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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深夜,那些军装们把乔家家属接到了一个招待所里,乔建军执意留在医院里,让妻女们全都去休息。

    他说,她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在这里干耗着也没意义,还不如去养养精神。乔楠的康复之路还很长,他们要保存体力,轮流照顾他。

    文婧没有走,她坐在长椅上打了好几个盹,任凭乔琳怎么劝她,她也不肯离开。乔琳本来以为她性情温顺,可是到现在才发现,在固执方面,她不是文婧的对手。

    同样不肯走的还有赵宇,他也不肯多说,反正他就要留在医院。他现在反倒更担心老乔的状态,这位已经半百的老人,在听说儿子出事后,一滴眼泪也没掉。同样,也一刻都未合眼,顽强地支撑到了现在。

    但赵宇明白,老人家现在也到了极限,万一一头栽倒在地,那就出大事了。他这样担心着,还怎么走得开?他陪乔建军东拉西扯地聊天,聊累了,两个人就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儿。

    得知赵宇要考研了,乔建军很不是滋味:“那就要离开部队了?”

    “怎么会?就是换个地方继续服役,这身军装我该没穿够呢!唉,要不是为了照顾我女朋友,我哪儿舍得换地方?在部队里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呢。”

    “有抱负,好样的!”乔建军赞许地说道:“在我当兵那会儿,你们部队就赫赫有名了,当兵的谁不想去?当时乔楠铁了心要去那里,跟他妈妈闹得呀……但是我很喜欢,那小子,有志气!”

    赵宇笑道:“确实,我们那儿的官兵,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很有志气。”

    “唉,你要是走了,乔楠又少了一个能说话的好朋友。”

    赵宇也很不是滋味,但他拉着乔建军的手,热切地说:“乔叔,乔楠人缘好着呢,你别为这些事操心。”

    乔建军又闭上了眼睛,打了盹之后,问道:“小赵,如果……我是说如果,前天晚上是你去的那个贼窝,你会伤成乔楠这个样子吗?”

    “嗯……?”赵宇预感到了什么,已经不安起来。

    “那帮畜牲固然有两下子,但是你们好歹是陆军精锐……我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按照乔楠的实力,他怎么会被几个小混混弄成这个样子?他还是特种部队里的军官,难道就这水平?还是有其它原因?”

    赵宇脑子飞快转了好几圈,最终决定先隐瞒下来:“乔叔,乔楠是毫无防备的状态,但他们有武器装备,尤其是他们还有枪支,这一点就足够他们赢了。但是他们没占到便宜,反而被乔楠给收拾了,这还不够厉害吗?如果换做我,我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至于还有没有其他隐情,等乔楠醒过来,咱们再问他吧!”

    乔建军便不再追问,再度闭目眼神。到了凌晨五点,他抓住一个护士,跟她说,他想进去看看儿子。

    护士确认了一下乔楠的生命体征,才允许老乔进去探望,但只给了他十分钟,让他别在里面待太久。

    昨晚是除夕夜,是全中国人心中最重要的节日。在经过彻夜的狂欢后,整座城市都寂静下来。老乔坐在儿子床边,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是怎样一个煎熬的除夕夜啊!躺在病床上的这小子,他还是毫无知觉地昏睡着,他能知道家人经历了什么吗?

    那些器械发出的轻微滴答声,反倒给了老乔一点安慰。机器还在运转着,说明儿子还活着。

    他从来不知道怎么跟儿子亲近,现在也不知道。想握住他的手,他的两只手都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想摸摸他的头,头上也是如此。给他拉一下被子吧,又怕触碰到那些救命的管子,以至于再次被送到手术室……

    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足够惊悚了。最后,老乔只能用粗糙的大手拂过儿子只露出一半的脸庞,说道:“新年啦,你也该起床了。”

    回答他的只有滴答声。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连声‘爸爸’都不愿叫我。我以前还生气,可我现在认了。你不认我没关系,但你妈,你姐姐妹妹都快熬病了。尤其是你妈,她得过那么重的病,哪儿能受得了这个刺激?你不是最懂事么?你舍得让她们为你掉眼泪么?”

    在上次进来看儿子的时候,老乔就已经把这些话说了一遍了。跟上次一样,儿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大夫说,要是你大脑长时间缺氧,就会造成一定程度的脑损伤。大夫找我谈了好多次话了,很多我都听不懂。瑞阳再给我解释一遍,我还是听不明白。但是我也埋怨那些大夫,他们怎么就不会说些好话呢?他们是不是故意吓唬我的?”

    “唉,我这个爹也没当好,让我经受这些,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老乔搓了搓脸,儿子还是昏昏沉沉,身体连一丝微动都没用。

    “你小时候拆了收音机,我知道你是想多弄几个台,让我干活的时候听,可我还是揍了你。那时候你才五六岁,吓得掉头就跑,晚上都不敢回家。要是你有个有文化的老爸,说不定他会很开心呢——我儿子幼儿园还没念完,就这么有创造力,以后还不得当科学家?可你偏偏摊上一个没钱又没文化的老爸,我没有看到你的创造力,就看到了你的调皮捣蛋,就心疼收音机的钱……二十年了,你吓得浑身哆嗦的样子,我还是忘不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打完你我就后悔了,一直很后悔了二十年……”

    “你帮徐威作弊那件事,我也确实是下手重了些。徐威那孩子家境殷实,他有犯错的资本,可是你没有……你是整个乔家的希望,你有一点做错的地方,我就会特别着急,生怕有一点不注意,你就会走上歧路。是我太苛刻了,可这些话,我从来没当着你的面说。”

    现在的乔楠,是一个绝对安静的倾听者,这场伤病的确把他所有的生机全给带走了,他还在毫无反应地沉睡。

    “你上大学打游戏那事,我对你发了很大脾气,以至于你很长时间没给我打电话。后来老方跟我说,从你报到那天,有个队干部就看你不顺眼,在你们新训的时候,就三番五次找你麻烦。不到一个月,他罚你做了好几次俯卧撑,还是当着别人的面罚的你。以后的民主评议,也故意给你难堪……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你居然还忍下来了,没跟他撕破脸皮,玩命学习,玩命训练,用成绩堵住了他的嘴。上大二以后,你当上了班长,他就更看你不顺眼了,连你身边的人都被针对了……你跟学校反映过,学校没有重视……你受的那些欺负、委屈我都不知道,我以为你是因为顽皮才打游戏,后来才知道你是在反抗。可你毕竟年轻啊,在军校里反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还好你们校领导是明事理的,还算帮你讨回了公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被开除,更害怕你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军人……可我还是对你要求太严了,我都忘了你也是个孩子,应该先关心你,再批评你。你在学校受欺负,在家里又找不到安慰,也难怪你跟我们越来越疏远。想起这些来,老爸的心像针扎一样疼。”

    “你最埋怨我的,应该还是跟文家的那段孽缘。你也不理解,为什么你亲妈走了不到一年,我就迫不及待地娶了你现在的妈。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要养活你们。我自己怎么着都能活,我死了也无所谓,可是你们怎么办?你和你姐都那么小,你奶奶不中用,你姑姑又是个不懂事的,我要是死了,把你们托付给谁?在你妈嫁过来之前,这个家实在不像家,你奶奶甚至连农药都准备好了……幸好你妈出现了,那时候大夫说,她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她会把你和你姐全都当成亲生的……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她把咱们乔家人全给救活了。你可以因为再婚这事怪我,但是不要怪你妈。”

    说到动情处,老乔也有几分伤感。面对毫无知觉的儿子,他反而更平静了。要是儿子醒着,这些话他什么时候能说出口?

    “至于文家人,你就更不需要原谅我了。当年你亲妈刚走的时候,我追查了很久,警察都不查了,我还在查。可是我鞋都走破了,也没找到凶手,你这个老爸太无能了。我还是那句话,要是我自己一个人,过成什么样都行。但是你们不行,咱家得过下去,需要那笔钱。这是我平生做的最没骨气的一件事,可是为了这个家,我不后悔。”

    “这一辈子,我亏欠你最多……小时候,你考了第一名,什么都不要,就想去钓鱼。我答应你带你一起去,结果一次都没去成,让你白白等了好几年。我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没脸面对你;你叫的‘妈妈’是你的后妈,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隐瞒了你整整十五年;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应该去送你的。你当时才十八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也会害怕,也会需要父母……要是我去送你了,那个队干部可能也就不会那么欺负你了。现在想起这些事,我这心里就像着了一团火。过去的那些遗憾已经没法弥补了,但是等你好起来,我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时间早就超过十分钟了,护士没过来赶他走。老乔看着窗外渐渐明朗的天空,俯下身子,凑到儿子耳边,轻声说道:“楠楠,现在是新年啦,太阳快升起来了……”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当着儿子的面喊他的乳名;他也没有察觉,这一声“楠楠”,让儿子右手的食指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

    “听瑞阳说,你插着这些管子,也可以存活好长时间,所以,老爸肯定不会放弃你的生命,等着你醒过来那一天。哪怕你埋怨我一辈子,我也希望你快点儿醒过来。你啊,从小就那么优秀,而我那么糟糕,可就算这样,你还肯做我的儿子……谢谢你啊,楠楠……”

    “大叔,先出去吧!这里由我守着。”护士终于来劝他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她的眼圈红红的。

    “好,我这就出去。”

    老乔的腰都弯了,要不是护士拉了他一把,他站都站不起来。护士为他拉开门,他又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儿子的胸膛,好像有了一点起伏。



    春节这几天,××人民医院热闹非凡。自从那位英雄住进来之后,护士们突然多了很多谈资。

    当然,有那些军装警服们压阵,他们并不敢过于打听英雄的事迹。所以,他们的谈资,大多都是围绕着英雄的家属。被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那个像雕像一样的女子。

    那女子年轻漂亮,虽然不是美艳的类型,但美得很有气质,而且她很面熟,总觉得在那里见过她。

    她来医院后,就变成了一座雕像。但只要乔家父母不在病房门口,她就会移动过去,贴在门上静静听着,医护人员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哀切。

    那女子估计跟乔家父母有很深的过节,只要一看到她,原本亲切随和的老两口就会变得冷若冰霜,尤其是乔家母亲,要不是顾忌到乔家的颜面,她早就磨刀霍霍向××了。

    “唉,如果我是那位连长的父母,也会恨她吧!”

    “就是,肯定是她想吃草莓,连长才出去买的。要是不买草莓,也就不会出那么多事了。”

    护士们单纯地将这次事件定性为“一袋草莓引发的血案”,那女子不是没听到,但她不为所动,也不做任何辩解。她每天耗在医院,实在困倦了就出去休息一会儿(估计是去她车里),倦了就在卫生间里洗漱。她在医院里耗了两三天,虽然人已经成了皮包骨头,但还是一位干净清爽的美人。她的眉目间充满了浓浓的忧愁,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了。

    还有,她攥在手里的草莓都已经烂得不像样子了,她还当宝贝一样拿着。

    “唉,她倒也是个痴情的人。”小护士们摇头叹息,对她很是同情。

    正月初三,听护士说,英雄的生命体征很平稳,暂时脱离危险了。她走到医院外面,迎着初升的太阳,突然就大喊了一声。喊完了之后,她将那袋草莓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起来。

    路过的人都吓得张大嘴巴,以为她是个精神病,难不成她跟草莓有杀身之仇?她边踩边哭,当草莓变成草莓酱的时候,她终于停了下来——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晕倒了,她才停了下来。

    那天的文婧再次成为医院的热点话题,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一觉睡到太阳落山。睡醒了之后,自己办了出院手续,想回家收拾一下,把电工的行李给他送过来。

    这几天她也没好好吃东西,难免有点低血糖。交完钱之后,一转身,又是一个趔趄。还好有人扶住了她,文婧道了声“谢谢”,那人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那时的文婧神色黯然,且未施粉黛,但她独一无二的气质绝对能秒杀一众美女。眉宇间那抹挥不去的哀愁,更显得她柔弱可怜,足以激起男性同胞强烈的保护欲。

    文婧再度很有礼貌地道了谢,那人还没有松开手,拉着她的胳膊不放。文婧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来,那个红毛方才松开手,但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身上,他关切地问道:“这位美女,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

    “你脸色这么不好,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谢谢。”

    “你去哪里,我用车送你吧!”

