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都市 > 华年 > 全文阅读
华年txt下载

    乔琳动手术前一天,姥姥发觉了不对劲。在乔琳去省城前,跟她说想吃老家的黄桃,过几天姐姐就回来了,到时候一起去大李家村吃桃子。姥姥满口答应,用装化肥的袋子装了一大堆。可是几天过去了,乔琳却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姥姥了解她,她说想吃那就是真的想吃,不会让自己白辛苦一场。

    姥姥等不及了,给港城那边打了电话,结果两个女儿谁都不接。最后还是大女婿接的,乔建军说,乔琳还在省城没回来,等回来了再说。

    姥姥越来越不安,嗓门也高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没有。”

    姥姥一下子就想起了从军的外孙,心都揪到了一起:“楠楠出事了?是受伤了,还是……”

    “不是,他不是去北京培训了吗,能出什么事?”

    “璐璐呢?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没有,挺好的,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这两个最让人操心的都没事,姥姥就放了一大半心,她压根就没往乔琳身上想。在她的印象中,那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一个精力充沛的小猴,世间百病都得绕着她走,她怎么可能生病?

    但她还是问了一句:“琳琳呢?她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了?”

    “她?她忙吧,在省城没回来呢。”

    大女婿一踟蹰,姥姥立马就察觉了哪里不对劲,她不停地追问,可乔建军守口如瓶,不肯跟她透露实情。对老人家来说,乔琳就是她的心头肉啊!如果她知道乔琳生病了,那岂不是把她的心头肉给挖了一块?

    挂了电话之后,姥姥坐在小马扎上,看着那半袋子桃子发呆。儿子喊她吃饭,她也不动弹,而是一个劲喃喃自语:“肯定是港城那帮人出事了!弄不好……就是琳琳出事了!……不行,我得去趟港城,真是担心死个人了。”

    说来真是奇怪,乔建军明明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掏空了,但他却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他很怕自己闲下来。下午四点多,客人稀少,他就在后厨疯狂地包着馄饨。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他刚要出来招呼,却看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她的的确良衬衫都湿透了,额头上也不停地淌着汗。

    “妈……”

    “你别叫我妈!我跟你不是一家人,家里出什么事你都不用告诉我!”姥姥把化肥袋子放在地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说道:“我是来找琳琳的,我都找到这了,我就不信见不着她!”

    “她真的还在省城……”

    姥姥勃然大怒:“你少来这套!是不是把我急死了,你心里就舒坦了?”

    乔建军也实在支撑不住了,泪珠子一下子翻涌出来。正好老董听见动静过来了,跟他说:“我帮你看着店,你陪着老人家去医院看看琳琳吧!”

    姥姥出门前,还拿了几个桃子,要带给乔琳吃。乔建军一向节俭,可他毫不犹豫地叫了出租车,和岳母一起去医院。到医院时,姥姥已经得知了乔琳的病情,她没有心情去数落女儿女婿了,而是径直走进了病房,去看她心心念念的外孙女。

    李兰芝给乔琳买了饭,她吃不下;李兰芝又出去买了些小女孩喜欢吃的零食,乔琳吃了几口,就都放在了床头。她没由来地坚信自己得了绝症,因为太绝望,她反而表现得很淡定,不哭不闹,也不缠着大夫问个不停。可她所有的坚强,在她看到姥姥的那一瞬间,像山体滑坡一样迅速崩塌。

    “姥姥!”

    “姥姥”这个称呼有种神秘的力量,她让乔琳放弃了所有伪装的坚强,却也让她得到了全世界的安全感。她抱着姥姥放声大哭,姥姥强忍着眼泪,十分笃定地跟她说:“就是动个小手术,别害怕,别哭!”

    “可是……可是有可能是癌症……”

    “呸!不准说这样的丧气话!我家琳琳是个有福的人,不可能得那种病!”姥姥拨开了她的刘海,凝视着她的眼睛:“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得了什么大病,那也不能哭哭啼啼的,那得挽起袖子来跟它干!有姥姥护着你呢,什么病都打不过你!不准害怕,听见了没?”

    听了姥姥的话,乔琳的心就宽多了,也不再哭了。姥姥看到了桌子上原封不动的剩饭,又看看脸颊凹下去的乔琳,便瞪了旁边的大女儿一眼。李兰芝自知没有照顾人的天分,坦然地接受了母亲无声的指责。

    “你看,这是我去你四姥姥家摘的黄露,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我给你带了好些来,你先吃着,吃不完的,我给你做成罐头,你慢慢吃!”

    姥姥的手抖得很厉害,连塑料袋上的活扣都解不开,连连唠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乔琳替她解开了,她先让姥姥咬了一大口,然后自己才吃了起来。真好吃啊!好像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桃子。祖孙俩相识一笑,姥姥爱怜地抵住了乔琳的额头。

    “你先吃着桃子,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不能指望你妈照顾你,还是得我来!”

    姥姥蹒跚着走出病房,乔家夫妇急忙跟着走了出去。谁知姥姥没有下电梯,而是径直走进了楼梯间,并把门给带上了。不过须臾,就从里面传来了苍老的呜咽声。

    李兰芝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喊了一声“妈”,也忍不住泪奔了。

    “你还好意思哭!你看看,这是你亲生的孩子,被你照顾成什么样了!”姥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指着女儿一通斥责:“琳琳跟着我的时候,机灵又活泼,街坊邻居哪个不喜欢她?怎么一回到你身边,就成了班里倒数第一?她跟在我身边,吃得饱,睡得香,从来不挑食,我没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但至少把她养得健健康康的。怎么到了你手里,骨头里就长了个东西,还长了好多年?”

    李兰芝被斥责得抬不起头来,却也无力反驳,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两三年前,琳琳回家的时候,我就看到她的腿时不时地弹一下,我以为她是缺钙,嘱咐她多喝牛奶。从那时候开始,那个东西就长在她膝盖里了吧?这两三年以来,她有没有跟你说过腿疼?你有没有往心里去过?”

    恍惚中,李兰芝想起乔琳一次次说腿疼,就在出发去省城前一天,还让自己陪她去拍片子……可自己到底是有多粗心,竟然从来都没有把她的病痛放在心上?

    看着大女儿的神情,姥姥便明白了八九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疼到一定份上,她怎么能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你是她妈,你不关心她,谁关心她?别人生的孩子,你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从你肚子里蹦出来这个,你把她当根草!琳琳明天动手术,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要把她带走。就算她瘸了,我照顾她一辈子!我今天把话放这,我说到做到!”

    乔建军急了:“妈,我们俩是不对,但您也用不着……”

    “用不着什么?琳琳交给你们,才是落到后爸后妈手里了!必须让她离开你们一段时间,你们才能真心实意地反省!”

    姥姥毕竟年纪大了,盛怒之下,她眼前有点儿发黑。但是她固执地推开女儿女婿,走出楼梯间,等着电梯来,她要去给乔琳买点好吃的。

    姥姥出来后,站在门外的燕大夫迅速地闪到了一边。他偷听了之后才知道,乔琳的病很大一部分是由父母的疏忽给拖成这样的。听说这个小姑娘刚在省里的健美操大赛中得了一等奖,如果以后不能再跳舞了,那就太可惜了。在为乔琳感到惋惜的同时,他也在心里将乔家夫妻谴责了一番。听到姥姥这番痛斥,他心里也畅快了许多。

    其实,以他的经验来看,乔琳膝盖上的那个东西很明显是积液形成的肿块,看不出恶化的迹象。但是他不敢跟乔家人说,万一最后的化验结果是恶性的呢?那岂不是让他们空欢喜一场,然后将他们推进更绝望的深渊?一个合格的大夫必须要谨慎再谨慎,千万不能轻率地下诊断。更何况,乔琳膝盖上的那个肿块,就算不是恶性的,那也有致残的风险。所以,他不能放松警惕,更不能让乔家人掉以轻心。

    可是看到姥姥苍老的背影,他又觉得隐瞒真相太过残忍。这个老太太,没人知道她是怎样顶着炎炎烈日穿过这座陌生的城市,因为不会坐车而在公交车站点来回徘徊,若没有好心人指点,她都坐不上车;没人知道她佝偻的腰身如何能背得起半袋子桃子;更没人知道,在得知外孙女生病之后,她是怎样一次次向上天祈祷——千万不要让孩子生病,如果真有什么病痛,就让我这老太婆承担吧!孩子的人生还有很长,而自己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死也没什么可惜的了。

    这些都没有人知道,燕大夫也不知道。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姥姥上了电梯,跟在了她身后。姥姥坐在候诊室大厅捶腿的时候,燕大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老人家,我跟您保证,我一定会做好明天的手术。”

    姥姥很诧异地看了这个年轻的大夫一眼,他长得清爽斯文,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知道他是谁?燕大夫微笑道:“老人家,放宽心,您外孙女的腿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吧!”



    姥姥来了以后,乔琳就像是有了定海神针,不再像之前那样绝望了。姥姥还给她买了她喜欢吃的包子,她全都吃光了,姥姥别提有多欣慰了。

    乔建军也不用那么紧绷着了,他想起家里的店还没关,不知道老董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过来,便跟岳母请示先回去一趟。

    姥姥不愿意跟乔家人说话,索性背对着他们:“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就足够了。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你们在我眼前乱晃,我还烦得慌。”

    “嗯……”乔建军恭敬地答应了一声,又叮嘱乔琳:“你早点休息,姥姥累了一天了,你睡下了,她才能休息啊!”

    姥姥当即就不满了:“还用你嘱咐?琳琳比你们贴心多了!”

    乔建军灰溜溜地走出病房,他不想呆在医院。不是他不担心女儿,也不是怕岳母斥责,而是……无颜面对女儿吧!就算乔琳不怪他,他也无地自容。

    算了,算了,还是回家吧!再挣点钱,就能给闺女买更好的营养品,能让她快点好起来。看到馄饨馆透出来的光,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说笑声,他就会感受到一丝踏实。他踩到了一块碎屑,是碗的碎片。再往四周看看,地上还有不同的碎屑,门口的纸箱子里,还放着一堆缺胳膊断腿的物什。

    这都是他用了多年的老兵器啊!他换都舍不得换,怎么会被弄成这个样子?就在一瞬间,他想起了几个来闹事的小流氓,昨天把他们赶跑的时候,他们放话说“你等着,我们还会回来的”。

    那神情,像极了动画片里的灰太狼。

    这群兔崽子,非得挑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来挑事,可恶至极!老董心脏不好,能经得起他们这样恐吓吗?外面都乱成这样了,里面还不是成了满地渣渣?

    乔建军抄起一根断了的凳子腿,杀气腾腾地拉开了门。里面的客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回头看他。乔建军没有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倒是像来乔家闹事。不,他的气势不止是闹事,更像是寻仇。

    因为店里实在太平静了,还是那帮老客人,他们还是一样地吹牛皮瞎嚷嚷;电视在重播着《闯关东》,后厨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忙碌声。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令人心安的平静中,弥漫着热闹的市井味道。外面那些打斗的痕迹,仿佛是在另一个时空发生的。而这平静的一切,显得乔建军格外鲁莽。

    客人问道:“老乔,你这是怎么了?”

    是啊,我这是怎么了?这里不应该这样井井有条啊!乔建军有一种强烈的“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错觉。

    后厨的帘子掀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钻了出来,他热情地招呼道:“鲜虾香菇,大碗,加一点辣!您慢用啊!”

    他的动作非常熟稔,招呼起来行云流水,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里。看到乔建军,他就露出了两排大白牙。

    “叔,你回来啦?先吃点东西呗!”

    乔建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湿了眼眶:“你个小兔崽子,怎么又回来了?”

    杨树用围裙擦了擦脸,笑得很腼腆:“填完志愿,就回来了。”

    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些事情,让乔建军措手不及。跟他一比,杨树倒像这里的主人,他有条不紊地迎来送往,店里的生意完全不用乔建军操心。

    乔建军追进后厨,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人来闹事了?”

