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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拿得这都是什么?”张彦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一册记录的乃是家中每日中馈进出详细,并哪一日由谁负责哪一项的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张敬扬了扬手中的册子,说道:“所以,我想请二姑娘院子里前去中馈支取日用的丫鬟站出来对质——先要问问她是哪个下人为难了她,又是哪一日为难的她,瞧瞧能不能对的上号。”

    柳氏暗暗咬了牙。

    “谁能记得那般清楚!”她驳道。

    “既都说了‘二姑娘练字不过是费纸而已’这样僭越的话,二姑娘房里的丫鬟竟都记不住对方是谁?若真如此,这丫鬟这般窝囊无用,合该赶出府去才是。”

    柳氏语塞间,又听张敬问道:“大哥大嫂莫非是心虚不敢让那丫鬟出来对质?”

    他又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话!”被一个庶出的三弟这般不留情面的质问,张彦一时恼极。

    “如今只是就事论事,大哥莫要恼羞成怒,混淆视听。”张敬面容肃然。

    “你……”

    “大哥,注意你的举止。”张敬看了一眼那朝着自己指过来的手指,接着说道:“容我二问大哥大嫂,可否让那丫鬟出面对质?若是不能,视同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中馈克扣二姑娘分例并且出言不敬。”

    他说话简洁而直扼要害,不带情绪,仿佛是在面对一场胜券在握的辩论。

    这对仗着以情绪立场控制事态发展的大房夫妇来说,无疑是一盆冷水死死地扣在他们头上,逼得他们不得不清醒冷静去面对。

    “母亲。”另一边,张敬已经朝着张老太太做出了总结:“大哥大嫂既不敢让丫鬟出面对质,显是出于心虚,乍一看,似乎是信口胡诌的可能性居多。可说是中馈克扣,实为他们并未派人出面去领,只为有由头往管家人身上泼脏水而已。由此可见,污蔑二嫂之事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此为其一,望母亲明鉴。”

    听他有条不紊地层层剖析,已下了定论,还暂时归分为“其一”,张彦急得眼睛发红:“这怎么就是心虚了?我看你分明是揪住一丝疏漏,借题发挥罢了!不愧是一桐书院的先生,你这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我拿什么跟你辩!”

    “自然是拿证据来辩。”张敬面不改色:“大哥又在试图混淆视听了。”

    张彦气得喘息都困难起来,还想伸手指他,却气得手都要抬不起来。

    张敬:“大哥还撑得住吗?若是身体实在不适,大可坐下歇息片刻。换大嫂站出来答话便是——”

    辩手状态不佳,中途退场未尝不可,只管换替补的来。

    张老太太抬手,示意仆人将没出息已经气得左右摇晃的大儿子按到椅子上。

    张彦按住了发黑的眼睛。

    并非是他不经气,只怪最近太不顺。

    柳氏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模样说道:“妍儿她一个孩子,吃亏便忍了,哪有什么心思还要丫鬟留意证据?好好好,此事就算是我们证据不足,可三弟也断然不该说是我们蓄意污蔑——即便此事作罢,那这下了毒的鸡汤又当如何解释?”

    张彦好不容易换了口气,语气咄咄地道:“三弟不是口口声声要证据吗?证据在此,这回你还想怎么说?”

    张敬从容自若地换了第二本册子出来。

    又是册子!

    张彦恨不能眼睛里喷出火来,将那莫名其妙的册子烧成灰烬!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争了半天,累是不累……我在外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忽然传来,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自门外走了进来。

    那身影走到几案边,抓起那汤碗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他动作突然又迅猛,众人根本来不及去拦。

    “证据这下也没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张老太爷一副快刀斩乱麻的得意语气,拿袖子抹了一把嘴。

    四下诡异地静默了一瞬,才响起张老太太的怒骂声。

    “你这疯子,那汤里有毒!”

    张老太爷呵呵一笑:“我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什么毒能奈何得了我?”

    张老太太竟少见地沉默了。

    这对脑子有损害的毒,确实奈何不了他。

    四下众人迟迟地才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父亲,你这不是胡闹吗!”张彦气得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他唯一的证据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毁了!

    “逆子,你给我住口!”张老太爷眉头一竖,拿起汤碗朝着张彦砸了过去。

    跟他吹胡子瞪眼,反了是吧!

    四下惊呼声一片,张彦闪躲不及,被砸中了头,顿时见了血。

    青花汤碗在他脚边碎裂开来。

    张眉寿微微张大了嘴巴:“……”

    祖父的一言一行,总是这么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张彦身边已经围了一层人,柳氏虚伪地哭喊起来,张老太太也有些慌张地上前察看他的伤势。

    “快去传郎中!”张老太太见大儿子额头血流不止,又气又急地吩咐道。

    又让人去取绳子将罪魁祸首张老太爷绑起来。

    张老太爷轻蔑一笑,脚底抹油一般离开了松鹤堂,一群仆人都没能拦得住他。

    张老太太被扶着坐在圈椅中,疲惫地拿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大哥。”

    张敬走到张彦身边。

    柳氏正拿帕子给张彦捂着额头的伤口,张彦看着张敬,冷声道:“不用你来假惺惺!这点伤,还死不了人!”

    张敬有些尴尬。

    “我是想趁着郎中没来之前,将事情说清楚。”

    张彦脸色一阵青红交加。

    瞧瞧,这就是他的兄弟,这个家里根本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张敬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心中无比无奈。

    关心他说是假惺惺,不关心又摆出一副世态炎凉的模样来,做弟弟真的好难啊。

    张彦恼羞成怒道:“如今证据也没了,还有什么可辨的!我算是看清了,你们伙同父亲,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张敬:“不打紧,大哥的证据没了,我这里还有。”



    “我这证据也足可以证明,这鸡汤里确实有毒。”

    张彦与柳氏诧异间,又听张敬说道:“只是这毒,不是厨房里的人所下,而是大哥大嫂自己下的。”

    “你莫要信口开河!”

    张彦不知是气还是心虚,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这一咳,震得额头上的血流的更汹涌了,张义龄吓得嚎啕大哭不止。

    情形一时又混乱起来。

    “三叔,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张眉寿开口说了来到松鹤堂之后的第一句话:“万一待会儿大伯流血过多再昏死了,今晚只怕就说不清了。”

    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催促着。

    偏心的母亲,荒唐到当众砸破他头、然后逃之夭夭的父亲,咄咄逼人的兄弟,冷血的侄女……张彦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活活气死在这个家里。

    张敬半点不卖关子,肃容道:“这本册子里实则是一份口供,一份药堂伙计的口供,其内详细说了昨日有一名丫鬟前去怀安堂抓药,药方里刚巧含有毕根——还请母亲过目。”

    张老太太脸色阴沉,语气无力地道:“你来说罢。”

    她已经身心疲惫到连正常的流程都走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母亲,您不可听信……”

    “你给我住口!”张老太太厉声打断了柳氏的话。

    柳氏脸色因难堪而顿时通红,低下头咬紧了牙关。

    作为家中的大太太,她从未被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过。

    “若只是寻常丫鬟去抓药,那伙计也不会过多留意,偏那丫鬟又多要了几钱毕根,才惹了伙计留意。”张敬道。

    毕根这一味药,少量可以拿来治病,多了才会对人脑有害。

    “真是笑话,单凭药堂伙计的一份口供,能说明得了什么?药堂里每日来来回回那么多人,有人多买了几钱毕根固然异样,可焉能证明那人便是我们派去的?!”张彦反问道。

    “单是如此,当然不足以证明。”

    张敬转身对着堂外说道:“荣伯,你进来吧。”

    荣伯是张家的门房。

    年约五旬上下的荣伯走了进来,朝着张老太太行了礼,才说道:“昨日本不该老奴值守,便去了后院中逗狗,约是午后申时左右,亲眼瞧见了大太太房里的文竹姑娘从后门悄悄出了府——约是隔了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只见手中提着药包。”

    “且看药堂伙计的口供,便是在申时中见到了这名丫鬟。”张敬正色道。

    “荣伯,你一把年纪了,竟也被人收买了不成!”张彦愤然看向门房。

    “荣伯在这个家里呆的时间比你都久,你别再给我丢人了!”张老太太忍无可忍地道:“闹了半天,不过是你们贼喊捉贼,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还一味狡辩,真当旁人都是瞎子傻子不成?”

