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修真 > 宠冠三界:仙妃千千岁 > 全文阅读
宠冠三界:仙妃千千岁txt下载

    “清微君,这家客栈里有极重的怨气。”

    有一少年挎着剑踏进了客栈,身着白色轻袍,稚嫩的面庞上透着与年龄不一致的沉稳。

    云落瞧着那少年雪白的靴子行至自己面前,停下。

    “请问您是这家客栈的……”少年声音清润,礼貌有加,向着云落拱了拱手,银色护腕晃得云落眼睛疼。

    云落下意识地把脑袋偏开。

    那少年望着云落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

    云落低头低头再低头,恨不得将自己脑袋塞进衣服里去。

    明明白白,确定无疑了。

    这是三十六天太华弟子。

    太华的所有弟子皆是身穿绣有黑色道纹的白色轻袍,白色靴子,另带银色护腕。

    四荒之内独此一份。

    云落认错什么都不会认错这个!

    “清微君,她……我。”少年走到云落面前,云落又将脑袋偏开,少年不死心地重新绕到云落的面前,云落再次将脑袋移开,少年许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有点无措。

    “若尘,你过来。”身后的人淡淡开口。

    “是,清微君。”若尘提着剑,再次看了云落一眼,小步跑到那人身边。

    这个时候,云落听见阿碧轻轻地和那群太华弟子说着什么,似乎是与云落她们有关。

    过了片刻,那人开口了。

    “他们是住店的客人,对此事毫不知情,让他们走吧。”他站在云落身后,忽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听着他说话“别吓到他们。”

    “是,清微君。”若尘听着那人的指令,跑回来柔声道“这家客栈有些事情需要调查,不知各位可否换家客栈住下,所有的费用太华自会承担。”

    三十六天太华在四荒赫赫有名。

    四荒之内凡是有任何事情,太华必定会派人出来处理。因此太华在四荒得了一个好名声,人人提起太华莫不是赞赏有加,再者太华是由三十六天无上神明太华神尊所创,能入太华门下的,皆是天资过人,禀赋异常之人。

    于此,太华倒像是个除暴安良,为民除害的世家。

    “那倒不用了。”

    云落一怔,她现在不方便出口,怕再生事端。云斐和白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云落不动,自己也不动。

    可是楼上那个人半个身子斜倚着柱子,手里转着一把镖,笑容浅淡。

    楼下的人皆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朝楼上看去,楚二少爷收回镖,慢慢踱下来。

    他又换了一张面皮。

    也是平淡无异。

    他走下来,伸手拉住云落,隔着云落偏了偏脑袋,对着云落身后的一群人笑道“既然是太华弟子,自然是有正事要办,那我们不便打扰,先告辞了。”

    说罢,牵着云落的手就往门口走去。

    云斐和白白紧跟其后。

    云落低着头从那人身边匆匆而过,余光只瞥见他雪白的靴子,如今竟是连抬眼瞧一瞧的胆子也没有。

    自己果真是变了,以前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云落想想,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云落收回目光,面前的紫色的衣袍惹眼得很。

    此刻心中真真是对楚子衡满怀感激了。

    靠着他自己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出来了……

    “娘亲!”脚还没迈出门槛,身后就传来白白的叫声。

    诸事不吉,万事不顺。

    云落毫不犹豫地甩开楚子衡的手往回奔“白白!”

    脚却在看见白白的那一瞬间定住了。

    她转身只看见白白抱着他的腿,他背对着她,云斐则在对面站着,面前横着一把剑——云斐被拦住了。

    听到云落的喊声那一瞬,他愣住了。

    他手一收,放下剑,云斐抱起白白疾步朝云落走来,怕他再起什么疑心,云落将云斐二人推到门外,自己则急急地跟过去。

    手腕被死死扣住。

    “七七。”

    四荒之内,只有他会这么喊她。

    神京城太子月泽。

    她从前的,夫君。

    云落哆哆嗦嗦地折回身子,想着要不要坦白,眼里却只看见他脸上的黑色布条。

    他看不见。

    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将自己的眼睛给伤了呢?

    刚进来的时候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当着面看他,不知道他眼睛看不见,难怪他一直没有认出自己。

    来不及细想,云落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认出来。

    云落立刻变脸,尖着嗓子叫唤“您怕是认错了,我不叫七七。”

    “你是。”

    不容置疑。

    “我真的不是,您看不见,真的认错了。”云落诚恳地撒谎。

    月泽没有再说话,那张蒙了布条的脸静静地对着云落。

    看着那熟悉的脸,云落有点恍惚。

    四荒里最负盛名的青年才俊当数神京城太子爷月泽,才华无双,容色过人。

    年纪轻轻便飞升成了四荒仅一位的神殿。

    世人赞他:“容止端雅,世无其二;出尘清姿,无人可及。”

    云落一眼便瞧上了他,就是因为他这副好皮囊,在四荒众多青年才俊中尤为突兀。

    云落识字不多时,捡不着合适的词来表达她溢于言表的赞美之词,问怀澈吧,他与月泽走得近,不大方便,她便去寻了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天枢星君。

    吃了她三碗面之后,天枢星君广袖一挥,大笔一落,送了六个字给她。

    “四荒第一绝色。”

    她还真的拿着这个词去夸月泽了,被三十六天的师兄弟们笑了足足一月有余。

    可月泽是真的长得好。

    此刻瞧不见他的眼睛,若是布条摘下,那眉眼间定是如冰雪堆砌,清冷幽贵,他是神京城高高在上出尘的嫡仙,不该是她所妄想的,也不能是她所妄想的。

    当初那些日子,就当是自己偷来的吧。

    “翠花?”,云落飘啊飘的思绪顷刻间被打断得干干净净。

    楚子衡装作疑惑不解的模样走进来,眼角一跳,指着月泽握着云落的手怒喊“你你你干什么呢,你个浪荡子!别以为你是太华的弟子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说罢,上来就是扳月泽的手。

    月泽什么也不说,就是握着云落的手,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落在云落身上不肯走。

    周围一众的太华弟子皆是呆立于当场,面上表情千奇百怪,眼珠子都仿佛要掉下了一般。

    “你们还愣在那里干嘛,快点过来帮忙啊。”楚子衡居然扳不开月泽的手,朝着周围嚷嚷。

    “清,清微君”,若尘握着剑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您这是……”

    “不知这位口中的‘七七’是何人?此刻在何处,快来解救解救我这无辜小女子啊。”云落将脸朝向若尘,面上尽是委屈之色。

    若尘犹豫地看了看月泽的脸,对着云落摇了摇头,然后以极其丰富的姿势告诉云落……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旁边有个年纪尚小的太华弟子动了动身子,挪到若尘身边,告诉若尘:“若尘师兄,我未入太华之前,家里依稀曾提起过清微君似乎与一位名唤‘七七’的女子有过一段不大好的情缘。”

    何止是不大好的情缘啊,简直是孽缘啊。

    说罢,他退了回去,那帮子师兄弟开始悄悄讨论:“清微君这是怎么了?”

    云落收回思绪,凝视着面前的月泽。

    原来你也会为我难过的么?

    云落闭了闭眼,幽幽地看着月泽“夫人若是去了,不必强求。”

    月泽的手一紧,握得云落的手有点疼。

    “娘亲他是谁?”白白见情况不对,马上扑了回来,胖胖的手拽着月泽的手“你放开我娘亲!”

    “你是……”月泽一怔,低下头看白白,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得到紧紧挨着自己小腿的那一团温暖。

    “我是她儿子!”白白再次骄傲自豪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落,懵了一会儿,才想到“哦,我忘了,你看不见。”

    “你的,儿子。”月泽念着,低低的声音竟是莫名的让人有点心疼。

    “是啊,我与夫君就是陪着孩子出来游玩一番的。”云落趁机收回手,拦住白白,往后退了几米“不知道您夫人是否……”

    “她没有,对不住,是我认错了。”月泽略垂首“你与她声音很像。”

    听了一会而,月泽又补充道“她也喜欢戴着铃铛。”

    “铃铛啊,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几个。”说罢,云落真的就去解腰间的铃铛。

    “不必了。”

    “我带了很多,你问问旁边的人,你要是真喜欢我给你几个,不用客气。”

    “不必了。”

    “那,那好吧”,云落讪笑几声“就此便告辞了。”

    “走吧走吧,这群人真是晦气!”楚二少爷见此快速携了云落白白往外走,走到一半,不知道做什么,回头看了立在原地的月泽一眼。

    而后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出了客栈之后,云落自然是不会再去找客栈住下了,她要赶紧回酆都城。

    接下来的事情太华一定会处理得十分妥当。

    出了兴州城,楚子衡笑容灿烂地与她道别,看起来心情颇好。

    “小落子,小爷这就走了,不用送了。”

    “你去哪里?”

    “自然是回小爷的北邙山,不然还能去哪?去酆都城?”楚子衡拨了拨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张脸,玩笑似地问道“诶,你要是请小爷去,小爷勉强可去一去。”

    “鬼殿觉得勉强,我就不请了,何必大老远地寻个不开心是不是?”

    “小爷也就是意思意思,你当真了?”楚子衡撇撇嘴。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云落携着白白就要溜,被楚子衡一伸胳膊拦住了。

    “鬼殿?”

    “小爷还有事要问你”,楚子衡冲云落眨眨眼“你说,小爷与方才那一个,谁长得更好些?”

    鬼殿的脾气果然奇怪,旁人见到月泽都是要自惭形秽,有点骨气的也要比比才华本事,没见过……比脸的。

    “反正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比不得的。”云落面无表情道。

    “哦,忘了撕下来了。”楚子衡伸手一拉,面皮落在了沙地上。

    紫衣男子笑容在边塞略显毒辣的日头下竟然泛着一层柔和的光,云落这是第一次好好看他的模样。

    她在四荒活了那么久,以为没有人能及得上月泽的,无论是才华天赋还是样貌。

    不可否认,她错了。

    在此事之前她从未见过这位鬼殿,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只听说他总爱披着别人的面皮,模样千变万化,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模样。

    那一夜在街上,夜色深重,掩了他的模样,月光之下只记得那颤颤的泪痣和亮如辰星的眸子。

    但此刻她看得清楚分明。

    若月泽真要与之相比,楚子衡的容貌明显更胜一筹。

    五官虽然带着一股强势,但线条流畅,皮肉匀称有华丽感,他总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眼角那颗泪痣随着他的笑熠熠闪光,招人得很。

    “鬼殿这张面皮倒是不错,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云落勉强地笑笑,尽量避开与月泽有关的事。

    “这张面皮么,倒还真不是小爷从哪拿的”,楚子衡歪着脑袋,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是小爷自己的面皮,怎么样,是不是不错?”

    “是不错”云落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赞美了几句“鬼殿姿容不凡,四荒怕是没有没有几个人及得上。”

    几句赞美之后,总算是送走楚子衡这尊大神了,云落牵着白白的手,云斐走在云落身后。

    无奈白白不肯动。

    “怎么了?”云落低着头去看白白。

    “娘亲不是说办完这件事就去这座城最好的酒楼吃一顿么?”

    “这个……”云落耐心地哄着白白“下回好不好,这次娘亲有急事,咱们先走。”

    白白咬咬嘴唇,点头“好吧,但是娘亲不要忘了。”

    “知道啦,咱们快走吧。”

    云落迈开步子,还没走两步,便被拉住了。

    云落复低头,道“又怎么了?”

    白白指了指身后。

    云落欲哭无泪。

    云落还记得,第一次见月泽,还是在一千八百年前。

    彼时云落五百岁,正是和如今的白白一般大小。

    阴鬼的外貌变得慢,神仙妖灵物长到这个年纪都成了少年少女,她还是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

    不过作为酆都北阴大帝的幺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谓是受尽荣宠,也不拘于这些皮囊。

    长得小便长得小,又不妨碍她尊贵的身份以及在四荒极高的地位。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云落去了酆都城八百里开外的凡世一座小镇。

    但其实她是不想去的。

    七月十五乃是鬼节,酆都城会在那一日将城门打开,恩准游荡在城内的鬼魂出去。

    为了防止出现失控的情况,那一日随着鬼魂一起走的还有大批的鬼差。

    每一批鬼差都有自己的分管辖区,须得保证在七月十五这一日不出任何事情。

    云落对外边的事情毫无兴趣,也不愿意和一大群人挤出去,她原本可以像往年一样呆在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更何况那会儿才刚过完自己生辰不久,别人送来的生辰贺礼她都还没有摸个遍。

    北阴大帝非要她出去,随着鬼差多学着点有用的东西。

    云落一哭二闹三撒娇。

    但是她的帝父将她拎起来扔了出去。

    是的,扔了出去。

    并将这种行为美名其曰成“助她历练的不得已之举。”

    五百岁的云落,揣着罗刹铃,系着血赤练,茫茫然地跟在几个鬼差后面出了酆都城。

    “小殿下,出了酆都城之后就跟着我们吧。”一圈鬼差围着云落,好奇得不行。

    “小殿下还是跟着我们,我们人多,出去遇上危险也能护着小殿下。”

    “还是跟着我们吧,我们这次去的可是最热闹的京都,那里夜市可热闹了。”

    “……”

    一大群鬼差为云落到底和谁一起去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我跟他们去!”

