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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乔楠看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没有人一定要做什么。但是,当看到姐姐在奶茶店当服务员时,他还是觉得,那不是姐姐应该待的位置,那里不适合她。

    “那我该去哪里,哪里适合我呢?”

    乔璐一反问,乔楠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回到美国?那个没有亲人、爱人,只有几个零星朋友的地方?看起来光鲜亮丽,可是在疲惫的时候,连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都没有;在伤心的时候,连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没有。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时间久了,就连心都变冷了,人也会越来越封闭。

    回到实验室?那个几乎把她的心血全都榨干的地方?很多博士为了评职称,都会压一两篇论文等着回国入职以后再发。可乔璐从来没有那样的心思,她拿着研究室的工资,她就把所有的成果全都献给了研究室,没有为自己保留一点私心。这样还不够,她的老板还想让她继续留在那里,把她最后一滴血都喝干净。

    乔璐是一个女博士,而且是一个理工科的女博士。很多人在调侃她们是“第三种人类”时,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怎样在实验室里通宵达旦地做实验,每天冒着辐射过量的危险,还要时刻提防火灾、爆炸。在那孤独到极致的科研生涯里,她们都成了咖啡中毒者,没有咖啡,她们根本就撑不下那一个个漫漫长夜。

    孤独,确实是孤独。乔璐不近烟酒,所有的压力,都是靠疯狂掉头发来宣泄。在因为实验结果不理想而奔溃大哭的深夜,在为了赶论文不分昼夜的时刻,陪伴她的,只有一杯杯浓咖啡,耳朵里不断循环的英文歌,还有时时放在手边的心理方面的书籍(她也怕自己出心理问题)。

    在面对弟弟时,乔璐出奇地平静,她说道:“这半年来,我听的最多的一首歌,是《IStartedAJoke》(我开了一个玩笑),每一句歌词都是我的写照。‘当我开玩笑的时候,全世界都哭了;当我哭了的时候,全世界却笑了;当我死去的时候,世界却变得更好了;如果我能发现,那个玩笑是开在我身上就好了。噢,不!那个玩笑是开在我身上!’”

    天桥上的风,吹乱了乔璐的头发,她的眼神如此迷乱,她像是自言自语:“看吧,我就这样活成了一个笑话。”

    “姐,你怎么会活成一个笑话?做错的明明是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

    乔璐捂着脸,将悲伤隐藏起来:“我二十七了,一事无成,没有爱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事业都没有……我不是笑话是什么?”

    “可你还有这个家啊!姥姥不是说过嘛,你是乔家千金不换的大宝贝啊!”乔楠抱着她,他从未因为姐姐而感到心酸,却也从未如此温柔:“姐,你还拥有很多,你今年才二十七岁,可你的学术成就,是很多老教授一辈子都达不到的。你不是没有朋友,刚才我看了你的邮件,还有很多同学问你什么时候回去,需不需要帮助。可见,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温暖的,是你太忙碌了,都没有注意。”

    那个整天喊“姐姐”的小男孩长大了,可以成为她最依赖的人了,乔璐可以尽情依靠。哭过了之后,她才娓娓道来:“我本来打算过完春节,再跟家里说这些事情的,可我刚下飞机,就听到了你受伤的消息。那几天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你都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吓人,我们签了多少张病危通知单。在那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把实情说出来?现在你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正考虑怎么告诉你们,你提前知道了,我反而轻松了。”

    “乔楠,我说找中科院的同学做实验,其实并没有撒谎,只不过在我见到她之后,我才知道她已经退学了,刚才那家奶茶店的老板,就是她。跟她聊了很久,我的想法也变了许多。我打算在你彻底康复了之后,就离开北京,去云南或者四川,开一家小店,平平淡淡地过日子。那样的人生,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很向往。”

    乔楠握住姐姐的手,说道:“姐,每次在遇到挫折的时候,我都想打报告走人,可是我真能走吗?这几个月以来,我天天做梦都是沿着山路奔跑,在靶场打枪,爬铁丝网,在丛林里穿梭……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去干点儿别的,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但我又没法做那种假设,因为身边没有枪,听不见起床号,我的魂都要丢了。”

    徘徊在生死边缘时,他曾经做过一个梦——啊,到底是梦,还是平行时空?总之,在那个世界的他,是一个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可他还是想着,这一辈子,总要背着枪跑一次。

    想到这里,乔楠又跟姐姐说道:“姐,我不是强迫你一定要干嘛干嘛,我是在想着,人这一辈子,肯定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在这里面,又有最想做的事。我吧,有时候真想当一个电工,技术员——不,再说得远大一点,是非常想当一个科技领军人物。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喜欢的还是枪,这辈子都想跟它做好朋友。”

    乔璐若有所思,默默叹了口气。她曾经有过炽热的梦,别人都不曾体会过那种炽热,当然,她也没有遗忘那种炽热。

    乔楠这次受伤,相当于得到一个“无限期”的长假。说是无限期,但是依照首长们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伤好之后就会迫不及待地归队。但这家伙居然一反常态,没有回来的意思,这可真真的是乐不思蜀了。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他的情况,首长们也很清楚,对于他的右眼,他们也感到痛心疾首。他不太可能继续呆在作战部队了,要把他安置到哪里,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乔楠还在做着康复训练,听到“安置”两个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但是,按照他目前的身体情况,除了“安置”,还有什么更合适的?

    所以,每次部队来电话,除了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聊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安置”他。

    ——乔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总要尊重你的意见。

    ——报告,我在……仿徨。

    ……

    不管做多少思想工作,不管说得多么口干舌燥,乔楠同志的回答常常只有这一句。

    单位领导无可奈何,怎么办,又不能将他发配边疆。

    更何况,那么优秀的一个战士,突然间就不能冲锋陷阵了,他有彷徨的理由。

    那就再等等吧,等他想清楚再说。

    文婧每天都要监督他做两次眼部热敷,比她自己做面膜还要严格。刚开始乔楠心灰意冷,觉得热敷也没有用,吃营养剂也没有用,但是文小姐非常认真地让他做,他就只能配合。

    但做了几天没有任何效果,乔楠迎着外面的朝阳哈哈大笑:“老子有了一项特异功能,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见太阳黑子!”

    然而装×不过三秒钟,强烈的阳光就快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尤其是右眼,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

    他不敢再去挑战太阳了,文婧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又耐着性子劝他:“眼睛哪儿能一下子就恢复过来?我就不信了,每天坚持给你热敷,看着你吃营养剂,至少坚持三年。要是没有用,我就不做了。”

    至少坚持三年。

    乔楠收起嬉皮笑脸,认真地下了保证:“文小姐,我肯定全力配合你。”

    识破姐姐的谎言后,文婧曾开玩笑,说他们姐弟俩还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两个人一起辉煌,也一起彷徨。

    乔楠很惊讶,文小姐居然会引用古诗了?文婧神秘一笑,才不想把小秘密告诉他。她知道李兰芝看不起自己,所以,她知耻而后勇,每天学习一点点,下次见面的时候,李老师一定会大吃一惊。

    文婧果真变着法子给他做食疗,每天强迫他喝一杯胡萝卜汁。乔楠开玩笑说,文小姐是在喂兔子。文小姐刚要唠叨胡萝卜汁对眼睛的好处,乔楠立刻附在她耳边说,他心甘情愿做她的兔子。

    文婧总会被他这些出其不意而又曲里拐弯的小情话弄得脸颊通红,他可真是一个狡猾的电工。

    就在识破姐姐谎言的第二天傍晚,乔璐和文婧在收拾家,乔琳下课后过来搜刮好吃的。文婧正好给乔家姐妹买了连衣裙,三个女孩子就都跑到卧室里换衣服去了。

    女孩子们的嬉笑声,伴随着一阵有力的开门声戛然而止。应该是乔楠做完运动回来了,好像还在跟谁打电话,三个女生都不出声了。

    “别他妈给我扯那些没用的,老子在的时候哪一项比武不是前三?你就替老子管这么几天,成绩就掉得没眼看了?……别瞎鸡——(后面那个音节还是哔掉吧)扯,下次五公里,有一个跑不进二十分钟,让他们全都重新跑,直到全都跑进二十分钟为止……什么熊玩意,老子不在一个个都舒服上天了……你嘟囔个球,老子回去第一个收拾你……”

    乔家姐妹表情都僵住了,乔琳哭丧着脸,跟文婧解释道:“姐,我哥平时说话不这样的……”

    文婧低头莞尔一笑,将衣服全都收拾好,轻松说道:“知道,言之美者为文嘛!”

    三个人陆续从房间出来,正在喝水的乔楠,差点儿再次被呛成肺出血。他还以为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想到她们都在,居然还多了一个乔琳。

    (完了,这下她又要告状了,说不定会直接告到乔家老祖宗那里,托他们带个梦,让他们管管这个满嘴脏话的乔家子孙。)

    乔楠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言行,也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默默地回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书,(装作)很入神地看了起来。

    虽然弟弟脏话连篇,并不值得提倡,可只有他这样,乔璐才感觉他是活过来了。她重新思考了弟弟说的那番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念那些阔别已久的试管了。

    当天晚上,乔琳跟文婧睡在一张床上,二人又变成了话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乔璐听着广播,听到了今年诺贝尔化学奖的评选工作,她的心再次痒了起来。

    对于化学,她还有一个炽热的梦,一个说出来会被人耻笑的梦。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为了那个梦,继续痴迷下去。

    她想叫醒弟弟,可乔楠压根就没睡,他坐在地毯上,看着月亮发呆。

    “月亮上面……也有黑子吧!”

    远离工作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单纯得有些痴傻的大男孩,总能把心酸的事情变得有趣。

    “乔楠,你还能回到你们单位吗?”

    “能。”乔楠突然很坚定:“不管以什么方式,我会尽力去试试。”

    “可你的眼睛……”

    “姐,我军有两位杰出将领,就是功勋级别的将领,都是戴眼镜的;还有,荷兰有个叫戴维斯的球星,他也戴眼镜。他们戴着眼镜带兵打仗,还能戴着眼镜踢球,我为什么不能?”乔楠的眼神越来越炙热,已经恢复了以前的神采:“现在技术这么发达,总有一天,我的眼睛也会治好;就算治不好,我去定做一副眼镜……事在人为,我不信命。”

    乔璐倏然感动,他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亮,还涌动着无数的渴望,当然,也蕴藏着无数的力量。

    乔璐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至少要把我最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再去做其他的。”

    “姐,你决定回去了?!”

    “是决定拿到学位证。”在月光下,乔璐的眼睛同样坚定:“如果协商不成,我可以提起诉讼,我前房东不止一次表示,愿意为我提供法律支持。如果诉讼还是不行,那我就我寻求使领馆帮助。只要我一拿到学位证,马上就离开那个地方。”

    “哈!这才是我姐!”乔楠开心地大笑起来:“姐,你别害怕,只要你需要钱,咱们全家都会想办法。我们那一届也有不少在美国的,我试着跟他们联系,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乔璐点点头:“以前是我太懦弱了,但这次,我不会再后退了。”

    “不是懦弱,是太孤单了。姐,爸妈,我,还有乔琳都是你的后盾,就算不在你身边,我们也都会想办法帮你。咱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有过不去的坎。”

    乔璐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是,咱们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等我下次回来,你的眼睛一定就好了!”