    柳氏哭诉着:“老太太怎不想想,若不是三房勾结了二房,做下了见不得光的事,他们怎能料到会有今晚之事?又怎能将什么口供、证人都提早备好?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们才是贼喊捉贼啊!”

    对于张敬的今晚的表现,她内心简直觉得见鬼了。

    有一种自己挖坑不成,反将自己埋了的既视感!

    “只许你们做坏事,还不许我们未雨绸缪地防着你们了不成?”宋氏冷笑着说道。

    先前柳氏对二房做出那样的事情,她若半点防备和提防都没有才是不正常。

    见柳氏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张眉寿觉得索然之极,遂在她开口前说道:“既然大伯和大伯娘还是不肯承认,那不如就让人去大伯娘的院子里搜一搜吧,兴许能搜到些什么证据也未可知——再不然,就拿刀子往二哥身上划一刀,放半碗血出来。我近来读了些医书,书里说,要确定一个人是否中了毒,是能从血里头验出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看向张义龄的手臂:“二哥,有劳了。”

    说着,就朝着张义龄走了过去。

    “母亲,救救我!”张义龄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见她真的朝自己走过来,连连哭着摇头,躲到柳氏身后。

    “三丫头,谁准你这般胡闹!”柳氏护着儿子。

    “阿荔,去取匕首来。”张眉寿不顾她的反应,径直吩咐道。

    阿荔脆生生地应下,立即去了。

    张义龄越哭越凶。

    “二哥怕什么?你若真喝了那有毒的鸡汤,此时放些血出来还是好事。”

    张眉寿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仿佛在看待一只任人宰割的猪崽子,嘴里还自语道:“割哪里好呢?二哥这般胖,皮必是厚的,只怕割得轻了全是油,许还得割深些才好……”

    在她的目光下,张义龄彻底崩溃了。

    “不、不要割我,三妹……我没喝那鸡汤!我没喝那鸡汤!”他扯着嗓子嚎道。

    他如今已经对张眉寿产生了一种莫名却极深的恐惧。

    “你这混账被吓傻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张彦恼得一耳刮子朝他扇了过去。

    柳氏也忙要开口补救。

    张老太太的声音阻断了她要说的话。

    “还没演够吗!你们想做戏子,我这里却不是戏园子!”

    她的声音出奇地响亮,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尽是威严。

    随着她的话语传入众人耳中的还有茶壶被挥到地上碎裂开来的声音。

    四下有着一刻的安静。

    “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为得不就是想将管家权夺回去吗?管家权有什么好夺的?说白了还是为了从里头捞银子!”

    “老大,我明里暗里劝了你多少回,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越发下作了!堂堂七尺男儿,不将心思放在朝堂前程之上,竟跟着活后宅这块儿稀泥,传出去你怕不怕人笑话?你又可曾想过,如今你二弟尚在那洪涝之地凶险难料,你作为长兄,不知安固家宅,反而趁机要对他的家眷下手,你二弟若知晓了,又当如何心寒!”

    张老太太语气已是痛心疾首。

    张彦抿紧了唇,不语。

    心中却在冷笑,二弟远去湖州,乃是为自己谋前程去了,置身凶险那也是自己活该,与他有什么干系?

    嗬,母亲这颗心啊……

    “柳氏,我张家非是什么高门大户,容不得你这般没完没了的折腾糟践。你若自请和离,今晚便可离开我张家!你带来的嫁妆,一个铜板不少,皆可带走!”

    张老太太目光冷然地看向柳氏,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以往她看走眼了,论起真正的搅家精,二儿媳居然只能屈居第二!

    “母亲……母亲息怒!”

    柳氏连忙脸色苍白地跪了下去。

    张眉寿看向座上脸色铁青的张老太太。

    祖母这回是真的发怒了。

    但依她对祖母的了解,所谓和离之言,兴许有半分真,还有半分应是为了给大房最大程度上的敲打。

    也是最后的。

    柳氏慌张地看向张彦。

    她虽半点心思都不在张彦身上,这些年来亦是厌恶透了他那张嘴脸,可她很清楚,若今日真的被赶出张家,即便美名其曰“和离”,可她回到娘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无儿女傍身,顶着别人的议论,下半辈子等于完了!

    张彦眼中却闪过一丝犹疑,一时没有说话。

    柳氏看在眼里,气得暗暗咬牙——这死货竟当真有了想要借机休弃她的想法?!

    这不是半路跳船吗?

    他究竟能不能分清敌我!

    柳氏愤懑又不安间,张彦总算开了口。

    “母亲言重了。”张彦脸色难堪,强撑着说道:“……今晚之事,是儿子与柳氏的不对,母亲若想要责罚,儿子没有二话。但求母亲看在家族颜面的份儿上,再给柳氏一次反省的机会……”

    柳氏正微微松了口气,在心里念叨了句“算你还有点脑子没被狗吃完”之时,却又听张彦闷着声音补充道——

    “即便儿子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明白了今晚此事皆是柳氏怂恿挑拨……她固然有千错万错,可如今妍儿和义龄已经不小了,若因此没了母亲,恐怕日后会遭人议论,影响亲事与前程不说,也怕他们心中会存下隔阂……”

    什么?!

    柳氏听得眉心一阵剧烈的跳动。

    他这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而转脸便将她给卖了?!

    什么叫皆是她怂恿挑拨,什么叫她有千错万错?

    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莲花啊!

    她头一回知道蠢乎乎的丈夫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单是她,其余众人也皆讶然了。

    倒还从未见过这样做夫妻的……

    事情败露了,却还要狠狠踩对方一脚,借此将自己的形象立得高高的!

    张老太太死死地按住太阳穴,脸色一时尤为复杂。

    这个大儿子,你若说他蠢吧,偏偏这应变和自保的能力倒真叫一个快;

    可你若说他聪明吧——偏偏又做得这般明显,便是瞎子也能一眼看透了去。

    这到底是什么万年不遇的奇葩?

    柳氏强忍着要上前将张彦那幅虚伪面孔狠狠撕碎的冲动,硬着头皮将头叩下去说道:“求母亲责罚……”

    呵呵,她不仅没想过今晚的计划竟是早已在宋氏的防备之下,更是死也不曾料到让她真正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竟会是她的丈夫!

    张义龄则浑然一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浑噩模样。

    张眉寿也觉得这戏演得当真不一般……

    “你不必急着求我责罚。”张老太太语气依旧冰冷,目光沉沉地看着柳氏说道:“你若当真知错,便应当明白该向谁认错。”

    跪在那里的柳氏咬着牙,面向宋氏和纪氏的方向,垂着眼睛道:“今次之事是大嫂糊涂,要打要骂,二位弟妹随意……”

    她声音微有些颤抖,张眉寿听得出那是难堪到了极致的隐忍。

    上辈子大伯娘即便落了个不明早死的下场,却当真不曾在人前这般屈辱过。

    纪氏没有说话。

    她很清楚今晚之事她只是个“陪衬”而已。

    宋氏则语气不明地说道:“虽说大嫂诚心认错,可打骂长嫂的名声我们却是不敢背的——”

    柳氏正以为她要装大度时,却又听她紧接着说道:“可巴掌不打在脸上,我怕大嫂长不了几日记性,大嫂若真心悔过,不如自己动手吧?”

