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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被徐娜救了下来,但赵琳琳依然被巨大的屈辱所笼罩,不停地啜泣。徐娜平时酷酷的,不怎么说话,也想不出怎么安慰她。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别哭了”,可是根本就没有用。想来想去,她也有点担心自己的境遇。

    “她可能去找老师告状了,我怎么办呢?”

    徐娜一发愁,赵琳琳反而惊醒了,不再哭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徐娜冷不丁地环住了她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只要你不哭了,我就不担心了。对付沈春晓这种人,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愁。”

    徐娜先带着赵琳琳回到了教学楼,让她洗把脸。赵琳琳的校服上全是尘土,徐娜便想跟她换一下。赵琳琳的校服可以装下两个徐娜,而赵琳琳换上徐娜的校服后,却怎么也拉不上拉链,她一用力,“刺拉”一声,拉链被扯烂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赵琳琳满脸惊恐。

    “…没事,晚饭时间你送出去给我修修吧!”徐娜尽量表现得不那么诧异,她把衣服整理好,便做好了战斗准备:“我去找老师,你不用去。”

    在赵琳琳眼中,徐娜简直充满了男友力!她常常幻想,若是生在古代,徐娜一定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不出所料,沈春晓果然在跟班主任告状,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徐娜调整了一下情绪,装作痛心疾首状:“老师,是我不好,我不该踹她那么重!都怪我学了跆拳道,下脚没分寸。——沈同学,对不起啊,下次打你,我一定掌握好分寸。”

    沈春晓攥着纸巾,哭得像个无比文静的女孩子。她比谁都清楚,在老师面前,绝对不能露出强势的一面。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争取到老师的同情。反正这位张老师是刚刚调过来的,对班级情况并不怎么了解,一定要占好先机。

    “下次……”张老师张开嘴巴,十分无语:“徐娜,你已经把人打成这样了,下次还想打人?”

    “嗯!”徐娜答应得干脆利落。

    “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粗鲁?”

    “张老师,我打人的前提是她打我,或者打我朋友。”

    张老师苦口婆心地说:“那也不应该打人,而是要……”

    “如果她下次也像今天这样,把赵琳琳的头发扯得满地都是,那我怎么办?袖手旁观吗?你看看,这是赵琳琳的衣服,被蹭成什么样了?”

    张老师继续坚持自己的教育哲学,严肃地说:“反正动手是不对的,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要找老师啊!忍让是一种美德,你们都忘了?互相忍让,才能解决问题啊!要是每个人都斤斤计较、睚眦必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和平可言?”

    好些个老师,都会用这种不痛不痒的语气教育学生。他们通常会采取一个舒适的坐姿,甚至悠闲地喝着茶水,用尽量舒缓的语气,表现出一种迷一般的教养与从容——或许可以解释为,那种常年在安逸的环境中工作所获得的优越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暴行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从来不曾体会过学生的绝望与无助,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温和地和着稀泥。

    徐娜冷笑了一声,而且是笑出声来,让所有老师都能听到。

    “徐娜,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在蔑视老师吗?”张老师变了脸色,差点拍案而起。

    “张老师,我什么都没说呢,只是笑了一声,您就生气了。可是赵琳琳呢?她刚才被沈春晓拽着头发在地上拖来拖去,你想过她会有多难过吗?作为她的朋友,我又有多难过呢?”

    “徐娜,你!”在徐娜这种学生面前,很多老师都会莫名胆怯,张老师也不例外,她生怕被徐娜给反杀,因此立马调转枪头:“沈春晓,你扯人家头发,是不对的!同学之间要互相友爱,就算她做错了什么,你也不应该打骂她……”

    徐娜又忍不住冷笑了:“张老师,您觉得赵琳琳是做错了什么吗?”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

    徐娜锐利地直视着沈春晓,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些施暴者,在对别人施暴时,根本就没有理由。看到比自己弱小的人痛哭、哀嚎,他们那扭曲的心灵就会得到极大满足。”

    张老师瞠目结舌,沈春晓怒气值飙升,而徐娜却挺直腰杆,面不改色:“如果被这样的人欺负了,那找谁做主呢?找老师吗?老师能解决什么呢?是能保证我以后不再挨打,还是能替我承担挨打的痛苦?如果都不能,我为什么不能打回去?”

    徐娜这几句话,彻底颠覆了绝大多数老师推崇的“忍让”“友爱”的教育理念,张老师懵了,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徐娜这才露出笑脸来:“沈春晓这种人,她肯定还是会故技重施的。所以,到时候我一定会打回去;只不过会下手轻点吧!”

    “你简直!”

    沈春晓终于狰狞了起来,朝着徐娜使出了一招九阴白骨爪。徐娜常年练习跆拳道,很轻松地就躲了过去。她甚至跟班主任挤眉弄眼,仿佛在说——看吧,沈春晓就是这样的人!

    张老师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她筋疲力尽地喝住了她们。对于老师来说,像沈春晓这样喜欢挑事的学生固然可恶,可像徐娜这样比老师更厉害的学生,只会让老师更加排斥。

    可她又不能拿徐娜怎么样。毕竟,徐娜一直都是文科第一名,不仅在二中,在全市联考中也是第一名,妥妥的清北生,二中像供大神一样供着她;再说,徐娜的父亲在市政府工作,虽然她很低调,从来没有透露父亲的职务,但几年前的入学资料上,她父亲的职务就是某局局长了。这样的孩子,谁敢得罪?况且,人家根本就不用父亲的庇护,初中就是跆拳道黑带,拿过省里的冠军。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会把对方收拾得妥妥帖帖;就算她自己搞不定,她还有那一大堆师兄弟呢,其中不乏职业运动员。

    张老师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本来想各打五十大板,后来掂量了一下,还是让沈春晓承担全责,写检查,给赵琳琳道歉;至于徐娜,她只能叮嘱道“尽量不要用暴力解决,有问题要找老师”。

    徐娜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她对老师鞠了一躬,跟她道了谢,这事便翻篇了。从办公室出来后,沈春晓跟在她身后,像个幽灵一样森然说道:“你别得意,以后有你好受的!”

    徐娜苦着脸说道:“沈同学是要找人揍我呢,还是要给我使绊子呢?”

    “……你别太嚣张!”

    “是你在挑衅,是你很嚣张啊!”徐娜耸耸肩,继而决绝地说:“那我也警告你一下,从现在开始,我的人身安全就系在你身上喽!我要是出门摔一跤,那也是你害的,我非得找老师告状不可!”

    徐娜扬长而去,将沈春晓留在原地。她真是恨死了乔琳那一帮人了,徐娜说话的语气,也像极了乔琳。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群人都可恶至极,能弄死她们就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想杀人,沈春晓也被自己给吓到了。然而,她并不打算抛弃这个想法,她觉得自己很酷。

    快到晚饭时间了,她给他男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她男朋友叫吴鹏,是二中的体育生,刚刚上高一,个子就突破了一米九,长得也很帅气。在众多追求者当中,他选择了沈春晓。别人告诉他一些沈春晓的传闻,他也不往心里去。因为在他眼中,他女友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足以掩盖她的一切缺点。

    吴鹏出身港城周边一个富庶的小渔村,虽然是个地道的农村孩子,但他家家境很殷实。他在二中当体育生,每个月还有五六百的补助;如果在比赛中获奖,还能拿到一笔奖金。就十年前的消费水平来说,他在学生中是妥妥的土豪。可他却过得十分窘迫,整个冬天就两件羽绒服来回换,还得经常跟队友们借钱。

    原因很简单,他把钱全都给沈春晓了,只要女朋友看上什么东西,他会想方设法给她买。他很感激女朋友选择了自己,而没有选择比他更有钱的富二代。殊不知,他已经是沈春晓的第N代男朋友了,不知有多少富二代已经为她花钱花到吐血了。富二代的圈子中,沈春晓的传闻流传得很快,自然就没有人敢跟她交往了。

    吴鹏却以为女朋友是个清纯不做作、真诚不虚荣的好女孩,他说:“虽然我现在没多少钱,但我的都是你的。为你花钱,我一点儿都不心疼。”

    沈春晓会踮起脚尖亲他一口:“我还是学生,又花不了多少,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钱。”

    吴鹏简直心花怒放,跑向训练场的背影也充满活力。然而在他身后,沈春晓就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傻逼。”

    看到女友打来的电话,吴鹏非常兴奋:“亲爱的,要一起吃晚饭吗?”

    “我被人欺负了!”沈春晓极力发挥在表演课上学到的委屈演技,哽咽着、而又不失坚强地说:“我只求你抱抱我,可以吗?”



    女朋友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用掉了好几包纸巾,还“不让”自己出手,吴鹏的心都要碎了。他非常有气魄地说道:“如果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我还算什么男人?!”

    欲擒故纵这一招果然奏效,这可比直接让他去打架有用多了。沈春晓暗暗得意,却又在心里鄙视他蠢得可怜。她抽抽搭搭地告诉男朋友自己和徐娜的恩怨,吴鹏怒发冲冠,当场表示要去剁了那女的。

    可是他回味了一下,问道:“哪个徐娜?”

    “我们班的那个呀!”

    吴鹏心生犹疑,但还是决定会一会她。下晚自习后,他就在校门口等着,他要当着全校同学的面,给她一个教训。他是不会动手打女人的,但是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块头和气魄,也足以让人害怕了。

    过了十点,学生陆陆续续地走出了校门,吴鹏收到了女友发来的消息:“短头发,高个子那个就是徐娜,跟一个胖子勾肩搭背。”

    吴鹏振作精神,让自己更加凶悍,待徐娜越走越近,他却越发装不下去。他和徐娜都有强大的气场,不同的是,徐娜是由内而外散发的一股强烈的自信,而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换句话说,徐娜的气场是正版的,而他的是盗版的。所以,徐娜越逼近,他就越发自惭形秽。

    但是一想到女朋友受的委屈,他不能善罢甘休啊!他喝了两嗓子,挡住了徐娜的去路。可徐娜一抬眼睛,他就吓结巴了。

    “娜…娜姐?”

    “嗯。”徐娜略微点头,好像吴鹏是她的小弟:“大晚上的,吆喝什么呢?”

    “没,没什么……”

    沈春晓在后面急得直跺脚,一条条地给男友发信息,最后甚至骂上了:“你有没有点儿出息!”

    吴鹏很是无奈,“徐娜”这个名字太大众了,没想到眼前这个偏偏是他认识的徐娜。身为体育生,他对这些叱咤风云的学霸并不感兴趣,所以之前并不认识她。幸亏自己没冲动,要不真会闯下大祸。

    这个徐娜,正是港城体校传说一般的存在。

    行家里手都能看出来,徐娜并不是在特长班学的跆拳道,而是正儿八经地受过专业训练。在她上小学时,被一位教练发现了运动天赋,就被忽悠去体校训练。徐娜没有辜负教练的慧眼,很快就练出成绩来了,成为港城最早一批练跆拳道的苗子。

    可是在十几年前,跆拳道并不那么广为人知,谁也不敢保证发展前景如何。于是,在职业运动员和学霸之间,徐娜选择了后者。从上高中开始,她就不再去体校练了。但是,她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来去如风的潇洒形象,还是留在了很多同学的脑海里。

    跟她同龄的这一代,只要上过港城体校的,就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徐娜”这个名字。 吴鹏也不例外,他见过好多次,徐娜将书包抽绳一拽,帅气地往背上一甩,然后潇洒离去的场景。她常常独来独往,可她总让人联想起身后跟着一群小弟的超级大佬。

    徐娜似乎对吴鹏也有点印象,遂问道:“你是不是练跳高的来着?”

