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修真 > 宠冠三界:仙妃千千岁 > 全文阅读
宠冠三界:仙妃千千岁txt下载

    兴州城城门边上。

    正值五月,日头颇好,城春草木深。

    和煦的暖风里面掺杂着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醇厚酒香,拂过人面,连带着人的身上也沾染了这微醺的气息。

    红衣的女子正望着高高的城墙,面露喜色。

    这女子面容姣好,颜色妍丽,不过是穿着奇特了些,红裙红衣,却系了一条黑色腰封,腰上还挂着一串银色铃铛,在颇好的日头下闪闪发光,亮瞎人的眼。

    总之一句话,扎眼,扎眼得很。

    她身后立着一个黑衣男子,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冷酷地瞧着城门,不过……背后还多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娃。

    也是一句话,违和,违和得很。

    小娃娃面容白皙,模样清俊,小小年纪看起来很是机灵,一双大眼也是定定地望着前面的城门。

    还是一句话,讨喜,讨喜得很。

    看了好一会儿,云落觉得自己腹内有些空荡荡的,她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斐?”

    云斐低着头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云落皱眉扳着指头算“我们一路南行,行了总共几日?”

    “三日”,云斐答道。

    “三日啊,果然是有一段时间了”,云落放下自己的手,叹道“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看到人家,自然也没有餐食,再这样下去我们是要饿死的。”

    “娘亲,我们会饿死吗?”,软软糯糯的声音从云斐背后传出来,白白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头发都被剃干净了,只留下额前的一丛刘海,年纪虽小,模样倒是生得很好,唇红齿白,俊俏喜人,不过面色极白,显出几分病态,此时此刻正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云落。

    “白白,醒了就快些下来,别总是让你云斐舅舅背着。”

    “哦。”

    白白撅了撅嘴,虽然是有点不大情愿,磨蹭了半日还是爬了下来。

    云落牵住了他的手,指了指城门高高挂着的那几个字,问道“白白,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吗?”

    白白看了看那几个字,又看了看他娘亲,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兴州城。”

    每次一看见路上有些什么字,云落就非要扯着白白去看。云落觉得一个男人必须要内外兼修,日后方能娶到媳妇,有所作为,白白小小年纪就生得这般俊秀,底子扎实,自然是不担心会长歪了方向,不过内在也需得好好精修一下,不然可惜了这幅好相貌。

    “哎呀,白白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云落乐呵呵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看,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这么多年的苦心栽培,成果总算是有些显露出来了。

    “娘亲,我们会饿死吗?”白白觉得娘亲耳朵肯定是不大好,于是忽视掉她的目光,鼓起勇气再问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云落大笑,依旧指着那几个字,仿佛那些字都是刻在金子上一般“你看这里一定有很多人家,我们赚钱的机会来了。”

    “可是娘亲,你觉得他们会需要……我们帮忙吗?”

    “怎么不会”云落牵着白白毫不犹豫地就往里面走,腰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娘亲跟你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在这座城里最好的酒楼里面大吃一顿。”

    白白默默地跟在云落后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自然希望娘亲说的是真的。

    兴州城位于边塞处,是边关商贸往来的重要驻足地,城虽小,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却不少,其中不乏穿着奇特,举止奇异的异族人,守卫们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云落进城的时候,还担心那些守卫会拦住自己询问些东西,没想到,牵着白白顺顺当当就进了城。

    城内果然是热闹非凡。

    不远处有个老翁在卖胭脂水粉,摊子前面还围了不少女子,看起来生意不错。

    有一个蓬头垢面没有腿的乞丐躺在路边,面前的破碗里面已经有了半碗的铜钱。

    果然是富饶的地方,就连乞丐也是与寻常的乞丐不一样,那乞丐躺在那里跟个大爷似的,略哼哼几声,便有哗啦啦的银钱落入他的碗中,这样的本事令云落好生羡慕。

    旁边有个独臂的商贾坐在马车上,正俯下身子与一个小贩模样在说些什么,云落往前走了走,想要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顺便问个路。

    只不过还未跨出去一步,那小贩却忽然将头扭了过来,正对上云落的目光,吓得云落一个激灵,将伸出去半截的脚硬生生收了回来。

    这小贩的样貌……颇为惊悚,半边脸像是被烧伤了,皮肉翻卷,还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失态失态,她从前什么模样的东西没见过,是人非人,是鬼非鬼,天上飘的地上溜的水里泡着的她云落哪一样怕过?

    只不过……今非昔比,可恨可叹。于是云落想着还是自己先逛会儿。

    云落慢悠悠荡在大街上,本来走得好好的,可是不知怎地,总觉得有许多目光朝他们投了过来。

    云落抬头,四下一扫。街上的人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

    云落将头低了下去,又感觉到有许多目光朝他们投了过来。

    云落再一抬头,扫视着周围,众人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奇怪,难道是最近没有休息好?”云落疑惑道。

    摇摇脑袋,云落又将头低了下去,专心致志地走自己的路。

    但是这次云落的头才一低下又马上抬了起来,与那些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好家伙,几乎一条街上的女子都在瞧着她。

    云落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白白还在,阿斐也还跟在自己身后,自己这一路走来也没闯什么祸,没丢什么脸……

    那她们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们?

    云落这边百思不得其解,而那边的女子们看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也不再遮遮掩掩,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们。

    有些是大胆热烈的,有些是含羞带怯的,有些是欲语还休的……

    这些个目光都别有深意,不约而同地都落在同一个地方。

    云落望了过去,心里明白了几分。

    看的不是她,是她身后的云斐。

    云斐虽然有些面瘫,一眼看过去死气沉沉的,但好歹长得不错,朗目疏眉,耀如晨星,身上那件绣着暗红色边纹的黑色轻袍也显出几分凝练庄重。

    东至神京城,西至酆都城,有这样好容貌的少年确实是少见,也难怪那些个少女妇人都是这般形态。

    这一路上,靠着云斐的好样貌,云落也是沾了不少光。

    此情此景,云落觉得十分之熟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云斐现在往前面走一步,一定会有许多人扑上来。

    云落回过头,斩钉截铁地吩咐道“阿斐,你现在,千千万万不要乱动!”

    云斐略一点头。

    可惜云落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她原本想的是让云斐和白白呆在原地,自己上前去问路,只不过……

    她才离开云斐一点点,一大群女子便蜂拥而至,将云落硬生生地挤出老远。

    少女妇人们身上佩戴的珠玉宝石与云落身上的铃铛皆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闹得很。等到云落腰间的铃铛不再发出响声的时候,自己早已被挤出去几十米开外。

    云落个子不高,没办法透过层层人墙看见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能瞧见高出人群一截的云斐毫无表情地盯着那些不停推搡着的女子。

    “你走开一点!”

    “凭什么,这公子又不是你的,你才给我让开!”

    “都说什么,这么俊的公子,当然是我的!”

    ……

    看来那些女子都想要靠近云斐,于是不停推开自己身边的人,礼尚往来,既然你将我推了出去,那我肯定也要将你推出去。

    场面很激烈,云落很无奈。

    不过如此一来,云斐虽然被围在中间,身边倒是没有几个人真正地靠近。

    云落正在头痛要如何将云斐和白白解救出来,不知何处忽然传来几声尖锐的哨声,惊起一大片黑色的鸟,哗啦啦地从头顶上飞过,云落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那是乌鸦。

    好端端地,在如此繁荣热闹的城中怎么会出现这种鸟?

    云落盯着那群远去的乌鸦,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随着哨声离开的不止是那一群乌鸦,还有围着云斐的所有女子。

    街上的人仿佛都约好了一般,在半炷香都不到的功夫里面迅速退散消失,那些骑着马赶着车来的外来商人也急急地往城外赶去。

    一时间,热闹非凡的街道冷清得像是没有人存在过一般,只留下云落一行人。

    “阿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有些不大对劲?”云落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云斐。

    “是”,云斐抬起毫无波澜的眼朝那群乌鸦离开的方向,神情肃穆。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云落沉声道。

    “此城,除我,无一少年。”

    “你也看出来了”,云落走到一处摊子前面,拾起摊子上的胭脂水粉“打从一进来,我们就没有看见过年轻男子,街上大多是年轻小姐,妇人或是老妪,就算有男子,也是一些老翁,还有那些从城外赶来的商贾,而那些商贾不是样貌丑陋就是身体残缺。这么繁荣的一座城,没有正常年轻男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但是除了守卫,这里,确实没有正常的年轻男子。”

    “不止。”

    “还有这几声奇怪的哨声,哨声过后,所有人都迅速离开,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城里的人应该都是躲回了自己的住处,城外人都是急忙赶了回去,他们,都害怕这哨声。”

    “不止。”

    “还有这乌鸦,这种鸟我们最是熟悉,它们常年居于阴冷潮湿之地,一般是不会出现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可是我们刚才清楚分明地看见飞过去一大群,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止。”

    “还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吗?”云落满脸疑惑,在心里面将所有疑点都捋了一遍,觉得自己应该都注意到了才对。

    云斐不语,伸出手指了指天。

    云落这才看见,暮色阴沉沉压了下来,日头早就隐了下去,天快黑了。

    天一黑,夜骤至,那些邪灵脏物便要出来作祟了。

    “阿斐,你的意思是,这异样,与‘它’有关?”

    云斐点点头。

    天渐渐沉了下来,夜色侵袭,凉入骨子里。

    墨色泼染的夜幕挂上天梢头,略显黯淡的星子一颗一颗浮现出来,静静托在黑夜里。

    “真是想不到,这里白日里还是挺暖和的,怎地一到了晚上就如此寒冷?阿斐你冷吗?”云落抱着双臂哆嗦了几下,回过身去看身后的云斐。

    云斐立在原地,望着云落摇了摇头。

    云斐的怀里传出轻微的打鼾声——白白不知何时睡着了。

    云落往后退了一退,靠到云斐身边瞧着睡熟的白白,又看了看只着一件黑色轻袍的云斐,叹了一口气,她忘了,云斐没有感觉。

    “虽说你我无碍,但是白白尚小,身子骨弱,我们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吧。”云落大步向前走去“我看看啊,这里哪里有客栈……”

    云斐抱着白白大步流星地跟上。

    “请问有人吗?”云落停在一家小小的客栈前面,敲了敲面前有些破旧的木门,清脆的“叩叩”声在深夜里面显得尤为突兀。

    无人回应。

    云落退后几步,仰起脑袋朝客栈楼上看去,那里一片黑暗,一丝微弱的光都没有,看起来就好像是没人居住,但是门窗都很干净,云落叩门的时候,还清楚分明地听见房屋内有轻微的脚步声和撞倒桌椅的声音。

    毫无疑问,里面一定有人。

    但是他们宁可躲在门后偷窥着外面的动静也不愿意开门。

    云落又上前敲了敲,朗声道“我知道里面有人,掌柜的快开门,有生意也不做吗?”

    里面仍是无人应答。

    “真是好生奇怪,送上门的钱也不要?”云落疑惑地盯着那扇门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放弃了“走吧走吧,我们再去看看其他地方。”

    云落带着云斐在街上晃悠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着夜越来越深了,寒意愈发浓厚,竟是没有一家客栈肯收留他们。

    “阿斐,你说,他们怎么都不愿意收留一下我们?”云落走到云斐身后,解下他背着的布裹,从里面拿出一条羊毛毯子和一件黑色披风,仔仔细细地将毯子盖在白白身上,又将手里的披风抖开替云斐披上。

    “我们今天晚上不会要露宿街头了吧”,云落将给云斐的披风围好,才稍稍一转身,身上便落了什么东西,云落一偏脑袋,果不其然,那件才在手里的披风一下子又到了自己身上。

    “阿斐,我还好,不怎么冷的……”云落苦着脸瞧着那面无表情的少年“你不用将披风给我。”

    “落落,我不冷”,云斐很难得地吐出这么多字,一双静静的眸子就那么看着云落“你知道。”

    云落不知道自己该难过还是该欣慰,或者是既难过又欣慰?