    “是啊,不过我吓唬了他们一顿,他们至少十年不敢来闹事了。”

    “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外面怎么那么多稀碎的东西?”

    杨树很轻快地说:“打了一架呗,打到警察来,把他们带走了。”

    “不过不是我报的警,是他们报的。”杨树揶揄地补充道:“恐怕是我把他们打疼了。有的东西打坏了,我用他们身上的钱买了新的。”

    在乔建军的记忆里,那群小混混有四五个人,杨树把他们全给收拾了,还能打到他们报警?而杨树除了嘴角有点血丝之外,可以说毫发无伤。这样的对比,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啊!

    老董把乔建军拉到店外面,说道:“这个杨树可不得了啊!别看他个子不高,可是打起架来,那简直就是三国里的张飞,水浒里的李逵!”

    常年听评书的老董终于找到了施展才华的平台,他模仿单田芳的语气说道:“话说你前脚刚走,杨树后脚就到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来了,闹事的就进来了,开口就要三千块钱。他们故意把手指弄得咯吱咯吱响,上来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我正要报警,可杨树把书包一扔,一脚把椅子踹散架了……那一脚啊,踹得一声巨响,吓得元宝汪汪直叫,直踹得木头渣渣都飞了起来。那几个小混混兀自吃了一惊,气势上就弱了几分,连连往后退。杨树拾起一根椅子腿,狞笑着向他们走去……噼里啪啦一阵混战,惨叫声此起彼伏,吓得我这个心脏哟……我本不敢看,可是担心杨树吃亏,还是睁开了眼。这一看不要紧,那几个人已经跪在地上求饶了。杨树踩在一张椅子上,问他们的名字,从哪儿来的,如果有人吞吞吐吐,他毫不留情地就是一棍子。他们不停地跟杨树求饶,杨树让我给他拿纸笔,让他们写个保证。他念一句,他们就得写一句,要是谁不写,那又是一顿狂揍……不知道谁偷偷报了警,估计是被揍怕了。警察来了之后,他们的保证也写好了。那几个人本来就是派出所的老熟人,警察把他们带回去批评教育了。”

    说完,老董把保证书递给乔建军:“你自己看吧!”

    乔建军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我们是最无耻的流氓混蛋,要是以后再敢来乔家捣乱,那就让我当个太监,出门就被车撞个稀巴烂!”

    老董感叹道:“老乔,我发现我们真的小看他了,他跟那群人打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条东北虎啊!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没见过那么火爆的场面。你说,他是不是以前混过的,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到你家啊?”

    乔建军哪里知道?港城跟东北那么远,上哪里去打听他的底细?不过,高考前跟那群学生对峙的时候,乔建军也感觉到了杨树的不寻常。明明不动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的眼中却闪着好战的光芒,别提有多兴奋了。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打仗。

    乔建军满腹疑惑,越想越觉得蹊跷,杨树却跟没事似地,跟以前一样忙碌。他说回家的车上手机被偷了,乔家人的联系方式自然也都丢了。他忙着高考,也没时间去办新卡。考完了之后,在家呆了几天,填完志愿后,就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杨树很轻松地说道:“我不是说了嘛,高考完后就回来打工,所以我就回来了。”

    乔建军百感交集:“我还以为你这小子……”

    “以为我走了就转眼不认人了,是不是?叔,你放心吧,不管走到哪儿,我永远都忘不了乔家。乔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忘呢?”

    杨树笑着说的,笑容里还隐藏着一股东北虎的凶悍。他死活不肯透露自己报了哪所大学,而是一个劲说,等通知书下来就知道了。

    在跟杨树失去联系的那段时间里,乔建军嘴上不说,但在心里却对他格外失望。如今听他一说,反倒是自己狭隘了。就算他来历不明,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这点就很让人欣慰了。

    所以说啊,不要轻易怨恨一个人,要把那些误会交给时间。在杨树归来的同时,乔建军再次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杨树的神勇护卫下,吉祥馄饨馆恢复了平静,在医院的李兰芝、乔琳对此一无所知。姥姥上厕所去了,乔琳独自待在房间里,跟在北京的哥哥打电话。大约是新排长集训什么的,反正哥哥不会说清楚,她也就不再问了。

    乔楠听完妹妹唠叨后,问道:“爸妈的确有疏忽的地方,你恨他们吗?”

    “恨倒谈不上,但是也不想原谅他们。从我上初中起,咱妈就没管过我,连我上二中,她都没报名……”乔琳一提起这些往事,委屈还是一如当初。

    乔楠说道:“其实……说不定你也有误会他们的地方……”

    “没报名就是没报名,这有什么误会的?”

    乔楠望着天上的明月犹豫了一下,说道:“妈妈没给你报名,确实是想逼你一把;后来她后悔了,想给你留条后路,甚至带着东西去求初中部的校长……但是从校长室出来,我就看到她哭了。”

    乔琳想了想,她想不出妈妈怎么能低头去求人。妈妈之所以流泪,是因为被校长拒绝了,还是因为她出卖了自己的尊严?她因为这件事怪了妈妈很多年,如果不是哥哥告诉自己,她或许会一辈子都这样怪下去。

    “人无完人,父母也都是人,他们是有错,但是不要对他们太苛刻了。”乔楠劝道:“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别再怨恨爸妈了,好好接受手术,听到了没?”

    “嗯……哥!”

    “怎么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切,谢个屁。快睡吧,睡好了,才有力气接受手术。”

    李兰芝在外面听着兄妹俩打电话,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姥姥上完厕所回来,故意转移话题:“李兰岚那个没良心的,刚才又在电视上出来了。化得跟个妖精似的,还唱着那么喜庆的歌。琳琳要做手术了,她这个当姨的还真有心情!”

    “别这么说,如果不是兰岚,乔琳的手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妈,你先去照顾乔琳,我下去问问还要存多少钱。奇了怪了,以前护士都是一次次地催钱,现在连催都不催了,我去问问,别给咱算错了账。”

    晚上大夫都下班了,只有护士站有人,护士让她明早再来确认交多少钱。不过另一个胖胖的护士说道:“您是乔琳的妈妈吧?”

    “是啊!”

    “那您……应该不用担心钱的事吧?下午好像有人给乔琳垫了三万块钱的押金,还说等手术结束后,把她转到条件更好的单人间。”

    李兰芝瞬间懵了:“谁垫的?我怎么不知道?”

    胖护士回忆了一下,说道:“我也记不太清了,那人四十岁左右,感觉她很面熟,像是在电视上见过。呃,怎么说呢,就是特别有气质,特别像明星!”

    走廊上的电视依旧在转播着某场文艺演出,李兰芝看到了电视里的妹妹。如姥姥所言,她穿着大红旗袍、烫着大波浪、画着烈焰红唇,用高亢的嗓音唱着民歌。李兰芝笑中带泪,喃喃自语:“总觉得……这样的你,我都不认识了!”



    姥姥毕竟年纪大了,又有点中暑的症状,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被小姨夫接回家休息去了。姥姥一走,乔琳就拿出闵佳给她买的纸笔,伏在小桌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李兰芝一凑近,她就立刻遮了起来:“你不准偷窥别人隐私!”

    “好好,我不看了。大夫让你早点休息,写东西最费脑子了,你哪儿能休息好?”

    “我写完这个就睡了。”

    李兰芝生怕小女儿在写遗书,但她又觉得那两个字晦气,便委婉地说:“做完手术后再写也不迟。”

    乔琳固执地说道:“不行,我得像卡卡学习,在进入治疗前,得先写十个愿望。如果上天感受到了我的诚意,那就会保佑我的。”

    “卡卡的十个愿望?”

    “嗯!在很多年前,卡卡有一次很严重的受伤,甚至有瘫痪的危险。他就列了十个愿望,等康复了之后一一去实现。大夫说他的康复是个奇迹,可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那十个愿望给了他力量,让他战胜了伤痛,重新回到了球场。”

    李兰芝不懂足球,她甚至斥责过小女儿不务正业。现在看来,喜欢一个偶像还是有积极作用的,最起码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了她不少力量。

    “那你能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吗?”

    乔琳断然拒绝:“不行的,这是我的秘密。”

    李兰芝不再勉强,只要乔琳不是在写遗书就行。遗书啊,这两个字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人难过了。小女儿永远都是那么阳光灿烂,这一辈子都不要跟那散发着阴郁气息的两个字扯上关系。

    还别说,以前她老觉得小女儿咋咋呼呼的很烦,所以对她的态度也不耐烦;可李兰芝也不知道怎么了,她从未觉得女儿如此可爱,可爱到她想伸手去触摸。结果一靠近,乔琳就警惕地捂住了本子:“不准偷看!”

    李兰芝悻悻而退,却突然被女儿的一声“妈”给绊住了脚跟。

    “怎么了?”

    “我想听你夸夸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乔琳却很不好意思说出口。

    李兰芝也很诧异:“什么?”

    “我想听你夸夸我,你总是夸哥哥姐姐,从来没有夸过我。我……我就想听你夸我一次,哪怕只听一次呢……”

    夜间很静,窗外的月色很亮,而病床上的她却很胆怯。

    李兰芝蠕动着嘴唇,隐藏了许久的千言万语,终于一泻而出。

    “当初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孩子了,所以根本就不知道你来了。在我肚子里的前三个月,跟着我去省城培训,去乡下调研,没有补充过一点营养。如果不是有一次大出血,我都不知道是你来了……可即便这样,你也顽强地生存下来了,虽然体格比一般孩子小很多,但你很健康。大夫说,你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我也想跟你说,你摊上了我这么粗心的妈妈,经历了种种危险,但你却那么坚强……你真的很棒!”

    “小时候,我养不起你们三兄妹,把你送到了乡下姥姥家。你不哭不闹,笑嘻嘻地就去了。可是在我离开大李家村的时候,你在后面追我,哭着喊‘妈妈’,我狠下心来没有回头。现在想想,真的对你太残忍了。你才两岁,刚会喊爸爸妈妈,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你是怎么适应的?可我第二次去大李家看你的时候,你就完全融入那里了,所有人都那么喜欢你,我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你也会害怕,会想爸妈,可你的适应力特别强,你真的很棒!”

    “考二中那年,你付出了很多很多,我都看在眼里。所有老师都说你考不上,让我联系其他学校,可我莫名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最后你真的考上了,完全是靠你自己的实力。你扛得住压力,有股很强的韧劲……你真的很棒!”

    “上了高中之后,一般孩子光是学习就累得不行了,可你还得兼顾健美操。不光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健美操还拿了省里的第一名。我从没说过,可我打心眼里为你感到骄傲,你是我的女儿,你真的很棒!”

    ……

    乔琳伸出胳膊,李兰芝一把抱住了她。从乔琳记事起,她从未和妈妈如此亲近过,她从未觉得……原来妈妈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

    李兰芝抱着瘦弱的女儿,抱得越来越用力,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都传给她:“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思都放在你哥哥姐姐身上,对你的关心太少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妈妈,可是你很争气,一直成长得很好,从来都不用我操心……你,真的很棒!”

    “而且妈妈相信,过了这个槛,你以后会越来越棒!”

    “嗯!”乔琳趴在妈妈肩膀上,紧紧咬住了嘴唇。每个孩子曾经都是跟妈妈一体的,或许是因为如此,她感到妈妈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到自己身上,让她有了直面整个世界风霜雪雨的勇气。

    手术室总归是一个让人恐惧的地方,躺在冰冷的床上,乔琳感到自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她想,还不如全麻呢,完全没有意识的话,就不会听到刀子把肉割开的声音了,也就不会感到骨头被拉扯的感觉了。

    护士姐姐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乔琳迷迷糊糊地想让她唱歌,燕大夫插嘴道:“小白,你就给她唱个吧,这孩子还是太紧张了。”

    于是那个叫“小白”的护士姐姐就握着她的手,给她清唱了一首《七里香》。乔琳听了好多次,却从未如此渴望过麻雀叽喳乱叫的夏天、蝴蝶飞过的窗台、还有田野中饱满的稻穗。头顶的灯光让人眩晕,她想,真的好想过一个《七里香》那样的夏天啊!