    在一大片黑衣白脸飘来飘去还翻着白眼的鬼差中间,云落打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们。

    两个鬼差看起来年纪都比其他的鬼差小,只比云落稍稍长了一些,一个看起来很清秀,但是胆子似乎很小,不住东张西望,另一个身形高大一点,候在那只鬼后面安静地注视着被包围在一众鬼差中间的云落。

    云落看着他,他也看着云落,只有眼白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云落,毫不畏惧。

    云落觉得自己若是和他们在一处,这趟行程应该不会太无聊。

    听到云落要跟他们一起去,那只清秀的鬼差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接着便是什么“我我我们修为,不不不高,殿殿殿下……”

    “你是个结巴?”云落惋惜“难得瞧见一个看的舒服的,没想到是个结巴,可惜可惜。”

    “这这这不是要紧事”,他继续结巴“同同同行之事还望殿殿殿下三思。”

    “怎么,还怕我拖累了你们不成?”

    “不不不是。”

    “那不就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我与你们一起去。”

    鬼差们看见云落朝着那两只鬼差走去,惋惜哀叹了一会儿,也都该干什么干什么,一下子散去了。

    云落只能跟着他们。

    那鬼差苦着一张脸带着云落往凡世走去。

    “大哥哥,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啊?”云落从短命的娘亲那里得了一双剪水明眸,定神望着你的时候尤其摄魂,因此每次一犯错她就张着雾蒙蒙的大眼瞧着你,直到你心软为止。

    这招用在谁身上都行。

    百试百灵。

    于是乎……

    “小鬼万万,万万担不起小殿下这般称称称呼。”那鬼差吓得腿一软,飘在空中的身子差点栽下来。

    “可是我都是这么喊十殿哥哥他们的。”

    “这这这……小殿下莫莫莫莫要,开,开玩笑了,小鬼怎能与十殿阎罗王相,相比。”鬼差雪白的脸上登时涨红了几分。

    “小殿下莫要吓唬白圮了,他胆子小,禁不住吓。”这个时候,一直在身后的另一个鬼差飘到他二人中间,笑意盈盈道。

    “你又是谁?”五百岁的云落见到谁都觉得新奇“我怎么就吓他了?”

    “小鬼名唤子夜。”子夜行了个礼“小殿下乃是酆都北阴帝姬,身份尊贵,吾等小鬼是受不得殿下如此的称谓的,若是让人知道了怕是要丢了小命,自然是要害怕。”

    白圮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飘了过去,怯怯地躲在子夜身后。

    “哦。”云落有点闷“一个个都是这样,都不让我喊,真讨厌。”

    “其实”,子夜微笑着飘了过来,立在小小的云落面前,稍稍俯下身子,那双没有眼珠子的眼睛正对着云落“若是不愿意,没有人的时候喜欢怎么喊就怎么喊。”

    身后的白圮从空中倒了下去,无奈只是魂魄,倒下去的时候激不起来多大声响。

    前面的云落二人有说有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他只好慢吞吞地爬起来,悄悄扯了扯子夜的衣角“子子子夜……她,她是阴姬殿下……”

    “无事”,子夜顺掉他的手,摸了摸白圮的头“无人知道,殿下也开心,何乐而不为?”

    白圮鼓着脸颊,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云落觉得自己真是选对了人。

    他们行了有两个时辰才到了他们的分管辖区。

    子夜与白圮本来就是飘来飘去,但是云落飘不起来,只能仗着血赤练带着她飞起来。

    云落落地之后心里想的是:亏得是能飞,不然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他们两个人的分管辖区既不是热闹的京都也不是秀丽的小镇,而是一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破村子。

    云落扬起小小的脑袋,瞧着村子破破烂烂的入口,还有那木牌上面同样破破烂烂的三个字“清水镇。”

    “村如其名”,云落摇了摇头“整个村子跟清水一样,什么都没有。”

    子夜但笑不语,幽幽地飘了进去,白圮想说什么,看见子夜那副模样就又把嘴紧紧闭上去了。

    “我说你们在酆都教人给欺负了,怎么会分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子夜飘在前面,云落不喜欢成日在半空里飘来飘去,脚不沾地让她感到虚得很。一飞到村口之后她就收回了血赤练,自己在地上走着,伸出手去够子夜的衣服竟然够不到,只好偏着脑袋对飞在左侧的白圮聊着。

    白圮默默地看了云落一眼,没说话,云落从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来,二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日。

    “你想说什么就说好了,我又不会骂你,老是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云落瞪得眼睛都发酸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眼神示意,有些话不好当,当面讲难堪了些。”飘在前面的子夜忽地转了回来,俯下身子看小小的云落。

    云落满脸不解,正打算再问几句,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怒喝:“走开,你们这些脏物……滚!”

    云落觉得很神奇,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是有人住的?

    自从他们刚刚进来到现在,穿过了大半个村子,入目皆是荒凉萧瑟之景,房屋大多破败不堪,有些早已摇摇欲坠,摆明了这里早就荒废了。

    “唉,又是一个。”子夜叹气,朝呼救声飘过去。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圮同情地盯着云落“殿殿殿下,早说过不不不要来的,这这这里,不大干净。”

    “你能缓一缓再跟我说话吗?”云落听他不断重复的词语听得脑袋都大了。

    “这小村子没人,并不代表没有鬼。”子夜回过头揽住白圮,替说话过急的白圮顺了顺气,解释道“越是没有人的地方游魂野鬼最喜欢。”

    “我我我我我和子夜的辖区,是是是最容易发生事情的地地地方。”白圮顺完了气,又马上补充道。

    云落听完,只觉得自己跳进了狼窝里。

    犹豫许久,她开口“白圮你说话能缓一缓吗?我听得实在是太累了。”

    白圮很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云落。

    “缓了也没用,他生来就是个结巴”,子夜摸摸白圮的头,微笑道“这样显得可爱些。”

    白圮脸红。

    云落歪着头瞧着飘在半空的两个鬼差,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子夜先是自己飘了过去查探查探。

    不一会就传来他的呼喊,声音在风里被拉得很长“快过来吧,别愣在那里,我们要干正事了。”

    白圮二话不说就飘了过去,云落踌躇片刻,也迈着小短腿“蹭蹭蹭”地跑了过去。

    行至一座破庙前,那求救声更加明显了。

    云落抽出血赤练,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要跨进去。

    被飘在半空的子夜慢悠悠地揪住了领子。

    “你你你放肆!”云落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对待,小脸憋红了也没将自己的领子从子夜手里拔出来,一双美目怒瞪子夜。

    “殿下,既然您选择跟着我们,这里又是我们的辖区,您得听我们的。”子夜那双白眼朝着破庙,手却依旧放在云落的衣领上,以一种不急不缓但是不容拒绝的语气和云落说话。

    “我知道了。”云落想来聪明,不然在酆都也不至于这么受宠,她知道子夜此刻定是有自己的打算,因此也不敢多加放肆。

    云落深知一个道理:“谁的地盘谁做主。”

    “子夜,这这这里面是,是什么情况?”白圮凑近子夜,小声询问道。

    子夜的眉头越皱越紧,继而低低喊了一声“不好。”

    “怎怎怎么了?”白圮见到子夜这个样子,也立刻紧张起来“里面那个,很很厉害吗?”

    “里面的鬼倒是不怎么样。”子夜偏着头,对着云落摇摇头“但是处理起来似乎有点麻烦,看样子,这次殿下跟过来倒是对的。”

    云落觉得自己仿佛活在云端,飘飘渺渺不知他人所云“你又是个什么意思?”

    “这座庙里面,聚集了方圆数百里的鬼。”子夜飘低了点,指了指那座庙“因为里面,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们。”

    “是纯阴的血。”云落嗅了嗅,笃定地说出。

    “不愧是阴姬殿下,小小年纪便能够辨别出血的气味。”子夜点点头“那里面的,确实是纯阴之血。”

    在酆都城,几乎所有的鬼知道纯阴之血意味着什么,那是极上乘的补品。

    得一滴,可增上百年的修为。

    因此纯阴之血对鬼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有多少只?”云落问道。

    “大概有上百只。”子夜眸子紧锁这破庙,面上显出几分凝重。

    “上百只?”云落瞪圆了眼睛“大哥哥你没有在开玩笑吧……这座庙那么小……”

    “没错,确有上百只。”子夜面色沉重。

    “那方才我们听见的人的呼喊……”云落抖了一抖“真是见鬼了,那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说罢,抬起头瞧着半空飘着的子夜和白圮“是吧是吧。”

    子夜双臂环胸,白眼朝上“殿下,见鬼有这么惊讶么?”

    云落忘了,她日日都能见到鬼的……

    “不过那人还活着倒是挺让人惊讶的,这么多鬼都没把他给吞了。”子夜继续慢吞吞地补充道。

    “那我们现在赶紧进去救人吧!”云落满怀热忱,期待地看着半空中的两只鬼差。

    “殿殿殿下,我们只有三,三个人。”白圮伸出三个手指晃了晃,好心提醒道。

    “而庙里面得有上百只鬼。”子夜捻了捻手指,指尖化出一根细线,随即慢慢变长变粗,白圮见状,也化了一根线出来。

    “这是?”云落对着那根不断变化的线东看西看。

    “这是魂锁。”子夜手里的细线缓缓变成了一根粗壮的铁链“每个鬼差都有的,用来锁住鬼魂。”

    “殿殿殿下怎么连连这个都不知道?”白圮雪白的面上写着“不敢相信”四个大字。

    “所以才要出来历练。”子夜不冷不淡地瞧了云落一眼。

    云落鼓着脸不再看他们,自个儿小声嘀咕“现在不是知道了么……我以前都没出来过,哪里知道这些,这个不能怪我的,我现在已经出来……人呢?”

    子夜和白圮早已经朝庙飘过去了。

    “小殿下,现在再不过去,只怕那人是真的活不了了。”子夜拖着长长的声音喊云落。

    子夜飘到庙门口,两只石狮子蹲在两侧,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略显陈旧的金黄色大门,偶还有几片剥落到一半的漆片挂在门上,铜环早已生锈,门的边边角角结满了蜘蛛网。杏黄色的院墙掩在一片荒草中。

    依稀可辨出当初的繁盛。

    白圮低身,探出手去拨那两个铜环。

    “他在干嘛?”云落握紧手里的血赤练,见白圮小心翼翼地拨动着那两个锈铜环,面上神情还及其认真严肃。

    “引狼出室”头顶飘下来四个字。

    “‘引狼出室’?我从未听说这个词,帝父教我的明明是‘引狼入室’”,云落迷惑,眨着大眼很诚挚地询问子夜“大哥哥,是我记错了吗?”

    “咳咳咳”,子夜选择跳过这个话题“殿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前面的事情。”

    “哦。”

    “子夜”,白圮回过头看子夜“挤挤挤满了。”

    “你感觉到了?”子夜皱了皱眉,朝白圮飘过去“都是什么货色?”

    “不,不好办”,白圮摇摇头“怕怕怕是要直接,杀杀杀杀杀……”

    “杀什么?”云落觉得头都听疼了,子夜是怎么做到和白圮是相处的?天天听他结巴打发日子?

    “杀进去!”子夜低头,眼睛对着云落从上到下一扫“小殿下,你就在此处等着,别进去了。”

    “为什么?”云落仰起小脑袋不答应“我不,我要进去。”

    “小殿下,我与白圮尚不清楚里面究竟有多凶险”,子夜拎了白圮的衣领就推开庙门“为了小殿下的安危,小殿下还是在外面等着比较安全。”

    “是是是是啊,小殿下若是出出出了什么意外”,白圮被子夜往后拖着,不住扭过头看云落“我们如如如何与大帝交交交代。”

    “小殿下在外多多多加……”话还没说完就被拖了进去。

    子夜一进去马上就把门给关了,云落追过去,差点撞上去,碰了一鼻子的灰。

    于是她百无聊赖地蹲在石狮子脚边画圈圈。

    画了好一会她才察觉不对劲——不是有数百只鬼么,怎么子夜和白圮进去之后毫无动静?