    “好吧,知道你体贴我”,云落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拉了拉云斐的袖子,朝他笑了一笑“走吧,我们再看看,也许能找到可以住的地方。”

    云斐脸上的表情缓了一点点。

    云斐很喜欢她笑,不喜欢她哭,这是千百年以来与云斐相处之后云落对云斐能够肯定的唯一一件事情。

    “你们,住店?”还没等云落走几步,就有略带慵懒的声音传来,云落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有一个穿着紫色轻纱的年轻妇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们。

    整条街上除了云落一行人就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外面,夜风轻轻卷起她的薄薄的裙子,姣好的身段若隐若现。嫣红的唇微微向上弯,丹凤眼里溢满风情,整个人说不出的妩媚,妩媚得不似凡人。

    这种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嗯”,云落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进来吧”,她伸出素白的藕臂,在空中轻轻点了点“一个,两个……三个。”

    云落回过头去看云斐,云斐一动不动地盯着怀里睡得极不安稳的白白。

    “好吧,我们就住在这里吧。”云落下定决心,云斐好歹也是个有点本事的主,最起码还能护住自己和白白周全。

    走过去时,云落还特意抬头望了一眼那客栈的名字——凤仪客栈。

    云落随着那紫衣妇人进了客栈,惊讶地发现店内点着几盏小小的油灯。

    要知道,刚才在街上,一片漆黑,无人点灯。

    云落心中对这个妇人的疑虑和戒备更重了。

    “你们就住在那两个厢房吧”,妇人指了指楼上微微透着光的两处房间,便径直坐在桌子前,拾起桌上的一面绷子,纤巧的手指飞起落下,竟是在做刺绣。

    “那,多谢了。”云落临上楼前,对着妇人道谢致意,从布裹里面取出几两碎银子递给她。

    “不必了。”妇人却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活,连头也没抬。

    “这怎么可以……”云落更加奇怪了,哪有住店不要钱的?

    她云落,最不相信的就是天上白白掉馅饼,以前她天真无知的时候也信过,只不过下场着实凄惨,从此以后便再不相信任何便宜之事。

    “你们是贵客,请到你们是小店的福气,哪里还敢收贵客的东西?”那妇人虽是低着头,却是轻轻地笑出声,笑声很是柔婉娇媚“对了,本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还望贵客遵守。”

    “是什么?”

    “睡时勿要灭灯,由着它燃至天明。”

    “我明白了。”

    云落只好揣着满腹的顾虑上了楼。

    “阿斐,你住在那一间吧”,云落从云斐怀里接过白白“我与白白就睡在你的隔壁,一有什么事便立刻叫你。”

    云斐微微一颌首,大步踏进隔壁的厢房里面。

    云落将熟睡的白白搁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就着微弱的光芒瞧着他。

    白白虽生得一副五岁童子的模样,可实打实的已经有五百岁了,样貌品性都像极了他,这白皙得不似常人的皮肤也是随了他,云落不知道这对白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是对云落自己,看见白白的时候,总是有些莫名的心慌。

    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回酆都城了吧,那么久没回去了,十殿哥哥们一定很高兴,自从自己出了那件事他们就一直记挂着自己,就等着自己回去。

    一阵倦意涌了上来,云落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褪掉衣袍,将腰上的铃铛解下来放在床头,上了床躺在白白身边睡去。

    睡至半夜,云落有点不安稳。

    她微微睁开眼,竟然看见一只白皙的手臂正横在她的面前,手掌似乎在睡在里边的白白的身上,云落大惊,一掌朝那手劈了过去。

    那手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迅速退隐了,云落翻身下床四处观察,房间内毫无异样。

    “有人。”云斐不知何时进了屋,先是瞧了一眼云落,见她没有受伤,这才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是”,云落站在云斐身边,十分谨慎地瞧着周围“方才有人进来了,可是又立刻消失了,我只看见她的胳膊,像是个女的,其他的就没有看见了。”

    云斐垂下眼眸沉思。

    以防万一,云斐直接坐在屋内守着他们,突遭此变故,云落自然是再也睡不着了,只好合了衣裳坐在床上看着白白。

    “阿斐,方才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我都没察觉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云落看着云斐,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看不大真切,但是估摸着也是没有没有什么表情。

    “有人。”云斐指了指自己住的厢房,继续低着头沉思。

    “你说,你那里也有人?”云落“蹭”地一下跳下床“也就是说,我们,被人盯上了?”

    云斐摇了摇头“不一定。”

    “但是也是很奇怪”,云落坐在云斐身旁,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斩钉截铁道“阿斐,这家客栈疑点颇多,我想,我们可以从这里着手。”

    云斐抬起脸,一点变化也没有,但是手指却动了动,云落知道,他是赞成。

    云斐什么都好,就是出生时缺了一魂一魄,好死不死,缺的还是第二魂爽灵和第七魄伏矢,影响了神智,无知无感,有的时候甚至还有些痴呆。

    两个人皆是心事重重,自然是一夜无眠到天亮。

    云斐不睡觉毫无影响,第二日出去还是原来那副模样,云落这个人最是受不得休息不足,才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便现出了两个黑眼圈,面上也尽是疲惫之色,看起来很是憔悴,不知情的人瞧见还以为是被抓去做了几年的苦工,昨日刚刚释放回来。

    白白清晨醒来时瞧见云落这幅模样倒是很淡定,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呵欠“娘亲,你昨晚又没睡好?”

    “嘿嘿嘿,是呀,昨晚有些热……”云落有点心虚。

    “你不会是在想男人吧?”白白翻身下床,自己穿好衣服一边翻白眼。

    刚离开那个人的那段时间,云落在鞠陵于天关着,总是睡不好,每至半夜惊醒,委屈万分,坐在床头独自流泪,流泪的潦倒模样倒没有叫白白瞧去,不过第二日起来面上的倦色与悲戚都让白白看了个熟。

    白白见自家娘亲这幅鬼样子,自然是满心疑惑,“噔噔噔”地跑去找住在对门的干娘询问。

    白白不知道自己有爹,以为自己是娘亲一个人生出来的,这件事情所有人都瞒着他,因此干娘也不好说什么,就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胡诌了个解释搪塞过去了。

    但是,白白何其聪明。

    他通过干娘的只言片语,如“男人……你娘亲喜欢……伤心……孤独”,也不知道他究竟听了什么过来,最后总结出一个结论:自家娘亲独自一个人实在寂寞,忍不住要想男人,想着想着觉得别人都有,而自己没有男人真是太可怜了,因此便要落泪。

    白白觉得很有道理,对此深信不疑。

    云落解释过,可惜不管用。

    白白只会认为她是觉得害羞与丢脸。

    每次云落解释一遍都要将脸皮褪下一层,后来索性随他去了。

    “哟,贵客这是没有休息好?”

    楼下紫衣妇人斜倚着柜台,手里拨着算盘,擦着上好胭脂的脸上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呵呵呵”,云落干笑几声,挂着蜡黄的面皮下了楼。云斐背着布裹,牵着白白跟在身后。

    “老板娘,我们初来此处,还想在这里多住几日,可否行个方便?”云落在离楼梯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倦意满满地询问道。

    “自然是可以的。”老板娘搁下手里的算盘,扭着腰款款而来,坐在云落身边,目光流转于他们三人之间,片刻之后落在了云斐身上。

    云落不动声色地盯着她那只靠在桌上的手臂——肌肤白净而细腻。

    “娘亲,我饿了”,白白缩在云落身边,鼓着一张脸委屈地看着云落“咱们昨天一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

    云落面上一阵羞愧。

    她懒散惯了,想到便吃,想不到就算了,云斐向来对吃饭也不上心,竟是忘了身边还有个孩子是要好好吃饭的,她这个娘亲,做的委实粗糙了些。

    “本店虽小,该有的倒还是都有的,贵客就先在此处用过早饭再说吧。”老板娘见状,唇角略一勾起,探出手来想要摸一摸白白,却被白白下意识地躲开了,她也不恼,兀自收回手,敲了敲桌子“阿碧,取些上好的饭菜来。”

    客栈隔间内有人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

    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大大小小地就上了八碗菜。

    “这是红酥蹄子,清炒白菜,翡翠鱼……哎呀小祖宗,那个你可吃不得,那是酒。”

    云落持着筷子的手一顿,略带惊讶地瞧着老板娘,只见她脸上温柔得仿佛都能掐出水来。

    云落收回筷子咬在嘴里,瞧着被老板娘贴心伺候着的白白。

    白白模样素来讨喜,云落是知道的,但是招人喜爱到这种地步着实是有些夸张了,那老板娘分明是把白白当做了自己的亲儿子啊。

    一旁立着方才为他们上菜的小二,他双手有些不安地捏着两侧的衣角,安静地低着眼。

    “阿碧,这里不用你忙活了,先退下吧”,老板娘挥一挥手,示意阿碧退下,一双眼睛却还留在白白身上。

    云斐没动筷子,只是看着那个小二。

    云落也顺着云斐的目光看过去,不出三秒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小二是个少年,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兴州城内,分明是没有年轻的正常的男子的。如今这客栈,先不说敢留下云落一行外人住下,就光是点灯到天明的规矩,半夜溜进厢房的人,还有如今这少年,处处皆是疑点。

    云落觉得没有胃口,吃了几筷子就放下了,云斐一向不爱吃东西,连筷子都没有拿起来。

    老板娘将手里挑干净刺的鱼夹到白白碗里,抬眸瞧了一下云落,取了一块帕子将挑鱼刺时污了的手细细擦干净,才不急不缓地问道“二位贵客怎么吃得这么少,莫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没有,饭菜很好,不过我们素来少食,吃不了太多”,云落摆摆手,顺便一把捞过刚吞下最后一块鱼肉的白白“我看这兴州城很是热闹,昨日来得晚了些,倒是没有好好欣赏一番,我看今日恰有空档出去游玩,不知道老板娘愿不愿意一同前去?”

    “奴家就不了,打小就住在这城里,该看的该玩的都看过玩过了,实在没有新鲜感。”老板娘婉言拒绝“贵客们出去游玩吧,别误了回来的时辰就好。”

    老板娘若是不去,那就只有云斐和白白还有她一起出去了,倒是正合了云落的心意。

    云落二话不说,牵着白白出了门。

    云斐双臂抱胸跟在云落身后。

    不同于昨日,今日街上虽然还有许多女子,一看见云斐出来也都盯着他看,但却没有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她们这般风平浪静,倒是叫云落有些不习惯。

    “摊主,胭脂水粉怎么卖?”云落行至一处摊子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拈起一个胭脂盒子,摇了几下,眉开眼笑地问道。

    “哎呀姑娘不要摇,会把里面的脂粉摇散了的。”那守着摊子的摊主年纪在五六十上下,同样地,也是个不齐全的人——没了一个耳朵,此时正急急忙忙冲过来阻止云落,那脚底简直是跟生了风一样“嗖嗖”直响。

    “哦。”云落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盒子——这盒子长得蛮精致,挺符合她口味。

    “姑娘你是要什么样子的脂粉?我这里有……”,那摊主的话说到一半就生生截住了,旋了个身子到摊子后面继续忙碌,仿佛根本就没有见过云落一行人。

    “摊主,这里有什么啊?”云落不依不挠地追问,那摊主却好像是看不见他们一般,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云落又继续问了几句,那摊主依旧是不理不睬。

    云落自讨没趣,便携了白白打算离开。

    “喂,老头子,今日生意不错啊。”

    一辆说不上破也谈不上好的马车慢悠悠地靠在了路边,一群人下了车便大大咧咧地朝脂粉摊子走来。

    一个个的都算得上是彪形大汉。

    可惜的是,有的没了一只胳膊,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缺了耳朵甚至还有个人缺了一只胳膊和一双腿,正挂在两个人身上,面上尽心尽力地露出凶光。

    云落只觉得很奇怪,扯了扯云斐的袖子,指着那被两个人架起来的人奇道“阿斐,你说,这个人都成了这幅模样还过来做什么?帮倒忙?”

    阿斐不语。

    倒是白白扬起小脑袋,额前的刘海儿一抖一抖的“娘亲,这是排场,人多排场就大,气势就足,与人争斗时,气势是万万不能输的!以后白白同人决斗,也一定要大排场,大气势,这样才不会丢了自己和娘亲的脸!”

    “谁谁谁教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云落颤抖。

    “是阳衍叔叔。”

    云落心里将阳衍那个为老不尊的家伙狠狠地剜了百八十遍,面皮却还是尽力抖出一个笑来“白白日后莫要再听你阳衍叔叔胡诌了,他是个空墨砚台子,肚子没多少墨水,知道吗?”