    吴鹏刚刚还在酝酿力量,想来一波反抗,听到徐娜询问,他立刻恭敬地说:“是的,师姐,我是练跳高的。”

    “那你喊那一嗓子,是跟我打招呼?”

    “算是吧……”

    “哦……我记住你了,好好训练哦!”

    “师姐!”

    “嗯?”

    吴鹏紧张不已,手心冒汗:“那个……你能不能不要再跟春晓过不去了。”

    徐娜思索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难不成,是她雇你来打我的?”

    “不不不,怎么敢?”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吗?还是……她是你什么人?”

    吴鹏腼腆地说道:“她是我女朋友。听说,你俩闹了点儿矛盾,我就寻思着……”

    徐娜笑道:“找她当女朋友,你不怕她把你身上的血全吸干了?”

    “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小朋友,我提醒你,矛盾最好由当事人来解决,哭着喊着找别人来帮忙解决的,只能说明她太无能。尤其是女生之间闹矛盾,喊来男朋友或者干哥哥来打架的,我是非常、非常鄙视的。看在咱俩还认识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好自为之吧!”

    被徐娜一通教训,吴鹏也觉得自己有欺负女生的嫌疑,尽管他也没欺负成,但他也觉得心里别扭。沈春晓见他放走了徐娜,气得骂他蠢笨,他果真笨笨地说:“她是体校的师姐,我没法对她动手啊。不过她知道你是我女朋友,以后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沈春晓被气得快要爆炸:“……废物!我是让她不敢惹我,不是让她让着我!”

    吴鹏被这绕口令给绕晕了,沈春晓对这憨厚的男朋友非常不满意,不,不是憨厚,而是窝囊!然而,这次挫折反而更燃起了她的斗志,她发誓一定要找机会狠狠收拾“乔琳帮”。

    她一转身,正好碰到了宋闵佳,闵佳手里的猫粮没拿稳,洒了一半。她不想跟沈春晓纠缠,而是立即俯下身子,将洒掉的猫粮重新捧进袋子里。

    “闵佳,快走啦!”朋友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们先走吧!我还得去东门那边洒点猫粮。”

    闵佳爱猫,每天下自习,都会去几个地方给流浪猫喂食。沈春晓看着闵佳,突然计上心来——收拾不了乔琳的朋友,能收拾她表妹也行啊!

    宋闵佳收拾好猫粮便走了,她身上那种沉静典雅的大家闺秀气质,谁都模仿不来,这一点非常容易让沈春晓心灵扭曲:“等着瞧吧,在你表姐回来前,有你好看的!”

    徐娜刚才怼得很漂亮,赵琳琳连连求徐大侠收留:“徐大侠,您还缺拎包小弟吗?还缺烧水丫鬟吗?”

    “……不缺!就是缺好朋友!”徐娜一手揽她,一手插兜,少年气十足。

    赵琳琳差点儿哭出来。她知道,自己远不如徐娜、乔琳两人优秀,成绩也就罢了,身材也是那么一言难尽。很多同学都说,她就像是乔、徐二人的丫鬟。可赵琳琳知道,她的两位好朋友是如何真心待她的。虽然没有父母的关心,但是能遇到她们,她也觉得无比幸运。

    徐娜早就料到沈春晓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除了找人收拾她以外,二中贴吧里面还在一夜间涌现出了大量黑帖。比如,她的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身份是她爸花钱买的,要真那么厉害,怎么不当职业运动员;再比如,仗着自己是官二代就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不把老师同学放眼里,实在让人厌恶;甚至有帖子说她是变性人,要不身上怎么会有那么浓的男生气概?

    赵琳琳是个大网虫,每天回家都要去贴吧上浏览欧巴们的信息,也会习惯性地去二中贴吧逛一圈。看到黑徐娜的帖子之后,她火冒三丈,义愤填膺,立刻进行了反击。

    作为一只常年追星狗,赵琳琳在网上的战斗力,丝毫不亚于乔楠在现实中的战斗力。谁敢污蔑她的偶像,她能像只机关枪一样,用密集火力将对方完全压制住,将对方打得千疮百孔,最后吐血而亡。现在在网上发现了黑朋友的帖子,她更是冲着对方一顿撕咬,跟对方骂到半夜方才罢休。

    第二天去学校,她跟徐娜说了这事。谁知道徐娜压根就不在乎:“反正我又不上贴吧,也看不到她骂了什么,她骂也是白骂!”

    “可是她在网上骂你,对你的影响不好啊!”

    徐娜用口香糖吹了个泡泡,笑道:“别人怎么看我又不在乎。”

    “哦……”赵琳琳很是失落,感觉自己白忙活了一场。

    谁知徐娜一下子抱住了她,说道:“你为我打抱不平,我很感动。不过呢,下次就不要跟她这种人计较了,在网上吵来吵去,只会让更多的人看到她的帖子。所以,不要理会她,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嗯。”赵琳琳有一种错觉——徐娜真的很像武侠里面的那种大侠啊!武功高强,还那么洒脱。她真是男生就好了!

    在去外地之前,赵琳琳给徐娜画了几幅画。本来,她非常不好意思拿自己的画去送人,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并不怎么好。可能别人在她面前收下了,一转身就扔到垃圾桶里了。

    可是乔楠跟她说,她的画能给人带来安慰,她才有了勇气。乔琳去德国前,她画了好几张卡卡,乔琳喜欢得不得了。这次去四川之前,她给徐娜画了好几张斯内普,没想到徐娜居然买了个画框,将斯内普教授的画像给裱了起来。

    赵琳琳受宠若惊:“不用搞得这么正式吧?”

    “呵呵,你不懂,我得好好保存着,等着它们以后升值!”

    赵琳琳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是说,自己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这些作品就能升值了。虽然只是玩笑话,但是赵琳琳非常感动。她何德何能,能遇到这么温暖的朋友。

    赵琳琳听从了徐娜的建议,将钱全存在了银行卡里,免得在路上丢了。她叮嘱徐娜,千万注意沈春晓,别让她给算计了。

    徐娜说道:“这种坏在表面上的女生一点都不可怕,我才不会把她放心上呢!倒是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

    两位好朋友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赵琳琳便带上自己的行李走了,踏上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是从哪年开始,大学学费可以用某某宝支付了呢?

    可能普及了好几年了吧?乔琳他们都想不起来了,毕竟大学时光都很遥远了。反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吉祥路的人们还是挺吃惊的。

    乔璐2001年上的大学,据她回忆,她和爸爸两个人在缓慢的绿皮火车上,轮流抱着书包,一时都不肯松手。因为书包里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着她的学费;到了孙瑞阳、乔琳这一代,录取书里基本都会夹带一张银行卡,说是把钱存上,学校会在某个时间段把学费划走。尽管是学校寄来的卡,但是还有很多人不放心,怀揣着钱袋子,去学校交学费。毕竟对很多家庭来说,几千块钱总要揣在身上,才会让人更加放心吧!

    某某宝可以支付学费的消息刚出来时,最受触动的是赵琳琳。放眼整条吉祥路,她是唯一一个丢过学费的人,而她这一丢,又丢出一个大波折来。

    话说在十一年前的初秋时节,赵琳琳一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其中忐忑自不必说,但她也挺佩服自己的。在路上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她跟妈妈说了实话。赵妈妈气得大骂了她几句,说她翅膀硬了,让她有种就别再回来。

    赵琳琳才不在乎呢,反正就算在家,爸妈也不会管她,还不如出来闯荡闯荡。

    可让她心寒的是,妈妈居然没有问她钱够不够,住在哪里,有没有危险。或许对爸妈来说,只有弟弟才是他们的孩子吧!

    她走出火车站,听到跟家乡完全不一样的方言,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接她,她只能自己摸索路线。坐错了车,走错了巷子,累得半死的时候,才找到了提前联系好的住处——一个非常有年代感的筒子楼,一楼跺跺脚,六楼掉墙皮,随时都有拆迁的可能。

    这里混居着很多外来务工人员,鲜少有赵琳琳这样的学生。走过狭窄的通道,走到斑驳的门前,赵琳琳第一次有点后悔了;闻到屋子里散发出的霉味,听到邻居家传出的激烈争吵声,赵琳琳的悔意便加深了一层;再后来,用过公用的水房,去过堵塞的公共厕所,赵琳琳彻底后悔了。

    但是她不能跟妈妈服软,她甚至想了一些历史名人来激励自己。她在港城虽然有优越的生活条件,但那里是埋葬理想的安乐窝;唯有在这种艰苦的地方,才能激发出自己的创作灵感,才能让自己走向成功!

    她充满了斗志,先去自动取款机上娶了钱,准备下午去交学费,然后找了个小饭馆吃饭。老板娘见她背了个书包,便亲切地问道:“你是学生吧?”

    “是呀!”

    “你的书包怎么敞着口子呀?不怕丢东西?”

    赵琳琳顿时就懵了,她急忙取下书包,看到书包上被划了一个大口子,里面已是空空如也。她第一反应就是给妈妈打电话,结果手机也被偷了。

    赵琳琳崩溃大哭,哭得老板、老板娘都不知所措。他们好心留她吃饭,帮她想办法联系家人。赵琳琳只能记住妈妈的手机号,便把电话打给了妈妈,妈妈应该在忙着发货,听到她把钱丢了,立刻扯着嗓子喊道:“你不是有本事么?有本事就别跟我说!死在外头我也不管!”

    妈妈的嗓门很大,老板娘都听到了,这让赵琳琳无比尴尬。她将手机换给了老板娘,匆匆逃走了。

    身上只有一块钱的零钱了,这还是她留着坐公交车的钱。她脑海中闪过很多诱拐、强 奸、杀人案件,心里一阵发毛。她匆忙跑到电话亭,重新给妈妈打了电话。可是妈妈这次连接都没接,大概以为这个号码是诈骗的,根本没有接的必要了吧!

    赵琳琳刚刚还踌躇满志,转眼就无比落魄。其他同学应该去外地集训了吧?就她非要搞特殊,非要来四川学艺。同学们的质疑和嘲讽,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下定决心要学出个样子来。现在倒好,什么都没学,钱都被偷光了,还是她东拼西凑借的学费。这要是传出去,还怎么在二中混?她想跟妈妈求助,可妈妈让她去死。

    赵琳琳万念俱灰,心想,那就一死了之吧!

    乔楠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跟赵琳琳直接扯上联系。那天下午他正在进行射击训练,就被中队长喊到了一边,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赵琳琳的女孩子。

    “报告!我认识她,她是我妹的好朋友,怎么了?”

    “你知道她的基本情况?”

    “今年刚上高三,前一阵子跟我借钱,说是要去蓉城学美术。我把钱借给她了,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队长点点头,说道:“那应该就是这个女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跳楼,已经跟民警同志僵持了两个小时了。她情绪非常激动,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也不听劝。民警同志跟她周旋,让她想想最想见的人,她才说了你的名字。”

    队长缓了缓,又说道:“她不知道你在哪个部队服役,只知道你在西南一带的特种部队。民警同志打了一圈电话,才找到咱们这里来。如果你认识这个女孩子,就去劝劝她吧!那么年轻,别走上极端!”

    “……是!”

    “开队里的车去,快去快回!”

    “是!”

    对于乔楠来说,天方夜谭真是一桩接一桩。赵琳琳说是来蓉城学艺,怎么又闹起自杀来?不管怎么说,救人是最要紧的。他充分施展了特种驾驶的技术,一路上风驰电掣,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

    那个购物中心大概有六层,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个人,应该就是赵琳琳。消防队员已经铺好了救生垫,正在疏散围观群众。可是群众根本就没有散开,还有人打着哈欠抱怨:“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到底跳还是不跳啊?”

