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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璐一走,最落寞的人应该是徐威了。或许是薛冬梅的离开对他造成了很大冲击,他越发觉得,这种异地恋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尽快去美国陪乔璐。

    昨天晚上,在赵宇把乔楠扛回家后,乔家总算陷入了暂时的平静。乔璐风尘仆仆地从旧金山飞到上海,又从上海飞到港城,刚回来两天就忙活薛冬梅的葬礼……徐威带她出来吃晚饭,在等着饭上桌的功夫,她竟然靠在徐威肩头睡着了。

    印象中,这是乔璐第一次主动靠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已经成为她最信赖的依靠了?徐威抱着她,不过须臾,他就感觉自己的肩膀湿了。

    “姐,你哭了?”

    乔璐拍了拍脸颊:“最近太脆弱了,这一辈子流的眼泪,都没有这几天流得多。”

    “我也是……以前跟薛冬梅没怎么说过话,可是她走了之后,才第一次发觉生命的脆弱。她一直念叨一句话,人的生命不一定很长。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

    徐威带着乔璐去了吉祥路附近的一个饺子馆,港城人回故乡都要吃鲅鱼饺子的,这种饺子对技术要求颇高,所以一般人家不会轻易做。乔建军手艺好,但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哪儿还有心思包饺子?所以在乔璐走之前,徐威特意带她来吃饺子。

    乔璐勉强吃了两个,就再也吃不下了。她喝了一口水,缓缓道来:“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不开心吗?现在我想告诉你了……”

    徐威紧张地放下筷子,被莫名的不安所笼罩。乔璐嘴唇颤抖,愤怒地说道:“我们研究室有两个南亚某国人,他们……对我动手动脚……”

    “砰”一声巨响,他们对面的椅子已经被徐威一脚踢翻,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指责着这个没有素质的年轻人。徐威丝毫不顾忌,瞪着通红的眼睛问道:“他们在哪儿?还在美国吗?”

    乔璐拉着他坐下,小声道:“我就怕你和乔楠这样,所以我不敢跟你们说。我求求你先坐下,听我说完,行吗?”

    徐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一口闷了一杯啤酒。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他们也不敢光明正大地骚扰我,大概有两三次,实验室没有人的时候,他们说教我做实验,然后就……就靠得特别近……”乔璐痛苦地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我跟那个博后翻了脸,他嬉皮笑脸地说,是跟我开玩笑。我气得晕头转向,想去学校人权委员会告他们性骚扰。可其他事情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反抗,这种事情,我怎么开得了口……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勇敢。”

    乔璐又捂住了脸:“况且,每当他们那么做,我总会想起以前那些特别不好的经历。真的,痛苦到想要自杀。”

    徐威知道她在高中受过的伤害,他怒火中烧,当即说道:“姐,明天你先走,我随后就买票跟你去美国,我打死那两个王八羔子!”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被他们骚扰之后,我越想越憋屈,第二天还是去学校告他们了。但是实验室没有摄像头,我也没有拍下照片,相当于没有被他们骚扰的证据。所以,我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虽然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是乔璐一说起来,还是浑身发抖,忍不住喝了一杯酒。

    “后来呢?他们还在你们学校吗?”

    “他俩一个硕士,一个博后,这个学期一结束,就都走了。”乔璐苦笑道:“那个博后剽窃了我的创意,在他论文发表之后,我才知道。”

    乔璐懊恼地抓住了头发:“也怪我,我不该在在私下里轻易说出我的想法。现在倒好,我一直研究的东西

    ,他反倒先拿出成果来了。”

    徐威听得瞠目结舌,眼睁睁地看着乔璐又喝了一杯酒,然后听她无奈地说:“我这一个学期,就白费了。”

    徐威比乔璐更愤怒,这种愤怒不仅来自于事件本身,更来自于他自己——他没有保护好心爱的女人,而愤怒之余,更多的是自责。

    “姐,这个学咱不上了不行吗?你回来找个工作,咱就在国内安安稳稳地生活,不行吗?”

    乔璐轻轻摇头:“不行,就这么放弃,我咽不下这口气。”

    徐威最欣赏乔璐的坚韧,可现在最无奈的,也是她的坚韧。

    乔璐说道:“参加公派生选拔的时候,天天提心吊胆,害怕自己没有通过;通过了之后,又被保证金绊住了脚跟,想着这就去不成了;保证金解决了,还有一大堆始料未及的难关。这一关关的闯过来,最难的永远在后面。我不能放弃,放弃就输了。”

    “况且,我的保证金是当时基金委的宋主任给我做的担保,我现在放弃的话,也对不起他。”在微醺的状态下,乔璐逐渐打开了话匣子:“或许在别人看来,‘公派生’的头衔光鲜亮丽,但跟其他同学相比,我现在的收入确实不太高。做科研本来就是一条特别孤独的路,跟别人一比较,就更容易焦虑。怕自己到头来一事无成,怕让所有人失望。我是硕博连读,中途放弃的话,连硕士学位都拿不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选择。然而这次回来后,我发现所有的焦虑都来源于自己的贪心。相比薛冬梅,相比绝大多数人,我已经拥有太多了。从今往后,我不再跟自己较劲,哪怕走得慢一点,比别人落后一些,我也会继续走下去。毕竟,就算这条路是一条看不见头的隧道,但是我每天都往前走,总有一天,会看见光透进来吧?”

    乔璐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恐怕她也在惊讶自己怎么能说这么多话。徐威默默喝了几杯酒,说道:“姐,你不用担心,你背后有我呢。都说科学家清贫,但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你男朋友家底殷实着呢。实不相瞒,现在我家的公司就有两家在我名下,你将来的财富,绝对可以秒杀你绝大多数同学。”

    “哈?!”乔璐从未见过徐威如此炫富,他青涩得很可爱。

    “哪怕你需要科研经费,我也能给你提供。就算你有一天厌倦了,烦了,不想做研究了,我可以赔偿违约金,不让你留下任何不良记录。你可以安心地做徐家少奶奶,如果你闲不住,我给你几家公司,任由你打理。”

    徐威又说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炫耀,而是……让你心里有底,别再跟自己较劲。”

    酒劲一上来,乔璐面若桃花,她静静地托腮听着,突然捏了徐威脸颊一下:“你这个小东西,真会哄姐姐开心。”

    “你开心了,就别再焦虑了。”

    “嗯,不焦虑了。”乔璐感动地说道:“我的小男友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我再焦虑,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徐威也笑了,现在他才有种谈恋爱的感觉。乔璐抓起他的手,认真地说道:“我有了这么可靠的男朋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研究。我就是要在新能源这条路上走下去,不光为了理想,我还希望……不要再死人了……”

    不要再死人了……

    徐威动情地握住她的手,说道:“好,我支持你!”

    那双小手的余温还在,而乔璐已经走了,徐威再次陷入空虚。只剩下几个月就毕业了,他要抓紧时间申请学校了。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打爆那两个阿三的狗头,好好守护乔璐。

    乔璐走之前,叮嘱他多开导开导乔楠。乔璐担忧地说:“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如果能哭出来也就好了,可他也不哭。这样憋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徐威答应了她,就算她不叮嘱,他也担心好友的状态。乔璐走后,他把乔家人全给拉回来了,乔楠、赵宇打车尾随而来。仿佛一夜之间,乔楠的脸颊完全凹下去了,胡子依然没有刮。也是,女朋友刚死,姐姐就走了,还能怎么安慰他呢?徐威想不出来,也就不说徒劳无益的话了。

    “乔楠,我妈刚开了一个火锅店,去尝尝吧,晚上哥几个一起喝喝酒。”徐威尽量说得热情洋溢一些。

    “不去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徐威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哥们儿,想哭就哭吧。都这种时候了,哭有什么丢人的?”

    “哭个屁!”乔楠拨弄开他的手,瓮声道:“我出去转转,晚上回来。”

    赵宇一下子就给跪了:“老天爷,救救我吧,老子的腿都要断了!”

    乔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肯定不会干傻事。”

    众人不放心,乔楠又笑了笑:“我说话算数,走了!”

    港城的雪说来就来,或许刮一阵风,就能带来一阵雪。乔楠逆风而行,凛冽的北风刮得脸颊生疼,他的造型像极了犀利哥。他漫无目的悠悠荡荡,哭?除了能博得他们的同情,还有什么用?

    二中对面有个花店,外面摆着娇艳欲滴的玫瑰。老板娘很热情地招呼道:“小伙子,后天就是情人节了,给女朋友买束花呗!”

    乔楠没有作答,只有冷笑。

    “哟,长得这么帅,不会还没有女朋友吧?”

    “给我一束,要99朵。”

    老板娘开心极了:“小伙子出手真大方,哎哟,你女朋友找到你这样的男朋友,可真是有福气呀!”

    在乔楠听来,这样的话简直就是讽刺。

    他捧着花,自言自语:“交往那么久,竟然第一次给你送玫瑰花。”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南山公墓。司机听着电台,广播里正播放着一首伤感的歌。

    “二月白雪像是一场告别,

    当我们走过了这条街。”

    窗外,正是他们曾经走过的街。零星还能看到几个身着二中校服的孩子,仿佛就是昨天的他们。

    “白色  情人节

    你说的永远怎么都不见”

    他们曾说要永远在一起,而“永远”却那么短暂。

    “爱是一场浩劫,

    毁灭了我最初的世界。”

    乔楠没有想到,这一场初恋,竟然把自己的世界全都摧毁了。

    司机专心开着车,忽然听到后座传来一阵啜泣声,从后视镜里,他看到那个青年在后座上哭得伤心欲绝。司机猜想,这个青年不是当兵的,就是练体育的,透着一股凛冽的阳刚之气。可他却手捧一大束玫瑰,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喂,小伙子,你没事吧?”他哭得实在太伤心,司机忍不住关心了一下。

    回答他的却是更加放肆的哭声,还有从电台里飘出来的那个凄美的女声。

    “二月的雪在窗前,

    模糊了视线,

    眼泪落下的瞬间,

    我很想念你却没有了语言。”

    我很想念你,却没有了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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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乔家这几天,赵宇颠覆了很多对乔家的认识。

    比如说,乔楠无比嫌弃的“黑,瘦,整天哭唧唧,像块口香糖一样甩不掉的磨人精”妹妹,却是一个貌美肤白大长腿的萌妹子,一口一个“赵宇哥哥”,简直把他的心都要喊化了。

    再比如说,乔楠口中“一瞪眼睛就能吓死一打学生”的李老师,却是个和蔼可亲、说话柔声细语的长辈。

    啧啧,这么好的家人,乔楠居然也舍得黑?数来数去,也只有他对姐姐的描述是最贴切的——我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谁敢欺负她,我就跟谁拼命。

    乔楠还真是一语中的,在某某边境的某次冲突中,他果真拉着赵宇拼命去了。九死一生,总算全身而退。死里逃生后,赵宇只能仰天长叹——我特么招谁惹谁了,摊上这么个祖宗?

    话说回来,赵宇早就对那个秀外慧中的“姐姐”有所耳闻,这次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那么柔软温婉的女孩,却有着异常坚毅的眼神,让人过目不忘。这样女神一般的女生,他是断然不敢追的。听说乔楠的发小把她追到手了,他很佩服那位兄弟的勇气。

    乔楠说想自己走走,赵宇想陪着他,却被乔建军给拦住了。他说:“他应该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难过,他一个人待着,能发泄出来就好了。”

    于是乎,赵宇就在馄饨店里等着,跟乔琳下着跳棋,听小丫头说着哥哥各种黑历史,他很不厚道地被逗笑了。

    “你哥哥原来那么好玩啊,他在学校里装得像个老干部一样,可正经了,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乔琳说道:“他平时也乐呵呵的,可是偶尔发一次火就能吓死人!他刚上高中的时候,还有一次跑到大海里去了呢!站在一块礁石上,就好像要跟大海干一架似地。所以说,他这次难过成这样,我就特别担心他做傻事。”

    赵宇一头雾水:“你哥为什么要跳海啊?”

    “……”乔琳很头疼:“不是要跳海啦!是要跟大海干一架!”

    “为什么要跟大海打架?”

    “大概,他得了一种初中二年级的病,那时候还没好透!”

    “什么是初中二年级的病?”

    “……”乔琳隐约觉得,这位哥哥不知是因为在军校呆久了,还是因为他的脑回路本来就简单,反正跟他沟通起来很费劲。

    “就是中二病啦!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一种病!”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乔琳感觉自己开启了死亡模式。她扶住额头,在被逼疯之前,她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乔楠从南山公墓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雪花绕着路灯飞舞,爸爸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回来了?”