    白白乖乖点头,云落满意地摸了摸自家儿子的头。

    这厢云落还在为自己乖巧懂事的儿子赞叹不已,那厢早已吵成一团。

    “各位大爷行行好吧,小人今日真的没有赚多少,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孙女和眼瞎的老婆子要照顾,孙女近日生了大病,治病花去了所有钱,现在真的是拿不出钱。”那摊主二话不说直挺挺地跪下了,云落琢磨着那摊主如今的神态怎么看怎么像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

    还没开始骂,也没开始抢,这摊主自个儿就先跪地求饶了,周围的人都还装作看不见的样子,看样子这群人是惯犯啊。

    云落从鞠陵于天出来,一路北行,这种事实在是见到太多了。

    秉着助人为乐的美德,云落也没少管这些事。

    见此惨状,云落正打算捋起袖子上前理论一番,还没走两步就被拦在了身后。

    “我来。”

    黑衣少年面色沉寂地挡在云落身前。

    云斐不知道云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一路走来,他也知道这样做云落会高兴,因此看了一两次之后懂了点,只要再遇见这种事,云斐总会站在云落前面把事情办掉。

    “阿斐,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都不用我说你就懂了要怎么做了”,云落很是欣慰“如此看来,再过一些时日你便可以独自出门了罢。”

    云斐身子却是一僵,低着头半天没有动静。

    “废话少说,快点把钱交出来!”为首的一个大汉一脚踢翻了摊子,手脚俱在,只是脸上戴着一只眼罩,看来是这群人之中最为健全的一个。

    “求求大爷宽容几天吧”,那摊主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再过几天小人一定将该交的银钱全部奉上,但是孙女的病不能耽误,小人……”

    那大汉显然是不会同意,依着云落的猜测,他下一句应该会说:“我管你孙女如何,爷今日就要钱,没钱要你小命。”

    “我管你孙女如何,爷今日就要钱,没钱要你小命!”那独眼汉子凶神恶煞道。

    云落摇摇头。

    真是失望,来来回回都是如此,就不能换句话?

    “阿斐,既然你自告奋勇,那就交给你啦”,云落拍拍云斐的背,嘱咐道“虽然知道凭他们是万万不可能伤了你,但是小心点,别污了衣裳。”

    云斐没说话,云落习惯了他这副不多话的模样,自然是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没有想到云斐掉了个头,默默地走到了云落身后。

    这是……

    “娘亲,云斐舅舅好像有点难过。”白白扯了扯云落的衣角,睁着一双大眼无辜地看着云落“娘亲,你欺负舅舅。”

    天可怜见,她云落做什么了?

    “落落。”

    云斐定定地站在云落身后,少年身姿挺拔,竟是已经高出云落一个头了,他低着眼睛,如墨的眸子漆黑漆黑的。

    “怎么了?”

    “我,不走。”

    少年现在的模样将痴傻天真的一面展露无遗,他抬起眸子期期地望着云落。

    云落哑然失笑,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

    “好好,你说你,平日教你的事情都不甚在乎,一句玩笑话你倒是听进心里去了。”云落无奈。

    “求……哎哟,别打了,求求各位爷饶了小人吧。”那边惊呼声乍起,人群轰然散开,街上的人纷纷小步逃离这个地方。

    “阿斐!”,眼看着那个年事已高的摊主被打倒在地,大汉们围了过去,云落有点慌——不知道那摊主是否能受得住这般暴打。

    云斐行动异常迅速,云落话音未落,他已经闪了进去,站在倒在地上的摊主,冷冷地瞧着那一群大汉。

    “哟,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小子?”独眼大汉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忽然出现在包围圈中的云斐,眼神猥琐。

    “这么好的模样,啧啧,爷都多久……”那独眼大汉说到一半便打住了,目光有些呆滞,身子僵硬地往外面走,生生地将话吞了回去,大手一挥“我们撤!”

    诶?

    云斐如今都这么厉害了么,不用动手那些个人就被吓走了?云落站在外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大汉上了马车远去,其间,那位缺胳膊缺腿的大汉还呜呜咽咽半日,朝着云斐比了半日手,神色悲戚地瞧了云斐一眼,最后被架上了马车。

    “摊主,没事吧?”云落过去扶起那摊主,细心地问道。

    摊主怯怯回道“小人没事,谢谢二位仗义相救。”

    “不用客气,没事便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云落这次倒是没有接着纠缠着摊主问东问西,办完事情就打算走人。

    那摊主犹犹豫豫半日,最后还是叫住了云落:“夫人。”

    “嗯?”

    “瞧瞧你家相公的衣裳吧。”

    又是一个误会的,云落已经懒得解释了,便随他去了。

    “他的衣裳……”云落注意了一下云斐,才瞅见在云斐的腰襟处绣着一朵鲜红欲滴的花。在的位置恰好让云斐垂在两侧的手挡住了,不仔细看真的是发现不了。

    “这是什么?”云落揪着那一块衣服左看右看,云斐素来一身黑衣,这一点红很是突兀“我不记得我给你绣过花啊。”

    “这是红花,是‘她’要来的标志”,摊主略带同情地看着云落“你相公,被‘她’看上了,这三日之内一定会来。”

    “‘她’是谁?”云落问。

    “这个,小人也并不清楚,只知城中人唤她‘红花娘子’,身上有这花的人,三日之内必死。”

    云落的兴致倒是被提了起来。

    “三日内必死?”云落走在街上,晃着脑袋不停重复着这句话“阿斐,你说好不好笑,三日内必死,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云斐默然地瞧着她。

    世人皆求长生不死,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所谓长生不死,不过是因为早就是个死人了,死人还能怎么死?

    “阿斐,自今日起的三日,你与我们一同睡,我倒是要看看那个‘红花娘子’是个什么东西,究竟是有什么本事。”云落笑够了,正了正神色,严肃道。

    云斐略一点头。

    “娘亲,今晚又没得睡了么?”白白委屈道“不,不是,是这三日。”

    只要是云斐与他们在一间屋子里同睡,那么就意味着他们是有事情要办的。

    “娘亲有点事要处理,委屈白白了”,云落爱怜地捏了捏白白的脸“等这件事情忙完我们就去这座城最好的酒店吃一顿,再休息几日,然后回酆都城好不好?”

    “白白知道”,白白移开云落的手,神色认真“娘亲要小心。”

    “那是自然。”云落眼睛弯弯,笑得开心。

    “舅舅也要小心。”白白转了个身子,抱住云斐紧实的小腿,抬脸盯着云斐看。

    云斐淡淡地应了一声,长臂一伸,将白白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几晚,就等着她过来了。”云落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自己腰上的那串铃铛,嘴角浅浅地勾起。

    腰间的铃铛被手拂动,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

    日头渐隐,暮色缓缓铺了满城。浅紫色的晚霞驻在天边,一圈圈铺染开来,不多时,整个兴州城便都隐在浅浅的紫色里面。

    云落抬腿迈上台阶,云斐抱着白白跟在她身后也上了台阶。

    哨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城中的热闹,一时间,行人皆退散。

    大群的乌鸦“嘎嘎”叫着飞着离开。

    云落静静地看着那群乌鸦飞去,一扭头就瞥见紫色的身影在前面。

    老板娘早已经守在客栈门口了,见到云落一行人回来,艳红色的眼角挑了一挑,柔声道“贵客总算是回来了,奴家还在想要不要差人去寻一寻呢?”

    “哈哈哈,玩得尽兴,一时间竟是忘了回来的时辰,还望老板娘不要怪罪。”云落一笑,随口诌了一个借口出来。

    “外边天寒,贵客还是先进来再说吧,奴家为各位贵客备了热茶”,老板娘袅袅娜娜地进了门“先喝几口热热身子,奴家再叫人将饭菜摆上来。”

    云落本想婉言谢绝,今日在外面走了一天,早就有点乏了,除了从那摊主口中探得一点与城中异状有关的只言片语,竟然是一无所获,算起来还浪费了一日的时间。

    “娘亲,我饿了。”

    也许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白白饿得总是特别快,云落心疼他,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饿着他,于是思索了一下,便坐下了。

    桌上果然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翡翠色的杯子静静地搁在一旁。

    老板娘扭着腰走过去,执起茶壶为云落倒了一杯茶,轻轻地放在云落面前,含笑道“这是本店最好的云雾茶,贵客快尝尝。”

    碧绿色的茶叶在沸水中沉沉浮浮,逐渐舒展开来,袅袅的热气中多了几缕茶香。

    闻味道,果真是上好的茶。

    见老板娘热情万分,云落也不好拒绝,端起来抿了几口,顿觉茶香满口,不觉赞道“果然是好茶。”

    “贵客喜欢便好。”老板娘又恢复原来那幅似笑非笑的面容,给云斐倒了满满一杯茶,云斐一如往常地不动。

    “这位贵客是不喜欢喝茶?”老板娘见云斐对面那杯茶八风不动地立在桌上,绕到云斐身旁贴心地问道。

    自然,云斐没理她。

    吃了闭门羹的老板娘也不恼,只是浅浅笑问“看样子贵客是不满意,那可否容奴家为贵客换一杯清水或是,酒?”

    “哈哈哈老板娘不必这么客气,他就是这幅模样,你不用管他”云落及时打圆场。

    见状,老板娘倒也没再说什么。

    白白见到了,伸出胖胖的手便要过来捞,老板娘急急忙忙去拦他“啊呀,小孩子是不能喝茶的,对身子不好,乖啊,姐姐去给你拿糖水来。”

    老板娘果真起身去给白白取糖水了,可是这边白白还在锲而不舍地想要够那杯茶。

    “阿斐,要不将茶喝掉吧,不然白白是不会放手的。”云落无奈道。

    云斐毫不犹豫地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扣住茶盏,抬头,仰脖,干净利落地喝掉了。

    老板娘端着糖水出来的时候正正地瞧着这一幕,嘴角微抿,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糖水哄着白白喝下了。

    不一会儿,阿碧便端上来几个小菜。

    “夜已深了,几位贵客还是少吃一些为好,因此准备了一些清淡的菜,希望各位不要见怪。”老板娘将碗筷布好,笑意盈盈。

    “老板娘如此盛情款待,我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云落也微笑着“你这么说怕是要让我们几个吃白食的羞愧了。”

    于是云落与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饭毕。

    阿碧小步跑来,手脚勤快地将桌子收拾干净了,而后与之前一样,低垂着头默默退下。

    “时辰不早了,贵客休息吧。”

    目送着云落一行人上了楼,老板娘起身,姿态优雅地走到柜台,从下面取出一面绷子,手指拈着细长的绣花针灵活地穿来穿去。

    她又开始绣花了。

    “娘亲,那位姐姐不睡觉么?”白白打了个呵欠“这都多晚了她怎么才开始绣花。”

    “莫要多嘴!”云落皱着眉打断白白的话“娘亲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白白知道错了”,白白委屈地低头“不该问时不准问,不该多言时切不可多言,这是大忌。”

    “记得就好。”云落在管教白白方面一向很严——她自己吃过太多亏,不能再让自己的儿子再吃这些亏。

    刚刚云落也是注意到了,本是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老板娘怪异的举动,可白白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尤为明显,惹得那老板娘抬起眼瞧了他们一眼。

    老板娘没说什么,手指却顿了一顿。

    见状,云落自然是不便再站在这里看她,转身上了楼进了房间。

    “白白,小”,一直沉默地跟在云落身后的云斐却开口了,声音低沉“莫怪”。

    “阿斐,你知道的,我当初……”云落回过身看云斐,白白正抱着他的腿,委屈地将脑袋埋在他的袍子中,云斐低着眼瞧着白白,平淡无澜的眸子里面倒是起了一点波动。

    云落知道,他是心疼白白了。

    “罢了,往事不想再提了”,云落有点疲惫地挥挥手“我乏了,回去睡吧”。

    云落觉得困得不行。

    她合着衣倒在床上,白白也爬了上来,蜷缩在云落身旁“娘亲,白白知错了,娘亲莫要难过。”

    “你没错,是娘亲对你太严厉了些。”云落侧过脸,正好看见白白鼓鼓的双颊,明亮的眸子里像是汪了一窝水在里面。

    白白的左眼,此时正泛着微微的金黄色的光。

    “娘亲不要难过,白白以后真的不会了,娘亲教的东西白白都记得。”

    云落揉了揉他的脑袋,呼了一口气“快睡吧,娘亲不怪你。”

    白白看见云落这般,这才眯起眼放心睡过去了。

    油灯上微弱的火光一跳一跳的,云斐坐在桌子边,双臂环在胸前,微微眯着眼。跳跃着的光映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阿斐。”云落翻了个身,瞧着云斐轻轻喊出声。

    “我在。”

    “你说,我将白白生下来是不是错了?”

