力气揍他们?”乔璐抚摸了一下弟弟的脸庞,心疼地说:“我老弟明明那么帅,干嘛弄得胡子拉碴的?跟个野人似地!”

    乔楠摸了一把,胡子确实很长了。他又是训练,又是生病,又回来奔丧,哪儿还有心思刮胡子?

    他凄惨地笑了笑:“等等吧,等我有力气了,就去刮胡子——姐,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睡吧,我守着你。”

    乔楠累到极点了,他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在梦里,他又梦到了那个白裙翩跹的女孩。她踏着白雪向他走来,笑道:“乔楠,你看,你的世界不仅有我,你还有最爱你的家人,还有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嗯,我很幸福……如果有你,这份幸福就完美了。”

    她轻轻摇头:“乔楠,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完美?太完美了,会招来不幸的。”

    “……我不怕。”

    “记住我说的话,不必一直拘泥在悲伤中,前方会有更美好的幸福等着你。”

    乔楠视线模糊,声音哽咽:“我不奢望其他的幸福,我只想要你。”

    “乔楠,如果你消沉下去,会失去更多。我教给你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要时常珍惜身边人,不要等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

    “对了,

    我忘了祝贺你了,你终于当上特种兵了。以后,你保护的人会越来越多。把家国的安危交到你这样的战士手中,多令人欣慰啊!”

    “可我,我连最心爱的人都没保护好……”

    “我得病了,大夫都没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呢?”薛冬梅释然地笑道:“乔楠,不要自责,大步往前走吧!你看,那么多人都支持着你的梦想。如果你只想找一份好的工作,有一个小的梦想,那你一个人也可以完成;可你的梦想一直都很伟大啊,所以需要更多人理解、支持。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我都替你感到欣慰,你不更要好好珍惜吗?你不能让那些支持你的人失望啊!”

    “我……我会好好珍惜!”

    女孩的身影再一次模糊了:“你给我摘的花,我很喜欢。看吧,绝境也会有花盛开的。如果再遇到困境,你就找一朵花,顺着那朵花的方向,就能看到希望。”

    “……我记住了,我摘的花,全都送给你!”

    “那我就放心了。乔楠,再见了……”

    “冬梅,冬梅!”

    乔楠大喊着醒了过来,外面天已经亮了,温暖的晨曦洒进了房间里。守在他身边的姐姐不见了,只有他的好兄弟赵宇在吃早餐。

    “我姐呢?”

    赵宇老老实实地说道:“你姐八点的飞机,已经出发去机场了。你一家人都去了,他们说你好不容易睡着了,就没有叫醒你。”

    怕乔楠一冲动再揍自己,赵宇又巴巴地补充道:“你姐喊我来的时候,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她想说的都跟你说了,不必再去送她,省得再难过。”

    乔楠急了,一下子蹿了起来,穿上羽绒服就往外跑。赵宇只能跺着脚叫苦:“这位大哥,要累死我啊?我特么训练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乔楠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到机场的时候七点多,他琢磨着姐姐应该进海关了,因此跑得更快。他刚跑进航站楼,就跟一个女生撞到了一起。女生脾气很大,冲着乔楠就一顿吼:“你着什么急啊?要把人撞死啦!”

    “对不起,对不起。”乔楠连声道歉,将女生的行李一一捡起来。

    女生慌忙翻看了钱包一眼,如释重负:“幸亏照片还在,否则我跟你没完。”

    女生穿得像个北极熊,笨拙得起不来,乔楠只好伸手拉她。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几分愕然。

    然而乔楠顾不上深究,将女孩拉起来之后,就到处寻找家人的踪影。既然追都追来了,那一定要见姐姐一面。老天爷总算帮了他一把,因为昨天下了大雪,大多数航班都延误了。乔璐跟家人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儿,在过安检之前,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姐”!

    乔璐蓦然回头,又惊又喜:“乔楠!”

    乔楠可以轻而易举地闯进去,但是他没有冲动,而是不舍地冲姐姐挥了挥手:“姐,一路平安!”

    “好!”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教训那群王八羔子!你在美国要好好的!”

    “嗯!”乔璐大声说道:“你也是,好好的!”

    “……嗯!”乔楠强忍心酸,他现在才明白,“好好的”是多么简单而又奢侈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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