    柳氏咬紧了牙关,脸色难看如猪肝。

    宋氏这贱人是要趁机将她的颜面扒光,宁可不装这个大度,也要执意出这口恶气了。

    张眉寿恍惚间有些懂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那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求自个儿不憋屈”的脾气是打从谁那儿传下来的。

    这句话亦是那位陛下曾笑着说过的……

    即便他后来走了之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种种脾性收敛起来,可终究也只是藏起来罢了,从未真正地被磨平过。

    哪怕重活一回,她似乎也没有变得多么成熟稳重——不过转念一想,上一世那般艰难都没能被磋磨掉的东西,如今重活了一回,是奔着比上一世活得更舒坦的念头来了,是以更别指望能改得掉了。

    张眉寿在心底自我放弃时,柳氏自扇耳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前堂。

    “二弟妹还不满意吗?”见宋氏迟迟不喊停,张彦脸上有些忍不住了。

    “方才大哥指责大嫂的过错之时,不是十分义正言辞吗?眼下大嫂认错心切,大哥理应欣慰才是,急什么?”宋氏冷笑着看向张彦。

    被劈头盖脸讽刺了一番的张彦脸色难看古怪到了极点。

    “母亲别打了……”张义龄始终在一旁抽噎着抹眼泪。

    柳氏那个气啊。

    光哭有什么用?你倒是上来拉我一回,也好让我有个理由停下来啊混账!

    许是心诚则灵,柳氏果真等到了来拉住她的人。

    却是从外面哭着跑进来的张眉妍。

    “母亲这是做什么?祖母,不知我母亲究竟犯了什么错?”张眉妍扑到柳氏身旁,又看向额头流血不止的父亲,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柳氏趁机抱住女儿,哭成了泪人。

    张老太太看向宋氏问道:“老二媳妇,依你之见,今日要如何责罚柳氏?”

    “母亲在上,焉有我这个做媳妇的说话的道理?要怎么罚,全凭老太太做主便是。”

    宋氏向来也不是不识趣的人。

    “那好,今日我便做这个主。”

    一直躲在里间的张眉娴听着祖母格外冷然的语气,只觉得今日的祖母,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张老太太看向大房一家。

    “你们眼里不是只盯着中馈那点儿油水吗?那从今日起,我便断了你们大房的中馈分例,除了娴儿之外——你们一应日用,皆自己填补!半根针线也别想从中馈里头拿出来!”



    张彦脸色巨变,心窝子处一阵难言的刺痛。

    柳氏只顾抱着女儿哭,也没看到张眉妍惶恐之极的脸色。

    她本就处处比不了三妹,原来是仗着母亲管着中馈,才能维继表面风光,而如今继母亲被夺了管家权之后,祖母竟还要断了他们的中馈……她不敢想象日后的日子会过得多么拮据窘迫!

    父亲一个月才有多少俸禄?且那俸禄还是要交到中馈里去的!

    换而言之,他们只能慢慢地啃母亲这些年偷偷存下的老本儿了……

    想到此处,张眉妍也哭得更大声了。

    “此外,从今日起,没我的准允,柳氏不得离开院子半步!好生反省思过!俗话说事不过三,再有下次,便自领了休书离去。”张老太太又道,语气斩钉截铁。

    紧接着,她看向张彦。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受了柳氏蒙蔽,可治家不严更是大过!”

    张彦低下头没吭声,却又听那道严厉的声音讲道:“翰林院你先不必去了,且住在祠堂里反省,何时当真觉得自己错了,何时再回翰林院!”

    这处罚当真让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老太太向来最为重视家族颜面前途,可如今竟为了让长子留在家中思过,宁可不让他去翰林院当值。

    “母亲,这可不是儿戏!无故缺职,那是要被严办的!”张彦这下子再也维持不了沉默了。

    “我当然知道!你且顶着这头上的伤去告了病假,那翰林学士还能不允?缺职不过百日,尚且革不了你的职!”张老太太正色道:“家不齐,身不正,还考虑什么仕途?大靖自开朝以来,最为重视官员私德,朝堂之上有御史虎视眈眈,暗下又有锦衣卫步步紧盯——我这也是为了防你日后在官场上铸下大错!”

    这儿子当真不管不行了!

    真管不成,她宁可不要了!

    张彦脸色大寒:“母亲!”

    “不必再说了!你既还喊我一声母亲,既还在这家中过活,一日还没分出去住,我便还做得了这个主!”张老太太语气复杂地道:“子不教父之过,你父亲疯疯癫癫,也怪不了他,那便只有怪我了——这段时日,你在祠堂反省,我也随你一同闭门持斋!”

    张彦听得心急如焚。

    单是被关在祠堂里还不够,竟还要时时面对母亲的说教?

    他刚要再开口时,却听得下人进来通禀,说是郎中到了。

    堂中一时恢复了寂静,柳氏和张眉妍也不敢再哭了。

    张老太太看向宋氏和张敬夫妇。

    “时辰不早了,你们且回去吧。”

    张眉寿跟着母亲一起行礼,离开了气氛沉如水的松鹤堂。

    却在院外见到了张秋池。

    张秋池朝着宋氏恭敬地喊了“母亲”,又向张敬夫妻行礼。

    “怎么等在这里?”宋氏语气平静地问。

    “听闻家中出了些事,放心不下母亲和三妹。”张秋池如实道。

    他自认父亲出了远门,他为长子,理应担起一份责任。

    虽说……三妹那古怪的脑袋,他颇有些难望其项背。

    “不必担心,已经化险为夷了。”张敬笑着说道,语气意味深长。

    张秋池便松了口气。

    路上,宋氏与张敬夫妻二人道谢。

    “二嫂客气了,这本就是二哥出门前的交待。”张敬道:“况且,帮理而已。”

    纪氏又宽慰了宋氏一番。

    “今日母亲罚得委实不轻,想来他们定能安分一阵子了。余下之事,待二伯回来之后,再细算也不迟。”

    宋氏点头。

    待分开而行之后,张秋池也回了自己的院子,宋氏才若有所思地对女儿说道:“你祖母今日是真的动怒了。”

    张眉寿点头。

    今日祖母的反应,实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上一世在她眼中,祖母虽看似强硬,却一直将家门颜面摆在头一位,是向来不会感情用事的——但今次,她才知道,祖母虽不会感情用事,却底线分明。

    如今摆在祖母眼前的,不单是兄弟母子间隔心;更有大伯一家暴露出来的行径,已经严重背离了祖母维护家宅的初衷。

    先前苗姨娘之事,祖母不让她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实则是想给两房之间留有一丝余地。但如今大房非但没有改好的迹象,反而愈发过分,祖母便绝了一味粉饰太平的想法。

    抛开祖母此时的心境不谈,经此一事,大伯娘和大伯,必然也要越发离心了。

    有的夫妻会在挫折中越发紧密,但大伯和大伯娘显然不是那一类,且是相反的。

    而祖母此番将大伯与大伯娘分开禁足,将大伯束在祠堂之内,显是有心要帮着大伯反省,想尽力挽救如今家中兄弟即将分崩离析的局面——但祖母注定要失望了。

    若于此时再生风波,那结果必将不言而喻。

    大山倒塌之日,就在眼前。

    当晚,张眉寿睡在了海棠居,与宋氏同眠。

    她记忆中,似乎从未与母亲这般亲密过。

    想到母亲一点一滴的改变,父亲的振奋,甚至是大哥上一世未曾有机会表露出的真诚纯粹、赤子之怀,以及三叔一家的相助,张眉寿忽而觉得分外安心。

    兴许这才是重活的意义——而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那样该多累啊。

    她原本也不是那块料儿,即便重活一世,却也只有这一双手而已,而没有取之不竭的力量。

    上一世那般独自一人苦苦支撑到死,却也没能护得住鹤龄他们,起初她只怪自己。可到了最后,转念一想——咦?凭什么怪她啊?