    还好那个年代没有智能手机,没有人拍视频,否则赵琳琳跳楼的画面早就在各大网站流传了。

    乔楠也顾不得许多了,他飞快地跑步上楼。赵琳琳背对着天台,面朝楼下,别人一靠近她,她就往前挪一点,营救难度极大。民警还在苦口婆心地做着疏导,看到乔楠上来,他们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大声说道:“你看,你不是就想找这个哥哥吗?他看你来啦!”

    赵琳琳头也不回,哭喊道:“你们骗我!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们怎么可能找到他?”

    乔楠一边靠近,一边说道:“你大老远地把我喊过来,结果又不见我,你什么意思啊?”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赵琳琳急忙转过头来,一看到乔楠就哭了:“乔楠哥,我没做梦吧?真的是你?”

    “嗯,真的是我。”乔楠还在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你不是跟民警同志说,只要我来了,你就不跳了吗?”

    “不……我是想跳下去之前,看你最后一眼。”赵琳琳哭得稀里哗啦:“乔楠哥,你借给我的钱被偷了,我下辈子再还给你吧!”

    说罢,赵琳琳决绝地转过身去,楼底下一阵骚动。她紧闭双眼,似乎在为跳楼做着最后的思想斗争。

    没想到,乔楠却冷静地顺着她的话尾说了下去,转移她的注意力:“哪儿有下辈子还钱的道理?”

    “嗯……?”

    “要么这辈子还,要么就别还了!”

    趁着赵琳琳一犹疑,乔楠像一道闪电一样冲了过去,而赵琳琳居然还真的跳了下去。幸亏乔楠手疾眼快,抓住了她的小胖手,在民警们的帮助下,像拔萝卜一样把她给拔了上来。

    赵琳琳右胳膊脱臼了,身上也有些擦伤,需要送医院救治。但一场险情总算排除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那些想看热闹而又没捞着看的,离去的时候有些悻悻。

    赵琳琳没什么大碍,但是她羞愧难当,一直躲在被子里哭泣。乔楠也不逼问她,专心地等她哭完。赵琳琳哭累了,才从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来,低声道:“乔楠哥,你的胳膊没事吗?”

    “没事。”

    “警察叔叔是怎么找到你的?我以为他们是骗我的呢!”

    “警察叔叔比你想得厉害多了!他们可以不找我的,用更直接的方法救你。但是你开口说了这个愿望,他们真的就去找了,我的部队也放行了,你不觉得特别感动吗?”

    “嗯……”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非得想不开?”

    “我把借的钱全丢了,我给我妈打电话,她让我去死……”

    “你妈让你去死,你就真的寻死啊?那你妈说的其他话,你怎么不听呢?”

    赵琳琳啜泣道:“我在学校受人欺负,除了乔琳和徐娜,谁都看不起我。我想画出成绩来,不想让人看不起。可是这次倒好,还没开始呢,就已经结束了。就这么回去,我们班那个女生肯定会笑话死我的!一起学美术的同学会看不起我,我爸、我奶也会骂死我。我越想越难过,就……”

    赵琳琳和自己的妹妹一起长大,对于她的家庭情况,乔楠自然有所耳闻。他心疼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劝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得拿出勇气来,寻死觅活算什么本事啊?你都有勇气走这么远学艺,就没有勇气战胜困难?”

    赵琳琳很是惭愧,不敢接话。

    “在部队里,有很多年轻人渴望施展抱负,保家卫国,结果却因为种种原因牺牲了。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有多难过?我也会想,他们有多渴望活下去?可是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且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这样的事见得多了,我就越发觉得生命的可贵。对于那些轻生的人……我只能说,我是真的很无奈,无话可说。”

    赵琳琳听出来了,乔楠是在责备自己,她更加羞愧难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真的?”

    “刚才跳那一下,胳膊真的好疼。死亡……应该会更疼吧?我不敢再去尝试了。”

    “今天警察叔叔陪了你那么长时间,你有没有觉得对不起他们?”

    “嗯,我也觉得很愧疚……”

    乔楠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得格外明朗:“不过呢,为了救你,特种兵都出动了,有没有觉得很幸运?”

    赵琳琳被他逗笑了,觉得乔楠哥哥真是个很温暖的人。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迷彩上沾满了泥土、草叶,可他这一身装束,却显出了一种男性的粗犷之气。他长得那么好看,身手又那么矫健,而自己却是如此地笨拙;他军校毕业,前途无量,而自己却是个把学费都弄丢的大笨蛋……赵琳琳越想越泄气。

    可是看到乔楠灿烂的笑容,她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唤——

    乔楠哥哥,等等我吧!等我变漂亮,变得像你一样优秀,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乔楠给家里打了电话,将赵琳琳的情况跟妈妈说了,并叮嘱妈妈不要告诉学校,让她家人来接她就行。过了一会儿,李兰芝的电话打了过来,说赵琳琳的妈妈已经出发了,可能明天晚上就会到蓉城。

    “她妈妈说,听说赵琳琳去了四川之后,她就买了车票。唉,孩子一声不吭就跑了,当妈的哪儿有不着急的。不过从咱这过去,还得去省城倒一趟火车,让她再等等吧!新闻上老说要开动车高铁什么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建好,这一趟趟折腾的,多累……”

    李兰芝唠叨完了,乔楠便转告给了赵琳琳,末了说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出去买点儿。”

    “嗯……乔琳喜欢吃什么,你买一点就好了。”

    “我怎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养她就跟养狗差不多,买什么吃什么。”

    赵琳琳也成功地被他给噎死了。不过在她看来,乔楠哥哥好可爱。

    “只要你不挑食,那我就看着买了。”

    “嗯。”

    乔楠哥哥率性果断,赵琳琳更是欲罢不能了。

    乔楠跟队里请了假,一直陪到赵妈妈来。乔楠提前跟她打好预防针,让她别再责怪赵琳琳。赵妈妈脸色很不好看,面对乔楠的请求,她也没吱声。

    赵妈妈结了医药费,跟乔楠把钱算清楚,也没跟他说谢谢。乔楠已经在外面待了太久了,必须得归队了,他嘱咐赵琳琳不要再跟妈妈闹矛盾,回到港城好好学习。赵琳琳不知道是难过,还是舍不得他,耷拉着脑袋答应了。

    乔楠在发动车的那瞬间,赵琳琳突然追了上来,鼓足勇气问道:“乔楠哥,你怎么就不问我,我为什么说最想见的人是你呢?”

    乔楠爽朗一笑,这个问题还用考虑吗?“你背井离乡,遇到困难,当然是找离你最近的了。我离你最近,你不找我找谁?”

    ???

    如此简单直白,让赵琳琳丧失了所有解释的欲望。乔楠哥哥的脑袋里都是钢筋混凝土吗?会不会五脏六腑也是钢筋做的,一点弯都不会转?他到底是有多么钢筋铁骨,才会对女孩子的心思毫无察觉?

    “到家之后给我留个言,别再干傻事了啊!”

    乔楠冲她挥了挥手,那抹灿烂的微笑,一直萦绕在赵琳琳眼前。在赵琳琳眼中,哪怕他是个钢铁侠,那也是最温柔的钢铁侠。

    赵母收拾好东西,问女儿:“行李呢?”

    “在出租屋那里……”

    “走!”

    赵母大步流星,走得飞快。她走几步,就会很大声地吐一口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赵琳琳脸上火辣辣的,真不想跟妈妈走在一起。

    走到那座古老的筒子楼下面,赵母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进了楼之后,她就没法大步流星了,因为走廊里都堆着各家各户的物什,到处都油腻腻的。她瞥到了锈迹斑驳的水房,闻到了公共卫生间里刺鼻的臭味,然后走到女儿那十几平米的出租屋,半晌没有说话。

    赵琳琳生怕妈妈骂自己,先蹑手蹑脚地拍了拍凳子上的灰尘,让妈妈坐下。赵母一脚踢开凳子,二话不说就收拾起了行李:“回家!”

    赵琳琳不乐意。

    “住在这破烂地方,还不想回去?”

    “我想画画。”

    “……”

    赵母气得呼吸不畅,长长地“咳”了一声,刚要将一口陈年老痰吐出来,却发觉没有地方吐。她只好穿过狭窄的走廊,去了卫生间。可卫生间里的景象,差点儿没让她呕吐出来。

    回到女儿房间,她不管女儿的啼哭,继续收拾东西。赵琳琳死活不肯走,跟妈妈好一番拉扯。赵母无奈,说道:“咱回省城学画不行么?”

    这倒是个折中的提议,赵琳琳默不作声,赵母就当她是默许了。她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听得赵琳琳心惊胆战。更让她难过的是妈妈一直唠叨她是败家子,这让她格外伤心。

    赵琳琳心想,或许自己应该反抗,不接受妈妈的提议,要拿出革命先烈一般的决绝来,死也要继续留在这里。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怂,即使被妈妈骂得抬不起头来,她还是想回到家乡,回到有亲人朋友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可她双手插兜,闷闷地靠在了墙上,算是接受了自己的“没出息”。

    在回家乡的火车上,赵母让女儿把借的钱列个清单出来。赵琳琳记得很清楚,她借了乔楠哥2000块,徐娜2000块(据说是她妈妈给的一个月生活费),其他同学那里差不多借了1000块。赵母看着清单,不怒反笑:“厉害了,没挣着钱,先欠了一大屁股债。作孽啊!作孽!”

    现在想起来,赵琳琳才发觉自己确实太莽撞了。因为妈妈要替她还债,所以她不敢顶撞妈妈,又恢复成了低头含胸的鸵鸟姿势。

    回到港城后,赵母先去了乔家,把乔楠的钱给还清了。跟李兰芝说,女儿不懂事,以后千万别再借钱给她了。

    李兰芝说道:“年轻人做事欠考虑,前几天我也批评乔楠了,他不该盲目地把钱借给她。借给她钱,就是给了她出去闯的的希望。她还未成年,万一在外面出了点什么事,谁能负得起责任?”

    “谁说不是呢?这丫头的同学也是大胆,也没考虑她到底能不能把钱还清?啧啧,一群穷讲义气的小破孩!”

    大人们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通常先从风险考虑,想着想着,他们就会放弃很多事情;而他们忘了,在少年时期,他们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可以抛开一切念头,奋不顾身地扑向自己向往的路。或许是为了得到心爱的姑娘,或许是跟着最爱的男孩去流浪,也或许是为了梦想……

    在那个时候,他们不会想到风险,不会想房子车子,只会盲目地追随自己的内心,去做一件让自己热血沸腾的事情。然而,岁月总会让他们遗忘,等变成大人时,他们早就不记得年少时那一腔热血了。

    就像赵琳琳外出学艺,在乔琳、徐娜眼中,那就是很酷,很勇敢,非常值得鼓励;可在大人眼中,那就是瞎胡闹,不仅不值得鼓励,还可以当做批评教育的典型来抓。

    赵琳琳就被妈妈训得蔫蔫的,无神地抠着水杯。李兰芝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有理想是好事,但是不能为了理想,把理性都给丢了。”

    “嗯。”

    “你妈妈也答应你了,送你去省城画画。如果压力太大,也千万别做傻事了,你还有家人朋友,遇到困难,多跟大家求助。”

    赵琳琳还没答应,赵母就冷哼一声:“呵,要是这次再寻死觅活,那我也没辙了。唉,养闺女就是养了个冤家啊!”