    乔琳完全清醒过来之后,发现爸妈、姥姥都围在她的床边,姥姥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不停地喊着“我的乖乖”。

    乔琳的嗓子哑了:“姥姥,结果出来了?”

    “出来啦,你没事了!”一颗心放下来了,姥姥才放开嗓子哭了起来:“我的小乖乖,你受苦啦!”

    乔琳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她看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看到了在电线杆上乱叫的麻雀,还有徘徊在窗边的蝴蝶。她的心脏变得无比柔软——真好啊,《七里香》里的夏天,原来是这么的触手可及。

    没有人告诉她,在去找燕大夫面谈的时候,短短的一段路,李兰芝摔倒了两次。在听到“良性”两个字之后,她才从地狱重回人间。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摆在眼前。燕大夫说乔琳以后的日常生活不会受影响,但是她的半月板损伤得较为厉害,恐怕不能再跳舞了。如果真的要治下去,能治到什么地步,他也没有把握。

    “你们不是在国外有亲戚吗?如果有条件,建议她去国外治疗。她还不到十八岁,不能浪费了她在舞蹈上的天分啊!”

    燕大夫说得很诚恳,却给乔家出了一个大难题。乔家夫妇下定决心,尊重乔琳的意见,如果她愿意出国接受治疗,那他们会倾其所有,继续圆她的舞蹈梦。毕竟亏欠了她这么多年,也该补偿她一下了。

    李兰芝跟女儿坦白了目前的情况,并且强调:“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咱家现在不缺钱。你要是还想跳舞,那就让你姐找找美国那边的大夫,你去美国待一段时间,治好了再回来。”

    乔琳默不作声。其实舞蹈并不是人生的必选项,她可以选择别的兴趣爱好;可是如果就此割舍,她又是如此舍不得。但是,如果真要去国外治疗,那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况且开学就是高三了,去国外治疗,那就会耽误复习。舞蹈和高考,孰轻孰重?乔琳难以做出取舍,一时换上了选择困难症。

    李兰芝替她下了决定:“你以后的道路还很长,腿是大事,我一定给你治好,不能留下一点后遗症。至于其他的,都可以再来,你不要担心。”

    姥姥附和道:“就是就是,考试什么的往后推个两三年都没事,但是你的腿不行。听大人的话,先安心治病。”

    乔琳很乖巧地答应了,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的感觉,那就是人的欲望真的是没有尽头的。在手术台上,她只想过一个《七里香》弥漫的夏天;在生命无忧之后,她又想过一个可以尽情奔跑的夏天。

    在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本子,那上面写着她康复后的十个愿望。

    1. 拥抱每一个家人、朋友。

    2. 养一条小狗。

    3. 不要放弃舞蹈。

    4. 考上北外,学外语或者新闻。

    5. 一定要去趟意大利,看着卡卡的眼睛跟他说话。

    6. 把写完,做事要有始有终。

    7. 做一件叛逆的小事,比如,拥有第一个纹身。

    8. 在二十岁以前,拥有一次最难忘的旅行。

    9. 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10. 跟最爱的人结婚。

    “舞蹈”还列在她的愿望清单里,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抱有一丝幻想吧?卡卡列的十个愿望最终都实现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卡卡那样?命运一次次跟自己背道而驰,这一次,会站到自己这一边吗?



    从美国回来后,乔璐像听天书一样听完了家里发生的事。尽管妹妹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她还是感到后怕。对于妹妹要去美国治病一事,她举双手赞成。

    而徐威认定自己是乔家的女婿了,在得知乔琳生病之后,他就揣着存折来了,问乔家需要多少钱。乔建军很感动,但是拒绝了他的帮助。只要自己能解决,他就不会去麻烦别人。

    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大夫。乔璐在美国根基也不深,不知道该找哪位大夫,最后决定从房东那里寻求帮助。房东一家人都是热心肠,这点小事他们不会拒绝。

    徐威却老大不乐意,因为他听乔璐说过,房东的儿子是一个大胡子帅哥,徐威可不希望乔璐欠他什么人情。他说,他会动用徐家的资源去找一个好大夫,用不着麻烦老外。

    他还特别霸气地说:“我早就把租房子的钱准备好了,等我一到那里,你就搬出来跟我住。咱们一起住house(独栋住宅),再也不去寄人篱下了。”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顿时眼前一黑。不用说,杀伤力这么大,肯定是乔建军的铁砂掌;乔璐也哼了一声,低声道“谁要跟你一起住”。

    乔建军喘着粗气补充道:“如果想要住在一起,那就先订婚。女孩子家的名声是最重要的,可不能让你这么轻易地给毁了。”

    徐威自知乔家规矩甚严,基本不可能跟乔璐同居,为此很是沮丧:“等等吧,我妈说了,寒假回来一定订婚。”

    乔璐脸上飞起两片红云,忸怩着走开了。

    在国外找大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找来找去都不是那么理想,况且美国签证也不好办。乔琳主动提出不去国外了,在国内的大城市一样能治,乔家人觉得这也是个好办法,唯一的缺点就是乔家夫妇必须得有一个人放下工作,陪着乔琳治病。

    家人为自己做出的牺牲,乔琳全都看在眼里,对家人充满了愧疚。她甚至不想治了,反正能走路就行了,大不了就不跳舞了。

    做完手术之后,乔琳回到家休息。某天她正窝在沙发上看《武林外传》,被逗得哈哈大笑,甚至跟着模仿“葵花点穴手”。没想到妈妈早早就回家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关电视。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妈妈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姑姑乔建媛。

    乔琳赶忙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大家闺秀。

    李兰芝回头跟小姑子说道:“你跟她说吧,我去店里帮忙。”

    乔建媛点头致谢,而乔琳一头雾水。乔建媛摸了摸她的腿,温和地问候了一番,便说道:“琳琳,你愿意跟我去德国吗?”

    乔琳已经许久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她刚去生死边缘溜达了一圈,哪儿还能想着过继给姑姑的事?

    乔建媛继续说道:“前天晚上你爸爸给我打了电话,我今天刚一回来,就跟他俩谈过了,他俩希望我带你去德国治病。你也知道你爸妈的脾气,极少麻烦别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他们能对我开这个口,我还是挺意外的。但是我非常想带你去,你的想法呢?”

    “不是说了就在国内治吗?我,我没想好……”

    “德国的康复治疗在全球都是领先的,况且你第二任姑父就是个外科专家,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能利用呢?”

    乔琳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你们不是离婚了吗?那你还能去找他吗?”

    乔琳天真的表情很好玩,乔建媛一下子就笑开了花:“我们俩只是理念不合分开的,分开之后还是好朋友,逢年过节会互相问候。”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会分开呢?”

    “大概就是我坚持卢卡契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而他更倾向于表现主义,我俩的理念无法调和,所以就和平分手了。”

    !@#¥%&……

    在乔琳有限的认知里,姑姑说的这些思想流派,就跟哥哥说的通信术语一样,都是正常人无法理解的乱码。而且,离婚不都是因为出轨、劈腿、房子、孩子这些因素吗?怎么还能因为艺术理念不合就分开了?分开之后还是好朋友?德国人真是较真而又理性到让人无语啊!

    乔琳不去纠结他俩离婚的原因了,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姑姑给她的建议,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答应,可是又一想,带自己去德国治病,那以后不就得留在姑姑身边了吗?自己终究要过继给她,就像是无法逃脱的宿命一样。

    乔建媛见她忽喜忽悲,便笑着宽慰道:“我打听过了,你这种情况最多办三个月的签证。时间一到,你是选择回国,还是选择延签,都由你自己决定。”

    乔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好运气,那些关于舞蹈的梦想,关于高考的憧憬,一下子就跟外面的天空一样晴朗。如果不是腿还伤着,她能一蹦三尺高。

    姥姥常念叨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我家琳琳是个有福气的人。每当倒霉的时候,乔琳就会拿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看来自己的确福气不浅,总能绝处逢生。

    她激动得喜极而泣:“同学们都说我家的亲戚有本事,我直到现在才体会到,‘有本事’多好!”

    姑姑有些伤感地说:“我们的‘有本事’,是以你爸妈的牺牲换来的。”

    乔琳才想不了那么多呢,她也懒得考虑为什么姑姑、小姨能活得那么逍遥,而爸爸妈妈却始终挣扎在温饱线。大人们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终究是离她很遥远的。她只能看到自己的右腿,它会一点点康复起来。

    乔琳去德国治伤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在她办签证期间,姑姑又回德国了;等她签证办好后,姑姑会再飞回来一趟,把她带到德国去。反正姑姑为了中德交流的事情要来回往返,谈不上多麻烦。

    各种告别会纷至沓来,小伙伴们都舍不得乔琳走。在经历生死之前,乔琳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去德国,她跟所有人都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吉祥路是她的根,她离不开这里。

    即便这样,赵琳琳还是难过得哭了,乔琳一走,她就没有同桌了。乔琳安慰她,说自己只去几个月而已,还要回来跟她一起高考呢!

    跟赵琳琳一样失落的还有魏成林,他又不能像女孩子那样,将不舍表达为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省吃俭用,送给乔琳一个新的MP3,酷酷地说:“我往里面存了好些歌,还有我弹的曲子,你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听听吧!”

    乔琳很感动地收下了,刮了他鼻子一下:“小成林,姐姐不在的时候,你要乖乖听话,别再惹事啦!”

    魏成林轻笑着拨弄开了她的手:“幼不幼稚!”

    魏成林成熟了许多,可乔琳看不见,她依然觉得他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朋友。魏成林也观察到了,尽管每天来送她的人络绎不绝,但乔琳的视线总是越过人群,像是在寻找某个人。

    魏成林比谁都清楚,她找的那个人,就是孙瑞阳。

    孙瑞阳还在菲律宾学英语,那边是沉浸式英语教学,学费不菲,他不可能回来的。再过几天,乔琳去德国,孙瑞阳去北京,他们就只能在寒假相见了。

    除了在乡下那几年,两个人从来都没分开过这么久,想想心里就不是滋味。

    乔琳腿脚不方便,上下楼都是魏成林帮忙。就这样,她身后站着魏成林,而她却极少转身,她的目光总是看向远方,眺望着远方的某个人。

    签证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八月初了,乔琳也该走了。在走之前,她果真去纹身了。从小到大的乖乖女,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去纹身。对乔琳来说,“纹身”是她能想到的最叛逆的事了。

    时间过去很多年,乔琳依然记得那天的情景。徐娜请客吃了肯德基,赵琳琳请了冰淇淋,然后三个女孩一起去了纹身店。在那一天,满大街小巷都在放着《七里香》。身后有家人,身边有朋友,可以肆无忌惮地吃雪糕,做自己想做的事。阳光透过叶子洒在身上,动听的歌声在身边流淌。在乔琳记忆当中,那就是她最完美的夏天。

    在约定的时间里,姑姑并没有出现,而是晚了两天才到。跟前几次的神采奕奕不同,姑姑的脸色蜡黄,看起来很疲惫。但她连说没事,休息几天就好。

    乔建军将三万块钱推到她面前,说道:“这些钱先拿着用,如果这些不够,那就再跟我说,我给你寄过去。”

    乔建媛又把钱给推了回来:“我说了,琳琳的腿就交给我了,你们不用操心。”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在外面也不容易。”

    “那这些年,你在港城过得容易吗?”