    电工和文小姐的第一次约会,就在四月下旬某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

    乔楠身上几乎找不到受过重伤的痕迹了,骨头也接得差不多了,他在积极地做康复训练。但是文婧总担心他哪里没长好,再就是担心柳絮乱飘,引得他咳嗽,所以出门之前非要给他戴上一个大口罩。可她忘了乔楠戴眼镜了,一戴上口罩,他的眼镜立刻起了一层雾,又成了以前那种半盲状态了。

    二人皆是哈哈大笑,只要这样在一起,一点很小的事情都会让他们很开心。

    笑过了之后,文婧还是捧着他的脸,说道:“出院有一段时间了,可你怎么还是那么瘦。”

    乔楠一点都不在意:“还是那句话,情人眼里出瘦子。”

    “才不是!以前你身材可好了,哪儿像现在,瘦得下巴都尖了,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这些情况乔楠全都知道,别的不必多说,体重秤上的数字不会骗人,跑步时体能也不会骗人。但是他压根没当回事,反正早晚会恢复过来的。但是文小姐却想得非常严重,在她的思维里,瘦=身体不好。

    得了,乔楠也不再强词夺理,反正有个为自己操心的爱人,他的幸福指数还是很高的。

    乔璐决定回美国了,但是在此之前,乔家三兄妹准备一起回趟港城。毕竟,他们的全家福拖到现在都没拍,春节的那盏红灯笼也一直都没挂。李兰芝不想再让他们折腾,但是孩子们却很执着。在经历了生死之后,他们都对生命多了一份敬畏,他们要抓紧时间,多跟家人制造一些回忆。

    乔楠让文婧一起回去,一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他舍不得跟她分开,二来他有一些事情要做,他想让文婧陪在身边。

    “文文,这次回港城,我想把这本日记还给薛冬梅。实不相瞒,我快要死的时候,在梦里看到她了。现在,她应该彻底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给她写日记了。”

    尽管那个女生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毕竟是电工的前女友,他们之间有过一场生死绝恋,所以文婧还是不能很坦然地面对她。乔楠料想到了她的反应,便温言道:“说实在的,她去了之后,我谈恋爱都不敢放心谈,应该是没有完全放下她。但这次不一样了,我彻底释然了,以后不会再想她了。这些想法,我从来都没有想隐瞒你,就是这本日记,你要是想看,随时都可以看。现在你是我的爱人,我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

    就算他不说这些,文婧也从不怀疑,他向来是一个很坦荡的人。尤其在感情方面,从来都不曾对自己有过一丝欺瞒。她摩挲着那个日记本,低声道:“我应该谢谢她,如果不是在昏睡中遇见她,你可能不会醒来。”

    “或许是这样。”乔楠依旧很诚实地说道:“但是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眷恋,我的家人,朋友,还有一位姓文的小姐。我舍不得你们,我也舍不得死。”

    “好啦好啦,别再提生死了,你以为我还没被你吓死么?”文婧眼睛亮晶晶的:“我陪你回去就是了,于情于理,你应该跟她告个别,我要跟她说声谢谢。”

    得益于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友,回港城的日程很快就确定下来了。在回家之前,乔楠主动要求带文婧出来逛街,顺便给家人买点礼物。想来二人重新开始也挺久了,这还真是第一次手拉手逛街。这种日常很平淡,但是他们很感恩,很珍惜。

    跟他并肩走在一起,有了足够的安全感,文婧方才说起前些日子被一个小青年骚扰的经历。乔楠还没听完,就忍不住要跳脚了,文婧急忙说道:“他刚骚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他拉黑了。后来他换了几个号骚扰我,我一概没理,他也就泄气了。他年纪跟我差不多,染了个红头发,开着一辆奥迪A8,看样子,应该是挺纨绔的。不过品味太差,白白可惜了他身上那件纪梵希大衣。”

    乔楠把这些信息量全都消化了之后,非要跟文婧要他的手机号码。文婧急忙平息他的怒火:“他已经一个月没再联系我了,这事就算了吧!我告诉你这些,也是不想瞒着你,可不是让你出来打架的。这样吧,要是他再敢骚扰我一次,你就揍他一顿,好不好?”

    这种火气是没有办法平息的,文婧眼睁睁地看着电工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她都快哭着求他了,他才做出妥协,暂且将这事放一放。但是他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要找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把他暴揍一顿,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毕竟今天是陪文小姐出来逛街的,好不容易有这样一次约会,他可不想破坏气氛。

    文婧见他淡淡的,再度后悔不该跟他提这些琐事。谁知乔楠闷闷地问道:“那你嫌弃我吗?”

    “嫌弃?!”

    “你刚才说他品味很差什么的,我可不懂那些东西。”

    “哈哈哈哈……”文婧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很认真地纠结这个问题,真是太可爱了。她大笑过后,方才说道:“男孩子嘛,干净清爽就好了。他呀,明明就是想显摆,还装内敛,啧啧……反正我就很反感。”

    文婧踮起脚尖,轻声说道:“你不要跟任何人比啦!就算你穿个麻袋,我也觉得你是最好看的。”

    情人之间的小情话而已,乔楠居然也心跳加速了。唉,看来不仅他狡猾,文小姐也很狡猾,居然能让他心脏扑通乱跳。

    文婧很想给他买衣服,乔楠却说自己穿不着,执意给她买了一条裙子,还有一件春天穿的外套。身为一个平面模特,文婧从来不缺衣服,但从来没有这样一套衣服,能让她开心得快要飞起来。

    她也顾不上拿回家洗一洗,就让店员剪了标签,直接穿在了身上。乔楠这才明白,原来让女朋友开心这么简单。文婧依偎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想对我好,但是以后花钱的地方还有好多呢,咱们得省着点儿花。”

    “嗯。”对于她的勤俭持家,乔楠还是非常欣赏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你买东西,你喜欢就好。”

    “喜欢,非常喜欢。”

    文婧的脚步越来越欢快,居然还有一些粉丝认出她来,叫着她的艺名Tracy,文婧也很热情地回应着。乔楠执意让她走里面,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生怕她被别人抢走似地。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你的人气这么高,在医院随便遇到个男的都能跟你表白,要是我回了部队,可怎么放心得下?”

    文婧刚要笑他太紧张,但是听他的意思,他还是想回部队的。他一旦回去了,他俩又得像以前那样,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见一次,以小时计算见面时间。

    文婧再也开心不起来了,乔楠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她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说道:“咱俩好不容易相聚一回,那些让人难过的话,就别说了。”

    原来是刚才不经意说出口的离别,才让她消沉了下来。乔楠还在想怎么挽回,文婧又凑过来说道:“你放心吧,不管走到哪里,我眼里只看得见你。要是再有人骚扰我,我就给你战友打电话,或者等你出来休假的时候修理他们。”

    “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别想分开的事,好不好?”

    “好。”

    那天阳光特别好,哪怕走在商场里,也能感觉到春日盎然。一起喝奶茶的时候,乔楠说道:“我们高中那会儿,语文老师天天让我们抄句子,写作文的时候用。那时候为了装×,我还真是抄了很多很多,还专捡冷门的抄。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够酸的,也不知道脸红。但是我刚刚想起一句来,当时觉得特别美,现在觉得更美。”

    “你念出来给我听听。”

    “那你不准笑我酸。”

    “肯定不笑!”

    可乔楠还是抓耳挠腮了一番,方才说道:“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

    乔楠立刻喝了一大口奶茶,慌里慌张地掩饰道:“完了完了,我真比孙秀才还酸了。”

    文婧的眼睛却直了。这里人群川流不息,她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可是她身边还有阳光,有爱人。

    她喃喃道:“这首诗写得好美啊!”

    乔楠还担心她笑话自己,怎么可能呢?在文小姐看来,电工虽然常常爆出一些粗鄙之语,可偶尔念起诗来,一点都不酸。她很喜欢。

    之前她问过一次,对于那些伤害他的人,他不恨吗?他说,怎么可能不恨,不过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才不想拿出时间来恨他们。

    想到这里,文婧不由自主地就牵起了他的手,轻声道:“我也是,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坏事我都不愿意去想了。”

    “嗯?!”

    “没事啦,我饿了,快去吃晚饭吧!”文婧吐了吐舌头,说道:“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羊蝎子店,特别好吃。不过,还是稍微有点儿远,咱们还得开车过去,但那边又特别不好停车,要不就打车。”

    “有多远?”

    文婧在手机上查了查,说道:“好像有三公里。”

    “那就跑过去呗!”

    跑……跑过去?

    嗯?!

    他还真是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的职业啊!

    文婧哭丧着脸,说道:“不去了,那还不如去楼上吃东来顺呢。”

    乔楠这才反应过来,而文婧主意已定,就想吃涮羊肉了。二人刚坐扶梯上去,乔楠却愣了一下,在门口站住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坐在窗边的那三个人,正是徐威姑父一家。

    他攥起了拳头,却又克制再克制。文婧见他如此纠结,吓得脸都变色了:“乔楠,别这样,有什么深仇大恨……”

    “就是因为他们,我差点儿死了。”乔楠很是懊恼:“算了,我不能殴打无辜市民,不能在公共场所打架斗殴。”

    文婧本来想劝他不要冲动,可是一听说他们就是医闹那帮人,她登时就要气炸了。她拉住乔楠,说道:“乔楠,我有个办法,让你有理有据地去殴打他们。”

    “你想干嘛?”

    文婧卖起了关子:“你先转过身去,五分钟就行。”

    “你到底要干什么?”

    文婧眨眨眼睛,略微撒了一娇:“乔楠哥哥,我平时听你的话么?”

    “当然听,乔琳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就能跟她和平相处了。”

    “那你就放心好了,我这么听话的人,肯定会保护好自己,不会出事的。”

    说罢,文婧将他的身子转了过去,跟他说道:“看着时间,就五分钟。五分钟之后,你就进来。你就听我这一次话,行不行?”



    “你不准转身哦,要是转过来,我可就不理你了!”

    文婧最后一次警告他,在他答应了之后,她方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样,蹦蹦跳跳地走了。

    在转身的那五分钟,让乔楠想起了在急救室里被抢走的那一刻钟,一样的漫长,煎熬。虽然答应了她,但乔楠还是想回头。又一想,万一她真的不理自己了,那该怎么办?

    乔楠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等了她五分钟,在他迫不及待地转身时,他的世界像是点燃了一吨.T。

    一个红毛居然坐在他的文小姐对面,居然还敢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

    他的文小姐好歹还在几部影视剧里打过酱油,演技虽然青涩(或者干脆说尴尬吧),但应付这种小场面,还是绰绰有余的。

    文婧并不知道徐威姑父长什么样,但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红毛,她还是认得的,不就是曾经骚扰过自己的小青年么?原来他们居然还是父子!还真是冤家路窄,得让电工把他们全给收拾了。

    她知道那个红毛就是看上了自己楚楚可怜的一面,才会有那么一段穷追猛打的过往。所以,她再次装成一个孤苦伶仃的伤心人,坐在那一桌附近,若有若无地啜泣两声,红毛果然被她吸引过来了。

    当然,红毛还是有他的骄傲的,刚看到文婧梨花带雨时,还冷笑了一声;但是,当文婧含泪望了他一眼后,他的魂就丢了。

    这么弱不禁风的小美女,哪个大老爷们见了不心疼?!

    但红毛想起被冷落的经历,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就是不肯过来。文婧的眼睛更红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里似有千言万语。

    红毛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暂别父母,坐到了文婧对面,笑嘻嘻地说道:“文小姐,好久不见啊,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你。”

    正好服务员走了过来,让文婧点菜,文婧哽咽道:“对不起,我跟我男朋友闹别扭了,我现在没有心情,就想在这里坐坐,您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吗?”

    这浮夸的演技,还真把服务员给糊弄过去了。文婧拿起纸巾擦了擦眼泪,说道:“你不用管我,我就想一个人待着。”

    “那哪儿行啊?这样吧,你心情这么不好,要不哥带你出去玩玩?”

    文婧非常隐忍地将眼泪咽了下去,说道:“不了,上次撞坏了你的车,我怎么好意思……”

    “嗨,还提那些破事干嘛?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别哭了啊!”

    红毛说着,爱怜地伸出了手,想把她的眼泪给擦掉。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立在他眼前,他还未抬头,一头红毛就被人捏在手里;紧接着,那人攥着他的头发,用力往桌子上磕了好几下。红毛头痛欲裂,正要昏过去,那人却停了手,径直将他踹了出去,一连撞到了好几张桌子椅子,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徐威姑妈一见儿子被打,立刻杀猪般地叫起来了,不管不顾地跑向儿子,差点儿跟端着热汤的服务员撞在一起。为了躲避她,服务员的手还是没拿稳,撒出不少汤来,顿时对她怒目而视。

    徐威姑父拍案而起,冲着乔楠就嚷嚷起来了。但是他看到乔楠的第一眼,还是惊讶了一番——曾经一个健硕的大小伙子,怎么瘦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戴着一副眼镜?

    但是瘦了很多,人倒显得更精干了。徐威姑父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怒道:“你凭什么打人?仗着自己有两下子,就不把人放在眼里……”

    “你们一家差点儿害死我,怎么着,现在又打我女朋友的主意?”乔楠粗暴地打断了他,将文婧搂在怀里,说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儿子居然还敢动手动脚,到底是谁不把人放在眼里?”

    红毛嘴角流血,怒气值爆棚,从地上抓起一个碎茶杯,就朝乔楠扔过来。结果偏离目标,打在他爸屁股上了。他躺在地上,懊恼地叫嚣道:“你又没结婚,老子愿意怎么追就怎么追……”

    文婧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拼命往男朋友怀里钻,继续将浮夸演技发挥到极致:“老公,就是他给我发骚扰短信,吓得我都不敢出门!”

    乔楠更加怒不可遏,徐威姑父担心他下狠手,还过来挡他。乔楠轻轻一拨,便将他撇了出去,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桌角上,疼得他一声惨叫,漫天都是小星星。

    乔楠阔步走向红毛,徐威姑妈尖着嗓子骂他,也被乔楠推到一边,不过推女人的时候,他下手就轻多了。在清除障碍之后,他再次把红毛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警告道:“要是你再敢打我女朋友主意,下次可就不是挨揍这么简单了,老子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乔楠虽然面容清癯,还戴着一副斯文的眼睛,但手上的力气一点也不少。他说完之后,再度将红毛扔在地上,轻蔑地吐出了两个字:“垃圾!”