    “真的不用,我有车。”

    “可你现在的样子很让人担心,没有人陪你来医院吗?”

    “没有,我自己可以。”

    文婧不想再跟这个红毛纠缠下去,也不想再接受这份油腻的关心,便加快了脚步。谁知他居然跟了上来,继续热情地喋喋不休:“美女,把你电话号码告诉我吧!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联系。”

    文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疲惫地说道:“不用了,我有男朋友了。”

    尽管乔楠的父母不会轻易原谅自己,也不知道后事如何,但她依然把电工当成最可靠的存在。

    她也不管那个红毛了,飞快地朝停车场走去。感觉精神不济,她又在车里迷糊了一会儿。她刚把车开出停车位,却径直装上了垂直方向开来的车。

    文婧懵了几秒钟,又懊恼地砸了方向盘一下。人要是倒霉,还真是喝口水都塞牙。

    但是既然事情发生了,她就只好应对。她主动走下车,被撞的那个人原本怒气冲冲,但一看是她,立刻换了一幅面孔。

    “啊~刚才看到你精神不好,开车确实挺危险的。幸好你撞的是我,我知道你有难过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

    感激归感激,但文婧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意图,便说道:“真的很抱歉,但我觉得您的速度也有点儿快……这样吧,咱们还是叫保险公司吧!”

    “不用,也没什么大事,过几天我开到我爸单位去,他们那儿就能修。”

    文婧很是过意不去:“别了,这样我心里不好受,还是叫保险公司吧!”

    文婧二话不说,就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红毛对她的固执很无奈,但又感到这样的她别有一番魅力。他光明正大地跟她要电话号码,但是文婧严防死守,说道:“您不必直接跟我联系,有问题找保险公司就行了。”

    ……这个女人还真是筑起一股铜墙铁壁,让人无法接近。不过,这倒更激起了红毛的兴趣,非要搞到她的电话号码不可。

    又耽误了一个小时,文婧才回到家里。电工的行李向来简单,这次也只不过带了一个二十寸的登机箱,还有一个背包。他的行李打包得很整齐,甚至比绝大多数女生的行李箱还要整齐。

    文婧在整理他的东西时,还发现了《小手拉大手》的吉他谱,他在上面做了各种标记,说明他确实是认真练过的。想到他工作那么忙,经常面临生命危险,但是还记得这个小小的约定。她心如刀绞,眼泪簌簌地落到了谱子上面。

    正在她提着行李准备下楼时,一条短信发了过来,文婧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今天虽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美丽的邂逅。正像那句诗文里说得那样‘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不过,文小姐太过柔弱,又没有人照顾,也不知吃晚饭了没有,我很担心。我在等一个帮你的机会,哈哈!”

    ……

    都说了有男朋友了!那个红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两句歪诗(其实是李白的诗,文小姐不知道,恨屋及乌,误会了李白先生),这样胡扯一通,让文婧很是反感。况且,论起文采,谁能赶上她的电工?

    她发了个信息,说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到了我的电话号码,但这让我很不快。不知道您的车有没有大碍,如果有问题,请直接跟保险公司联系,不要再在私下联系我。”

    文婧把手机收了起来,再次驱车去了医院。她不好直接面对乔家人,便给乔琳打了电话。乔琳飞快地跑了出来,拉着她就往病房里走:“我男朋友陪我爸妈吃饭去了,现在是我跟我姐值班,你快去看我哥一眼。”

    这还真是个意外之喜,文婧一下子就把疏远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飞快钻进了病房里。乔璐在里面照应着,乔琳在外面站岗放哨,将看家狗的职责发挥到极致。

    “他暂时脱离危险了,但是还没清醒过来。有时候跟他说话,他会有反应。”乔璐说道:“我们也挺着急的,但是大夫说这才过去没几天,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经常跟他说说话,再过一段时间,他会清醒过来的。”

    文婧跪在他的床前,未语泪先流,半天才哽咽道:“乔楠,我是你的文文啊,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是不是很难受?我都快心疼死了……”

    乔楠果真勾了勾手指,嘴唇蠕动了两下。可他现在还不能说话,文婧再怎么着急也没用。

    “这三四天,我都要自责死了,我求求你,你快点儿好起来吧……”

    文婧还有千言万语想要跟他说,可乔琳已经给她发警报了,她的父母要回来了。文婧生怕再引发一场骚乱,影响到乔楠的情绪,便含泪说了再见,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

    乔璐心里很不是滋味,让乔琳好好守着,她出去送送文婧。她很坦诚地说道:“说实在的,我埋怨过你,但仔细一想,有什么好责怪你的?你肯定很爱乔楠,他出事之后,你是最自责的。这几天看到你的样子,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只想劝你,好好保重身体,等乔楠好了,我父母的怨气也消了,再让他们接受你。”

    果然是电工最崇拜的姐姐,这几句话就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在乔璐面前,文婧方才说出了实情:“乔楠喜欢吃蛋糕,我想给他做草莓奶油的,但是那天家里没有草莓……乔楠要去买,我说不买也行,就是不太完美……他说去去就来,可是他让我等到现在……”

    “乔璐姐,我不是在跟你辩解,我从来都没想过推掉这个责任,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做蛋糕了……我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我就想好好跟他吃一顿饭……真的,如果时间能倒流,我肯定哪儿也不让他去,我们俩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我再也舍不得跟他分开了。”

    乔璐抱着她,安慰道:“要不是我在机场出事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回港城了,乔楠也就不会受伤了。所以,我跟你一样煎熬。但是有些意外,其实都是命中注定的。意外已经发生了,我们就打起精神来面对吧!你和乔楠的事情,我会试着跟父母沟通,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嗯!”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文婧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电工的姐姐。

    她心里暖融融的,正在这时,她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文小姐,在休息吗?这周末一个哥们在家开PARTY,要不要一起去?绝对够档次,比MIX的氛围还好。”

    文婧已经无法掩饰嫌恶的眼神,乔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文婧摇了摇头,继而冷静地发了一条“如果车子有问题,请联系保险公司”,然后径直把他拉黑了。

    乔璐也不再追问,把她送到了停车场,二人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分开之前,文婧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听乔楠说你都进行博士答辩了,那过几天还得回去参加毕业典礼吧?”

    “……嗯?”乔璐好像压根忘了这回事,也忘了马上就到三月份了,她支吾道:“这个……就不参加了吧!”

    文婧也能理解,但无不遗憾地说道:“你要穿上红袍子,校长亲自给你发学位证……要是不参加,就太可惜了吧!”

    乔璐搪塞道:“那没办法,乔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回去?”

    “那你的学位证怎么办?”

    “让我以前的住家去帮我领吧!”乔璐淡然说道,仿佛很不在意:“他们一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是值得信赖的人……不过这个问题我还没考虑,实在不行就放在学科办公室,我回去再取。”

    文婧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但她的脑子不能跟乔楠的比,想不出来,她也就不去想了。



    大概是初七那天,乔楠受伤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一开始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最后还得请看家狗出马。乔琳不愧是狗耳朵,凝神片刻,便替哥哥翻译了出来。

    “老爸,头发……”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老乔身上,乔琳更是心里一酸,扑过去抱住了爸爸。

    老乔的头发全白了。

    他刚刚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原本有些白头发,但是谁能料到,仅仅过了一个春节,他已是满头华发。

    乔楠刚刚醒来,只有左眼能看到。他“说”完之后,眼圈也变得红红的。

    老乔百感交集,但是很豪爽地笑道:“人老了,要是没有白头发,那不成了老妖怪了?——乔楠,你还好吧?要是哪里不舒服,就赶紧说出来。”

    乔楠闭上眼睛,微微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挺好的。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其实他非常难过。

    乔琳永远都忘不了,哥哥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还有,在哥哥开口“说话”后,爸爸跑到楼梯间嚎啕大哭的声音,也永远都萦绕在乔琳心中。

    老爸是谁啊,他可是军装和警服们口中“最坚强的父亲”啊!到底是在心底积压了多少事,才能让他哭得那么放肆?

    哥哥醒过来之后,乔琳看他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乔璐打趣道:“当初死活不肯进病房,现在倒是在病房里扎根了。”

    乔琳也只跟姐姐吐露了小秘密:“要是我们所有人都去看他了,他可能就毫无遗憾地走了。我就不去看他,他总不至于不等我吧?为了等着我,他就得坚持,坚持下来,他就醒过来了!”

    看似无厘头,其实也蛮有道理。乔璐感动于她的小心思,但是还拿她取乐:“要说等,乔楠也是等那位文小姐,哪儿轮得到你这只小狗狗?”

    乔琳很不服气,但是一提起“小狗狗”,顿时心就凉了——他们走得那么匆忙,小贝蒂怎么办?它现在是不是真的凉凉了?

    乔琳已经脑补出了那个场景——他们回到港城,刚推开店里的门,就看到小贝蒂悲惨地躺在地上,身体都冻得硬邦邦的了,悲凉的《二泉映月》在循环播放……想着想着,她就落下泪来。

    孙瑞阳哭笑不得:“我妈早就把它抱回家了,它现在跟孙富贵称兄道弟,过得好着呢!”

    也是,那条街上还有那么多街坊邻居,她还担心什么呢?

    去年过年时,孙骄阳小朋友依照哥哥的计谋行事,果然得到了父母的允许,养了一条小狗。闵佳以前在流浪动物救助站当过义工,陈芸就在那里领养了一只。孙富贵是宝宝挑选的,在众多狗子当中,她一眼就相中了丑萌丑萌的哈士奇,并把它带回了家。用她的话说,它长得像哥哥,所以才领养了它。

    ……

    反正乔琳没看出来孙瑞阳跟哈士奇之间有什么联系。话说,她曾经也觉得哥哥像哈士奇。难道在妹妹眼里,哥哥都是这样一种丑萌而又毫无逻辑的物种?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乔琳就不觉得哥哥是哈士奇了,而是正儿八经地把他当个大英雄。为了让英雄快点儿恢复神智,她还自告奋勇地为哥哥读书,以便早日修复他那优质的CPU。(哥哥已经清醒了,她可不好意思像老爸那样跟他敞开心扉,说些肉麻到不行的话,想来想去,也只有读书了。)

    孙瑞阳知道她的心思,便特意找来一些军事方面的杂志,让乔琳读给他哥哥听。

    “据报道,B(杠)52轰炸机的雷达反截…啊,不对,是反射截面为1000平方米,米格杠29?负号29?减号29?这个‘-’到底怎么读啊?唉,不管了,它的是25平方米……B(杠)2机身表面涂有吸波,啊,不是,是‘表面有吸波涂层’……”

    乔楠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仅仅露出来的左眼也足以表达他的愤懑和哀怨。乔琳显然也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若将自己的行为比喻成喂饭,那哥哥肯定已经被噎得翻白眼了。

    “都怪孙瑞阳,找了些什么破玩意,这么拗口!”

    正是人在学校坐,锅从天上来。孙瑞阳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后背会突然一痛,更不知道女朋友会那么痛快地将一口大锅甩给了自己。

    “这些介绍武器装备的实在太难了,我还是给你读一些二战的吧!”乔琳精神抖擞,重新拿起一张A4纸:“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二战当中苏联的杰出将领,他就是被誉为战神的格奥吉尔…啊,是格奥尔吉?康坦…康斯坦丁诺维奇?朱,朱可夫……这谁给他起的名字啊,这么长,别人怎么记得住?”

    刚读完一个人名,乔琳就愤愤地放下了A4纸,而乔楠已经气得闭上了眼睛,强烈抗拒这种“治疗”。乔琳不服气,再度拿起A4纸,乔楠只好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用尽力气发出了一点点声音:“别读了。”

    这是乔楠醒来后的第二句话。

    声音几乎听不见,但他确实是这样说了。乔琳顾不上跟他计较,早就按捺不住欢呼雀跃了:“爸妈,老姐,乔楠又会说话啦!”