    “……”

    “二哥,我也到不惑的年纪了,人世间的道理,也懂了一大半。如果不是我那么任性地跑到德国,你和二嫂也不会过得那么辛苦。如果不是你在老家侍奉父母,支撑着这个家,我怎么可能走得那么远?是我埋着头往前走,忽略了太多……活到现在,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也没有孩子,或许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乔建媛握紧二哥粗糙的大手,动情地说道:“所以,把琳琳交给我吧,算是我对乔家的一点补偿。这样做,便是我赎罪的方式。”



    决定去德国之后,乔琳从手机上翻出一个电话号码来。前几天,这个号码给她打过电话,说韩国一个大型企划公司计划一年内推出一个新的女子组合,为了打开中国市场,他们迫切需要一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练习生,再三强调一定要一位“天生的艺人”。

    马先生作为一名经验老道的经纪人,深知一个德才兼备的艺人是多么难得。他毫不犹豫地联系了乔琳,并告诉她这个机会有多难得。

    当时乔琳刚做完手术,没有给他明确答复。即便这样,她依然感受到了足够多的感动——距离上次联系已经有一年了,马先生居然还记得自己,还把这么珍贵的机会介绍给自己,真是受之有愧。

    乔琳决定跟马先生说实话,跟他坦白了受伤的实情:“或许我可以隐瞒自己的伤势,但是这样属于欺诈,所以我不想瞒着您……现在就放弃这个机会,我也很难受,但是得等两三个月过后,我才能知道以后能不能继续跳舞,您肯定等不了那么久……”

    马先生恼得直跺脚:“我去年就看好你了,等了你整整一年,可你的状况怎么就那么多呢?”

    “真是抱歉……”

    “这有什么抱歉的,受伤又不是你愿意的。唉,可能老天爷就不想让你当艺人!可惜,可惜啊!”

    “马先生,我想跟您商量件事情。”

    “说。”

    “您在北京有公司吗?”

    “有。”

    “明年我要考到北京去,我可以去您公司当伴舞吗?”

    “可以啊。”

    “我想通过跳舞来赚生活费,可以吗?”

    “可以啊。”

    “那就说定了!”

    “嗯,等你来北京。”

    三言两语,没有面试,甚至没有任何质疑,马先生就答应了乔琳的愿望。信任原本极为难得,可乔琳却没想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能如此简单。

    乔琳问过姐姐,像马先生这样的生意人怎么会那么痛快地答应自己?姐姐说,因为你是个诚实的好孩子,河神爷爷就给了你一把金斧头。乔琳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姐姐干脆说,因为你被神眷顾了。乔琳顿时笑逐颜开,感觉自己的人生都不一样了。

    乔琳离开港城那一天,久违露面的孟老师也出来送她。跟乔琳一样,她也是要离开的人,她说在临市的一所大学里谋到了一份教职,要去那所大学当体育老师。她跟乔琳说:“我算是找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不准哭,要恭喜我!”

    “可我回来之后,真的就看不到你了……”想到这里,乔琳就抑制不住伤感。

    一向严厉的孟老师难得温柔:“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离别才是人生常态。我真的很感谢你,至少在我离开前,你帮我拿了一个省冠军。”

    “可是你没陪我们去!”乔琳还对这事耿耿于怀:“你肯定不是生病了,你教了我两年,从来没有因为生病缺席过。”

    “……就当我是生病了吧,我也感觉自己对不起你们。”

    孟老师的确没有一病不起,而是败于内部斗争。在比赛前,她的同事辛老师跟她说——反正你要走了,这次就交给我带队呗!以后我还得一直带下去,这次就当积攒经验了。

    孟老师对这个荒唐的要求十分无语,一口回绝了她。没想到辛老师哭哭啼啼地跑到教学组长那里告了一状,大体意思就是说孟老师独断专行,总是将自己排除在训练之外,到时候她走了,那自己对这一块还是很茫然。

    哭完之后,又说自己评职称需要奖项。可是孟老师就是使绊子,不给她获奖的机会。她执教以来一个教学成果都没有,如果今年再评不上职称,她甚至会选择自杀。

    除了软磨硬缠之外,不知道她还做了些什么,总之教学组长就是不停地做孟老师思想工作,让她做出让步,让辛老师带队参赛。孟老师都说了功劳可以两个人平分,但是她得去省城陪着孩子们,然而辛老师还是不满意,说这样的功劳名不正言不顺。孟老师终究耗不过她的死缠烂打,抗争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无奈退出。辛老师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可她却能堂而皇之地登上获奖名单,名列“指导教师”那一栏。

    孟老师是个很洒脱的人,可是却因为这件事儿郁闷了很久。她默默地把这些痛苦吞咽下,没有将教师间的明争暗斗暴露在学生面前。她知道,乔琳可能还会跟着辛老师训练。如果她知道了这些真相,那么她一定会对辛老师充满抵触情绪,这样会害了她。

    而且乔琳单纯天真,她一定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提这样无理的要求。是啊,人为什么会那么无耻呢?无耻的程度,总会超过人的心理预期。可是在学生面前,那些提出无理要求的人又会表现得那么和善,与世无争。孟老师苦笑,罢了,日久见人心,老师人品如何,学生一定会做出评价的。

    反正要走了,孟老师对这些过往也都释然了。她拥抱了乔琳一下,说道:“有几句话我要跟你说……你是我教过的最棒的学生!”

    “嗯……我是你最棒的学生!”

    “以后到了新环境,就算你一开始做不好,也不要气馁。因为凭借你的韧劲,你一定会成为最出色的那一个,老师相信你!”

    “……我一定能成为最出色的那一个。”乔琳努力地跟着重复。

    “所以,不管走到哪里,一定要昂首挺胸,充满自信!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缩着脖子躲到角落里。”

    “我会的!”

    “还有,说话大点声,你不比任何人差,要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

    “我会大点声,不再怕别人的目光!”

    孟老师松开了手,扶住了乔琳的肩膀:“现在就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声再见吧!”

    “再见!”

    “……笑着说!”

    乔琳费劲挤出一个笑容来:“孟老师,再见!”

    “走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像乔琳泪点这么低的人,本来早就应该哭得稀里哗啦了,可是她听了孟老师的话,决定笑着面对离别。离别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已。

    她跟家人朋友拥抱过后,便跟姑姑进了海关。孙瑞阳究竟没有赶回来,就算乔琳再怎么望眼欲穿,也没有看到他。

    过了安检之后,妈妈倒是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我先帮你养一条小狗,等你回来接着养。”

    乔琳哑然失笑,难道妈妈是担心自己不回来了吗?妈妈怎么知道养狗是自己的梦想之一?她想起了徐威哥曾教给自己的馊主意,有什么愿望一定要趁生病的时候说,只要不是太难的愿望,一般都会被实现的。不过,刚生过一场病的乔琳同学表示,就算能得到全世界的宠爱,她也不想再得病了,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煎熬了。

    乔琳要跟姑姑飞到法兰克福,因此要在北京转一趟飞机。姑姑还有些事要跟作协的人交流,让乔琳自己待在酒店里休息。好动的乔琳哪儿能待得住,姑姑一走,她就拄着拐杖到处瞎溜达。京城繁华是繁华,但的确是太干了,而且太热了,相比之下,凉爽的港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她在酒店附近的书报亭上买了最新一期的《体坛周报》,便想回酒店去吹空调,再也不想出来了。她刚拿起拐杖,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而且是每个女孩子都特别渴望的公主抱。

    乔琳惊呼了一声,刚要大喊流氓,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喊了一半,她就舍不得喊了,而是勾住了来人的脖子,亲昵地撒起娇来。

    “乔长官来得好早!”

    “培训一个月,好不容易放一天假,还得早早出来找我家的小狗,命苦啊!”

    对于哥哥一贯的“养狗式养妹大法”,乔琳早就有抗体了,她才不在乎哥哥叫自己小狗,毕竟她给哥哥起了更多的外号。如果说乔楠给妹妹起的外号都是“狗字辈”的,那乔琳给哥哥起的都是“猪字辈”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懒猪,野猪,你这头猪。

    在港城的时候乔琳就跟哥哥联系好了,哥哥当时说不一定能出来。姑姑因为公务在身改了机票,阴差阳错正好空出一天来,而这一天正好是乔楠培训期间唯一的休息日。老天很会安排,能让他们兄妹俩团聚一次。

    乔楠也伤过腿,也拄过拐杖,不过他过几天就好了,没有像妹妹这么严重。在未能确定肿瘤性质之前,他也心惊胆战睡不着觉。他想过无数遍,恶性肿瘤已经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女孩,不可能再来骚扰他的妹妹。如此做着心理安慰,才能熬过最煎熬的那几天。

    “乔琳同志,真的受苦了!”乔楠捏着妹妹的小脸,发自内心地感到庆幸。

    乔琳总觉得哥哥哪里变了,难道是……变沧桑了?乔琳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毕竟哥哥是那么闪亮的一个人。乔琳在小心回避着他女朋友的问题,没想到哥哥先问了起来:“二中的基金会运转得还好吗?”

    “嗯,上学期支援了十个贫困生,每个人发了2000块钱。对了,妈妈跟你说了没,小姨夫听说了薛……那个姐姐的事迹后,带头往里面捐了五万块钱。他们那个企业家协会也捐了不少,现在里面得有五六十万呢。所有人都说,虽然她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她的名字可以温暖一代又一代二中学子。”

    “这些我都知道,她的书要翻译成英语了,版权费也全捐到基金里去了。她成立这个基金,真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哥哥可以云淡风轻地谈起她来了,说明他在一点点走出阴霾,乔琳暗暗松了口气。

    “过清明的时候,妈妈还去给她扫过墓。你上次回去,不是给她带了一朵花吗?妈妈说那是波斯菊,她去扫墓的时候种了很多,你下次回去就能看到了。”

    那朵波斯菊,就是她曾说的盛开在绝境的花。纵然身处绝境,但依然能看到花,那这样的人生必然会找到出口。这是她在弥留之际教给自己的道理,乔楠在一次次实践着。说来也怪啊,天寒地冻,悬崖峭壁,怎么可能有花呢?但乔楠偏偏都看到了。在地狱周的训练中,在执行任务的险境中,他都曾看到过一朵盈盈小花,指引着他的方向,让他一次次咬牙挺过来。他将那些花全部制成了书签,等下次回港城探亲的时候,一并带给她。

    “哥?”

    “哦,没什么……走吧,带你去吃烤鸭!”

    自从见到哥哥之后,乔琳就像长在哥哥身上似的,乔楠不让她走一步,不是抱着就是背着。乔琳跟哥哥说起了吉祥街的孩子们,对于孙瑞阳考了省状元一事,乔楠一点都不惊讶,让他感到诧异的是魏成林的蜕变,他连连说:“如果我兄弟的一道伤疤能拯救一个失足少年,那也值了。”

    乔琳叮嘱道:“徐校长说,染上毒品的人都是些疯子,让魏成林小心他们报复。你也要当心哦!不能因为你身怀绝技就放松警惕。”

    乔楠哈哈大笑:“他们要是敢来找我,那就是自投罗网!你哥我还去抓过荷枪实弹的毒贩子呢!”

    “啊!?”

    “不该问的别问,快吃饭吧!”乔楠包了一块鸭肉,将妹妹的问题堵了回去。

    天色已晚,乔楠跟姑姑匆匆见了一面,就要归队了。兄妹二人嫌弃着互称猪狗,让对方先走,可谁都不肯走。最后还是乔楠把妹妹塞进了出租车里,目送着他们消失在了车流中。

    回头看时,乔琳觉得站在暮色中的哥哥,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人。白天那个笑容灿烂的人不是他,而这个浑身上下写满失落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姑姑,我哥不会有事吧?”