    “不是。”

    “怎么不是呢,他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我想,没有人会想要他出现,也许他的爹爹都不愿意要他。”云落低低叹了一口气“是我太自私,可我将他生出来却没有给他他本该有的一切,甚至跟着我一路吃苦。”

    “我要。”云斐依旧背对着云落,语气却是定定的。

    “但是阿斐,白白的眼睛……我怕是瞒不住,到时候被发现了,说实话,我真的一点对策也没有。”

    “白白,落落的,阿斐的。”

    云落望着他,心里是有几许安慰的。

    正打算说下去,忽然火光猛地一跳,云落立刻皱起眉。

    但是等了许久也是毫无动静。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眼看着就要破晓了。

    云落只觉得脑袋混混沌沌,她揉了揉脸,想起来昨晚也没休息好,难怪会这么累。

    “阿斐,天快亮了,我瞧着她约莫是不会来了,我们先休息片刻吧,总不能将自己的身子搞垮了”,云落拉过云被,嘟囔道“而且我真的好困啊。”

    云斐点头“你睡,我在。”

    云落是真的困极了,才说完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直到白白的惊叫声响起来。

    云落只觉得耳边似乎是炸了一个雷,天灵瞬间清明,慌忙睁开眼,只见白白死死揪着她的衣襟,白皙的小脸更加白了。

    “娘亲,你有没有怎么样?”白白直接坐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云落。

    “我?我没事啊”,云落狐疑地起身,按住白白不停乱动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慌张?”

    “刚才我觉得好像是有什么凉凉的滑腻的东西在脸上乱动,起初我以为是娘亲,可是我睁眼一看才发现不是娘亲”,白白仰起脑袋想了想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一喊,云斐舅舅马上就过来了,那只手瞬间就没了影,可是娘亲你却怎么喊也喊不醒,我还以为娘亲……”

    “我怎么了?你娘亲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给人暗算了”,云落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笑道“净瞎想!”。

    “我早该知道的,那不是娘亲”,白白一脸痛心疾首“我就该早点喊云斐舅舅。”

    “你又没有睁眼,你怎么知道那就不是我?”

    “娘亲的手没有这么滑。”

    云落无言以对,戳他的力度大了一点。

    “而且娘亲以往都是一喊就醒了的”,白白护着脑袋不让云落戳“娘亲不要再拿手指点我脑袋了,会变笨的。”

    云落收回手,含笑道“约莫是太累了吧。”

    “是么……”白白还在疑惑中。

    云落却掀开被子下了床,立在一旁的云斐对着云落点了点头。

    可以确定的是。

    有东西。

    还有,那茶,有问题。

    一番洗漱之后,云落携着白白的手下了楼。

    老板娘依然是靠着柜台,不同于往常,她面上有几分疲惫之色。

    方才云斐已经告诉云落,虽然听到白白喊声的时候那东西已经翻出了窗外,他并没有见到她的脸,但是她遁隐之时慢了一拍,令云斐辨出她是只鬼,一掌打过去,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她的背,那鬼挨了这么一记重击,踉跄了一下瞬间消失不见了。

    虽然说云斐没能将她擒住,但是云斐这一掌用了三四成的力气,想必那只鬼此刻该是受了不轻的伤。

    只不过……

    “阿斐,你一向不会失手的,到手的猎物就没跑掉的”,云落斜着眼看他,目光里面有几分揶揄“这次都已经打中人家了,为什么她还会跑掉,我猜定是个娇俏的女鬼,你是不是瞧上她了?”

    云斐摇摇头,极为认真地解释“红衣,落落。”

    云落一愣。

    云斐的意思是他见到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鬼——与云落几分相似。

    就是因为与云落有几分相似,所以云斐才会慢了一点,让那只鬼逃脱了。

    “你……”云落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歪着头看着云斐,想训他几句,又舍不得训,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在这里好好的,是没空去扮女鬼吓人的,你啊,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停了几秒,云落补充道“日后要是有穿着红衣的女子要伤你,可不许手下留情了。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伤害阿斐的,所以你不要担心会伤到我。”

    云斐垂着眼点了点头。

    “娘亲”,白白揪着云落的裙子,犹豫片刻,抬起脸弱弱地喊道“我饿了。”

    乖乖,你昨晚吃了那么多,你现在又饿了?

    云落瞠目结舌“我记得你以前吃的也不多啊,怎地最近胃口这般好?”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般模样,正是要长身子的时候,是该多吃点”,楼下传来轻轻一声笑,云落朝老板娘望去,她正瞧着他们,脸上的惫色敛去了一些,眉眼间不减风情“贵客快下来吧,奴家准备了一些饭食。”

    一听到有吃的,白白松开云落的手“噔噔噔”地跑下楼,笑得那叫一个水灵“姐姐,今日可有什么吃的啊。”

    云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板娘如往常一般给他们布碗筷,虽是隔得远,但是云落却是瞧见那老板娘的手似乎没有平日那般利落。

    云斐曾伤了昨晚那只鬼的手。

    云落眸子里的光瞬间暗沉了下去——如今可以肯定的是,那东西不是人,是鬼,可是对于鬼,云落再熟悉不过,决计不会认不出,这老板娘身上没有鬼的气息,千真万确就是普通的凡人。

    但是种种行迹举止又很可疑……

    “娘亲,快过来”,白白举着筷子向云落招招手“这里有娘亲喜欢的桂花糕。”

    云落缓步下楼,朝着木桌不经意地一瞥,那里有一碟晶莹嫩黄的方形糕点搁在桌子边上。

    是桂花糕。

    云落提了裙子,在凳子上坐下,白白立刻拈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云落嘴边“娘亲快尝尝。”

    云落微微张嘴,咬了一小块。

    桂花香很浓,糕点绵密松软,甜腻的味道顷刻化在嘴里。

    云落接过白白手里的糕点,微笑道“不错,很好吃。”

    “这个也不是娘亲以前吃的那一种么?”白白失望地跌坐回自己的位置,委委屈屈地望着面前的那一碟桂花糕。

    他记得,娘亲说过,自己最喜欢吃桂花糕,很久很久以前,她吃过一块桂花糕,从此以后便再也忘不了。

    可是自从鞠陵于天出来后,行走世间那么些年,见过无数桂花糕,就是没有称娘亲心意的。

    这让白白觉得很挫败,苦着脸坐在一边不言语。

    “怎么啦,这是难过了?”云落将手里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搁下,捏了捏白白略显圆润的脸。

    “白白没用,找不到娘亲喜欢的桂花糕。”

    “日后……会找到的”,云落拾起筷子,夹了一片青菜叶子到白白碗里“乖,快吃饭吧。”

    白白的脸显得更苦了“娘亲……”

    “嗯?”

    “我不要吃青菜……”

    “不行。”

    ……

    “老板娘,做生意么?”

    门外有人朗声喊道,音色清冽,稍稍带了点痞气,云落一怔,停下筷子朝外面望去。

    先看见的是一双黑色的长靴,套在修长紧实的小腿上。

    紫色劲装的青年从从容容地跨了进来。

    银色发冠将两侧的头发束成高马尾,余下的披散在脑后,眉眼间的神情颇为潇洒不羁,看模样与穿着,像是哪家出来游玩的贵公子。他立在柜台处,慵懒地靠在台子上,看也不看客栈内的情形,自顾自地把玩着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缕头发“怎么,如今是有生意也不做了?”

    青年身姿颀长,略显清瘦但很结实。

    身材是不错的,可是这张脸却是有点对不起这幅身材。

    青年容貌相当平庸,像这样的在人群中一揪一大把。

    但是腕上银色的护腕扎眼得很。

    护腕上刻着古拙雅致的花纹,泛着凛凛的寒光,华丽且诡异。

    云落用余光略略一扫,垂下了眼,便没再看下去了。

    “来了,客人是要住店?”老板娘踌躇了片刻,还是起身去迎接他“本店不……”

    “来这里自然是要住店的”,青年嘴角浅浅勾着,望向老板娘,云落这才注意到,他从一进来就在笑。

    “本店不……”老板娘似乎是颇为艰难地接着说“不……”

    “那好,便给我一间上好的厢房吧,唔,先来一壶酒。”青年抛出一块银锭,稳稳当当地落入老板娘怀里,而后大步过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在云落对面坐下了。

    老板娘立在柜台边上,面色不大好看,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吩咐阿碧去取酒去了。

    毋庸置疑,老板娘并不想让他住在这里,却没办法做到斩钉截铁地拒绝,从一开始老板娘的反应来看,像是在畏惧他?

    “这位公子认得我?”云落见他一落座就盯着她不停看,寻思着自己的容貌还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怕不是百八十年前半生不熟的人,现如今认出了她,于是便客气地询问他。

    “不认得”,那紫衣青年随意回道,取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小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眼朝云斐瞥了一眼。

    自他落座,云斐就戒备地盯着他。

    “这位兄台这样看着小爷许久了,莫不是喜欢小爷我?”他像是品茶似的呷了一口酒,面上满是戏谑“小爷家中三代单传,这……”

    “自然不是”,云落及时打断,瞧见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紫衣青年的云斐,轻轻喊了一声。

    云斐收回目光,漠然地盯着面前的桌子。

    “敢……”

    “小爷姓楚,家中排名老二,他们都称我楚二少爷”那紫衣青年仿佛是知道云落想要问什么似的,搁下手里只喝了一口的酒,斜着脑袋调皮地望着云落“小爷说了,到你了。”

    “翠花。”

    云落想着自己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顺口拈了一个名字来糊弄他。

    楚二少爷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瞧着云落。

    “怎么?”云落心慌,这人眼睛不会这么毒,看出来她是在糊弄他了?

    “没什么”,楚二少爷认真回道“我觉得这名字挺不错,与你很是相配。”

    云落差点没把喝进去的茶喷出来。

    很是配她……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道翠花是哪里人?”楚二少爷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我?”云落客气且礼貌地打算再接着诓他,白白却怒道“你你你这个登徒子这么关心我娘亲做什么!”

    登徒子……

    这个定是阳衍教给他的,等回酆都城之后一定要再回鞠陵于天一趟找阳衍算算账!云落咬牙切齿地想着。

    “娘亲?”楚二少爷挑了挑眉,自动忽略掉“登徒子”一词,修长白皙的手指敲着酒盏,发出清灵的声音,银色的护腕随着他的动作在云落面前起起伏伏。

    云落再一次瞧了瞧那护腕。

    “这是我娘亲,我是她儿子。”白白挺了挺胸膛,指了指云落,又指了指他自己,面上皆是得意之色。

    楚二少爷长长地哦了一声,没再搭话,却也没再动桌子上的那杯酒。

    死一般的寂静。

    耳边只有手指与酒盏相碰之声。

    过了片刻,那楚二少爷动了动嘴唇,又开口了。

    “不知翠花是哪里人?”

    云落及时地捂住了白白的嘴,生怕他再蹦出一些个乱七八糟的词语出来,嘴上也急忙将话应下:“我?我是南荒人,近日出来办点事情。”

    “南荒?”楚二少爷停下正在敲杯子的手,扬了扬眉毛,奇道“离这里挺远,不知各位千里迢迢地过来办什么事情?”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就不必讲了。”

    “哦,这样啊。”

    见云落不愿意讲,楚二少爷面色如常,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起了身,懒懒地舒了一个腰“困死小爷了,小爷要去休息了,各位自行方便。”

    说罢,他抬腿便往楼上走去,云落踌躇片刻,在他上楼没几步时站起身问道“敢问楚二少爷是哪里人?”

    一阵寂静。

    楚二少爷脚步停了停,回过头看她。

    云落只当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敢问楚二少爷是哪里人?”