    ……

    乔楠心里憋了无数个MMP,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婴儿呢,说句话都能引得家人感激涕零。要不是气管刚刚缝合好,他早就把乔琳训哭了。

    乔楠大脑的CPU数据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没有满血复活,身体还是不能动,话也不能说,郁闷得长吁短叹。大夫每天都给他做思想工作:“你的恢复速度已经是个奇迹了,千万别着急,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你明白吧?”

    乔楠只好微微点头,自感一代枭雄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心中有诸多不服,但也只能接受现实。赵宇临走之前,跟他说贼窝已经被端了,乔楠一下子就放心了。事到如今,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但他也看出来了,所有人都在避讳着这个问题。

    那就是他的右眼。

    所有人都告诉他,等身体再恢复一些,右眼才能做手术。而乔楠担心的是,做手术会有效果吗?他现在感觉不到疼了,就是涨得难受。护士给他换药的时候,他试着睁开眼睛,但是睁开之后,他根本受不了强光,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什么都看不见。

    结合亲身体验,再加上众人的反应,乔楠已经找到了答案——他的右眼多半是失明了。

    乔璐不想让他消沉,跟他说道:“要是你恢复得好,半个月以后就能做第二次手术了。所以,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这些,乔楠才感到一丝希望。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后悔;但如果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那他会很茫然,不知该怎样接受。

    大概是初十那天,乔琳彻底放弃修复哥哥CPU这件事了,而可怜的乔楠终于寻找到片刻清净,摆脱了那种精神折磨。他睡了好几觉,发现父母不在,他又费力地问道:“文文呢?”

    文婧确实好几天没来医院了,但乔琳决定撒个谎:“她来看你的时候,你都是昏睡着的,她来了你也不知道啊!”

    乔楠瞪了她一眼,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你当老子是傻子?

    乔琳左顾右盼,东拉西扯:“那我怎么知道?反正她来的时候,你确实在睡觉啊!爸妈不喜欢她,你也不帮她出气!”

    乔楠转头看向窗外,外面的树还是光秃秃的。他算了下时间,文婧状告继母一案,怕是要开庭了,所以她才没精力来看自己。乔琳肯定知道,但是怕自己担心,也不肯说实话。

    虽然他的CPU数据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身体的这种沉重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或许,她真的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来过医院,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在忙碌什么,他心里也很清楚,但是他使不上一点儿力,这也让他很着急。

    正月十五前夕,有个大首长要来医院看他。乔琳对这些没有概念,隐约听到爸爸说他是“司令”还是什么的,不知道是专程来北京看哥哥,还是公事之余顺便过来看一眼。总之,这么大的首长还记挂着乔楠,老乔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下午四点多,大首长果然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医院,身边还跟着四五个人。大首长有点儿年纪了,但是走得飞快,跟在最后面的那个文书模样的人一路小跑。医院的几个高层都在大厅恭候,跟着大首长一起浩浩荡荡地朝病房进发。

    乔琳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多大的“官”,她想通过肩膀上的星星来判断一下,但是这群人的气场让她不敢直视,她只记得大首长很面熟。面熟的原因,大概是在电视上见过,大概……他就是传说中的“一颗星”?

    一颗星亲切地慰问了哥哥一番,哥哥虽然能简单说一些话了,但声音非常小,必须得凑近了听才行。乔琳想听听哥哥说了什么,孙瑞阳却偏偏挑这个时间来了。

    “里边都是大人,咱俩就不凑热闹了,到外面说说话。”孙瑞阳拉着她走出病房,还若有若无地亲了她脸颊一下。对于孙秀才这种人越多他越想暗戳戳地秀恩爱的行为,乔琳向来毫不犹豫地给予严厉打击。可他给乔琳买了热乎乎的煎饼果子,害得乔琳再也下不去手了。就这样,一个煎饼果子,让乔琳错过了跟大首长亲密接触的机会。

    但乔琳还是很关注里面的动静,除了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是一颗星的声音:“乔楠同志,我们已经为你申报了一等功……”

    乔琳惊讶地问道:“秀才,你不是说,一等功是那个……只有那个了,才能得么?”

    “乔楠哥的功劳确实大啊,这次也是九死一生,一等功也不为过。”

    乔琳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哥是不是超级厉害?这一下子就成了超级英雄?”

    孙瑞阳敲了她额头一下:“那是,乔楠哥一直都很厉害嘛!”

    病房里又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另一个声音说道:“乔楠同志,你后续还需要很长的恢复期,现在你脱离危险了,我们计划将你转到部队医院,尤其是擅长眼科手术的医院。”

    哥哥估计是说了什么感谢的话,但是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乔琳顾不上吃煎饼果子了,急忙凑进去看。原来哥哥想举起受伤的右手,给他们敬一个军礼,众人急忙拦了下来。

    一颗星说道:“乔楠同志,我们都以你为傲,但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们都感到很心痛。这个时候就不要拘礼了,一定要安心养病……”

    乔琳又退出房间,忧愁地咬了一口煎饼果子:“我哥这眼睛可怎么办啊?”

    孙瑞阳还没回答,一颗星他们就走出来了,医院院长很热情地邀请他们上去小坐一会儿。孙瑞阳非常理解,他们好不容易抢救回了英雄的生命,当然要跟这些大首长们汇报一下。

    想起心中的那个疑团,孙瑞阳越发堵得难受。反正乔楠已经没事了,那个谜团,估计就尘封起来了吧!

    正在这时,乔璐走了出来,颇有几分焦虑:“瑞阳,乔楠费了好一会儿精神,我想让他休息,可他不肯,非要找你,你快进去看看吧!”



    听说哥哥召唤孙瑞阳,乔琳马上想起自己甩锅那件事来。她担心哥哥真的找孙瑞阳麻烦,在病房门口急得上蹿下跳:“是我没读好啦,不怪孙瑞阳!”

    乔璐哭笑不得,拦下了她:“乔楠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

    确实不是。最直接的例子,乔琳经常不叫他“哥”,而是直接喊他的名字。家人都批评她没规矩,只有当事人乔楠从来都没计较过,所以乔琳才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直呼其名。

    乔璐又说道:“他找孙瑞阳,肯定是有别的事,咱们就别进去打扰他了。”

    乔璐猜得很对,乔楠找孙瑞阳,就是想问问被抢走的那十五分钟。他的精神并不太好,说话也很费劲,但思路很清晰:“秀才,医院的急救标准是什么?”

    “这个不一定,有的是先来后到,有的是按照危重程度,但大部分是按照后面这种吧,毕竟救命最要紧。”

    “那我的情况……可以算什么程度?”

    “我看了你的病例,入院的时候,应该是二级,就是危重病人;但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救治,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可能进展为一级,就是濒危状态。”

    乔楠闭上眼睛,缓缓说道:“难道……那群出车祸的人比我还要严重?我记得很清楚,差不多十五分钟后,才有大夫来处置。”

    乔楠的声音越来越小,孙瑞阳必须得贴得很近才能听清楚。听完乔楠的话,他心中的疑问也找到了答案——果然是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才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乔楠很是疲惫:“我隐约听到,出车祸的好像是军属……唉,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哥,要不我帮你问问吧!其实你要是抢救及时,现在差不多也该出院了。可你去鬼门关走了好几趟,现在还躺在这里,每天还要打那么多抗生素,我都替你咽不下这口气。”

    乔楠很为难:“我也郁闷,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如果人家真比我情况紧急,那我不是无理取闹么?”

    护士进来换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每次换药都是一种折磨,拥有钢铁意志的乔楠同志是很能忍的那一类,小护士敬佩之余,也很想减轻他的痛苦,每次都通过自言自语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连长啊~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换药了,你再稍微忍一下啊~”

    “小汪,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多谢。”

    乔楠说得很吃力,但让护士很感动,更感动的是,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叫“小汪”。

    小汪给他胳膊涂着药水,不停地念念有词:“这十多天也辛苦你了,是你坚持得很好,我就是做了该做的,没什么特别的。”

    乔楠渐渐蹙起眉头:“刚来那天晚上,多亏了你……”

    小汪胖胖的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来:“要是我经验再丰富一些,就直接上手抢救了。唉,可惜当时秦主任被那群无赖缠着,白白耽误了几分钟,让你遭了这么多罪。”

    孙瑞阳的两只耳朵登时像雷达一样运转起来,将重要信息一网打尽,他重复了一遍:“一群无赖?”

    小汪一惊,下手重了些,乔楠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小汪连声道歉,这才意识到已经祸从口出了。医院内部下令封口的事情,只要这位连长一转院就可以永远封存的事情……结果就在转院之前,她不小心说漏嘴了。

    她可以选择搪塞,或者沉默,但她犹豫了一下,便说道:“其实我也觉得这件事情不对。你抢救的那天晚上,明明是你先到的,可是值班大夫全被那群出车祸的给拉过去了。他们五个人,两个大人,还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跟他(指孙瑞阳)差不多大,另一个男孩子就是高中生模样。那个女的撞到头了,非说自己脑子里有淤血,还一个劲儿叫唤,说她认识的一个人,就是头撞到车窗上,没什么外伤,就没去医院查,结果第二天就死了。大夫安慰她没什么事,她就说我们草菅人命,根本不理患者诉求;还有那个小女孩,就是脚扭了,叫得跟杀猪一样,还说要是抢救不及时,留下后遗症,就要去告医院;那个高中生男孩说自己肚子疼,具体怎么个疼法,他又不肯说,还让他表哥,就是一个红头发的人给他拍照……就这三个人,把急诊室搅得鸡犬不宁。那个中年男的抓着外科大夫,另一个好像是他儿子吧,就那个红头发,抓着内科大夫不放。你的情况紧急,把他们拍片子的顺序排在你后面,他们还不愿意,要不是最后秦主任发火了,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

    小汪都说完了之后,心里也畅快了许多。她重新给乔楠包扎好伤口,说道:“其实我们都想救你的,但是摊上那样胡搅蛮缠的病人,我们也没办法。他们还说自己是军属,总是威胁我们,说自己的老子多么多么厉害,要怎么怎么惩罚我们。唉,那天晚上,我们都快被他们给气死了。”

    就连孙瑞阳也快被气死了。本来就是,如果救治及时,气胸引起的症状两周内就可以治愈,可乔楠现在是什么样子?以后还得一茬一茬地接受手术,他能不能重回部队还是个未知数。所以,这事怎么可能轻易翻篇呢?

    孙瑞阳说道:“谢谢你啊,汪护士,要是你不说,我们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

    小汪脸颊红扑扑的:“反正我觉得,这件事的责任不在我们医院,我也不知道院领导为什么不让我们声张,也许是怕麻烦?其实看着乔连长遭的那些罪,我心里可不是滋味了。现在告诉你们了,我心里也舒服了。”

    乔琳突然推开病房门,把脑袋探进来:“你们是在商量国家大事吗?我可以进去了吗?”

    孙瑞阳冲她笑了一下:“马上就商量完了,你再等一等。”

    乔琳果真很听话地把门关上了,而孙瑞阳背起书包,说道:“哥,我现在就去给你讨回公道。”

    乔楠叹气道:“别连累小汪。”

    “你放心,这些分寸我还是有的。”

    小汪却说道:“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作证……人活着,总要图个心安嘛。”

    ……

    一阵沉默后,孙瑞阳动情地说:“汪护士,不,小汪姐,你放心,你把这件事说出来,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我是绝对不可能出卖你的,你以后还要继续在这里工作呢。”

    乔楠眼皮子发沉,但还是叮嘱了孙瑞阳一番:“知道我为什么只让你进来吧?”

    “知道。”

    “千万~千万别惹事,也别让我爸妈他们惹事,知道了吧?”