    扔完了之后,已经有服务员过来拉架了。乔楠护着文婧,隔着服务员,指着徐威姑父骂道:“你暗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咱们之间的账,我全都攒着,一笔一笔跟你算。你最好管好你儿子,别让他长成你那个龌龊样。”

    “你……”

    “你刚才看到我戴眼镜,还吃了一惊,我的眼睛变成这个样子,你功不可没。”乔楠越说越激动:“还有我肺上的窟窿,烂掉的胸腔,这些都跟你脱不了关系。我奉劝你善良一点,这次是我命大,才侥幸存活下来。要是下次再闹出人命来,那谁也救不了你。”

    徐威姑父龇牙咧嘴,真想把乔楠那张嘴撕烂,可是头好痛,痛得他眼泪直流,半天缓不过来。

    服务员的劝阻,让乔楠往后退了两步,他看着满地狼藉,说道:“我不怕你报警,反正理都在我这一边。这是我女朋友选的吃饭的地方,我就在这里吃。要是你们再敢惹事,可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乔楠拉着文婧的手,坐到离他们很远的位子上。落座之后,乔楠掏出几张粉红色的钞票来,跟服务员说道:“美女,刚才闹了一场,对不住了啊。你算算我打坏的东西值多少钱,我照数赔偿。”

    人长得帅,身手又好,还这么有担当,服务员对乔楠同志的印象分蹭蹭往上涨。不管老板让不让他赔,她都是站在乔楠这一边的。

    服务员走了之后,姓关的那一家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虽然也有人拉架,但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尤其是徐威姑妈,眼睛里藏着好几把刀子,每看乔楠一眼,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乔楠把筷子狠狠扣在桌子上,缓缓起身,怒视着那一家人。文婧可不想再让他打架了,急忙拉住了他的手:“出气了就好了,再打下去真要出事了。”

    乔楠指着那一家人,中气十足地说道:“骂也好,打也好,我全都奉陪到底;要是报警,我也配合到底。我堂堂一个特战军官,还会怕你们不成?”

    徐威姑妈还在喋喋不休,被丈夫一把拉走了;红毛鼻青眼肿,一瘸一拐,看口型似乎是在威胁乔楠,被他爸喝了两声,也不敢出声了。

    他们都走了之后,文婧才捂着胸口说道:“乔楠,他们会不会找人揍我们?我怎么这么不安呢?”

    乔楠一抬眼睛,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打不过?”

    于是乎,文婧再次醉倒在他的眼神里面。

    “我刚才还以为你下不去手来着,没想到你一点都没犹豫,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给收拾了,乔楠哥哥真棒!”

    对面的文小姐巧笑嫣然,偶尔撒个娇,让乔楠感觉到,自己脑子里的钢筋混凝土都温柔起来了。他明白好兄弟为什么总喜欢跟女孩子吹嘘自己多厉害了,面对女生这样崇拜的眼神,他也有种冲动,把自己吹嘘成玄幻特种兵。

    不过他还是很理智的,他说道:“其他的我倒能忍,自己的女朋友被别人,被别人调戏,那我还能忍吗?你也真是的,再怎么着,也不能用这招,我心里多难受啊!”

    文婧听了,却更是无限欢喜。她压低声音,说道:“电工同志,其实我真想让你狠揍他妈妈一顿的,她骂得那么难听!但是我知道你下不了手,能收拾他也是好的。”

    “必要时候,该下手还是下手。”乔楠喝了一口水,说道:“翻看以往战争史,你就会发现,因为不忍心对老幼妇孺下手,我军吃了多少亏。我这只眼睛,不也是血淋淋的教训么?不过,刚才那女的还到不了那种地步,我当然也不能下毒手。”

    她的电工总是很理性的,就怕对面是疯子,再寻衅报复。肉已经端上来了,乔楠涮着肉,说道:“他老子刚受了处分,这段时间肯定不敢闹事,他儿子就不好说了。但是呢,就算他儿子找打手,我也能想出是什么货色来,还会怕他们不成?”

    “我知道你厉害,可我也担心事情闹大了。万一……万一打进了派出所……”文婧忍不住后怕,对于挑起斗殴一事,颇感到后悔。

    “万一我真的进了派出所,你会给我送饭吗?”

    他眨着眼睛,分外真诚,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文婧再次被他笑得砸桌子,所有忧虑全都消散了。

    乔楠笑道:“说到派出所啊,我的记忆还真是挺多的。当年被警察同志拿枪指着,本来就够吓人了,旁边还有个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鼻子里冒泡泡……”

    文婧跺着脚,一把捂住他的嘴:“不准再说了,再说就不让你吃肉了!”

    乔楠果然不说了,在大快朵颐的同时,嘴角的笑意一直都没有失去。文婧脸颊通红,总感觉他是在笑话自己。

    正在她胡乱猜测的时候,她的电工突然抬起头来,笑道:“当时,我虽然很郁闷,但是我也觉得,那个小女孩还真是率真可爱,让我没法跟她生气。”

    文婧心里一甜,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乔楠虽然再打斗方面没输过,但毕竟是刚受过重创不久,他还是咳嗽了好几声。文婧急忙给他倒了水,说道:“医生再三叮嘱,这段时间还是不能进行剧烈运动,要是你还咳嗽,我还是得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喝点水就好了。”

    乔楠暗自为自己叹了一口气,他是打算体能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再跟单位谈“安置”事宜。现在看来,依旧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不管怎么说,因为女友策划的复仇计划,他还是出了一口恶气。吃完饭之后,把该赔偿的东西都赔了,也没有人来找他们麻烦。但是乔楠清楚,梁子结下了,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暴风雨。

    但他已经死过一回了,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可爱的人,即便是暴风雨,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港城火车站还是老样子,一幢破旧的二层小楼,二十一世纪已经过了十年了,这里还没什么现代化的气息,设施还是像八十年代那样陈旧。或许是在外漂泊已久的缘故,乔楠反而对这种破败有了一种亲近感。

    毕竟,港城日新月异,很多地方他都认不出来了,他熟悉的旧时光,都留在了这座火车站。

    火车站几乎跟码头连在一起,一走出站,海风从北面呼啸而来。他们从北京出发的时候,都穿着短袖,一到港城,又得穿上外套。

    小姨夫老早就在车站等他们了,老乔也跟着一起来了。考虑到他们人多行李多,小姨夫特地准备了两辆车。他让乔楠、文婧跟他坐一辆车,让乔璐、乔琳去另一辆车上。

    乔琳以为小姨夫偏心,脸快耷拉到地上了。不过,她刚走近那辆车,闵佳突然从车上跑了下来。乔琳这才知道,原来小姨夫是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喜。两个小女生抱在一起又跳又叫,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乔楠摇了摇头,不知道她们激动个啥。也就两个多月没见,搞得像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般。啧啧,女生果然都是不可理解的。

    不过,当闵佳飞奔过来扑到他身上,甜甜地叫他“哥哥”时,他的心瞬间柔软了,毫不犹豫地抱着她转了好几圈。

    最尴尬的当属文婧,她不想再跟乔家人起冲突,执意要自己回港城。但乔楠同样固执,当了好几天癞皮狗,才终于把她说服了。在乔家人面前,她果然不自在起来,好在有八面玲珑的小姨夫,再大的尴尬也难不倒他。小姨夫很热情地跟文婧握了手,称赞道:“哟,乔楠果然有眼光,找了这么个有气质的大美女,幸会,幸会!”

    文婧温婉一笑,说道:“您过奖了,早就听乔楠说起过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落落大方,端庄有礼,想必见过不少大世面。小姨夫很是欣赏,帮她把行李放进车里,让她跟乔楠坐到了一起。

    馄饨馆又挂出了歇业的牌子,但是里面热闹非凡,所有熟悉的邻居都来了。乔家的孩子跟他们打过招呼后,乔楠一把拉过文婧,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朋友。”

    邻居们自然都听李兰芝说过,也知道乔家老两口并不能坦然接受这个儿媳妇。但是,乔楠应该很喜欢她吧!一点儿都没避讳,就这样把她带回了家。

    也是,乔楠这孩子虽然懂事,但也倔强得恨,认准的道就要走到黑。从择校、择业,再到选择自己的爱人,他就是一路倔强过来的。邻居们虽然觉得这女孩长得俊,跟乔楠很般配,但是碍于乔家老两口,他们也不好意思拍手称赞,连说了几句“好好”,便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一个小姑娘突然从后厨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剥好的琵琶虾。她长得可真是牛奶皮肤,眉目如画。她啃着虾肉,好奇地看着文婧,感叹道:“这姐姐真漂亮呀!跟电视里的大明星一样漂亮!有没有办法让她留下来呀?”

    “有。”乔楠毫不犹豫地答道:“等她嫁给我就好了。”

    众人这才起哄,而乔家夫妻也不好意思再冷着脸,一齐去后厨忙碌了。乔楠抓住妹妹,轻声问道:“那小女孩是谁来着?”

    乔琳吓了一跳:“乔楠同志,你不会失忆了吧?”

    乔楠也很紧张起来:“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宝宝!孙骄阳!孙瑞阳的妹妹!”

    乔楠瞳孔地震了片刻,重新打量了那小女孩一番。前年回家的时候,她还是个皮肤黑乎乎、头发乱糟糟的小女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这还真是跟乔琳有异曲同工之处啊!乔琳小时候也是又黑又瘦,像块烤地瓜一样,长大了不也人模狗样的么?

    乔楠想通了这一点,才把宝宝抱了起来。宝宝咯咯直笑,笑完了之后,才跟乔楠说道:“乔楠哥哥,你变了好多!”

    “是吧?哥哥戴上眼镜喽!”

    “不光是戴眼镜,你还瘦了好多,头发倒比以前长了。”

    自从乔楠踏进家门后,听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瘦了”。要是正在减肥的女生听到这样的评价,不知该有多开心。可乔楠却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点儿强壮起来,早点把体能搞上去。

    至于头发,也是最近留长的,也就是比板寸长那么一点,但是他从小到大都没留这么长过。文婧说,头发长一点反倒更好看,他也就没剪。

    乔家三个孩子回来了,吉祥路再次热闹了起来。推杯换盏之间,除了乔楠之外,男人们全都喝多了。老乔喝得满脸通红,醉醺醺地说着在医院那些天的煎熬。本来压在心底里的话,在儿女们全都平安归来后,反倒化成了一句句慷慨激昂的控诉,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引来众人一阵劝说。

    在擦干眼泪后,他又控诉起了那些坏人,众人也都愤怒了起来。桌上的女人们也纷纷咋舌叹息,不知道老徐那么有原则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一群不讲理的亲戚。

    归根结底,大家还是很庆幸乔楠能平安归来,在举杯庆祝时,乔琳却看到了老董的失落。

    同样是穿上军装保家卫国,同样是九死一生,好在哥哥有惊无险,而大明哥却再也没能回来。董大爷再这么豁达,也会觉得命运不公吧!

    于是乎,乔琳清清嗓子,说道:“你们别老骂姓关的那一家人了,还得骂我姐那黑心老板呢!我哥现在没事了,我姐还得回去跟她老板打仗呢!”

    乔琳成功转移了火力,老董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惆怅满怀。乔璐本来觉得这事挺不光彩的,但是她回到家之后,没有一个人嘲笑她,亲戚、邻居非常一致地将矛头对准了她的老板,这让她感到莫大安慰。

    乔琳提起来之后,孙教授说道:“读博士遇到黑心老板,那可真是倒了大霉。我身边有不少人,博士毕业后,就再也不想跟原来的学校联系了。乔璐,虽然这事对你打击很大,但你也不要太气馁,无论如何,先把学位证拿到再说。”

    陈芸附和着丈夫的话,接着说了下去:“就是就是,璐璐,你可千万别因为这件事怀疑自己的能力。你妈妈告诉我的时候,我都气死了,那种黑心肠的人,也能当教授?要是真要打官司,陈姨支持你,别害怕啊!”

    小姨夫喝了一杯啤酒,来了个总结:“听大姐说,她的教授是想给她加薪,留她做博后的,可惜璐璐不想留,一心想回国,他老板这才不让她毕业。我估计,他可能是想申请什么项目,迫切地需要几篇成果。要怪,也是怪乔璐太优秀了,要我我也舍不得放手——哎,不过你们别乱想啊,虽然我惜才心切,但我可从来没这样对待我手下的员工。”

    众人再次大笑起来,将酒杯全都碰到了一起。乔璐回家之前,真的做了很多思想斗争,还想着会不会被大家瞧不起。在她的想象中,别人会嘲笑她,根本就没有能力博士毕业,不仅如此,还跟家里撒谎,真是学业不成,道德上也有一大堆污点。

    但是没想到,众人居然如此一致地站在她这边,一遍遍地强调,她很优秀,只是遇人不淑而已。

    就连最苛刻的小姨,都举了一大堆导师压榨学生的例子,义愤填膺地让她去跟导师交涉,不用瞻前顾后。

    这里才是她人生开始的地方,是她的家,是她所有力量的源泉。

    想到这里,乔璐拿起了小姨夫带来的五粮液,二话不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端着酒杯,前所未有地豪迈起来:“各位长辈,我现在还一无所有,只能敬大家一杯酒。但是我跟大家发誓,无论我以后会做什么,我一定会先拿到学位证……等下次回来时,我一定,一定让你们看到斯坦福的博士学位证。谢谢你们,我先干为敬!”

    “好!”