    她年岁尚小,知道的不多,但是也清楚,与人争斗,尤其是这么多人的时候,该是有声音的啊。

    某不是他们遭遇了什么不测?

    这座庙这么小,数百只鬼挤在里面,那纯阴之血的所有者,怕是早就骨头渣都没了,可他现在还活着。

    不过拖了这么久,能不能活下去还真是一个问题。

    子夜与白圮也不知道有没有救到人。

    云落不自觉地探了探腰间的罗刹铃。

    进去吧,不用怕。

    云落这么告诉自己。

    她怀着莫名激动且好奇的心情推开了那两扇斑驳的大门。

    “吱呀”门开了。

    空荡荡的庙里,神像东倒西歪,布满灰尘。

    云落踩在干枯的草上,朝大殿走去。寂静的庙什么声音也没有,大殿入口处挂着的金色流苏一动不动地垂着,好像定在那里一般,云落只听得见自己脚下发出的“沙沙”声。

    “奇怪,明明没有鬼啊,还说有上百只,肯定是骗我的,自己和白圮哥哥去玩了。”云落不满地哼哼。

    她迈开步子,前脚踏进大殿,头顶忽然荡下来一团黑影,云落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嘻嘻嘻嘻嘻,又来一个”,那黑影倒挂在屋檐上,长长的舌头都快要垂到地上了“唔,闻着真香,真想尝一口。”

    “不过是一只小鬼,也敢这么嚣张?”云落拉紧血赤练护在自己面前,冷着小脸盯着面前的鬼。

    “小鬼?小姑娘口气这么大可不好。”那鬼挂在那里晃来晃去,发出刺耳的笑声,周围纷纷传出笑声,笑声尖利。

    声音是从各个角落里面传出来的。

    慢慢地,扭曲的黑影从各个阴暗处爬了出来。

    霎时间,各种鬼遍布了整座庙,子夜说的没错,这里得有上百只鬼。

    “酆都放你们出来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你们竟然不知道珍惜,出来为非作歹,要是被知道了,你们定要下放到十层炼狱。”

    “哈哈哈哈谁会知道,你告诉我们?”

    “我知道。”

    云落骄傲地仰起脸,眸子清亮。

    “呵呵呵呵小姑娘你知道又能怎么样,知道了和说出来可是两回事,谁会相信你,又或者说,你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去。”有个空了一只眼的女鬼绕在坍圮的佛像上大笑。

    “殿里面那两只先扔在那里别管,搞了这么久也没拿下来,累死老子了。”

    “来来来,先尝尝这小姑娘的味道。”

    “哈哈哈哈哈先拿她开开胃。”

    “饿了这么久,终于有吃的了。”

    “……”

    此起彼伏的鬼叫声。

    云落凝神,抓紧血赤练。

    身后忽然冷风袭来,云落下意识转身去看,只看见一个黑影挡在自己面前。

    “大哥哥?”

    “不是说了不要进来吗?”子夜很头痛,一边挡着那只恶鬼,一边分神回来训斥云落“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是第一次子夜没有对她用尊称。

    “子夜,先先先别说了,捉住他们要要要紧!”白圮也飘了过来,甩出魂锁。

    他们严厉的眼风一扫,周围的鬼都退了几步,似乎是忌惮他们。

    “大哥,怎么会有鬼差?”有小鬼怯弱地问道。

    “老子怎么知道!”挂在屋檐上的鬼啐了一口,看了周围一圈“他们就两个人,还带着个小孩子,我们不要怕,回去是死,在这里也是死,还不如和他们拼了,还有可能活命。”

    “但是你们早就死了啊,还要命干什么?”云落顺口问出来,帝父曾经说过,会问问题的孩子都是聪明的。

    众鬼皆愣在当场。

    “我跟你们拼了!”那鬼一挥手,数百只鬼涌过来,有爬的,有走的,有跑的……

    子夜与白圮一个套一个,顺手得很,云落缩在他们身后,偶尔有鬼想偷袭,给她抽出去老远。

    眼看着那群鬼渐渐处于下风了,虽说子夜和白圮的体力消耗不少,对付剩下的绰绰有余。

    云落大喜。

    那只挂在屋檐上的鬼忽然抓出一把丹药洒了下来“快吃下去,快!”

    他自己还吞了一颗特别大的。

    云落拾起一颗滚落到脚边的丹药,举起来问子夜“大哥哥,这是什么?”

    残存的鬼像是捡到救命仙丹一般纷纷弯腰捡起来吃下去。

    “糟了,我就知道”,子夜扫视了低头吞药的鬼,看着白圮“你怎么样。”

    白圮摇摇头,方才捉那些鬼早就耗了不少精力,他与子夜修为不深,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无论如如如何也也也要把小殿下送出去。”白圮喘了一口气。

    吃过药的鬼力量更为充沛,一直拼命往前面冲,且阴气大盛,白圮和子夜渐渐地开始有点力不从心。

    云落忽然明白一开始为什么没有动静了——子夜想的就是偷偷溜进去将人救出来。

    他早就料到这种后果了。

    是云落坏了他的计划。

    “哈哈哈哈你们都要死在这里!”那只挂在屋檐上的鬼竟然落了地,漂浮着朝云落扑过来,云落这才看清他腿,可怖地扭曲着,半截小腿往里面拐着,另一只腿很小很小,甚至还没有云落的长。

    难怪,一直挂在上面。

    他面露诡异的笑容,极为迅速地靠近云落,白圮和子夜甚至没来得及拦住他。

    云落深呼了一口气,虽然帝父常常教导她不准用罗刹铃,她生来就是不死之人,但是她再不用,殿外的,殿内的只怕都活不了。

    她拽下腰间的铃铛,举起,狠狠甩出,铃铛悬浮在空中,泛着赤红色的光,她收回手,手腕相交,不停抖动手指,闭上眼默念咒语。

    “四荒鬼神,罗刹召之;百鬼听令,为吾开道!”

    风起云涌,阴风阵阵,乌云急速移来,盖住所有的光。四荒大陆中有一道红光直通天际。

    阴气大炽,罗刹铃出世。

    方才还厮杀着的鬼刹那间静下来,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云落睁眼,冷然吐出一个字“灭”。

    地上的鬼慢慢消散直至不见。

    破庙中,什么也没有了,就像刚刚进来一般寂静空旷。

    子夜和白圮累倒在地上,收回铃铛的云落直接晕了过去。

    这是云落第一次动用罗刹铃,年纪尚小,心窍还未长全,对罗刹铃的操控不稳,仅仅发挥出罗刹铃三成的力量,最后还伤了自己。

    这也是云落第一次,遇见凶化后的鬼。

    云落再睁眼时,已经躺在酆都城的忘川小筑里了。

    “啊,小殿下醒了!”一只女鬼握着一块湿帕子,飘啊飘,幽幽地飘到云落的床边,见到云落睁开了眼,尖叫一声扔掉帕子,扭着丰满的身子飘了出去。

    不多时,一大群人就涌了过来。

    “落儿,现在感觉如何?”

    为首的男子面容坚毅,五官分明,高贵大气,着一身玄色蟒袍坐在床边,低着头心疼地瞧着云落。

    “帝父……”云落从被子里伸出手,捏了捏北阴大帝宽厚的手“我没事。”

    “你啊你”,北阴大帝挥挥手,让跟在身后的一众鬼医退下“真是让本帝担心死了。”

    “是帝父将落儿扔出去的。”云落撅起嘴,松开手,扭过头不去看他。

    “是是是,本帝错了”,北阴大帝陪着笑脸“幸好没事。”

    “哼,看在帝父这般诚恳的份上落儿就不计较了。”

    云落从小就被宠过了头,既骄纵又跋扈,鬼点子也多,好在人聪明,见好就收。

    而且她心里面清楚,北阴大帝这次不是来安慰她的,是来问罪的。

    “你这次是不是用了罗刹铃”,果不其然,北阴大帝立马沉着脸“本帝都是怎么教你的。”

    “帝父我不是故意违背您的旨意,那个时候我若是不用,那么所有人都得死。”云落慌了,马上扭回头去求饶,她知道,帝父总是万般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用罗刹铃。

    帝父什么事情都可以纵着她,除了这个。

    “你!”北阴大帝像是要骂她,话到了嘴边又化成了叹息“罢了,你也是为了救人,是本帝没有护好你,此事,怪不得你。”

    云落喜出望外——帝父居然不骂她?

    “往后不许再用罗刹铃了”,北阴大帝望着云落,伸出粗厚的手抵在云落的脖颈处,那里的跳动很剧烈“你如今心窍还未长全,擅用罗刹铃会要了你的命知道吗?”

    “知道了”,云落小声应下“帝父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是决不能用罗刹铃的,这次是我犯了错,我自领惩罚。”

    北阴大帝点点头。起身,双手负于身后正欲离开。

    “帝父!”躺在床上的云落犹豫了片刻,喊了出来。

    “那两个鬼差没护好你,降了职,与你一同受罚之后便放到这里做杂役。”北阴大帝早知道自己女儿要问什么“庙里的人此刻还在本帝的寝殿,你收拾收拾就过来。”

    云落听完便放下了心,帝父没有对他们怎么样。

    不过,要她去寝殿做什么?

    容不得多想,北阴大帝一出了忘川小筑,云落立马吩咐身旁的鬼奴起身为她洗漱。

    鬼奴手脚利落,很快就将云落收拾妥当,云落在一众鬼魂的簇拥下朝北辰宫走去。

    “帝父,我来了。”

    酆都城一向阴冷,云落身着红色小袄,有些圆润的身子伏在大殿门前行了叩拜礼。

    “小殿下,这是您帝父的寝殿,不用这般……”远远地有只声音尖细的鬼迎过来,一边扶起云落一边心疼道。

    “崔掌事,酆都城的规矩摆在这里,谁都不能违反”,云落呵了两口热气在手上“我也不可以的。”

    崔掌事宠溺地牵着云落的手往里面走去“是,小殿下这般明事理,大帝心里一定高兴。”

    云落扬起小脑袋,笑嘻嘻地看着走在身旁的崔掌事。

    自打云落记事起,崔掌事就在此处了。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多少年了,只知道他是北阴大帝用罗刹铃炼出来的鬼,也是唯一一只。

    没名没姓的,帝父就封了个管事的头衔给他,让他在北辰宫呆着,无事的时候便托他照顾一下云落。

    因此云落自小就跟崔掌事亲近些。

    “大帝,小殿下到了。”崔掌事停在北辰宫外,尖着嗓子叫唤道。

    “进来吧。”

    云落抽抽鼻子,松开崔掌事的手,往前蹦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身朝崔掌事挥挥手“崔掌事我进去啦。”

    每次云落要走,都会和崔掌事道别,这是习惯。

    “是,小殿下,您慢点。”崔掌事僵硬的脸勉强动了动,那张嘴机械地往上提,看得出来,崔掌事已经很努力地在挤出一个微笑了,但是效果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

    云落一蹦一跳地进去了,头上扎着的两只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崔掌事远远地站在宫门外,眼里只有那两只晃来晃去的小辫子。

    “帝父?”云落进了殿,大殿里一片寂静,两侧齐刷刷地立着排列整齐的鬼,均是低着头默然候在一旁。

    “嗯?才几日未来,帝父殿内怎么多了这么多的鬼侍?”云落蹦到一只鬼侍下面抬起脑袋盯着他看“怎么有些眼熟……”

    “十一来啦!”哗啦啦涌出来好几个人。

    云落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离了地面。

    十阎殿转轮王举起云落转啊转,笑容灿烂“许久不见我们十一了,怎地又胖了许多。”

    云落一记白眼给他。

    “老十,你先把十一放下来,这么转是要晕的。”一旁的九阎殿平等王好心劝道,伸出长臂意欲从转轮王手里夺下云落。

    转轮王自然是不肯给,于是兄弟两个开始你争我夺,立在周围的几个阎罗王见状,纷纷加入争夺云落的行列。

    云落:旋转,跳跃,我闭着眼……

    “都别闹了,快将十一放下来!”五阎殿年纪虽然不是最大,但是却是兄弟里面最有威望的,他一开口,登时就静了不少“各位哥哥弟弟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帝父还在里面等着。”

    云落晕晕乎乎地落了地,看着自己的傻哥哥们皆是宠溺地望着她“十一先吧。”

    云落无话可说,扭着短短的身子走了进去。

    自家的十个哥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帝父。

    云落走进内殿,殿中央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层层帷幔披落下来,云落只能隐约瞧见有个脑袋搁在玉枕上,但是看被子隆起的样子,那人身形比较小,决计不会是自家帝父。

    “帝父你在哪?”见殿内躺着的人不是北阴大帝,云落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人,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喊“帝父?帝父?”