    “嗯。”

    “饿了吧?”

    “有点儿。”

    “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

    “等会儿吧,我也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乔建军没有拒绝,父子二人并排坐在台阶上,看着雪白的世界出神。

    乔建军递给儿子一根烟:“抽吧!”

    “我不会。”

    乔建军笑道:“反正去了部队,不用一周就学会了。”

    乔楠懵懂地接过烟来,生疏地跟爸爸借火,抽了第一口,就被呛得眼泪横流。

    儿子被呛得狼狈,乔建军

    反而笑了。乔楠将烟扔到一边,说道:“你戒了就戒了,怎么又抽起来了?”

    “我戒了两次烟,都是戒了很久,又重新开始抽的。”

    “为什么?”

    乔建军说道:“第一次是你出生的时候,你得了百日咳,我就不抽了。直到你妈妈生病,愁得整天睡不着觉,我又开始抽;第二次是你妹妹考二中那年,想攒点儿钱供她上个好学校,把烟戒了。几年过去啦,感觉没什么心事了,又开始抽上了。”

    乔建军又笑道:“你看,不管是兵荒马乱,还是太平年月,都是抽烟的好时间。”

    听爸爸的意思,他似乎是想说,抽烟可以见证那些酸甜苦辣的岁月,是他不可分割的好朋友。可乔楠还是规规矩矩地说了一句:“抽烟有害健康。”

    “哈哈哈哈!你小子!”乔建军被木讷的儿子逗得哈哈大笑。

    乔楠笑不出来,对他来说,现在什么都是苦的。

    “爸,当年,我……我那个妈妈走的时候,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抽烟,喝酒,抱着朋友嚎啕大哭,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死。”乔建军毫不掩饰那段颓废的岁月:“可是我听见你哭了,可能是饿的,也有可能是病了。你那么小小的一团,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居然还活着。我就想啊,我还有你这个念想,可不能死,得把你拉扯大。”

    乔楠低下了头,爸爸说的情形他一点都不记得,可同样失去了爱人,他理解爸爸的心情。他抬头唏嘘:“港城的雪永远都下不完,老天爷下得不累么?它一次次夺走我身边的人,就从来不感觉腻味吗?”

    “嘿,老天爷捉弄起人来,它觉得可有意思了呢,会一直捉弄下去。可你要怎么办?是乖乖投降,还是打起精神来跟他对着干?”

    乔楠磨了磨牙齿:“当然是跟他对着干!”

    “这才是我儿子嘛!”乔建军欣慰地笑了:“说实话,那年你跑到大海里面去,真的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你要跳海,没想到你在跟大海宣战。虽然有点傻,但那时的你有股不怕死的冲劲,我儿子就应该这样!”

    很多事情乔楠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周围人一直都记着,比如代.购包子,比如跑到了海里。那是他最为叛逆的一次,也是他中二魂炸裂出天际的时刻,他跑出家门,冲到海边,大骂天地不仁。

    骂到兴头上,他忘记涨潮这件事了,当深色的海水将他包围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他站的地方离岸边大约有二十米,若在平常,他轻松就游回去了。可是涨潮了,潮水会像无数的触手,把他拽进幽深的大海深处。

    他也害怕,但是他把对天地的愤怒转化为对海水的愤怒,对着汹涌的大海狂喊:“有本事你吞了老子,你吞不了,老子就填平了你!”

    显然他没有本事填平,看着深沉的海平面,他一阵胆寒,还是先逃命再说。他跳到海水里,不顾汹涌的海浪,顽强地向岸边游去。

    那时乔建军跑来救儿子,他生怕儿子被浪卷跑了,站都站不稳。当他走到齐胸的海水里时,儿子正好游了过来。他一把捞起儿子,庆幸得老泪纵横。当然,回家之后,又狠狠地揍了儿子一顿。

    乔楠为那时的中二行为感到羞耻,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抽掉了,像个疯子一样。他轻笑一声:“我都不记得跟海水宣战了,只记得回家你揍我了。”

    “看你站在望夫礁那边,我吓得腿肚子都

    软了,海浪那么猛,而你那么小……你随时都能有可能被浪卷走。看到你跳进海水里,拼命往回游的时候,我又感到欣慰——到底是我儿子,生命力就是强!揍你那一顿,是希望你以后别再干同样的傻事了,全家人都快被你吓死了。”

    “不会再那么冲动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乖的么!”

    “你小时候气性大,那么闹一通,也就发泄完了;不像现在,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问你,你当时跳进海里那一刻,都在想什么?”

    “忘了,好像就想着活下去,不能死在海里面。”

    “人就是得有这股气性,只要老天还没弄死你,你就得拼命活下去。”

    “你要是早教给我这些,我会变得更强。”乔楠苦涩地说道:“可这些道理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对我从来都是非打即骂。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么和颜悦色的时候。”

    “……”

    乔楠终于学会了发泄:“甚至连刮胡子你都没有教我,还是我自己琢磨的。”

    乔建军笑骂一声:“你倒是会记仇!”

    乔楠活过来了,他去董大爷家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转眼间便从犀利哥变成了帅小伙。唯一感觉不对劲的是颈椎,他很是诧异:“我的脖子怎么这么疼?头也疼?”

    赵宇默默藏起自己的铁砂掌,很淡定地吐出了几个字:“落枕了吧?”

    “哦?”反正乔楠心不在焉,暂且相信自己是落枕了。

    乔楠打算十四号就走,因为他待得越久,想得就越多。李兰芝很舍不得,一直唠叨,回都回来了,为什么不能过完年再走?

    还是乔建军看得开,他说道:“孩子哪天回来,那就哪天过年,干嘛非得等大年初一?”

    李兰芝深表赞同,但乔璐已经飞回美国了,一家人没法团圆,她黯然伤神了很久。

    因为哥哥要走了,乔琳再一次闹起了别扭。这次乔楠倒没有嘲笑她,竟然久违地背起了她:“老哥背一背,琳琳不掉泪!”

    哥哥宽阔的肩背有着神奇的治愈作用,乔琳静静地趴在哥哥背上,说道:“你要常给我发短信,因为我会……”至亲之间“想”这个词还是太肉麻,她更不好意思对哥哥说。

    “你会想我啊?”乔楠倒替她说出来了:“好啊,有时候我也挺想你的。”

    “真的?”

    “嗯,没人可以欺负的时候,想你想得抓心挠肝的……哎哎,别别揪我耳朵……啊!疼死啦!”

    第二天一大早,乔楠再一次踏上了离别的车站。因为前几天的口不择言,他跟妈妈说了对不起。李兰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顾低头查看他的行李。乔楠突然冷不丁地从背后抱住妈妈,将脸颊贴在她耳边,亲昵地喊了声:“妈妈。”

    “干什么呀,肉麻兮兮的。”

    乔楠低声耳语:“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喊妈妈。”

    “……臭小子,也谢谢你,这辈子当我儿子!”

    临上火车了,李兰芝跟儿子挥手告别,突然收到一封短信:“妈妈,我爱你。”

    火车一闪而过,那小子渐渐消失在了家人的视线中。从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开始,他再次变回战士乔楠。他记得姐姐受过的委屈,记得他肩膀上的责任,也记得……爱人对他的嘱托。纵然前面是排山倒海的巨浪,他依然拥有十五岁那年单挑大海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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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中新学期开学,“薛冬梅助学基金”正式成立。在新学期第一次升旗仪式上,徐校长声情并茂地讲了薛冬梅的事迹,让同学们都向这位优秀的师姐学习,做一个不忘初心的人。

    底下的很多学生都走神了,没有心思听徐校长讲话。乔琳很难过——徐校长说的人差点成为自己的嫂子,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却英年早逝了。在去世之前,把仅有的财富全都回馈给母校了。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自己的嫂子,也足以让乔琳敬佩了。可她的同学们,却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假期的见闻。乔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她难过地低下了头。

    徐娜握住她的手,小声道:“你想想,还有很多人连英烈都不尊重呢!咱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心存感恩吶!”

    “嗯,我知道……”

    “有人记住她就好。能记住她的人,最终也会变成她那么优秀的人吧!”

    “嗯!”乔琳笑逐颜开。在她心目中,徐娜就像孙瑞阳一样,总能一眼看穿她纠结的原因,给她最直接的安慰。

    春风料峭,孩子们吸着鼻涕,轻轻地跺着脚。徐校长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孩子们捂着嘴偷笑起来。

    “在下个月月初,会有一批英国客人来我校访问。到时候,我们必须要拿出二中最好的形象来。咱们一定要团结、奋进,向50级实验一班学习,哪怕毕业好几年了,依然能拧成一股绳……”

    徐校长喊破音了,又引得学生们一阵发笑。他们关心的点在“英国客人”上,至于徐校长说的其他内容,他们早就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

    在那个年代,小小的港城都看不到什么外国人,也难怪孩子们会如此好奇。这个访问团来自英格兰一所私立名校,暂且叫他们S学校吧!按理说,按照S学校的知名度,他们可以任意挑选国内的名门高中进行访问,至于为什么选择了港城二中,学校领导们也不了解,受宠若惊之余,还有几分慌乱。

    学生们也被这个喜讯砸得晕头转向,甚至很多人都以为,这次接待了英国访问团,二中是不是就跟那些全国闻名的高中一个水准了?在这片喜庆祥和中,只有孙瑞阳不合时宜地泼了冷水。

    “大约是帝  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也有可能是老牌发达国家想展示一下最后的优越感吧!”坐在吉祥馄饨馆中,孙瑞阳这样跟小伙伴们说道。他的这一番言论,也引来李兰芝的注目。孙瑞阳生怕惹李兰芝不高兴,默默地闭上了嘴,他可不想让别人误会自己是个唱反调的“杠精”。

    李兰芝反倒在他旁边坐下,鼓励道:“瑞阳,说得很有道理,继续说下去!”

    孙瑞阳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说道:“常年看BBC纪录片就会知道,他们骨子里对任何一个国家都感到不屑,非常热衷于去一个国家脏乱差的地方,以一个资本主义老大哥的姿态对别国的国情指手画脚。他们标榜自己只传达客观事实,但谁像他们一样,整天盯着别国的黑暗面传达事实呢?”

    李兰芝有点儿想明白了:“你是说,他们想找到一些中国

    教育的阴暗面,然后再大做文章?”

    孙瑞阳笑道:“李老师,我刚才说的是BBC的作风,不是这个私立学校的。我都是瞎猜的,您就当个笑话听听就好了。”

    李兰芝点点头,但在心里有了主意。也暗自感叹,孙瑞阳这个孩子的确不一般,不仅见多识广,居然比大人看得都透,前途不可估量啊!

    李兰芝把孙瑞阳的想法透露给徐校长时,徐校长也表示了赞同:“大城市的素质教育已经实施得很好了,而我们这个小破地方还在实行监狱模式,逼得孩子学到流鼻血,这还不够他们黑的吗?我都怀疑,是不是‘港城第二监狱’的名声传得太远,才把他们吸引过来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

    徐校长抽着烟,眯起了眼睛:“不好对付哦!上头要求咱们万无一失,万一那群英国人再不按常理出牌,那该怎么办呢?咱们把日程安排都发过去了,他们现在还没给回复,搞不好真是来给我们添乱的!”

    李兰芝思忖道:“回头我仔细看看英国拍的纪录片,总结一下他们提问的风格,提炼出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提前让孩子们演练。能做多少准备,就做多少。”

    徐校长很欣慰地说道:“李老师,因为有你,二中才能运转啊!你要是去了教育局,二中可怎么办哟?”

    “您过奖了。”李兰芝笑道:“我这不是往后推了半年,再去赴任吗?”

    徐校长掐灭烟头,叹气道:“你傻哟!有机会还不快走,非要留下来趟浑水。”

    李兰芝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她知道,徐校长完全是用拉家常的语气跟她说这些的。她温和地笑了笑:“我又不是傻了一两天了,什么大风大浪都是带头往上冲。”

    “现在又没什么风浪……”

    “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兰芝罕见地插了嘴:“虽然我不管财务,但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一下子就能感觉到。”

    徐校长望着北操场,体育馆施工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施工的地方像一块伤疤,牢牢地贴在二中身上。他烦躁地搓了搓头发:“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必须得出点事!人活着真累!”

    “所以说,舒服是留给死人的。”李兰芝笑容不改:“多少年了,不都这么闯过来了么?”