    噼里啪啦的掌声响了起来,乔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很快就眩晕了起来,但是她心里却很畅快。

    春季学期已经快两个月了,乔璐必须得尽快赶回去了,所以在他们回家当天下午,老乔就把照相馆的人请到了家里,时隔九年,乔家要再次拍一张全家福。

    老两口虽然不想让孩子们折腾,但他们比谁都渴望着孩子们的归来,为此,一向朴素的他们居然还买了新衣服,就为了拍一张全家福。老乔穿了一件黑色的中山装,李兰芝则穿了一件很喜庆的大红色针织衫。

    乔家两个女孩不用换衣服,而乔楠带回来的那件常服终于派上了用场。文婧帮他整理衣服,眼神里满是崇拜:“你真的特别适合军装,真帅!”

    乔楠害羞了,从里屋走出来之后,所有人都看直了眼。虽然他瘦了很多,军装有点空,但是不可否认,穿上军装的乔楠,确实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英雄。

    文婧很自豪,悄悄问道:“他们都没有看到你穿军装吗?怎么一个个都很惊奇的样子?”

    乔楠同样小声回答道:“就大二暑假回来那次穿了军装……唉,那时候真有点儿傻,走在街上都不好意思。”

    “为什么呀?”

    “那时候就是想炫耀,想让街坊邻居全都看到……其实最想给我爸看,要是他看到我穿军装,肯定会特别自豪。”

    文婧看了一眼满头白发的老乔,默默感叹,或许他儿子的这番心意,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吧?

    那天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还拍了一张“全街福”,老乔全都挂在了店里。跟九年前相比,变化最小的是乔璐和妻子,其次是乔琳(其实她跟小时候的样子没有太大区别,就是比以前白了,个子长高了,从马尾辫变成了披肩长发);变化最大的是他和乔楠,他对自己那一头白发倒没有太大感触,但是看到戴眼镜的儿子,心酸还是一次次涌上心头。

    但是还好啊,三个孩子都回来了。虽然大女儿带着满腹的壮志未酬,儿子带着一只半盲的眼睛,但只要他们回来,他就只有感谢上苍的份儿了。



    乔家全家福上的日期,写的是2010年4月25日。两天后,乔璐踏上了去美国的飞机,而乔琳和哥哥继续留在家里。她并不急于回北京,因为她要办理出国手续了。

    去年她就想出国交换,赶上舅舅做手术,她就往后推了一年。这次如她所愿,她将去日本一所大学交换半年。乔琳很珍惜这次机会,生怕再有什么变数,所以要赶在五一前把能办的手续都办完。

    现在家里条件比去年好了很多,虽然爸妈还是拿不出一万美金的留学保证金,但是哥哥一下子拿出三万块,这样钱就足够了。

    家里并不宽裕,但是家人们都支持自己出去看一看,乔琳又感动,又觉得给家里增添了负担,所以回家这几天也开心不起来。送走姐姐后,她难得正儿八经地跟哥哥吐露了烦恼:“家里没钱,我还想去当交换生,是不是太自私了?”

    乔楠也难得正儿八经地拿出了哥哥的姿态来,说道:“咱家虽然没钱,但是现在就供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别有负担,要说负担,那些是我们的。如果我们这些大人再有能力一些,那就应该送你去一年,而不是半年。你老哥我是没机会出国了,你和咱姐替我看世界吧!”

    在这种时候,有个哥哥还是挺好的。乔琳刚要感情充沛地喊他一声哥哥,乔楠就把T恤脱下来扔到她头上了,潇洒地丢下了一句“给我洗了”。待乔琳把那件满是汗臭的T恤揭下来时,他早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可能他这辈子都听不到乔琳喊他一声“好哥哥”了。

    昔日朋友大多都已离家,连个一起打游戏的人都喊不着,所以即便回到家,乔楠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在店里当少掌柜,兼着服务员。

    李兰芝生怕日益萧条的巷子留不住他,所以从他一回家就开始苦苦哀求:“乔楠,你一定要在家待着。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去到哪里,爸妈都放心不下啊!妈妈求你,把身体养好了再走,行不行?”

    多年来,一直被粗放养殖的楠木突然成了温室里的花朵,所有人都想尽自己所能呵护他,但这种关心有点过了头,乔楠一时难以适应。他很想告诉家人,自己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脆弱,他从军这么多年,什么苦没有吃过?甚至,他早已经把“最舒服的日子是昨天”当成了信条,吃苦才应该是他生活的常态。

    妈妈见他反应淡淡的,又换了个方式求他:“哪怕你就在家待十天半个月呢?你受了那么多苦,爸妈都没能好好照顾你。要是你就这么走了,爸妈又得后悔一辈子。”

    乔楠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于是连忙答应了妈妈的话,并谨慎地下了保证:“只要我们单位不召我回去,我就在家多住几天。”

    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挺好笑的。

    对一支精英云集的部队来说,得是什么样的任务,才需要把一个眼睛半盲的人召回去?

    乔楠已经没有“被需要”的价值了,也就没有被召回去的资格了。这个假期依然是无限期的,而无限期就是另一种悲哀。

    单位打电话的频率也不那么频繁了,看来是彻底放弃他了。不过家人爱人都在身边,他倒也没有那么凄凉。

    跟乔家一起吃过团圆饭后,文婧不肯住在乔家,也谢绝了小姨夫为她提供的住处,她要住到亲戚家。乔楠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在骗自己,后来才想起来,文小姐也是港城出身,只不过她的亲人都去得差不多了,能走动的,也就剩下一些远房亲戚了。

    “以前,我跟妈妈、姥爷住在府前小区,在那个年代,那就是港城最好的小区了,出门就是机关幼儿园,再走几步就是府前小学。我姥爷去世后,我爸从东南亚回来,把我接到北京去了,我也不知道姥爷的房子是怎么处理的。后来,我爸告诉我,他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了我一个姑姥,老人家想用那个房子给她儿子当婚房。看吧,我爸虽然干过很多坏事,但他在钱方面向来大方,我那个姑姥到现在都很感激他。我很想回那个房子住几天,正好她儿子一家都搬出去了,我一给她打电话,她特别热情地让我住下,住多久都行。”

    那时,文小姐又剪回了齐肩短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真丝衬衣,一件浅灰色的及膝A字裙,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平底牛皮鞋,在那个古老的小区缓步而行,乔楠好几次都看呆了。他们好像穿越回了八十年代,而他的文小姐,是那个时代最优雅、最知性的英文老师。

    如果有可能,乔楠还真想回到旧时光里,他还在部队,但没有作战任务,最好每天能回家;而文小姐在学校里当老师,每天下班都在家里等他。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健康活泼,天天在家里打闹……那样的时光,光是想想就足够美好了。

    他的文小姐背着手走在树荫下,身上洒满了阳光的斑点。看得出来,她也喜欢这座安静的小城,喜欢埋藏在这些陈旧楼房里的旧时光。

    “乔楠,以前回港城,都是来给我妈妈他们扫墓的,所以每次回来心情都不好。但这次不一样,我跟你一起回来了,你的家人也很好,港城也很好,咱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文婧在花坛的边缘上颤颤巍巍地走着,乔楠推着自行车走在她旁边。玫瑰花还在开着,空气和阳光都是甜的,此情此景,乔楠实在不忍心说什么煞风景的话。

    要不,跟组织上要求一下,把他“安置”回老家?

    回到老家,能做什么呢?进政府机关当个公务员?或者去公安局谋个职位?带着那一只伤残的眼睛,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能照顾到家人,还能跟文小姐长相厮守,那样也挺好的。

    但是对他来说,那种生活还是缺了点儿什么。

    或者说,他还是从根本上排斥“安置”两个字。

    他在想东想西,半天没出声。文婧突然回过头来,跟他做了个鬼脸:“我跟你开玩笑啦,你不用烦恼,反正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不管去哪儿,咱俩过得都不会太差。”

    还好她还是善解人意的,并不想让他感到为难。

    在港城过了两天,他们一起去了南山墓地。文婧执意要等一会儿再过去,乔楠知道,文小姐并不是吃醋,而是留出空间,让他俩好好道个别。

    两年没来了,墓碑上的照片褪色了很多,不变的是她二十出头的容颜,还有嘴角那抹浅浅的微笑。她的墓碑下面留了一个很小的空间,里面放着一个很旧的帆布书包,还有一个收音机,这两样东西全都用透明的塑料袋给包起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几本书,是她写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光有中文版的,其他语言出版的,也都放在了这里。

    乔楠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还拿出了一个打火机,他说道:“我想了无数次开场白,要怎样跟你打招呼,才能特别一点,可是一到这里,我预想过的全都忘了。冬梅,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如果你泉下有知,应该都知道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我以后不会再给你写日记了。”

    “你对我所有的情谊,还有我对你的感激,我全都埋藏在了心底……我很庆幸,在我少年时期,能遇到一个灵魂伴侣,能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等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再像老朋友一样,聊聊以前的日子,肯定会百感交集吧。”

    乔楠抿住嘴唇,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本日记。她的脸庞仿佛在那团火光中浮现,没有任何语言,不变的依旧是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或许是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啜泣,文婧这才走到墓碑前,看到那张年轻秀气的脸庞,还有燃烧的笔记本,心中也有几分凄凉。她也看到了透明塑料袋里装的东西,便问道:“这都是你送给她的?”

    乔楠点点头:“是。”

    “收音机好别致。”

    “那是我做的。”乔楠诚实答道:“电工技术水平巅峰时期的代表作。”

    即使是在这种肃穆的场合,文婧还是会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她翻开一本书,出版日期是月,看来最近还有人来看过她。乔楠说道:“很有可能是黄金子,虽然我跟她分手了,但她的确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文婧怏怏地把书放了回去,对着薛冬梅的照片说道:“我很感谢你,在乔楠最孤独的时候,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以后,由我来照顾他,你就在那个世界安息吧!真的,无论如何,我都是很感激你的。”

    山风吹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铃铛声,那本日记也全都烧完了。乔楠直起身来,说道:“你说,你留给我的是希望,我都记在心里,以后遇到再大的难关,我也不会放弃希望。所以,我也很感谢你。这次一别,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了,我会好好生活,也祝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那么,再见吧!”

    下山路上,二人一直听到清脆的铃铛声,但是环顾四周,也没见到什么风铃。乔楠揽住女朋友,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害怕。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文婧一直没有说话,乔楠以为自己提起了前两任女友,她心里有疙瘩,没想到她突然钻进自己怀里,说道:“乔楠,咱俩都失去太多了,我们没有理由不珍惜彼此。我以后……再也不想失去了。”

    “不会的,以后不会再失去了。”乔楠没有再多说,而是低下头,亲吻了她的脸颊。

    乔楠到家时,正好是晚饭时间,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变回被需要的人,当一名合格的少掌柜。忙碌了几个小时,八点以后,渐渐没有客人了,但是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徐威的爸爸,二中前校长徐正厚。

    老徐应该没料到,一进门就能见到乔楠。他踟蹰了片刻,刚要走人,却被乔楠一声“徐老师”给喊住了。

    老乔也从后厨钻了出来,看到老徐,也问他为什么不进来。老徐哭丧着脸,说道:“唉,我是来找你们两口子的,我没脸见乔楠!”

    “嗨,你大姐一家干的事,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乔的明事理,更让老徐感到惭愧,在乔家父子的极力挽留下,他才踏进了店里。在询问了乔楠的身体状况后,他痛心说道:“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成了现在的模样,作为你曾经的老师,也作为你的长辈,我实在是……唉!”

    乔楠安慰道:“徐老师,这事真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再这样自责,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老徐闷闷地喝了一口水,说道:“其实,徐威去看了你好几次,你知道吧?”

    “嗯,知道。听乔琳说,在我昏迷的时候,他还进过特护病房。我转院以后,他拜托护士给我送了两次东西,但是再也没进过我病房,我也没见过他。”

    “听说你受伤了,他直接从港城去了北京。他姑父做的那些事,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气得跟他姑吵了一架,最近一段时间也没上门。那小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心里也很难受。对你们姐弟俩,他都很愧疚,所以也不敢去见你。”

    乔楠笑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一个大老爷们还磨磨唧唧的。等我去北京,喊他出来喝个酒,把事情都说开了,也就好了。”

    “你呀,向来不爱计较,你上学那会儿,我就特别喜欢你这个脾气。”老徐称赞了他一番,又说道:“有件事我本来想先找你爸妈商量,正好你也在这,那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吧!”

    “什么事?”

    “我刚跟老郭他们开了个会,商量起这件事来。这不快高考了嘛!我想让你给二中的学生做个宣讲会。一来,让他们知道,他们二中的前辈里,还出了一位大英雄;二来,你一做动员,说不定今年会有不少报军校的。”

    乔楠愣住了。他如今身份尴尬,到现在都没想好“安置”到哪里。这样的自己,还有资格去做宣讲会?