    “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乔楠点点头,再度闭上了眼睛。小汪还以为他会气愤异常,但他却出奇地平静,纵有千万般情绪,他也会隐藏得很好。

    孙瑞阳让乔琳在楼下等着,他上楼有点事情。他找到了会议室的楼层,循着说话声音找了过去,果然看到了一颗星他们。

    医院的人还在做报告,孙瑞阳很小心地溜了进去。有几位大夫看到他了,知道他是乔楠家属,也没有赶他。孙瑞阳像是一个旁听生,很安静地听着报告。

    “……在全院医护人员共同努力下,自从2月18号以来,乔楠同志生命体征完全稳定下来,可以进行下一步治疗了。目前,右前臂枪伤,锁骨、肋骨处刺伤,还有几处骨折等外伤都恢复良好,如果不出意外,不会对他以后的生活造成障碍;肺部创伤,以及胸腔感染也都有了明显好转;最棘手的就是他的右眼,眼科的确不是我院长项,况且病人目前的身体情况,也无法进行手术治疗。这就是他目前的情况,如果组织上需要,我院十分愿意继续治疗;但如果有别的安排,我们也全力配合。”

    孙瑞阳微微点头,心想,或许乔楠现在还没有转院,除去担心他的身体情况,医院也想在这些大领导面前表示一下功劳吧!这个倒是能理解,毕竟他们创造了医学上的一个奇迹,而奇迹的当事人,还是一位立了一等功的大英雄,这也是他们医院的一大荣誉。

    一颗星行程紧张,听完这些报告,跟医护人员致了谢,便准备离开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孙瑞阳似乎也觉得——医护人员已经如此尽心尽力了,他还这样兴师问罪,会不会太过了?

    但是,他的目标并不是医护人员,而是那群无赖。

    做错了事,理应接受惩罚。

    想到这里,他忽地一下子站起来,说道:“各位前辈们辛苦了,我有一个问题,还想请教你们一下。”

    众人没有说话,但显然觉得这位小家属是有点唐突的。孙瑞阳心一横,说道:“那天我听警察说,他们找到了送我哥到医院的那个人,到医院的时间,他记不太清了,但应该是九点左右,是这样吗?”

    此话一出,医院的人已经有了些紧张的神色,孙瑞阳心跳得厉害,但还是问了下去:“我还问了警察,他说,护士报警的时间大概是九点二十分左右,很显然,那时候我哥还是清醒的。按照我哥的脾气,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报警,所以只要一遇到医护人员,他肯定第一时间找他们报警。据此推算,假设他入院的时间是九点多——不,就算是九点十分吧,或者九点十五分,遇到第一位医护人员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分,这五分钟到十分钟的时间差,医院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当事人乔楠提出的疑问,也不是从医院的医生护士那里听来的,而是从警察的对话中推导出来的。这个戴眼镜的青年,哪里是什么医科生,明明是戴着眼镜的名侦探柯南。

    一颗星估计也是听到了些什么,表情略微有些变化。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孙瑞阳还是捕捉到了。但他毕竟位高权重,说话非常谨慎。因此,他并不急着开口责问医院,而是半开玩笑地问孙瑞阳:“你这小鬼,了解得够仔细啊!”

    乔家父母也在场,听到这里,已经激动了起来。尤其是乔建军,出于一个父亲的直觉,他自始至终怀疑着儿子伤势恶化的原因,苦于没有证据,只能烂在肚子里。孙瑞阳见乔家二老神情,又想起乔楠的叮嘱,便急忙稳定局面:“这里的大夫都是我的前辈,你们这些日子的付出,我全都看在了眼里……说实话,我非常非常感激你们,正是目睹了你们的付出,我才更加坚定了学医救人的目标,你们是我的榜样。”

    这几句话说得极其恳切,让在场的医护人员都很受用,乔家父母也不再剑拔弩张,孙瑞阳这才说道:“你们为了留住我哥的生命,不分昼夜地忙碌着,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向你们问责?但我总觉得,我哥的抢救过程是有些蹊跷的,他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我问医生护士,也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我想弄明白,只好来问你们了。”

    这一番话,更加洗清了乔楠和医护人员的嫌疑,证明不是他们说的。一颗星左顾右盼,最终对着孙瑞阳笑道:“你呀,是不是关心则乱,真想多了?”

    话虽如此,但孙瑞阳看到他的目光,他明显是在鼓励自己说下去,于是他斗胆说出了要害:“我就是想问问,是不是有人抢走了他的抢救时间,而你们根本忙不开?”



    在某个互相依偎着数星星的夜晚,孙瑞阳曾经问了乔琳一个问题——乔琳,你觉得什么人最可恶?

    或许是智商从来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缘故,孙瑞阳很少向乔琳提问题;当然,也几乎从来没提过这么刁钻的问题。

    乔琳不善归纳总结,在脑海中掠过沈春晓、刘积极、田淼、被哥哥清理掉的暴力团伙以及徐威亲戚一家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答案——最可恶的人,就是欺负人的人!

    孙瑞阳笑着点点头,说道:“这种人固然可恶,但有种比他们更可恶的,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乔琳茫然摇头。

    “笑着欺负人的人。”

    乔琳一怔,孙瑞阳又说道:“最最可恶的,应该是欺负人之后,还能笑到最后的人。”

    ……

    她的秀才一定经历了一番刻骨的痛楚,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吧!乔琳抱着他,说道:“不想最可恶的人,你看,你身边是不是还有最可爱的人?”

    孙瑞阳得到些许宽慰,便露出笑容来。乔琳又安慰他:“要是真遇到那种最可恶的人,就让我哥拿枪突突了他!”

    “可是那些话,是乔楠哥教给我的。”

    ……

    乔琳的愿望总是很天真,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坏人,是哥哥无法用武力解决的。想到这些,她居然有几分绝望,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她苦恼不已:“秀才,那我们就没有办法吗?那些欺负人,还能笑到最后的人……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真让人难过啊!”

    这下换孙瑞阳安慰她了:“你不是说了嘛,世界上还有很多可爱的人,有这样的人,世界总会变得美好一些吧,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在2010年元宵节之前的那次会面中,孙瑞阳揭示的时间线,与医院做报告中提到的时间线有十到十五分钟的误差,这是怎么辩驳也掩盖不了的。

    而对于一个危急病人来说,一分钟都可以决定生死。因此,医院方在无奈之下,只好如实相告,将背后的大锅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那群无理取闹的人。

    直到医院说了实话,一颗星这才拿出将星的架子来,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会议室结了冰,一切杂音都消失了,就剩下了他严肃的声音:“乔楠同志是我军区精心培养的尖刀战士,也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基层干部。关于他的身份,还有他做出的贡献,我不便透露更多,我只告诉你们一点,他的价值,绝对比你们想的还要重要得多。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我们本来还有更加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交给他,可我刚才看到他的状态,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军旅生涯都要毁了!你们不心痛吗?我都心痛得要死!这个责任到底在谁身上,必须要落实了。”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有他的部下们刷刷记笔记的声音。一颗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如果无理取闹的是地方上的普通群众,我们也不便追究太多,就算追究,也要依托警察同志;但是,那天晚上闹事的,是一群打着‘军属’旗号的人。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嚣张!我们解放军的唯一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们这算什么?这叫做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还差点害一位优秀的战士丢掉性命!老黄,我把这事交给你,给你三天时间,把处理结果汇报给我。”

    “……是。”

    一颗星走之前,还赞许地拍了拍孙瑞阳的肩膀,说道:“后生可畏!”

    “您过奖了,我替我哥谢谢您。”

    “你跟乔楠到底是什么关系?据我所知,他有姐姐妹妹,但是没有兄弟啊。”

    “大舅哥”是孙瑞阳的第一反应,但是在这样的大首长面前,他不敢调皮,便一五一十地说道:“以前是住我家楼下的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其实是他看着我长大的,所以他跟我亲哥也没什么区别。”

    “怪不得,看着文弱,倒有股乔楠的精气神。”

    孙瑞阳又腼腆地笑了,说道:“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这事是我一意孤行,所以,我希望您跟我哥保密,要不他又要教训我了。”

    一颗星一愣,继而拍拍他的肩膀,大笑两声,什么话也没说,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当中。

    关于这件事的后续,乔楠是在跟赵宇打电话的时候了解到的,也直到那时,乔楠才知道,原来害得自己差点儿丢掉性命的,正是徐威姑父一家。

    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直说自己是担心家人状况,一时心急,才做了不该做的事,他非常后悔。那家伙,认怂认得倒挺快,检讨也做得很深刻,鉴于他平时也没犯什么错误,暂且做了降职处理。”

    乔楠那会儿嗓子还没好透,话还说不利索,但赵宇忘了这件事了,还以为他接受不了,又说道:“大首长肯为这事出面,已经不容易了。毕竟,咱这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再大的首长,也有手伸不到的地方。兄弟,别郁闷啊,来日方长呢。”

    这并不是能不能咽下这口气的问题,乔楠想了很多很多,或许徐威他姑父并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就是心眼小了些,报复心强了些,那晚出车祸的是他的家人,他着急也是事实。乔楠换位思考了无数次,甚至试着从一个理性的角度去理解他,但他还是无法理解。

    也无法原谅。

    后来乔家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乔琳尤其气愤,听说那人降职了,也还是不解气:“他都差点儿弄出人命来了,不该进监狱吗?”

    ……

    最天真的人想的永远都是最完美的结局,但这个世界却最擅长让天真的人失望。跟义愤填膺的妻女不同,老乔闷闷地抽完烟,才说道:“这几年他们家遭的报应还少吗?咱们再等着瞧吧!”

    孙瑞阳得知这个结果以后,心里也是五味陈杂。他们的诉求得到了回应,这确实不容易了。可是达到他们的目的了吗?并没有。至少那些坏人没有得到惩罚,而这种惩罚,也是外人无法施加的。所以,孙瑞阳并没有觉得畅快淋漓,反而怅然若失,如鲠在喉。

    乔楠反过来安慰他:“秀才,我们还是无名小卒呢,能将他一军,已经算胜利了。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孙瑞阳勉强笑了笑,他又沉思了半天,问道:“哥,是不是真没办法治得了这种人?”

    “有啊。”乔楠苦笑道:“用一些非君子的手段,分分钟就能收拾了他。”

    非君子的手段,孙瑞阳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概念。他知道,乔楠哥虽然调皮捣蛋,脑子又好使,但像他这种人,永远都不会使用“非君子的手段”。

    那么自己呢?孙瑞阳困惑了。若是用上那些手段,那就是阴险狡诈地去算计别人吧!想想那样的自己,孙瑞阳都觉得不寒而栗。

    “秀才,放轻松。”乔楠倒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这次没死,就是以后还有机会。别着急,我倒要看看,那些笑着欺负人的人,能笑到什么时候。”

    当然,那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了。在一颗星走了之后,乔楠很开就转移到了部队医院,继续在那里接受治疗。

    那段时间,乔家爸妈、乔璐一直住在部队招待所,乔琳、孙瑞阳各自回学校宿舍住。现在乔楠已经脱离危险了,乔家人也没有必要都留在这里了,尤其是老两口,见到部队的人就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弄得军装们都很不好意思。

    在乔楠住院期间,部队上轮流派人看护,可乔家人不放心,乔璐执意要留在北京照顾弟弟,再加上乔琳、孙瑞阳,他们三个就足够了。可问题是乔璐住在哪里?既然部队上都派人了,她再要求住在招待所,那她也很不好意思。

    乔璐过段时间还要回美国去,租房子不太现实,住酒店又太贵了。乔琳想让姐姐直接回美国,但乔璐放心不下:“你和孙瑞阳毕竟都是小孩,乔楠还要动好几次手术,没个大人在身边怎么行?”

    乔琳深以为然,要是姐姐不在身边,遇到什么事情,她肯定慌作一团。那天乔家人在走廊上商量,突然一个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个……要是不嫌弃的话,先住在我家里吧!”

    来人正是文婧,第一次开庭已经结束了,她就马不停蹄地来医院看望爱人了。乔楠脱离危险后,她不像以前那么怕乔家人了。她也下定决心了,要是连电工父母这一关她都过不了,她还有什么资格跟电工在一起?