    “唔,好疼”,床上传来几声轻轻的呻吟,那个脑袋动了一动,接着被子被掀开来,一个身影坐了起来“你是……何人?”

    少年声音略显稚嫩,但是清冷异常,许是刚刚睡醒,还有点沙哑。

    “我是酆都北阴帝姬,你又是何人?为何会在我帝父床上?”云落见他醒了,伶牙俐齿地回道。

    “酆都……北阴帝姬……”那少年似乎是懵了,半晌没说话,过了片刻才喃喃道“我为何会在此处……”

    “这可得问你自己。”云落见状,也不去找自己帝父了,靠着门懒懒地盯着帷幔后面那抹小小的身影。

    “我,我这是在哪?”帷幔后面忽地又坐起来一个身影,那人茫然地张望着四周。

    “这这这这怎么还有一个?”云落压根就没想到过自家帝父床上会有两个人,在她印象里,帝父的床几乎是无人可近,现在坐在上面的,还不止一个,惊得她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

    “落儿。”宽厚有力的手一把将云落提了上来。

    云落委委屈屈地盯着他“帝父,你不要云落了吗?”

    “此话怎讲?”北阴大帝端着一碗药面色慈祥地瞧着自家女儿。

    “你从来都不让旁人碰你的东西,尤其是床,可是你床上现在有两个人,我若是没有看错,应该是两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少年”,云落瘪嘴“你是不是不要云落了,所以捡了两个回来做儿子?”

    “本帝最不缺的就是儿子”,北阴大帝哭笑不得“落儿怎么会这么想?”

    “也对。”云落不禁回过头瞟了瞟自己十个哥哥,皆是庄重严肃地站成一排。

    “落儿知道他们是谁吗?”北阴大帝指了指那帷幔后的两个人,微笑着问云落。

    “不知。”

    “是你救回来的那两个人。”

    “两个?我原以为只有一个。”云落瞪大眸子,奇道。

    “如今你知道了,来,将这碗药端给他们服下,与他们说说话”,北阴大帝继续微笑“本帝有事要与你哥哥们谈一谈。”

    云落接过药,乖巧地点点头。

    回过身看自己的哥哥们,一脸酸样。

    北阴大帝宠爱幺女的事全四荒都知道,但是旁人不知道的是,北阴大帝对于自己的十个儿子,简直是苛刻得要命。

    听到北阴大帝与自己有事要谈一谈,再看看云落端着药乖乖地立在前边,他们面上表情千变万化,不甘羡慕嫉妒恐惧……最后灰败着俊脸跟在自己帝父身后出去了。

    云落目送着自己的哥哥一个个地跟上刑场一般出去了,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朝床上那两人走去。

    她立在帷幔前,努力调整好一个温和的笑容,而后腾出一只手,掀开帷幔。

    华服的少年端坐在床上,看起来,脸色苍白,虽是有些憔悴,相貌倒是挺好,唇红齿白,眉眼精致,一双清澈的眼冷冷地看着云落。

    另一个少年着了蓝边白衣,衣衫有些褴褛破败,眉眼间满是漠然,容貌漂亮,抿着唇不发一言,沉默地看着云落。

    两个人都是有些狼狈。

    衣服零零碎碎破了不少地方,华服少年还好些,白衣少年身上那件着实破的不成样子了,袖子都少了一截。束发的发带也不知哪去了,墨色长发虽光滑柔顺,此刻也是乱糟糟的散落在身后。

    不过皮囊是真的好。

    他二人不发一言,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小小的云落。

    看得云落直发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今日又忘了把脸上的皮撕下来了?”

    少年们的脸黑了黑。

    “你们这张面皮不错啊,比我见过的都要好看。”云落由衷地赞美道,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么讲不大妥当,改口道“我是说,你们长得真好看,对,真好看。”

    床上两个少年脸再黑了一点。

    云落急,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接下去,只把怀里的药硬生生塞过去。

    “给,这是你们的药,快喝了吧”,云落带着满满的诚意望着他们两个“喝了身子就能好了。”

    少年不语。

    “怎么不喝?”云落伸长脖子朝外面张望了一下,殿外隐隐约约有谈论的声音——看来帝父他们还要一会儿。

    云落皱着眉思考了一下为什么他们不喝药的原因,片刻之后猛拍大腿“我知道了。”

    她二话不说取过碗里的汤匙,盛了满满一勺药喂到华服少年的嘴边“你们是要喂啊,早说嘛,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后来就好了,你们不必害臊。”

    说罢,那汤匙凑了过来。

    华服少年扫了一眼之后拼命抗拒,无奈身体虚弱,最后不得不屈服在云落的“淫威”之下。

    白衣少年自然是也逃不过。

    年幼的云落举着汤匙,一勺一个,终于是把药喂完了。

    华服少年与白衣少年倒在床上,脸涨成了红色,抖着嘴唇,像是要说什么。

    “我知道了,不用客气”,云落大气地摆摆手“我一向都爱帮助人。”

    那个时候只怕月泽最为落魄狼狈了吧,偏偏就让她给撞上了,自己那样骄纵跋扈,对他颐指气使,蛮不讲理。也难怪,后来月泽总是不大待见她。

    他早就看清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受宠过度不明事理的蠢丫头。

    无双如他,怎么会愿意去喜欢她,甚至去娶她呢,不过都是云落自己一厢情愿,在鞠陵于天好好想了五百年,才发觉,月泽似乎,一直都是被逼的。

    再说了,自己只是救了他一命,后来他也给足了情面,还给她的可不比这个少。

    而且自从她流放到鞠陵于天之后,月泽甚至,连寻都没有寻她。

    他一定很高兴,终于是摆脱了她。

    云落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无论如何,月泽还是娶了她的啊,就算不喜欢,她也算是他的妻,再怎么样,也应该去寻寻她,寻不到没关系,她知道了就好了,在鞠陵于天也会好过一点。

    云落坐在软榻上,差点就要掉眼泪了。她都放下了,改赎的罪都赎完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

    那一日与楚子衡在兴州城城外分别,还没来得及走几步,就给人抓了。

    那群年纪轻轻但是修为不低的太华弟子将剑横在她面前“姑娘,我家清微君忽然想起有点事要问一问您,请您先跟我们回去一趟。”

    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掳了回来。

    “云姑娘?”

    殿外进来一个人,却不是月泽。

    照旧是太华校服,来人和颜悦色地望着云落,眉目如画,温其如玉。腰间配剑很独特,剑身细长,较为娇小。云落认得它——软剑朝明。

    整个太华只有这么一把软剑,他的主人是青丘山狐帝第九子——怀澈。

    整个神京城除了怀澈,也没人这么喊她了。

    “早听说云姑娘回来了,想着过来看看你,不料事务繁忙,耽搁了一些时日,还望云姑娘不要介意。”怀澈俯身做了个揖,抬起头,依旧是温润的笑意。

    “那么多年没见了,子然君还是那么客气。”云落其实是想打趣他的,话到口边又变得生硬了,她早不是神京城人人敬仰的太子妃了,她现在是罪人。

    子然是怀澈的字。

    “云姑娘近日来可好?”怀澈端坐在一旁的桌子,如玉般的手执起翠绿的茶盏,煞是好看。

    “还,还行吧。”云落盯着他,心里叹道:青丘里的一个个样貌都拔尖,了不得。

    就比如怀澈,就像是戏折子里面写着的谦谦公子,眉眼虽是偏阴柔了点,但是也俊美无双。云落初见他时这个模样,云落现在见他,也还是这么个模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怀澈只笑不语。

    “那,那个子然君知道月泽……清微君他什么时候会来吗?”云落憋了半日,还是厚着脸皮去问了。

    “清微君近日有要事在身,回来只怕还要过几日”怀澈抬眸看云落,笑得诚挚“云姑娘若是想要见他,子然可以带你去看他”。

    “客气客气。”云落对着这么有礼貌且温和好脾气的怀澈实在生不起气,只能将所有委屈一股脑儿全部屯在肚里面。

    怀澈微笑着喝了口茶,瞧着眼神渐渐放空的云落。

    正当这个口儿,一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立在殿中央睁着双眼盯着坐在软榻上的云落。

    青年剑眉入鬓,星目灼灼。

    端的是一派豪迈大气。

    “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了?”燿羽按住腰上的剑,面上千变万化“不对,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云落一抬眼看见是他,打了个呵欠,摸了摸自己的脸,习惯性地回道“脸皮?你忘了么,酆都城最不缺这些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燿羽没料到云落接得这般干脆利落,卡了半日才吐出来这么一句。

    “歹毒?”云落嗤之以鼻“我说明轩君,都五百年了,你怎么还是只会这一个骂人的词。”

    云落这般刺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和燿羽从一见面就相看两生厌。

    她将燿羽从头讽刺到脚,燿羽只会回她一个“歹毒。”

    这也没办法,燿羽是昆仑山战神之子,战神护四荒太平,维天下秩序,在外品行甚是高洁,备受赞誉。战神最受不得操行不清白,品德有欠缺之人,自然对自家儿子千般教导万般训诫。

    所以,雷厉风行的战神之子,他,不会骂人。

    “废话少说,你这次回来干什么?”燿羽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拔出腰间的暮燃剑指着她。

    那个模样像是要诛杀一个穷凶极恶之徒。

    “明轩”,在一旁喝着茶的怀澈抬脸,笑意浅淡“你也来看云姑娘了?”

    “胡说,我才不会来看她!”燿羽极力否认“我最是看不惯她,怎么可能会来看她,你看到了,我是来骂她的,对,我是来骂她的。”

    否认着否认着燿羽的脸红了。

    “这里怎么那么热。”

    怀澈与云落只笑不语。

    “算了,今日我累了,改日再找你算账!”燿羽瞪了眼坐在榻上晃着脚瞧着他的云落,将剑提了提,收了回去“你可别有什么歪心思。”

    “子然,我们走。”燿羽“嚯”地一声将暮燃收回鞘,扯过怀澈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吧。”云落依旧漫不经心地晃着脚,面上的笑意愈发浓了“你说是吧,子然君。”

    燿羽生得臂粗膀大,怀澈却是清瘦得很,被燿羽一扯,差点没整个人扑到他怀里。

    怀澈稳住身子,含笑道“明轩,你力气似乎又大了一些。”

    见到怀澈差点摔了,燿羽面带歉意地扶住他“对不住,我,我下手没个轻重,差点误伤你。”

    云落脚猛地停住了。

    不过是一个不稳,怎么就成了误伤?

    神京城众人皆知三十六天太华门下子然君与明轩君性子合得来,关系极好,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关系……愈发亲近了啊。

    “咳咳咳”,云落轻咳几声,表明自己的存在。

    “既然来了,就在此处坐一会儿吧,许久不见云姑娘了,我想你应当也有许多话要问她。”怀澈复坐回自己方才的位置。燿羽看了看云落,又看了看怀澈,杵在那里不肯动。

    怀澈了然地一笑,轻声说道“就当陪我吧。”

    燿羽这才满脸“不情不愿”地行至怀澈的左侧坐了下来。

    云落瞟了瞟他们身上的太华校服,嘴角浅浅勾起“我听闻,子然君与明轩君如今已晋升至神君品阶了,可喜可贺。”

    “与清微君相较,我与明轩还是稍稍逊色。”怀澈那双桃花眼落在云落身上,仿佛要看云落有什么反应“他如今已是四荒仅一位的神殿了,若是说要道喜,我想,云姑娘应当先去向清微君道喜。”

    云落干笑几声:怎么又提到他了。

    云落其实有很多的事情想要问一问,月泽一直没来,但是看眼下这幅光景,就算问了,怀澈也不会说的。

    于是她将目光投到了燿羽身上。

    燿羽的性子她是了如指掌。

    有什么事一套就套出来了。

    “我到了这里已有数日,清微君一直不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云落故作不满道“你们太华弟子在这里学的就是将人掳过来扔在一旁么?”