    



    营长同志在接到乔楠电话的时候,还开心得不得了,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谈“安置”事宜了。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没想到,乔楠主动打电话的目的,只是请示一下,可不可以去母校做个宣讲会。

    ……

    ……

    真是好大一件值得汇报的事情啊。

    “我还没脱下军装呢,这种事情,总应该向组织上汇报一下吧?以前也没人请我做宣讲会,我也不知道该跟谁汇报,就给你打电话了……”

    “好,很好……乔楠同志,你的原则性非常强,这个……值得表扬啊!既然这样,先让你母校发个公文过来吧!”

    “是!”

    好像被什么追赶似地,乔楠急忙挂掉了电话,将关键词“安置”屏蔽在了几千里之外。

    其实,除了请示之外,乔楠还想确认一下,像自己这种社会闲散人员,还有资格为学弟学妹们做宣讲会吗?

    二中校领导没有怀疑,他单位的领导也没有怀疑,所以批示很快就下来了。中心思想就是让他突出新时期军人风貌,为地方青年树立良好榜样……等等等等,最后就是强调纪律,让他注意保密条例。

    像乔楠原则性那么强的人,这些事项不用叮嘱,他也全都记在心里。接到电话时,他还在沿着海边跑步。现在跑三公里,他就喘得不行了,胸腔就像着了火一样,再跑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所以,就现在这幅熊样,他怎么好意思提出“归队”两个字。

    尽管如此,他还是执着地沿着海边晨跑,每天都给自己做着记录。在宣讲会前一天,他居然一口气跑到了四公里。虽然还是跑到眼冒金星,但这个运动量已经不算小了。

    二中的五一假只放两天,宣讲会就定在五月七号下午。出门之前,妈妈帮他整理好军装,鼓励道:“别紧张,他们都是跟宝庆一般大的孩子,肯定都很崇拜你。”

    “好啦,你别老担心我,我都见过多少大场面了。”

    李兰芝整理着他的衣领,感慨道:“为了这身军装,你跟家里闹了多少别扭。不过,我现在倒是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了。穿上这身衣服,的确很帅,也难怪很多男孩子都有穿军装的梦想了。”

    “老妈,虽然闹了很多别扭,但如果没有你的支持,我也跟这身衣服无缘。”

    “淘气!跟你老妈说什么谢谢!”

    李兰芝也在担心着宣讲会,她倒不是怀疑儿子有没有资格,而是担心他控制不住,把宣讲会当成他的相声专场,那可就坏事了。

    于是乎,她再次叮嘱儿子别淘气,要规矩一些,乔楠都答应下来了,直说自己有分寸。他挽起妈妈的胳膊,跟她一起朝学校走去。任谁看来,他们都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子,没有一点重组家庭的痕迹。

    宣讲会的地点是在二中礼堂,全校两千多名学生全都来了。不仅如此,老师也坐了好几排(老乔跟妻子坐在一起),正在放五一假的乔琳拉着孙瑞阳、徐娜一起来了。

    当然,乔楠的女朋友也跟她们坐在一起。文小姐非常擅长根据场合搭配衣服,那天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长衫,依旧知性温婉,很像学校的老师,但她却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校长热情洋溢地做完介绍,便留乔楠一个人在台上了。乔楠朝着台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惊叹声,纷纷鼓起掌来。

    乔琳小声跟文婧说道:“姐,说实在的,我是第一次看到我哥这么正儿八经的样子,正经得不像他!”

    文婧掩嘴轻笑:“我也是!”

    虽然这样的电工多少有点陌生,但文婧还是很骄傲,冲着台上的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乔楠眨眨眼睛,算是回应他了。

    会场安静下来后,乔楠踟蹰了一下,突然就笑开了:“从家里出来之前,李老师告诉我,今天这场宣讲会的对象是跟我表弟差不多大的学生,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就想着跟你们吹吹牛,引得你们感叹几声,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我的家人全都来了,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也全都来了……这哪儿是宣讲会,我感觉像是跟我领导做这几年的工作报告。这可怎么办,我之前打好的吹牛的草稿,全都作废了。”

    台下哄堂大笑起来,老师们也都被他逗笑了,几个调皮的男生大喊“吹牛也没事,我们想听”,结果被老师一瞪,全都老实了。乔家老两口对视了一眼,无奈中还带着几分骄傲,李兰芝笑骂道“还是那只老实熊”,也不知儿子能不能看懂自己的口型。

    乔楠清了清嗓子,说道:“好了,言归正传,不开玩笑了。我可以一本正经地念稿子,给你们读些上纲上线的句子,来完成这次任务。但是我一想,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可不想听老师唠叨,天天给我们讲大道理——老师们别生气哈,我就是比较实在,大道理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我就给你们讲几个小故事,就看你们听到的是什么了。”

    “刚才郭校长做了介绍,你们应该对我的职业有个大体的了解了。记得好几年前,我妹妹中了《士兵突击》的毒,天天问我,我的生活是不是跟许三多很像?有一部分确实很像,很充实,很有意义,同时,也很苦、很累。但是再写实的影视作品,呈现出来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我们训练的科目远远不止抱着木头跑,被高压水枪喷,那只是最基础的。有很多内容,还不能说。只能告诉你们,我们实际面对的情况,更复杂,更残酷;我们面对的敌人,也不仅限于某一种,或许等哪天解封的时候,你们会大吃一惊——哇塞,在那个和平年代,居然还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斗争?”

    底下的高中生被逗笑了,但他们被乔楠所感染,神情越来越庄重,认真地听他讲了下去:“在我不长的人生中,我有两个特别痛苦的时期,一个是刚上军校的时候,必须要收起所有的自由散漫,一切行动听指挥,无条件服从命令;另一个就是真正去部队之后,每项成绩都是倒数,一般战士都比我强,那种感觉也特别痛苦——老师们的脸色好像都有点变了哈,宣讲会是不是不能讲这些?不管了,反正已经讲出来了,也收不回来了,我还是想给你们呈现一个立体的军校生活——是的,刚才说到的那两个转变过程,都非常痛苦。在痛苦到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两个问题。第一,我到底为什么选择这条路?第二,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我能不能赌上一口气,漂漂亮亮地走完?”

    乔楠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关于第一个问题,很多选择上军校的人都会说出一个答案,那就是怀揣着一个精忠报国的理想。但是,现实并不是想象得那么美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军校的环境。另外,军校里面的人才实在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会消磨掉你所有的优越感。时间久了,或许会心生抱怨,或许干脆选择离开。也有人会想,我曾经是天之骄子,怎么就会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干着最艰苦的工作,这不符合我大学生的身份啊!”

    “对于这种想法,我充分理解,毕竟我也曾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但是,想想我们的学长,想想那些老前辈,他们很多都无怨无悔地扎根边防,甚至一待就是一辈子。要说在几十年前,他们都是很单纯很有情怀的人,那么在当代,就没有这样的人了吗?我大学室友,毕业后回了老家西藏。他毕业一年后,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刚刚二十出头,头发都快掉光了,皮肤比我爸还要粗糙;还有一个室友,是一个北京的红三代,分配到了云南,一个连公路都没有的地方,他并没有因为家境优越,就选择过舒服日子;曾经跟我一起集训的战友,最终去了海防部队,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默默守卫着祖国。或许说起我的职业,大家还觉得挺风光的,但是,伤亡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我们都曾迷茫过,但是我们都坚持下来了,我想,这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

    没有人笑,可以说,孩子们前所未有地虔诚起来,继续听他讲:“对,我说的就是信仰,一个被很多人遗忘的生词。同学们——不,学弟学妹们,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坐过飞机。我第一次坐直升飞机的时候,我没有恐惧,因为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农田,远处有起伏的山峦,流动的河川,还有一座座宁静的屋舍……这片土地,真的很美,很美。美到我想尽我平生之力,去好好呵护它。我想,信仰的力量,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文婧和乔琳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闪烁的泪珠,甚至一向酷酷的徐娜,也轻轻吸了鼻子一下。三个女孩互相取笑了一番,跟同学们一起,为乔楠鼓起了掌。

    “如果问问我那些戍边的同学,他们受的苦,应该比我多;要问怨言,肯定也有很多。但是后悔吗?……比如说,在得知我右眼视力无法恢复时,我也暴跳如雷,甚至咒骂上天不公,但是如果问我后悔吗?我不后悔。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穿的这身衣服很酷,一穿上就觉得自己像是拯救世界的超人,我要对得起这身衣服。关键时刻,要站出来拯救世界。”

    学生们鼓掌欢呼起来,乔楠又腼腆地笑了笑,做了总结:“在这个年代提‘信仰’,或许很多人都不会理解。但是同学们,再换一个角度想想,当你在摔了无数次,终于能成功完成一次障碍跑的时候;在你被后坐力震到麻木,终于打中靶心的时候;在你完成一次次长途拉练,能自由穿梭在深山老林,能用手语跟战友们交流的时候;当你跟地方上的老乡接触,他们想倾尽一切来帮你、慰问你的时候……那种成就感,肯定是无与伦比的;如果有机会坐上直升飞机,别忘了俯瞰这片大地,真的很美,很美,一定会美到让你发自内心地想要守护它。我希望,我们二中学子,还是有情怀的,有信仰的。我愿意守护这片土地,虽九死其尤未悔。”

    虽九死其尤未悔。

    敬完礼之后,掌声还是经久不息,很多男孩子都已经坐不住了。郭校长示意孩子们不要再鼓掌了,让他们抓住这个机会,有什么想问的,抓紧时间问问这位大前辈。

    一个金黄色的蘑菇头不停地上窜下跳,主持人不得不把话筒递过去。那颗脑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上高二的赵磊磊。因为这颗金灿灿的脑袋,他不知道挨了多少批评。但是他不疼不痒,反正老师也不可能砍了他的头。

    他抓起话筒,一激动,脱口而出:“哥……”

    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赵磊磊不愧是出了名的傻瓜,居然在这种场合认起亲来。

    赵磊磊倒也不在乎,正色道:“我从小就叫他哥,怎么啦?——那个,乔楠哥,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要是去特种部队,都得像你那么高么?”

    “不,太高了反而不好,首先是因为打击目标太明显,其次是有一种偏见,就是个子高的话会影响灵活性。”乔楠顿了一下:“也别全信,我就挺灵活的。”

    学生们哑然失笑,乔楠又说道:“赵磊磊,要是真上了战场,没有比你更明显的打击目标了,我从刚才就在琢磨,你那金黄色的头发要怎么伪装,才能不被发现?”

    学生们再度笑到捶桌子,赵磊磊讪讪的,又不死心:“那我要考你的大学,得多少分?”

    这次乔楠还没回答,他的班主任抢先答道:“赵磊磊,你先想想怎么摆脱倒数第一,再讨论这个问题吧!”

    赵磊磊彻底蔫了,耷拉着脑袋坐到了椅子上。其他同学还在问东问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始终回荡着乔楠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希望,哪怕在这个时代,我们二中学子依然能有一点情怀,爱上这片土地,甚至去守护这片土地,虽九死其尤未悔。

    这句话真是越想越帅啊,哪怕过了好久,也依然在他耳边回荡。

    【最近在忙期末论文,更新时间不固定,实在抱歉,抱歉~~】

    



    对于赵磊磊这孩子,李兰芝真的不好下结论。

    如果只用成绩来衡量,那他无疑是二中最差的那一类学生;每天逃课去网吧,跟当年的魏成林有得一拼。但是从来都不拉帮结派,更没有参与任何打架斗殴,是个非常让人省心的差生。

    嗯,看似矛盾,但他确实很差,也很让人省心。

    也不光是省心,有时候他还会做些挺暖心的事。宝庆刚到港城的时候,全是他一手罩着(说“罩”这个词的时候,他颇有几分港片大佬的风范),宝庆很顺利地适应了陌生城市的生活;他们班有个同学逃课打游戏,在跟老师展开的激烈追逐战当中光荣负伤,把腿给摔断了。赵磊磊自告奋勇地背他上下楼,照顾了他很长时间。(这事吧,要是摊在两个优等生身上,早就上了新闻,成为当地一段佳话了;但两个偏偏都是不争气的,这种义气之举也被老师斥责为沆瀣一气,活该沦为难兄难弟)。再就是,赵磊磊没有被他奶奶给惯坏了,还算是非分明,只要爸妈打架,他无条件站在妈妈一边,好几次被他粗暴的老爸误伤。

    高二上学期,因为持续旷课打游戏,他被学校严重警告了好几次,最后差点儿就要开除了。赵母带着两万块钱来找李兰芝,让她一定救救赵磊磊,钱不够她再回家拿。李兰芝再三说明,这不是钱的事,是赵磊磊做得太过分了,好学生都被他带坏了。赵母径直给她跪下了,哭诉道,要是赵磊磊被开除了,这辈子就完了。

    李兰芝心一软,原封不动地把钱还给赵母,她回学校给赵磊磊求了请,说这孩子本性并不坏,再给他一次机会,赵磊磊这才免于被开除的命运。再后来,赵母又来了一次,见到李兰芝,就让赵磊磊给她跪下,可把李兰芝吓坏了。赵磊磊倒也懂事了,抹着眼泪下了保证,以后肯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于是乎,赵磊磊将目标转移到了街舞上,还在元旦晚会上表演了一番。二中的孩子们欢呼声不断,但上了年纪的老徐他们显然欣赏不了这种艺术,老徐甚至皱着眉头评价——他跳的是个啥?跟个烫了脚的蝎子似地。

    其实教了那么多学生,李兰芝早就看透了,这孩子顶多老实一个月,不会从根本上发生转变。果不其然,不出几天,烫了脚的蝎子就对李宝庆下手了。

    对于宝庆来说,父亲的病对他影响颇大,虽然家里有大人操持,但他不可能一点儿都不担心,也不可能不看周围人的脸色。寒假回家,他照顾病弱的父亲,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说是换肾费钱费力,不过也就是延长几年寿命而已,甚至也延长不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十七岁的宝庆深感幻灭,到了高二下学期,原本班级前五的他成绩直线下滑,接连两次月考,居然都掉到了二十名开外。李兰芝也着急了,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宝庆寄居在大姑家中,原本就极为敏感,被大姑一问,心里一急,就更学不下去了。就在这时,他的好朋友赵磊磊凑在他耳边说——嗨,哥们儿,要是太累了,就打打游戏放松放松吧!