    李兰芝匆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再刺激女儿了,而赵琳琳不会再被妈妈刺激到了。她也想不明白,她在现实生活中明明拥有很多,甚至还在幻想中有一堆想扑倒的欧巴,怎么会因为四五千块钱,就想从六楼上纵身一跃呢?

    仔细想来,那笔钱不过是一个成年人一两个月的工资而已,犯得着走上绝路么?自己的脑袋真是抽掉了啊!赵琳琳悔恨交加,更加惭愧。

    可乔楠陪她的时候,跟她说过,少年时期总会犯一些愚蠢的错误,算得上成长的代价吧!他还在涨潮的时候跑到大海里去了,差点儿被海浪给吞掉,现在想来也是蠢到家了。所以,那些愚蠢的往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要认认真真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听完了之后,赵琳琳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乔楠哥,你不是当排长了吗?是不是还兼着指导员,常给战士们做思想工作?”

    乔楠一脸卧槽,怎么你也这么说?

    赵琳琳腼腆地笑了:“开玩笑而已,你真的很像人生导师。”

    想起这些来,赵琳琳就痛快了许多。乔楠那样的精英也是会犯错的,自己犯错又算什么呢?

    把账都给结清了,赵家母女也该离开了。赵琳琳照例问了乔琳的归期,李兰芝叹气道:“听她姑妈说,她在那里如鱼得水,就是半月板还没恢复好。如果她再在德国待下去,那肯定会耽误高考,还不如留在德国上学呢。”

    赵琳琳一下子就急了:“不行不行!她一个人走了,这条巷子就空了!不能让她留在德国!”

    李兰芝说道:“她姑姑老是给我们打电话,说德国的学校多好多好,乔琳在那里接受教育会更好。她姑姑不光给她找了个德语老师,还经常带她出去玩,唉,我看乔琳是乐不思蜀了。”

    “她只是去治伤了,伤好了,就回来了。”赵琳琳不愿相信,还在为好友辩解。

    “难说啊!”李兰芝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是能怪谁呢?闺女在家被冷落了十几年,到了姑姑手里被宠上了天,她又不是傻子,她会不知道哪里更好?

    “李老师。”

    “嗯?”

    “你不能再回二中了吗?还有我们以前的班主任郭老师,以前的徐校长,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怎么了?”

    “学校变了好多……不知道是天气越来越冷,还是学校越来越冷。”

    对于二中的一些变化,李兰芝也感到很痛心。学校变质了,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学生。但对她而言,二中已经是过去时了,她拍了拍赵琳琳的肩膀,说道:“天变冷了,就多加衣服吧,保护好自己。”



    乔琳走了之后,不仅乔家空了,连整条吉祥路都安静了很多。以前,她的腿里像安装了一个小马达,每天来回奔跑在巷子里,哒哒哒的跑步声,可以唤醒整条街的活力。

    小时候那样跑也就罢了,长大了也一样跑。乔楠曾将妹妹的跑姿总结为“海狗式跑步”,结果被妹妹咬得逃出了家门。

    乔琳的奔跑像是有某种魔力,反正听到她的跑步声,魏成林的妈妈赵艳芬会喊住她,往她书包里塞一包酸酸乳;摆水果摊的大爷大妈会往她兜里塞苹果。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送东西给她吃,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很可爱,也或许是因为,一看到她跑得那么有活力,心情就会不知不觉地好起来。

    李兰芝曾嫌弃小女儿不够稳重,长大了不应该那么跑,要学会淑女一点,可乔琳也不往心里去,奔跑得十分开心。乔琳做手术的时候,李兰芝备受煎熬,也不知道巷子里能不能再回荡起女儿欢快的奔跑声?如果她的腿治好了,从德国回来了,那自己一定不会再说她了,她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只要她能自在如风就好。

    乔琳很久都没有畅快地奔跑过了。到了德国之后她才知道,本来滑膜炎生成的囊肿没有那么疼,是半月板损伤了,才疼得那么厉害。而多亏半月板疼得受不了了,她才去了医院,这才阻止了囊肿进一步恶化。听姑姑说,如果再拖一段时间,很有可能就要锯腿了。

    虽然半月板损伤很让人头痛,但乔琳反而感谢这种伤痛。到了德国之后,她见到教堂就会拜一拜,感谢上苍开恩,没有让她受锯腿之苦。虽然德国的上帝不一定能听懂她的中文,但她觉得全世界的神仙都是相通的。经历生死之后,乔琳对神灵越发敬畏了。

    姑姑家在法兰克福周边的一个小城镇,叫做海德堡。海德堡美得像童话中的欧洲小镇,随手一拍就是明信片。姑姑的房子在海德堡的老城区,那里几乎没有住宅楼,都是独门独户的小别墅,安静而又美好。

    静静流淌的内卡河贯穿整个海德堡,河边停着很多富人家的游艇,海德堡城堡就矗立在河边的山上。在内卡河边散步的时候,乔琳常常仰望那座残缺的土红色城堡,很想上去看看。可是姑姑说,现在她还不能爬山。于是乎,乔琳就乖乖地做康复训练,将爬上海德堡城堡当做一个目标。

    每周一三五,姑姑会驱车带她去法兰克福,去她前姑父那里接受物理治疗。有时候姑姑太忙了,她就自己坐火车去,且一次都没有出过错。乔琳原先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自立能力也这么强。

    前姑父的名字很长,好像叫阿什么什么诺,姑姑说了好几遍,乔琳也没记住,于是干脆叫他诺先生,反正他也听不懂。

    诺先生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单身男人,在法兰克福经营着自己的私人诊所。他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医学博士,也喜欢在酒饱饭足后呆坐着思考宇宙人生——德国人对哲学真是有着谜一般的执念,这是乔琳深刻体会到的一点。

    在给乔琳治伤的时候,诺先生会用流利的英文给她科普哲学概念。本来那些仪器接在腿上时,会产生一种隐隐的痛感,让乔琳很不舒服。可是当诺先生用低沉舒缓的语气讲述晦涩的哲学原理时,乔琳就感觉自己在做一套高级的英语听力,眼前闪烁着一片朦胧的宇宙星辰,然后她就昏睡过去了……

    睡醒了之后,她又感觉自己不尊重诺先生,在脑海里组织半天英语,磕磕巴巴地跟他道歉。诺先生笑着说没关系,自己的本意就是在催眠她,毕竟睡着之后,就感觉不到疼了。

    于是乔琳就放下了心里负担,冲着诺先生露出了大白牙,两个小梨涡快要溢出蜜来。她每次说再见的时候,都会给诺先生留一块棒棒糖,也会给护士小姐一块。有时候姑姑给她买饼干,她也会带过来跟医生护士一起吃。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时间久了,大家都隐隐觉得,似乎吃了她带来的小零食,就会变得像她一样甜。

    乔琳深知自己并不是来观光旅游的,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窝在姑姑家里刷题,并且严格遵守二中的作息时间。她上高三那年,还没有《三年高考五年模拟》,但是也有做不完的题。她出发的时候,带了半箱子卷子,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远程请教姐姐。

    不仅如此,每一次月考试卷,徐娜都会跟老师要一份原题,扫描之后发给乔琳。而乔琳就会掐着时间,一丝不苟地做题,做到废寝忘食。哪怕三只大狗把她的房门撞得咚咚响,她也不会动摇。

    于是乎,姑姑常常感叹——老乔家的孩子,读书根本就不用别人督促。相反,得劝着他们悠着点儿,别学得太过火了,以致走火入魔。

    学习学累的时候,乔琳也会跟姑姑说起在家乡的趣事,说起她对卡卡的执念。她说,她想写一个武侠,主角就像卡卡那样温润如玉,但又天下无敌。

    姑姑很有兴趣,常常问她故事情节,乔琳说得手舞足蹈,但偶尔也会卡壳。比如说,姑姑问她“那个箭术无双的刺客最后跟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吗”,她忸怩着不肯作答,说是还没有想好。

    姑姑就会建议她,有时候呢,悲剧结尾会让读者骂死,但是会留给人更大的震撼。乔琳懵懵懂懂,毕竟她只是想写而已,对她来说,姑姑的建议实在很抽象。

    可是姑姑很认真地鼓励她写下去,乔琳就更忸怩了。姑姑再次问她情节发展时,她脸颊发烧,将自己埋在了书海中,坚称高考为第一要务。姑姑忍不住偷笑,唉,这个小朋友害羞起来,真是可爱啊!

    姑姑除了写作之外,还在海德堡大学东方学系担任客座教授,讲授中国当代文学。乔琳刷题刷累的时候,会去姑姑的课堂上蹭课。课堂上的姑姑风趣幽默,常常引得学生哈哈大笑;而她旁征博引,又让学生对她的学识刮目相看。乔琳很喜欢姑姑的课,即使没有亲戚关系,她也会觉得姑姑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乔琳问过姑姑,为什么不在这里谋一份长久的教职呢?姑姑苦笑道:“我毕竟不是中文专业出身,给这些学生上课总是胆战心惊的,怕被他们问倒。这样一个星期来上一次课,就挺好的。”

    这些大学生都会抱着厚厚的大部头,穿梭在校园里。教授在课堂上讲得也很少,主要是学生做课堂发表、自由讨论,然后教授负责答疑。如果学生没有主动性,基本上就会被淘汰了。乔琳感叹这里的学术氛围,毫不掩饰对这里的向往。

    姑姑趁热打铁:“那就留在德国上大学呗!反正这边学费也不贵,我供得起你。你在这里上学,也就不用刷那些高考题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乔琳吐吐舌头,调皮地岔开了话题:“姑姑,你就接受诺先生呗!反正你俩也熟,重新交往也不是没有可能!”

    姑姑笑骂道:“小兔崽子!不该你操心的,你少操心!”

    其实乔琳还真是挺操心的。姑姑为了给她治伤,拜托了她第二任丈夫诺先生。在拜托的过程中,二人感受到了一些十分微妙的情愫,这些乔琳都看在眼里。每次去诺先生那里,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热情,而姑姑就会借口走开,甚至干脆不进诊所,乔琳都替她着急。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九月下旬。那天姑姑把她送到法兰克福后,说是有事情要忙,让她下午自己搭车回海德堡。乔琳吃不惯德国的饭菜,姑姑还特别贴心地给她做了中餐便当,让她做完理疗后吃。

    乔琳提着便当,很欢快地走进了诊所里。她把饭盒放在了诺先生的桌子上,诺先生开玩笑问她:“这是给我的午饭吗?”

    乔琳走神了,非常欢快地说了句“yes”。然而反应过来就傻了,午饭已经被她拱手送人了。

    她想解释,这是姑姑给我的午饭,不是给你的。但是看到诺先生欣喜若狂的眼神,她又不好意思解释,讪讪地说道:“我姑姑做的,你吃吧!”

    乔琳那口塑料英语给诺先生造成了一种错觉——“那是姑姑做给你吃的”,诺先生更开心了。前妻的手艺他是见识过的,虽然他痴迷于思考宇宙人生,但他更喜欢人间美食啊!好久没吃到前妻做的饭了,馋虫已经发作了。

    机器开始运作之后,诺先生走了,乔琳开始刷高考题。刷着刷着,又困又饿,又为失去的黄焖鸡米饭耿耿于怀,所以就睡着了,卷子都压在了脸上。

    睡醒之后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了,她起身告辞,诺先生将洗好的餐具交给她,并让她转告她姑姑,作为回礼,他要请她姑姑吃饭。

    从诊所出来后,乔琳点了一份汉堡可乐,无精打采地吃着。对她来说,德国的一切都很好,唯有食物太粗糙。想要吃到中餐,唯有自己动手。乔琳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姑姑那么讨厌厨房,却练就了一身无敌的厨艺,都是为了生存啊!