    “清微君这般做自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别以为你是……哼”,燿羽不服“就可以辱骂我们太华弟子!”

    “他什么道理?”云落继续下套。

    “他……”

    “云姑娘不必想了,想来清微君也快回来了,届时他自会将道理讲与你。”怀澈搁下手里的碗,用略略责备的眼神扫了扫燿羽,燿羽立刻便明白自己是被云落下了套,乖乖闭嘴。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怀澈起身,对着云落示意一番“改日得了空再来看望云姑娘”。

    “客气,日后要是忙不来也没事,我从不拘于这些小节。”云落也站起来,假笑。

    她日后绝对不会留在这里的,摆平了月泽她就回去。

    燿羽又瞪了她一眼,双手抱拳随便示意一下,跟在怀澈身后出了殿门。

    云落松了一口气,想着休息一下,瞧见殿内熟悉的一切,困意又消了不少。

    这是神京城太华神尊所居的三十六天。

    现下这座宫殿,是月泽所属的第三十六殿。

    三十六天里有三十六殿,主殿是太华神尊所属,其余的都是分给太华门下的弟子居住。

    一般来说,一个殿里是住两个弟子,但是月泽身份特殊,便独独分给他一个,他素来喜静,因此得了最远的那一间。

    可怜了当时的云落。

    成日里跑来跑去不知道有多少路。

    她日日来这里偷看月泽,对这里了如指掌。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出了殿门往前直走再往右拐,那里有一座湖,风景甚好,最适合她这种心情抑郁,每日惴惴不安惶恐至极的人去散散心。

    她从前也最喜欢在那湖里捞鱼。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殿门,殿外守着的两个小仙婢怯怯地低着脑袋“太子妃娘娘。”

    云落一晃神,随即马上镇静下来”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泽殿吩咐过,都要这么称您。”

    现在这称呼对于云落来说就是耻辱,提一声她心里就要痛一分,月泽对与怎么折磨她,还真是了解。

    云落苦笑着,摆摆手“日后不要这么喊我了,不习惯,我现在不大舒服,想要出去走一走。”

    “这……”小仙婢很为难。

    “没事,我走不了的”,云落指了指前面“我就去那里的一个湖赏赏景,一会儿就回来。”

    小仙婢低着头退下了。

    她们不阻拦,完全是知道云落走不了。

    整个三十六天都是太华的人,她跑不了。

    云落慢悠悠地走在三十六天的大道上。

    时不时有好奇的新晋的弟子觉得好奇,偏过脑袋去看她。

    云落回报以一个得体大方的笑容。

    还冲他们挥挥手。

    那被发现的弟子登时羞红了白嫩的面庞,低着头匆匆离开。

    太华的女子一向很少,加之太华门规颇严,那些小弟子只怕很少有机会看见三十六天里会有女子,更何况是四处……游荡的女子。

    云落放心大胆地调戏着这些小师弟。

    “姑娘,您怎么出来了?”有白衣少年持着剑向她走来,步履轻快。

    “姑娘?”云落定睛一看,是若尘。

    瞧着少年干净的脸庞,云落莞尔一笑“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你可不能这么喊我。”

    “为何?”若尘行至云落面前,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他大老远地就瞧见这突兀的红色,走近了一瞧发现是前几日奉清微君之命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那我与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旁人。”云落勾了勾手指“你先过来些。”

    若尘乖乖地凑了过来。

    云落一记暴栗敲在他脑袋“我与你又不熟,我说什么你就信,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若尘自幼拜在太华神尊门下,所听所学皆是书上那些死板板的东西,养出一身浩然正气,担着除恶扬善之责,誓要天下归于太平,但是心眼忒实诚了些。若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求饶,瞎扯一些什么上有老母下有有女的谎话,没准这孩子真的会信。

    若尘捂着脑袋委屈地看了云落一眼,好歹是太华的弟子,马上恢复到原先的模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右手按在配剑上,左手规矩地垂在身侧。

    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是清微君认识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恶人。”

    只这一句就把云落给活活堵死了。

    “罢了罢了,不欺负你这个老实人”,云落摆摆手“你走吧。”

    “姑娘要去哪里?”,敢情若尘不问出云落去哪他就不走了。

    一看若尘这般乖巧温顺的样子,云落刚平复的心情又起了波澜,顿时生出一些捉弄他的想法来。

    “我就在附近逛逛,难不成你看小女子独自一人寂寞,要来陪我?”云落挑挑眼角,装作很感兴趣地样子凑了过去“嗯,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也算是个不错的人……”

    “妖女!”

    面前的若尘忽然往后倒退几步,他的身后露出一张怒极的脸“仗着自己是清微君的人就这般为所欲为,实在可恨!”

    云落:“啥?”

    为所欲为是有的。

    但她何时仗着自己是月泽的人了?

    “这位兄台,首先,我不是妖女,这点你们太华弟子还是得认清的,不然传出去说你们太华的人连妖连鬼都分不清多难听。”云落纠正“再者,我也没有仗着清微君为所欲为,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拿清微君去逼人家了?”

    止风跳脚“狡辩!”

    “你这么想我我也没办法。”云落耸耸肩,双手一摊“那你们慢慢玩,我走了,不用送。”

    说罢,她转身离去,裙摆曳过地面,扫起浅黄色的枯叶。

    止风还要追过来,若尘拦住他,低声解释了些什么。

    云落慢慢走远。

    裙摆过后,叶子灰败。

    她是挖过心的恶鬼,这点就给她打下了烙印,无论她做什么,旁人心里,想到就是她在做坏事。

    云落为这世道的不公哀嚎了几声,继续若无其事地四处瞎逛着。

    缓步行至一处清湖。

    碧波荡荡,水光粼粼。

    柳枝低拂,沾起几滴水又被风挑了起来,剔透的水珠猛地落回湖里,溅起层层涟漪。

    偶有几尾玉锦鲤嬉戏于圆润的石块之间,看起来好不惬意。

    云落满意地倚在湖边的一株柳树边,眯起眼瞧着这里的景色。

    欣赏着欣赏着就欣赏到了不该欣赏的。

    “这回真是多谢你了。”

    轻柔的声音随着湖边的暖风飘到了云落的耳朵里。

    云落心下慌乱,毫不犹豫地一个旋转变做一只鸟停在柳树上。仰着脑袋挺着胸膛来掩盖自己的心虚。

    她转着那双小眼睛警惕地四下打量,在湖对面站着两个人。

    离的太远,看不大清楚,只能通过穿着辨出二人皆是太华弟子。

    孤男寡女,小树林。

    这看着很可疑……

    云落想起来自己从前也算是太华里的人,虽然什么都没有学到,但这个身份没法否认,秉着为太华清理门户的原则,云落支棱着翅膀飞了过去,落在他们头顶上……的柳枝。

    云落万分谨慎地落下来,爪子刚碰到枝条上,总感觉有人看了自己一眼,云落低头望过去,二人还在交谈,方才肯定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云落安慰自己。

    “阿泽?”对面的女子轻声地喊,杏眼柔情脉脉,像是眨一下便能卷尽世间万般风情。

    女子容貌惊艳,眉如远黛眼如秋水,唇点绛红肤如凝脂。

    云落在上头,只稍稍低眼一看整个人的魂都要出窍了。

    小细腿抖啊抖,云落觉得自己就要栽下去了。

    捉奸这种事是吃力不讨好的活,怎么做都不妥当,尤其是对方身份不一般的时候。就更加棘手了……一不留神就会扎到自己。

    而树下面这个简直是可以扎出血了。

    她怎么偏偏碰上瑶华。

    苍梧山苍梧丘瑶华神女,颜如舜华,姿容绝代,占着四荒美人榜的榜头一直不下。

    那他口中的“阿泽”是……

    云落一阵眩晕。

    “不必客气。”月泽温和地回道。

    果,果然是月泽。

    “若不是你,那穷奇兽还不知要在苍梧丘为恶多久”。瑶华朱唇轻启,吐出来的字像是落在玉盘上的玉珠,很是悦耳“倒是因此害你伤了眼睛,实在是愧疚。”

    “无事。”月泽背对着云落,云落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是云落想着月泽此刻一定是很温柔地看着瑶华吧,月泽对女子都不亲近,除了瑶华。

    四荒皆知,神京太子月泽心上独放一人,那人便是瑶华。

    要不是云落中间插了一脚,他和瑶华早就花好月圆白头偕老了。

    可惜可叹,她云落做了砍断连理树的那把斧头。

    月泽对云落就不曾这般温柔过,但他也不对她发怒,只是冷眼看她,带着淡淡的疏离。

    旁人都说清微君容止端雅,品行高洁,为人甚是好相处。

    那些人的眼睛怕是都患有严重眼疾……

    月泽都肯为了瑶华去诛杀上古凶兽穷奇,还因此伤了眼睛,看他对她多好啊。

    云落胸口一阵发堵。

    堵着堵着脾胃里便涌上来一股酸气,云落扭了扭脑袋,偏到一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云落正寻思是不是早上贪嘴,蛋羹吃的太多了,忽觉头重脚轻,一阵眩晕。

    虽说没有吐到人身上,不过这么一下折腾云落就变回了原形,从树上落了下来。

    还好,柳树生得并不是十分高大,摔在地上应该不会太疼。

    但是她忘了,之前自己是立足在人家头顶之上的柳枝。

    所以她……好死不死地跌在月泽身上。

    月泽下意识地去接,于是云落便尴尬地挂在他身上。

    “真,真巧啊。”云落脸皮勉力抖了抖,尽力抖出一个笑来。

    而后扶着月泽手忙脚乱地站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惶惶地转回身。

    “云,云落?”瑶华本就被从天而降的她吓了一跳,此刻瞧清楚云落的模样,那张脸登时惨白得不成样子。

    “许久不见了瑶华神女,近来可好?”云落白皙的面庞上腾起几块红晕:是她的错,将一个好好的美人吓成这副样子。

    “我,一切安好,倒是你,不是……”瑶华伸出如削葱般细长白嫩的手指颤抖着扯了扯云落的红衣,又探到云落脸上点了点,惊骇不已“是,是真的。”

    “神女这可就说笑了,云落自然是真的。”云落对瑶华反常的行为也感到迷惑“倒是神女,六百年不见,好像……变得更加活泼了些?”

    “你,阿泽,她……”瑶华有些语无伦次。

    物是人非啊物是人非。

    云落记得瑶华一直都是谦逊有礼,温顺毓秀的模样,何时有过如此神情,虽然这样看起来也美。

    “星儿,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过来。”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云落照旧转回身,转回去了才记起来早已不是从前。

    可月泽此刻的模样也是让她痴在原地。

    早些时候还蒙着的黑布取了下来。

    他眉眼轻弯,眸子里像是有星子。

    万般风华黯然失色在他眼中。

    瑶华一愣,随即欠了欠身子,与她们道别“那我便先走了。”

    走了几步,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转回来盈盈道“我晚些时候在三十二殿等你吧。”

    月泽一颌首,眉目间笑意愈盛。

    “我不是故意的!”

    瑶华一走,云落立刻举起双手解释——这是她犯错时常用的姿势“我无意间过来看看的,看到这里有人没忍住就……我没想到是你们,我错了。”

    其实云落蛮心酸的,明明她才是正房夫人,结果还要因为扰了自己夫君与别的女人幽会而道歉,天底下的夫人哪有她做的憋屈!

    ”以后没事不要出来。”月泽敛了笑意,眸子低垂,语气里听不出一点波澜。

    “月泽,既然今日碰到你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云落抬头挺胸,使自己看起来尽量有底气些“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一开始。”

    “那你既然认出我了,可你并没有当场戳穿我不是么?”云落吞了吞口水,一开始就发现他了,月泽的眼睛真是越来越毒了啊,带着块黑布都能辨出她“一开始不是要放我走吗,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没有事,那你可以放了我么,我要回酆都城!”云落深呼吸几口,见月泽半日不答话,一鼓作气将自己憋了很久的话都说出来“我很久没回去,如今急着回去,你既已一封休书递与我,那你现在这么软禁着我毫无道理。”

    “休书……”月泽眸子闪了闪,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一句“若我不应允呢?”