    这无异于对一个极度颓废的人说——嗨,哥们儿,吸一口吧,保证立刻让你享受到极致的快感。

    于是,李宝庆跟着好朋友去了网吧,只去了两三次,曾经连β和刀塔都分不清的淳朴少年,就染上了戒不掉的网瘾。

    为了照顾受伤的儿子,李兰芝去了好几趟京城,宝庆没人管,更加肆无忌惮。待乔楠出院后,宝庆的成绩已经没法看了。

    这些情况,也是乔楠在回家之后才了解到的。宝庆掉进了一个怪圈,他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边犯罪,一边忏悔,但是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赵磊磊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他也劝过宝庆,他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是要考大学的,宝庆不为所动;赵磊磊干脆不带他玩儿了,甚至宝庆一去网吧,他就给李兰芝通风报信。李兰芝当着宝庆的面哭了几次,在乔楠回家之前,他总算收敛了一些。

    在乔楠做完宣讲会之后,他马上就成为二中贴吧最火爆的人物。赵磊磊想来乔家找他,又不敢找;在路口踢了半天石子,还是想回家去,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乔楠站在馄饨馆门口,正在盯着自己。

    好像被狙击枪瞄准了脑袋一样,哐当——赵磊磊明明想转身,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表演了一个平地摔。

    乔楠走近了说道:“我是老虎啊?你怕什么?”

    赵磊磊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跟宣讲会上的活跃不同,在单独面对乔楠时,他就不敢说话了。

    “你在我家门口晃悠啥呢,我在里头就看到你的黄毛了。”

    赵磊磊鼓足勇气说道:“乔楠哥,你带我走吧!”

    ???

    ……

    乔楠很是莫名其妙:“带你去哪儿?”

    “我也想当你说的那种人,有情怀的,守护这片土地的。”

    乔楠一时语塞,敲了敲他那颗金黄色的脑袋:“你可拉倒吧!别以为看了几部电视剧,就对这个职业很了解。你要是真去参军,一天你都受不了。”

    “我可以的!”

    在乔楠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屁孩幼稚的三分钟热血而已。他笑了笑,说道:“你先戒一个星期的网,留一个月的板寸,要是你受得了,那说明你还有点儿可能。”

    赵磊磊愣愣的没说话,乔楠叹息道:“我是带不走你了,我能不能回去还是个未知数呢。宝庆不是一直想考军医大学么?你要是真有心,逼自己一把,说不定你能跟宝庆一起上军校呢。”

    “乔楠哥……”

    “嗯?”

    “你不怪我么?”赵磊磊咬了咬嘴唇:“李老师,还有我们班主任都让宝庆离我远点儿,免得再受我祸害。”

    “那宝庆远离你了么?”

    “那倒没有……”

    “人无完人,好朋友也都不是完美的,更何况你们还都是小孩。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次你知道错了,那就算了;要是下次再带着宝庆犯错,我可就饶不了你了。”

    赵磊磊并没有立刻回家去,他又在馄饨馆门口待了半晌。自从宝庆堕落以来,他受到批评无数,甚至他都觉得自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直到今天,乔楠才告诉他,他还没长大,还是可以犯错的,只要知错就改,还可以被原谅。

    乔楠回到家后,李兰芝没好气地跟他说,以后别再搭理赵磊磊,看他把宝庆坑成什么样子了。乔楠笑道:“老妈,假设敌人对我威逼利诱,我还真就屈服了,这事怪谁?”

    “这……这是两码事嘛!”

    “我是说,赵磊磊那么做确实不对,但如果宝庆意志坚定,怎么会沉迷于游戏?”乔楠扶住妈妈的肩膀,说道:“赵磊磊是犯了错,如果他是非不分,死不认错,我饶不了他;但他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想帮宝庆一把,我暂时就不跟他计较了。”

    李兰芝终于不再紧绷着脸,笑道:“行行行,我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师,最后还让儿子给上了一课。”

    自从乔楠回家后,宝庆虽然还是挺没精神的,但再也没有逃过课。他跟表哥住在一个房间,他每天五点半起床,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表哥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海边跑步了。

    这么多天,只有一天下大雨,大姑死活不让他出门,他才没去晨跑。但雨停了之后,他还是去跑步了。

    他自己做了一张表格,贴在桌子上,将每天的运动情况全都记录下来;不仅如此,宝庆下晚自习回家后,还看到他把脚搭在沙发上、双手撑在地上做俯卧撑;他把床上的垫子给撤了,每天在硬板床上睡觉,做仰卧起坐。

    没有任何人逼他这么做,可他对自己的要求却分外严格。

    他不在家的时候,宝庆偷偷看过他的记录,连续几天都没有什么长进。从燕子礁跑到栈桥,也就三公里多,他每次都是二十多分钟。像他这样五体不勤的高中生,练上一段时间,也不止这个水平吧?

    他每次一出去跑步,大姑就会担心,生怕他吃不消,在半路上晕倒,又怕他刚刚长好的骨头再出问题。宝庆也觉得他现在过于瘦弱,海边风又大,根本跑不动,还不如去二中操场上跑呢。但是表哥不声不响,每天坚持,在做完宣讲会的那个周日,宝庆又看了一眼他跑步的成绩,微微吃了一惊。

    他从燕子礁跑到了炮台山,将近五公里,用了二十三分钟。

    体力这东西,他一点点找回来了,宝庆也有点儿明白他这么自律的原因了。

    晚上他在家做俯卧撑,做得满头大汗,咳嗽了好几声。李兰芝勒令他不准再做了,他就躺在硬板床上休息。宝庆洗漱完,呆呆地问道:“哥,努力真的有意义么?”

    “这个也不一定吧……”

    宝庆找到了共鸣,苦笑一声:“我也这么觉得,就像我爸再怎么努力,不也是难逃一死么。”

    “宝庆,努力时常背叛你,但是放弃绝对不会。要是你想彻底一了百了,放弃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轻易达到你的目的,让你这一辈子一直沉沦到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宝庆愣住了,他年纪尚小,还没有想得太长远,也没想过沉沦到底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乔楠休息了一会儿,又在床上做起仰卧起坐来。宝庆劝道:“你今天运动得够多了,待会儿大姑又要说你了。”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我底子还在那里,练一段时间,就会跟以前一样了。”乔楠汗如雨下,还在咬牙坚持:“我今天的目标,就是比昨天多做一个,那样也算有意义。”

    宝庆呆坐了一会儿,接着拿出作业来,聚精会神地写了起来。

    不同于姑妈和表姐的苦口婆心,表哥乔楠几乎没有给他灌输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强迫他学习。但是在这样的表哥面前,他没有理由继续放任自己。他学习的底子也在那里,只要努力一段时间,也能赶上来。

    于是,他也定了一个小目标——下次月考,比这次前进十个名次,那也是不小的胜利了。

    五一假期结束,乔琳一行恋恋不舍地回北京了。送完一群弟弟妹妹,乔楠带着女朋友去高中老同学家摘樱桃去了。那位文小姐也不简单,陪着他做个社会闲散人员,偶尔还兼职当个陪练。下午他从同学家回来后,带了好多大樱桃回来。乔楠擦着汗,跟爸爸要老方的联系方式,要把樱桃给他寄过去。

    不知道乔楠是真咳嗽还是故意干咳两声,反正他看起来很不自在:“人家好歹照顾我四年,我都不知道……哪怕从现在开始,我也得一点点报答人家。”

    他还在重症病房昏迷的时候,老乔跟他说的那些话,他全都听到了,还记在心里了。想起当时的真情流露,老乔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咕哝道:“那是我战友,不用你操心。”

    “那不行……”乔楠也咕哝了起来:“那个……我说呢,怎么一个管后勤的,动不动就跟我偶遇,跟我说两句话……”

    老乔没办法,只好把地址给了他,乔楠当即把樱桃寄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又买回来两根鱼竿,说是要跟老爸一起去钓鱼。

    ……

    老乔虽然知道儿子聪明,但也想不清楚他的脑容量怎么那么大。他在病床前说的那番话,无非是想唤醒儿子的意识。那时候他跟个植物人似地,躺着一动不动,老乔才说得肆无忌惮,把所有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可是,这小子居然全都记下来了?!

    隐约有点可怕,不对,是无地自容。想起当时说的那些话,老乔越发觉得自己的老脸没地儿搁了。

    他没由来地在原地转圈,接着提高音量,斥责儿子不该乱花钱。他还得照顾生意,哪儿有时间去钓鱼?不行不行,那是闲人干的,他可没那闲工夫。

    乔楠没有揭穿父亲的语无伦次,而是微笑道:“老爸,你儿子好不容易健健康康地回来了,就在家待这么几天,想跟你去钓个鱼,你都不给面子?”

    老乔依然嘟嘟囔囔地斥责了他几声,但乔楠知道,爸爸已经同意了。老乔在后厨叮叮当当弄了半晌,最后探出脑袋来,说道:“明天去你姥姥家,帮她把花生种上。本来我想自己去,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跟我一起去吧。种完花生,咱们一起去墨水河钓鱼,行不行?”

    



    手机响的时候,乔楠正穿着老爸的胶鞋在地里种花生。他一看来电显示的区号,便知道组织上又要找他谈安置事宜了。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电话居然是一颗星亲自打过来的。

    看来他将关键词“安置”屏蔽了之后,他的上级也没辙了,要不也不会让一颗星出马给他打电话。

    乔楠当即在田里站成了无比标准的军姿,打电话的声音犹如跟首长做汇报那般铿锵有力。忙得热火朝天的村民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就连不远处的牛也转过头来看这稀罕的光景。

    乔楠浑然不觉,依然站得笔直,抑扬顿挫地打电话。一颗星照例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得知他没有大碍后,便和蔼地问道:“那你最近在做什么?”

    “报告!我在老家种花生!”

    ……

    ……

    一颗星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惊讶,他貌似还在抽烟,过了几秒钟之后,他才笑道:“三个月前还是战场上的勇士,怎么着,现在改做农夫了?”

    “……报告!”

    “讲!”

    “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

    ……

    “噗!”一颗星终究没绷住,但很快便严肃起来:“乔楠同志,你少给我上纲上线,我看你啊,对自己一点都不上心!你还那么年轻,还不赶紧考虑以后的出路,你真打算以后就做农夫了?你这块砖,就搬到田地里去了?”

    “……”

    “你少跟我说你还没想好,还需要考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了主意,就是不说而已。乔楠同志,我们是要讲奉献,但是在这种时候,你也要适当地跟组织讲讲条件嘛!”

    乔楠还是像棵树一样站在那块地的中央,老乔见儿子打电话打了许久,便知道这个电话很重要。他放下手中的农具,来到儿子身边,他凑近了些,也听到了电话那端略带方言的声音。

    一颗星不紧不慢地说道:“乔楠,我刚刚听说,你去年就动了考研的心思,但是把机会让给别人了。如果你还有读书的想法,组织上倒是可以帮你协调,但是你得先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尊重你的意愿。”

    大首长把话说到这份上,的确可以称得上关怀备至了。

    乔楠热血澎湃,说道:“感谢组织上的关心,我考虑好了之后,一周内给您答复。”

    挂了电话之后,他依然站得像一棵树,被老爸拍了拍肩膀,才像解除封印一般,坐在了田垄上。

    老乔关切地问道:“是去看你的那位大首长吧?他真能让你去读书?”

    “凡事都没那么容易。”乔楠说道:“老爸,我经历的每件事,都要拐好多弯。所以,你先别声张,等我把想法整理好再说。”

    乔建军笑道:“那是你凡事都不肯凑合,才会有那么多波折。要是随便安排,凑合着过,那就顺畅多了——不过,老爸还是希望你别凑合,免得以后后悔。”

    乔楠感激地笑了笑,抓起放在一旁的葫芦瓢,说道:“先帮姥姥种完花生再说。”

    老乔在前面挖坑,乔楠跟姥姥往那一个个小坑里放种子。乔楠还没有姥姥种得快,因为右眼前面的那团黑影,他无法将花生种在准确的位置。老乔停下来擦汗,看到儿子那么一个大个子,弯着腰,费力地往坑里扔花生种子,难免又是一阵叹息。

    老乔还没发话,姥姥先心疼起来:“楠楠,你别种了,回家歇着吧!”