    乔琳跟哥哥吐槽过,德国的饭菜太咸了,餐厅里的水还要额外付费。上公共卫生间也要花钱,一次就是一欧元。

    乔楠一下子就看透了:“这不都是资本主义的套路么?”

    “什么套路?”

    “把饭菜做得咸一点儿,就得多喝水,卖水就能赚不少钱;喝多了水,就得上厕所,厕所又得收不少钱。这不是套路是什么?”

    乔琳恍然大悟,心想还是哥哥总结得精辟。

    她一边吃着齁咸的汉堡,一边哀怨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饭盒,那本是自己的黄焖鸡,却让诺先生给吃光了。回到家之后,她跟姑姑把来龙去脉说了。姑姑哭笑不得,但是这次跟诺先生有了正当的吃饭理由,也就不用费尽心思地拒绝他了。

    在那个周末晚上,姑姑去跟诺先生赴约了,而且,当晚她没有回家。乔琳也没想到,虽然她牺牲了一顿午饭,但是却换来姑姑和诺先生的感情升华,如此一来,她就不为那顿饭感到可惜了。



    诺先生感激乔琳的牵桥搭线,极力挽留她在德国上大学。他毕业于海德堡大学医学院,他说,他可以写推荐信,让乔琳上海德堡大学。

    姑姑也不止一次对她真情告白,说反正自己没有孩子,正好可以将她当自己的孩子养。等她大学毕业,有独立的判断能力,再决定去留,她不会做任何阻拦。

    甚至姐姐都告诉她,如果能上海德堡大学,就留在那里。国内缺少德语人才,海德堡大学又是世界级的名校,还有姑姑、诺先生在德国经营的种种资源……这些好条件,为什么不利用呢?

    乔琳问道:那爸爸妈妈怎么办呢?

    等了半天,乔璐才打过来一行字:大人很坚强,都希望你好。

    乔琳又问:那你舍得我吗?

    乔璐没有回复。

    乔琳关上电脑,陷入了沉思。她自认自己是个不会做选择的人,可她常常面临选择。

    乔琳烦恼的时候,吉祥路的人都当起了名侦探柯南,通过蛛丝马迹来推测乔琳的去向。赵琳琳很悲观,说她八成要留在德国了。在那里吃香的、喝辣的,既能避开高考的压力,又能轻松上名校。若换作自己,那自己肯定也会留在那里。

    赵琳琳伤心欲绝:“我会怪她不讲义气,但我支持她去更好的地方。”

    徐娜分析道:“她会回来的,因为她经常跟我要卷子。一个放弃高考的人,还会整天刷题吗?”

    “那她最近跟你要卷子了吗?我都没见你去过打印店!”

    徐娜刚才还信心满满,一听这话,就泄气了。

    乔琳有半个月没问进度了,也不管二中考试了,看样子的确是放弃高考了。

    赵琳琳突然眼前一亮:“她不是只办了三个月的签证吗?三个月过完,她就没法留在那里了呀!”

    “她换成探亲签证了。”乔建军说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门外一阵秋风刮过,像是凝聚了所有人的叹息。唯有魏成林神色如常,他只希望乔琳开心快乐,至于在哪里,他不怎么在乎。

    “就算天涯海角,我过去找你就是了。”

    魏成林看着日渐高远的天空,一次次下定决心。

    其实乔琳不是不刷题了,而是刷不动了。她在国内治病时,服用了大量抗生素。而抗生素对肠胃有着极强的刺激作用,再加上不习惯德国饮食,她的肠胃功能发生了紊乱。诺先生都不敢给她开药了,纯粹做理疗。即便这样,她也常常拉肚子,所以姑姑不让她在外面吃饭,对她的饮食很上心。

    十月初,乔琳还是患上了肠胃感冒,上吐下泻,可把姑姑吓坏了。姑姑将她所有的卷子全都锁了起来,让她专心养病。正因为如此,乔琳才没有跟徐娜要卷子。做不了题,她就很焦虑;越焦虑,病就越难好。本来不是什么大病,硬生生地把她拖得憔悴不堪。

    以前拉肚子,爸爸常常给她煮一碗豌豆面条。爸爸说,豌豆面很清淡,但是能止泻。豌豆面有种很清爽的香气,嚼起来也很舒服,乔琳很喜欢。但是豌豆面太少了,她不能经常吃。

    在老家的时候,每当她生病,姥姥会给她熬南瓜粥。姥姥熬的南瓜粥清甜软糯,堪称一绝。只要姥姥一熬南瓜粥,宝庆就会赖在姥姥家不走,直到喝得小肚子像个皮球。

    乡愁一旦上来,最受煎熬的往往是胃。尤其是生病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故乡的味道。

    现在在异国他乡,乔琳病恹恹的,对记忆中的豌豆面和南瓜粥垂涎三尺,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吃。姑姑没法给她做豌豆面,倒是在网上搜了做南瓜粥的教程,花了一晚上时间给乔琳熬了一碗。

    姑姑能做到这份上,乔琳非常感动,也感到过意不去:“姑姑,我不能再在德国待了。我再待下去,把你的时间全都浪费掉了,你连写作的时间都没有了。”

    姑姑笑着说:“以前你奶奶常说,养儿方知父母心。我养你就像养自己的孩子,养过了之后,方知为人父母的滋味,写作的时候也会更加有真情实感。所以,我反而要感谢你呀!”

    “哦?吼吼……”乔琳鬼笑了两声。明明是她给姑姑添了麻烦,姑姑反而还要感谢自己?姑姑不愧是作家,真会说话。

    过了一个星期,乔琳才缓了过来,要去诺先生那里拍片子。不仅要正面拍,还要侧过身去拍。乔琳像只虾一样蜷缩在床上,祈祷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幸运的是诺先生说腿没有什么大碍了,积液全都消除了,损伤的半月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尝试一下别的运动了。

    乔琳当即问他可不可以去爬海德堡城堡,诺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叮嘱她小心。乔琳心花怒放,第二天也不刷题了,冒着小雨就爬上了城堡。城堡从下面看大气磅礴,但是爬上来才知道,很多地方都不对游人开放。

    乔琳转了一会儿,蹭了个中文旅游团,听导游讲解城堡的历史。这个城堡跟一大堆某某一世、五世甚至十几世都有关系,有一部分建筑被雷给辟坏了,还有的在战争中被毁了,乔琳很快就听晕了。她想,欧洲人怎么就不会用汉武帝、唐太宗这样霸气的称号呢,全是姓氏+N世,让人满脑子浆糊。

    要是孙瑞阳在这里就好了,他会把这些混乱的历史讲得头头是道。想来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只在QQ上聊过几次。他的结束语永远都是“等你回来”,这句话明明没有什么,却总能让乔琳红了脸颊。

    来到城堡背面,可以眺望整个海德堡,这里不愧是上帝把心遗忘的地方,初秋的景致美不胜收。乔琳趴在栏杆上,认真思索了一下今后的出路。

    妈妈风风火火,对自己关心不够,而姑姑睿智幽默,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大朋友,很尊重自己的想法;爸爸妈妈只给自己一点零花钱,可姑姑除了每周给她零花钱之外,还把零钱放在客厅抽屉里,让她需要的时候随便拿(虽然乔琳没有拿过);国内高考竞争压力太大,很多人都抱怨高考不公平,乔琳回去顶多考个不错的一本。而这里不同,她在国内成绩优异,只要她语言成绩过关,她可以轻松地拿到一所世界顶级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里闲适安静,像是生活在童话里,而吉祥路终日嘈杂,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小巷。

    对比之下,就很容易得出结论。甚至很多人会怀疑乔琳矫情,哪个选择更好,不是显而易见么?有什么好犹豫的?留在德国就相当于开了外挂啊!马上就能开启璀璨人生啊!

    可乔琳偏偏想了很多,归根结底绕不开两个词——家人,朋友。

    她上山的时候买了一件透明雨衣,她把帽子摘了下来,因为她想淋淋雨。淋雨之后,脑袋就会清醒了。然而老天爷非不让她清醒,当场把雨给停了。

    她本来眺望着远处的内卡河,忽然听到熟悉的中文,她转过头来,看到了几个穿着古装的小姐姐,还有一个男摄影师。她们应该是专门来这种地方拍照的,很多人都被她们的衣服所吸引,对她们议论纷纷。她们面不改色,自信大方。

    乔琳很羡慕她们,她不敢穿“奇装异服”,即使不穿校服,也是卫衣搭配牛仔裤的装扮,显不出任何身材来,一看就是一个扁平的、毫无特色的高中生。

    在这里难得遇到中国人,乔琳走来走去,趁她们拍摄间隙,她跟一个穿紫色上衣的小姐姐说道:“你们的古装真好看。”

    小姐姐马上纠正道:“这不是古装,是汉服!我穿的是明朝的样式,她们俩穿的是唐朝的。”

    乔琳本来就缺乏勇气,被她一说,就更加腼腆。紫衣小姐姐反而跟她攀谈起来:“你在德国上学?”

    “不,我是来治病的。”迎着小姐姐困惑的目光,乔琳指了指膝盖:“我膝盖受伤了,听说德国的康复治疗特别好,我就来投奔我姑姑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伤好了就回国吗?”

    “嗯……?不知道呢……”

    紫衣小姐姐笑道:“你家是哪里的?”

    “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很多人都不知道……你呢?我听你的口音像是北京人。”

    “没错,我就是从北京来的。可我不觉得自己是北京土著,我妈妈也是从一个很小的城市走出来的,我总把那里当成老家。”

    乔琳连连点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紫衣小姐姐,她身材高挑,得有一米七;她长得很像今年刚出道的韩国偶像闵先艺,就算没有那么倾国倾城,但是有一种非常倔强的美感,在人群中气质出众。

    乔琳问道:“你为什么穿古装……哦,不,为什么穿汉服呀?”

    “因为喜欢。出来留学后才知道,华夏的衣冠有多么好看……可惜穿的人太少了,好不容易找到定做的,还都在南方。”

    乔琳想问问这一套汉服多少钱,可是她看到衣服上还有明晃晃的金线,便把问题咽了回去。管它多少钱呢,总之很贵吧,贵到让她望而却步。

    “我们在这里拍完啦,以后有机会再见!”紫衣小姐姐冲乔琳一笑,温柔地挥了挥手。

    “啊?”好不容易见到中国人,乔琳意犹未尽:“你们要去哪里呀?”

    “去车站,坐火车去法兰克福,从法兰克福飞回曼彻斯特,再从曼彻斯特到谢菲尔德。”紫衣小姐姐说完,自嘲一番:“可以画一幅作战地图了!”

    “你们是从英国来的呀?”

    “嗯,期中考试周不上课,就飞过来了。”紫衣小姐姐说道,她根本没把考试当回事,管它挂不挂呢。

    “哦……那我可以跟你们照张相吗?”

    “当然可以!”