    “是啊!”徐校长很想告诉李兰芝,正是因为有她的辅佐,他才能挺过大风大浪啊!他舍不得她走,但是一想到她这些年的默默付出,他又很希望这位下属会有一个美好前程。

    “先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你留下来了,那就好好准备这次接待。英国佬想看我们的笑话?呵呵!老子偏不遂他们的意!”徐校长说完,像周润发那样霸气地抽起了烟。如果不是头发秃得太厉害,他还是有几分发哥的神韵的。

    为了接待S学校访问团,徐校长大大小小开了好多会,老师们都快被他布置的任务逼疯了。尽管怨声载道,但老徐绝不放松。他一遍遍强调,这是赌上我们二中自尊心的战斗,有一刻放松,那就是输了。可关乎颜面的事情,绝对不能输。

    于是乎,二中上

    下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在体育课上,学生们重新学了一遍广播体操,力求达到两千多人齐跳课间操的壮观场景。作为校健美操队的队长,乔琳是领操的不二人选,每天都被《时代在召唤》的旋律洗脑。

    她跟两个好朋友吐槽:“我感觉自己站在前面好傻!这个风头应该让沈春晓来出,她不是还在体育课上跟老师建议改动作么?”

    赵琳琳笑得前仰后合:“让沈同学领操?你信不信她能跳成《时代在叫唤》?”

    “噗哈哈哈!”几个女孩子笑成了一团。

    为了提升学校的形象,赵琳琳也忙活了很久。她充分发挥了能写会画的特长,在每个教学楼入口的黑板上,做出了精美的黑板报。赵琳琳胖胖的,在同学中毫不起眼,但是当她画画时,整个人都闪耀着光芒。乔琳很喜欢这样的她。

    除此之外,二中对卫生的要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苛刻水平。校学生会成员每天都在校园里巡逻,为每一块卫生区域打分。食堂里的阿姨都戴上了白色的厨师帽,戴着透明面罩。甚至就连警卫室的顾大爷他们也分发了统一的制服,学校要求他们上班时间必须统一着装。

    学校一下子变得“讲究”起来,讲究得让人不敢认——这里还是“港城第二监狱”吗?!

    外面摆摊的不见了,想必是绕着徐校长走了;就连学校的流浪猫都消失了,恐怕也是悄悄躲起来了吧!

    到了四月初,港城的天气回暖了,S学校代表团也快来了。魏成林认真地打扫着学校礼堂,因为他们将要在这里举行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舞台一角放着一架钢琴,魏成林瞥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掀开了琴盖。

    弹什么好呢?魏成林没想法,正好有人在调试音响设备,放的是二中的校歌,魏成林就把拖把放在一旁,简单地弹了下校歌的旋律。很久没弹钢琴了,但是校歌的旋律很简单,他也没有加华丽的和弦,所以很流畅地弹了一遍。

    “魏成林,你别偷懒,快来拖地!”扎马尾的学习委员凶巴巴地喊道。

    “来了!”魏成林合上了琴盖,拽着拖把跳下了舞台。那台钢琴不知道多久没调了,走音走得很厉害,他也没有弹下去的欲望。

    魏成林拖着礼堂的过道,听着断断续续的音响声,心里老觉得不痛快。于是,他放下拖把,跑到音响室,跟老师说道:“老师,外面的钢琴该调了。”

    “我知道,可我没功夫管啊!”

    魏成林担忧地说:“万一那群英国人要是弹了那台钢琴,岂不是很尴尬?”

    老师笑道:“日程上没有弹钢琴这一项,他们是来访问交流的,谁会到台上弹钢琴啊?别操心了啊!”

    魏成林悻悻地退了出来,那架钢琴仿佛在召唤着他。可他从来没调过音,担心越调越坏,便不敢动手。但愿老师说得都是真的,这架钢琴根本派不上用场。

    魏成林扛着拖把走出了大礼堂,而远道而来的英国客人正好降落在港城机场。一场关乎港城二中自尊心的战争,正在悄悄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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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待访问团的流程大同小异,无非先是双方领导先在校长室里亲切会晤一番,然后去校园里面转一圈,看看精品课程;下午在礼堂举行欢迎仪式,仪式结束后,这一群人就去参加晚宴了;第二天,双方就合作事宜展开会谈,初步商定二中去英国回访的时间,他们就该打道回府了。

    当然,如果他们行程不那么紧迫,港城二中还要为他们安排在港城观光。但英国人还要去趟日本,便婉言谢绝了二中的观光行程。徐校长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感谢他们为自己省了一笔支出。

    4月3号,S学校一行六人到了港城二中。其中四人是S学校的校领导,还有两个是随行记者。他们来访问果然带着记者,孙瑞阳没有预料错,二中校领导们都对他刮目相看。

    英国人大多优雅得体,这个访问团也不例外。他们到达二中之后,态度谦虚和善,热烈地表达了对港城的赞美。他们说港城是一座宁静美丽的海边小城,没有大城市的喧嚣,气候温暖湿润,一定非常适合人类居住;他们还说,港城二中整洁漂亮,一进学校,就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感觉很有活力。

    女校长补充道,他们走过那么多国家的学校,似乎唯有中国还保持着清晨朗读的习惯,她感到很惊奇。

    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徐校长没有反驳,而是颔首微笑,像个正儿八经的学校领导。如果对面是从省里、甚至中央来的领导,估计他又会露出哈巴狗的属性,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了。

    要问“狗腿子校长”这个称号是哪里来的?那还要追溯到好些年以前,老徐还是小徐的时候。那年他得了一个全国优秀教师的称号,跟省教育厅的领导一起去北京开表彰大会。

    大会是在一个华丽的礼堂里举行的,开完会之后就是宴会。年轻的徐老师刚刚坐下,就听到省城领导喊了一声“小徐,快,快帮我跟部长拍张照片!”徐校长不由分说,抓起相机一跃而起。他的动作太过迅速,结果一下子被椅子给绊倒了。

    宴会场的椅子质量非常好,都是货真价实的实木。徐校长摔在上面,“咔嚓”一声,硬生生把小腿给别断了。

    估计徐威长大后也理解了,为什么在下象棋的时候,他老子那么讨厌“别马腿”这个词。

    再回到当时,一声惨叫冲破云霄,宴会出现了一阵骚动。“从港城来的小徐为了给领导拍照,把腿都给摔断啦”!伴着人们的议论纷纷,徐校长“狗腿子”的名声就传开了。在对待领导方面,徐校长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殷勤。即便腿摔断了,外号被叫得满天飞,他却没什么改变,每次陪着领导视察工作,他都会露出比礼仪小姐还标准的微笑,不停地点头弯腰,看得同事们一阵鸡皮疙瘩。

    所以,这次接待外国友人,孩子们还担心“狗腿子校长”的名声可别跑到国外去,没想到在外宾面前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腰板挺得笔直,丝毫没露出谄媚的气息来。

    尽管在港城看到外国人很稀罕,尤其是从英国有名的私立高中来的客人,但是孩子们并没有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他们也没有趴在教室的窗上向下张望。因为李兰芝已经打了一个月的预防针了——没什么可好奇的,一窝蜂地盯着外宾看,会显得很没礼貌。想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们看,那就按部就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兰芝的意思通过班主任的层层转达,最终传到每个孩子耳朵中,他们难得如此一致地听话。所以外宾们也有点儿奇怪——他们早就认定这是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学生,一定会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在其他地方,他们充分享受到了这种“好奇”,然而港城二中的孩子们却格外地安静,在安静中透着一股友好,让人感到非常舒服。

    于是,他们觉得这里似乎不应该叫“乡下”,而应该叫“小城”。乡下就是土气,而“小城”则感觉洋气了许多,甚至还是那种带着几分历史积淀、现如今岁月静好的小城。

    最近一个月的课间操,港城二中不再跑操了,而是做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估计做过这套体操的人,现在都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了吧!在乔琳上高中的时候,《时代在召唤》风靡全国,里面有几个动作蜜 汁尴尬,每天都有男生在后面恶搞,把动作做得无比风骚。

    比如“踢腿运动”为他们提供了光明正大飞踹同学屁股的机会,做“肩部运动”的他们宛如在空气中游泳的鱼,“体转运动”的时候又像一群转来转去的僵尸。

    外宾们来参观的时候,几个体育老师紧张地在后面看着,生怕这群调皮鬼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还好他们知道廉耻,就算他们的动作不那么标准,但都在努力地跟着做。所以,在外宾来的这一天,竟然是二中课间操最整齐的一天。

    站在主席台上领操的乔琳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在做完了之后,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是一转过身,又傻眼了。

    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宾正站在她身后,还有一台摄像机对准了她。

    一个卷毛青年笑着问道:“我是S学校校报的记者,可以采访你一下吗?”

    乔琳一紧张就不知所措,好在校领导都在用鼓励的眼光看着她,她才点点头,用英语答道:“好的。”

    卷毛笑眯眯地问道:“请问这就是你们的课外活动吗?”

    乔琳愣了。这次做翻译的正是哥哥当年的班主任吕老师,吕老师以为她没有听懂,或者说不出来,便低声道:“他是问你……”

    “哦,我听懂了,我跟他说!”乔琳紧张得心脏乱跳,尽管她英语口语不好,但她不想丢二中的面子,便绞尽脑汁组织着有限的英文单词:“这是,课外活动的一部分,每天都要进行的课外活动。”

    卷毛继续问道:“你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站得整整齐齐,做着统一的动作,我只在中国见过这样的情景。是不是从你们上小学的时候,国家就要求你们这样服从命令,整齐划一,不要表露出自己的个性?”

    卷毛还在笑着,乔琳却感到了一阵寒意。仿佛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而她就站在坑沿上。她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犹疑地看了吕老师一眼。二中校领导们听到了吕老师的翻译后,神色也凝重了起来——该来的总算来了。但是他们没想到,居然是乔琳应对他们的采访。

    在乔琳看来,卷毛的笑意无异于冷笑。她心一横,豁出去了,磕磕巴巴地说道:“那不是命令,而是我们民族的团结……呃,凝聚力!想办好一件事情,就能自发地团结在一起。你们那儿有吗?”

    卷毛听懂了,然而他避开了乔琳的反问,继续不怀好意地问道:“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想法,还是提前练习过的?”

    乔琳很佩服他——他问着这么尖酸刻薄的问题,居然还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简直都要打人了!但是她不急不躁地模仿着卷毛的表情,笑着说:“我练习过其他问题,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么古怪的问题,我只能按照你提问的回答——我要上课了,再见!”

    乔琳也没功夫去纠结自己的措辞正不正确了,反正她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了,便匆匆开溜。徐校长他们没想到乔琳会答得这么漂亮,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

    卷毛估计真的是个记者,被乔琳呛了之后,也没有表达出任何不快,而是保持着职业微笑。在回教学楼的路上,卷毛跟徐校长提议,他想采访一下这个学校最精英的学生,想听听他的想法。

    此举正中徐校长下怀,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快步离开了操场,省得他们拍到建了一半的体育馆。而正在上课的孙瑞阳被喊出了教室,被老师带到了风景如画的小公园里,在那里接受了英国人的采访。

    卷毛提醒他:“我想了解中国当代青少年的一些想法,所以我们的交流可能会有点难,你真不需要翻译?”

    孙瑞阳轻松笑道:“多谢提醒,我不需要。”

    卷毛示意采访开始,孙瑞阳先做了下自我介绍,卷毛看到了他的胸牌,便说道:“你的名字里有‘sun’,是太阳的意思。”

    “是的,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个‘阳’,它的意思便是‘太阳’,我的父母希望我像阳光一样温暖、耀眼。”

    孙瑞阳流利的英语让卷毛暗暗吃了一惊,他说道:“我跟你们校长说,让他推荐一个最优秀的学生,我们想做一下采访。他推荐了你,你觉得你是最优秀的学生吗?”

    孙瑞阳笑了:“‘优秀’的范围很广,我有自信说自己‘优秀’,但不会盲目自负地说‘最优秀’。与其说校长推荐了我,不如说是我毛遂自荐。因为我听说你们来自英国最好的高中之一,你们学校培养出来的都是英国的社会精英。所以我跟校长说,如果有采访机会,我希望跟你们聊聊。”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面对侃侃而谈的孙瑞阳,卷毛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实话,在来港城之前,我听说这里是一个并不怎么发达的沿海城市。所以我以为这里很破旧,甚至以为这里的女人都像书里画的那样,有一双被生生掰断的小脚。说来也奇怪,当时中国为什么会有这样摧残人的暴行呢?”

    卷毛说得稀松平常,但不怀好意的目光却让人很是不爽。孙瑞阳低头一笑,从容接招:“您的想法跟我小时候的想法很像。第一次去欧洲之前,我还以为欧洲的女人都像画里那样,用紧身衣把腰紧紧地缠起来,每个人的腰都勒得像蜜蜂的腰一样细呢!我也很奇怪,女人的腰勒成那样不会断吗?她们为什么都要那样做呢?”