    “姥姥,种花生又不累。”

    姥姥又数落起乔建军来:“孩子还没好透,你就把他拉回来干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老乔也很委屈:“妈,让他回来干活,那才是看着他。你是不知道,他在港城天天去海边跑步,海边风那么大,也不怕呛着。晚上回家又是俯卧撑,又是仰卧起坐,我和他妈都管不了他。他也就听你的话,您呀,好好管管他吧!”

    姥姥吓得脸色都变了:“楠楠,你不要命啦?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几天?你这么不注意,万一再把身体弄坏了,那不还得遭罪?”

    遭受一场重创,家人都把他当成了林黛玉,乔楠也非常无奈。他二话不说,卷起胳膊,给姥姥看他那壮实的肱二头肌。谁知姥姥白了他一眼,说道:“瘦成恁熊样,还有什么好炫耀的?今天你也就种种花生,其他的什么都不准干!”

    乔楠只好继续以龟速种花生,种完了之后,他也和舅妈一起扯地膜,但是以他的视角看过去,舅妈扯的地膜是歪的。他几次想说,但是又想起来,舅妈的方向是正常的,是他的平衡感出了问题。

    唉,看来连个农夫他都当不好了。

    到了下午,天阴了起来,还好有邻居过来帮忙,在下雨之前,姥姥家的花生还是顺利种完了。刚回到家,雨点就落了下来,一场疾风骤雨瞬间袭来。姥姥万分庆幸:“幸好早早回来了,没把楠楠淋着。”

    ……

    乔楠愕然。刚才忙得天昏地暗,老人家居然还有精力担心他。

    对庄稼人来说,耕种是天大的事,可是老人家最担忧的并不是刚刚种下的花生,而是先考虑他的身体。

    乔楠很想告诉她,淋点雨也没事,从军生涯他什么恶劣天气没遇到过?再说他都这么大了,淋点雨又何妨?

    但是他忍住了。他知道,姥姥不就是想尽自己所能疼爱儿孙么?就跟老人家相处这么几天,什么都不要说,尽情享受她的疼爱就好了。

    那样,姥姥也会感到她依然是被儿孙需要的,她也会很开心的。

    于是乎,乔楠还像小时候那样,跟姥姥提了要求:“姥姥,晚上能做槐花饼么?还有香椿炒鸡蛋,我老早就馋得不行了。”

    姥姥果然笑逐颜开:“那还用你说?知道你要回来,我让你舅妈去钩的槐花,我去掐了香椿嫩芽,就等你回来吃了。你舅妈还去你三哥家里要了一只小公鸡,说是要跟你炖汤喝。你先在炕上看会儿电视,我这就去给你做饭。”

    “看什么电视,我来给你烧火。”

    姥姥也没有拒绝,反而称赞他,在外那么多年,还会用家里的土灶烧火。乔楠故意做出些得意的神色,笑道:“姥姥,野外生存可是我们的基本技能,在野外还没有家里这样的土灶呢,我们还得自己挖。”

    “哎哟,我家楠楠真是厉害,当兵这几年,什么都学会了。”

    姥姥奔走忙碌的身影有些笨拙,甚至走了几圈,连放没放盐都忘记了,看来她还是苍老了很多。

    乔楠心里一酸,心想,幸亏乔琳没看到这一幕,否则她又要坐到门槛上哭鼻子了。

    为了给舅舅治病,舅妈把房子卖了,现在舅舅一家都挤在姥姥家。姥姥家只有一个厨房兼客厅,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卧室。舅舅、舅妈暂居在西边的屋子,姥姥一个人住在东边。乔家父子一回来,姥姥就去四姥姥家住了。虽然四姥姥已经不在了,但姥姥跟他们一家关系都不错,平时也没少受他们家帮助。

    难得回老家一趟,老乔也有要拜访的长辈,吃完晚饭,家里就剩下舅舅和乔楠了。跟宝庆的悲观不同,舅舅还在顽强地生活着,做完手术之后,依旧笔耕不辍。乔楠读过舅舅写的诗,他的作品中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尿毒症晚期患者写的。

    “做移植手术之前,我说我有一个愿望,就是我的诗能结集出版。现如今,年轻人大多都喜欢西方那些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诗,我写的诗乡土气息太重,实在难以吸引读者,所以很难出版。谁知乔琳那丫头居然求你们姑妈去了,让她问问有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的诗集。我也没想到,乔木老师那样的大作家居然会帮我这个忙,上个月北京一家出版社联系我,说是想出版我的诗集。可我总觉得,他们更看重的是这本诗集背后的故事。我估计宣传的时候,会着重突出‘尿毒症患者’这几个字。”

    乔楠安慰道:“舅,不管怎么说,能出版就是好事。他们拿‘尿毒症’做文章又怎样,这世界上那么多尿毒症患者,有几个能做到像你这样?或许读了你的诗,听了你的事迹,他们也会找到一条新的道路。你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尿毒症患者还可以这样活着,那不更有意义么?”

    舅舅点点头:“道理我都明白,不过你这样一说,我更加豁然开朗了。你长大了,更懂事了。”

    问及以后的出路,乔楠叹气道:“去年我打算考研的时候,是想朝着技术那方面去的。但是在大学时期,我毕竟不如技术类的同学学得扎实,也没有什么科研成果,问了几位导师,都被婉拒了。后来,我也想了很多,我感觉技术这条路也不一定适合我。舅,我现在有点看不清自己了,你说,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楠问得很真挚,舅舅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你的想法?既然你问我,我就猜一猜——大概,在搞科研和带兵打仗当中,你不知道选哪一个?”

    “大概……是这样的。”

    “去年你想搞科研,现在有了读书的机会,为什么犹豫了?”

    乔楠眨眨眼睛,愣住了。

    “乔楠,在你犹豫的一瞬间,其实已经找到答案了,不是么?”

    乔楠扪心自问,好像是这样的。

    舅舅说道:“要是你真想做什么,不要犹豫。如果不想错过机会,那就求求你的领导。不要觉得那样没面子,伤自尊,在生死关头,我曾无数次哀求上天,让我再多活几天,再多陪宝庆和你舅妈一段时间。那样是很狼狈,但我就剩下这一个卑微的愿望了,我只能一遍遍哀求。这不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也不是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只是为你的理想低一下头,没有什么丢人的。”

    原来舅舅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来了,说不定爸妈他们也早就看出来了。

    乔楠记下了舅舅说的话,从他书柜里拿了一本书,回到东屋看了起来。姥姥家的门窗年久失修,一阵狂风吹来,窗户就被吹开了。乔楠慌忙起身关窗,待窗户关好,书也被淋湿了。

    他本来就看得费劲,书上的墨一晕染开,更成了一团团黑影,怎么看也看不清。

    乔楠无奈将书盖在头上,睡眼朦胧时,想起今天的俯卧撑还没有做。

    于是,他爬起来做俯卧撑,做累了就躺在炕上大喘气。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蹦出两句诗来。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此情此景,真是太他妈贴切了。

    他睁着一只半瞎的眼睛,在这个山村里做着农夫,可他耳边却回荡着冲锋号的声音,嘹亮的号角犹如海浪,一波波地冲击着他的大脑。海浪退去时,将所有想法全都卷走了,只留下了几个破碎的画面,拼凑起来,大概就是——快些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乔楠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文小姐发来的短信。不为别的事,就是提醒他别忘了用热毛巾敷眼睛。

    信息是凌晨三点钟发来的,文小姐居然那么晚还没睡。乔楠回复道:“是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觉?”

    结果文小姐秒回:“是,怎么睡也睡不着,就听了一晚上海浪。”

    现在是早上五点多,太阳快升起来了,她还没睡。

    乔楠有心逗她,便回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我看得懂!哼!你真比秀才还要酸!”

    乔楠对着手机屏幕傻笑起来,文小姐不在身边,他真的怨恨过漫漫长夜。他很想念她,以至于变得比秀才还酸,但那又何妨?

    唉,可惜没带笔记本回来,没法看她一眼。要是有一天能用手机视频,那该多好?

    姥姥不到五点就起床了,她让乔楠多睡一会儿,乔楠表示自己早已养成习惯了,过了五点半就睡不着了。姥姥笑道:“你呀,还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作息太有规律了!”

    文小姐很听他的话,乔楠也决定听她的话,他跟姥姥要了热毛巾敷眼睛。在得知是他女朋友吩咐的之后,姥姥又夸赞道:“难得她什么事都为你想着,能找个知冷知热的女孩,太难得啦!”

    热毛巾敷在眼睛上很舒服,乔楠摸出手机,找出二人合影给姥姥看,姥姥更是赞不绝口:“哎呀呀,这闺女俊得跟天仙似的,这双眼睛看着就很善良。还是楠楠有眼光,你们俩还真是般配。”

    乔楠更得意了,但是也很焦躁——这破手机还是不能视频,要不他能当场连线文小姐,让姥姥好好看看她。

    第二天上午,乔楠并没有急着去钓鱼,而是去五金店买了些工具回来,在姥姥家当起了木工,将那些摇摇欲坠的窗户全都修理了一遍。姥姥一家都是很体面的人,但是再体面,也敌不过生活的艰难——这个家里需要修缮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可是劳动力太少了,资金也不是那么充裕。乔楠决定亲自上阵,修好了再走。

    姥姥家东边还有一个小厢房,原来是用来放农具和粮食的,现在被舅妈用来做库房了。去年舅舅回到家后,舅妈想重新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宝庆以前在镇上上初中,他有个同学家里开着镇里最大的农资公司,那户人家姓赵,在镇上颇有些仗义疏财的名声。赵老板听说舅舅一家的遭遇之后,很痛快地伸出了援手。舅妈没钱进货,赵老板几乎半卖半送,让她成了下级代理商。舅妈非常认真地打了欠条,说欠下的钱会在今年三月之前还上。

    就这样,农忙时节,舅妈就在家务农,一手打理着这个小小的农资超市;农闲时节,她跟着同村的人去临近的农产品加工厂打工,姥姥、舅舅照顾着店里的生意。一家人齐心协力,很快就把欠的钱给还上了。虽然日子紧巴巴,但舅妈依旧每个月都把生活费打给宝庆,尽量不给两位姐姐添麻烦。

    舅舅、舅妈一家算是挣扎在最底层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跟大姐、二姐家哭过穷,也没有眼馋过二姐家那庞大的家产,只在走投无路时开口借钱,每次借钱必打欠条。他们过得很清贫,但是还固守着那一份自尊,知道他们的人,无不对他们伸出大拇指。

    他们总是为了生计奔走繁忙,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照顾不到的地方。乔楠叮叮当当敲了一上午,把门窗全给加固了一遍。十几年前,姥姥在院墙外面围了一个小花园,因为年久失修,花园也有了缺口。乔家父子又和了水泥,把残垣断壁全给补上了。一上午过去了,这座老房子虽然说不上焕然一新,但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中午短暂休息了一会儿,乔楠骑着舅妈的电动车去了趟镇上,也不知道他干嘛去了。回来之后,他跟老爸一起去墨水河钓鱼。一场大雨过后,墨水河的河水涨了不少,还从上游冲下很多鲫鱼来。乔家父子钓了一下午,几乎钓了满满一桶,姥姥分了一圈,剩下的还够吃很久。

    姥姥把鱼全都倒进了盆里,乔楠像个孩子一样玩弄着盆里的鱼。他跟姥姥炫耀道:“钓到一半,我爸非要跟我比赛,还说这是两代侦察兵之间的较量。姥姥,我只有一只眼睛好用,可我还是赢了我爸,我是不是比他厉害?”

    虽然乔楠满脸写着“求夸奖”,但姥姥也难得耿直起来:“你爸钓鱼厉害着呢!他是不想打击你,故意放水了吧?”

    哦?

    原来父亲的心思,他还是不能很好地理解。

    该干的活全都干完了,乔家父子准备回港城了。姥姥拿出了两桶花生油,自家轧的面条,玉米面,还有一大包樱桃。她把所有东西都分成两份,装在两个化肥袋里,一份给乔家,一份给小姨家。

    把东西都装好了之后,姥姥又从屋里拿出一大包草药来,塞进乔楠怀里,说道:“我听说决明子对眼睛好,以前他们都用来治眼睛。但这个季节不一定能找到,你舅妈去了你大姥爷家一趟,还要到了一些。”

    姥姥的手有些颤抖,说话一着急,还得先喘口气。她生怕乔楠不当回事,又急急地叮嘱道:“听你妈说,你现在还吃着别的药。这些决明子你带回去,一定先问问大夫,如果大夫说能吃,你再吃。唉,你那双眼睛多好看……”

    姥姥突然哽咽,转过身去,拽着袖子擦了一下脸。乔楠抱住老人家,宽慰道:“姥姥,别难过啦,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我的眼睛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唉!那群杀千刀的!”姥姥又骂了两声,方才解了一点恨:“这包决明子一定带好啊,你就放在怀里,千万别弄丢了。”

    虽然姥姥像是叮嘱小孩子,但乔楠一点儿都没烦,反而觉得很温暖:“知道了,我一路抱回港城。”

    姥姥想让舅妈找个小推车帮他们把东西送到车站,偏巧有人来买化肥,舅妈忙得不可开交。乔楠二话没说,右手拎起一个袋子甩在肩上,左手提起另一个袋子,丢下一句“姥姥我走啦”,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姥姥颤颤巍巍地追上来:“这孩子,你不要命啦?”