    有人跟自己合影,汉服小姐姐们很开心。乔琳从脖子上摘下数码相机,递给拍照的男生。跟人家的专业单反相比,她的数码相机太寒酸了。不过她才不在乎呢,站在汉服美女们中间,开心地比了个V字。



    乔琳健美操比赛完之后就受伤了,她走之前还跟闵佳说,希望她们能在全国的比赛中拿奖。闵佳也答应她,如果能得奖,一定会在获奖名单上加上她的名字。

    但是开学之后,孟老师走了,队长去德国了,二中健美操队的灵魂就被抽走了。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学校不够重视,处在一个“政权”交叠的动荡时期,老师没实力,学生耗不起,也就没人提比赛的事了。

    闵佳虽然不在乎奖项,但是跟乔琳姐一起训练、一起比赛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健美操比舞蹈更加热情奔放,她在跳舞上天赋一般,但是跳健美操的时候,却能感受到不一般的激情。现在二姐远赴德国,健美操队名存实亡,她的学习成绩又在中下游晃荡,闵佳越来越不喜欢上学了。

    他们的班主任是以前教过乔琳的郑老师,他对班里学习不好的学生深恶痛绝,常常在班会上指名道姓地骂。鉴于闵佳的特殊身份,他不敢骂闵佳;但是有一天他在破口大骂的时候,发现闵佳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这让他非常不自在。更让他不爽的是,闵佳一直盯着他,好像就是在挑衅他。

    郑老师忍无可忍,终于点了闵佳的名:“宋闵佳,你妈花那么多钱给你请家教,你还是考那么个熊样……你学习条件比二中任何学生都要好,成绩却垫底,你还好意思在二中混么?”

    “我按时交学费,不惹事,不旷课不早退,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你……!到时候你连个大学都考不上,你能干什么?”

    “继承家业啊!”

    “哈哈哈哈……”同学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还有人暗中对闵佳竖起了大拇指。闵佳白净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就算这场笑声因自己而起,她也游离在人群之外,没有流露出一丝得意。

    郑老师气得脸色发白,将课本一摔,嘟囔了一句“你迟早得把家业败光”,便气哼哼地走出了教室。

    郑老师走了之后,班里同学齐刷刷地冲着闵柔鼓掌,称赞她是“抗郑英雄”。闵佳依旧不为所动,淡淡一笑,便整理起了书桌。

    郑老师批评闵佳的时候,魏成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挺身而出为她辩解几句。可是他小看闵佳了,她四两拨千斤,就把一场危机给化解了。魏成林不得不佩服,闵佳总比想象中更厉害。

    郑老师一整天心情都不好,到了晚自习,他终于找到了能压住闵佳的理由:“最近,有不少同学反映,咱班某位同学常常在校园里喂流浪猫。我倒是想问问,你是嫌作业不够多,闲得没事干;还是钱多得没地儿花,非要去买猫粮?要真是这样,还不如把钱给我,我替你花!”

    郑老师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他的眼睛从镜框上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闵佳。闵佳抠住本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蓄力抵抗。

    郑老师继续阴阳怪气地说:“不要以为有点资本,就可以在校园里为所欲为。那些流浪猫,身上都携带着病菌,本来该赶出学校的。可是拜某位同学所赐,这些流浪猫非但没有走,反而越来越多……你是想把学校变成野生动物园么?对了,你家那么有钱,干脆让把学校买下来得了。那样,就算你把全港城的流浪猫全都养在这里,也没人说三道四。”

    闵佳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但是她的目光没有退缩。郑老师还在酝酿着什么,魏成林深知,他接下来的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污言秽语来污蔑闵佳。

    想到这里,魏成林当即站了起来,诚恳地说道:“老师,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给流浪猫喂食了。是我错了,我跟您道歉。”

    “嗯?!”

    “猫是有灵性的,能给人创作灵感,所以我很喜欢猫。学校里的流浪猫太可怜了,我看不下去,所以就常常喂它们……”

    “那个,不是……”

    “报纸上常常登一些大学里的流浪猫,有的是图书馆的镇馆之猫,还有堂而皇之去教室听课的学霸猫……我还以为大家都对猫挺宽容的,没想到还有很多同学不喜欢猫,猫甚至能威胁到大家的安全。是我考虑不周到,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喂了。”

    魏成林说得格外真挚,好像他就是这样想的。而让郑老师惊讶的是,总是沉默的魏成林,口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慢着,刚才自己要说什么来着?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哦,对了,是流浪猫!要批评宋闵佳喂流浪猫的行为!

    郑老师清清嗓子:“你坐下,我说的不是你……”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喂猫吗?您不会说宋闵佳吧?我偶尔会拜托她帮我喂猫,她不好意思拒绝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跟宋闵佳没什么关系。”

    “你这小子……”

    魏成林这番胡搅蛮缠,让郑老师彻底混乱了,他憋了一肚子说教来着,硬生生地被魏成林给堵回去了。他拍着桌子训斥了魏成林几句,然后背着手悻悻地离开了教室。

    闵佳冷不丁地扭过头来,冲着魏成林点了点头。魏成林知道,她是在说“谢谢”。他温和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在意。

    对于魏成林来说,闵佳是自己的大恩人,也是恩师的女儿。就算他力量再单薄,但是在能力范围之内,他会豁出命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

    第三节晚自习,看样子不会有老师来了,魏成林的同桌老白偷偷拿出一个练习本,继续写。老白并不是他的真名,跟《武林外传》里面那个葵花点穴手的老白也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他有白化病,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白”。虽然同学们没有当面说什么,但是也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魏成林自告奋勇跟他做了同桌,二人关系还不错。

    魏成林小声劝道:“最好别再自习课上写,当心被老郑抓住!”

    “没事,老郑哪儿能每节课都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落在了他的练习本上。老白顿感大事不妙,然而已经太晚了,老郑已经把他的练习本给抽走了。

    高中老师是怎么练就“走路不出声”这项绝世神功的?他们简直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但这项神功是如何练就的,没人能给出答案。

    老郑随意翻看了一下老白写的,冷笑一声,继而大声念了出来:“这个叫做豆子的少年原本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奴隶,从未想过有一天也能有机会接触到绝世神功。他下定决心要拜这位白须老者为师,因此他决定接受挑战,从100名奴隶中杀出重围……”

    “……十年过去了,豆子早已不是那个青涩少年,他原本精通佛法,又跟着老者参透了道家的奥义,完成了佛、道双修,放眼天下,仅此一人……”老郑笑得鼻水都喷出来了,然而转眼间,他就将本子卷成长筒状,冲着老白的头一阵猛打:“奴隶少年拜大师为师?还能佛道双修?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脑袋里进屎了吧?你写出这些玩意来,是为了自己看着爽,还是想害别人?”

    魏成林都替老白疼得慌,他忍不住小声为同桌辩解:“老师,现在很多玄幻都这么写,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什么玩意?”郑老师对网络的厌恶是发自内心的,魏成林不说还好,说完之后,郑老师变得更加可怕,就好像老白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让你们不要看闲书,非得看!看这些书,对高考有什么帮助?看这些糟粕垃圾,总有一天你自己也变成垃圾!”

    郑老师把老白的本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扫了全班一眼:“还有谁看闲书?乖乖交上来!”

    班里鸦雀无声,那些藏着大量网络的学生们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要是再被我抓住,有你们好看!”

    郑老师发完彪,将老白喊出了教室。魏成林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老白回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他试图擦掉本子上的脚印,但是怎么也擦不掉,他更加难过了。

    第二天上早自习,郑老师特意强调,严禁在自习课上涂鸦,否则就要叫家长。当然,他说这些的时候,就是看着老白说的。他的教育理念,那就是一定要给学生足够多的难堪,才能让他们长记性,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长进。

    可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会那么容易屈服?老白也不再偷偷摸摸了,索性光明正大地写他的网络,摆明了要跟班主任对着干。上第一节晚自习的时候,毫不意外地被郑老师抓住了。郑老师气急败坏,不仅将他的本子撕得粉碎,还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直接将他踹到了教室后墙上。郑老师的脸因为怨毒而变得狰狞不堪,同学们都心惊胆战,祈祷这场风波赶紧过去。

    为了不打扰其他学生上自习,郑老师将老白叫到了走廊上,劈头盖脸的训斥声像汹涌的海浪,一波波地传到教室,听得人心惶惶。第一节自习结束后,老白回到了教室,虽然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但是脸色惨白,看起来毫无力气。

    魏成林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老郑给我爸妈打电话了,让他们明天来学校。”老白惨笑一声:“我有点儿难受,回宿舍休息了,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魏成林万分理解,目送着他走出了教室。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老白。谁都没料到,近十年以来,二中发生了唯一一件非自然死亡事件——学生猝死在宿舍里了。



    尽管校方极力掩盖,但老白的死还是以光速传遍了校园。在老白的父母赶到学校之前,学校高层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问责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并且封住学生的口。

    新任校长姓钱,是一个不苟言笑、无论何时都穿着笔挺西装的老干部。他听着手底下的老师议论纷纷,不肯轻易发话。在老师们的意见趋向于一致的时候,他才说道:“要堵住家长的口,需要多少钱?”

    前朝遗老鲁副校长小心翼翼地插话:“怎么着……也得二十万吧?”

    钱校长没有发话,而是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一位老师反驳道:“没有必要赔那么多吧?我们学校又没有做错什么。”

    钱校长依旧没有说话。

    鲁校长瞅了肇事者郑老师一眼,他神色自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鲁校长想大骂他一顿,让他承担责任。可是看到他这幅表情,他竟然失去了指责的力量。

    “我也是这么想的,学生猝死,学校有什么责任?我们为什么要先放低姿态,先低头认错?”郑老师敲着桌子,冷静地说道。

    “是的,我们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给家长一些安慰而已。要是赔多了,家长势必会得寸进尺。”

    鲁校长怄着一股火——学生在跟老师发生冲突后,死在了宿舍里,学校为什么没有责任?为什么不跟家长认错?可是没有人提出异议,鲁校长陷入困惑,难道其他人的想法都是对的,只有自己是一个异类?他本就是胆小之人,遂不敢多言。

    “郑老师,最多十万,你要把这件事办好。”钱校长波澜不惊地下了命令。

    “是。”

    “可是这钱从哪儿出?”

    钱校长没有回应,而是抬眼看了财务主任一眼。他们之间有某种默契,钱校长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财务主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要散会了,鲁副校长极为焦虑,他隐隐觉得,他们是要对“冬梅助学基金”下手。他鼓出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勇气,大声问道:“是要挪用冬梅基金么?”

    平地炸起一声雷,所有人都被镇住了。钱校长清了清嗓子,不满地看了鲁副校长一眼,没有做任何回复,而是平静地说道:“鲁校长,请注意你的措辞,‘挪用’二字十分不妥。”

    这也就是默认了他们要动用基金,鲁校长心急如焚,在楼梯拐角处抓住了财务主任,问道:“助学基金里还有多少钱?”

    “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就是抓学生工作的,下半年还得推贫困生,给他们发助学金啊!这次推几个,校长一直没放话。”

    “那就先别推了,估计赔上这一笔,基金里也就不剩什么钱了。”财务主任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鲁校长呆立在原地,听到了心脏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冬梅助学基金是怎么成立的,里面的钱是怎么来的,二中谁不知道?他唯一一次想动用这笔钱,是想留住老徐。然而徐校长终究走了,这笔钱也没能保住。

    开学才两三个月,基金里的钱居然就用得差不多了,他们居然还十分坦然?他们还是人吗?是人的话,为什么会这么无耻,而又这么冷静?不,不应该是冷静,而是冷血。

    薛冬梅生前曾跟乔楠交往,听说乔楠当了特种兵,若他知道了校领导这种行径,会不会带着他的兵将这群无耻之徒全给突突了?不行,这种想法太危险,搞不好会连累乔楠。

    教师们纷纷散去,鲁校长脑袋嗡嗡响,他失落地走向办公室,不动神色地关掉了口袋里的录音笔。

    魏成林还不能接受老白猝死的事实,就像他小时候不相信爸爸突然离开了自己那样。可是老白的父母已经来了,要把老白的尸体带走。郑老师让几个学生提前把老白的课桌给收拾出来,那些书本什么的让他父母带回家。魏成林心里空荡荡的,机械地收拾着东西。他把老白用来写的本子拿了出来,这个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魏成林一整天心神不宁,偷偷地拿出那个本子来看。郑老师的脚印还赫然印在上面,根本就无法抹去。老白虽然成绩不咋地,但是写得一手好字,思维天马行空,若是好好培养,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家,可惜啊……

    魏成林看着他的文字,再看看自己的手,不禁想到,如果当初不是遇到了徐校长,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徐校长跟他说,“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应该去做艺术家的事”,这几句话始终萦绕在魏成林耳畔,让他一次次坚定信念,千万不要放弃,不能辜负徐校长的期望,一定要成为一名艺术家。

    如果徐校长还在,如果二中其他老师还在,老白的命运又将变得如何呢?若换做以前,像这样师生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时,李兰芝肯定会找老白谈心的。她会批评他上课时间乱写,会痛骂他成绩不好,但是她也会千方百计地为他找机会,让他参加作文大赛,为杂志社推荐他的作品吧?