    孙瑞阳这一番话无异于“绵里针”,卷毛终于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嘴角。孙瑞阳见好就收,笑道:“都说了嘛,那只是我小时候的想法,大概是七岁上小学以前?以后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卷毛的不快马上就要藏不住了——七岁之前?这小子是在嘲笑我还不如他七岁之前的见识吗?

    孙瑞阳意识到了他的不快,他想,是时候主动出击了。于是他问道:“您是说,现在你们那里有关中国的书上,还写着‘缠足’之类的内容吗?”



    迎着对面少年的灼灼目光,久经沙场的卷毛第一次感到职业危机——他向来擅长给别人挖坑,而对面中国少年却给他挖了一个大坑,等着他往里跳。

    卷毛试着化解尴尬:“呃,怎么说呢?有这样的内容……”

    “应该是有很多这样的内容吧!”孙瑞阳见他吞吞吐吐,便打断了他:“我小时候在英国大约待过四个假期,我看到了书店里卖的有关中国的书。我父亲曾经告诉我,相当多的西方人对中国抱有很大的偏见,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看了那些书之后,我才明白了。不知道是作者的见识有限,还是他们刻意为之,那些书上的中国,大约还停留在封建社会,跟我生活的中国至少有半个世纪的时差。”

    卷毛不相信这个少年的口才会压过自己,他重新调整战略,又开始回避问题:“那我很好奇,你们中国的课本,是怎么描述西方社会的呢?”

    “缺点、优点都有,但是我们都承认,西方现在确实比我们发达,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孙瑞阳坦然笑道:“我们不会刻意抹黑,也不会对其他国家的长处视而不见,因此,我们才能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学习别人的长处。”

    卷毛懵了,这小子是在教训自己么?他还没来得及提问,孙瑞阳又说道:“如果你们对中国的认识只停留在半个世纪之前,那对我们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

    “在你们放松警惕的功夫,我们正在悄悄崛起”,这句话是孙瑞阳想说的。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让卷毛自己去体会吧。

    而卷毛的方寸已经乱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们当然承认,中国是个很伟大的国家……”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我们曾长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我们也习惯了那样,以至于后来有了一段黑暗时期。我相信我们会再度崛起,就像我们曾经习惯的那样。”

    孙瑞阳目光炯炯,闪耀着火焰一般的热情。而卷毛彻底傻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问什么问题来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呃,我们来聊一下中国的教育吧!你觉得中国的教育公平吗?我听说你们上大学,要比其他地方的学生难得多,你就没有不满吗?”

    “每种制度都有优点、缺点,我当然会觉得不公平。但是为了克服这种不公平,我选择更加努力,将来才能改变这种制度;一味抱怨的话,什么都改变不了。”

    卷毛期待的效果是学生义愤填膺地控诉教育的不公,却没想到他碰上的是这个学校最理性的学生。他从未如此狼狈地进行采访,以至于匆匆结尾,恨不能将这些视频全都删掉。

    不过,就算他充满了挫败感,但不得不说,他很敬佩孙瑞阳这样的学生;对他从未放在眼中的港城二中,也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要重新审视一下当代中国了。

    孙瑞阳酣畅淋漓地完成了采访任务,把埋藏已久的想法全都吐露出来,身心格外舒畅。在回教室的路上,他遇见了乔琳。乔琳见他眉眼带笑,便知道他肯定赢了。

    “你教训那个傲慢的卷毛了?”

    “谈不上教训,只不过没让他讨到便宜。”孙瑞阳答道。

    乔琳懊恼地跺着脚:“刚刚我还后悔呐!我脑子里有那么多想法,可我英语不好,说了两句就跑了。可跑了之后,就想起来怎么用英语说了!越想越后悔!”

    乔琳鼓着腮帮子,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可爱到无与伦比。如果不是在学校里,孙瑞阳真的很想捏捏她的小脸。

    “好啦,我已经都替你说完了,你也别耿耿于怀了。以后好好学英语,别忘了,你还想要采访卡卡呢!卡卡的英语也很棒啊!”

    “嗯!”乔琳笑得比春光还要灿烂。她不会预料到,在很多年以后,她会成为一名资深翻译,再也不会因为英语不好而沮丧了。

    欢迎仪式定在下午两点,各班自觉到学校礼堂集合。这相当于一个小时不用上课了,学生们欢呼雀跃,盼望着这样的活动多举办几次,上课时间就会少很多。

    双方领导发表完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就是文艺表演时间。这种场合的表演不需要数量多,但质量一定要高。港城二中准备了三个节目,一个是民族舞蹈串烧,一个女声独唱《敬酒歌》,最后一个民乐合奏《茉莉花》。

    这几个节目都是由二中的艺术生表演的,专业的表演让学生都看得入了神。徐校长也是满脸自豪,跟身边的李兰芝低语道:“虽然说这种话有点儿自恋,但我还是想说——咱们的学生真优秀啊!真好看!”

    李兰芝笑道:“谁说不是呢?刚才我就想说,二中的孩子们太棒了!”

    演出都结束后,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说道:“现在请各位同学起立,一起唱响我们二中校歌《乘风破浪》,以表达我们对远方客人的欢迎之情!”

    学生们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校歌哪儿有欢迎远方客人的意思啊?但他们还是很顺从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准备放声歌唱。二中校歌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调子很高,对毫无声乐基础的学生十分不友好,而且他们常常故意唱得狼哭鬼嚎。

    其实这个环节是徐校长即兴加的,因为他看节目看high了,便想让外国友人见识一下二中的凝聚力。可是很快,徐校长就为自己一时狂妄付出了代价。

    因为激昂的前奏刚出来,伴奏就卡壳了。旋律一顿一顿的,格外刺耳,就像便秘一样难受。

    负责音响的老师一下子就慌了,把音乐关了,重新打开,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外宾们窃窃私语,而徐校长脸色铁青,他偷瞄了一眼,S学校校长维持着面子上的礼貌,但不停地低头看手表。很显然,他们对齐唱校歌这个环节并不怎么感冒,反正他们也听不懂歌词,还不如早点儿结束,他们也能休息一会儿。

    主持人忍不住悄悄问徐校长:“要不咱把这个环节取消了?或者清唱?”

    徐校长没好气地说:“取消?这不让外人看笑话吗?哎——那边不是有架钢琴吗?用钢琴伴奏不行吗?你本身就是音乐老师,不会弹校歌?”

    主持人尴尬地说:“我……我的专业是声乐,钢琴弹得并不好。”

    “那就找个会钢琴的!别给我丢人!”徐校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个人都有了不同的焦躁情绪。魏成林不经意瞥见那架钢琴,仿佛听到了它的呼唤。

    魏成林一开始没有在意,反正眼下的情形也与自己并无关系,他很无所谓地站在那里,跟其他同学一样,或是走神,或是发呆,等着老师下一步指令。

    但即使他看向别处,依然能听到钢琴的召唤,一声又一声,那么清晰——魏成林!魏成林!

    于是他又看向钢琴,仿佛那是一个沉默的朋友,只有他才能让它打开话匣子。他心脏狂跳,手心冒汗,强迫自己不要看它——于我何干?我是一个差生,从来都没有人认真听我讲话,也从来没有人认为,我有什么拯救世界的超能力。况且,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于是他再度若无其事。而此时,喧哗声越来越大,坐在最前面的那些外宾,笑容变得耐人寻味。

    魏成林心想,真的很奇怪啊!此情此景明明跟我没有关系,为什么四面八方都在喊着“魏成林”?

    他下意识地看向乔琳,乔琳示意他上前;他又看到孙瑞阳,孙瑞阳也示意他上前;闵佳就站在他前面,忽地回过头来,清脆地喊了声“魏成林,快上去啊”!

    于是,心脏再度狂跳不止,他看着那台钢琴,更确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召唤。

    就像是冲锋枪之于乔楠,奥数题之于孙瑞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而钢琴,就是自己的使命!

    魏成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舞台前面的,而且他不知道,他每一步都那么坚定,看他的背影,他仿佛是去拯救世界的少年,每一个脚印都闪着耀眼的光芒。

    他走上舞台,冲着两千多为同学深深鞠了一躬,就像他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底下的喧哗达到了顶点,但不过片刻,喧哗便归于平静,一种深沉而又凝重的平静。

    负责音响的老师急忙把话筒架好,魏成林掀开钢琴盖子,闭上眼睛,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他昨天弹过,知道C大调、D大调的几个键走音了,他不会调,但是他可以转换成E调的,尽量避开那几个走音的键。

    他冥思苦想了片刻,最终跟同学们说道:“钢琴有点儿问题,我弹的旋律比平时的高一点,大家尽量往高了唱吧!这样更有气势。”

    “好!”出人意料,下面的喊声地动山摇。

    浑身的热血流淌到指尖,让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流畅的旋律从指尖倾斜而出,磅礴大气的钢琴声回荡在宽敞的礼堂里。

    “滔滔渤海水,淘尽无数英杰;

    巍巍昆山峰,闪耀无尽光明。

    啊~

    我们是最自豪的港城儿女,

    我们是最优秀的二中学子;

    我们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或许是被热情高歌的学生们感染,二中的老师们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唱了起来。

    “我们从来不言败!

    我们学会了忠诚博爱,

    立志做最强一代;

    我们肩负着荣辱兴衰,

    不辜负祖国期待;

    总有一天,

    我们站上世界的舞台,

    让所有人为我们喝彩;

    啊!

    我们是最自豪的港城儿女,

    我们是最优秀的二中学子……”

    二中学生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感到稀松平常的歌词,此时竟然会唱到泪流满面。不知不觉,徐校长他们竟然也闪着泪花。所有人都在放声高歌,自豪感从未如此强烈。

    魏成林的钢琴弹得铿锵有力,激情澎湃,最后的收尾干净利落,就算没有人歌唱,但一点都听不出走音来。

    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二中学生发自内心地为魏成林鼓掌,也为自己鼓掌。

    几位外宾的耳朵都被震麻木了,但是他们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谢谢你们,让我们听到了这了不起的歌声。真的太棒了!”

    只有音乐老师才知道魏成林是怎样改编的曲子,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没有任何准备时间,却能转换得如此完美!这音准太可怕了!天才!真是个天才!”

    魏成林额前的头发都湿透了,他的手还放在琴键上,微微颤抖着。他听到了同学们的欢呼,也听到了外宾的夸奖,可他却出奇地平静。他盯着自己的手,忍不住热泪盈眶——现在,这双手,要复活了吗?



    魏成林在二中火速蹿红,他甚至还没有想好正确的应对方式,学校就给他安排了一堆演出任务,给他写纸条的小女生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在突如其来的名利面前,魏成林难得保持了冷静。他时常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很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对他而言,应付校级的演出没有问题,但是以他现在的水平,根本无法跟专业人士抗衡。

    他私下里也会找当代钢琴演奏家的视频看,边看边想,他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而他现在却只能隔着屏幕,羡慕充满鲜花和掌声的舞台。

    周围朋友都劝他,成林,重新开始弹钢琴吧!走艺术生这条路吧!虽然对钢琴还有些芥蒂,但他不是没考虑过走这条路,他甚至鼓起勇气去找了音乐老师,咨询艺术生的相关事宜。

    当了太久的差生,他习惯了自卑,生怕老师嘲笑他,问起来也毫无底气。然而音乐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对他的音乐才华表现出了极大的赞赏。但是当了解到他的文化课成绩时,音乐老师显得十分为难。

    “你吧……如果现在重新开始练钢琴,拼命练上两年,国内艺术类高校可以随便选;但是你文化课成绩……实在太差了。钢琴、文化课都需要大量的时间,你怎么平衡呢?可能最乐观的结果,就是考个地方师范类的学校,学个音乐教育什么的。”

    老师的话说得很中肯,但是魏成林显然对这样的出路并不满意。他走出办公室,还是习惯性地双手插兜,迎着春日的太阳,眯起了眼睛。

    刚才老师还跟他说,她有同学在唱片公司工作,如果魏成林想当艺人,她倒是可以引荐。

    惊喜是肯定的,但是魏成林没有当场给答复。他想起了乔琳,想起她被S-M国内经纪人看中的经历。可是乔琳没有去当练习生,因为她有一个夺冠的梦想,她不想留遗憾,想更加有底气地从艺。

    魏成林沐浴着阳光,想捋清楚自己的想法。在这条巷子中,在这个家属院中,曾诞生了无数学霸。离他家最近的乔家,哥哥姐姐都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自己梦想的领域中;孙瑞阳放弃了保送机会,一门心思要去研究传染病;就连没心没肺的乔琳,都把采访卡卡作为奋斗目标……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他们又是实力出众的学霸,明明可以选择更加热门的专业,走上灿烂辉煌的人生巅峰,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那么做。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理想”,一个我们时常提起、但又常常嗤之以鼻的词眼。可这些哥哥姐姐们,却走得那么坚定,遵从着他们内心的意愿。

    我呢?魏成林一遍遍地扪心自问——我的理想是什么呢?