    老乔拦住了她,说道:“妈,乔楠没那么娇气,这点东西还累不着他。”

    乔楠估计了一下,这顶多是负重二十公斤。要是搁在从前,这点重量他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倒好,走了一百米就感到吃力了。但他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咬紧牙关,一口气走到了村口车站。

    他和爸爸刚刚坐上大巴车,他就要给姥姥打电话。中午他去镇上银行取了两千块钱,藏在东屋被子底下了,他想让姥姥买几件衣服,改善一下生活。电话还没拨出去,姥姥反倒把电话打过来了:“楠楠,你还抱着那包决明子吧?”

    “那是,这是姥姥好不容易给我找的药,我一刻都舍不得松手。”

    “你可得抱好了,我在那里面包了一千块钱,可别弄掉了。”

    ???

    乔楠再次愕然,他打开了那包草药,果然看到了用红绳捆的一卷钱。

    “听你爸妈说,你这次遭了很多罪,姥姥都要心疼死了。本来想跟你妈去北京看你来着,可你舅舅又没人照顾。还好这次看到你了,我也就放心了。就是你的眼睛,一想起来我就难受得慌。姥姥没钱,也没本事,没法带你去看眼睛。这些钱也不多,你拿着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跟姥姥在一起时——其实,她不过是一位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乔楠曾多次有过落泪的冲动,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来得这么汹涌。甚至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眼泪就笃笃地落在那包决明子上面了。

    “再过几天,你就要过生日了。姥姥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一转眼你都二十五了。在二十五之前,你过得并不顺坦,我常跟你爸妈说,楠楠是个可怜的孩子,你们得多关心他。过了二十五,你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以后什么事都会顺顺利利的。所以说,这是个大生日,姥姥不一定能给你过,这一千块钱,就算姥姥给你的礼物了。”

    一个庄户人家,月收入能有多少?平均下来,一个月顶多三千块钱。他们家还有一个常年吃药的病人,一个在城里读书的高中生,这一千块钱,要攒多久才能攒出来?

    乔楠数学很好,可是这个问题,他算不出来。

    他揉了揉眼睛,说道:“姥姥,中午我去镇上银行取了两千块钱,放在东屋被子底下了,这么多年我没陪你,也没给你寄钱,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姥姥看到啦,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现在还用不着花你的钱,我把钱装到你书包里去了。”

    ???

    “楠楠,姥姥虽然没有钱,但也不缺钱。倒是你啊,现在谈了女朋友,以后还得买房子、车子,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男孩子压力大,你先把钱攒着,要是真到了需要用钱的那一天,姥姥不会不跟你说的。”

    乔楠搞了那么多次侦查,从未尝败绩,但这次却栽到姥姥手里了。她所做的一切,他都毫无察觉。甚至他自以为很高明的招数,也被姥姥轻而易举地识破了。再过几天,他就二十五岁了,可在某些方面,他依然赢不过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儿童节快乐,不管多大,保持童心最难得^^】



    “乔楠:

    回到美国后,我先拿着你的片子咨询了医师,他们的建议是,你的两只眼睛相差太过悬殊,还不如佩戴隐形眼镜,这样能减轻左眼的负担。

    于是,我又去眼镜店咨询。你右眼情况太复杂,散光程度太高,必须得定做。我等了一周,方才拿到这两只。我尽我所能买了最好的,据说透气性很好,保湿效果也不错,带起来会很舒服。但具体效果如何,还得看实际情况。而且不要长戴,隐形眼镜再怎么好,戴久了终究是不舒服的。如果你觉得效果还可以,我再给你寄回去。

    最近我又搬回了克里斯家,他们一家对我帮助良多,目前一切顺利,勿念。也希望你顺顺利利,早日恢复健康。

    另,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姐姐 2010.5.5”

    乔楠一回家,便收到了姐姐从美国寄来的国际EMS。还是姐姐用心良苦,她寄回来的这两个小薄片,差不多就得花她半个月的工资。

    第二天一早,乔楠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女朋友楼下,带着她去吃早饭。文婧一看到他,便愣住了——电工的眼睛好了?怎么不戴眼镜了?

    “别说,我姐给我寄的隐形眼镜确实挺好用的,虽然还有一团黑影,但是能看到的地方比以前清楚了一些。也就是说,眼镜的度数比以前精确了。”

    “那是,要不为什么定做的那么贵?”文婧为他感到高兴,又有些懊恼:“我怎么就没想着给你配隐形呢?虽然你戴眼镜也挺好看的,可原来的样子更好看。”

    乔楠笑道:“其实戴隐形跟以前也差不多,最大的改变就是比以前轻快了许多,但最大的问题还是那团黑影啊,真想一枪崩了它——喏,这里就是我以前经常来吃早饭的地方,他们一家是从外地来的,但是黄花牛肉面特别好吃,早就想带你来尝一尝了。”

    文婧最喜欢这样的日子了,每天都平平淡淡的,并肩走在他曾经走过的街上,听着他将往事娓娓道来,走累了就去街边的小店休息……还有比这更加静好的岁月吗?

    乔楠刚把牛肉面端过来,文婧就看到了他的手掌破了一块皮:“呀,你回老家干活伤着手了?”

    “不是,战术翻滚而已。”

    “噗……”文婧赶紧绷住笑:“还不从实招来?”

    “报告!就是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乔楠急忙正襟危坐,老实交代:“没什么大事,不疼不痒,快吃饭。”

    文婧最后一次目睹他的英姿,还要数他出去买草莓的那个晚上,他三两步就从二楼蹦到了一楼。身姿之矫健,简直像修炼了什么神功一样。他家也住二楼,可下楼的时候,他居然摔了一跤。

    文婧低头看他的裤子,果然膝盖上也磨出了一个小窟窿。不用问也知道,对于倾斜的平衡感,他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

    乔楠大口吃着面条,大大咧咧地说道:“已经好多了,就是今天早上急着见你,才摔了一跤。真没什么大事,别往心里去,吃完了我就去买个创可贴。”

    “在谢大留学的时候,苏雪姐得过一次红眼病,大夫也把她的一只眼睛遮起来了。那几天她得抓着我的胳膊才敢走路,我还以为她小题大做呢。看到你这幅样子,我才知道,原来一只眼睛看不见,也是很麻烦的。”

    跟女朋友在一起,乔楠心情大好,趁着老板不注意,他又把一只脚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活像一个小土匪:“我还在医院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很可怜,也很好笑。想起了夏侯惇,晁天王,还有那些独眼的海盗船长。”

    “你快把脚放下来,跟个山大王似的——你给我讲讲夏侯惇和晁天王嘛!”

    “呃……晁天王嘛,被人一箭射在脸上,死了;夏侯惇口味太重了,吃完饭再给你讲。”

    ……

    “不要吊我胃口,夏侯惇到底怎么了?”

    乔楠拗不过她,便认真地科普了起来:“他把箭拔出来,然后把箭头上的眼珠子给吞了。”

    文婧战栗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动了筷子。乔楠恶作剧一般笑了笑:“还好我还没到他那份上。”

    “好啦!你又要吓唬我了!”

    只要一回到港城,文婧依旧每天打胡萝卜汁给他喝。这十天半个月的坚持下来,李兰芝也觉得不容易。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认定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子了,会把儿子照顾得很好。乔楠初步定下来要去北京读书了,最开心的当属文婧了,李兰芝也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有文婧照顾他,她很放心。

    文婧有个很重要的拍摄,要暂时回北京待几天,约好在他生日那天再回来。乔楠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机场,离别前夕,他试探着问道:“如果我眼睛好了……”

    文婧知道他要说什么,便轻轻堵住他的嘴巴:“你所有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你。如果你真要回去,我也不会拦你,我会想办法跟你团聚。”

    但这事终究是让人伤感的,文婧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你的眼睛不是还没好吗?能不能先不要想那么多?”

    “知道了,先不说了。你注意安全,等你回来我来接你。”

    对相爱的人来说,无论何时,“离别”一词都是很残忍的。

    送走文婧后,乔楠失落地回到家里。他刚换好鞋子,想去二中操场上舒展一下筋骨,没想到小姨带着闵佳来了。司机搬上两箱子海货来,小姨一样一样给他介绍:“我托人买了些鱿鱼、海参,这都是对眼睛特别好的东西,让你爸妈给你做着吃。”

    乔楠看着那些价格不菲的海参,虽然感动,但也哭笑不得:“小姨,我还没到那份上吧?这些大补的东西……要不拿回家给姥姥他们吧!”

    “你这孩子,还是不懂!你现在用的药,那都是外用的,治标不治本。你得多吃蛋白质,维生素A,把里子补起来了,才能慢慢变好啊!”

    乔楠无言以对,只能不停地说谢谢。小姨豪气地说:“一家人,客气什么?咱家有本事的人多着呢,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眼瞎了不成?”

    ???

    虽然深谙小姨说话的风格,但乔楠心里依然咯噔了一下。

    闵佳也觉得妈妈说话太欠考虑了,蹙眉道:“我哥的眼睛已经好多了,你瞎说什么呀?”

    小姨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随意搪塞了两句,借口有事先走了。闵佳陪着表哥去运动,一路上都在想法安慰他。乔楠摸摸她的头,说道:“行啦,你不用紧张,我又不是不知道小姨的脾气。”

    “哥,你回家这几天,比刚回来那会儿好多了。那天在车站见到你,真的吓到我了,我从没见你那么憔悴。你看,只要给你一点时间,你就会好的,对不对?”

    “还是闵佳最好,哥最爱听你说话。”

    说完之后,乔楠突然感觉一阵异样。

    “哥,你怎么了?”

    仿佛出现了错觉,他眼前的那团黑影,消失了几秒钟。但是他再眨眨眼睛,黑影又卷土重来。他只好苦笑:“我说呢,它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做引体向上,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闵佳见他练得辛苦,便去小卖部给他买水喝。回来的时候,发现表哥坐在地上,出神地盯着她。

    “哥,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乔楠用力眨眨眼睛,苦笑道:“不是……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我刚刚看到你的脸很白,可是一眨眼睛,又有黑点了。”

    闵佳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也就没有太在意。乔楠又练了一会儿,跟表妹一起回家吃饭。又有一个包裹寄到馄饨馆里了,原来是姑姑寄来了几瓶眼药水,还有一些营养剂。

    姑姑还在北大访学,春节过后,她从德国飞回来,还去医院看了乔楠几次。跟乔璐一样,她也把乔楠的片子给了德国的医生看,那边的医生也表示无能为力,再做手术也没有太大意义。

    姑姑无奈,让丈夫想想办法,诺先生便寄了这些东西过来。姑姑说,这些眼药水是给飞蚊症患者用的(其实飞蚊症也不能根除,只能缓解),反正也都是给眼睛提供营养的,乔楠一样可以用。

    自从眼睛受伤以来,乔楠像是在玩一局通关游戏,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已经收获了无数宝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关。但他将亲人们的情谊全都记了下来,心想,可不能辜负了他们这些心意。

    他从小到大都没认真过过生日,这番劫后重生,家人都格外看重他这次生日。面对家长们日益高涨的关心,乔楠还是感到不好意思,他只能比以前更加努力地生活。在生日这一天,他还掐着表在海边晨跑,这次五公里的成绩是十九分五十秒。

    虽然没有负重,但这个成绩,足够让他欣慰了。

    过一会儿还要去机场接女朋友,他做完拉伸,便想往回走。在回头的一刹那,他下意识地去寻找太阳黑子,可这次并没有找到。

    咦?他随时随地能看到太阳黑子的超能力去哪里了?

    他再次眨眨眼睛,以为那团黑影又会卷土重来,然而并没有。

    这太不可思议了,乔楠简直要疯了,他迅速地看向远处的蓝天,大海,又重新将视线定个在太阳上……那团嚣张的黑影还是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透明的薄雾,戴着隐形眼镜,还是雾里看花,但至少——他眼前的世界没有黑暗了。

    文小姐的热敷和胡萝卜汁,姥姥给的决明子,姐姐寄来的隐形眼镜,小姨给的鲍鱼,还有姑姑从德国寄来的眼药水,以及爸妈每天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

    乔楠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样良药起了作用,打败了那团张牙舞爪的黑影。他只记得自己再一次疯狂地跑向大海,冲着汹涌的海浪狂吼了一番。那层薄雾没有再散去,但对乔楠而言,他的世界已经清晰了起来。

    那天他二十五岁了,他站在大海里泪流满面。在他过往的生命中,他从未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生日礼物,一份命运赠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