    但凡鹤龄他们争气一些,家人同心协力之下,怎能落到那般境地。

    哪怕实在倒霉得厉害,却也能相互扶持鼓励,不至于心中那般无助荒芜。

    单靠一个人出头,十次百次,拖到最后,即便是拼出命去,也是不够的。

    张眉寿靠在宋氏怀中,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拍着自己的背,不由弯了弯唇。

    她本想独自护着母亲,却不曾想,母亲如今也学会保护她了。

    真好。

    不过啊,她还是要做得更多才行。

    谁让她活得久且老呢。

    ……

    次日,张眉寿从私塾归家之后,刚要让人去找阿鹿过来,却听阿豆来禀,道是客嬷嬷来了家中作客。

    张眉寿颇为讶然。

    这么快便有消息了?



    客嬷嬷作为附近一带还算有头脸的教养嬷嬷,登门作客,自然先要拜会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嬷嬷不过只教了三丫头短短数日规矩罢了,虽说出去之后并未多嘴说什么,可显也是不欢而散的,怎今日忽然造访,还说想念三丫头想念地紧,特地来瞧三丫头来了呢?

    但人家既是这么说,张老太太也只能使人去传了张眉寿过来。

    张眉寿过来之后,随着客嬷嬷说了些面子上的寒暄话。二人你一句“许久不见姑娘,当真想得慌”,我一句“我也记挂嬷嬷”,虚伪程度之深也,直叫一旁的阿荔莫名想要打冷颤。

    好在张老太太心中盛着事情,也无意多留客嬷嬷说话,待张眉寿提议要请客嬷嬷去自个儿的院子里指点品茶之时,张老太太不做犹豫地便点头准允了。

    目送着客嬷嬷离开了松鹤堂,张老太太脸上艰难维持着的笑意登时烟消云散。

    而她没看到的是,客嬷嬷与张眉寿与她一般无二,刚出了松鹤堂,亦是各自收起了假笑。

    回了愉院,将两扇大门一关,屏退了堂中的丫鬟,张眉寿迫不及待地问道:“托嬷嬷打听的事情,可是有眉目了?”

    客嬷嬷没了方才在松鹤堂的笑吟吟,看似威严的面孔下此时略带防备地说道:“眉目是有了,只是还须三姑娘将余下的报酬交付于我,我才便于开口。”

    张眉寿无奈。

    这是怕她赖账不成?

    怪不得还亲自跑来张家找她。

    张眉寿只得示意阿荔去取银子过来。

    阿荔捏着一块儿碎银子走到客嬷嬷面前,递给她。

    想到那日的银锭子,客嬷嬷瞧着这碎银子便不怎么顺眼,可当初二人也未说定事成后的具体报酬,眼下也只能在心底嘟囔几句。

    她是向来好面子的,尤其在张眉寿面前,更想时刻端着架子,不想跌了自个儿的身份,被面前这不同寻常的小姑娘看轻了去——是以不讲道理坐地起价这种事情,对着张眉寿,她还真做不出来。

    只想着若有下回,定要事先定了高价,光明正大地狠狠宰这小姑娘一遭才好。

    “三姑娘托我打听的那女子,应是八九年前进的京。”客嬷嬷收了银子也不磨叽,遂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与张眉寿听:“且有人记得,她刚入京时,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倒像是湘西人,直耗了数年才将那口音改掉个七七八八。”

    短短两句话,已让张眉寿眼底神情剧变。

    八九年进的京……

    那时大伯娘应是刚嫁进张家没两年。

    且湘西口音……那女子竟也是湘西人!

    不待她发问,客嬷嬷自行往下讲道:“这女子虽平时不怎么与邻里来往,但她平日里带着孩子,身边只有一个婢女伺候,所以邻里之间碰面总是免不掉的——那女子对外称自己姓江,道是早早便守了寡,夫家想侵吞她的嫁妆,便将他们母子赶出了家门,她逼不得已,才来京城投奔亲戚。”

    “平时并不见什么人来看过她,只一位中年男子偶尔出入,她与旁人说,那是她的表兄。”

    客嬷嬷说到此处,隐晦不明地笑了一声:“可那些个终日无事可做,围在一起只会谈论诸家长短的婆子们是何等毒辣的眼光——接连打听下去,皆说那女子怎么瞧怎么像是被人偷偷养着的外室。又说那女人的孩子,与那中年男子至少也有五六分相似。还有人说,曾见那女子进京时还大着肚子。”

    还有许多或难听或荒唐逗乐的猜测,因说来无用,客嬷嬷便也懒得一一与张眉寿转述。

    而张眉寿听到此处,已觉得足够了。

    她已是肯定这女子便是后来顶着江家幺女的身份嫁给大伯的那位“江氏”了。

    而这女子恰巧也是湘西人士……

    这绝非是简单的巧合。

    上一世大伯娘在祖母寿辰之后不久便得病而死,也越发不可能会是巧合了。

    那时大伯忽然那般厌弃大伯娘,转头就迎了江氏过门……

    再想到先前张秋池所言和对大伯娘的猜测,张眉寿几乎已经认定了这相隔甚远的两件事情之间,必然有着紧密的联系。

    父亲、苗姨娘、大伯娘,还有这位“江氏”……

    父亲远在湖州、且这些年来看似并不知晓什么内情,苗姨娘无论如何不肯开口,大伯娘与二房对立——那么,她要想解开谜题,必须要从“江氏”身上下手了。

    “江氏”若果真有让大伯彻底厌弃大伯娘的把柄,为何不早一点拿出手,偏要等了许多年之后才开口呢?

    这并不难解释。

    一来,上一世大伯与大伯娘“合作无间”,大伯娘暗中替大伯处处谋划,一手把持着中馈,夫妻二人堪称事事顺心,甚少争执吵嘴。在没有经受考验的前提之下,大伯对大伯娘是有几分爱重的。

    二来,祝又樘登基之前,朝廷极为重视官员风气品行。如今哪个官员夜宿青楼娼馆,次日便有可能被御史弹劾,丢了大好前程……更别提是私养外室多年,私生子兴许比嫡子还要年长这等罔顾世俗礼法的丑闻了。

    且当今形势,寡妇再嫁,亦是要遭人诟病的。

    大伯即便敢豁出去不要名声,却决不敢拿前程去赌。

    所以,上一世“江氏”若一早将底牌拿出来,彼时在张家站得稳稳的大太太柳氏根本容不下她,而窝囊怕事的大伯也没本事能护得住她,更遑论是娶她过门。

    如此想来,这“江氏”确有几分聪明与耐性,上一世的运气也颇为不错——不仅等到了邓家垮台,大伯娘因此被大伯牵责,还等到了朝廷大肆鼓励寡妇再嫁。

    说起来,这倒都是祝又樘的功劳了。

    可这一世却不同了。

    大伯与大伯娘矛盾不断,大伯娘如今在家中的境地已堪称艰难。

    大伯那性子,想来这段时日也没少在外室面前唠叨大伯娘的不是。

    那外室若说没起什么心思,应当是不可能的。

    但单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能让人决定站出来冒险赌上一把的,永远是“走投无路”。

    送走了客嬷嬷,阿荔折返回来时,就听自家姑娘说道:“阿荔,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阿荔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又是夜探大永昌寺后山那样刺激的事情吧?