    “不会,你们都是被神眷顾的孩子。”

    就在深夜机场,乔琳再一次体会到了被神眷顾的感觉。陈阿姨给她打电话,说菲律宾不太稳定,孙瑞阳提前飞了回来,不知二人能不能在机场见一面?孙瑞阳刚下飞机就火急火燎地给乔琳打了电话,而乔琳正在排着队过安检。孙瑞阳来不及捡行李,飞快地赶到航站楼。而乔琳等了他半晌,也没看到他过来。在姑姑的再三催促下,她只好失望而去。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一声响亮的“乔琳”回荡在大厅里。

    孙瑞阳跑得浑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却笑得阳光灿烂:“总算见了一面!”

    乔琳已经出不去了,只能拼命冲他挥手:“不要跑那么急!”

    “没事!就想跟你说一声,治好了,就早点儿回来,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嗯!……再见!”

    “再见!”

    乔琳一步三回头,姑姑打趣道:“跟每个人都见了一面了,没什么遗憾了吧?”

    “嗯!”

    “那就在德国多住些日子呗!”

    乔琳还没有答应姑姑,结果又被一声“乔琳”给绊住了步伐。

    孙瑞阳的身影已经很远了,他用尽力气大喊道:“别去太久,我会想你的!”

    在乔琳听来,世上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告白了。

    于是她也大喊了一声:“我也会想你的!”



    乔建军吸取了自己和妹妹曾经断绝联系的教训,因此想方设法让三个孩子加强联系。乔璐在家里待得时间很短,但是乔建军跟她提议,我出钱,你去北京看看你弟弟吧!

    担心女儿不同意,他又补充道:“我老觉得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还有可能在部队里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但是他只听你的话,不跟我们说。”

    乔璐温柔地说:“老爸,就算你不说,我也想去北京看看他。本来也要在北京转飞机,看看哪天能跟他凑到一起吧!”

    “那就好。”

    长大了以后,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就不会像小时候那么亲密了,一不小心就会越来越疏远。让乔建军欣慰的是,这三个孩子还跟以前一样,不管走多远都记挂着彼此,这种情谊很难得。

    前些日子给乔琳找大夫时,乔璐跟徐威闹了点小别扭,因为徐威跟魔怔了一样,就是不让她求助房东。乔璐跟房东联系了一下,那个大胡子少东家很热心,用Skype视频过一次,徐威很是不快。

    乔璐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小气”,徐威的思路却很简单:“你都有男朋友了,甚至是未婚夫了,还去找别的男人帮忙,那将我置于何处啊!”

    乔璐一口呛了回去:“我们研究室还有很多男生呢,遇到不懂的问题,那我就不能让他们帮忙了吗?”

    徐威哑口无言,继而耍起了无赖:“那不一样!”

    为了让乔璐放心,徐威曾将自己所有社交平台的账号密码全都告诉了她,让她随时“查岗”。乔璐才不会幼稚到去查他的岗,既然跟他交往了,那就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乔璐并没有把自己的账号密码告诉徐威,但是有一次让他帮忙登上自己的脸书,看看学校有没有发布什么活动,以免错过申请。

    乔璐之所以拜托徐威,无非是因为她家里的网不太好翻,上不了脸书。徐威常年翻山越岭,玩玩国外的网游,找找海外的种子,学习如何成长什么的,对于翻墙这一技巧早就车轻路熟。他毫不费力地翻上了乔璐的脸书,将他们学校账号发布的一些活动信息截图保存了下来。他好奇地进入乔璐的主页,看到那个大胡子房东少东家十分殷勤地在她每条状态下留言,还给她发了好几条私信,类似什么时候回来,需不需要去接她,家人很想她,甚至连她种的西红柿结果实了都要告诉她。

    徐威越看越窝火,直接将这哥们拉进了乔璐的黑名单里。

    结果第二天,他带着乔璐去吃火锅的时候,乔璐十分恼怒地拒绝了他。徐威胆战心惊,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乔璐憋着怒火不跟他说话,兀自在自家店里忙活。徐威倔脾气一上来,还真就不走了,非得问个青红皂白。

    “你把克里斯拉黑了?”

    徐威暗叫一声卧槽,不会这么快就败露了吧?他硬着头皮撒谎:“谁是克里斯?”

    “你少给我装蒜!昨晚让你登上去看一眼,克里斯就没法给我发信息了!除了是你干的,还有谁?”

    “你……怎么知道?”

    “克里斯给我打电话了,他问我是不是对他有什么不满,还是对他家人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把他拉黑了?你干的好事!我怎么跟人家解释?”

    徐威结结巴巴地说:“这哥们……挺有魄力啊!越洋电话说打就打!”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们一家人都很好,还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他爸妈记得我们每个人的生日,在我们过生日的时候,他们都会买一束花,订一个蛋糕。克里斯是个热心肠,每个假期都去非洲做义工,对我们几个女孩子都很照顾。我把咱俩的事告诉了他,他还说你等我那么多年不容易,听说你要来美国跟我团聚了,他还祝福咱俩。你可倒好,二话不说就把人家给拉黑了!”

    乔璐难得这么生气,把徐威说得一句话也上不来。但是他也有脾气,争辩道:“我看到他对你好,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是斯坦福法学院的……”

    乔璐难掩失望:“没自信的人才跟别人比,你如果对自己有信心,又何必跟别的男人比来比去?”

    徐威也很窝火,冷哼了一声就走了。晚上跟几个朋友在海边吃烧烤喝啤酒,别人都在调侃乔璐是个冰山美人,徐威能追到她真是有勇气。徐威又一次发了火,乔璐才不是冰山美人,外人根本不知道她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她可以自信地在几百人的大讲堂上做学术报告,也可以在厨房给最爱的人下一碗好吃的面。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是冰山美人?

    一个好女人是值得等的,也是值得被疼惜的。徐威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乔璐好不容易在国外有了自己的人际关系网,被自己一冲动就给剪断了。

    晚上十点多了,他跑到家属院里大喊乔璐的名字,喊得楼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狗叫声此起彼伏。家属院里以中老年居多,奶奶、阿姨们纷纷探出脑袋,对他这种深夜扰民行为进行了强烈谴责。徐威脸皮很厚,不为所动,非要把乔璐给喊出来。

    李兰芝劝乔璐:“给他个机会吧,他再这么喊下去,整个二中都知道你们闹矛盾了。”

    “反正我又不怕。”

    “你不记得王老师以前用洗脚水泼醉汉的事了?你不怕徐威也被她泼一身洗脚水?”

    “他是校长的儿子,谁敢泼他?”乔璐嘴上这样说,但她还是打开厨房的窗,冲着徐威喊了一声:“都睡下了,你明天再来吧!”

    徐威喝得脸红扑扑的,一看到乔璐就露出两颗大白牙:“嘻嘻,是璐姐呢!”

    乔璐终究不忍心,跑下楼把他拉到一边:“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你还生气不?看我变个小白兔给你看看!”徐威憨憨笑着,两只手都摆成V字型,放在头顶上一曲一伸:“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乔璐还生着气呢,结果一下子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徐威特别开心:“呀,璐姐笑了……”

    “我还没消气呢!”

    徐威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不停地作揖,模仿贾宝玉的腔调说:“好姐姐,你可饶了我这一回吧!”

    乔璐憋笑憋得肚子疼,她故意板着脸说道:“我已经告诉乔楠了,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徐威一瞬间穿越到三国剧组,在漆黑的夜色中捶胸顿足:“吾命休矣!”

    在学生时期,徐威就十分擅长模仿语文书中的各种角色,他的卖力演出,成了实验班为数不多的笑料。乔璐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连连说道:“你不当演员可惜了!”

    “不生气了?”

    乔璐清清嗓子:“明天晚上请我吃火锅吧,就算原谅你了!”

    “这有何难?去海大店,还是去兴隆店?我让服务员清场,就咱俩吃,省得让闲杂人等坏了气氛!”

    乔璐捂住了他的嘴:“吃个饭而已,何必那么夸张?再胡言乱语,当心我打你!”

    徐威顺势抓住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亲了她额头一下:“只要能让姐姐消气,小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靠在徐威身上,徐璐也感到了一阵心安。跟这么可爱的男孩子谈恋爱,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虽然会为他的不懂事而生气,但是他那么阳光灿烂,让自己的人生也透进阳光来。

    一转眼到了八月下旬,乔楠的培训结束了,乔璐、徐威也该出发去美国了。徐威从小到大没离开港城,徐母很舍不得,一个劲掉眼泪,伤心之余,不忘叮嘱乔璐:“如果他不听话,你就使劲揍!往死里揍!如果他敢不服,你就告诉我,我跟你一起揍!”

    徐威:???

    徐母吼道:“有个好女孩督促你,多难得!有什么好瞪的?”

    徐威没了脾气,心想,得了,这是又找了个妈管着自己啊!有了母亲的警告,他更不敢欺负乔璐了。更何况,他总觉得有一只枪抵在背上,如果自己敢对不起乔璐,那乔楠会一枪崩了自己。

    话说乔楠培训完后,有了短暂的闲暇,可以上上网打打游戏,等着跟姐姐汇合,跟黄金子聚一聚。他太久没有登上校园网了,光想密码就想了半晌。他一登录,好几条私信就弹了出来,他一看,全是那个叫文婧的小姑娘发过来的。

    “乔楠哥哥,是你吧?”

    “我关注了2000多个叫乔楠的,港城的好几个,军校的好几个。既然理工大学那个不是你,那这个应该就是你了吧?港城二中,大学是军校,我感觉这个就是你。”

    乔楠冷汗涔涔,连连感叹:“这女的,这女的……”

    赵宇问他:“怎么了?”

    “她不是真是个搞情报的吧?”乔楠琢磨道:“光撒网搜罗情报,逐项分析,选择有用信息……这女的从哪儿学的这一套啊?”

    在正常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喜欢他到极点,所采取的再正常不过的行动。而在警惕性极高的中尉同志、在脑子不会转弯的钢铁直男乔楠面前,这个女的实在太可怕了,一定是带着某种目的接近自己的。

    万一她真是敌特派来接近自己的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乔楠同志赶紧退出了校园网,抬起胳膊擦了一把冷汗,庆幸地说:“还好当时我跑得快!没被她缠上!”



    徐校长特意在儿子走后离开学校,这不是突然做出的决定,而是他思忖很久之后做出的选择。更确切地说,他是被动的,这是别人蓄谋已久的结果。

    学校每年年底都有财务审核,从去年开始,二中的财务状况一直都不好。审核组来了之后,问几笔工程拨款的去向,徐校长都无言以对。动辄好几万的工作餐发票;身为普通教师,报销单上的差旅费用却赶超县级干部标准;还有一次次活动经费、购置教学设备经费,里面全都是水分,根本经不起推敲。

    一次财务审核不过关,那过段时间还要继续调查,徐校长为了这件事情忙活了整整半年。身为校长,他本来只需要看会计汇总上来的每月的清单即可,可他却让会计将十二个月的账本统统搬到办公室,他要亲自查看那些可疑的账目。

    账本堆满了他整张桌子,他看到了里面贴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账单——混在设备经费里的个人图书发票,与出差日期不一致的餐饮发票,这些一看就是东拼西凑的。这些年二中大兴土木,但是体育馆建了一半就没钱了,教师公寓后期装修也是一塌糊涂。为什么?每个负责过项目的人都知道,每层都拿一点油水,不用等到最后,油水就全都抽光了。以前徐校长对他们充分信任,只看每个月的清单;可看到他们贴的发票之后,他的脑袋一下子就爆炸了。

    “不该信任,不该信任啊!”

    徐校长发了无数次火,甚至跟几个负责人撕破了脸,让他们把钱的去向给说明白,把60万的窟窿都给堵上,结果那一帮人就恼羞成怒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水火不容,看看谁先把谁弄下去。那些负责人甚至觉得徐校长太无能,连个财务审核小组都搞不定,这些年怎么混的?