    “月泽,是我对你死缠烂打,是我逼着你娶了我,害你与瑶华有情人不得眷属,我想了五百年,也想通了,情爱这东西,勉强不来的。我也知道我错了,对不住,耽误你那么多年。”云落没想到现在的月泽心里还对从前的事情耿耿于怀,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认真地道歉“后来出了那件事,我知我犯下大错无可挽救,对你亦是心怀愧疚,可是你现在好好地活着,我也在鞠陵于天呆了五百年,行走于凡世一百年,该赎的罪我都赎了,我求求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了我吧。”

    “往日的情分?”月泽缓缓抬起眼,一只眼微微泛着金黄色。

    他生来就是帝皇瞳,注定他日后会是神京城的掌权者。

    “为什么,我求你了,我都放下了,求你放下吧,大家各过各的不好么?”云落从不知道六百年不见,月泽变得这般小心眼,揪着百八十年前的事情不肯放手了。

    “你身上有罗刹铃,若是动用,四荒将生灵涂炭。”

    云落无话可说。

    云落的难过持续不了几秒,马上喜笑颜开,没脸没皮地凑过去“清微君,有话咱们好好说嘛,我呢,保证以后绝对不用它还不行吗,你就行行好,让我回去看一眼吧。”

    “改日我与你同去。”月泽冷冷地看着她,不动神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云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月泽果然还是讨厌她,近一点也不肯。

    “那,那好吧。”

    云落自认为对于月泽,神京城里面没人比她更熟悉他的脾气了,说一不二,定下来的事绝不会改口。

    “那我能不能先见见我儿子和阿斐”,云落不死心地追问“我许久不见他们了,想念得紧。”

    “想念得紧?”月泽冷笑一声“你们可真是恩爱。”

    “嗯?”云落对于月泽的怒气感到莫名其妙——这发的又是哪门子的火?

    听到后面的“恩爱”二字,云落幡然醒悟,月泽以为她和云斐在一起了,白白是她与云斐的儿子。

    好说歹说她从前也是神京城的太子妃,就算只做了三日,那名分还是摆在那里。

    如今这么一出岂不是给太子殿下戴了顶大大大大绿帽子?

    但她与云斐是夫妻……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云落偏生还不能解释。

    她与云斐的关系,除了帝父,谁也不知道,云落与他也太过亲密,被误会着实正常。

    月泽从来就不知道,还总以为云斐喜欢云落,云落对云斐又那么好。现如今还领了一个孩子回来,估着年纪约莫在四五百岁,这就说明云落刚被休时就有了孩子。

    诸此种种,月泽肯定是觉得云落不守妇道,刚被休就和自己心上人私奔了,还有了孩子。

    “这,那个,白白不是阿斐的孩子”,云落斟酌着说,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和月泽解释“白白他的身世么,有那么一点点的麻烦,反正真的不是阿斐的。”

    月泽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

    “但真是我亲生的,我很想他,想见见他。”云落讨好似地看着月泽,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在这里若不求助于月泽只怕她真的是没有办法见到白白和云斐。

    等她一有机会就离开这里,再也不会来了。

    白白的身世她也会瞒着,绝不会让月泽知道。

    月泽没搭话,一拂袖子转身离去。

    云落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冷淡样子,方才能与她说上那么多话实属不易了。

    云落经历湖边一系列的事,精疲力尽地走回自己原先呆着的三十六殿。

    屁股还没有坐热。

    小仙婢低着脑袋进来轻声禀报“姑娘,清微君有请。”

    “请请请,请我去哪啊,又不是请我回家。”云落不满地嘀咕,明明刚刚才见过,偏偏不说,非得遣人来叫她,真真是麻烦。

    “说是去看与姑娘同行的人。”

    云落跳了起来,提起裙摆就往外冲“去哪儿啊,快快快。”

    小仙婢惊在原地。

    还是云落折回来拉她才反应过来。

    小仙婢引着她走到另一处宫殿,云落抬头去看,云中赫然飘着三个字:

    “三十一天。”

    “这不是子然君和明轩君的住处么?你没诓我罢?”云落站在门口,攥着小仙婢的衣袖不肯进去“可别是将我哄进去一顿骂。”

    “子然君与明轩君早已出师,回了青丘和昆仑住,偶尔才回来住。”小仙婢抽了抽袖子,没抽出来。

    “哦,我都忘了,他们现在已经学成了啊。”云落颇有些落寞地嗟叹“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真真是让人……”

    “怎么不进来。”

    明明是问句,从他口中出来变成了毫无起伏的陈述句。

    云落闭了闭眼,再去看,月泽站在殿外疏离地看着她。

    小仙婢仰起脸,眼里只有月泽的脸,她咽了咽口水,俯身行礼“奴婢,奴婢见过清微君。”

    有一个被皮相迷惑的无知少女。

    云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仙婢一眼。

    小仙婢却误以为云落这是不满,小声道“清微君又不是你的,清微君不过客气几分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将自己当做清微君的什么人?你也配,哼!”

    云落像是被一锤子敲中,晕了半晌,说不出话。

    如今三十六天的仙婢都是这般泼辣么?

    “你在想什么?”月泽的眸子沉了沉,原本墨色的瞳忽然泛着微弱的金黄色。

    月泽一不高兴,那只帝皇瞳颜色就要显出来,他一高兴,那只帝皇瞳的颜色也会出来。

    云落从前每次一看他眼睛发光心里就慌张,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我这就来。”云落松开小仙婢的袖子,不情不愿地挪上去,月泽还真是把她看得紧,好像怕一个不留神她就又溜出去为祸天下众生。

    云落上了台阶,回过身要招呼那个小仙婢上来与自己同行,没想到身后早已空空如也,那小仙婢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咦咦咦,怎么跑了,方才眼神不还直着吗?”云落满脸疑惑地转回身,跟在月泽身后进了殿。

    殿内空荡荡的。

    太华门下的弟子住处有严格的统一标准——素净。

    两张案台,两把椅子,两张床,唯一亮眼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山水画。

    云落惶惶地立在月泽身后,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从鞠陵于天出来之后,云落早想过千百种与故人相遇的场景以及自己的对策,怀澈与燿羽那里表现得尚算满意,可是到了月泽这里就出了大差错。

    最怕见熟人,熟人里面最怕见月泽。

    毕竟曾是夫妻……谁都没有他熟,简直是熟得透透的了。

    “清微君,您今日怎么过来了,小仙们没料到您今日会过来,卖没来及准备,还望清微君恕罪?”殿内听到声响,有仙侍出来瞧,一出来就看见月泽站在那里,慌慌张张地就跪下行礼。

    “无事,我吩咐你们照顾的人呢?”月泽低声问道。

    “在在在里面呢,小仙马上去叫。”仙侍急急退下,不多时,云斐果然抱着白白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盯着月泽。

    “清微君,这,这他不大爱说话,小仙真的尽力了。”仙侍躲在云斐的后面,一脸无可奈何“他一直不肯吃东西。”

    月泽一颌首,示意他退下。

    仙侍如蒙大赦般离开。

    云斐抱着白白不言语,倒是白白一偏脑袋望着月泽“美人叔叔?”

    月泽身形一晃。

    云落在月泽身后憋笑憋得极为痛苦,她记得,从前自己也是这么喊过月泽的。

    白白果然是自己亲生的。

    “美人叔叔和你一样都不爱说话啊。”白白指了指月泽,又指了指云斐。

    云落教过白白,在外人面前,是不准叫云斐舅舅的,他一开口,旁人心里就明白了。

    云落这么多年的苦心就白费了。

    所以白白都是一口一个“你。”

    “你为何,这般称我?”月泽倒也不恼,淡淡开口问他。

    “因为叔叔长得美啊!”白白一脸羡慕“我长大了要是能和叔叔长得一样好看就好了。”

    “呵。”月泽竟是一声轻笑“你与你娘倒是很像。”

    “我娘?”白白鼓了鼓嘴,刚想说什么,忽然小鼻子一动,面露喜色“我好像感觉到我娘了。”

    他一下子挣开云斐,迈着小短腿朝月泽而来,擦过月泽,瞧见了一身红衣的云落“娘亲!娘亲!”

    “果然藏不住,还是被你个小机灵鬼发现了。”云落熟练地抱起他,蹭了蹭他柔软的脸,眉毛眼角都是喜色“白白最近乖不乖,有没有听阿斐的话?”

    “我很乖,一直都很听话”,白白抱住云落,声音里略有哭腔“可是娘亲去哪儿了,很久都没有过来看我,我还以为娘亲不要我了。”

    云落心下愧疚,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余光装作不经意似地扫了前面那个立着像块石雕的人。

    罪魁祸首就在前面呢,但又不能向他兴师问罪。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酆都城啊?”白白揽着她的脖子,小小脑袋搁在她的肩窝上“白白想看看外公是什么模样的,想看看娘亲以前住的地方。”

    云落一阵心酸,她在鞠陵于天生下白白,让他吃尽苦头,白白一直很懂事,从不埋怨,既听话又懂事。

    唯一的任性应该就是常常缠着云落问什么时候回去的事了吧。

    云斐瞧见云落,拖着沉重的步子也缓缓走来。

    一把配剑横在他面前。

    式微。

    四荒最好的剑就是清微君的配剑式微。

    此刻这把威名赫赫的好剑出了鞘,殿外透进来的光折射着剑锋,闪烁生辉。

    云斐不管不顾,依旧拖着步子往前走,眼里只有云落的红衣。

    月泽握着剑,剑上银色的冷光衬得骨节分明的手越发苍白。

    云落放下白白,冲过去“月泽你干什么!”

    “你要见儿子我不反对”,月泽面无表情,帝皇瞳慢慢亮起来“可是他不能。”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你看他都流血了!”云落隔着剑推着云斐“阿斐,你先别过来。”

    无奈云斐不为所动,那剑划过黑衣,渗出暗红色的血来。

    完了,云斐又开始失常了。

    云落情急之下拿手去握剑,将剑带离到一侧,云斐这才与剑错开,走了过来。

    月泽金黄色的瞳孔一缩,颜色淡了些,低声喝道“你给我放手!”

    “放就放,不放疼的还是我。”云落见云斐已经走了过来,松开手,疼得呲牙咧嘴。

    身旁的云斐低着头乖巧地站在云落身旁,看见云落手里的血,笨拙地拿自己的袖子去擦。

    云落倒吸一口凉气“阿斐别担心,我没事的。”

    云斐收回袖子,眸子里有点愧疚。

    “知道愧疚就好了。”云落凑近他,低声嘱咐道“但是日后不许这样了,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云斐点点头。

    云落这才得了空去看面前的月泽。

    月泽帝皇瞳已经暗了下去,他漆黑的眸子落在云落身上。

    “云落,你究竟有没有心!”

    云落嫁给月泽的时候还只有1700岁。

    500岁时她救了月泽一命,随后月泽留在在酆都城养伤,一养就是一百年。

    帝父与神京紫薇大帝见面时商议了一下,一个酆都阴姬,一个神京太子,全四荒都找不出这么般配的一对了,二者大为满意,于是趁机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云落年纪尚小,但看着月泽这人不错,长得好也聪明,身份也般配。

    想了想,无论怎样都是自己捡了一个便宜,白白送一个如意郎君,自然是喜滋滋应下了。

    月泽怎么想?