    ……

    午后,京郊外蝉鸣声此起伏彼。

    张眉寿同苍鹿坐在回城的马车里,阿荔手中打着扇,却依旧驱散不了马车中的闷热。

    苍鹿身上的薄衫已近被汗水湿透,张眉寿也不时拿帕子擦着汗珠。

    在一旁举着扇子的阿荔更不必提,早已热得面红耳赤。

    本就是酷暑当季,京城又逢久旱,一月余都未能等到一滴雨水。眼下即使已快近了七月,灼热仍丝毫不曾减退。

    张眉寿几人委实热得厉害,唯有让车夫寻了一处凉快些的地方,临时停下马车歇脚乘凉。

    此处柳荫成片,紧挨着一条溪流,微风吹来,确有几分凉爽。

    阿荔拿帕子垫在溪边平整的巨石上,让张眉寿和苍鹿坐下乘凉。

    阿荔另又去溪边拿溪水湿了帕子,张眉寿接过,擦了手和脸,帕子清凉,总算纾解了几分暑气。

    苍鹿将水壶递向她。

    “蓁蓁,当真不必在意,你再这般郁结,倒是让我心生愧疚了。”他笑着对张眉寿说道。

    “我何时郁结了……”张眉寿不愿承认。

    她今日带着阿鹿去庄子里见苗姨娘,是想让苗姨娘帮着瞧一瞧阿鹿的眼睛可治得,可苗姨娘却也没有半点法子。

    虽说苗姨娘暗下悄悄与她言,她最擅使毒,于医道之上并算不上个中翘楚,可这话听来总像是在有意安慰。

    “我岂会不知你。”苍鹿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张眉寿转过头去瞧他,见小小的少年一身绯红长衫,墨发束于脑后,腮边挂着晶莹的汗水,笑言间露出一排雪白好看的牙齿,那双眼睛里仿佛也在烨烨生光。

    张眉寿不自觉地便想跟着他笑,心间莫名也轻快了许多。

    来日方长,天下之大,总会有办法的。

    二人说话间,忽听得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入耳,兼以少年们说笑的声音。

    “咱们便在此处歇一歇脚吧!”

    “也好,停下喝口水。”

    阿荔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们各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缰绳丢给小厮。

    那些少年里,上到十五六岁的,下到七八岁稚龄皆有,可打眼一瞧,其中多半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紧接着,又有几名女孩子从马车里下来,个个热得脸色通红,其中一个便是蒋令仪。

    “今日委实燥热地很,本不是个出门狩猎的好时候——可徐二公子当真出手不凡,一连猎了两只野兔。”有少年人奉承地说道。

    “徐二公子如此年幼便箭法超群,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而此时,人群中的徐永宁已然看到了坐在溪边歇脚的张眉寿和苍鹿。

    徐永宁笑着走了过来。

    张眉寿见状,便起身与他行礼。

    “张姑娘和苍公子也在此歇脚?倒是巧了。”徐永宁语气带笑。

    近来常听妹妹在耳边夸张家三姑娘,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但自那日瞧见张眉寿徒手制住了青蛇之后,他莫名也觉得这小姑娘有些与众不同,事后越想竟越觉得可爱。

    他大约是病了,才会觉得徒手制蛇是一件可爱的事情吧……

    想到此处,徐永宁又有些想笑。

    “徐二公子是与人结伴狩猎去了?”张眉寿看见他身后随从提着的竹笼里,卧着两只一大一小的灰毛兔子。

    徐永宁眼底藏着几分自得,见她看那只兔子,立即便道:“对,这两只兔子是我猎来的,受了些轻伤而已,你若喜欢,便拿去好了。”

    跟着走来的蒋令仪脸色一滞。

    她方才还说小兔子招人喜欢呢,怎没听他要送给自己?

    不过……她也不稀罕便是了。

    蒋令仪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坐着的蓝袍小少年。

    “不必了。”张眉寿笑着推辞道:“我不爱吃兔肉。”

    徐永宁脸上笑意凝住,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回答一般,瞪大了眼睛。

    谁让她拿回去吃啦?

    女孩子看到毛茸茸的小动物,不是都想着带回去养才对吗?

    蒋令仪嘴角亦是狠狠一抽。

    身着束袖蓝袍的小少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张眉寿循声望去,这才瞧见那人竟是祝又樘——

    再看他身边的随从,手中亦提着竹笼,那笼子里却是一只七彩山鸡。

    察觉到她的视线,祝又樘也坦坦荡荡地看过去,笑着与她对视。

    又见她盯着清羽手中的笼子瞧,不由笑着打趣道:“莫不是张姑娘觉得我猎来的东西能好吃一些?”

    这话突然,张眉寿怔然间,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接。

    这厮不仅与一群纨绔子弟厮混到了一起,竟还越发喜欢拿孩子来逗趣了。

    徐永宁已经笑了起来。

    蒋令仪也跟着拿扇子掩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此时,忽有一名小厮跑了过来。

    那小厮脸色焦急,在徐永宁耳边说了两句话,徐永宁便立即变了脸色。

    “我家中有事,便先行一步了!”他朝着张眉寿祝又樘等人匆匆一礼,便带着随从离去了。

    想到自己的意外发现,张眉寿心中有所预感。

    徐永宁走后,其他人喝罢了水,也逐渐三五结伴地离去了。

    同乘的两名小姑娘也出言要回去,蒋令仪虽内心不愿,却也别无他法,唯有跟着上了马车。

    张眉寿朝着祝又樘的方向福了一礼之后,遂也与苍鹿一道朝着马车走去。

    而她这厢刚在马车里坐下,那边便听得有人在马车外说道:“我家公子说,这只山鸡让张姑娘带回去吃,加了枸杞红枣熬汤或红焖,都甚好。”

    清羽不知道自己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不过自从上一次在关雎园内,他面对狮子之时,忽然昏倒之后,他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变。

    他起初怀疑自己是中了什么毒,可太医却什么都诊不出来。

    他因此真的绝望了很久。

    从那日里起,整个东宫里的侍卫太监见到了他,都会在背后说上一句——看,就是他,被狮子吓昏了。

    现如今,在东宫里别说是立威,就是立足,于他而言都成了难事。

    所以,眼下在姑娘马车前送只山鸡还教她怎么吃,已经激不起他太多的羞耻心了。

    “替我多谢你家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张眉寿讶然之余,下意识地便婉拒。

    “张姑娘客气了。”

    清羽答罢,便将竹笼放在了车夫身边的辕座之上,而后转身便走。

    车夫一头雾水。

    心领的意思,不就是不要吗?

    “且等等!”车夫连忙喊道。



    可那随从仿佛聋了一般,竟头也未回。

    “三姑娘,那随从将山鸡留下了。”意识到这根本就是硬塞之后,车夫满面匪夷所思地说道。

    张眉寿一把撩开车帘。

    却见那蓝袍小少年已然坐上了马背,似乎料到她会看过来一般,冲她扬唇笑了。

    那笑意浸在午后金黄的阳光里,让张眉寿生出了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恍惚间,他已带着随从拍马缓缓离去。

    张眉寿收回视线,盯着那只山鸡,半晌之后,却忍不住笑了。

    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蓁蓁,我曾听说过,自古以来,以山鸡作礼,是有涵义在的。”一旁的苍鹿一本正经地说道:“山鸡性烈,不易活捉,其宁死不屈之气节也,常常为人称道。故而,士大夫间相赠山鸡,是有赞扬对方气节坚韧不拔之意。”

    赞扬对方气节坚韧不拔?

    “你该不是胡说八道的吧?”张眉寿质疑地看着苍鹿。

    苍鹿笑道:“岂会。公子赠你山鸡,想来必是尤为欣赏你,有意与你深交。”

    他亦知祝又樘的真实身份,只是此时尚有阿荔与车夫在,便改称为了公子。

    阿荔双手合于下颌处,美滋滋地道:“若姑娘也要表达深交之意,是不是还要回礼呢?”