    李兰芝帮徐校长想了很多办法,既然钱追不回来,那就小规模扩招,多几百个学生交“建校费”,二中就能把财政上的窟窿给堵上了。但是徐校长拒绝了,他说二中当年一穷二白,就是靠教学质量把知名度给打开了。盲目扩招,师资力量跟不上,会严重影响教学质量,对明后年高考的学生来说十分不公平。

    每一次扩招都算是学校的改革。虽说,学校的每一个改革时期都会有一批牺牲者,但徐校长、李兰芝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让学生牺牲掉高考的机会。因为他们知道高考对这些孩子的重要性,孩子们付出了多少,他们比谁都清楚。学校一个“小小”的变动,往往就能改变他们一生的轨迹。所以,徐校长考虑再三,否决了李兰芝的提议。

    而负责行政的鲁校长建议,“冬梅助学基金”还有四十万左右余额,可不可以先拿出来填补学校的财政窟窿?徐校长这次真把一个烟灰缸甩他身上了,勃然大怒:“这笔钱你也敢动歪心思!你对得起学生的在天之灵吗?”

    鲁校长很不幸地撞到枪口上了,委屈地想哭。

    经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徐校长终于决定赌上自己的前途,他写了一份报告。很多年他都没有亲自写过报告了,然而,他对自己这一份报告最满意。他写明了几位负责人贪污的事实,并承认自己监管不力,愿意辞去校长一职,配合有关单位做好调查。

    而那几个负责人没有想到徐校长竟然会如此决绝,颇有几分鱼死网破的架势。他们都慌了,开始找应对措施。然而查一下他们家属的银行流水,便很容易看出问题来。在九月份开学前,教育局受理了徐校长的辞呈,从市一中调过去一位校长,当二中的代理校长。

    徐校长在决定跟他们鱼死网破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当他收拾好东西,从窗户外面看向教学楼前面的广场时,他突然感到无比心痛:“再过几天,孩子们又要升旗了吧?”

    “嗯?嗯……”行政老师走神了,恍惚地答应了一句。

    “哈哈,看不到喽!”徐校长大笑了一声,但是冲着窗外擤了一把鼻涕:“鼻炎真是讨厌哦!”

    二中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亲切。走到二中正门西南面的王家包子铺,他停下了脚步。王大爷正准备收摊了,跟他说道:“校长,买包子不?还剩下十一个,你给我五块钱就行。”

    “原来几块钱?”

    “五毛钱一个,最后一个算是我送你的。”

    徐校长将五块钱递给他:“你知道我是校长啊?”

    “嘿,我在这买了十年包子了,哪个老师我不知道啊?哪个老师哪年来的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接过王大爷递过的包子,徐校长不顾形象地当街吃了起来。他连连称赞道:“好吃,怪不得学生都来买!”

    王大爷爽朗地笑道:“你们二中管得严,不让学生在外头吃。可有那么几个大胆的走读生帮学生买,前几年就有个大高个帅小伙,就卖馄饨那家的,在我这买得可多了!”

    徐校长知道他说的是乔楠,附和着笑了笑,不停地说:“真好吃,这么好吃的的包子,怎么到最后一天才吃到?早知道就不禁了……”

    王大爷诧异地问道:“啥最后一天?”

    “老子退休啦!”徐校长随便扯了块纸巾擦擦嘴,潇洒地走了。

    “……才五年吧?干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

    王大爷自己嘀咕,而徐校长早已经走远了。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圈,最后到了馄饨馆。年轻时跟乔建军喝酒最痛快,自从两家孩子交往后,他早已视乔建军为未来的亲家,他很想在这里一醉方休。

    这半年来,乔建军听妻子说了很多二中的风风雨雨,深切体会到了这对老搭档的不容易,于是他安慰道:“老徐,这两年你血压也不好,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好好养养身体吧!”

    “嗯……”徐校长醉眼朦胧,笑道:“但是我闲不住,我得找点事干干!”

    “那先休息一段时间再找也不迟!”

    “老乔,你当年离开部队的时候,心里什么滋味?”

    “还能有什么滋味?舍不得呗,还有很多兄弟的仇没报,但是没办法啊,我家都成那个熊样了,我怎么可能还在部队干?”

    徐校长泪眼婆娑:“我也舍不得。我不是舍不得‘校长’这个名声,是舍不得二中那些学生!我答应他们的事情还没做到,这些遗憾要留一辈子啊!”

    “你把二中带得够好了,还有什么遗憾?”

    “我说过,今年要出十个清华北大,可是偏偏只上了九个!”徐校长哭得像个孩子:“我当时夸下海口啊!这不是被打脸了么?”

    “今年二中就是出了十个。”

    听到这句话,徐校长、乔建军纷纷抬头,看到了站在后厨门口的杨树。杨树说道:“我擦边,刚刚够了北大的分数线。再过几天,就该去北大报到了。”

    徐、乔二人全都愕然,杨树笑道:“是二中给了我一个上自习的机会,我也是二中的学生。所以,算上我,二中今年正好十个清华北大。校长,您没有遗憾了。”

    乔建军惊喜交加:“我问你被哪录取了,你说就是北京的一所普通学校,你这小子厉害啊!考了五年,总算考上了!臭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啊?!”

    杨树腼腆地笑了:“我的分数真不高,真的只是擦边而已。更何况我考了五年才考上了,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乔建军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而徐校长则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又哭又笑:“果真没有遗憾啦!”

    至此,“徐正厚”这个名字,便彻底变成了二中的“前校长”。

    ***小彩蛋***

    杨树去北京上学那天,乔家给他包了一千块钱的红包,他感激不尽,说道:“乔叔,李老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报恩的!”

    这一次乔建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是他说道:“别老把报恩这事放心上,好好学习,好好做人,那就算报答了。”

    “哎,我记住了!”

    杨树走了之后,馄饨馆陷入了新一轮的安静,但是关于他的议论却一直不断。有人说他是个天才,能边打工边考上北大;有人说他毅力非凡,考了整整五年。但是所有人的焦点都在他的身世上,这样一个神奇的孩子,到底出身什么样的家庭?

    乔建军也不知道,杨树说他爸妈是再婚,现在的父亲是后爸,所以他跟父母关系不太好,在东北老家上学的时候,他也是住在学校里。杨树很不愿提及自己的家庭,所以乔建军也不会多问。

    在杨树走了一个月之后,有一波东北人来店里吃饭。乔建军在后厨忙碌,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段大碴子味的普通话:“我听我老铁说过一件事……冬天路上那冰老厚了,天蒙蒙亮,也看不清道儿……我老铁他兄弟跟他村支书一前一后骑着摩托车,也不知咋的了,那兄弟就摔桥底下去了……我老铁说,那兄弟摔得惨啊,脸都摔得稀烂……昂,你说村支书咋没事呢?……村支书说他们一分钱都没要回来,那些一块出去干活的都没拿着钱,所以死了那兄弟的家都快被砸烂了……后来,他媳妇带着儿子改嫁了。改哪儿去了?那谁知道啊?就是那孩子可怜……还在上初中吧?成绩老好了……哎,有意思的在后头呢!那村支书去年秋天被人告了,他在城里有好几套房,养了好几个小三,还给他儿子开了公司,这些都被人拍下来了,然后告到省里去了。后来那村支书就被抓了……谁知道那是谁干的呢?大快人心就行了!——老板,结账!”

    负责结账的是馄饨店新雇的小童,小童利落地解完了账,那群东北人扬长而去。待乔建军收拾停当跑出来之后,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一整天,乔建军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他小小年纪,就看到了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在那围观的人群中,他见识到了最刻骨的贪婪、冷漠。在随着母亲改嫁的那几年,他一边读书,一边悄悄返回家乡,搜寻着恶人的一切证据,一下子就搜集了好几年。他如此耐心细致,像一条经验老道的狼,在最黑暗的深夜里,冷静地洞察着一切罪恶。

    当然,这些只是乔建军的猜测。

    猜测而已。



    随着徐校长的卸任,二中迎来了一次大规模的人事动荡。新校长上任,带来一批左膀右臂,弄得“前朝遗老”们很是尴尬。有先见之明的孟老师早早就离开了,其他骨干老师也走了好几个。李兰芝算是高升了,去了市教育局,主要负责教师培训,担任培训中心的副主任。

    一个个老战友都走了,鲁校长悔恨自己犹豫不决,弄得现在处处受挟制,每天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他也想跳槽来着,但是徐校长喝住了他:“你不能走,你得看着冬梅助学基金。要是那个基金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于是鲁校长就留了下来,守着“冬梅助学基金”。他又一次感到很委屈——老徐明明都不是校长了,自己为什么还会那么听他的话?

    乔楠当上军官以后,跟家里联系就方便多了,至少每周能有一次固定的视频时间。对于妈妈的高升,他打心眼里高兴,拜托黄金子给妈妈挑了两件新衣服,让她寄回港城。李兰芝感动不已,连说儿子长大了。

    视频的时候,李兰芝抱怨说,她都习惯走路去上班了,现在感觉教育局太远了,她岁数也大了,每天早上还得跟一群年轻人挤公交。在车上遇到以前的学生,还特别尴尬。因此,她要学驾照,争取退休之前买一辆车。

    乔建军给她泼冷水:“这么大岁数了,还学什么车?吉祥路每年都有那么多出事的,你不害怕?不行,不准学!”

    “你不思进取,还不让别人进步?”

    “你这不叫进步,你这叫冒险……”

    跟儿子视频呢,老两口就吵了起来,乔楠很有耐心地听着,更确切地说,他是全程看戏。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妹妹走了之后,老两口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也是,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了,他们俩再不吵架,那日子也太乏味了。

    想到这一层,乔楠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吵了半晌,最后乔楠说道:“我支持我妈学车,我可以远程提供技术指导。老乔同志,你的思想不够积极啊!不能因为离开部队了,就把我军敢打敢拼的优良作风给忘了……”

    老两口憋不住笑,又有点儿担心——这小子才二十出头呢,怎么就带兵带成了老干部?

    跟乔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好兄弟赵宇,上次去军训的时候,他还勾搭上了一个小姑娘,找到机会就跟人家吹牛。打电话或者视频的时候,总会把自己吹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甚至能熟练操纵战斗机和潜水艇,在地上跑的坦克就更不在话下了。小姑娘被他哄得团团转,对她充满了崇拜之情。可乔楠总替他担心,万一哪天牛皮吹破了,那该怎么办?

    毕竟只有开坦克这个技能是他们有可能掌握的。乔楠甚至怀疑,是不是就是赵宇这样的特种兵牛皮吹多了,影视工作者们才拍出了那么多玄幻军旅剧?

    在北京最后一夜,乔楠是跟姐姐和徐威度过的。因为怕刺激到乔楠,他们俩在很克制地秀恩爱。即便如此,他俩的甜蜜是隐藏不住的,

    乔楠很羡慕他们,也祝福他们。

    就是这样,妹妹在德国适应得很好,很快就跟邻居女孩们打成一片,并且成了姑姑家两只德牧、一只金毛的铲屎官,过得很开心;妈妈去学车了,姐姐和好兄弟去美国了,就连他的好兄弟都开始勾搭小姑娘了……所有人都有了新生活,除了乔楠。

    陪伴他的,永远都是一把吉他,一台电脑,队里养的二狗子,还有那本永远写不完的“寄往天国的信”。

    上次被意外淘汰后,影响了季度考核,短期内晋升无望。对一个年轻而有才华的青年军官来说,这个打击不可谓不沉重。乔楠同志虽然没有怨恨文婧,但也提高了警惕。从北京回来后,他如实地报告了文婧在校园网上的言行,让领导提防间谍渗透。

    过了几天,中队长跟他说:“这个女孩在英国上的贵族高中,现在在谢菲尔德大学读心理学。除了喜欢旅行之外,是个挺普通的大学生,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

    “不过问题在她家庭上,她父亲名下有一家保安公司。你也知道,从事这一行业的,恐怕不是单纯地为商场、住宅区培训保安什么的。我估计他们公司有一些退伍人员,至于他有没有跟一些国外企业合作,有没有游走在灰色地带,这些还得继续观察。”

    中队长继续说道:“你的警惕性很高,她接近你的目的,确实值得怀疑。”

    “那我该怎么办?”