    老两口还是冷着一张脸,李兰芝刚要说话,却被乔璐拉进楼梯间里。乔琳想让文婧去看看哥哥,她却站在原地,她很想知道乔家父母是怎么评价自己的。

    这个女孩的父亲是乔家绝对不会原谅的人,这一点乔家人都很清楚;而这个女孩又是乔楠喜欢到骨子里的人,昏睡中还念念不忘的人,这一点乔家人也很清楚。一想起这些来,李兰芝就跺着脚高喊——作孽,作孽啊!

    李兰芝怎么也想不明白,儿子怎么会被这个女孩迷得团团转,她可是杀母仇人的女儿啊!她刚说出来,一直沉默的老乔却说道:“那你怎么不想想那位文小姐的母亲呢?当年她妈妈到咱家道歉的时候,还特意领着她,让她记住她爸爸犯下的错误。那样的女人教出来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兰芝登时就哑火了。

    按照仇恨等级,老乔对文家的仇恨,应该是金字塔尖的。他都能想到这一层,李兰芝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狭隘了。但是,她马上又想到了一点,又愤愤地跟乔璐吐槽了起来:“你弟弟上大学前,看的课外书就堆了两床底,也就像薛冬梅那样跟他阅读量差不多的,他才有话说。文婧呢?她读到大二就不念了,要去当什么模特。你弟说点儿什么事,她能听懂吗?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空花瓶?”

    乔琳也听到了妈妈的话,她都替文婧感到难堪,想堵住她的耳朵。文婧反而很坚强,虽然她很想哭,但她还是镇定地听了下去。

    教书的人都偏爱学习好的孩子,乔璐知道妈妈在这些方面很固执,所以她也没有大声驳斥,而是温和地说道:“妈,那位文小姐以前是谢菲尔德大学心理系的高材生,能申请上谢大,那说明她当年的成绩也是很不错的。她中途休学,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咱先不要妄下结论,行不行?”

    “能去英国上学,那也是她家有钱嘛!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乔琳记得,妈妈给姐姐找那对象,也在谢大留过学。人家能申请上,就是有本事,很优秀;文婧能申请上,那就是家里有钱,没说服力。

    对于妈妈这双标水平,乔琳也是服气,于是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乔璐也被妈妈的逻辑气笑了,她继续耐心地说道:“妈,日久才能见人心,反正我对那位文小姐第一印象不错。先不说别的,你不相信乔楠的眼光吗?”

    李兰芝不想再争论下去,最终叹气道:“我管不了你们,但我很不满意。”

    他们从楼梯间里走出来,乔琳在病房外面把守着,不让他们进去,原来文婧刚刚进了病房。乔琳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们应该给我哥留出一点空间来,他想见的是女朋友,而不是你们!”

    乔璐很知趣,遂拉着父母吃午饭去了,顺便连乔琳也一起拖走了。这下好了,彻底给他们留出空间来了。



    单从外部看起来,乔楠的眼睛没有任何疤痕,甚至在淤血散去之后,受伤的右眼也很正常,两只眼睛都像以前那样英气逼人。

    可有些伤疤是看不见的。比如说,乔楠右眼的伤处就在眼睛里面,在那个叫做“脉络膜”的地方。

    医生找乔璐谈过话,乔楠的右眼被钝器所伤,造成了脉络膜出血。过去半个多月了,淤血被吸收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部分淤血转化成了瘢痕,而且情况比较严重,极易引起视网膜脱落,建议及早进行手术清除。但那个位置极难实施手术,手术过程也可能导致视网膜脱落,并且极有可能引发其他并发症。

    乔璐一个搞化学的,在最短时间内了解了所有眼科术语。她斟酌再三,才把医生的意思告诉了弟弟。

    乔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做手术,有可能好,也有可能瞎;但是不做手术,一定会瞎,是这个意思不?”

    乔璐不想让他理解得这么直白,但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管成败与否,“瞎”这种情况都如影随形,所以他们要时刻做好心理准备。

    乔楠没有再执着地追问下去,而是神秘兮兮地跟姐姐说了一件事:“姐,我有件事,要是一直憋在心里,我也挺难受的。”

    乔璐一下子就很紧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在姐面前,你还隐瞒什么呀?”

    “不是……”乔楠笑得很轻松:“其实……我今年有机会外派的。”

    ……

    他年轻,有实战经验,各项能力都很出色,英语又很好。如果有外派任务,不让他去让谁去?

    乔楠一直困在一个圈子里,唯一一次出国比赛的机会也错过了。如果有外派的机会,他肯定非常~非常想去吧?

    他还是笑嘻嘻的,乔璐却轻轻捶了他一下:“还笑!你姐都快哭了!”

    乔楠果真一下子收敛起了笑容,眉间生起一个疙瘩:“我也想哭,可能这就是我的命。”

    “等身体好了,以后还有机会。”

    能听到这样苍白无力的安慰也是好的,更何况安慰自己的还是姐姐。乔楠又叮嘱姐姐一遍:“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又要引起哭声一片,我可不想那样了。二十天了,你们流的眼泪都快把我淹了。”

    “好,我不说,就连乔琳我都不告诉。”乔璐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心中充满无限爱怜:“乔楠,不管前面还有多少难关,姐都陪你闯过去。你还这么年轻,姐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不管这次的安慰是不是苍白无力的,但只要姐姐在身边,乔楠还是很踏实的。其实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让他心灰意冷,甚至他根本就不相信眼睛还有康复的希望。他不相信自己,但是他相信姐姐。姐姐从来没有骗过他,她说行,那就一定行。

    乔璐从来没想到,人说起话来,气管还会有股呼噜呼噜的声音,乔楠现在说话就这样。乔璐担心说话太多会影响到他的康复,就先让他休息了。

    这段时间,乔璐最习惯的就是暗自垂泪。她那么聪明,一早就听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别想得太乐观,那只受伤的右眼肯定不能恢复如初了。

    也就是说,乔楠以后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神枪手了。

    他的人生已经完全被改变了,乔璐除了惋惜,就是无尽的心痛。

    乔楠心里肯定也在做着各种打算,但是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劝姐姐,让她别在医院待着,去见见老同学,往高校投投简历。这么个高科技人才整天呆在医院,那才是大材小用。

    乔璐都答应了,并且告诉他,她有个在中科院读博的同学,近期她会去同学的实验室帮帮忙,两人计划一起出一篇论文。

    乔楠很是欣慰,但是在姐姐走后,他又觉得不对劲——一个博士毕业的人,居然不着急投简历?到底是自己的伤病连累了姐姐,还是她有别的打算?

    乔楠希望是前者,因为只要他伤好了,姐姐的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了,这些是他可以掌控的。可万一她因为其他事情被困住了,那还不知道怎么解决。

    哥哥姐姐都有着各自的担忧,只有乔琳不知实情,还在做着最乐观的估计。她以为只要定下手术日程,大夫就会有十足的把握治好哥哥的眼睛。哥哥连鬼门关都去了好几回了,这个小手术还有啥可怕的?

    哥哥病房里的果篮实在再多了,基本都被乔琳和孙瑞阳瓜分了。正月十五过后,室友们也陆续返校了,乔琳又把水果都分给了她们,宿舍里至少一个星期不用买水果了。

    慕容还以为她去做水果生意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她哥哥受伤了。

    “哎呀,那是不是被高压电电着了?”

    ……

    ……

    ……

    慕容一声关切的询问,乔琳直接面对着三张关切的脸庞。

    看来的确是他伪装得很成功,室友们果然都以为他在部队里当电工。

    乔琳哭笑不得,简单答道:“就是见义勇为啦!”

    至于他们在除夕前一个深夜赶往北京然后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新年接着继续煎熬很多天陪着他闯过一道道难关直到初七以后他醒过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才喘了口气……

    这些经历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了,等哪天缓过来了,再慢慢讲吧。

    哥哥立了一等功的事情,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报道,它跟哥哥以前的功劳一样,安静地封存在了他的档案中,仅有极少数的人知晓。

    乔琳替他委屈,但是也非常理解。文婧状告继母,都能引起那么多报复;哥哥端掉的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贼窝,按照贼们的尿性,要是知道了是谁干掉了他们,说句不好听的,那他们还不得把乔家祖坟都给刨了?

    乔琳想起了那个偷手机贼的目光,那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狠辣。她看了一眼,腿肚子就发软了;而哥哥曾经面对的敌人都有那种目光,那天晚上在那个贼窝,他也是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凶狠的目光……电工好样的,即使他的事迹不为别人知晓,那也是她永远的骄傲。

    室友们分掉了乔琳从医院带来的水果,但是让乔琳没想到的是,在返校的第二天下午,她们就凑钱买了一束花,还买了一个果篮,执意让乔琳带给哥哥。

    “你们……不用这样啊!”

    慕容说道:“我们想了想,英雄就在我们身边,不管怎么说,也得表示一下我们的敬意。我们就不去医院打扰了,你把我们的心意带到吧。”

    乔琳推辞不过,当天晚上就把心意带给了哥哥。乔楠很是不好意思,连声道:“你这些室友,还真的挺不错啊!”

    “那是。”虽然年前刚闹过矛盾,但乔琳早就原谅她们了,也再没有跟她们计较过。

    “看来你的人缘也不错嘛!”

    “那还用说,不比你差!”

    哥哥的人缘真的挺不错的,自从他受伤以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看他。大多数是他在北京的同学、战友,还有听到消息后,从外地赶来看他的战友,所以他房间里的果篮才多到放不下。

    至于那天是谁把他送到医院的,那也可以算作他的好人缘?乔楠只说是个港城老乡送他的,但这显然不合逻辑,既然是老乡,哪儿有在医院门口放下人,直接落荒而逃的?那肯定也是个见不得人的老乡。乔楠没有再提,但是乔家人早就从从警察嘴里得知,救乔楠的人,确实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人。

    在买草莓之前,乔楠曾教训过一个叫小强的人,还给了他几十块钱,让他去买点儿吃的,劝他回家做点老实营生。在他重伤之后,正想着去街上求救,没想到小强居然骑着摩托车来了。

    原来,他们老大跟这个贼窝有某些业(lang)务(bei)往(wei)来(jian),那天小强灰头土脸地回去,老大让他跟另一个小弟过来取点儿钱,作为任务失败的惩罚。小强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一推开门,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另一个更是吓得掉头就跑。还好乔楠求生欲强烈,及时喊了“救命”,小强这才认出他来,不由分说把他送到了医院。

    乔楠让他报警,他哪里敢报?那不是自投罗网么?所以,把乔楠放到医院门口,他就脚底抹油逃走了。不过他没逃多久,就被警察给抓到了。一番审问后,他还把那皱皱巴巴的几十块钱给了警察,让他们转交给乔楠,并跟他说声谢谢。

    连警察都说,这可真是百年一遇的福报,乔家人不知有多庆幸。归根结底,这种福报还是来自乔楠同志一贯的好心肠,一个小小的善举,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乔琳一点儿都不怀疑哥哥的好人缘,但是人缘再好,也不意味着万事亨通。比如,在做眼睛手术之前,电工就遇到了一个麻烦。

    在乔琳把鲜花摆好之后,乔楠眯起左眼,确定了一下没有人盯梢,便从枕头底下掏出50块钱,他把钱扔给乔琳,然后迅速地下了三条命令。

    “下楼给我买两包烟。”

    “中华就行。”

    “剩下的钱都是你的。”

    乔琳握着钱,感到十分无语:“乔楠同志,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嗯,快去!”

    他承认得倒是痛快,但显然怕事情败落,一次次地催促着乔琳。乔琳气得跳脚:“你怎么不让咱姐去买?也不让你家文小姐去买?我好欺负是吧?”

    “不,是因为你最可爱!”

    “你可拉倒吧!你让我去买,那是因为你觉得我最傻,最听你的话!”乔琳把钱甩到他脸上:“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就想着抽烟?呵,你等着,我非跟她们告状不可!”