    苍鹿认真点头。

    “按理来说,蓁蓁也该捉一只活山鸡回赠。”

    张眉寿压下内心与太子殿下互赠山鸡的怪异感,惊叹道:“……我去哪里捉?还是算了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送鸡的人只怕是一时兴起而已,怎到了这里,便被解读到如此地步了。

    “送鸡的人”确实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想法,原是准备带回宫中熬一味养生汤的,因半路见着了小皇后,便临时改了想法。

    在‘长辈’眼中,总是想将好东西留给‘孩子’吃的。

    ……

    阿荔宝贝一般提着竹笼,一路跟着张眉寿回了愉院。

    这是朱小郎君头一回与姑娘赠礼,她本觉得送山鸡太过‘粗糙’,不够美好文雅,可经了苍鹿那般解读,如今当真怎么瞧这山鸡怎么觉得顺眼。

    “姑娘,这鸡便养在院子里吧?以便姑娘日日都能看见。”阿荔提议道。

    张眉寿不知她为何对着一只鸡竟也满脸憧憬。

    “送去厨房,晚上便杀吃了。熬成汤,给鹤龄延龄,还有母亲那里都各送去一盅。”

    送鸡的人都那般仔细地教了,若是不吃,反倒辜负了一番好意。

    面对自家姑娘“不解风情”的果断,阿荔心中苦恼,却也别无他法。

    晚饭时,张眉寿果真喝到了鲜美的山鸡汤。

    “姑娘,奴婢给您看个好东西。”

    张眉寿洗漱之后,坐在梳妆台前托腮发呆。

    她盯着被压在妆奁下的那只信封,不知在想着什么。

    此时,阿荔捧着一只雕梅花镂空红木匣子走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姑娘,奴婢给您看样儿好东西。”

    张眉寿转头看向她。

    阿荔邀功般将那只盒子打开。

    张眉寿一阵讶然。

    那盒子里竟满满当当,全是蓬松干净的七彩鸡毛……

    “奴婢想着鸡虽是吃了,却总要留下些什么才好。这鸡毛油亮漂亮,奴婢洗得干干净净晾干,便于姑娘收藏。”

    鸡毛有什么好收藏的!

    张眉寿震惊于这小丫头脑袋里装着的“风花雪月”。

    其实,她年少时,应当也是这副模样的。

    那时她刚嫁入太子府,也曾羞怯怯地讨他喜欢,生怕他瞧不见自己每一分好,可他总是淡然如水,全然不为所动……她曾不止一次在心中腹诽——这般好看的小娘子你都瞧不上眼,究竟想找个什么天仙模样的?

    话是那样说,可她还是牟足了劲儿跟嬷嬷学规矩,还曾暗下苦读书,悉心去学那些品茶赏花甚至制香,只为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可他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于是,她也渐渐觉得枯燥无力起来,干脆收起了风花雪月的心思,专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眼下想来,不免觉得那刻意讨他喜欢的模样,委实令人羞耻得面红耳赤。而又想到他亦是重生了一回,必也是记得她那幅矫作又笨拙的模样的,一时更是只想咬紧了牙捂脸长叹,痛恨自己年少无知。

    “姑娘,您脸红什么呀……”

    阿荔忍着笑,小声地问道。

    张眉寿刚想否认,转脸就瞧见了镜中自己一张脸烧红着。

    往事当真不堪回首。

    可她这把年纪了,竟还会脸红,倒也真是稀奇地很。

    ……

    次日,张眉寿去了私塾读书,却未见着徐婉兮。

    她虽内心早有了猜测,可此时还是有些踌躇。

    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一趟定国公府,将自己意外的发现告知。

    “今日怎不见徐二小姐来上课?可是身体不适?”放堂之后,蒋令仪向徐婉清打听道。

    张眉寿循声望去,这才迟迟发觉了不对劲。

    若真是定国公夫人出了事,那作为徐家四姑娘的徐婉清此时也当留在家中才对啊!

    为何只有婉兮没来?

    难道是她猜错了?

    张眉寿心思百转间,只见徐婉清脸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小姑娘性格内敛,不擅撒谎。

    蒋令仪目光微闪,都已察觉到了不对,更别提是张眉寿了。

    她又细观了徐婉清片刻,只见她脸色正常,眼睛也无半点浮肿,根本不像是哭过的模样——

    看来当真是她猜错了。

    若是定国公夫人命悬一线或是已经离开了人世,只是公府尚未对外言丧,府里的姑娘即便是做样子也必然是会哭上一哭的,绝不会是这幅正常的神态。

    所以,出事的兴许不是定国公夫人。

    可昨日在郊外,徐永宁听到家中仆人报信,分明是心急如焚地赶了回去……

    而今日却不见婉兮前来私塾……

    难道是婉兮出事了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张眉寿再也没了先前的踌躇,一刻都坐不住了。

    她离了私塾,本欲直接前往定国公府,可旋即便意识到如此太不妥当。

    倘若婉兮当真出了事,定国公府必会拒客,她应是见不到婉兮的。

    所以,她必须要换一个名目登门。

    “阿荔,你去使人将定国公夫人的那盆牡丹花搬来,随我将其送回定国公府。”



    阿荔已近要将那盆花给遗忘了,近日皆是阿豆在按着张眉寿的吩咐悉心照料。

    故而,待她瞧见那盆被姑娘剪了枝,却已恢复了生机的魏紫之时,不由大吃了一惊。

    就凭她对姑娘的信任,这绝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沾着这株魏紫的光,张眉寿顺利被请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她见到了定国公夫人,活生生的定国公夫人。

    张眉寿不觉抓紧了袖中的信封。

    许多事情她原本已经记不清了,可当她在那株魏紫的花盆里发现了异样,并于昨日已从苗姨娘处得到了确认之后,细细联想之下,不免就记起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她隐约想起来,上一世,定国公夫人就是在婉兮被蛇咬了之后、患大病期间,撒手西去的。

    她之所以能留下这个印象,应当是源于徐婉兮日后念及祖母时,常有些愧疚地说——若非她大病不起,祖母也不会因为过度忧心郁结而触发了急症。

    上一世,徐婉兮一直认为定国公夫人患病而亡与她有关。

    可这一世,张眉寿却从那只花盆的土壤里发现了毒药的残留……

    她昨日本想过要将此事暗下透露给定国公府,可因亲眼瞧见徐永宁被急着请回去,便认为是定国公夫人已经出事了,她已来不及阻拦此事的发生。

    所以,在悲剧已经铸成的前提之下,她才开始踌躇自己要不要将所知说出来——那花盆是她早早便搬了回去的,偏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冒出来将这么重要的线索说出来,她怕好心不成反而给自己惹来麻烦。

    倒不是她贯会将人心想得太过狭隘,只是人心本就复杂,尤其是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心。

    她不得不为自己多想一些。

    可事实却是如今定国公夫人好生生地坐在这里,反而是婉兮那边情况不明。

    该不是阴差阳错之下,中毒的人成了婉兮?

    苗姨娘说了,这味毒毒性并不强烈,一次两次且不会使人有性命之忧,若身体强健之人日日服用,也须得一两月之久,方会以久病不愈之状离世。

    定国公夫人本心情不佳,可见到了自己的心尖之物俨然已是起死回生,心中阴霾顿时便被驱散了大半。

    “瞧不出来,三姑娘小小年纪,不仅样貌生得好看,竟养得一手好花,当真难得。相比之下,我这府里头养着的一群花匠倒像是蠢材一般了。”

    定国公夫人高兴之下,褪下了手腕的白玉镯子,起身亲自塞到张眉寿手中。

    张眉寿没有推拒老人的心意,乖巧地道了谢。

    见她爽利却并不过分欣喜,仿佛透着几分宠辱不惊,定国公夫人眼中的喜欢更为真实了几分。

    别人家的孙女儿,瞧着就是比自家的省心。

    早有眼皮活泛的丫鬟摆上了精致的点心瓜果。

    张眉寿坐在那里,并不去妄动那些吃食,只装作随口提起一般问道:“今日不见婉兮去私塾,听闻是病下了,不知晚辈可否前去探望?”