    “不要慌张,放轻松点。如果她再跟你联系,你就及时报告。说不定以后化妆侦查,还用得着她。”

    乔楠心里一紧,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他能坦然地利用文婧对自己的感情吗?但他是一名职业军人,他必须得做到。况且……还不知道她为什么接近自己呢!

    尽管被文婧祸害不浅,但是乔楠并没有沮丧太久。倒是战友们都很关心他,某位指导员还经常给他介绍对象,以为他有了新的感情寄托就会好很多。在去高原演练之前,指导员又通知他,让他回来之后去相亲。

    乔楠笑嘻嘻地问道:“这次是旅长他小姨子,还是军长他闺女?”

    “你这小子……”

    “我选军长他闺女,这样我能好过很多。”

    “找死是不是?”

    “不是,指导员同志,能不能不要在我外出演练之前,跟我说一些‘回来给你介绍对象’之类的话。你看看电视剧里演的那些,一般说完这种话就挂了,不吉利的!”

    领导也拿他没办法,而乔楠背起行囊,灿烂一笑:“走了!”

    这次演练不同于以往的地狱周训练,而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高原地带模拟实战。假设恐怖分子劫持人质,躲进了绵延起伏的山脉中,乔楠率领的作战小组,如何能在最短时间内救出人质,歼灭恐怖分子?

    乔楠他们这一小队有十二个人,他全票当选队长;而恐怖分子只有六个人。乔楠估计得很乐观,人数多出一倍来,怎么着也能速战速决吧?然而,当他们

    全副武装赶到训练场时,没有被迷彩遮住的眼睛全都直了。

    方圆几十公里都是光秃秃的荒山,蜿蜒起伏的山脉,还有数不清的洞穴,这上哪儿去找人啊?

    天上零星飞过几只乌鸦,那嘎嘎的叫声,仿佛是恐怖分子在嘲笑他们。

    乔楠像个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转,被乌鸦叫得心烦,不由得举起了枪:“再叫老子一枪崩了你!”

    一个小时过去了,导演宣布演练结束,乔楠所在的红军一无所获,败得非常难看。而导演也非常愤怒:“就你们这熊样还想去解救人质?人质早就耗死了!重来!”

    再一次投入作战,乔楠制定了计划,四人为一小组,三人警戒,一人集中精力搜寻踪迹。这次他们终于发现了恐怖分子的藏身之处,顿时十分兴奋。然而,他们刚靠近那个简陋的建筑物,一缕缕青烟就袅袅升起,红军一下子就挂了四个。原来,他们得意忘形,忘了敌人设置的埋伏,踩到了地雷。

    乔楠无比懊恼,但是他没有放弃的打算,正在他准备跟敌人决一死战时,导演又喊了停。乔楠不服气:“报告!我们还有八个人,可以战斗到最后!”

    “这都死了三分之一了,要是真在战场上,你们输定了!还好意思战斗到最后!重来!”

    这次有了短暂休整,其他队员们都在吃东西补充体力,而乔楠则被导演训得抬不起头来:“第一次,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人都没抓到。如果是实战,人质会变成什么样?第二次,刚开始就挂了四个!他们是你朝夕相处的兄弟,都死了,就死在你面前!这全是因为你指挥不当造成的!你身为指挥官,你动脑子吗?你就想到了战场上,让兄弟们跟你陪葬,是不是?你在学校不是学过特战指挥么?学了些什么东西?就你这水平还能毕业?太让人失望了!”

    乔楠耷拉着脑袋,沮丧到了极点,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无能。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怀疑过自己的领导才能。然而,打仗不是领着孩子们过家家,也不是有吃苦耐劳的品格就行,他得讲究战术,得进行人员配置。还好这只是演练,如果真是实战,那这群兄弟们已经把命扔在这里了。

    乔楠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他的战友们没有怪他,反而一直鼓励他。听到战友们的鼓励,他才重拾了一丝信心。这次他重新做了部署,让两个狙击手分别占领两个制高点,掩护他们分批次靠近恐怖分子的老巢。这一次战斗死亡两人,恐怖分子被全歼。然而乔楠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主动要求再来一次。

    可是这次再怎么打,他脑海里一片茫然。在休整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声声地喊着“乔楠”。

    他恍然转身,却不见那声音的主人。而在他蓦然回首处,他看到了石头缝里摇曳着一朵淡紫色的小野花。仿佛别人都看不到,只有他能看到。

    小花在风中摇曳,极尽柔弱,却又极尽坚强,仿佛在召唤着他——乔楠!乔楠!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每次在绝境遇到野花,就算遇到再慌张的情况,乔楠也能平静下来。他知道,那是她来自己身边了,用她的蕙质兰心,陪自己度过一次次难关。

    乔楠很温柔地把花摘了下来,放在了胸前的口袋里,因为那里最靠近自己的心脏。他全然没看到,他的战友们都用很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他。

    把野花藏好之后,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战术。对于战友用催 泪弹的提议,他一口回绝了:“如果用催 泪弹的话,可以迅速逼恐怖分子现身。但是,如果人质有哮喘,或者有其他呼吸道疾病,能确保他安然无恙吗?”

    最后,乔楠还是让狙击手占领制高点,给他们提供信息,他们负责在地面搜寻。在无线电通讯中,他沉着地下着命令——不要再击毙,要抓活的,他要进行人质交换。这次,他不再将蓝军视为假想敌,而是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敌人。在交换人质的过程中,隐藏在高处的狙击手迅速击毙恐怖分子,确保人质安全;掩护人质撤离后,红方才使出催 泪弹,将蓝方呛得狼狈不堪,一举歼灭。

    这次行动用时不到半个小时,人质安全撤离,红方无一伤亡,堪称完美。乔楠小队行动敏捷,配合默契,指挥官果敢冷静,负责演练的导演们也颇为欣慰。但是他们没有过多称赞,而是平静地说“悠着点,毕竟只是演练,别对蓝军下手太狠”。

    就在几个小时前,乔楠还感觉自己一无是处,现在总算活过来了。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他也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刚毕业,没有指挥经验;第一次在这种高原环境作战,还不习惯;第一次跟这个团队磨合,还不熟悉每个人的特点……

    理由能找出一大堆,然而他转念一想,战场上是容不得解释的。假如明天战争爆发,就算没有任何经验,他们也得上战场,那敌人的子弹会让着他们吗?不会的。任何失败都没有理由,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某大队把乔楠、赵宇这样的学员招进来是有长远打算的,不光是要把他们练成最出色的单兵,还要把他们培养成优秀的特战指挥官。这样一来,乔楠肩负的担子更重。他的命很重要,但是战友的命更重要,他暗暗下定决心,不能让一个战友牺牲。所以,他必须得变得更强大,面对领导的批评,他也完全接受。

    毕竟,姐姐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他,如果一个人总是被称赞“很好”,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进步。乔楠感谢姐姐教会他这些道理,让他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人生的一道道挫折。而他的这种理性,为他赢得了更多赞赏。

    演练结束后,他摘掉头盔、作战手套,靠在一个小土坡上休息。他摸出藏在胸口的小野花,痴痴地笑了起来。战友们像看傻子一样看他,小六忍不住问道:“队长,这个……有什么好看的?”

    乔楠笑道:“你们不懂!虽然这只是一朵小野花,可在我眼里,它比玫瑰还要好看!”

    战友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而且,他不止一次这样发疯了。

    回到驻地之后,迎来了短暂休假,热心的指导员让他出去相亲,说这个女孩的爸妈都在部队后勤部门,家庭条件很好,而且就她这一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女孩刚刚大学毕业,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工作很稳定。本来有很多人上门提亲,可是这个女孩在看到乔楠的照片后,便铁定心要跟他见一面。

    乔楠很是不满:“指导员同志,我的照片不是军事机密么,怎么能随便拿给别人看?保密原则你都忘了?”

    “反正她家也在部队大院,算是内部人士。”指导员苦口婆心:“乔楠,这个女孩真的很优秀,你可别错过啊!”

    于是乔楠换上了久违的便装,赵宇还把自己的墨镜借给他。乔楠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自己像个瞎子,说什么也不肯戴了,被赵宇追着骂“土包子”。

    乔楠走出驻地的时候,二狗子还站了起来,非常殷勤地冲他摇尾巴,期待乔长官陪自己玩。结果乔楠摸了它一下就走了,狗子非常失落地趴了下来,委屈地呜呜低吠。

    回到城市之后,总会有点儿不习惯。乔楠按照指导员给的地址,来到了一家咖啡厅,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生。那个时代流行厚厚的齐刘海,那个女孩也不例外,留着一头黑长直,刘海像个黑色的门帘,挡在她的脑门上。她应该长得挺漂亮的,但是妆太浓了。应该是为了今天约会,在打扮时用力过猛了。

    乔楠在她面前坐了下来,问道:“你就是小何?”

    “嗯,你是乔楠?”

    “嗯……”

    女孩眨着大眼睛,陶醉不已,也忘了矜持:“真人比照片更帅!”

    乔楠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就绞着手指,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女孩却很欢快地打开了话匣子:“早就听冯叔说起过你了,他说你去别的地方训练去了,等回来后才能见面。训练一定很苦吧?”

    “嗯,随时有可能挂掉。这次侥幸活下来了,下次就不一定了,不管是实战,还是演练。”

    乔楠说得无比真挚,但他成功地把天给聊死了。

    “……”女孩酝酿半晌,才重新开口:“你们真的很了不起。”

    “没什么,工作而已。你也很了不起,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啊~呵呵……”

    乔楠第二次把天给聊死了,女孩仓促地喝了一口咖啡。

    “那个……你先说!”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不约而同地让对方先说话。

    乔楠清了清嗓子,说道:“听老冯说你也是部队大院的,那有些事情你应该了解。像我这工作性质,咱俩就别想约会了,你给我发个信息,可能都得等一个星期才能收到我的回复。如果很长时间没回复,那就可能是我挂了。”

    “……”

    “还有啊,结婚以后,如果你随军,那就得住在山里。如果不能从事现在的工作,组织上会给你安排一份新的工作;如果不随军,咱俩就得好几个月见一次面。如果我执行什么危险任务,那也有可能就挂了。”

    “……”

    “孩子十有八九得你自己生,我们队里好多这样的,通常孩子满月了,他们才能回家看老婆孩子一眼……”

    “哗啦”一声,客人们纷纷侧目。原来那女孩忍无可忍,将咖啡泼在了乔楠脸上。女孩气得不行,留下一句“神经病”,抓起小包就走了。

    乔楠呆坐了半晌,才拿起纸巾擦了擦脸。结完账,便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抽起了烟。他不停地自嘲——看吧,让一个女孩死心,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当年,他用同样的说辞,企图跟另一个女孩分手。可那个女孩不仅没有跟他分手,反而很开心地规划起了今后隐居山林的梦想。乔楠也开心地做着同样的梦,那是跟她团聚的梦,在那个梦里面,他们会把最艰苦的日子过成诗。可是梦碎了,他一个人留在大山里,而她,孤零零地埋在了另一座山上。

    “一个人也挺好!”乔楠抽完最后一根烟,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一直忘不了她;也或许是因为,他就是跟这个拧巴的命运较劲。

    回到驻地后,他带着狗子出去跑了个五公里,狗子特别开心,撒着欢地跑。晚上喂完狗之后,乔楠又一次打开了那本“寄往天国的信”,刚写下日期,黄金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英译本出来了,正好张娟去美国读研了,让她寄回两本来。怎么着,是我给你寄过去呢,还是等咱俩见面再给你?”