    “行行行,别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乔楠咳嗽了两声,乔琳这才不敢威胁他了。乔楠喝了口水,试着转移话题:“那,那你把你同学买的苹果削给我吃,这总行了吧?”

    乔琳再一次跳脚:“乔楠同志!我再次警告你,你只能吃流食!要是被我发现吃别的东西,别怪我不客气!”

    【我的大脑CPU严重烧毁了,努力调整中(捂脸)更新晚啦,见谅^^晚安~~】



    人有两只眼睛,当其中一只失去视力的时候,会对生活产生很大影响吗?

    肯定会的。

    其他的不必多说,跟视力同时失去的,是与生俱来的平衡感。

    乔楠能下床走动之后,不愿意再去麻烦别人,尽量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可是站在他身后的人,看到他走路的样子,都会感到很难过。

    或许他自己察觉不出来,他的腿没受什么伤,可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

    文婧刚刚调整好的心态,总会在这些小事上随时崩塌。而且,女孩子在万分后悔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变成祥林嫂。时间久了,连开场白都会变得一模一样。

    “我真傻,真的……”

    然后捂着脸就哭。

    乔楠实在无奈,一次次强调不是她的错,让她不要再做祥林嫂。文婧鼻头红红,瓮声瓮气:“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这辈子都不会做蛋糕了,也不会吃草莓了。我真傻,真的……”

    如果眼泪鼻涕擦得不及时,那她又要鼻子冒泡了。乔楠忍俊不禁,只好耐着性子安慰她:“我还没吃着你做的蛋糕呢,怎么就不做了?我也没吃过草莓奶油的蛋糕,你要是不做,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那我给你做其他的,现在我看到草莓就生气。”

    看来她的确是在很认真地生气,乔楠又被她逗笑了:“好啦,跟草莓生什么气?你看我这里还有这么多草莓呢,都拿回去做蛋糕吧!先让我姐替我尝尝——哎,你可别让乔琳先吃啊,要不一点儿都剩不下了!”

    文婧破涕为笑,算是答应了:“我倒是想先做给你吃,可你现在又不能吃东西。”

    “快了快了,再不让吃,我没病死,也就饿死了。放心吧,医院有分寸,辛辛苦苦把我的命救回来,如果再饿死了,那岂不是白救了?”

    明明受苦受难的都是他,可每次都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之后,文婧才跟他说了正事:“乔楠,我总觉得乔璐姐有点怪怪的。”

    “我姐怎么奇怪了?”

    “她往家寄过行李吗?”

    “没有吧,没听她说过。”

    文婧难得发动一次推理技能,分析道:“一个在国外留学归来的人,怎么可能只拖着一个行李箱?她在美国待了五六年,怎么可能就这一点行李?尤其是一个搞科研的,光是书本就得运好几箱子吧?她的行李那么少,我越想越奇怪。”

    乔楠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姐姐的行为确实有些可疑。她决定不参加毕业典礼了,这个可以理解为担心他的身体,他也不再强劝;但在乔楠印象中,姐姐同样是一个手不离书的人,以往放假回家,她也是打印很多论文,只要一有空闲就细细研读。在这里陪床期间,她像是彻底放下了研究工作,只看闲书,或者干脆拿着MP4看电影。

    “文文,她回家用电脑么?我是说,你有没有见她打字,或者修改简历什么的?”

    乔璐果真搬到文婧家里去了,并跟她开玩笑,要跟她一起分担房租。二人相处得很融洽,几乎无话不谈,但只要一谈到工作,乔璐就会扯到别的事情上。

    显然,她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乔璐姐住在小卧室,我不知道她晚上干嘛,反正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不用电脑,就算用到,也就是下载歌曲电影什么的。”

    “我姐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难道她不想回国了?”

    文婧一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CPU又运转起来了。那时他还是一个TUBEMAN(这个外号是乔琳取的,因为他身上总是插着各种管子,所以乔琳就叫他“插管侠”或者“插管超人”。这个外号倒也形象,乔璐和文婧也常常这样打趣他),文婧让他以休息为主,别再为了其他事情费心劳神。

    乔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思考了,要是连想都不能想,这个人也就废了。他操心姐姐的出路,文小姐的官司,远在千里之外的连队,当然还有他的眼睛。他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他会因为想这些事情想得睡不着觉。

    事情就是这样,若是毫无希望,也就不做那些无谓的念想了;怕就怕现在憧憬着,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欢喜”。

    他心里总是压着事,所以,在乔琳愤愤不平地跟两位姐姐控诉哥哥想抽烟的时候,她俩反倒能理解。尤其是乔璐,她早就知道弟弟的烟瘾很大,长期抽下去,肯定会影响健康。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在那个压力大到爆炸,又没有办法宣泄的地方,除了抽烟,他还有什么解压的办法?

    所以乔琳的这次告状以失败告终,最后只落得悻悻而归。文婧在给乔楠盖好被子之后,温柔地跟他耳语几句:“我估计以后两三个月你都没法抽烟了,趁这个机会戒了吧。”

    乔楠支支吾吾,没给正面答复。那时他还想着回部队,只要他还在部队待着,烟基本不可能戒掉。不过他也想逼自己一把,万一真戒烟成功了呢?

    跟两位姐姐告状不成,乔琳可没有心灰意冷,而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乔家总部。跟那两位善解人意的小姐姐不同,二中火药桶(或许也可以称作吉祥路火药桶)李兰芝一听就炸了,仿佛儿子想抽的是“大烟”,遂连夜进行突击审讯。在得到了乔璐(甚至是文婧)的证词之后,方才相信儿子没有抽烟。他只是动了贼心,还没有那贼胆。

    突击审讯结束,李兰芝又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乔楠,你爸当年烟瘾也很大,但人家说戒就戒了,你就不能学着点儿?”

    乔楠已经被妈妈训得头昏脑涨了,蔫蔫地问道:“你让老乔同志把秘诀传授给我呗。”

    “你一岁多的时候得了一场流感,天天咳嗽,差点儿就发展成肺炎了。那天你爸下班回家,刚抱起你来,你就开始咳嗽。你爸心想,可能是身上的烟味刺激到了你,后悔得不得了。从那天开始,他就把烟给戒了。”

    ……

    乔楠又默默记下了这桩往事,跟妈妈下了保证,至少在住院期间,绝对不会动抽烟的心思了。

    通过这一次事件,文婧也明白乔家兄妹为什么水火不容了。一个暗地里寻思着“作奸犯科”,另一个就能满世界地告状,要想不被告,先交封口费。经过这场风波,乔琳大概有两三天没来医院,很有经验地避免了兄妹间的一场大战。

    乔楠从来没有在病床上躺这么长时间,想出去活动活动,又无法突破看护人员的封锁线。无奈只好让孙瑞阳带着象棋过来,能跟他杀两盘练练脑子也是好的。

    就在乔楠动手术前一天,孙瑞阳从学校出发去医院。他还没走出正门,一辆奥迪突然停在他身边,紧接着,田淼从副驾驶上走了出来。

    刚开学不久,孙瑞阳还没怎么见到她,当然,也根本不想见她。

    “喂,孙瑞阳,你去哪里啊?”

    “去看朋友。”

    “不会是去看你女朋友吧?”

    孙瑞阳尽量保持着绅士风度,不跟女生发脾气:“今天不是去看她的。”

    田淼却依旧蛮横地挡住了他的路,说道:“我寒假的时候受伤了,班里同学都在QQ群里留言安慰我,唯独不见你的身影,你还真是高傲啊!”

    孙瑞阳不想看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遂敷衍问道:“你哪里受伤了?我怎么没看到?”

    “有些伤疤是看不见的!”田淼指了指自己的脚踝,无不委屈地说道:“好不容易开个车,还扭到了脚;好不容易去了医院,又遇着一群庸医。这个年过得,可真是闹心!”

    孙瑞阳继续敷衍:“你出车祸了?什么时候的事?我真没看到啊!”

    田淼回忆了一下,说道:“腊月二十九那天,我们自驾游回来。我不是刚拿了驾照嘛,我舅就让我开车。结果变道的时候……哼!后面那车突然加速,就撞上了!他们一点儿事都没有,我们车上五个人全都去医院了!”

    她对事故的描述可信度太低,肯定是她变道的时候没掌握好距离,或者压根就不会看,才跟人家撞到了一起。但孙瑞阳才不关心具体的来龙去脉,他心不在焉地解释道:“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刚从柬埔寨回来,结果有事去了医院……”

    等等!

    腊月二十九,不就是乔楠出事那天吗?那几天他哪里有时间去看QQ群?

    这位大小姐也是那天出的车祸,车上有五个人,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扭了脚,他们在急诊室里大闹……

    孙瑞阳脑子嗡嗡响,田淼还兀自说个不停:“我可真是吓坏了,以为我的脚要废了,我姨家表弟老说肚子疼,我舅妈还撞到了头,老说头晕……唉,我又害怕,又内疚。倒霉的是去的那个小破医院,急救措施一塌糊涂。据说还送进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好像是打架斗殴还是怎么的,反正护士说救不回来了。那没办法,谁让人家伤得重呢?要我说呀,这样的人还占着医疗资源,那简直是……”

    “你闭嘴!”

    孙瑞阳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完全不复平日里那幅儒雅谦和的样子。

    “吼什么吼?”田淼斗胆顶了一句,却又被他的样子吓得闭上了嘴。

    孙瑞阳血压飙升,他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算了,走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刚要走,却又回过头来,对田淼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吗?你差点儿就成了杀人犯!”



    在高手云集的京城,孙瑞阳曾见识过各种牛叉哄哄的大人物,其中不乏各种二代或者三代,就是祖辈父辈经常在新闻中露脸的那样的。那样牛叉的人,他们班里也有。

    但是跟他们接触时,绝大多数人还是很低调的,跟普通大学生也没什么不同。跟他们相比,田淼绝对是个异类。若按照背景排序,她算不到顶尖的那一列,但自从认识她那天起,她无时无刻不在宣扬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为什么她会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生命就是比别人高过一等,全世界都要围着她转?

    哪怕孙瑞阳已经勃然大怒,甚至忍不住称她为“杀人犯”,她也没有反省,只是非常愤怒——他凭什么这样说?这是人格侮辱!

    她应该是第一个让孙瑞阳深刻思考“人性”的存在,但是很遗憾,孙瑞阳没有找到答案。

    田淼对“杀人犯”这种表述表现出了强烈愤慨,非逼着孙瑞阳跟她道歉。以前,为了摆脱她的胡搅蛮缠,孙瑞阳常常敷衍地说几句“对不起”,但这次他非常强硬。哪怕田淼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围剿他,他也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说:“在我看来,你的行为与杀人无异。”

    田淼终于被气哭了,孙瑞阳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也不愿再多跟她说一句话。到了三月中旬,田淼见他打定主意要冷酷到底了,便威胁道:“你以后别想出国了,也别想留在学校医院!”

    孙瑞阳压根不怕她:“你要是真敢耍什么花招,也别怪我不客气。”

    田淼岂能在他面前认怂?二人就此结下梁子了。但是在私下里,田淼还是很佩服他的。甚至在她看来,这个文弱书生身上还隐藏着一股杀伐决断的气质,像极了历史里面的腹黑军事,这更加让她欲罢不能了。

    孙瑞阳可没兴趣了解她这些想法,对她只有发自心底的厌恶。尤其是在乔楠第一次手术失败后,再看到盛气凌人的田淼时,他第一次想到了乔楠说的“非君子的方式”。

    他实在恨得咬牙切齿,想让恶人受到惩罚的念头在心里疯狂滋长,只怕哪天真会付诸行动。

    乔楠的手术本来就是有风险的,医生说过很多次,因为位置太刁钻,手术难度极大。做完手术一天后,乔楠的眼睛依然很疼。按照他的忍耐程度,只要他能说出来的疼,那疼痛级别已经非常高了。果然,做完检查后,才发现一个血管破了。

    没办法,只能进行二次手术。

    乔璐很是崩溃,已经无法隐藏悲伤了。乔楠反倒很坚强:“姐,要是太顺利了,那就不叫人生了,你说是不是?”