    她与月泽平日里相处得很好,两小无猜的,月泽还答应她长大了一定会娶她。

    明明那个时候的月泽,不是这般冷漠的模样。

    那月泽应该也没有不高兴,不然怎么可能会同意。

    如是想着,云落就把月泽搁在心里了,此后所有男人都入不得她的眼。

    可入得了她眼的,她却入不了他的眼。

    彼时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想不透彻,也考虑不周,哪里想得到那时月泽是为了救命之恩和紫薇大帝的压迫下不得已才同意的婚事。他年纪小,但是心里面亮堂堂的,知道她身上有罗刹铃,那东西不好。

    她又骄纵又跋扈,也不好。

    后来月泽回了神京城,拜在太华神尊门下,成了太华神尊的得意门徒。

    他一直没有来看云落,云落只当他忙,过些时日也许就会来了。

    可他没来。

    云落在酆都城呆了三百年,思来想去,自家夫君生得这般俏,绝对是招蜂引蝶的上好的材质。

    也不知道会不会给整变质了……

    当机立断,云落收拾收拾包袱直往三十六天而去。

    她要入太华门下。

    四荒皆知,太华门只收有缘的弟子,里面哪个不是天资聪颖,禀赋异常,有头有脸的人物。

    旁的不说,就拿神京城的太子爷月泽,青丘山狐帝第九子怀澈,昆仑山战神之子燿羽,苍梧渊里的上古遗孤轩辕怜星,蓬莱神女姬渺渺来说,哪个在四荒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云落顶着酆都阴姬的名号,身份自然尊贵,可这天赋实在是勉强不来。

    她在三十六天外跪了十日。

    整整十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云落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大的能耐。

    “神尊,云落自知资质愚钝,自然是不敢拜您为师,不过不知道贵处缺不缺打杂的人?”太华神尊出来的时候,云落顶着油光光的脑门,黑得十分均匀的眼圈仰起脑袋期待地望着他“我什么都会干。”

    太华神尊早就听闻酆都城的阴姬殿下在外跪了十日。

    原以为她是要拜他为师,想着她若吃了闭门羹自会离去,没想到竟然一直都在这里,而她的目的……

    确实是一位想法清奇的女子。

    既是酆都的阴姬殿下,看在北阴大帝的脸面上还要给点情分,小殿下自个儿也剔透得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没本事做太华弟子,竟是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太华神尊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颌首。

    云落拢了拢曝晒了几日油腻腻的头发,乐呵呵地拎起包袱,跟在前来引行的太华弟子进了三十六天。

    从此,酆都阴姬不要脸面死缠着神京太子的事长着翅膀飞过了四荒的大小角落。

    而那个时候,云落正腆着一张脸跟在冷成一块冰的月泽后面。

    “清微君,这是我从后山新摘的果子,可新鲜了,你要不要尝尝?”云落掂着一个篮子紧跟在月泽身后,笑靥如花“清微君你回过头看看我,我手里的果子,真的很不错。”

    “清微君,今日想吃什么,我去做。”

    “清微君,昨日一整日不见你,你去哪了,我,我有点担心。”

    “清微君……”

    云落天天跑来跑去,三十六天上上下下所有的太华弟子都与她熟了。

    也知道了她是清微君自幼定下的媳妇。

    从此再见到,都是一口一个“太子妃娘娘。”

    三十六天里都是以神号相称,从不拘于身份与地位。

    来人既是入了太华,那么便抛却在外的一切,在这里,一切都按太华神尊的意思来。

    过了殿试,晋了神阶,飞升了的都会有神号,往后见到了都要称神号。

    比如月泽,比如怀澈,比如燿羽。

    至于还未飞升的,那便是师兄师弟,热络得很。

    不过一切都是在太华门下,太华门外另当别论。

    云落初来乍到之时,还因为这个怎么也寻不到月泽,急得满头都是汗。

    直到她后来比划了两下给旁人看“就是长得很是俊美,以前总喜欢穿蓝白袍子的,总冷着脸,不爱说话。”

    那人猛拍大腿“这不是清微君吗?”

    云落呆立:“清微君是哪位?”

    云落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寻到了月泽。

    不过他是太华得意弟子,而她只是一个打杂的。

    旁人都不知道要如何称她,在外她是阴姬殿下,在太华门内这个身份就算没了,于是乎碰见一些身份够不到她的,二人总是僵在那里。

    所以这一声“太子妃娘娘”,云落听着很是受用。

    就算月泽总是冷着脸不和她说话,不过对这个称呼也没表示什么反感,偶尔路上碰见了同门的其他师兄弟,远远地立在路侧,一个“清微君”,一个“太子妃娘娘”,月泽听见了,低低应一声,手握着式微剑缓步离去,云落开开心心地与那人攀谈几句,跳着步子跟上去。

    虽然说陪着月泽的那几百年出了不少事情,云落也伤心过,但好歹是熬到了与月泽成亲那一日。

    云落记得清楚分明。

    许多红带缠绕在上阳宫内外,灯笼里是晃晃的暖黄色的光。

    来来往往的人真多,四荒里有身份的人都来了吧,都聚在前面的那处宴席上谈笑。

    “啧啧,这排场真气派!”

    “那可不是,神京城与酆都城联姻能不办得隆重些?”

    “我在四荒这些年,就没见过这么阔绰的!”

    “……”

    赞美之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云落坐在床上,嘴角浅浅弯起。

    月泽下了三书六礼,又细细地换庚谱,请了不少人来……该做的都做了,一样不漏,样样都做的最好。

    四荒了所有的女子都羡着她嫁了这么如意的郎君。

    想着想着,云落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嫁衣。

    她今晨在酆都梳妆时,第一次瞧见这件嫁衣。

    凤冠霞帔,彩绣辉煌。

    织锦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裙,上绣腾龙飞凤,朵朵金线牡丹绽在裙摆,华美异常。

    合身得很。

    她低眉浅笑,作玉人妆,点绛唇,抹胭脂。

    玉手掩在宽大的袖子之中,月泽推开殿内,走了过来。

    云落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惴惴不安地坐在那里,看着月泽挑开她的盖头,取了桌上的合卺酒在云落身旁坐下。

    大红色的喜服托得他愈发面若冠玉。

    他手里端着酒,微微皱了眉。

    云落一阵心慌,急急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

    月泽这几日即使对她很好,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云落比谁都清楚,月泽望着她的时候,虽是温柔万分,可是眼底还带着疏离,和从前一样。

    而且今日他成亲,瑶华一定很伤心。

    瑶华伤心,月泽也不会舒心。

    云落曾看到瑶华梨花带雨地扑倒在他怀里,求着他千万不要娶云落。

    但这不是他说了算,他最后还是娶了云落,不过洞不洞房,那就是他的事了。

    瑶华哭得那般凄惨,看来他今日是断断不会留在洞房的,。

    云落一定要留住他,现在他走了,日后……便再也不回来了吧。

    她嫁给他做了太子妃,只怕要独自守在神京城上阳宫。

    月泽望了她一眼,伸出手,绕过她的,将那酒一饮而尽。

    云落不喜酒,一口急急吞下去,呛出了眼泪,但还是笑着看月泽慢慢饮完杯里的酒——她在酒里面加了点东西。

    月泽停了一会儿,果然挥袖要离开,云落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袖子,笑道“夫君这是要去哪?”

    月泽回过头看她。

    明明是在笑,眼泪却在涌,妆花了一大片。

    云落细长的指甲扣住月泽的袖子,那倔强的模样告诉月泽她今晚是不会放他走了。

    月泽铁了心要走,下腹却涌来一股暖意。

    他身形一滞,有个带着冷香的身体早已覆了上来。

    唇上也落下凉凉的东西。

    “月泽,就当我求求你。”云落闭着眼,衣衫滑落,双臂紧紧环着月泽“回过头瞧瞧我好不好,我真的很累很累,你再不看我,我……”

    月泽愣了片刻,随即翻身将云落带倒在床上。

    一室旖旎,脉脉无言。

    ……

    云落还记得月泽轻轻抱住她的时候,她低着头,余光瞥见月泽洁白的手,心里真是高兴,总觉得自己是熬到了头,从此以后便可常伴君侧。

    新婚燕尔,月泽待她还是很好的,比之前几百年都好。

    三日不足。

    神京城大乱,神京城太子被挖心,受重伤。

    一时间四荒人心惶惶。

    几日后,太子妃酆都云氏自认罪,为补其过错,救太子,后被押入鞠陵于天五百年不得出。

    另加一百年于世间赎罪。

    四荒自此认为鬼都不是好东西,那次的大乱也是由鬼而起,云落这件事一出,牵连了整个酆都。

    云落想起那段时间,都好像是在做梦。

    “我这颗心自然是在的”,云落微笑“你也知道,我这颗心可稀罕了,全四荒再找不出第二颗来。”

    月泽不怒反笑“你知道便好。”

    云落茫然:这六百年未见,月泽的脾性好像变了些。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云落嘱了白白去把他们之前带着的包袱翻出来,将里面的纱布伤药取来——云斐身上还淌着血,他不疼,云落看着疼。

    “啊,许久不见了云落!”

    三十一殿的大门被来人一脚踹开。

    云落早就习惯了,此时已经能练就泰山崩于面前就把泰山给顶住的胆魄。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清明的眼睛朝门口望去。

    来人神采飞扬,金光闪闪,差点没亮瞎云落的眼睛。

    躲得过泰山压身躲不过天枢星君的金光四射。

    天枢星君今日着了一身金丝镶边云锦长袍,顶着他那顶同样金灿灿的星冠,面上笑容可掬,快步走来。

    瞧见月泽立在这里,俯了俯身子,双手作揖“天枢见过泽殿。”

    三十六天外的人都是尊称月泽一声“泽殿。”

    月泽点头“嗯。”

    然后天枢星君扫视一周,直朝云落奔来。

    “哎呀呀,许久不见,让我好好瞧瞧。”天枢星君走近云落,站在云落身旁的云斐立刻侧身到云落面前,将天枢星君伸过来的手堵在半路,眼里一片死寂,天枢星君一愣,手腕一转,将云斐一推,给推到一边去了,给……推到一边去了……

    “你哪门子的葱,挡着我和我家云落亲近亲近?”

    云斐呆在原地。

    他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他比作一根葱的。

    云落还成了别人家的。

    天枢展开手臂,像只羽毛灿烂鲜艳的花冠公鸡扑了过来,满心欢喜地想要抱一抱云落来表示自己的思念之情。

    “啊,抱到了!”

    天枢星君了无遗憾,天枢星君骄傲得意,天枢星君心满意足。

    “不过不是我说,云落你这几百年都吃了什么东西,怎地壮硕了许多?”天枢星君奇道,还顺便摸了摸“的确是壮了不少。”

    天枢星君睁开眼,手还挂在云斐身上——方才云斐见他要扑过来,再次挡在了云落面前。

    “你根大头葱,老是冲过来干什么!”天枢星君见佳人没抱成,怒道“得亏老子今日不吃面,不然非得把你剁碎了和面!”

    云斐面无表情。

    “星君也还是没变”,云落不动声色地拉过云斐,走上前盈盈笑道“还是那么……贵气逼人。”

    “那可不是,我不仅依旧贵气逼人,我还是很喜欢吃面,云落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做一碗啊,我可想念得紧。”天枢星君放大的笑脸欲要凑过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隔在二人之间:

    “星君若要吃面”,月泽微抬起眸子,帝皇瞳的光早已消了下去,面色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可唤神膳房做与你。”

    “那不一样,我们云落做的面那在四荒可是数一数二的。”天枢星君不屑地哼哼“自从云落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她做的面。”

    云落讪笑:还不是因为月泽她才去学做面条。

    “改日有空一定给你去做!”云落豪爽地拍拍天枢星君的肩膀“我说到做到,你就放心好了。”

    “为什么要改日?”天枢星君想要牵住云落的手将她带出去,余光瞥见一旁立着的月泽,悻悻地放了手:四荒皆知,自从神京城之乱之后,四荒敬重的泽殿对这位前太子妃可谓是厌恶到了极点。

    当初缠着他,逼着他娶了她,还因此辜负了自己的红颜知己——瑶华神女,结果被她挖心,差点死在新婚之时。

    清微君一生举止有度,严于律己,何曾出过差错,唯一的污点只怕就是这件事了。

    这回云落被他带回来,指不定怎么折磨她。

    想到这里,天枢星君同情地忘了一眼云落,云落被他这一眼激得起了鸡皮疙瘩“星君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云落啊,我知道你心眼一向好,之前那件事定时有误会,我们都相信以你的为人,定是做不出那种事情的。”天枢星君沉重道“可惜旁人不信,但是你不要害怕,在这里要是受了欺辱,去找我,找怀撤也成,燿羽么……最好是不要找他,实在有事其实也可以……”

    “星君费心了”,云落眼角一跳一跳的,天枢星君这话摆明就是说给月泽听的“云落犯下如此大错还能得各位的原谅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你方才说什么?天枢星君想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蓦地瞪大眼睛”云落,你变了!”

    云落:“啥?”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天枢星君痛心疾首“你以前跟长了刺的球一样,别人若是说了你一句不是,你非得满地滚着去扎得他哭爹喊娘为止。”

    云落:神京城是怎么让这种张嘴老子闭嘴爹娘的庸俗者进来做神仙的?