    “巧得很,我也是南荒人。”

    楼上不轻不重地飘下来九个字。

    大概是昨天夜里云斐伤了那只鬼。

    这一夜,她却没有再来了。

    云斐与云落在房间守了许久,毫无动静,倒是住在他们对面的楚二少爷临睡前还哼了一段小曲儿,心情颇好,虽然这曲子哼得极为难听,也并不影响他哼了有半刻钟的工夫。

    直到翌日清晨,云落翻来覆去睡不着,将白白托给云斐,想要下楼在院子走一走,喘喘气。

    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客栈自带了一个别致的小院子,虽说不是很大,但是有湖有山,树木青翠,茂林中还掩着一座小小的凉亭,看起来有模有样。

    如此看来,这可不算是客栈了,倒更像是一座山庄。

    云落之前一直在楼上住着,竟是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处风景。

    云落松了松身子,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云落正走到一棵香樟树下,身后传来“嚓嚓”的声音,她警觉地握紧拳头,回过身便带了过去,却被一个冰冷的手包裹住了。

    “是你?”云落一怔,瞧着面前笑如春风的楚二少爷。

    “嘘”,楚二少爷眼睛虽是落在云落脸上,另一只手指了指前面前面,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你看。”

    云落被他的举动唬得一头雾水,但是朝前看过去。

    那抹青色的声音不知何时绕到他们的前面,现在正在小步急速地朝院子深处走去。

    “阿碧?”

    云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跟了上去,楚二少爷微笑着跟在她身后也跟了过去。

    阿碧行至一处阴暗潮湿的破烂木屋前停了下来,抬起头左看右看,像是在看周围有没有人,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心来,从身上摸出同样破烂的钥匙插进门上沉重的铁锁里面,稍一用力,“咔嚓”一声,铁锁开了。

    顿时一股恶臭铺面而来,云落隔了几十米还是闻得清楚,这股气味恶心粘腻,夹杂着腐烂破败。

    云落皱了皱眉,即使很难闻,但鼻子还是一抽一抽地认真闻了一下,脸色微变。

    这是死人的气息。

    还不止一个。

    酆都城做的就是死人的事,云落自幼生活在那里,对于这种事情最为擅长。

    云落嗅了一会儿,断定,那木屋内应该有不少死人,因为里面所传出的尸体腐败的味道十分浓烈,不仅如此,这些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想来是里面的尸体的存放时间不一致。

    “啧啧”身后有人轻叹“不少死人啊……”

    云落先是紧张万分地瞧了瞧木屋,见里面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回过头略显恼怒地瞪了楚二少爷一眼“少说话。”

    低头看了看,接着怒道“还有,放手!”

    “哦。”楚二少爷摸了摸鼻子,松开手,一双单薄的眼委屈地瞧了云落一眼。

    二人静静地躲在树后,那楚二少爷生得高大,单手撑在树上,将云落整个拢在了里面,云落甚至能感觉到头顶有呼吸声。

    略带轻薄,略显轻佻。

    此时是关键时刻,我不与你计较。云落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只当不知道身后有这么个人,眼睛心思一门地放到那座木屋里去。

    阿碧终于是从里面出来了,站在屋外等了片刻,呆呆地瞧着天边。

    云落紧张万分地盯着他——这人果然是有鬼。

    “嘎嘎嘎”一大片黑沉沉扑来,云落定睛一看,是每到傍晚都要从城内飞出的乌鸦。当时云落还不知道这些乌鸦是从哪里飞出来的,现如今倒是叫她看了个清楚分明。

    阿碧见到那群乌鸦,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温柔,又带着点狠戾与不甘,但最后只是蹲下身摸了摸乌鸦的头,将它们放了进去。

    一只一只的乌鸦进了木屋,阿碧取出钥匙锁好门,缓步离去。

    确定阿碧已经走远了,云落一个闪身便从树后出来,径直走向那座木屋。

    她瞅着那把锁,犹豫着要不要砸开。

    楚二少爷见她半天没动静,伸出脚“哐”地就给踢开了。

    云落很震惊,云落很愤怒,云落很崩溃。

    “你这么这般冒失!”云落连看都没看里面一眼,急急地揪住了楚二少爷的衣领“你踢开门的动静这么大,若是屋内的鸦受到了惊吓而躁动起来,我们岂不是要叫人给发现了!”

    “你看看里面”,楚二少爷伸手指了指屋内“有动静吗?”

    里面黑黢黢的。

    静悄悄一片。

    如云落所想,遍地都是白骨,偶有尸体,也是腐败得不成了样子,早已露出了嵌在黑色烂肉里面的白骨,再过些时日也是白骨一堆。

    那群乌鸦果真如楚二少爷所说,安静地瞧着他们片刻,呆滞的眼里一点起伏也没有,仿佛对人熟视无睹,而后低头用笨重的喙捡拾地上的碎肉。

    “你为什么知道?”云落指了指地上的乌鸦……还有白骨。

    “不瞒你说,小爷家中也有做义庄生意的。”楚二少爷撩开袍子,半蹲在地上瞧着地上的白骨“闻气味也能辨点东西出来,至于这乌鸦么,一看就是人豢养的,在这里被喂得丧失了自己的本性,既笨且傻,自然是不怕人的。”

    “哦,做义庄生意的”,云落附和几句“难怪这么厉害。”

    “这句话小爷听着很是敷衍”,楚二少爷将目光从地上移到云落身上,听到云落说的话,平淡奇奇的脸上显出几分惊讶“莫非你不信?”

    信不信与我有何干……

    云落也蹲了下来,瞧着地上那些白骨“我信。”

    “你信便好。”楚二少爷像是得了莫大的满足一般继续低着头观察着白骨。

    “你方才为什么跟着我?”蹲了许久,云落眼前除了白骨还是白骨,普普通通的白骨,除了在客栈小院里面出现这么多的白骨已经这一群乌鸦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可疑之处。

    这些都是寻常的白骨,既没泛黑也没出现特别的裂痕,说明既不是中毒而死也不是被人用器物杀死。

    “小爷可没跟着你,不过是有早起的习惯罢了”,楚二少爷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不巧看见翠花你偷偷摸摸地溜到了这里,觉得好奇,就跟了过来。”

    “我没有偷偷摸摸,不过是觉得闷,出来走走,无意间发现此处风景甚佳”,云落辩解“偷偷摸摸这个词听着委实不堪了些。”

    “无论如何,小爷就是好奇才跟着过来了”,楚二少爷双手叉腰,环视了一下四周“结果倒是瞧见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你说是不是,翠花?”

    “这算是有趣的事情么……这么多的死人”,云落叹道“也不知道这里躺着多少个无辜的人。”

    楚二少爷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翠花,你们早就知道了吧”,楚二少爷跨过地上凌乱的白骨,扭过头看着云落,语气笃定“这家客栈,不一样。”

    云落心下大惊,莫非教他看出来他们的目的了?

    云落暗暗运气,打算打晕楚二少爷然后抹去他这部分记忆。

    她不是凡人,这点能耐还是有的,虽然这样做很不厚道。但她又不是神京城里的人,没那么多规矩与例条要守,该出手时就出手。

    “小爷我怎么这么聪明呢?”楚二少爷自夸道“一下子就猜中了。”

    云落已经将气凝聚在了掌心,缓缓地靠近他,结果被他这一句噎了一下,滞了片刻。

    “你们是不是也是为了那笔悬赏而来?”楚二少爷面上人畜无害,笑眯眯道“兴州城遭了一场大变故,说是出了一个专吃年轻健全男子的邪祟妖物,早就将布告贴满了四荒,上面说只要谁查出了此事的真相便给予一笔丰厚的奖赏。”

    “悬赏?啊,是,我们也是为了那笔悬赏而来”,云落不大明白他口中的“悬赏”指的是什么,但是心中琢磨了一下,约莫是明白了楚二少爷到这里的原因。

    手一下收了下去。

    “小爷就知道”,楚二少爷凑近云落,细长的眼睛毫无引人之处,但眼里却泛着润润的光,给这双眼睛添了几分生气“那布告都贴满了四荒,赏金之丰厚令人咋舌,据说在我们之前还有不少的人也来过。”

    “是么,我倒是不曾听说这个”,云落心中料定他肯定是往大的地方说了,不然云落这一路走来,怎么就没有听说这档子事?进城三日了,也没见到有什么来捉鬼或是调查的人。

    “那些个都是草包,早就回去了”,楚二少爷不满地嘟囔道“没什么本事呆在这里也是丢人。”

    “此事有如此棘手?”云落奇道。

    “棘手不棘手做了才知道”,楚二少爷往里面跨了几步,扭过头叫云落“翠花,你看。”

    木屋最里面还有一张低矮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张极为拙劣的牌位,就连上面的名字都刻得歪歪斜斜。

    前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上面插着三支香,此刻正袅袅地冒着烟。

    想来是阿碧上的。

    檀香燃烧的气味裹在尸臭味中,就好像是为了与满屋的腐尸与白骨之间忽然出现的这么一张牌位所照应。

    客栈小院里面的累累白骨,木屋中央所供的是何人?阿碧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云落觉得事情越来越乱了,眼下,怕只有捉到那只鬼才能知道。

    还有身后的这个楚二少爷,短时间应该是……甩不掉了。

    云落散完步,幽幽地荡回了厢房。

    这步散得很有价值。

    “阿斐,你知道我在客栈小院里面发现了什么吗?”云落压低声音严肃道“我瞧见了一堆的白骨,不知道是多少人,着实是一桩惨案呐。”

    震惊?

    惊骇?

    愤怒?

    云斐坐在桌子边,苍白的面容上毫无波澜。

    云落盯着云斐的脸看了半日,仍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暗自嗟叹许久,这上千年的苦心,使得云斐成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少年,但也没办法让云斐完全不受魂魄残缺的影响。

    他总归,是与他人不一样的。

    “罢了,今晚是第三晚,那女鬼一定会来,不过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等她了,此处她极为熟悉,能轻易逃脱,阿斐,我有一计,你过来。”云落对云斐招了招手,云斐顺从地凑过来,云落附在他耳边轻声嘱咐。

    是夜。

    云落带着白白蹲在一家酒肆的门口。

    酒肆门口堆叠着几个箩筐,云落拿了一个将白白套住,无奈自己身形不够娇小,只好缩成一团钻进最大的箩筐里面,云斐另外再取了一个盖在上面。

    如此一来,云落所在的箩筐显得很是引人注意。

    但是不会引鬼注意。

    云落便安心缩在里面,透过箩筐歪斜不齐的裂缝全神贯注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云斐则是独自站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云落调匀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张地盯着外面看。

    有脚步声。

    云落心下大惊:哪里来的脚步声?鬼是没有脚步声的!

    果不其然,云斐也发现了,回过身就劈了下去,瞧清楚来人的面容时硬是把手给收了回来,冷眼盯着他。

    “楚二少爷,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做什么?”云落气得一下子掀开了箩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不顾形象地指着站在大街中央与云斐面对面且一脸无辜状的人怒喊。

    “小爷瞧见翠花大半夜不睡觉走了出来,觉得好奇,就跟了出来”,楚二少爷摸摸鼻子,感慨道“看这阵势,小爷真是没白来。”

    好奇你个头,你怎么什么都好奇!

    云落心里面将他翻来覆去,油炸煎炒数十遍后方才冷着一张脸喊他“你,过来。”

    楚二少爷乐呵呵地颠了过来。

    云落一个箩筐照头扣下。

    “这是……”楚二少爷指着自己头上的箩筐奇道“难道因为小爷我惹得你不高兴,这是你惩罚人的手段?”

    “别废话,给我蹲下!”

    楚二少爷身形高大,自然是没有办法像云落一般蹲在箩筐里面,可是云落眼下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遮掩他的东西。

    夜已经很深了,那只鬼想必就要出来了,万万不能打草惊蛇,无奈之下,云落只好让楚二少爷暂留此地,躲在云落藏身的箩筐之后。

    楚二少爷甫一蹲下,还站在街上的云斐还瞧着云落这边,一阵阴风乍起,寒意深了几重。

    那风越吹越大,慢慢旋出一个黑涡来,云落扒着箩筐死死地盯着外面——那只鬼来了。

    云斐也察觉到了,往后退了一步,扎紧步子,警惕地盯着那黑涡。

    “不好,阿斐,后面!”,那黑涡越来越大,等云落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云斐的衣服已经被一只有力的手扯住了。

    那只手白皙且修长,正是前两晚遇见的那只鬼手,现在正紧紧地扣在云斐腰襟处,覆在那朵花上。

    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却只瞧见身穿红色的一团,还有披散下来的长发,根本瞧不清那女鬼的脸,云落看过去只看见一团黑色的雾气。

    云斐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有被那只鬼拖走,但是也是动弹不得,

    云落猛地掀开箩筐,边跑边喊“白白,快过来。”

    楚二少爷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摘掉头顶上的箩筐,听到云落这一声大喊,不敢置信“你刚才……让你亲儿子往前面冲?”