    钢琴荒废了太久,演奏家的梦想破灭了;考大学?可是成绩又不理想;去当艺人?除了钢琴之外,他并没有太突出的特长;当专业的电竞选手?唉,得了吧!在遥远的2007年,电竞选手基本就是跟“不务正业”划等号的。

    魏成林的妈妈依旧风风火火,忙得连饭都吃不清闲。某天中午,魏成林难得回自家店里吃饭,妈妈一顿饭被客人打断了三次。看着忙碌的妈妈,魏成林心里很不好受:“妈,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没用?”

    赵艳芬的眼睛瞪得老大:“谁说的?又有人来找你茬了?”

    魏成林扒拉着饭:“不是。在这条街上,好像就数我最差劲。跟乔楠哥、瑞阳哥一比,我什么都不懂,干什么都不行,感觉自己特别……特别没劲!”

    赵艳芬立刻打断了儿子:“你是比其他孩子走了些弯路,但谁说你不行?不管别人怎么看,但是在妈眼里,没有什么比你更珍贵,你比谁都好!千万别因为学习不好就看轻自己。”

    在魏成林眼中,妈妈是个很俗气的女人,难得她说得这么动情。魏成林使劲扒拉着饭,没有再反驳妈妈的话。虽然他还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但是他决定认认真真地过日子。只要一认真起来,说不定就能看清方向了。

    与魏成林的彷徨不同,在霸气地怼完S学校访问团之后,孙瑞阳朝着理想大步向前。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有足够的自信考上梦想的学校。

    在四月中旬的某天晚上,他学到夜里12点,出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妈妈正在翻着一本非常老旧的相册,好像还在偷偷抹眼泪。见他走过来,陈芸急忙把相册合上,问他要不要吃什么东西。孙瑞阳马马虎虎地说什么都不想吃,但是他很确切地看到,妈妈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于是乎,在妈妈睡着之后,他蹑手蹑脚地溜回客厅,翻出那本很老的相册。孙家的相册有好多本,这一本基本都是父母年轻时的照片,这里面的人孙瑞阳大多都不认识,所以他也没有兴趣翻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翻开这本相册,翻着翻着,就发现了不对劲的东西。

    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插在了照片中间,孙瑞阳拿了出来,发现那竟然是一张八十年代中期的B超单子。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堆字,孙瑞阳看得头昏眼花,只看清楚了两个字——死胎。

    孙瑞阳的心脏被揪了起来,他确认了一下时间,是1985年5月1日。现在是四月中旬,离五月一号没有几天了。难道这是爸妈曾经失去的孩子?在他的“忌日”来临时,妈妈又想起了他?

    他隐约听大人们说起过,爸妈之前有过一个孩子,本来应该跟乔楠哥差不多大,可是妈妈却意外流产了,那个孩子没有来到人间。如此看来,这比流产严重多了,是在出生前几天,孩子胎死腹中了吧?

    大人们总能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诉说这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孙瑞阳又是男孩子,根本不会把这些事往心里去。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爸妈应该会很伤心吧?他只能想到这种程度。但他从来没想过,20多年过去了,妈妈依然会痛苦到彻夜难眠。

    孙瑞阳把那张B超单子重新装了回去,把相册放回客厅,便钻进被窝里睡着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太多涟漪,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被摇醒了,原来是爸爸站在他床边。

    “我跟你妈去趟上海,马上就要走。”

    孙瑞阳顶着一头鸟窝从被窝里钻出来,打着哈欠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姥爷去世了。”

    “啊?!”孙瑞阳一下子就醒了,回想起来:“对哦,我还有个姥爷!我要一起去上海吗?”

    “不用。就算去了,他也不一定认识你。”

    “……”孙瑞阳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不过爸爸说得很对。妈妈早就跟家族断绝关系了,据说姥爷、舅舅他们都没有原谅妈妈,所以,他们应该不知道他和宝宝的存在吧?

    想到这里,孙瑞阳抓了抓头上的鸟窝,说道:“那你们俩都去上海,我和宝宝怎么办?”

    孙教授面无表情地递过五张大钞:“生活费。你可以自生自灭,但是你得照顾好宝宝。”

    “……”孙瑞阳和他老爸的交流向来简单直接,他接过爸爸的钱,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

    “今天早自习先别上了,你妈妈已经跟李老师沟通过了。等宝宝睡醒后,你把她送到学校,再去二中上课。”

    “好的,我知道了。”孙瑞阳说完,隐约听到了妈妈的啜泣声。他走到父母卧室,果然看到妈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忍不住哭泣。

    “妈……”孙瑞阳小心地喊了一声,他最怕妈妈哭了。

    “哦,我没事。我跟李老师都交代好了,这几天她会过来照顾你们。别担心我,也别耽误学习,快高考了,别分心。”陈芸眼圈都哭红了,可还是把大事小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孙瑞阳有些不理解:“姥爷对你那么绝情,都没有管过你死活,你还要回去为他送葬啊?”

    “你大舅给我打的电话,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跟我联系。他说,你外公这辈子都走到头了,还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呢?那些恩恩怨怨,都该放下了。”陈芸是上海人,比起“姥爷”,她更习惯用“外公”。她缓缓说道:“我也有错,不应该那么任性。到头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孙瑞阳抱住了妈妈,低声劝慰了几句,孙教授默默地收拾起了行李。孙瑞阳突然想到,爸妈是私奔到港城的,这次回上海,舅舅们不会殴打老爸吧?

    于是,他担忧地说道:“老爸,要不我还是陪你去上海吧!给你当个保镖啥的。”

    孙教授冷笑一声,不屑做任何答复。

    孙瑞阳悻悻地闭嘴了,在把爸妈送出家门后,他蹑手蹑脚地去了妹妹房间。宝宝睡得四仰八叉,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孙瑞阳给妹妹盖好被子,爱怜地看着这个小家伙。虽然有时候嫌她吵、嫌她烦,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确实很喜欢她。

    孙瑞阳在妹妹身边躺下,忽然想起了那个胎死腹中的哥哥,还有刚刚去世的姥爷。失去了这么多人,妈妈心里一定很苦吧?他入神地看着宝宝,低声道:“还好,妈妈还有我们。”



    早春的清晨依然有些料峭,几乎在殡仪馆忙了一天一夜,迎来送往了许多人,陈芸终于体力不支晕倒了。她在医院里打点滴,孙教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陈芸醒过来之后,憔悴得像老了十岁。

    一个气度不凡的那人稳步走进病房,陈芸叫了声“大哥”,那人微微颔首,示意孙教授出去,他有话要对陈芸说。

    孙教授叮嘱了妻子两句,便走出了病房。陈家大哥坐在病床旁边,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材料来。

    “静安区的老别墅,爸爸留给你了;北京四合院祖宅,爸爸也留给你了。你确认一下。确认完了之后,我们就跟律师面谈吧!把手续都给办妥了。”

    陈芸翻着一张张房产,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或许是嗓子哭哑了,她说不出话来。

    陈家大哥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摸了摸陈芸的额头:“唉,你这个傻丫头,从小傻到大!爸爸最疼爱的人一直都是你,就算你再任性,怎么能连这点都不知道?你在港城吃的那些苦,他都看在眼里,暗地里帮了你几把。可你倒好,一出走就是二十几年,再次回来的时候,连‘爸爸’都没得叫了。”

    陈芸悔恨交加,更加泣不成声。

    “爸爸临走之前说,你从小笨头笨脑,把公司给你,你也不会打理。但是他又担心你,担心你以后过得不好,所以把几栋值钱的房子都给你了,这样他就不担心你下半生了。”陈家大哥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当然,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分配遗产的时候,自然免不了一番苦斗。你分到了这两处宅子,引得不少人眼馋。不过,我是站在爸爸这一边的。你身为陈家唯一的女儿,又吃了那么多苦,给你这两处房子,没有任何问题。”

    “谢谢你,大哥。”

    陈家大哥笑得很温暖:“叫了这声大哥,就回到陈家吧!咱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嗯……”陈芸咬紧嘴唇,拼命点头。

    “下次回上海,把瑞阳、骄阳带过来认认亲,咱们都是一家人,这还没进过一家门呢。”

    “好……”

    陈家大哥日理万机,叮嘱了大夫几句,便要去处理公事了。他走出病房的时候,跟孙教授说道:“这些年我小妹过得挺幸福的,谢谢你。”

    “大哥过奖了,是我感谢小芸。”

    要问什么时候最容易原谅对方?那一定是在经历生死之后。送走了陈家老爷子,每个人都感慨了一番生老病死。因此,这两个中年男人无需太多语言,相视一笑,便将这些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要问有哪些恩怨?其实……他们也都记不得了。也或许,从当初就不曾存在。只不过因为一些阴差阳错,陈家记恨了孙教授很多年而已。

    陈芸将两处房产给丈夫看,感谢了父亲和大哥一番,她又开玩笑道:“我爸把这两座房子留给我,我一下子就发财了。要不你把工作辞了,带我去环游世界吧!年轻的时候你就想带我去,现在都老了,再不去就没时间了。”

    “不行,要像老丈人和大舅哥那样,哪怕积累了几辈子的财富,还要一生勤勉。富贵如云烟,是你没见识过,还是我没见识过?但那玩意是靠不住的。唯有读书,只有读过的书才能是自己的,变成自己的骨肉。老丈人的遗产,要对瑞阳、骄阳保密,即使衣食无忧,但他们仍要勤勉读书。”

    孙教授坐得笔直,说得一板一眼的,活像旧时私塾里的先生。陈芸被丈夫逗得哈哈大笑:“唉,你呀你,还跟当年一样,不解风情!”

    孙教授微微一笑:“夫人此言差矣,是你说过的,我能一边解公式,一边为你读聂鲁达的诗。你说,这种浪漫最难得。”

    “好啦好啦,老夫老妻了,不嫌肉麻!”陈芸穿好衣服,说道:“陪我去墓地陪陪爸爸,我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马上就到傍晚了,可陈芸依旧靠在墓碑上不想走。手机响个不停,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儿子打过来的。

    “老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想后天回去,怎么了?”

    “宝宝生病了!”孙瑞阳一向沉稳得像诸葛亮,现在却慌得像张飞一样。

    “啊?什么病?”陈芸也慌了。

    “发烧了!”

    “……”陈芸沉住气说道:“小孩子发烧很正常的,不用太担心。冰箱里有退烧贴,给她贴在额头上。如果还不退烧,给你们李老师打电话,让她去咱家看看。”

    陈芸看了看时间,下午六点,正好是二中晚饭时间。想来儿子没有吃晚饭,想把妹妹安顿好,结果没想到宝宝发烧了。

    而远在港城的孙瑞阳急得要跳脚了:“我跟李老师说了啊,她跟你说得一样,先贴退烧贴。宝宝都发烧了,你们怎么都不着急呢?”

    “宝宝又不像你,她健康得很。小孩子嘛,在成长的时

    候总是要发烧的,就连长颗牙都会发烧的。你先别着急,按照我说的做,行吗?”

    妈妈说得不紧不慢,李老师也不太上心,孙瑞阳快要撞墙了。刚才把妹妹从馄饨馆领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给她换了件睡衣,就发烧了呢?以前能把家顶着跑的小朋友,现在歪在沙发上,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

    孙瑞阳心疼坏了,也不管大人怎么想了,他带上所有家当,背起妹妹,直奔医院。虽然宝宝自己说没事,但是小孩子懂什么呀?说不定她是怕打针吃药呢!于是,孙瑞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挂了急诊。

    接诊大夫很认真地看了半天,确认宝宝没有任何感冒、拉肚子的迹象,便说道:“有可能是在学校里累着了,不用太担心。”

    孙瑞阳又急了,怎么大夫也不着急?他连珠炮似地问道:“通常小孩子发烧,不都得验血什么的吗?还要做心电图?我妹妹都发烧了,你们不能什么都不管吧?”

    孙骄阳小朋友都看不下去了,她将哥哥的手放在额头上,说道:“你看,我现在不发烧了啊!”