    “寄给我吧,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休假呢!”乔楠很感激薛冬梅走之前写了这本书,只要这本书在,对她的念想就不会断。

    “其实我可以带给你的,下个月,我要去山城出差……”

    “下个月啊,我下个月够呛……”

    “哈哈,算啦算啦,我出差也很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呢,还是寄给你保险一些,你也能更快地看到这本书。”

    乔楠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自己还没说完呢,黄金子怎么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她在掩饰什么?好像很紧张似地。而且仔细一想,她前段时间还去了蓉城出差,这两个地方离自己都不太远,可以当天往返,她怎么老往这里出差?

    乔楠还没来得及问,黄金子低落地说:“乔楠,我又失恋了……”

    “这次是怎么了?”

    “太小气了!吃饭AA也就罢了,让他给我买个奶茶,还跟我要钱!唉,人不可貌相,长得人模狗样,人品真是一团糟!”

    “……你喝酒了?”

    “嗯……”黄金子抽泣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我也不想比较,可总是不自觉地比较啊,比来比去,就没有看顺眼的。”

    “你说什么呢?”乔楠绞尽脑汁,宽慰道:“黄金子同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能因为这几次失败的恋爱,就对以后失去信心。你要相信,你足够优秀,会有更好的人等着你!”

    “哈哈哈哈!”黄金子笑出眼泪来:“你是不是当指导员了?每天都这样开导你手下的兵?”

    “哦?没……”乔楠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次休假的时候,我给你转点钱过去,就当一个大红包。你去吃点好吃的,买点化妆品。女人不都这样么,有了好吃的、化妆品,还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得了吧,一个月就那么点津贴,你还得攒钱……攒钱娶媳妇呢!”话虽这么说,但黄金子知道,乔楠肯定还是会把钱转给自己的。作为最好的蓝颜知己,他俩压根就没在金钱方面计较过。但是黄金子知道,乔楠付出的,远比自己给他的要多得多。

    “我今天相亲也失败了,被人泼了一脸咖啡,你有我惨吗?没有的话,就别郁闷了,早早休息吧!”

    “再让你皮!”黄金子咯咯笑了两声,挂了电话之后,她的心情也好多了。她徘徊了许久,又给他发了两个字,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到。

    “晚安。”



    妹妹去了德国后,乔楠老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虽然她在国内,兄妹二人团聚的机会也不多,但至少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而德国在地球另一边,跟国内有七个小时时差,乔楠用电脑的时间又极为有限,兄妹二人难得能在网上见一面。

    兄妹俩第一次视频是在九月初,乔琳到德国有半个多月了,乔楠结束培训,刚刚回到部队。乔琳很开心地跟哥哥介绍德国的新生活,给他看姑姑家养的三只大狗。她自豪地说:“它们跟我可亲了呢!一点都不咬我,我去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那是,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同类,它们当然跟你亲近了!”

    “……”

    乔琳被哥哥一句话给噎死了,她一生气,就把视频给关了。

    第二次视频是在九月底,乔楠刚演练回来。在某个晚上,他接到了妹妹的视频邀请。德国应该是凌晨两三点了,乔琳有意瞒着姑姑,在这个时间跟哥哥视频。

    “哥,你能借我点钱么?”

    “怎么了?在德国钱不够花?”

    “那个……不是我,是赵琳琳,她不是学美术了吗?明年一开学,她就要去艺考了。她交了一个四川的笔友,那个笔友说,他们那里有一个特别牛的美术辅导班,赵琳琳就想去。可是她爸妈不给她钱,徐娜借了她2000,她说还差1000多,问我能不能借给她。我没有那么多钱,就想跟你借点。”

    乔楠一听就急了:“瞎胡闹!省里就没有辅导班了?非得去四川学?那个辅导班靠谱吗?”

    “赵琳琳打听了,我们美术老师也推荐那里,那个辅导班被名校录取的概率特别大,但是收费很高,不太好进,赵琳琳只能学两个月。”

    乔楠凝神深思,他并不是舍不得借钱,而是觉得这帮孩子真是胆大包天。如果换做他,他可不敢盲目地去千里之外学艺。他又想起了赵琳琳送给自己的画,那个小胖丫头……真是胆怯到让人心疼。好不容易勇敢一次,那就支持她一下吧!说不定这一支持,她以后就有大出息了。

    乔琳只跟哥哥借1000,可是听赵琳琳说,乔楠哥往她卡里打了2000,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乔琳,真的谢谢你们兄妹俩。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的,可能还得有点慢,但我一定会还!”

    “先不要想那么多,呃……这就是你的梦想启动资金,我哥赞助了你一大笔!”

    “嗯……”对赵琳琳而言,乔楠的鼓励无疑是她最大的动力。往往乔楠一句话,就会让她打满鸡血;更何况他给了自己这么一大笔钱呢?

    乔琳叮嘱了她很多事项,让她千万别被人骗了。赵琳琳说,是美术老师帮忙联系的那个地方,应该不会有诈。艺考就剩下几个月了,她必须得拼一把了。

    赵琳琳之所以那么坚定地想去外省学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不像再遭受校园暴力了。乔琳在学校的时候,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乔琳也算二中风云人物,妈妈又是二中教导主任,谁敢动她的朋友?可是乔琳去德国治伤了,李兰芝也调走了,那些欺负她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声声“死肥婆”把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唯一能求助的就是徐娜了,可徐娜每天都很忙,这几天还去外地参加作文比赛了。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赵琳琳自己承受痛苦。

    虽然转成了艺术生,但赵琳琳还待在文科重点班,只不过成绩垫底,天天被班主任批评。有时候她走过走廊,沈春晓一党会特意提高分贝,大声说笑:“能照着葫芦画瓢,能画几个卡通人物,就以为自己能考美术学院?哈哈哈哈……”

    赵琳琳知道,沈春晓她们就是在嘲笑自己。如果乔琳还在学校,听到这些话,她一定会以牙还牙地怼回去:“长得有几分姿色,就以为自己能考上电影学院?”可是乔琳不在,赵琳琳一点反抗的底气都没有,她只能低着头匆匆离开,装作没有听到这些嘲讽。

    如果乔琳被欺负了,那她一定会奋起反抗。就算打不过,她也不会默默忍受,不会纵容暴行;如果徐娜被欺负了……算了,谁要是敢欺负她,那才是倒了八辈子霉,毕竟她一个回旋踢就能踹掉一群人的下巴。

    跟两位朋友不一样,赵琳琳很茫然——怎样做才是应对校园暴力的正确方法?没有人能给出完美的答案。况且在遥远的2007年,“校园暴力”还远远没有成为一个被严肃对待的话题,绝大多数老师也会以“同学间的打闹”,将这个严重的问题一笔带过。

    赵琳琳还记得,在刚入学时,面对沈春晓的欺负,她还能理直气壮地去找校长,让学校为她主持公道。可现在不知道怎么了,她总觉得这里不是以前的二中了,就算她去找校领导也无济于事。所以,她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躲得越远越好。

    然而暴行一旦被纵容,就会让施暴者变本加厉。收到乔楠转账那天,赵琳琳独自走进教室,沈春晓她们爆发出特别夸张的笑声。沈春晓还跟男生说:“嗨,某某,咱们班有一个妖精,被我给揪出来了,你猜是什么妖精?”

    “什么妖精?”

    “猪妖!”

    放肆的笑声再次回荡在教室里,男生们也不是傻子,知道这种玩笑很无趣,他们很生硬地笑了笑,对赵琳琳充满了同情。赵琳琳趴在座位上,不知道有没有哭?其实,她无比渴望有人来保护自己,可自己长得不漂亮,身材又那么差,谁会来保护一头猪呢?

    下午上专业课的时候,赵琳琳的素描作业找不到了。老师却误会她没有画,对她好一顿训斥,把她给骂哭了。在打扫卫生时,她才发现了被撕成碎片的作业,静静躺在垃圾桶里。

    一起学画画的同学中,有一个是沈春晓的死党,这事肯定跟她们脱不了干系。

    赵琳琳真的动怒了,她不明白沈春晓为什么一直针对自己,她决定去找她算账。艺体楼刚刚盖好,隐藏在楼后面的建材还没有完全搬走,堆靠在学校东墙上。沈春晓她们常常躲在这里抽烟,这次也不例外,赵琳琳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正好看到她们在抽烟。

    沈春晓十分熟练地吞云吐雾。抽烟的她,身上有一种清纯与妩媚交织的性感,男人根本抗拒不了。赵琳琳虽然对她恨之入骨,但她不得不承认,沈春晓真的好看,像是大上海风月场最风光的女明星,她一颦一笑,都能让男人为她赴汤蹈火。或许,她就是传说中那种祸水的红颜。

    赵琳琳虽然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但是却傻傻地定在了原地。沈春晓弹着烟灰,跟她的女伴们大声说笑:“喂,咱们现在是在学校,还是在深山老林?”

    “当然是在学校啦!”

    “既然在学校,为什么还会有野猪跑过来呢?”沈春晓说完,优雅地吐了一个烟圈。

    “哈哈哈哈……”女生们再度狂笑起来。

    赵琳琳涨红了脸,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沈春晓,你太过分了!”

    沈春晓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又没说你是野猪,是你自己承认的哦!”

    “你!”赵琳琳又急又气,无助地哭了起来:“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沈春晓扔掉烟头,步步逼近赵琳琳,吓得她连连后退。突然间,她毫无征兆地扯住了赵琳琳的马尾辫,狠狠地拽着她的头发。赵琳琳一声惨叫,而沈春晓的那些女伴,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暴力给震慑住了。

    “为什么针对你?针对你还需要理由么?我就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和乔琳她们混在一起。一群伪装到骨子里的臭婊 子,装什么清纯小白兔?让人作呕,呸!”

    赵琳琳的头皮被她拽得生疼,她狼狈不堪地挣扎,却是徒劳。沈春晓又用力一拽,赵琳琳跌倒在地上,像一只被困住的熊。羞愤、耻辱一起涌上心头,赵琳琳不指望有人来救自己了,她第一次痛苦得想到了死——不是想想而已,是真的想结束生命。只有一死,才能解脱。

    “嘿!”

    赵琳琳隐约听到有人推开了一楼走廊上的窗户,然后,一个瘦削的身影从窗户跳了出来。那个身影双手插兜,嬉笑着吹了一声口哨。

    “沈春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泼妇啊!”

    “徐娜,你!”

    “你可能觉得自己是李师师那样的名妓,可在我看来,你就是卖人肉包子的母夜叉,是一只膀大腰圆的母大虫!”

    徐娜没说一个脏字,就把沈春晓气得嘴唇发抖,可她没有松手,依旧拽着赵琳琳的头发。

    “喂,我给你机会了,你没有珍惜,别怪我不客气哦!”

    “你……你还能动手不……”

    沈春晓的“成”字还没有出口,赵琳琳就感到自己头顶刮过一阵旋风。她没有看到,徐娜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使了一招漂亮的回旋踢,正中沈春晓脸颊,一脚便将她踢出老远。

    沈春晓原本料定徐娜不会动手。在她的思维中,乔琳的朋友都会“装”,装作斯文有教养,所以她才能肆无忌惮。可她估计错了,徐娜不仅踢了她,而且踢了她最珍贵的脸蛋。她顿时陷入毁容的恐慌中,哭得梨花带雨,怂恿着她的同伴将徐娜给撕了。

    那几个女生确实义愤填膺地喊了几嗓子,甚至还有人挽起了袖子,往前冲了几步。徐娜从地上捡起一个啤酒瓶,“啪”得一声砸在墙上,玻璃碴子掉了一地。她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截啤酒瓶,淡然一笑:“不怕死的就过来。”

    女生们在原地抖了好几抖,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那半截啤酒瓶上的玻璃渣子是如此尖锐,足以划破她们的喉咙,她们不敢冒险。

    “要是以后再敢欺负我朋友,她——就是你们的下场!”徐娜身上突然散发出一股彻骨的寒意,她用啤酒瓶指着沈春晓,而后者的脸颊已高高肿起,可能几天都消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