    那边却早已厮杀作一团。

    云落一把抽出黑色腰封上的血赤练抽了过去,那柔软的红色缎带顷刻间像是被注入了千百斤的力量狠狠地朝那只鬼抽去。

    “啪”,不偏不倚打到那只女鬼的身上,雾气淡了一点点,可仍旧是模模糊糊罩着那只鬼的脸。那鬼身躯一动不动,好像对云落的抽打一点感觉也没有。

    云落腕上发力,一把朝她的脸抽去。

    雾气消散了许多。

    那鬼发出尖利的叫声,死死拖着云斐往她靠去。

    果然,脸是弱处。

    云斐皱一皱眉,望向云落。

    “阿斐,打她的脸,那是最脆弱的地方。”云落往后一退,血赤练一段绕在手腕上,另一端紧紧缚在女鬼身上,牵制着她的动作。

    云斐一掌打向她的脸,雾气消下去一点,但马上又弥漫回来。

    但是女鬼力气极大,竟还是拖着云斐不放,嘴里发出“咯吱咯吱”毛骨悚然的声音,指甲逐渐变黑变长,划破了云斐的衣服——尽管云斐还在不停地伸手锤击她的脸。

    云斐渐渐有点力不从心。

    云落不知道这只鬼的底细,而且总觉得这鬼身上有莫名的戾气,不像是正常的鬼,不敢贸然下决定。

    只能从那鬼的雾气的浓厚变化辨出脸部是这只鬼的弱处之一。

    云斐没有云落的指挥,只能站在那里不动,重复着方才云落下的指令。

    “这只鬼……”云落瞪了一会儿,眼睛逐渐睁大,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她被凶化了。”

    那边云斐不知疲倦地击打着,但是身子却正被慢慢拖过去。

    “不可,阿斐,别动!”云落吩咐道,紧了紧手里的血赤练,眼睛血红“看来只有以阴止阴了。”

    凶化的鬼,她有多久没见到了?

    没想到,现如今就这么碰上了。

    云落深知被凶化的鬼的厉害,凭她之力,这么一只鬼还不是问题,但是云斐还在这里,那只鬼的目标是云斐,云斐的身体根基不稳,要是染上凶气,那么云落在他身上所花的心思就都白费了。

    那样的云斐,太可怕。

    “白白,快!”云落腾不出手,扭头咬牙道。

    白白一个空中后翻跳到云斐肩上,咬破手指,弹出一滴血到那女鬼身上。

    女鬼凄厉的叫声响彻整座城,雾气渐散。

    云落趁机念咒封住她。

    血赤练慢慢软了下来,云落将它重新系在黑色的腰封上,与灼灼的红衣相衬。

    她从来不赞成硬碰硬,尤其是对凶鬼。

    “辛苦白白了。”云落从云斐肩头接下白白,白白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的血色也淡了,看起来很是虚弱。

    “白白能帮到娘亲,很高兴”,白白眨眨眼“娘亲,我明日要吃糖葫芦。”

    “好,都依你”,云落温柔地捏了捏白白的脸“你先休息,等睡醒了娘亲就给你买糖葫芦。”

    白白满足地睡去了。

    “我行,白白,不可。”云斐略显笨拙地指了指白白,又指了指自己。

    “我知道,但是这样最为方便”,云落将白白笼在怀里,脸色竟也有点惨白“阿斐,咱们这回,摊上事情了。”

    要知道,云落是在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白白体质特殊,为至阴至纯之血,他的血,对同为阴物的鬼有帝王的威慑力,但是白白年纪尚小,只能暂时震住一点时间。而且每次耗掉一滴血,白白就会变得很虚弱,云落只有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用这个办法。

    她什么都有办法,但是云斐是她的没办法。

    凶鬼可引起云斐的戾气,她不能冒这个险。

    且凶化的鬼在四荒是不容小觑的危害,神京城的人,对此物最为痛恶,此时兴州城出现了一只凶鬼,那么,神京城一定会派人来,不知道会不会遇见他。

    这只鬼身上留有白白的血,不知道他能不能察觉出来。

    若是察觉出来了要怎么说,会有人相信她真的只是来捉鬼的么?

    “落落,问心无愧。”

    “说的对,我这是在救人,没做坏事,我问心无愧。”

    云落将怀里的白白又递给云斐,低声道“白白刚失了一滴精血,需要休养,你先抱着他回去休息,接下来交给我,莫要担心。”

    云斐点点头,转身便走。

    云落目送着云斐走远,回过身看躺在地上的女鬼。

    “放开我!”那鬼片刻之后开始不安地叫唤起来。

    云落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

    一张脸,到脖子都是一片焦黑。

    看不见什么。

    “你是谁,为什么要做下那些事?”云落半蹲在她面前,端详着她的脸,再瞥了一眼她身上同样有几处焦黑的红衣,心下了然,那红衣上描龙绣凤,明显是嫁衣,这样的鬼她见多了,大婚之日突发意外被火烧死,心里不甘,所以化为鬼前来宣泄自己的怒气。

    “对啊对啊,你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云落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人。

    楚二少爷兴致勃勃地挨着云落蹲了下来,训斥面前那只鬼“你把气撒在那些无辜的人身上是不对的,你这样做伤天害理,有违人间公道。”

    “伤天害理?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伤天害理!”那鬼却不再呜呜叫唤了,而是激动地嘶吼着“真正伤天害理的人你们从来就不管,整日将公道挂在嘴上,可你们维护了吗?”

    “这不是正在维护吗?”楚二少爷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

    许是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人回答得这么……爽快,那女鬼的话被堵在嘴里。

    最后,终于呜呜呜哭出声来“你们太过分了。”

    云落看不下去,一掌劈在楚二少爷的脖子上将人劈晕了,这才问那女鬼“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我?我是这兴州城主”,那女鬼焦黑的脖子“嘎吱嘎吱”转过来,竟是露出一个笑“我原本是这座城的主,所有人都敬仰的……主人。”

    “兴州城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我想听听你怎么说。”云落仔细地看了看女鬼的脸,整张脸都已经焦黑成炭,只能依稀辨得五官所在何处。

    大火灼身,形魂俱毁,她当初死的时候,也是很痛苦。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是何人?”女鬼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在焦黑的脸上显得十分醒目。

    “你与我说,我方可帮你”,云落浅浅地叹了一口气,投来几许同情“你不说,一直痴痴地游荡在这里又有什么好?”

    “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里?”女鬼放肆大笑“我要报仇,报了仇我才能走。”

    “那你报完仇了么”,云落冷着脸,尽量压低自己的怒气“杀了那么多人给自己报仇,你的仇,报完了么?”

    “我……”那女鬼滞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怒吼“此事与你何干,你有什么能耐帮我?”

    “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又能见到我了,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怎么帮你了”,云落直起身子来,动了动有些麻木的双腿,而后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此事与我偏偏就有干系,干系还大了。”

    “呵,你究竟是何人?”

    “酆都北阴帝姬——云落。”

    云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理直气壮地向着旁人摆出自己响亮亮的名号了。

    女鬼静了几秒,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呵呵,千百年来冒充阴姬殿下的人千千万万,谁知道你是不是又一个冒牌货?”女鬼嗤笑“光是我见过的就不下百位,阴姬殿下是何许人,岂容你等俗辈所能冒充?”

    云落居然被堵得说不出话——如今竟是连自己的身份都没人相信了?

    云落摸着下巴想着要怎么办才能让她相信自己的身份,那女鬼的余光却瞥到了云落腰间的一串铃铛。

    “冒充也不冒充得像样点,阴姬殿下素来只有两个铃铛,哪有这么一大串。”

    “哦,你是说这个?”云落捋啊捋,从这串银色的小铃铛中捋出来两个略大的红色铃铛,解了下来,在女鬼面前晃了晃,奇怪的是,铃铛被晃了好几下也没有响,女鬼的目光却好似黏在上面似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两个铃铛。

    “我许久不用了”,云落低低地抱怨道“在鞠陵于天出来之后,行走于四荒大陆,成日里带着两个不会响的铃铛太奇怪了,所以我又挂了一串会响的铃铛,看起来好一些,是不是?”

    那女鬼震在原地,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她尽管被封在原地动弹不得,但仍然颤抖着喊出声来“小鬼红药见过阴姬殿下,吾殿千岁,无意冒犯殿下,求殿下饶恕。”

    《四荒记》有载:

    酆都北阴大帝膝下仅得一女,有七窍玲珑心,身怀罗刹铃,可召百鬼,掌生杀,是为北阴帝姬。

    闻帝姬嫁与神京城太子,新婚五日,犯重罪,押入极荒之地——鞠陵于天,五百年不得出。

    期满,不知所踪。

    女鬼直着眼看着云落发呆。脸上第一次有了微微的波动,焦黑上有了一点光亮。

    她真的见到了活着的真正的阴姬,那个神秘强大的酆都下一任掌权者。

    记载中,阴姬容貌无双,红衣灼灼,为人冷酷无情,下手狠辣,做事果断,其身上的罗刹铃更是威力无穷,可操控四荒所有的鬼为她所用,为她开道。

    现如今面前的女子除了一身红衣,似乎与记载中的阴姬殿下毫无相像之处,但即使与传闻中出入甚大,那两个铃铛却是谁都不会认错——那是罗刹铃。

    在四荒只有这么两只铃铛,且这两只铃铛皆不同,但配成一对才能称作“罗刹铃”,独一无二,无人可仿,真正的罗刹铃,只要是见到了,就会有厚重的阴气扑过来,寻常的鬼见到立刻便会臣服。

    “说吧,到底是何事才会激起你这么大的戾气,驻留在此地许久不肯投胎?”

    那女鬼此刻戚戚地望着黑黑的夜空,仿佛是沉入了什么回忆。

    “我姓红,单名药,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将脸偏了偏,朝向云落,云落在那一片焦黑的脸上看不见任何的神情,但是能感觉到她的难过“一切的一切,都是由此开始。”

    兴州城主,历代以来都是女子。

    这是兴州城一项不成文的规矩。

    红药十一岁便继承了兴州城城主之位,从她记事起,她娘就教导她万万不可对男子动心,他们不过是用来延续香火的工具罢了。

    男子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这种说法云落倒是头一回听见,新鲜得很。

    于是兴致勃勃地靠近了些,竖起耳朵听着,面上神情很是诚恳。

    那模样像极了听戏的客人。

    女鬼红药翻一翻眼对上的就是云落满是期待的眼神,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更加可怜了。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谨遵我娘的教诲,呆在闺阁之中从未出过门半步。”红药那张焦黑的脸上终于是出现了一点亮晶晶的东西,云落凑近了看,才发现,那是泪。红药她,在哭。

    “兴州城女子十六岁行及笄礼”,红药娓娓叙来“那一日,是我第一次出去,也是第一次见到除城主府以外的人,同时,我也见到了他。”

    云落蹲在一旁认真地听着,这是所有事情的关键之处。

    “那一日我贪玩,在繁华热闹的街上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竟是不小心与我娘她们走散了”,红药停了一下,偏过头去问云落“您知道吗,就那么一小会,我要是听话一点,紧紧跟着我娘,那么接下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我迷了路,见到了正在闲逛的他”,红药哽咽起来“他送我回了城主府,在大门边,他说我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他一定会来娶我的。我很欢喜,此后常常背着我娘溜出来寻他,那个时候,我很快乐,他对我很好。”

    “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日,我娘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可那个时候我肚子里面早就有了他的骨肉,我娘纵使万般不愿也只能应允,定了一个日子叫他来娶我”,红药说到此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等在阁中,每日都在感受肚子里的动静,那个孩子可喜欢动了,老是踢我,害我睡不好觉,我想着,等他出来,一定要叫他爹爹好好训一顿才行。”

    那个时候,红药一边算着出嫁的日子,一边幸福地缝制着属于自己的嫁衣。

    云落没说话,静静地听下去。

    “但我因一次不慎,叫开水烫伤了脸”,红药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变化“我很疼,滚烫的水就这么倒在脸上,但那个时候我不觉得不幸,至少我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那个时候离我与他成亲只有半月不到了吧”,红药的手指动了动,语气压抑起来“但是自烫伤之后,他只见过我一面,之后便没有再来见我,我只当他是要忙,没放在心上。”

    “你,就一点都察觉不出吗?”云落指了指她的脸,语气尽量柔和委婉“你的脸。”

    “不瞒阴姬,我自幼便患有眼疾,眼睛看不大清楚”,红药苦涩地一笑“我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毁了,我娘不说,也不让他说,都只说我的脸治好了,我真信了。”

    “他也是此时才发现我是个不齐全的人,他有一回喝醉了,怒骂我就是个瞎了的丑女人,要不是我我娘逼着他他绝不会娶我。我想着他只是醉了,肚子还有他的孩子,日后他懂了,会心疼我的”,红药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可是最后呢,最后,大婚之日,他一刀捅死我娘,携了我的一个丫鬟跑了,还放火烧了成亲的屋子,他知道的,我是看不见的啊,还大着肚子,走都走不动,更别说跑。”

    云落倒抽一口凉气,那确实是惨无人道,那男人死后定要他在十殿哥哥的炼狱里面各走一遭。

    “瞎着眼的我带着肚子里早已成形的孩子,毫不意外地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面。最后他带着丫鬟溜回来,告知所有人只是走水,他醉了,醉倒在外院,没来得及救我,说的那是多么恳切伤心,可是事情明明不是他口中的那般,但是谁会揭穿他呢?知道事情的人,都死在大火里啊。”

    “我的肚子还有他的孩子,他怎么舍得,若是那孩子还活着,该是和阴姬殿下身边那个孩子一般大了吧”,红药眸子亮亮的,亮得让人心疼“那孩子长得真好,真让人喜欢。”

    云落想起前夜那手总是在穿过她覆在白白那边。

    原来是这样。

    可怜天下父母心。

    “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无耻负心之徒,我定要为所有女子讨公道!”