    定国公夫人面上笑意不改,语气和蔼:“她风寒甚重,正吃药养着。你不妨过几日再来,免得再染给你了,倒是麻烦。”

    这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张眉寿也不便再打着关心的旗号一味死缠。

    她离开定国公夫人的院子后,本打算吩咐阿荔去悄悄跟徐婉兮身边的丫鬟打听一二,只要确定了婉兮平安无事,即便见不到人,她至少也能放心了。

    可半路却恰巧遇到了徐永宁。

    张眉寿与他行礼后,得知他恰巧是要去看徐婉兮,便悄悄打听道:“婉兮眼下如何了?”

    徐永宁似乎思考了片刻,却是道:“她从昨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你与她向来交好,不如帮着劝一劝可好?”

    张眉寿一愣之后,当即点头。

    路上,徐永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与她说了一遍。

    万氏的孩子没能保住。

    昨日见红,却是血流不止,不仅腹中胎儿没了,人也险些丢了半条命出去。

    彼时形势危急之下,万氏身边的陪嫁乳母哭着说,皆因徐婉兮那日的推搡,才致今日之果。

    徐婉兮性子要强,哪怕是自己也认为自己错了,却最听不得下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当即没忍住发作了一番,惹怒了定国公世子,将她罚去祠堂跪了半日并一整夜。

    徐永宁便是听到下人来传此话,才急着赶回了府。

    今日一早,徐婉兮被从祠堂里送回自己的院子里时,已熬得疲惫之极,却只字不发,饭不肯用,水不肯喝。

    张眉寿心思复杂之余,又有些庆幸。

    坦诚来说,相较于那未出世的孩子,她当然更看重自己好友的安危。

    且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万氏不慎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却因体弱没养过半岁便夭折了。

    只是那时,被牵连的人似乎不是婉兮,而是徐永宁。

    她曾听婉兮说过一遭,具体的没提,只骂万氏自己没保住孩子,反倒泼了脏水给她兄长,害得徐永宁与父亲定国公世子离了心,就此性格变得越发叛逆。

    这一世,这孩子没能出世便没了,必是牵扯不到徐永宁了。

    却与婉兮之间又有了莫大牵连。

    真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还是只是巧合。

    但张眉寿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好友背上这样苛待继母、连继母腹中胎儿都容不下的恶名。

    并非是她想得太多,只因昨日万氏身边的陪嫁已能说出那样的话,只怕日后众口难堵。

    徐婉兮见到张眉寿,总算才肯开口说话。

    素日里强势的小姑娘此时竟满脸泪水,无助又委屈。

    “蓁蓁,真的不怪我……且不说那日我根本是无心之过,单说季大夫分明交待了万氏不可下床走动的,可她偏是不听,非说自己已然好了许多,昨日里竟是逞强下床去了祖母那里请安……怎不怪她自己不知轻重呢!”

    “我一直挂心此事,前日特地暗下问了季大夫的,季大夫分明说她调养得当,十有八九能保得住的……”

    “现如今就连父亲也怪我,祖母也说是我犯了错在先,却不知思过……可万氏先隐瞒身孕在先,又不顾自己的身子……怎能全将过错推到我身上来呢?”



    那万氏哭哭啼啼……假仁假义地说不是我的错,还为我求情,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失,反而说什么‘只怪与那孩子没有缘分’那样戳人心窝子的话……我当真百口莫辩了!”

    “蓁蓁,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徐永宁讶然瞪大了眼睛。

    为何妹妹面对他时一个字都不愿说,张家姑娘不过是往这里一站,还没开口发问呢,妹妹这张嘴便跟合不上似得不停地往外倒苦水……

    这待遇未免也相差太远了吧!

    莫非是他太不靠谱,让妹妹觉得靠不住吗?

    徐永宁默默反思之时,张眉寿轻轻扶住了徐婉兮颤抖的肩膀,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万氏是从你祖母那里回来之后,才出的事?”

    徐婉兮满脸是泪地点头。

    张眉寿又印证地看向徐永宁。

    “我当时不在府中,回来时二妹已被带去祠堂罚跪了。”

    他看向徐婉兮,劝慰道:“既然过错已经铸成了,只要你诚心认错,父亲也不会舍得过分怪责你的,你越是如此不肯低头,父亲和祖母越是觉得你不懂事。你瞧瞧我,一旦犯了错,父亲叫我跪我就跪,叫我认错我便认错,他罚我,我便装哭叫苦,拿母亲出来作挡箭牌——这叫有眼力劲儿!”

    徐婉兮气得从椅上站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

    “谁跟你那般没出息?怎么连你也觉得我是有错不肯认!”

    徐永宁满脸无奈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的……可即便是无意……那也……”

    他只知道万氏滑了胎,而先前万氏之所以动了胎气是因为被妹妹不慎推了一把。

    “你胡说!”

    徐婉兮瘪着嘴道:“那日先是她自己多事非往我跟前凑,又隐瞒身孕!好,即便退一万步说,先前我有错,错在无心之失——可昨日她滑胎,根本是她自己没有分寸!怨不得我!”

    万氏丢了孩子是自己咎由自取,她才真正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呢!

    她便是因为这句话,彻底惹恼了父亲。

    当时,定国公世子的巴掌都扬了起来,只是终究没有落下来,只罚了她去祠堂思过。

    徐永宁见妹妹委屈不已,只能服软道:“好好好,不怪你,我知道不怪你……你可别哭了!”

    张眉寿:“这件事说不定当真不是婉兮的过错。”

    徐永宁“嗯嗯啊啊”附和地点头,端是虚伪无比。

    张眉寿却是认真的。

    徐婉兮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张眉寿:“蓁蓁,你也觉得不怪我对不对?至少……不能全怪我对吧?”

    看似娇扈的女孩子,实则内心纯善,即便只是一场意外,她亦觉得自己有责任,可这绝不代表她能接受所有的人都将过错推到她身上来!

    她只是需要一点点理解而已,理解她绝非是心怀恶意之人。

    张眉寿点头。

    “你方才说,季大夫前日里已经下了定言,说万氏的胎十之八九必能保住了,对吗?”

    “对对,所以我才说,这根本不能怪我!”

    若她推万氏时,万氏当场滑了胎,她即便觉得冤枉,却也只能担下这过错。可事实却是万氏在此之后,贸然下床走动,才会致使滑胎!

    蓁蓁果然听懂了她的话!

    张眉寿心中疑窦丛生。

    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他既断言说万氏已恢复了十之八九,那又岂会只因下床走动了一遭,便忽然滑胎了呢?

    只怕下床走动不是关键,去了定国公夫人那里才是最值得留意的事情……

    那装着花盆土壤的信封现如今就揣在她袖中,如此情形,由不得她不去多想。

    “万氏既是从定国公夫人那里回来之后,才出的事,不如唤一名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来问一问?”她想了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妥当的法子。

    徐婉兮抱着一丝侥幸的想法,点了头。

    她当即差了莲姑前来。

    莲姑心思玲珑,不愿惊动定国公夫人,便暗下去请了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安晴。

    安晴与她向来交好,听她说明了前因后果,觉得并非什么麻烦事,便爽快地过来了。

    她虽认为二小姐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但做下人的,总还是要配合着的。

    张眉寿早交待了徐婉兮要问哪些问题。

    “昨日万氏去了祖母那里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近来老夫人身体欠安,昨日又没用饭,世子夫人是特地前去探望请安的。”

    万氏嫁进定国公府之后,向来以孝顺长辈、体贴小辈为人所称赞。

    “你彼时瞧着她气色如何?”徐婉兮又问。

    安晴想了想,方才答道:“世子夫人当时的气色倒是不差。”

    只是后来滑了胎却是事实。

    “那她可有吃过什么、用过什么?”