    可惜,二中很多老师都走了,老白的悲剧似乎是早就注定的。魏成林十指紧握,喃喃自语:“我真是运气好,运气好啊!”

    老白的本子上,有一页全是愤怒的涂鸦,笔尖划破了纸张,满满的一张都是“郑德满去死吧”。他一定是怀着极大的仇恨去写的,魏成林看得触目惊心,遂合上本子,不再翻看。

    魏成林以为学校会闹翻天,没想到格外平静。仔细想想也是,要尸检、火化什么的,学生家长根本就没有精力闹。可是两天过后,学校依然很平静,魏成林很失望。他并不是因为看不到热闹而失望,而是因为——老白的死就像一阵风,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在乎过,转眼就被遗忘了。

    其实学生们根本就不知道老白准确的死因是什么,校方含含糊糊地说是心脏病,但是据老白的室友说,他们回宿舍的时候,发现他是跪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床上的,一只手死死地抵在腹部上。他们很是困惑,如果是心脏病的话,不应该抓胸口吗?

    自从老白的父母来学校后,郑老师就全程陪同他们。他隐去了自己体罚老白的事实,而是万分痛心地说道:“他平时太贪玩了,天天,我训了他几句,他就闹情绪了,自习也不上了,回到宿舍睡觉。唉,要是这孩子不那么任性,也就不会出这些事了!”

    老白的父母虽然是很传统的农民,但是他们不怕损坏孩子的尸体,坚持要尸检。郑老师没辙,时间紧迫,他只能偷偷摸摸地给做尸检的大夫塞了个红包。大夫白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拒绝。

    尸检的结果是脾脏破裂,出血量过多导致死亡。大夫不紧不慢地说道:“脾脏是很容易破裂的,甚至连打个喷嚏都能打破了。问题就在于没有及时送医,如果要是早早送过来,或许还有救。”

    老白的妈妈问道:“那俺家孩子的脾脏到底是怎么破的?”

    “对不起,这个确定不了。”

    “哎……可怜的娃,白挨了这一刀啊,死了也不得安宁……”老白妈妈陷入绝望,坐在地上痛哭不止。

    听到大夫这样答复,郑老师却颇为窃喜,心想红包总算没有白塞。在忙完老白的葬礼后,郑老师亲自带着老白父母回学校收拾遗物,彻底阻断他们跟学生的交流。

    走进宿舍楼,郑老师义正辞严地将楼管大爷训斥了一番:“学校早就规定,学生想回宿舍休息,必须得有班主任签字的假条。白同学没有假条,你怎么能放他进宿舍?”

    楼管大爷立刻反击道:“那学生脸白得跟纸一样,说肚子疼得不行,我能怎么办?再把他撵回教室吗?倒是你们当班主任的,不知道学生病了吗?不会送他去医院看看吗?”

    郑老师本就底气不足,被大爷反杀后,便无心恋战,匆匆带着老白父母去了房间。在收拾完东西后,郑老师拿出一个信封来,十分体贴地说:“虽然学生的死跟学校没有关系,但我们心里很难受,这两万块钱,算是学校一点心意吧。请二位务必收下,多多保重。”

    虽然郑老师耐心细致,但是老白父母总觉得很蹊跷,他们说什么也不要这笔钱,就想问明白儿子是怎么死的。然而他们见不到老白的同学,说白了,除了能接触到郑老师,其他人他们一概接触不到。

    唯一一次接触到学生的机会,是郑老师让几个男生把老白的书本搬下来送给老白父母。就这几个学生,郑老师也提前叮嘱过了:“要是被我发现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就别想待在二中了。”

    就这样,这几个学生对老白、郑老师之间发生的冲突缄口不言,把书本送给老白父母就算完了。当然,这些遗物也都是郑老师提前筛选好的,看不出任何问题来。老白父母心如死灰,拿了这堆破书本也没什么用,徒增伤感而已。

    老白父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学校,他们要在吉祥馄饨馆前面坐公交车。他们等车时,一个少年突然从巷子里蹿了出来——不,不应该是突然,他应该是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那个少年穿着一件黑色卫衣,他戴上了卫衣的帽子,显得有些神秘。他很警觉地四下看了一番,最后将那个写的本子递给了老白妈妈:“阿姨,我是老白的好朋友,这是他写的东西,你们一定要看。”

    “还有,老白跟我们班主任闹得很厉害,那天晚自习,还被我们班主任踹了一脚,也不知道那一脚有没有事?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你们多多保重!”



    郑老师现在当上了高二的教学组长,在学校里威风得很。老白死了之后,他还贴了一个通报批评,尽管隐去了姓名和班级,但学生又不傻,很快就猜出来被通报批评的人就是老白。

    “最近某学生违反校级,在未得到班主任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回寝室休息,结果造成了意外身亡的严重后果,也给其他同学的学习生活带来了极大困扰。二中向来致力于为学生打造安全、温馨、快乐的学习环境,发生这样的悲剧,根源在于学生不守纪律。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十分心痛。无规矩不成方圆,希望二中学子以遵守校纪为己任,避免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是的,没有看错,学生死了,学校通报批评这个猝死的学生,来立学校的规矩。

    “这是……鞭尸吗?”

    二中真的变了。去年冬天,有位同学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学校迅速出了一个安全须知,让所有人都签字。但是那份安全须知上,没有任何责怪那位同学的意思,相反,学校里还弄了一个募捐,筹钱帮他做康复训练。还不到一年啊,学校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尽管还没有立冬,可一股彻骨的寒意蔓延了整个二中,冷得让人丧失了一切知觉。

    这张通报批评刚刚贴出去,学校外面就闹了起来。一群披着麻衣的人大声哭嚎,吵得二中不得安宁。死者的父母放出狠话来,必须要为他们的儿子讨一个公道,要血债血偿。

    郑老师在办公室里发了疯,又在教室里跳着脚骂,逼问学生到底是谁在乱说话,差一点就要刑讯逼供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承认“泄密”,魏成林只顾低头背英语单词,背着背着,一抹笑意就挂在了嘴角。

    家属在学校外面闹了两天,学校丝毫不为所动。直到第三天,市教育局的领导要来学校,钱校长才淡然说道:“把外面那群人弄走。”

    “像群僵尸一样。”

    语毕,他继续淡然地喝着茶水,翻着文件。

    郑老师深知此事不好办,跟钱校长诉苦,恐怕要多加一点钱。钱校长合上报纸,说道:“预算给了你十万。”

    “可是……”

    “学校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个我也知道……”

    “祸是你闯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老师哑然,深知校长不会再妥协,只得悻悻离去。

    他想跟老白的父母协商,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彻底把他当成了仇人。郑老师还没有走到门口,老白的家人就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想要把他给撕了。可惜二中保安很凶悍,他们冲不过来,但是一句句狠话却格外清晰地传了过来:“你就等着判死刑吧!”

    当时郑老师用两万块钱把老白家属给打发了,他得意洋洋地汇报给了校长。还补充道:“这一家都是农民,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很好打发。”

    然而就是这一家子农民,将二中门口变成了一片丧葬场,并且要把二中给告上法庭。或许他们懂得不多,但是他们的打法也很简单直接,只要能讨回公道,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教育局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郑老师招架不住,只得从“完全没有动手”,变成了“轻轻踹了他一脚”。教育局的人走了之后,钱校长托人给他带了个话,大体意思就是尽早打好辞职报告,走得体面一些,别等着学校出公告,让两边都不好看。

    郑老师给校长跪下了,求校长给他一点时间,他肯定会誓死维护二中的名誉。钱校长没有发话,郑老师便悄悄递上一张银行卡。校长瞟了一眼,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魏成林巴不得让郑老师快点走,他跟妈妈说:“如果老白家里需要证人,我想出庭作证。”

    魏老太吓得声音都变了:“不行啊!你要是给他家作证,那就是把二中给得罪了呀!万一二中再给你小鞋穿,那可怎么办?”

    赵艳芬却不理会婆婆的担忧,问儿子:“你不害怕?”

    魏成林如实回答:“怕是怕……不过我想做点好事。”

    “那就去吧。”赵艳芬顿了顿:“你得对得起那些为你流过血的人。”

    魏成林“嗯”了一声,将剩下的饭大口吃完了。魏老太急得乱颤,却也拦不住孙子。

    最近闵佳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她的书桌上总是莫名有些灰尘,舞蹈室的储物柜上,被人画上了红色叉叉;书包里常常被人塞进纸条,上面写的话简直不堪入目。

    闵佳隐约知道是谁干的,那人曾经放话,要让自己不好过,看来的确是付诸行动了。她想念二姐,最起码二姐在学校的时候,那人从来不敢兴风作浪。

    身为富豪之女,闵佳也有一些身不由己,这种暗戳戳的欺负,让她很是为难。告诉爸妈吧,他们肯定会来学校交涉。这样一来,老师同学都会说她毛病多,娇贵;要是什么都不做,她又觉得委屈,她没有错,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于是,闵佳搜集了一些证据,去找班主任解决,让他为自己主持公道。而郑老师却为即将到来的开庭伤透脑筋,因此很不耐烦地说道:“同学之间搞恶作剧,你还这么较真?”

    “那有人举报我喂猫,您怎么就管了呢?”

    郑老师拍案而起:“宋闵佳,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在质疑老师么?别以为你家有钱就了不起啊,有钱就把二中买下来啊!等你成了二中大小姐,再来对我指手画脚!”

    闵佳夺门而出,气得泪珠翻涌。魏成林刚好来办公室有事,看到闵佳这幅神情,吓得不行:“闵佳,有人欺负你了?”

    闵佳抽泣着不说话。

    “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去找他们算账!”

    宋闵佳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擦干眼泪,说道:“我就是想我二姐了。”

    “……”

    “二姐在的时候,学校不是这样的,他们也不敢欺负我。”

    “闵佳,乔琳姐不在,但是你还有我呀!我就是你的保镖,是你的小书童,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你受了委屈,我就替你出气!”