    “可是我不想让你再受苦了。”

    “哎呀,人都是向死而生的,最终的结局不都是死亡么?所以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悲剧,活着就是受苦啊!”

    乔楠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笑得很乐观。但是乔璐看着他的眼睛,便了解到他心中涌动着不计其数的愤怒——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多折磨?为什么……人生到处都是荆棘,每走一步,都会钻心地疼?

    乔璐希望他发泄出来,但是他没有说气话,只说累了,要养好精神准备二次手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一定要跟这只眼睛死磕到底。

    不光是乔璐,其他人也看出了他有多难受。所以,孙瑞阳更看不惯田淼。无辜的人还在遭受折磨,而犯错的人过得逍遥自在,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是找不到答案。

    事到如今,乔琳也不再天真地相信哥哥的眼睛会好起来了。她没有男朋友想得那么深,也不像姐姐那样暗自垂泪,但是哭过之后,她就想开了很多。

    “老哥,眼睛要紧,还是命要紧?”

    乔楠哀叹一声,看来自己的确到了很可怜的地步了。因为,连乔琳这家伙都动情地喊他“哥哥”了。

    “废话,当然是命要紧。”

    “说实在的,当时你还在抢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祈祷——只要能让我哥活下来,让我干什么都成。我也不奢望别的,就是恳求你活着。不光是我这样想,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样吧!”

    乔楠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在他毫无意识的那段时间,家人根本就不会奢望别的。他们只有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让他活下来,哪怕成了植物人也没关系。

    乔琳继续说道:“我也特别希望,你的眼睛会恢复得跟以前一样。今天我给姥姥打电话,姥姥说,老天爷已经帮咱家实现了最大的愿望了,他肯定还会帮我们,但我们不能太贪心,也不能太心急。咱们慢慢来,每次都好一点点,等到哪一天,说不定就全好了呢?”

    姥姥说的话,永远都是最能打动人的。

    “我知道了,我也没怎么着急。这眼睛吧,要是好了,就是意外之喜;要是不好,捡回这条命来,也该知足了。”

    乔琳趴在椅子背上,幽怨地说:“虽然你一好起来,就会欺负我,但我还是挺希望你早点儿好起来的。”

    ……凭良心说话,到底是谁欺负谁?

    乔琳抠着指甲,将幽怨进行到底:“我还没看过你打枪呢,就你前年秋天带回来的照片上,你穿着那个,就是那个,那个枯枝烂叶做的毛茸茸的衣服,还拖着一把机关枪的照片,我还觉得挺好看的。要是在高中,我就拿到学校给我们班男生看了。可惜现在我们班都是女生,也没人关心,她们真以为你是电工。”

    枯枝烂叶——嗯,枯枝烂叶做的毛茸茸的衣服,拖着“机关枪”……

    行吧行吧,算了算了,乔楠说服了自己,强制着把血压降了下去。难得她当着自己的面说几句好话,跟她计较个啥呢。

    总之,她应该是非常隐晦地表达了对自己的崇拜之情吧!嗯,应该是这样的,这就够了。

    乔楠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继续打枪了,想到这些,微有苍凉之感,但他还是洒脱地说:“以后吧!就算不能领你去靶场,也能录个视频给你看看,让你见识见识你老哥多厉害。”

    人们常常寄希望于“以后”,乔琳长大了之后,就不太相信这个词了。但姑且期待一下吧!毕竟有“以后”,就算是一种幸事了。

    乔琳又跟哥哥逗了半天嘴,差不多晚上八点多才起身回学校,文婧来接了她的班。几个人轮换着陪他,他不至于寂寞,他们也能去做自己的事情。比如说,乔璐白天都可以在医院,每天晚上六点多去找同学做实验;而文婧依然给杂志社拍照片,只要拍完了,随时过来陪他。

    在他俩重新交往了以后,文婧不再像以前那样孤苦无依,甚至经济方面的困境也有了很大改善。他的情况稳定了之后,她重新开始工作,毕竟诉讼费是个无底洞。就算为了以后着想,她也要更加努力地生活,减轻电工养家糊口的负担。

    乔楠最关心她状告继母的案子,再过几天,判决也快下来了。文婧说,她经历了很多坎坷,不相信会顺利结案,已经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了。但她的律师很有信心,说是一定会赢。

    文婧结束拍摄后,先回家做了芝麻糊,带到医院后,还是热乎乎的。她给乔楠插上吸管,看着他喝下去,才说道:“姓方的肯定会上诉,她请的律师也很厉害……这个官司恐怕真要打很久了。”

    “姜涛怎么说的?”

    “他一点都不在乎,他笑着跟我说,巴不得她上诉,那我们的赔偿金额后面就再添一个0,再给她添一个勾结黑社会的罪名。”

    “不错不错,有气魄!”

    文婧说道:“姜涛还只是律师助理,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狂。不过我也想明白了,律师跟战士一样,总要狂一点,才能打胜仗。”

    “等我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打仗。”

    文婧瞬间莞尔,握住他的手,所有的疲惫和顾虑都烟消云散了。

    乔楠喝完芝麻糊,连声说好喝。文婧笑道:“在我小时候,我妈经常给我做。她说,怀着我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吃芝麻,结果我一生下来,眼睛就很亮,头发也比一般孩子多。我就想着,你现在眼睛受伤了,我做给你喝,你能不能好得快一些?”

    每当说这些的时候,他的文小姐周身都流淌着一股静谧美好的温柔。乔楠没有见过她妈妈,但是他相信,她的妈妈必然也是一位温柔娴雅的美人,文小姐就是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文婧麻利地把东西收拾好,他冷不丁地抓住她的手,久违地当起了癞皮狗:“唱首歌给我听。”

    她有心逗他,便故作清高:“今天说了好多话,又回家忙了半晌,太累了,不唱啦!”

    “唱嘛!我眼睛快疼死了。”

    她马上就傲娇不起来了,在他身边坐下,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说道:“我刚到英国的时候,那些英国同学都有些瞧不起我,我可难受了。她们在准备圣诞节晚会,都没有一个人喊我一起出节目,我很不服气,就报了一个小提琴独奏。其实我的小提琴也没多出色,但有一首曲子,是我从小练到大的。我相信,就那首曲子,没有一个人能拉过我。因为,那是我妈妈教给我的……”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曲子?”

    “《LongLongAgo》。那次圣诞晚会,我拉完这首曲子,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哭了呢。”黑暗中,文婧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道:“我今天没带小提琴,就清唱给你听吧。”

    “好。”

    “请你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请你给我唱那动人的歌曲,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你已归来,我的忧愁全都消散。

    让我忘记你已经漂泊多年,

    让我深信你爱我仍如从前。

    ……”

    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她的英音很温柔,歌声同样温柔。在这个满是荆棘的世界,她的温柔像是清亮的月光,照亮他生命中所有的暗夜,陪着他走过一片片荆棘,最终迎来光辉灿烂的明天。



    到了四月下旬,乔楠已经接受过三次眼科手术了。

    本来做完第二次,他已经不想再做了。但是大夫说,最后还可以再尝试一次,黄斑周边的瘀血清除后,他的视力还能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一些。

    至少他们都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的,乔楠怎么好意思说,他不想治了,恢复那0.1,或者更多一点,他不在乎了,就这样吧,他实在累了。

    可真能放弃希望吗?不能,最迫切的还是他。他还是非常在乎那0.1的,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催促他去尝试。姐姐也说,就这最后一次,这次做完了,不管结果怎么样,以后再也不做了。

    乔楠没法不同意,但是他也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做完手术后,他要回家休养,复查的日子再来医院。

    最后一次去医院复查,是乔璐陪他去的。为了防止他深一脚浅一脚,乔璐一直寸步不离。看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轮到他,乔璐让他坐着等自己,她去楼下上个厕所。

    乔璐是从他左手边走的,但是回来的时候,坐了另一侧电梯,从他右手边回来的。乔璐就在他右手边坐下,暂时没有说话。

    而乔楠却一直朝左手边的方向张望,他还在等姐姐回来,浑然不知姐姐就坐在他身边。

    要是右眼恢复如常的话,右眼的余光一扫,就能看到她的存在,可是他没有看到。

    乔璐瞬间明白了,其实,他的视力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无法言说的绝望,但这里这么多人,她不想情绪崩溃,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道:“你看什么呢?”

    乔楠这才看到了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回到空荡荡的家,只有看到姐姐,他才有安全感。此时也不例外,乔楠看到姐姐就笑开了:“怎么从那边过来了?”

    “那边有扶梯,更方便一些。”

    乔楠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已经上来很久了,乔璐也没有说破,这种绝望,还是让大夫来说吧。

    医生给他做了更精密的检查,叹气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就意味着,他的眼睛被判死刑了。

    乔楠喉结耸动,不知该说什么。乔璐扶着他的肩膀,问道:“也就是说,以后不可避免要戴眼睛了,对吧?”

    “刚才试了一下,即使戴上眼镜,他的视力最多也只能恢复到0.8左右;这倒是其次,他眼睛的这个区域,也就是黄斑,已经受损了,这个过程基本是不可逆的。”

    不仅是视力模糊,而且从此以后,无论他看到什么,右眼前面总会有一片黑影,如影随形。

    不管怎么说,风度还是该维持的,乔楠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还好啊,没瞎就行。多谢您啊,让您费心了。”

    医生说得很诚恳:“听说你是个神枪手,所以你的眼睛受伤,我们都特别痛心。但是说实话,你眼睛伤得那么重,又拖了那么久,能恢复成现在的样子,实属不易了。”

    乔璐的力气全都耗尽了,这种结果她并不是没有预料过,但真要接受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她弱弱地问了一句:“已经无法进行手术了,对吧?”

    没等医生说话,乔楠就抢先说道:“姐,别动手术了,说好了的,上次是最后一次。”

    这个春天,他大大小小接受了有十次手术,足够筋疲力尽了。虽然乔楠从来没有说过,但每一次手术,他都要昏沉很长一段时间,醒来后还要跟各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做斗争。他确实累了,心力交瘁。

    医生也不赞成继续手术:“没有多大意义,黄斑受损,并不能通过手术来恢复。视力继续恢复的可能性不太大,但只要保养得当,黑影还是可以得到改善的。”

    医生的话越来越谨慎了,潜台词大约是让他不要报什么希望了吧。

    医生又开了一堆补充维生素的药(其实也就是个心理安慰),然后姐弟二人一起去配了眼镜。乔楠根本就不用测裸眼视力了,视力表最上面那个他都看不清,甚至连视力表在哪儿都摸不准。一个从未戴过眼镜的人,从此就跟眼镜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是相当厚的一副眼镜。

    带上眼镜之后,模糊的世界相对而言清晰起来,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乔楠还是觉得很不习惯。尤其是戴上度数这么高的眼睛,他还有点儿眩晕,需要时间来适应。

    他一时适应不了,突然涌上一股烦躁。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生命真的很烦。

    他说,他接受现实了。可一走出眼镜店,他就把眼镜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毫无征兆,非常暴力。眼镜盒登时摔成了两半,吓得行人高声尖叫,以为遇到了一个变态。

    乔楠又将裂成两半的眼镜盒狠狠踩扁,留下一句响彻天地间的“艹”,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要使多大劲,才能将眼镜盒一下子摔成两半?从他摔的那一刹那,乔璐就已经吓傻了。乔楠也忘了等姐姐,自顾自地走。乔璐并不催他,她知道,等他发泄完了,就会等着自己的。

    果然,乔楠在地铁口等着她。等她走过来,他很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说道:“姐,对不起哈……”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那个,就是乱发脾气。”

    乔璐莞尔,看着戴上眼镜的他,说道:“就算你是大英雄,你也有发泄的权力。你能发泄出来,姐感到很欣慰,这才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乔楠怅然若失,从此以后,他只能尝试着当个正常人,不可能再当大英雄了。