    “我知道你不平,但是这种负心汉做下这些事,死后酆都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为何要屠杀这么多人?”

    “等他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他享受完安逸美满之后吗?阴姬殿下,这不公平!”红药撕着嗓子大喊“不公平!”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是非公道也自然有人管,先不论公不公平,善恶终有报不是么?”云落垂下眸子“你不该违逆了它,这样最后必然得不到好结果。”

    红药静了片刻,默然不语。

    “若我没有猜错,你早已经杀了那负心汉,恩恩怨怨也归于尘土,你不该留在这里屠杀无辜之人。”

    “那些男人都流于皮囊,有朝一日女子美貌不在,他们一定会始乱终弃,我这是为了其他人好。”

    “那你可曾想过,这是他们的事情,或苦或甜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他们自己还没有说什么,哪里用得着旁人插手。”

    “我这是在帮她们……”

    “再进一步,若如果他们原本幸福美满,你岂不是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半炷香之后,才有啜泣声飘起。

    “我想,你也并不是那么想杀人不是么?”云落叹道“若你真恨男人,你为何对那些身体不齐全的人手下留情,你觉得自己与他们同病相怜是不是?”

    “呜呜呜呜”她终于是满带酸楚地哭出声来“我早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是我回不了头了。如今愿随殿下回酆都听候发落,不过殿下能否,先松开我?”

    云落掂量了一下,摇摇头“不可”。

    “为何?”

    云落静静地凝视着她——红药此刻神志十分清楚,但是方才她发过狂,而且力量之大远远超出平常的鬼,凶化的她戾气被放大了数百倍,若是此刻松了封印,万一戾气外漏她再度凶化,白白之前才失了一滴血,目前是不可能再受一次这样的损耗了,云落自然又要费大力气去摆平。

    “你可知,你被凶化了?”

    “我……”

    “这正是我最想问你的,是谁,将你凶化的?”

    “凶化?”红药苦苦思索着“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死了之后好像有人问我……”

    “是谁问你?他与你说了什么!”云落猛地一个前倾凑近红药。

    “我,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他给了我一颗药,我吃了之后便觉力量大增。”红药忍不住颤抖起来,无奈身子被定住了,痛苦从头顶传下,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她像是要再死一回。

    “你再仔细想想,能不能想出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一点也行。”云落甚至有些失控地握住了红药的肩膀“这对我很重要,你,尽力想想。”

    如果不是那个人,现在也许就不一样了。

    “我,我,啊啊啊啊!”红药双手猛地收缩,抱住自己的脑袋,一股巨大的气流将蹲在一旁的云落震出去十几米。

    云落翻了个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红药!”

    封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冲破了,红药赤着眼死死盯着云落,仿佛在看一只猎物。

    “咯吱咯吱咯吱”,红药的脖子诡异地旋转着,一双红色的眼睛聚在云落身上的一处。

    不对劲。

    云落立马低头四处打量自己,在红色裙摆处瞧见一朵红花。

    红花的颜色和裙子极为接近,云落早些时候竟是没注意到。

    她的目标是云斐,同时也是她。

    可是她不是男人,为什么,会选她?

    来不及多想,红药早就伸直手朝她袭来。

    云落抽下腰间的血赤练,甩了几下,右手紧紧揪着一端,左手顺着缎带滑过,紧紧握住。

    她警戒地望着红药。

    “呵呵呵,都该死!”红药僵硬地笑着,身上黑雾突显,慢慢笼住她的脸。

    果然,又凶化了。

    红药身上的戾气顿时暴涨,整个身躯都被黑雾笼罩,很明显,这次凶化更为彻底。

    云落默念咒语,甩出血赤练,绕在红药的腰间,一拉,将红药束住动弹不得,但是云落低估了此次红药凶化的程度。

    比她想得更加彻底。

    红药只是停了片刻,便发出更加尖利的叫声,徒手将血赤练生生扯了开来,同时被扯开的,还有她腰上的一块肉。

    她拖着还在往下滴黑色液体的身子快速朝云落而来,指甲疯长,毫不犹豫地扯住云落的袖子,云落立刻收回血赤练,往边上一躲,反身抽过去。

    但云落的衣袖还是被红药割破了一道。

    “该死!”云落低声骂道。

    红药就像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好在云落还是有点本事,还是能够应付得了。

    她将心思全部都放在了红药身上,殊不知,身后有一道黑影逐渐靠近。

    待云落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有凛冽的寒气在背后蔓延,她心下大惊,急忙一把将红药打退好几步,收回血赤练往身后甩去。

    “叮叮当当”,是兵器掉落的声音,虽然挡得及时,但云落还是挨了重重一掌,一个没忍住吐了一口血。

    “偷袭?”云落倒退几步,望着面前的人,擦了擦嘴角边的血“我就知道你有问题。”

    紫色轻纱的年轻妇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云落。

    “阿斐呢”,云落垂下手,冷冷地盯着她“白白呢?”

    “他们不重要”,老板娘拾起地上的剑,剑身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粼粼的光“重要的是你,阴姬殿下。”

    云落忽然明白了,也许他们的目标至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云落,云斐不过是个幌子,方才短暂凶化的红药就是一出戏,借此支开了云斐和白白,只留下她一人。

    她早该想到的,一只鬼,怎么可能在她与云斐的眼皮子底下给他们的衣服绣上花,除了客栈的老板娘,没有谁有这个可能去动他们的衣服。

    “你是谁?”云落捏紧手里的血赤练“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是谁殿下心中早有定数,想来也不用多说”,老板娘勾唇“但是我也确实是凤仪客栈的老板娘——凤仪,奉主上之令在此等候殿下,想来我在这里,等了殿下许多年呢。”

    “等我?你们早就知道我会过来?”

    “主上说殿下一定会来的。”

    “他还真是了解我。”

    “殿下身上有我们主上想要的东西,主上自然是要多看几眼”,老板娘掂了掂手里的那把剑,漫不经心地笑道“那个东西殿下如今也是用不了了,何不交出来,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我不会给的”,云落冷笑“做梦也得做个实际点的。”

    “主上早就料到了,殿下真是倔脾气,五百年前不肯给,现在自然也是不会给的”,老板娘举起剑,对着云落“所以,只能是动手了。”

    “既然五百年前你们没从我这里拿走,那么五百年后你们也照样拿不走!”

    “此一时彼一时”,老板娘移动脚步,环着云落缓步走着“那东西现在对于殿下,不过是个摆设。”

    “更何况,我们现在可是两个人”,老板娘指了指云落身后的红药“凶鬼的厉害,想必殿下最为清楚了吧。”

    云落面上浮出几丝震惊,随即很快又恢复如常。

    黑夜浸染着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再过一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吧。

    “既然你们主上这么了解我,那么也该知道我死不了,我只要不死,就不会把它交出来,你们又何必白费功夫呢?”

    “死不了,可并不代表不会受伤。”

    凤仪的剑呼啸着而来,红药也迅猛异常地冲过来,两个人将云落夹在中间,招招致命。

    云落挥着血赤练对敌,但是渐渐落于下风。就在云落抵挡凤仪劈过来的剑的时候,红药僵直的手趁机死死掐住云落,云落感觉到一阵窒息。

    凤仪寻准时机一剑朝着云落的胸口刺过去,云落咬咬牙,想着反正死不了,顶多疼一会,闭上眼直挺挺地准备挨这一下。

    金属碰撞的清脆声。

    “嗯,这似乎与小爷我想得不大一样?”

    云落猛地睁开眼,跌进一双满是笑意的眼。

    楚二少爷手里握着一只玄铁镖,浮着一层冷光,镖身线条流畅,厚薄适中,镖刃极为锋利。

    只见他略略一转,那细长的镖登时化作一柄短刃。挡在云落面前,轻松地打掉了凤仪手里的剑,手腕轻轻一转,刀锋后转,红药的手齐腕断下,红药被击退十几步,口中“呜呜”叫唤着,但是不敢靠近。

    “鬼殿,此事与你无关,你为何……”凤仪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容貌平庸的青年,似是疑惑,但同时又有点畏惧地往后退去。

    “谁说没关系,此事偏偏与小爷有干系,干系还大了。”楚二少爷掂着手里的短刃,皮笑肉不笑。

    云落听着这话怎么那么耳熟……

    “鬼殿,这趟水小人还是奉劝您不要蹚!”凤仪捡起地上的剑“主上虽说要与你几分薄面,但您若不要,便得罪了!”

    “薄面?脸皮这种东西小爷最不稀罕”,楚二少爷无所谓地耸耸肩“好久没有动动身子了,来,过来陪小爷试试。”

    凤仪举剑,还未来得及比划几下,顷刻间便直直地倒下来,扬起一层尘土。

    胸口处不偏不倚插着另一只镖,没入胸口,正中要害。

    楚子衡下手干脆直接。

    云落走到她身旁,弯下腰“你知道自己会死的,为何不求饶。”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活”,凤仪嘴角缓缓渗出血来“为主上而死,值得。”

    云落面无表情地直起腰,看着凤仪眼中的光慢慢暗下去,眸子却一直盯着漆黑的夜空,好像是看见了什么让她满足愉悦的东西。

    “如今真是越发不像样了”,楚二少爷摇摇头,一扬手,那只镖便回到了他的手里,与短刃并在一处,叹息道“一个不如一个。”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镖明明已经插入血肉之中,但是出来的时候却不带一点血,楚二少爷收回手时,手上也是干净得很。

    红药站在原地,没了指挥操控她的人,看起来有点茫然,余光扫见云落裙摆的红花,又立刻猛扑上来,以一种恨不得将云落拆吃入腹的决心举着没有手掌的胳膊摇摇晃晃地冲过来。

    楚二少爷面带同情地一只镖飞出去,红药应声倒地。

    挣扎了两下,也不再动了。

    “啧啧,总算干净了,咱们走吧。”

    “你是谁?”

    “翠花,这句话你一个晚上是要说多少遍?”楚二少爷回身看她,笑眯眯的。

    “四荒有资格使用‘掠杀镖’的人,只有鬼殿,方才我听那人喊你鬼殿,这个身份你该是坐实了,酆都北阴帝姬见过北邙山鬼殿。”云落系好血赤练,不咸不淡地示意了一下,问他“鬼殿不在北邙山,来这里做什么?”

    “小爷说是来救你的你信吗?瞧瞧你这语气,这态度……”楚二少爷哼哼,收好自己的两只镖。

    “你为何要骗我?”云落此刻的脸一定很僵硬,比红药还要僵硬“酆都与你北邙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既无仇怨也无交情,你是来这里看我笑话吗?”

    “小爷可没骗你啊,骗人的明明是你”,楚二少爷不甘地盯着云落“小爷本来就姓楚,在家中排行也是第二,何时骗你了,除了没将脸给你看小爷还有什么没告诉你?倒是你,小爷从来不知道酆都大帝取名这般妙,闻名四荒的阴姬殿下芳名翠花?”