    说到天枢星君,那也是个神奇的人物。

    平白无故地就被紫微大帝从凡世提了上来,年纪轻轻地就占了北斗七星君之首的位置。

    据说天枢星君在凡世的时候,是个风流浪荡子。

    逛窑子下赌坊,整日花天酒地不亦乐乎。

    有一日天气尚好,星君想要出去走一走。

    走着走着自己就走上天了。

    前脚刚跨进青楼,身子就飘了起来。

    那迎过来的老鸨与一群人傻在原地。

    是日,天数星君顶聚三花,脚踩祥云,飞升了。

    自此,神京城多了一位白吃白喝风流成性的神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落长叹“你说是吧星君。

    ”

    天枢星君摸摸下巴,赞成“也对,自从到了神京城之后我就寻思着还是凡世快活。”

    说罢,意识到神京城的太子爷还在一旁,立刻改口道“可惜的是就算凡世快活,凡人寿命于我们看来不过渺渺一粟,那快活,也不过眨眼间。”

    “啊,时候不早了,我那里还有点杂事要理,我须得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天枢星君抬头望了望殿外的天,金乌西沉,竟不料聊了这么长时间。

    “那云落就不送星君了,星君慢走。”

    “嗯。”

    天枢星君一掀衣袍,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又折回身子,悄悄嘱咐云落:“下回再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准备一碗面,多加肉加葱花。”

    云落还没来得及回,天枢星君又附加了一句“我会赶着饭点过来的,别担心。”

    云落应下。

    天枢星君揣着一肚子的得意出了门。

    觉得今天的晚霞也特别好看。

    云落回转身子,殿内的随侍的仙子已经燃起了长明灯。

    月泽与云斐都是面无表情,忽略到云斐的呆滞以及月泽的冷淡,至少这幅画面看起来还很是和谐的。

    “娘亲,我饿了”,白白抱住自家娘亲的大腿“方才那位叔叔说想要吃娘亲做的面,娘亲做面很好吃么?我记得娘亲似乎从来没有做过面给我们吃。”

    “这个么……”云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冷汗连连。

    “清微君你看”,云落指了指外面“已经很晚了,我们……”

    “该回去了。”月泽低清明的眼略略一扫白白和云斐,向着云落走来。

    “白白说他饿,我想我许久没见他了,要不趁此……”云落还没说完,月泽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投下来一片阴影笼住云落,云落仰起头看他,瞧见他也正低头看她,接下来的话就吞进了腹内。

    “白白,娘亲过几日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云落干净利落地蹲下身子避开月泽,对抱着她大腿不松手的白白柔声道“你乖一些,下回娘亲来就可以带你回去了。”

    “真的吗?”白白扑闪着大眼睛,认真道“白白我相信娘亲,娘亲可一定要来。”

    “那是自然!”云落宠溺地抚了抚白白的脸“一定要听话知道吗?”

    “嗯嗯。”白白噔噔噔跑到云斐身旁,朝云斐伸出手,云斐熟练地将白白抱起来,死水般寂静的眸子只有云落一抹红影。

    云落叹了口气,最不放心就是云斐了。

    她直起身,靠近云斐,轻声道“我就是出去几日,你不要担心,更不要擅自行动知道吗?”

    云斐点点头。

    云落说完就打算走了,袖子一紧,人又给带回来了。

    云落垂眸,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拉着她的袖子。

    这病态的白在鲜红上显得诡异。

    “阿斐?”

    “落落,我,葱。”

    云斐笨拙地表示,面上满是茫然。

    完了完了,云斐的失常期还没过。

    方才天枢一本正经地推开他,顺口就损了他一句,他想是听进去了。

    云落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末了,想了一下,告诉他:“人家其实是夸你,夸你与葱一般白知道吗?”

    云落良心很痛,她不该欺骗云斐,尤其不该欺骗失常期的云斐,可眼下要是云斐知道人家是在嫌弃他,失常期的云斐患得患失,对什么都敏感得不得了,尤其是旁人对他的看法。

    那句话不对了也许就能引发一场惨案。

    不过云斐的失常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真是让人头疼。

    云落无奈地拿手抵着额头,想着要怎么办才好。

    回去的路上,月泽一言不发地走在云落身后,云落别扭得慌,走了半柱香不到,停了下来“清微君?”

    “何事?”月泽停在她身后几步开外,沉静地回应。

    “您能不能往前走几步?”云落面上浮出几丝尴尬“我,我不大习惯走在你身后。”

    才从三十一殿出来不久,也不知夜何时深了。

    月光倾在粼粼的湖面上,闪烁着隐隐约约的柔光。

    凉风打着卷儿从云落耳边过去,带来丝丝寒意。

    夜色温柔,夜风微凉。

    月泽的式微剑在冷月之下,银色的寒光越盛,月泽也是凛着眸子瞧她,云落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心想:夜深人静的,这该不会是要灭我口吧?

    云落不敢再想下去,结巴道“您,您不愿意也没事,我,我走前面。”

    “当初为何这么做?”

    云落余光只瞥见一双白色的靴子从她身边走过去,一阵冷香袭来,她忍不住抬头,月泽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的眼就掩在那一片黑色的寂静中。

    这么些年,他就想问她这么一句,他想听听她是怎么讲的,心里边是怎么想的。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那时凶鬼的数量这么多,我想着用罗刹铃去压制它们”,云落索性将心一横,梗着脖子道“没想到它失控了,我没把握好,一下昏了头,只想着杀人,没想到误伤了你。”

    解释很苍白无力。

    那时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黑雾滚滚,不偏不倚,就朝着月泽而去。

    那黑雾是罗刹铃引出来的,云落就在其中。

    挖了心之后,黑雾迅速消失不见,所有人都以为云落跑了,都没想到她最后自己回来了。

    月泽没再说话。

    “你不信是不是,那我也没办法”,云落扬起脸看他,现出一个甜蜜的笑,一如当初“清微君,从前是我傻,我在鞠陵于天想了五百年,行走于世间一百年,看遍世间冷暖,也明白了很多。错在我,我无话可说,责罚自领,罪孽自受,毫无怨言。”

    顺了口气,云落憋着鼻尖那股酸意接着说“你也看见了,我如今有了个儿子,白白年纪尚小,跟着我吃了很多苦,眼下凡世一百年期限快到了,我想带他回酆都城,那里才是他原本该在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月泽冷声道,面上一点波澜也没有,就像是云落初上三十六天那般。

    “就当我求求你,先放了我们,待日后我自会来赔罪。”云落快哭出来了,她不该是这样的,那么多年了,自己早该放下了,可在月泽面前自己还是那么脆弱不堪“白白那么小,我不能让他失了娘亲。”

    月泽的手忽然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紧攥着云落的手腕,逼着她看向自己“你想拿自己的命来赔?那也太便宜你了!”

    云落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没了娘亲,不是还有爹吗?云斐天天守着他你还怕什么?”隐秘的夜里,月泽的帝皇瞳灼灼地亮起来,他怒了。

    “你疯了”云落大喊,泪流满面“你非要这么折磨我才高兴吗?我说了白白的爹不是阿斐啊,你怎么就不信呢,你怎么就不信呢?”

    “一口一个‘阿斐’可真是亲热”,月泽紧紧捉着她的手,那双清淡如水的眸子微微蹙起,帝皇瞳泛着异样明亮的光“谁会信你们没什么,你告诉我。”

    “你心里有了自己的看法,旁人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不是么?”云落手腕疼得没了知觉“你恨我,情有可原,但是你给我听明白,我将功补过救回了你,处罚我也已经受了,骂名我也背了,我没必要再受其他委屈!”

    “我云落,是是非非最起码分得清楚!”

    “好一个是是非非,你救我?用的还不是星儿的心!”月泽毫不犹豫地回道。

    云落止住哭泣,抬眼凄然地笑“她的心……她的心,我不该用她的心,而是应该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你对吗?”

    “你不会死,但是她可能会。”

    四荒之内,除了酆都之人失了心不不会死,唯一失了心不会死的就是上古凤凰的遗孤——轩辕怜星,凤凰有浴火涅槃之命,向死而活,但是挖心对于他们来说也是痛苦万分,稍不留神便会魂飞魄散。

    就算她飞升成了神女,挖心的痛苦丝毫不会减少。

    “是啊,我不会死,可……”

    “你终究没给!”纵使怒气愈盛,月泽脸上也显不出任何异样,倒是对面的云落,哭得实在是凄惨。

    “是啊,我没给,我也不会给,我的心太稀罕了,我舍不得给”,云落低下头轻轻抽泣“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月泽一向不喜云落,这她是知道的,但是二人之间的局面从来就没有僵成这样过。

    “你倒是聪明了不少。”月泽冷笑,松开手。

    “清微君也变了不是么,这么些年,总该聪明一些才好,若是如当初一般,指不定要再吃多少苦头”,云落缩回手腕,那里青紫一片”如今我们算是两清,你做你的神京太子,我做我的酆都阴姬,阳光道不占独木桥,你要是余恨难消,待时日一到云落自来请罪……我挖了你的心,那让你挖回来便好了。”

    说罢,云落转身,低着头“清微君,时辰不早了,就此别过吧。”

    月泽伫立在原地,瞧着那鲜艳的红没入深重的寒夜中,不知为何,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云落很难得地失眠了,她今晚一冲动,与月泽吵得那么凶,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生气,届时拿着白白做要挟,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

    仔细想想,月泽就算再厌恶她,也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但是月泽好像变了点,指不准……

    “我怎么就这么冲动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呸!”云落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只鬼,怎么能去念经。

    “太子妃娘娘……”

    这一声又把云落的心给揪了起来,云落爬起来,披头散发“不是说了不要这么喊我吗?”

    “泽殿吩咐过……”

    “算了算了,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回娘娘,瑶华神女想要见您一面,说是有些话要与您说。”

    “我想拒绝……”云落苦着一张脸“这都多晚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回娘娘,瑶华神女说是有重要的事,等不得!”

    “行行行,你让她进来,我马上就出去。”

    云落疲惫地爬下床,屏退所有人,独自洗漱完毕,拖着身子走了出去。

    过了一个拐角,就看见瑶华端着身子坐在殿内。

    “云落见过瑶华神女。”

    云落俯着身子,双手交于前面,高过头顶,挡住了自己的脸。

    “你是酆都的帝姬,我是苍梧的神女,辈分相当,不必如此疏远。”瑶华浅笑,勾起淡淡一层婉柔。

    难怪月泽这么喜欢她,长得美,又识大体懂进退,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酆都与神京的关系拢紧了许多,着实是不可多得才华兼备玲珑剔透的美人。

    她嘴上这么说,身子却依着礼数给云落回了一个礼。

    “嗯。”云落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到离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坐下“不知道神女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我想问问,阿泽是有什么事情么?”瑶华柔声询问着云落“我与他约好晚些时候在三十二殿见,可他一直未来,阿泽从不会无缘无故爽约,我想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啊,这样啊,那你得去问清微君,怎么问到我这里了?”云落揉了揉眼睛,方才哭得太凶,眼睛给哭肿了。

    “阿泽他原本是住在三十六殿的,前几日你在此住下,他便没来了”,瑶华美目轻蹙,疑惑地看着云落“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瑶华神女这可就说笑了,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云落对瑶华这般态度很是恼怒,她这是个什么意思?

    又不是不知道她和月泽的关系碎得跟冰渣渣似的,月泽去哪会告诉她?

    但是吧,人家是神女,自个儿又拿她没办法。

    眼珠子转了转,云落脆声道:

    “还是说我长得像是算命的,一卦就能卜算出清微君的去处?所以神女深夜来求卦?”

    “几百年不见,你还是爱开玩笑”,瑶华忍俊不禁“我来找你自然不是因为你长得像是算命的,清微君今日晚些时候都是与你在一处的,这才想到过来。”

    ……

    云落肯定是不知道月泽去哪,不过倒是留瑶华在这里聊了一会儿才将她送走。

    倒在床上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起月泽灼灼的帝皇瞳,瑶华柔婉的模样,二者互相交叠,叫云落一阵心烦意乱。

    瑶华会做许多事,除了让月泽生气。

    她除了让月泽生气也干不出其他的事了。

    烦躁地扯过被子盖在头顶,外边有模糊的声音传来:“太子妃娘娘,娘娘……”

    小仙婢又将脑袋伸了进来。

    “太子妃娘娘……”

    “我喊您娘娘吧,你可别再闹了,有什么事什么人全部给我推到明天去好不好?”

    “娘娘,这,奴婢怕是推不了……”

    “谁这么牛气哄哄的?大半夜不让人休息还有理了?”

    云落不服,“骨碌骨碌”滚下床,披了一件外袍就往外走,小仙婢拦都拦不住。

    才一出门,撂起眼皮子一扫,云落拢了拢袍子毫不犹豫就往回走。

    月泽顶着一身的水,面色沉寂地立在殿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