    坐上地铁,乔璐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你当初考军校的时候,咱妈不是一心希望你当军工科研人员吗?现在戴上眼镜了,确实像个研究员。”

    乔楠笑笑,什么都没说。当个军工科研人员,那至少也得是研究生毕业。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可全被人家拒绝了。

    他不知暗地里骂过多少次那些没有人性的魔鬼教头,不止一次想打报告离开那个变态单位,但是当他真有理由离开的时候,却感觉身体被掏空,整个人都茫然无措。

    落下的体能,他可以在康复后补回来;可是视力不是他努力就能解决的,而他偏偏又是一个靠视力吃饭的人。

    他没法再触碰狙击枪了,不光是因为戴上眼镜,还因为眼前这团黑雾,从瞄准镜看到的世界,就是一团黑影。就算他没当过狙击手,但想到今后没法打枪,身上的血又冷了一半。

    另外,不当狙击手也就罢了,他总归是要看望远镜的。一个道理,从望远镜看到的,也是黑影。作为指挥官,他没有办法做出准确判断。而一旦判断失误,迎接他们的就是失败,死亡。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试图将黑影打散,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他使劲眨眨眼睛,依然没什么卵用。

    眼前的黑影仿佛就是在嘲笑他——无论他做多少努力,也不能拿它怎么样。

    乔楠冷不丁地捶了座位一下,又将身边人吓着了。乔璐急忙拉住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将手心的温度一点点传给了他。

    回到家后,乔楠颓废地躺在了沙发上——自从他搬过来之后,那就是他睡觉的地方。两个女生执意把房间让给他,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习惯了风餐露宿,只要睡在家里,哪个角落都是舒服的。

    文婧回家之前,乔璐就把检查结果告诉她了。文婧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她说道:“这几天我咨询了一些人,查了一些食疗方法,我每天变着法子给他做,能恢复一点是一点。”

    看来弟弟的确有眼光,找了这样一个温柔能干的小美女,乔璐一点都不担心了。在文婧回来后,乔楠自我调整得差不多了,至少情绪趋于稳定了,不会再打砸了。反正眼睛已经这样了,他劝姐姐早点儿回美国,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乔璐刚下载完一部电影,电脑也没关,就跟弟弟说道:“在你找到新的人生目标前,我是不会走的。”

    乔楠重新躺回沙发上,洁白的天花板上,无故生出来一道黑影,像是盘踞在他头顶上的恶魔,对着他狰狞冷笑。

    他曾经想办法脱下这身军装,但现在他只想着,要怎样做,才能继续穿着这身橄榄绿,继续做一个被需要的人?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恶魔长吁短叹,说道:“要是回部队,我恐怕只能当一个电工了。”

    “乔楠,去读书吧,以后当个参谋什么的,这样也可以吧?”

    当参谋?还是眼前带着一团黑影的参谋?

    乔楠还没想好,脑子从来都没这么乱过。

    快六点了,文婧催促乔璐,让她去找同学做实验。乔璐一看时间,便匆匆出了门,电脑都忘了关。

    姐姐说的那条路,乔楠也不是没想过,但他还要深入了解一下。在姐姐出门后,他从沙发上起来,正好看到她电脑没关,便用她的电脑查了起来。

    他刚打开浏览器,右下角就弹出一封邮件来。乔楠没打算偷看姐姐的邮件,但那封邮件的题目,却让乔楠不由自主地点开了它。

    “RE:关于退学申请

    乔璐小姐,再次跟您重申一遍,您的退学申请书上面应该有教授签字,学科办公室盖章。

    当然,如果您不这样做,彻底不来美国,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是提醒您,这样可能会留下滞留方面的问题,影响您以后入境。”

    乔楠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团黑影果然是个不祥之物,让他怀疑自己的视力,还有英文水平。文婧见他神色异常,急忙凑过来跟他一起看。看完之后,她也手脚冰凉。

    乔楠彻底瘫在了椅子上,他一直最信任的姐姐,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谎话的姐姐,却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根本就没有博士毕业。

    甚至,她都没有进行毕业答辩。



    ***

    2009.8.10邮件

    亲爱的教授:

    随邮件附上我本周研究简报,请您过目。我的博士论文还在最后整理阶段,预计下周周中发给您。

    祝您一切都好。

    ***

    2009.8.23

    亲爱的教授:

    本周我继续进行了光催化材料吸附性能方面的实验,但是得到的数据并不理想,我需要改进一下实验方案。我一定会赶在截稿前提交论文,这点请您放心。

    上周我已将博士论文发送给您,等待您的回复。但是突然想起您可能在欧洲度假,又想不该在此时打扰您,是我冒失了。祝愿您和家人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开学后再联系。

    祝您一切都好。

    ***

    2009.9.13

    亲爱的教授:

    感谢您提出的宝贵意见,我已经将论文提交,请勿担心。也恳求您对我的博士论文提出一些建议,我要集中精力准备答辩了。

    另外,莎莉文小姐跟我提起下个学期涨薪的事情,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关心照顾,但我下个学期就回国了,无需为我加薪了。在回国之前,我会再提交一篇论文,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不会忘记的。

    祝您一切都好。

    ***

    2009.9.27

    亲爱的教授:

    我这周在完善答辩用的PPT,整理之前的实验数据,因此主要待在研究室,没有去实验室。

    至于我的博士论文,虽然是根据我发表过的期刊论文整合而成的,但我相信里面肯定还有不足之处,因此我非常恳切地希望您能提出一些建议。日程越来越紧了,请您体谅我的心情,我确实有一点焦虑。

    祝您一切都好。

    ***

    .18

    亲爱的教授:

    上周收到您的邮件后,我马上对我的博士论文进行了修改。您说得很对,关于催化过程中氧能结合的影响,的确是我考虑不够周到,我已做出修改,请您过目。

    祝您一切都好。

    ***

    .25

    亲爱的教授:

    因为严重的流感,我这周大多数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我感到很愧疚。目前身体康复得差不多了,下周可以继续做实验了。

    另外,论文还有哪些不足之处,是否可以邮寄给外审教授,还请您明示。

    祝您一切都好。

    ***

    .1

    亲爱的教授:

    关于磷酸银光降解方面的实验,我有很多疑问。虽然这也跟催化有关,但并不是我的特长,我也从来没有做过。研究室有很多人从事合成方面的研究,为什么您要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当然,如果其他人的日程紧张,或者您有别的安排,那么我愿意尝试。

    但说实话,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论文,马上就要答辩了,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我恳切地期待着您的答复。

    祝您一切都好。

    ***

    .3

    亲爱的教授:

    关于我毕业的事情,我从上一学期就跟您谈好,并且得到了您的允许。那么,为什么我突然不能进行毕业答辩了?我实在难以理解,并且一时间无法接受,请您予以解释。

    还有,磷酸银的实验是否还要继续?请您明确指示。

    祝您一切都好。

    ***

    .5

    亲爱的教授:

    关于您说的“尚未达到毕业要求”的说法,我无法接受。

    首先,在上一学期,我已经得到了您的允许,才着手整理毕业论文的。

    其次,从八月份开始,我一直跟您沟通毕业事宜。若您觉得我没有达到毕业要求,为何没有提前告诉我?

    最后,在硕博期间,我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SCI论文六篇,以共同作者身份发表SCI论文五篇,相比较其他已经毕业的博士,我的影响因子总分也排在前列。即便这样,我还是没有达到毕业要求吗?

    ***

    .6

    我并不是质疑您的标准,也不是强词夺理,我只是想问清楚,我究竟是哪方面达不到毕业要求?

    ***

    .8

    教授:

    我度过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周末,我无法接受不能进行博士答辩的现实。

    我不止一次向您提起过,我家境贫寒,我又是家中长女,我迫切地需要回去照顾我的家人。

    您对我的教导之恩,我永远铭记在心,并且尽最大努力写论文,来回报您对我的恩情。

    我已跟家人说明,将在下学期学成回国。若这个学期无法毕业,那么我会痛苦万分,而我的家人也会陷入失望的深渊。

    恳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我想跟您面谈。

    ***

    .12

    教授:

    我并不是无理取闹,我只想找个机会跟您面谈,听听您的想法。若我真没有达到毕业要求,我愿意再留一个学期。但是在此之前,请您告诉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

    .14

    逼迫?

    如果您要这样理解,那我也不再否认,我就是再逼迫您。

    您说近期去日本出差,可我今天还在餐厅见到您,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谎言,逃避与我见面?

    我非常失望,而且,非常愤怒。

    ***

    .5

    最近一直在生病,磷酸银的实验无法进行,请见谅。

    ***

    .6

    我拖了整个实验的后腿?

    因为我,实验才迟迟没有进展?

    在11月之后,您再也没有提起过磷酸银的实验。我以为您交给了别人,或者放弃了这个项目,从未想过您还让我继续从事。

    教授,我现在真的很累,无法进行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实验。

    ***

    .7

    我再重复一遍,最近我在往返医院。目前,我的身体状态、精神状态都出现了很大问题,无法继续支撑我进行研究。

    我确实是在拿着研究室的工资,我请了很多假,也确实很愧疚,请莎莉文小姐从我的工资里扣除吧。

    ***

    .10

    昨天回到研究室,但是眩晕症非常厉害,在桌子上短暂昏迷了一会儿。在这种状态下做实验,的确有点儿危险,请您见谅。

    ***

    .12

    关于实验进度,我也非常着急,但请您不要再催促,待身体好转,我会尽快回到研究室。

    ***

    .15

    我有点受够了,想申请退学了。

    当然,答应您的论文,在退学之前,我会提交的。

    这是我的承诺,我会做到,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

    .20

    是的,我不在乎了。我已身心疲惫,暂且不考虑博士毕业了。

    就算拿不到学位证,我也想回到祖国。

    我也不想再解释了,写完手头这篇论文,我就回国了。

    祝您一切都好。

    ————————————

    乔楠和文婧看完了她这段时间的所有邮件,都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乔璐姐的老板也太不是人了吧?不就是想留住她,让她多为研究室写几篇论文吗?竟然还拦着她,不让她毕业?这简直太可恶了!”

    乔楠滑动着鼠标,他更担心的是十二月份发生的那些事——备受打击的姐姐病倒了,可是她的老板还在催促着她回去做实验,人性何在?这样的事情逐渐累积,才让姐姐心灰意冷,从而萌发出退学的念头吧!

    她平时不声不响,勤勤恳恳,所以她的老板才敢出尔反尔,用卑鄙的手段留住她。但他绝对没想到,乔璐是个极为刚烈的女生,她受到了不公平待遇,就要奋起反抗,哪怕多年努力付之一炬,她也要活得有气魄。

    从她老板的回复来看,他显然也懵了,他压根就没想到乔璐居然有勇气退学。乔璐可是论文机器啊,不让她毕业,不就是想让她多出点成果么?要是她退学了,上哪儿去找这么能干的机器?

    姐姐不能退学,那么多年的辛苦不能白费。乔楠苦苦思索,又跟女友说道:“先对姐姐保密吧,我想想怎么跟她说。”

    第二天一早,乔璐先买回早饭来,乔楠吃着饭,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姐,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再在研究室做半年博后?”

    “没有。”乔璐回答得干脆利落:“那个破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可你毕竟拿的是研究室的钱,要是你不做博后,他们肯定会有意见啊!”

    乔璐给弟弟剥好鸡蛋,说道:“我出的成果,早就对得起他们支付给我的工资了。要是再继续做博后,我可能真会过劳死吧!”

    那倒也是,他也不想姐姐继续回去受苦了。但是博士学位近在咫尺了,要是拿不到手,岂不是太可惜?

    到了晚上,乔璐再次去找同学做实验,乔楠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姐姐并没有去什么中科院,也没有约同学做实验,她径直走进了一家奶茶店。

    乔楠额头涔涔冒冷汗,他以为姐姐只是进去买杯奶茶,谁知他从门外一瞥,却看到姐姐熟练地围上围裙,笑意盈盈地面对每一位客人。

    她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一个堂堂斯坦福的博士生,居然在这家奶茶店里当服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