    接诊大夫也无比心累:“这位同学,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但是你妹妹真的没事。如果你硬要开药,那我只能给你开点儿维生素什么的。”

    “那就开维生素吧!”

    医生再度无语,飞快地给他开了维生素,把他给打发了。而孙瑞阳则很庆幸——反正医院也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啊!只有提着点药,心里才踏实。

    回到家后,妹妹累得睡着了,孙瑞阳也摇不醒她。幸好她已经不发烧了,吃不吃维生素也无所谓了。于是,孙瑞阳趴在妹妹身边学习,不时地摸一下她的体温。而他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浑然不觉。

    直到独自照顾妹妹,他才发觉自己有多在乎她,远远超过在乎他自己。

    然而这种想法只维持了两三个小时,退烧后的宝宝变成了孙悟空,在家里大闹天宫。她不知疲倦地蹦蹦跳跳,惹得楼下上来投诉两次。孙瑞阳黑着脸将她训斥了一番,她反而毫不在乎地摇头晃脑吐舌头。

    孙瑞阳管不了她,也写不了作业。宝宝偷偷拿了他一张卷子,惹得哥哥一阵猛追,她却钻到桌子底下哈哈大笑。孙瑞阳真生气了,冲着她一顿大吼。宝宝被吓住了,不知不觉把那张卷子揉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卷子被毁了,孙瑞阳气得眼前发黑;而妹妹哭得惊天动地,他一筹莫展。他跪在地上,跟桌子底下的小人交涉半晌,她也不肯出来。孙瑞阳要吐血了——爸妈为什么要给他生个妹妹啊!

    “我要爸爸妈妈!”小朋友哭起来不知疲倦,唯有“爸爸妈妈”才能把她从桌子底下召唤出来。孙瑞阳也要哭了——上哪儿去把爸爸妈妈找回来?

    他实在没辙了,给妈妈打了电话。让他意外的是,他居然听到了妈妈的手机铃声。他来到客厅,才发现爸妈回来了。他顿时就跪在了地上:“苍天啊!大地啊!我终于有救啦!”

    尽管他们夫妻俩都很疲惫,但首要任务便是收拾残局。陈芸成功地把小女儿从桌子底下“解救”出来,带着她去洗脸了。在经过孙瑞阳身边时,宝宝还不忘补刀:“哥哥是大坏蛋!我不喜欢哥哥!”

    孙瑞阳冲她做了个鬼脸:“爱哭鬼!我也不喜欢你了!”

    陈芸急忙紧走几步,避免了冲突再次升级。

    孙瑞阳疲惫地坐到了地板上,孙教授忍不住责备道:“你妹妹本来没事,可被你一催,你妈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这一趟折腾得,比行军打仗都累。”

    孙瑞阳很委屈:“你们闺女生病了,我急得上蹿下跳,你们当父母的一点儿都不着急。我呢,我这是出力不讨好!你闺女都要跟我绝交了!”

    孙教授说道:“不着急?哪个孩子生病了家长不着急?你妈担心宝宝,又担心你不能好好做功课,这才火急火燎地回来了!你还好意思说,你连孩子都看不好!”

    孙瑞阳不跟爸爸争辩,气呼呼地躺在了沙发上。不过,父母回来真好啊!就算还有点儿生气,但心里很踏实。

    陈芸收拾了半天,把宝宝哄睡了,才在儿子身边坐下,摸着他的头说道:“辛苦我儿子了,把宝宝照顾得很好!”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她哥哥嘛!”孙瑞阳看着破烂的卷子,忍不住吐槽:“妈,我照顾宝宝的时候,才觉得你和老爸真的不容易。生她的时候,你都四十岁了,大夫说你的情况很危险,不建议你要,你为什么还辞了工作,生下她呢?生下来也就罢了,她怎么就长成了个混世魔王呢?这一晚上……唉,别提了!”

    这两天的事情太多,陈芸也想好好跟儿子聊聊天,便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你前面还有个哥哥吧?”

    “嗯……”

    “你那个哥哥,是我和你爸爸第一个孩子。知道怀孕的时候,我俩开心得要上天了

    ,光名字就起了一大堆。当时预产期在端午节前后,你爸最后给他起名叫‘端阳’,不管男孩女孩,都叫这个名字。希望他能沐浴着五月的阳光,茁壮成长。”

    “你爸爸是个话不多、但是心思很细的人。为了这个孩子,他甚至跟一个木匠拜师学艺,亲手做好了婴儿床。我也不上课了,专心养胎,做了一堆衣服。正在我俩等着他来的时候,在某一天,我突然感觉不到胎动了,原本很暖和的肚子,也变得冰凉……”

    孙瑞阳急忙让妈妈打住:“好啦好啦,太伤心的话,就别说了,反正我都知道。”

    “你怎么可能知道?当大夫说他胎死腹中的时候,我的天都塌了。你爸爸安慰我,说没事的,咱们还年轻,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你爸一向冷静,可是大夫告诉我,他躲在医院的楼梯间,哭得狼狈不堪……”陈芸顿了顿,继续说道:“把那个孩子送走以后,整整一年,我都没有怀孕。我想那个孩子都快想疯了,想让他快点儿回来,可就是怀不上。在87年春天,终于怀上了,可这次连三个月都没到,又流产了。我站在医院天台上,痛苦得想要去死,被你爸爸、李阿姨给拦下了。我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我都彻底死心了。可是过了半年之后,在88年年初,又有一个小天使,悄悄来我肚子里了……”

    陈芸看了儿子一眼,目光极尽温柔:“这一次怀孕,我整天提心吊胆,每天夜里都失眠,只要一睡着,就梦到自己流产了。所以我不敢睡,我怕一醒来,孩子又没了……就这样过了九个月,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大夫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如果我太担心,对胎儿也不好,可以提前催产。我毫不犹豫就让他催产了,所以,你的生日比预产期提前了几天。你一岁多的时候,我发现你心脏有点儿问题,那时我天天自责,是我没有健健康康地把你生下来……”

    孙瑞阳从未想过,原来孕育一个生命竟会如此曲折。在怀胎十月中,妈妈经历过的喜悦、恐惧、痛苦、绝望……他根本无法想象。都说人生不易,可是出生这一关,才是最不容易的啊!

    “阳阳,妈妈历尽千辛万苦才把你生了出来……所以,当十二年后,宝宝悄悄来临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不要她?工作算什么,我个人安危算什么?她长在我身体里,是我和你爸爸生命的延续。想起以前经历的种种,无论如何我也要生下她啊!”

    孙瑞阳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抱住了妈妈。陈芸动情地说:“只有你们俩,才是妈妈最宝贵的财富。孩子永远都不知道,一个生命的形成,是多么的不容易,除非自己成为父母。或许在别人看来,你们都是最平凡的普通人,过着平淡无奇的人生,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但是在妈妈看来,每个孩子都是第一无二的宝石;每个生命,都是了不得的奇迹!”

    ***小彩蛋***

    “说实在的,如果遇上孙瑞阳这样的人当同学,真的挺让人绝望的!”

    徐威曾坐在吉祥馄饨馆,摆出一个正确的装X姿势,把这些小孩唬得一愣一愣的。当然,小孩子里面没有孙瑞阳。

    乔琳不服气地举手发言:“为什么让人绝望?”

    徐威吐着瓜子皮,正儿八经地列举道:“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美术老师,还会投资房地产,家里好几套房子。他长得人模狗样,又那么好学……简言之,家庭完美,学业完美,性格完美,还是一个隐藏的富N代。如果我是他同学,肯定会觉得绝望,因为怎么追都追不上!”

    乔琳依旧不服气:“你除了‘好学’那一项赶不上他,其他的不都差不多么?”

    “差远了!”徐威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知道陈阿姨的出身有多了不起么?”

    小孩子们纷纷摇头,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且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快点儿讲下去。

    “我也不知道!”徐威皮了一下,就被几个小女孩打得哇哇惨叫。

    “开玩笑的!据说,陈阿姨是跟孙教授私奔到上海的,所以一般人不知道她的底细,只知道她是上海人。但我徐公子是谁啊?没有我打探不出来的情报!在上大学前,陈阿姨一直是住洋房、坐汽车的,上的是上海最好的学校。反正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她家一点儿都没受影响,可以想象陈家的势力有多庞大了吧?她才是妥妥的富家千金。”

    这一点乔琳也深感赞同。比如说,小姨、陈阿姨都是贵妇,但是小姨往往要画很精致的妆、戴很名贵的首饰,才能让人感到她雍容华贵的气质。而陈阿姨不一样,她只是坐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到——她一定是在“岁月静好”的氛围中长大的。

    徐威翘起二郎腿,说道:“我们徐家在港城也算有头有脸,但是跟陈阿姨家一比,我们就像是街头小贩。毕竟,陈阿姨爷爷去世的时候,是要上好几天新闻的。至于多有钱有势,你们自己琢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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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徐当二中校长以来,将曾经定下的目标一个个都实现了。比如,每年至少出两个清北、为孩子们争取到保送名额、为青年老师建公寓,这都是落到实处的小目标。要往大了说,那就像他在每年的报告里写的那样:把二中打造成孩子们的梦工厂、进一步提高教师福利待遇、把二中打造成在全国范围内的示范高中。

    当目标一个个实现的时候,他也会有点小膨胀。在高考前的一次会议上,他再度放出狠话,今年一定要出十个清华北大,向省城最好的高中看齐。如果完不成任务,高三的教学组长提头来见。

    高三教学组长再度哭唧唧。

    近两年,二中的清北率直线上升,去年甚至考取了六个,不过有一半是复读生。今年一下子要出十个…在座的所有老师都感觉心脏不太好了。

    徐校长笑嘻嘻地为大家打气:“梦要做得大一点,步子也要迈得大一点。今年是我老徐担任校长的第五年,咱总要搞出点儿大动静来吧?”

    底下的老师都不再说什么了,当然,他们一回到办公室,就把徐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散会后,徐校长在楼下抽着烟,远远地看见魏成林在打扫卫生,就招招手把他喊了过来。

    “最近咋样?”

    “挺,挺好的。”

    “那群人没再找你麻烦?”

    魏成林知道他说的是哪群人。回想起自己差点儿被“毒”缠上的经历,魏成林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轻声道:“他们都抓起来了吧……”

    徐校长准确无误地将烟蒂投进一旁的垃圾桶,叮嘱道:“跟‘毒’沾边的,都是些丧心病狂的人,你可得小心他们的报复。如果发现可疑的人,要第一时间跟学校联系,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谢校长。”

    “还有啊,以后别混日子了。你妈既当爹又当娘地把你拉扯大,给你交了那么多学费,你可不能再伤她的心了,听到了没?”

    “嗯。”

    徐校长瞥了魏成林的手一眼,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肉匀称,好看得不像男孩子的手,可那样一双手,现在却握着一把粗糙的大扫帚。

    徐校长本来已经回办公楼了,又折了回来:“魏成林!”

    “啊?!”

    “你过来,来我办公室!”

    徐校长递给魏成林一张名片,说道:“这是港城儿童福利院的刘院长,你应该见过他吧?你们不是每个学期都要去福利院做志愿服务吗?”

    魏成林懵懵懂懂:“应该见过吧……”他不好意思说,上个学期去做志愿服务的时候,他跟几个同学偷偷溜出去抽烟了,连福利院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上次刘院长问我,能不能弄个文艺演出什么的,去慰问福利院的孩子。我正在琢磨这个事,这样吧,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周日下午不是休息吗?你就去福利院,给那里的孩子们弹钢琴吧!这样呢,你平时就不用打扫卫生了,利用大课间,去礼堂那边练钢琴。”

    徐校长又瞥了他的手一眼:“你生了一双艺术家的手,得去干艺术家的活儿!知道了吗?”

    魏成林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呀你!想说话就说,说不出来就憋着!别吞吞吐吐的,哪儿有一点儿大老爷们的样子!”徐校长说道:“我是看你学也学不进去,才给你派这么个差事。如果你觉得这是个好差事,就说声谢谢;如果你觉得太耽误时间,尤其是耽误你学习,你直接推了就行,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谢谢!”

    这一声“谢谢”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伴随的是魏成林深深的鞠躬。他把腰完成标准的九十度,久久没有直起身来。徐校长隐约听到“笃笃”两声,或许是有人在窗外打篮球,也或许是某人的泪珠子砸到地板上了吧!

    那是四月末,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魏成林走在校园里,飞舞的樱花落在他身上。他还是那么瘦削单薄,但是他用尽力气攥紧了手,像是攥住了全部希望——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好好利用起来,去做艺术家的事!