    闵佳被他逗乐了:“女生的事,才不用你们男生插手,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二中的体育课形同虚设,学生更像是一群拉到操场上放风的犯人。这节体育课是跟高三六班,也就是乔琳他们班一起上的,魏成林跟一群男生踢足球,宋闵佳跟几个女生坐在看台上晒太阳,她抱着一只小花猫,文文静静地看男生们踢球。

    沈春晓一党就在看台下面大声说笑,讨论着足球场上的男生们。闵佳听到她们提起了魏成林,说他长得眉清目秀,但是太单薄,还是一个没长开的小弟弟,估计活儿也不行。

    她们的笑声格外刺耳,看台上的女生们也听不下去了。她们知道魏成林和闵佳关系好,便提议道:“咱们换个地方吧,这里太吵了。”

    “嗯。”

    闵佳一站起来,小花猫便像箭一样蹿了出去,好像要替闵佳出气一样,直接飞过了沈春晓的头顶,把她吓了一大跳。

    小花猫落地后,弓着身子喵喵叫了几声,这让沈春晓更加不爽。她的一个小跟班讨好似地说:“别生气,我来替你报仇。”

    说时迟那时快,小跟班快步跑了过去,飞起一脚,把小花猫直踹到足球场边上。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估计教学楼里面的学生都听到了。

    踢得热火朝天的男生们也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蜷缩成一团的小生命。魏成林想救它,可小花猫受了惊吓,飞快地逃到了看台下的器材室里。

    正在此时,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的哨声,放风时间已经结束了,他们要整队回教室。可是刚走出操场,闵佳又折了回来,就算旷课,她也要去器材室找小花猫,要不她放心不下。

    二中的体育设施太过陈旧,器材室也不例外,窗户都是斑驳的木格子窗,里面的灯光十分昏暗。

    闵佳刚一进来,就听到了暧昧的亲吻声,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便喊了几声“小花”。此举无疑是给亲吻的情侣示意——有人进来了,克制一点吧!

    这边看台一共有三个房间,正西边有一个,然后南北两侧各一个。北侧的小房间是男生的更衣室,貌似亲吻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闵佳是断然不会进去的,她喊着“小花”,走进了最西边的小房间。

    细微的声响似乎是在提醒她,受伤的小花猫就是躲在这里。这里堆放了很多垫子,还有跨栏的栏杆,闵佳掀开一块垫子,一只肥硕的老鼠突然蹿了出来,闵佳吓得一声尖叫,往后退了好几步。

    “当啷”一声,跟她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她猛然一回头,借着昏黄的光线,发现门被关上了。

    闵佳万分恐惧,她拼命晃着门,却根本无济于事,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她想打电话,手机却放在书包里,没有带在身上。闵佳第一次慌到手足无措,靠着墙坐了下来。

    她不喜欢一惊一乍,不喜欢高声嚎叫,因为那样不优雅,不体面。可现在出于求生本能,她不停地哭喊着,希望有人来救自己。她原本是一个安静淡泊的小天使,可是现在,她不过是一个无助到极点的女孩子。

    闵佳没有放弃求生,然而回报她的,却是几个越来越近的黑色身影。



    上完体育课之后,教室后面总会充盈着一股汗臭味,或者可以说是青春期男孩子的味道。魏成林也不例外,每次运动完,他总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臭的。

    他去卫生间简单冲了一下,上课铃响了之后,他才晃悠晃悠地进了教室。这节课是他最喜欢的英语课,虽然进教室晚了,但他还是跟英语老师做了个鬼脸。

    他刚坐下,下意识地看向右前方,没有看到闵佳的身影。

    魏成林顿时觉得怪怪的。

    英语老师也发现闵佳不见了,随口问了一句。闵佳的同桌说道:“刚才高三一个学姐把猫给踢伤了,闵佳回去找猫了。”

    “……这学生,干脆跟猫一起过得了!”老师摇了摇头,翻开了课本。

    魏成林坐立不安,闵佳虽然不爱读书,但是从来没有旷过课,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因为猫缺过课啊!

    右眼皮跳得厉害,课上到一半,魏成林站了起来:“老师,我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

    “懒驴上磨屎尿多……去吧去吧!”

    刚才听闵佳的朋友说,她是回去找小花猫了,那就是还在操场上。天上飘着小雨,操场一个人都没有。器材室外面的大门是锁着的,看样子里面没有人。

    魏成林大喊了几声“宋闵佳”,也没有听到回复。他绕着偌大的操场转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他正欲失望而去,却好似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呼救声。

    “闵佳!”

    魏成林从看台上跳了下来,仔细聆听了一会儿,那呼救声却消失了。

    “可能是错觉吧!”

    站在器材室门口,魏成林自言自语,想去枕石园那边找找。

    在他拔腿的那一瞬间,又传来一声很压抑的喊声。魏成林的听觉很敏锐,他相信自己不会听错。

    “闵佳!”他趴在门上,喊破了嗓子。

    这次,他确实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虽然很微弱,但是他确定这里面有人。

    再仔细一看,这扇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从小缝里能看到横穿的插销。

    魏成林不顾一切地撞了起来,尽管他身材单薄,尽管肩膀被撞得生疼,但是他顾不得。有时候,人的潜力真是无限的,魏成林不知道撞了多少下,终于把这扇破旧的门给撞开了,惯性太大, 他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门被撞开了之后,他听到了西面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可是在他爬起来之后,那里面的声音却停止了。

    那扇门依然锁着,可是这次没等魏成林撞,里面的人就把门打开了。开门的人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但是人高马大,像是一堵墙。

    “你们在干什么?”魏成林猜到了大概,气得浑身发抖。他顾不上害怕,看到旁边有一根棍子,便抄了起来,冲着那个大汉一阵挥舞。

    里面还有三四个人影,他们从那个小屋里走了出来,邪笑着靠近魏成林,其中一人说道:“你小子,坏了我们哥几个的好事!”

    看来他们都是练体育的,每个身影都很壮硕。不知道谁扔了一块木头过来,打到了魏成林的眼角。他眼角吃痛,忍不住揉了起来。

    就这一会儿功夫,领头的那个一脚踹掉了魏成林手中的武器,然后又把他踹翻在地。几个少年一拥而上,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骂咧咧。魏成林忍着剧痛,咬牙说道:“我打着110呢,警察很快就要来了!”

    这一招是跟孙瑞阳学的,虽然魏成林并没有报警,但威慑力足够了。那几个少年又踹了几脚,才一溜烟地跑了。

    魏成林周身疼痛难忍,但是他顽强地爬了起来,喊着闵佳的名字,冲进了那个小房间里。

    闵佳没有回应,魏成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敢想象这里发生了什么。难道……闵佳已经死了?

    魏成林先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西北角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灯光刺激到了她,她浑身一激灵,害怕地抱住了自己:“别过来!别过来!”

    “闵佳,是我!”

    魏成林心要碎了,他轻声喊着,慢慢靠近闵佳。可是闵佳精神错乱了,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闵佳手里拿着一块碎玻璃,估计是窗上掉下来的。她握在手里,玻璃渣子把手给划破了。

    “闵佳!你不要害怕,我是成林,魏成林啊!”

    闵佳缓缓抬起头来,失神的眼睛重新聚焦,才看清了成林的轮廓。

    她扔掉了玻璃碎片,抱着膝盖痛哭了起来。

    魏成林隐约看到她的校服被撕开了,里面白衬衣的扣子也被撕开了,少女最具诱惑的地方若隐若现。

    魏成林急忙转过身去,将自己的校服脱了下来,扔给闵佳:“你先穿上,把衣服整理一下。”

    闵佳哭了很久,才按照魏成林的话做了。她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闵佳,你衣服整理好了吗?”

    “嗯……”

    魏成林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了闵佳一番,还好,她身上没有血,衣服也没有被撕破。

    他如释重负:“还好我翘课了,要不……”

    “成林!”

    “嗯?”

    “不要说出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可是……”

    “要是你告诉别人,我就从楼上跳下去,再也不会理你了。”

    “……那好,我谁也不告诉。”

    “你对天发誓!”

    “嗯……我发誓!”

    闵佳先走了出去,魏成林有意磨蹭一会儿再走。他鼻青眼肿,无法掩饰身上的伤痕,而且他肋下疼得厉害,站也站不稳。

    他干脆给郑老师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肠胃炎,得去医院。郑老师自身难保,肯定没精力追究他逃课的真正原因。魏成林发完信息之后,就从没建好的体育馆那边溜出去了。

    魏成林忍着剧痛回到了家,魏老太一见孙子被人打成这样,顿时就觉得天塌下来了。哭天抢地地絮叨了一番,追问是哪个混蛋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老婆子饶不了他们。

    但是魏成林很困倦,况且他的确没看清楚那群人到底是谁,便跟奶奶说道:“奶奶,有几个同学嘲笑我没爸爸,我就跟他们打了一架。”

    “哎哟,忍一忍嘛!你怎么打得过人家?”

    “那我打架的原因,你能告诉我妈吗?”

    “那不成!要是你妈知道了,她又得难受得睡不着觉了。”

    “所以我这伤……”

    “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就这么跟你妈说!”

    “嘻嘻,奶奶最聪明!”

    “哎,我这苦命的大孙子!受了多少委屈哇!快睡吧,奶奶去给你做辣子鸡!”

    奶奶、妈妈这边不会追问了,闵佳的秘密就算保守住了。魏成林最庆幸的就是他出现得及时,闵佳没有被他们强暴。万一再晚几分钟,那后果不堪设想。

    “魏成林,没想到有一天你也能当英雄啊!”

    魏成林拥着被子,心满意足地睡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闵佳变了,她以前只是沉静,而现在却是木讷。别人喊她好几声,她才会战栗着答应。

    她本来就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喜欢跟女伴们勾肩搭背。而现在,她对肢体接触到了极为反感的地步,别人一碰她,她就会触电般地尖叫,把她的朋友们吓一跳。

    最夸张的一次,是她在卫生间里发出瘆人的尖叫声,整条走廊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女生们跑去看她,原来卫生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声控灯灭了,她万分恐惧地抱头尖叫,也忘了可以逃出去。

    谁都不知道闵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像一只受伤的猫,敏感,多疑,不敢让任何人靠近。他们都说闵佳得了精神病,可只有魏成林知道,她受了怎样的伤害。

    在魏成林眼中——不,在所有人眼中,闵佳曾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天使,她没有沾染人间的烟火气,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可以肆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突然有一天,她褪去了天使光环,变成了最最普通的少女模样,会因为恐惧而痛哭不止,会因为受过伤害而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

    短短几天,闵佳就迅速地显瘦了下去。魏成林比她还要煎熬,他想把闵佳受到的伤害告诉李兰岚,可是他又答应过闵佳,替她保守秘密。女孩遭受了那种伤害,怎么有勇气让别人知道?

    十月末的一个周三,他照例去找李兰岚上课。李兰岚心情非常糟糕,魏成林去的时候,两个研究生哭着从她研究室里跑了出来。魏成林心里一紧,今天又要被骂得找不着北了。

    果然,李兰岚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魏成林一紧张,便弹得乱七八糟。李兰岚刚要河东狮吼,却猛然发现了魏成林手指上的伤口, 她大吼道:“说了多少遍了,钢琴家的手比命还要重要,你听进去了吗?”

    魏成林往旁边缩了缩:“听…听进去了。”

    “摔倒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宁可脸着地,不能手着地!”魏成林抑扬顿挫地背了出来。

    “……背得好听,怎么不照着办?”

    “李教授,您看我脸也受伤了,这就是脸先着地的后果!”

    “噗嗤。”李兰岚没绷住,笑了出来。然而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又愁容满面:“成林,闵佳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这几天怎么那么奇怪?”

    “……她怎么了?”

    “她……一回到家就不停洗澡,跟疯了一样。不吃饭,不喝水,她爸一碰她,她就尖叫着躲到一边。我今天忍不住骂她了,可是骂了半天,她也没反应,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骂她,神思恍惚到不行!”

    魏成林心如刀绞:“李教授,您不能骂她,或许她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呢……”

    “那她也该跟家里说啊!她不说,我们怎么帮她?”

    魏成林的嘴唇快咬烂了,也不知如何开口。李兰岚叹气道:“要是乔琳在就好了,她什么事都跟乔琳说。唉,成林,要是在学校打探到什么消息,你要告诉我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