    “咳咳咳,这个”,云落掩着嘴假装咳嗽一声,居然有点不敢看面前的楚二少爷——毕竟当着人家的面被揭穿了,总也是有点羞愧。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云落小声嘀咕“反正你现在知道我长得什么模样,我却没见到你的模样,这算是扯平了,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

    她不能逗留太久,四荒中皆盛传北邙山鬼王杀戮成性,嗜血成瘾,且她酆都与北邙山从没什么交集,帝父说过不能与他有何瓜葛,越少接触越好。

    要知道,她之前可从来没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鬼殿啊。

    没想到,这就看见了……

    最近真是倒了血霉,又是凶鬼又是鬼殿的,她云落得罪谁了?

    “哎,这怎么能算平了呢?”楚二少爷笑意盈盈“小爷可是救了你一命。”

    云落气结,明明是他一直在看她笑话,可现在她竟是无言以对。

    “不知鬼殿想要什么,若是云落有,该给的一定会给。”

    “哦,原来叫云落啊,总是比翠花更适合你一些。”

    楚二少爷漫不经心地玩着肩上的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她腰间的铃铛。

    “罗刹铃不是云落应允便能给的,且鬼殿拿去也无用,鬼殿还是想想其他的吧。”

    云落按住腰间的铃铛,冷淡地盯着他。

    “谁要那破铃铛了,唔,小爷现在还没想好……哎,你别走啊,等等小爷!”

    云落干脆利落地往回走,头也不回道“鬼殿若是想好了便来找云落吧,云落此刻急着办事,先走一步。”

    “你总得看看你救命恩人长得什么样子,记清楚了,日后好还恩情。”

    “刺啦。”

    云落下意识地回过身,怔了。

    楚二少爷眉眼生得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棱角分明,眼睛在清辉下泛着莹莹的光,眼角的泪痣随着他的笑一颤一颤。

    月华灿灿,星光皎皎,不及眼前人浅笑。

    从来邪魅不羁,却也清俊如白月光。

    看他虽是美貌,那美貌中却无端生出一股杀气来。

    “小爷楚子衡,北邙山鬼殿。”

    楚子衡赶上云落,与她并排走着。

    云落见自己躲不掉,索性装看不见他。

    “那只鬼你不管了?”楚子衡很好奇“小爷还以为你需要,特地留了命。”

    其实云落本想留下来再询问红药几句,但是红药此次凶化之后意识一直不稳。

    一开始是打算留下凤仪的命再好好盘问。

    结果让楚子衡一只镖了结。

    但是楚子衡听完云落小声的抱怨之后,将眉一挑,嘲笑似地瞥了云落一眼“她都肯为了那个人死,你觉得她会告诉你吗?”

    云落很羞愧。

    从鞠陵于天出来之后自己似乎是越来越蠢了……

    所以楚子衡留下了红药的命。

    楚子衡那一下虽然是控制住了力道,但是也将她伤得不轻,她始终是处于无意识的状态。

    云落等不了。

    “我没有时间等她醒过来!”云落迈着步子急速地朝前走去,暗红色的裙子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那你就将她扔在那里不管了?”楚子衡摸了摸下巴“这天也快亮了,到时候街上的人看见了如何是好?我们还是回去收拾一下吧。”

    “鬼殿,你能不能别拿我当乐子了。”云落猛地停了下来,楚子衡没有想到,朝前还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回过身,俊美的脸上满是无辜“小爷何时拿你做乐子了?”

    “兴州城出了凶鬼,不需要多久就会传到神京城的,神京城一定会派人过来处理。”云落攥紧了裙子“我不适合出现在他们面前。”

    “为什么不适合?这鬼明明是你……和小爷一起捉的。”楚子衡双手环胸,十分之不屑“就让神京城的人就过来捡现成的?”

    “鬼殿!”云落低声喊他“承蒙你照顾,云落得以平安无事,你若是觉得不平,大可以留在此处,不过云落有一事恳求。”

    “求吧求吧。”楚子衡腾出手大方地冲云落一摆。

    “鬼殿要是遇见神京城的人,万万不要说出我曾在此处出现过。”云落是真心实意地恳求楚子衡的。

    楚子衡眯了眯眼,泪痣一颤,他又笑了“反正小爷也不会答应你的。”

    那刚刚他一副大气的模样说出“求吧求吧”是个什么意思?

    云落恨得牙痒痒,想要拿血赤练勒死他。

    “鬼殿,此事对我很重要!”云落将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好了,小爷知道了”,楚子衡却忽然伸手摸了摸云落的脑袋,嘴角浅浅勾着“你生气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很好。”

    这莫名其妙的温柔是怎么回事?

    云落抬起脑袋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鬼殿……”

    “哈哈哈哈小阴姬,你可千万别爱上小爷。”楚子衡收回手,对着云落大笑“你这个样子像是马上要将心搁在小爷这里了,小爷害怕。”

    云落觉着他一点也不温柔,方才肯定是自己疯了。

    “哦对了,别一口一个鬼殿的,听着怪生疏着。”楚子衡微微有点不高兴,眼角垂了点,泪痣安静地卧在一旁。

    “我与你之前从未见过,本来就生疏啊。”云落有点茫然“倒是鬼殿你一上来就这么热络,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的。”

    “谁说我们从前没有见过了?”楚子衡负手于身后,往前跨了一步,然后在距离云落前面几米处俯下身子,眸子亮亮的“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那双明亮的眼落在云落的身上,云落望着他,有那么一刻的失神。

    “鬼殿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见过你呢?”云落晃晃脑袋,摇头否认“我并不认识你。”

    “小爷认识你就好了。”楚子衡很是自然地拍了拍云落的肩膀“走吧,小落子。”

    小、小、小落子?

    小骡子?!

    楚子衡一边喊一边往客栈走,云落呆在原地几秒之后反应过来,提起裙子就是狂追。

    “你方才喊我什么?”

    “小落子?”

    “你能不能别这么喊我!”

    “为什么?”

    “这个不好听。”

    “小爷喜欢。”

    “我不喜欢!”

    “小爷管你!”

    “楚、子、衡!”

    “唔,你这样喊虽然凶了点,但是小爷很满意。”

    “……”

    凤仪客栈。

    云落伸出手,还没碰到门上的环扣,那门“吱呀”一声缓缓两边打开。

    云落大惊:莫非自己无意间练成了神功,隔空使力?

    “两位回来了?”门后面怯怯地探出一个脑袋,阿碧伸着苍白瘦弱的胳膊抵开木门,垂着头站在一旁。

    “嗯,回来了。”楚子衡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径直跨进客栈内。

    云落倒是没有动,就站在门边上,一双眼在阿碧身上打量。

    云落端详了那少年好一会儿,见他一动不动,仿若石雕般立在门边,也不言语,模样看起来温顺极了。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客栈后的小院,是怎么一回事?”

    阿碧摇摇头“不知。”

    “她死了。”

    阿碧的脸忽然痛苦地扭曲起来,从云落进入客栈到今日,头一回看见了阿碧的眼睛,那双眼睛稚嫩得很,却布满了血丝,眼里满是愤懑与不甘。

    “那群乌鸦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木桌上的牌位是何人的?”云落心里面实在是有太多疑惑需要解开了,她一口气说完,才瞧清楚面前的阿碧,肩膀微微耸动。

    他在哭。

    “我我我。”他结结巴巴半日才勉强把话说完。

    他不叫阿碧,阿碧是他哥哥的乳名,他哥哥,就是那个负了红药的男人。

    红药化鬼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杀了他的哥哥,那个时候他才刚刚被哥哥从贫苦的乡下接到兴州城,他以为自己的哥哥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兴州城得到那些荣华富贵的,直到一个雨夜,红药出现在他面前。

    红药身后站着凤仪。

    哥哥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他没死,但是他想死。

    因为他,自那一夜之后,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了。

    他觉得红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凤仪。

    阿碧说到此处的时候,那双总是紧紧攥着自己衣服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

    “自那之后,我就被她关在这里了。”阿碧慢慢地蹲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说,红药姐姐她有时候会对我很好,总是满带愧疚地望着我,可是她吃完凤仪给她的药之后又会变得很可怕,嗜血成性,恨不得杀死所有健全的年轻男子。”

    “但是毕竟是我哥哥负了红药姐姐。”阿碧自嘲似地笑笑“哥哥对不起她,我得为我哥哥赎罪。”

    所以,他成了阿碧,成了他的哥哥。

    木桌上供着的也是他的哥哥。

    至于那一群乌鸦,不过是红药杀了人之后他收拾回来,用来处理尸体的工具。

    也是那群乌鸦,吃掉了他的哥哥。所以他即使恨着那群乌鸦,却也没有办法,自己的哥哥的血肉在它们肚子里,自己也还需要它们来收拾尸体。

    “我也不想那么多人因此而死,可是我没有办法,凤仪操控着红药姐姐,我救不了她。”阿碧拽着自己的头发“红药姐姐每次杀了人也很难过,凤仪总是加大药的量,直到后来,红药姐姐变得麻木,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以杀人为乐。”

    “原先她只是很久才杀一个,杀的也是负心之人,但后来她杀人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才发现,她杀的人,都是身上带了红花,那红花是凤仪催化她凶化的标志。红药姐姐杀人,都是凤仪下的指令。”

    “从此以后,兴州城慢慢出现了‘红药娘子’的传闻,来城里的男人也越来越少了,后来,就没了,我还窃喜,以为就此平静了。”

    “但是我慢慢发现,凤仪已经开始着手下令红药姐姐去杀一些待出嫁的女子,城里死的第一个新嫁娘,旁人都以为失踪不见了,只有我知道,那一晚,这个新嫁娘偷偷溜出去会情郎,撞上了红药姐姐”阿碧低声抽泣“你不知道,她死得多惨,红药姐姐那一晚发了狂,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我收拾的时候害怕极了。”

    “我不想杀人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拦不住她们。”

    “我信你。”云落抬手,粗糙的手拂过阿碧的手,浅笑道“我相信你是无辜的,这不怪你。”

    “城里死的女子越来越多了,大家渐渐发现不对劲,开始恐慌起来,我想了又想,才想出以驱乌鸦离开的哨声来提醒人们。”

    “城里的人慢慢地便明白了只要在哨声响起乌鸦飞过之后不再出门便可保全自己。”

    “你做的很好。”云落收回手,安慰着他“没事的,她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便自由了。”

    “那,红药姐姐呢?”少年眼里流露出不舍“姐姐她,还好么?她以后要怎么办?”

    “晚些时候有人会过来的。”云落抬起眼望望天,天已经亮了“若是那些人到这里来,记得,不要说见过我们。”

    阿碧点点头。

    自小的折磨已经教会了他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此外,我还有一事不解。”云落揉了揉额头,有点累“为何城内家家户户俱不点灯,而这里,却要由灯燃至天明?”

    “这……”阿碧惶惶不安“红药姐姐出嫁时,听说满堂灯火,很热闹。姐姐看不见,只有灯光能吸引她”。

    所以,城内的人逐渐发现在乌鸦离去之后关了灯保全自己的机会更大,而凤仪恰好以此来引诱红药回来。

    “娘亲!”客栈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叫声,云落被一个温暖的重物撞得倒退好几步,,差点一个不稳栽倒在地上。

    白白像只八爪鱼一般挂在云落身上。

    “醒了?”云落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身上的白白。

    “嗯。娘亲忙完了吗?快些歇息吧。”

    “忙完了。”云落拍了拍白白的小脑袋,抬起头对紧跟在白白身后的云斐道“阿斐,我们马上走。”

    “娘亲不休息么?”白白不解“现在就走?”

    “落落。”云斐也是有点不懂。

    “阿斐,神京城的人快要来了”,云落抱起白白“我们,赶紧走”。

    云斐背起布裹,从云落怀里接过白白“落落,累。”

    “好,走吧。”云落正要转身,身后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清微君,找到啦!”

    “嗯。”

    男人低沉清冷的声音在一片杂声中流畅地淌出来,略略低哑,语气里裹了一股漠然,缥缈得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云落身子一抖,眼睛蓦地睁大。

    冤家路窄!

    可她与他,冤家算不上,怕是要成仇家。

    路那么多,独木桥有,阳关道也有,偏偏就让他们挤到了一处,改日一定要叫土地出来好好骂一顿,这路怎么窄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