    魏成林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赵艳芬二话不说,提了一箱子最贵的牛奶,狠狠心,又拿了两瓶水井坊,拉着儿子就去了徐家。徐校长吓了一跳,一口气从家里追出来,把东西还给了他们母子俩。

    赵艳芬红着脸说道:“我知道,这些东西太便宜了……”

    “不是,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不收东西,你别让我犯罪啊!”徐校长追得气喘吁吁,很想告诉她,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校长的位置,想找茬把他弄下去呢,他得小心再小心。他把东西塞到赵艳芬手里,说道:“我也就是牵了个线,一句话的事,没帮成林什么忙。如果以后他真有出息了,还记得我这个老师,就让他买两盒烟,回来看看我就成。现在可千万别搞这一套,尤其是当着孩子的面,别搞!”

    赵艳芬察觉到了徐校长的为难,便不再坚持,而是一把拽过儿子:“你听到了没,一定得混出个人样来,回来看徐校长。你再敢混日子,我就打死你!”

    魏成林揉了揉鼻子,闷闷地答了声“嗯”。

    从那儿以后,魏成林就踏上了自己的“慈善”之路。他很喜欢去福利院,虽然那里的孩子大多有残疾,或者有疾病,但是很喜欢他的琴声,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有些年纪小的孩子会拼命爬到他身上,通常他两条腿上一边一个,脖子上骑着一个,还有一个在拼命地往他背上爬。此情此景,仿佛他就是一棵竹子,而那些孩子都是一只只小熊猫,争先恐后地趴在他身上。如果不是有保育员在一旁维持秩序,魏成林就被他们给压死了。

    虽然很累,但是他觉得很开心。因为在这里,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被需要”。所以每到周日,他就迫不及待地去福利院,给孩子们弹钢琴。

    他还下载了很多儿歌,自己把谱子给扒出来,比如《喜羊羊与灰太狼》里面的歌,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把谱子记下来。在他第四次去福利院的时候,孩子们还没有来,他自己在活动室里弹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把几个音符换一换,旋律会更加生动好听。

    不光是这一首歌,还有其他的一些谱子,他都能改得更动听。他从琴凳下面把以前弹过的谱子全都找了出来,一边修改,一边试着弹。阳光打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少年的形象格外明亮。

    “你会作曲?”

    魏成林太过投入,冷不丁被人打断,顿时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福利院的刘院长。

    “刘院长好!我不会作曲,我只是觉得这样改一下更好。”魏成林诚实地答道。

    刘院长拿起谱子看了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改得还不错。”

    “您,您也懂钢琴?”

    刘院长爽朗地笑了笑:“略懂。”

    魏成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班门弄斧,忐忑不安地等着刘院长的评论。刘院长扫过他改的谱子,问道:“你是二中的艺术生吗?”

    魏成林摇头否认:“不是。我只会弹钢琴,可是我们学校没有钢琴类的艺术生,都是舞蹈、美术、声乐之类的,要学别的,都得去外面学。”

    “你现在在外面学吗?”

    魏成林再度摇头,却没有说出任何理由。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囊中羞涩”。一节艺考培训课少则上百,多则好几百,他偷偷摸摸打听了好几家,最终还是放弃了报培训班的念头。

    “就你这天赋,不学艺术可惜了。”

    魏成林听了太多这样的评价,可是无力改变,最终只剩下苦笑了。可刘院长接下来的话,却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一扇大门。

    “考虑过学作曲吗?”

    作曲?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魏成林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刘院长说道:“作曲对一个音乐人的要求很高,要考的东西也很多。如果你感兴趣,我就斗胆指点你一二。”

    仿佛是暗无天日的命运突然透进一点光来,魏成林激动不已,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只记得兴奋快要冲破天际了。

    刘院长示意他坐下,吩咐道:“我说几个和弦转换,你弹一下试试。你先弹一个D调大三和弦,然后在原音的基础上转成减三和弦。”

    ???

    魏成林急得抓耳挠腮,他确实不会。但是他又担心他万一不会,就会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怎么了?这是一个最最基本的和弦了,你弹不出来?”刘院长很是不解:“那你怎么改的这些谱子?”

    “凭感觉改的,怎么好听怎么改的。”魏成林依旧很诚实。

    刘院长一下子就笑了:“原来你只懂实践,不懂理论!这样吧,我先借你一本书,到下次来福利院之前,把所有和弦都背得滚瓜烂熟,我再给你讲其他的。”

    “好,我一定全都背下来!”魏成林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着知识,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即将出现重大转机。

    刘院长的办公室很简陋,但是里面有很多音乐杂志。他找出一本泛黄的老教材,上面写着《和弦理论》四个字。魏成林接过书来,看了一眼出版日期,竟然是1989年的,比他的年纪还大。

    “魏同学,作曲系不仅要考乐理,对钢琴的要求也不低。我钢琴是个二半吊子,弹得远不如你。你虽然弹得还不错,但顶多是个业余水平。如果你想考好一点的大学,那钢琴还得再练个两三年。”

    刘院长说得语重心长,魏成林频频点头称是。可是一想起文化课成绩,他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几分:“我初中就没学习,现在想学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学,我考不上好大学的。”

    “哈哈!你还真是小孩啊!你难道不知道,有种制度,叫做‘特招’么?”

    魏成林骤然抬头,眼睛亮如明星。

    刘院长继续说道:“不过想要达到特招资格,很难很难。你才十六岁,别再荒废时间,别辜负了你这双艺术家的手!”



    魏成林从头翻起《和弦理论》。理论不同于实践,是非常晦涩而又难懂的。但是他已经充分实践过了,所以理解起来很快。不过三四天,他就把和弦摸透了。

    最让他头疼的是钢琴,如果没有人指导,那他的水平只能停留在业余十级。他给孩子们弹的曲子,也都是儿歌一类的,对提升技艺没有任何帮助。赵艳芬每天精打细算,总想留出一笔钱来给儿子报辅导班。但是不管怎么计算,钱总是周转不过来。难得儿子浪子回头,她却没有能力为他提供足够的条件,这又让她感到自责。

    在上次省城历险后,魏成林变得内敛了许多,常常把心事都憋在心里,偶尔会跟乔琳透露一下:“你说,我要不要直接去大城市当个练习生什么的?这样我能养活自己,也不会让我妈那么累。”

    乔琳说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跟你一样,都是小地方的井底之蛙,一到大事就没了主意。如果你真喜欢当歌手或者演员的话,就去做,别让自己后悔。”

    魏成林说道:“我问过自己好多遍了,我最喜欢的还是钢琴。怎么说呢,从小它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跟它分开太久了,这次它重新回来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放它走了。”

    “那你就踏踏实实地弹琴,就算当不了钢琴家,但是可以当一个制作人什么的,每天都跟钢琴打交道。”

    魏成林也是这样想的,可这样一来,又回到了最初的死胡同——要当制作人,就必须要投入大量的金钱、时间去学习,可他没有钱,妈妈也没有钱,这就是他纠结的最根本的问题。

    “成林,你还小着呢,赵阿姨供你读书是应该的。你们是最亲的家人,你需要家里支持,所以你跟赵阿姨客气什么呢?等你以后出息了,你再回报你妈妈,这样不就行了?这样相互扶持,才是一家人啊!”

    乔琳这一番话,将魏成林的心结打开了几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妈妈肯定会咬紧牙关,哪怕砸锅卖铁,哪怕债台高筑,她也会想办法完成自己的梦想。

    所以,一回想起以前那些浪荡的岁月,他懊悔得直砸头——妈妈都那么不容易了,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忍心一次次伤害她呢?

    所以,他更不忍心开口跟妈妈要钱了。

    反观乔琳,人家在小学的时候都是全班倒数的,可现在都是重点班的前几名,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用了最笨的法子,那就是背,不管文科还是理科,只要她学过的东西就背下来。魏成林似乎还嘲笑过她背数学题,当然,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嘲笑。但乔琳不为任何人所动,持之以恒,才有了今天的成绩。

    魏成林决定试一下这个最原始的笨法子,他要开始背课本了。从初中开始,他的课本就像新书一样。所以,他借了乔琳、孙瑞阳的书,从头自学。他的好朋友十分支持他,孙瑞阳还答应他,只要一高考完,就为他辅导数理化。

    魏成林悄悄开始学习了,他学得很隐蔽,不太想让别人知道。毕竟跟过去的自己诀别,还要忍受别人的冷嘲热讽,他不惧怕,但那些事情总让人心里不爽。于是乎,除了周围几个小伙伴,几乎没有人知道,魏成林的小宇宙快要爆发了。

    再一次从福利院走的时候,刘院长送给他一本《作曲基础教程》。这本书年轻了一点,跟他同一年出版的。刘院长简单给他讲了旋律的形态,但是他太忙了,没有细讲,索性跟他说:“我在上面都做了笔记,你照着笔记学习吧。下周来的时候,把前两章看完,我会考你。如果你没有学习,那就别来了。”

    仔细想来,刘院长每次都是简单给他讲一点,然后让他大量阅读,总结归纳,将不会的内容挑出来问他。刚开始,魏成林对这种学习方法十分不习惯——从小到大,老师都是填鸭式地教学,捏着学生的脖子,讲饲料(知识)硬生生地灌到他们嘴里。如此这般,还有很多人学不进去,甚至越学越叛逆,曾经的魏成林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然而魏成林不知道,刘院长只是没有时间教他,却在无意中让他习惯了西式教学法——学生自学占六到七成,老师只讲很少一部分。如果学不会,那就要调动一切资源,比如图书馆、互联网,这就充分调动了学生的能动性,也在无意中扩大了学生的阅读量。但是,学多学少,那就全凭学生自觉了。

    魏成林恰好又处在这样一个高度自觉的时期,他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把能接受的知识全都吸进自己怀里。每次去福利院,刘院长都说他进步神速。在夸完了之后,又会督促魏成林——赶紧学钢琴,不能再耽误了!

    魏成林比谁都着急,急得嘴里起溃疡。无数次下定决心跟妈妈摊牌,他要去学钢琴。可他就是有个犹豫不决的毛病啊,话到嘴边,一次次咽了回去。他也知道这样很急人,但是他也拿自己没办法啊!

    每次坐公交车回家,夕阳照在身上的时候,他总会感到一股踏实的奋斗感。可是远远地,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召唤——钢琴!钢琴!

    这是最根本的问题,也是最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临近高考的一个午后,二中迎来了一次大休。魏成林正在收拾书包,闵佳站在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魏成林,你想学钢琴吗?”

    “……那还用说!”

    “去找我妈吧!”闵佳面不改色,好像她妈妈不是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只是他们班一个普通同学。

    “这……”

    闵佳微微蹙眉:“你这个吞吞吐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你妈,不,李教授怎么可能……”

    “我跟她说了,说你重新开始弹钢琴了,可是没有人教你。”

    “……然后呢?”

    “然后,我妈说,如果你有信心,就去她办公室找她。如果你能让她坚持听二十分钟,她就收下你。”

    魏成林恍若做梦:“怎么可能?”

    闵佳还是面无表情:“我妈妈虽然是学声乐的,但是她钢琴不比专业的差,可以开独奏会的。找她学钢琴的人也排成长队呢!你要是不想拜她为师,那就当我没说过。”

    “李教授真的能收我为徒弟?”

    闵佳很是无奈:“你这人真是磨磨唧唧,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可我没有学费……”

    闵佳终于换了个表情,冷笑道:“我妈好歹是个有情怀的艺术家,你以为她稀罕你那点学费吗?”

    接二连三的惊喜让魏成林彻底傻掉了,他都忘了跟闵佳说声“谢谢”,只记得闵佳在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句“我妈收徒的条件是她得听够二十分钟,但是她的学生常常弹两三分钟,就被她赶出来了”。

    闵佳的好心提醒,反而激起了魏成林的熊熊斗志,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成为李兰岚的弟子。

    于是,他冲着闵佳的背影大喊了一声“谢谢”,闵佳很酷地没有给他回应。

    魏成林苦练了一个周后,便去海大找李兰岚。李兰岚气场强大,魏成林久违地紧张起来,他先反向交叉十指,活跃了一下手指头,便弹了起来。

    李兰岚要求他不能看谱子,所以他弹的都是他背得滚瓜烂熟的曲子,《夜曲》、《D大调奏鸣曲》等等,结果弹了不到三分钟,李兰岚就不耐烦地喊了停。

    魏成林顿觉大事不妙。

    果然,李兰岚很烦躁地说道:“你这种水平,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了。”

    屈辱一下子涌上头顶,但是魏成林很不服气:“您至少要告诉我,我哪里弹得有问题……”

    “毫无感情投入,左右手力度一样,衔接生硬,踏板踩得像打鼓一样……还让我继续说下去?”李兰岚挑了挑眉毛:“最致命的,就是你弹得不怎么样,自以为是的傲气却不少!”

    魏成林很想跟李兰岚大声争辩一番,跟她解释清楚。然而转念一想,解释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寒酸,便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而李兰岚的嘲讽还没有结束:“你小时候就是凭借灵气才脱颖而出的,现在灵气都快用光了,你还不自知?回家再练个几年吧!”

    魏成林从李兰岚的办公室里逃了出来,憋屈得想要大喊大叫。他不怪任何人,只怪他太天真。李兰岚是谁啊?吉祥路的小孩见着她都得绕道走的大魔女啊!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地来拜师,受她这番侮辱呢?

    年少气盛,渴望被认可,不希望被说教,可现实却总是反着来。难道……不怪人家刻薄,而是真的因为自己一无是处?

    “啊!!!”魏成林终于忍不住,大声嚎了一嗓子。

    大学校园里充满了活力,可能是篮球社有活动,很多人在那里欢呼呐喊,待欢呼声稍静时,一阵熟悉的旋律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正是《灌篮高手》的片尾曲《直到世界尽头》。

    他听不懂日语,但歌词仿佛自带翻译功能,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孤身一人,彷徨在大都市,

    就像被人丢弃的空啤酒罐。”

    尽管不想承认,可自己就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啤酒罐啊!穷酸潦倒,毫不起眼,任凭别人唾弃践踏。

    “曾在千万个夜晚许下心愿,

    一去不回的时光,为何却如此耀眼”

    都说活在过去的人没出息,可为什么……为什么一次次在回忆里湿了眼眶?

    “谁都满怀着期望 却又不相信永远。

    ...可是也一定梦想着明天”

    生活总是让人千疮百孔,可既然活着,那就不能输!

    几乎毫不犹豫,魏成林飞快地跑回李兰岚的办公室。他脑海里回荡的画面,是三井寿跪在安西教练面前,哭着说“教练,我想打篮球”。

    他也哭了:“李教授,我想……我想弹钢琴!”

    正在补妆的李兰岚愕然,她的口红画了一半,看起来有点惊悚。

    “我想,我想弹钢琴!”魏成林在无意识中泪流满面:“您说的那些问题,正是因为没有老师教,我才不自知。就算灵气不见了,但我会努力……不,不是努力,是玩命!我这次没有弹到让您满意,但下一次,一定不会了……”

    李兰岚的嘴唇一半通红,一半惨白,但她也忘了补了。

    “我需要一个机会。”魏成林从未如此迫切:“请给我一次机会吧!”



    在高考前,乔建军说好还妹夫家一笔钱。他喜滋滋地跟杨树说,估计到了下个月,就能把钱还清了。杨树也为他高兴,直说高考完之后还回来打工。

    杨树是要回户籍所在地高考的,他说了,不管这次考成啥样,他都会去上大学。杨树手脚麻利,诚实肯干,一想到他不会再来打工了,乔建军心里空荡荡的。

    乔建军偶尔也会逗他:“这次考上哪儿都去?不再执着地考北大了?”

    杨树苦笑道:“想明白了,考北大的,大多靠的是家境和智商的较量,我都二十二了,该看明白了……早点儿上大学,早点儿解脱。”

    杨树看明白了,乔建军心里却不是滋味。他隐约觉得,或许是杨树过得太累了,也或许是他的复读生活发生了什么,才促成了他的转变。

    五月底的一天,李兰岚来馄饨馆取钱,又跟大姐大吵了一架。本来,因为她收魏成林为徒,极大扭转了人们对她的一贯印象;然而她跟她姐姐吵架之后,众人才发现,一个人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这次李家姐妹吵架不为别的,而是为了侄子上学的事。明年宝庆就该上高中了,姐妹俩都想把他接到港城上高中。但是关于上哪所学校,姐妹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李兰芝当然想让宝庆上二中,但是李兰岚却瞄准了风头日益强盛的海大附中,二人从讨论开始,最终以大吵结束。

    李兰芝先亮出了机关枪,哒哒哒一阵响:“咱们家的孩子都是二中毕业的,二中是港城最好的高中,离咱两家也近。如果去了海大附中,学费贵不说,宝庆就得住校了,你脑子到底怎么想的?”

    李兰岚立马进行火力压制:“附中这几年升学率不比二中差,设施比二中强了很多,奖学金给得也多。住校的话还能锻炼人,为什么不能让宝庆去?”

    李兰芝架起了高射炮,进行猛烈轰炸:“附中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让闵佳去?花那么多钱让她上二中?”

    果然还是大炮威力大,炸得李兰岚一时沉默,而李兰芝则露出了胜利的微笑,这一回合,她轻松胜出。

    然而不过须臾,李兰岚又恢复了战斗力:“呵,人家附中不允许花钱上,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把闵佳弄到二中了么?”

    “呵,你糊弄谁呢?师大的国际班,不就是特地为富人家的孩子开的班么?闵佳不正符合条件么?那你还不让她去上?”

    李兰岚逐渐乱了阵脚:“我们那时候也不知道有国际班啊……让宝庆去新的学校,对他也不是件坏事。”

    “谁爱去谁去,宝庆只能上二中。”

    “哎——你这个人,思想保守落后!一点儿开拓精神都没有!”

    李兰芝白了妹妹一眼:“你思想开放?那你找别人开拓新学校,我可不能拿宝庆当试验品!”

    “你是不是以为你是老大,全家人都得听你的啊?”

    “你呢?你什么时候都想当老大,但是谁敢让你当啊?你做的哪个决定是对的?你当一天家,李家全得遭殃!”

    二人针锋相对,声音越来越高。在这一片激烈的争吵声中,乔琳、闵佳依然在翻看娱乐杂志,讨论刚出道的韩国组合onder girls,摩拳擦掌要把她们的舞蹈给扒下来;而乔建军在后厨,哼着小调包馄饨,对外面的疾风骤雨充耳不闻。

    仿佛有一层结界,把姐妹二人跟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他们互不干扰。

    杨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向乔建军求助:“叔,就让李老师们这么吵下去么?不用出去劝劝?”

    “她俩还没摔东西呢,急啥?”

    看来大家都对他们姐妹俩吵架习以为常,每个人都是该干嘛干嘛。虽然两个女高音吵得让人心烦,但是杨树很快也习惯了。

    姐妹俩还在不甘示弱地吵着,最后李兰岚亮出了杀手锏:“明年二中在不在还不好说,我们这些做家长的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么?”

    馄饨馆一下子安静了,真真应了那句话,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正在研究韩娱的两个少女不淡定了,乔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小姨,你说的是真的?二中这么大一个学校,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

    李兰芝慌忙救场:“别听你小姨乱说,根本就没有的事。”

    李兰岚却丝毫不给大姐面子:“你们这些人,就喜欢一再隐瞒,瞒到最后,还不是让孩子们更伤心?你们得学会让孩子们直面问题!”

    乔琳一下子急了:“小姨,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

    李兰芝有意隐瞒,但是却拦不住妹妹;李兰岚终究有所顾忌,含含糊糊地说道:“你们二中那个破体育馆,建了两年都没建好,老徐到处筹钱,看来也没筹到多少。如果今年你们学校财务审核不过关,那……”

    “行啦,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李兰芝一声大喝,终于把妹妹的火力彻底压制下去了。李兰岚闭嘴之后,李兰芝又叮嘱女儿:“你小姨只知道些皮毛,你到学校别乱说啊!”

    乔琳懵懵懂懂地答应了,继续翻开杂志时,却魂不守舍。就连膝盖传来的隐痛,她都没有在意。

    “二姐,你没事吧?”闵佳关切地问道。

    “哦,没有……”

    “那你的腿怎么一抖一抖的?”

    乔琳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膝盖,在她不经意间,膝盖常常毫无征兆地抽动一下。她按住膝盖,回想起二中那盖了半截的体育馆,想起妈妈推迟了去教育局的任期……这些应该都不是偶然吧?

    第二天去学校,一切并无两样,只有乔琳觉得学校陌生了许多。但是她又谁都不能告诉,默默地把心事憋在心底。上体育课看到半成品体育馆时,总会感到莫名惆怅。

    小姨说的那番话,只有乔琳、闵佳、杨树三个学生听到了,闵佳游离在人群之外,二中变成什么样对她来说都无所谓;而杨树只是在二中短暂借读,对小姨的话也没放在心上。但好歹他能察觉出乔琳的担心,便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况且二中是有名的公立学校,这次危机肯定会有惊无险地度过去的。”

    “嗯。”杨树的安慰很受用,乔琳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不少。

    杨树说道:“不该操心的就别操心,你还是担心你的腿吧!整天贴膏药也不是事啊!”

    “哦?”乔琳晃了晃右膝盖,笑道:“就是训练过度了,去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来。”

    杨树还是有些忧虑,不过看到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再过几天,他就要第五次走上高考考场了,他连自己都顾不了了。更何况,他现在的处境,的确是自身难保了。

    他记得那天是六月一号,他正在收拾回东北的行李,复读班的几个男生找上门来,指名点姓要找杨树算账。

    乔建军一头雾水:“杨树怎么惹着你们了?”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义愤填膺地说道:“杨树偷走了我的身份证!下周就高考了,没有身份证,我怎么考?”

    乔建军面色一沉,喝道:“杨树,你拿同学身份证了?”

    杨树这才从里屋走出来,不屑地看了这帮人一眼:“你身份证丢了,干嘛赖我身上?”

    “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爽了,所以你就拿走了我的身份证,来报复我!”

    杨树冷笑一声:“少血口喷人!你自己什么水平,你心里清楚,我会把你放在眼里么?”

    眼镜男气炸了,嗷嗷地就往上扑,却被乔建军和其他同学拉开了。乔建军劝道:“这位同学,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杨树这孩子手脚很干净的,来我这里打工,我的账从来就没有错过,他怎么可能拿你身份证?”

    一个高个子的小平头解释道:“老板,强哥跟杨树有点儿个人恩怨……强哥说了杨树几句,可能他怀恨在心吧!”

    乔建军心里一琢磨,问道:“说了杨树几句?怎么个说法?是开玩笑,还是人身攻击啊?”

    几个学生都沉默了,小平头目光闪烁,斗胆说道:“就是说他一分钱不花,还占着二中的资源,天底下的好事全让他占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上学,从外地来的乡巴佬什么的……”

    “如果你们这样说,我至于跟王强翻脸吗?”杨树突然一声大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一下子激动起来,顿时青筋爆裂:“你们天天模仿我的口音,让我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说我平白无故地占着二中的资源,占用了别人的学习时间……这些是不是都是你们说的?”

    那个叫王强的人也激动起来:“开两句玩笑而已,你至于那么生气?还拿走了我的身份证?”

    杨树冷笑道:“我再澄清一句,我没拿你的身份证!”

    王强顿时就不淡定了,骂了一句“×你妈”,举起一把凳子就朝杨树扔去。杨树一个躲避,凳子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后厨门口的小书架上,乔家的几张全家福被砸得稀烂。

    一见乔家的东西被砸,杨树的眼睛就往外喷火了,东北人的野性一上来,他立刻忘我地投入战斗中,根本不管自己能不能打得过。

    估计这群学生都被复读的的压力压抑得太久了,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机会。几个读书人打架,打得野蛮且毫无美感,不是用蛮力撕扯,就是横冲直撞。这可苦了“吉祥馄饨馆”,瓶瓶罐罐什么的都被砸了。

    乔建军忙着劝架,也不知道被谁误伤了,眼角火辣辣地疼。他们的动静吵到了隔壁老董,老董被这幅架势给吓到了。他站在门口,吼了好几嗓子“住手”“要打出去打”,却没有一个人听他。老董气得跺脚,这一跺脚不要紧,脚后跟太用力,一下子跺到心脏漏掉了好几拍。

    老董一倒下去,这群小青年也不由自主地住手了。老董捂着胸口直哼哼,学生们也傻了。乔建军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干的好事!还不快打120!”

    “别别别,不用打120,我没什么事,缓过来了。”老董狡黠地眨眨眼睛:“你看,他们这不是不打了吗?”

    素来整洁的馄饨馆已变得狼狈不堪,几个学生也都是鼻青眼肿。杨树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睛亮得像雪夜里的刀锋,他指着几个同学说道:“有种咱们去外面单挑,谁跑谁孙子!”

    几个学生也梗着脖子,把自己想象成古惑仔的模样。乔建军一声惊天动地的“你们想去派出所过夜么”,他们又立刻将脖子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