    安晴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小姐竟是怀疑她们老夫人房里有什么会致使滑胎的东西?

    这是绝不可能的。

    “府中上下皆知世子夫人胎气受损,都是不敢怠慢的。茶水之物,皆是另备。就是那凉性的绿豆粥,活血的桂圆糕,都没敢奉上去。”

    说到此处,却是微微一顿,道:“老夫人还特地备了一盅燕窝给世子夫人滋补身子。”

    她说这些皆是为了凸显万氏在老夫人那里并未曾出过什么差池。

    张眉寿却敏锐地问道:“什么燕窝?”

    安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是上好的血燕,宫里的宁贵妃娘娘上个月刚赏赐下来,给老夫人的。”

    张眉寿正思索时,徐婉兮又问了一些问题。

    安晴离开之后,徐婉兮连忙低声向张眉寿问道:“蓁蓁,你可听出什么不对来了吗?”

    徐永宁先摇了头。

    反正他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徐婉兮瞪了他一眼。

    虽然她也是满心茫然。

    她旋即拿期待的目光看向张眉寿。

    但当无人信她,唯有张眉寿一人理解她、并想方设法为她排忧解难时,她下意识地便将张眉寿当作了主心骨来看待。

    徐永宁摸了摸鼻子。

    往前他在妹妹面前好歹还有些威严的,可现如今这威严仿佛全被张家小姐抢去了是怎么回事?

    张眉寿刚欲开口说话时,却听莺姑从外面进来禀道:“二小姐,世子来看您了。”

    定国公世子大步走进来,眼底透着疲意。

    继室滑胎,女儿又不安生,人生真的好艰难。

    可他很快会意识到,人生不止艰难,还很凶险。

    张眉寿朝着他行礼。



    定国公世子耐着性子劝了女儿几句,女儿却不买他的账,反而愤然道:“父亲根本不知我的境地有多么可怜!蓁蓁,你来与我父亲说一说——”

    她是有嘴说不清的急脾气,不如让蓁蓁好好替她诉诉苦。

    张眉寿点头。

    “徐伯父,晚辈冒昧了。”

    定国公世子叹了口气,摇头无奈地道:“此处没有外人,无甚冒昧的。张姑娘曾帮过小女,有话只管直说。”

    女儿自己瞎闹还不够,竟还请了“客”来,倒也新鲜。

    就在定国公世子倚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准备借机休息片刻时,却听面前的小姑娘说道:“晚辈疑心贵府有手脚不干净、图谋不轨之人。”

    定国公世子刚闭上的眼睛顿时睁开了。

    小姑娘诚不欺我也……这话果然很冒昧啊!

    徐永宁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连徐婉兮也震惊不已。

    她是想让蓁蓁说说她的好话,助她洗脱冤屈来着,可绝没想到上来便是这样的狠话啊!

    这明显言过其实的胡话,没准儿还得需要她来圆场。

    徐婉兮有着一刻的欲哭无泪。

    “此话怎讲?”定国公世子皱着眉问:“张姑娘可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面前的小姑娘神情一丝不苟,倒不像是胡编乱造。

    张眉寿取出了袖中的信封来。

    将心中所疑暗下说给定国公世子来听,是目前来看最为可行的法子。

    “先前定国公夫人养着的魏紫有枯败之象,晚辈斗胆自荐帮着老夫人带回去养了几日,却意外发现致使花株枯败的原因竟是出在了花盆里的土壤之上。”

    定国公世子已看到了信封中装着的细碎干土。

    “晚辈觉察出异样,便将魏紫换了盆续养。也因此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找人验看了花盆中的土壤——果不其然,这土壤中竟是掺了毒的。”

    定国公世子脸色已堪称凝重。

    徐永宁亦是大惊。

    “竟对一盆花下此毒手,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且这人定是冲着祖母去的,祖母爱花如命,正所谓杀人诛心,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了!

    他听闻祖母近几日便是因为这盆花而食不下咽。

    凶手的目的,竟险些就达到了!

    正满心疑云的定国公世子听闻儿子此言,没忍住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

    “蠢材,谁会对一盆花下毒!”

    徐永宁边揉着脑袋边道:“我哪里知道谁会这么干……可这人确实挺蠢的。”

    “蠢材是骂你!”定国公世子更气了。

    骂完之后,眼见三个孩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脸色涨红尴尬。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与你蠢货瞎扯!”定国公世子起身就要离去。

    “徐伯父!”

    张眉寿追了上去。

    她话还没说完呢!

    满腹心事不敢耽搁的定国公世子停下脚步,弯下身听她小声说道:“听老夫人院子的大丫鬟称,昨日世子夫人出事前,曾在老夫人那里用过一盅燕窝。”

    她虽话未说得直白清楚,定国公世子却并非愚钝之人。

    他心底的惊骇越来越重。

    他直起身又要走,却再次被张眉寿喊住。

    定国公世子只好又弯下腰听她说。

    “徐伯父,我是瞒着家中,找人验的毒,我会对此事闭口不言,还望徐伯父也替我保守秘密。”

    定国公世子哑然之后,旋即点头。

    这小丫头……心思不光敏锐,竟还这般周全,小小年纪没有半点好大喜功的浅薄,反而极懂得自保。

    再回头看向自家的两个孩子,像个楞头鹅一般茫然地看着他,不免觉得人比人气死人,饭是别人家的香,孩子也永远都是别人家的好。

    定国公世子立即吩咐手下开始清查此事。

    同时让人去请了季大夫。

    他忽然想起来季大夫昨日曾暗下与他说过“夫人此胎滑得蹊跷”,但彼时他心思乱纷纷的,加之季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故而并没有去深思留意。

    但眼下想来,不免让人心惊了。

    堂堂定国公府,竟有歹人将手伸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他必要亲自将那心思歹毒之人揪出来严惩!

    张眉寿在徐婉兮的院子里又呆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请辞离去。

    徐婉兮听她大致说了一遍事情原委,如今正兀自惊心不已,待看了一眼同样揣揣不安的二哥,心下格外没底,连忙捉住张眉寿的衣袖,恳求道:“蓁蓁,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有些害怕……”

    张眉寿轻声劝道:“婉兮,这是你们的家事,我若再待下去,实在不妥。”

    “可是……”

    “除了今日,明日我再来看你都好。”女孩子的语气仍旧柔软,却仿佛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徐婉兮唯有失望地点了头。

    “那我送你出去。”

    张眉寿点头。

    徐永宁也跟着出去。

    出了院子,张眉寿便让兄妹二人止步,由丫鬟引着离去。

    “二妹。”徐永宁看着张眉寿的背影消失,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然,咱们去祖母那里吧。”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婉兮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二哥向来是家中油瓶子倒了都懒得去扶的主儿。

    “若真有什么蹊跷,我也不想你被冤枉啊……”

    徐永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遂解释道。

    他总不能说是因见与妹妹一般大的张家姑娘这般有主意有担当,有些自惭形秽,忽然生出了一种想要试着自我抢救一下的想法吧?

    他旋即又想到了王家破落户亲戚——朱公子。

    比他尚且年幼两岁,却投壶投得比他好,射艺压他一头,四书五经竟也可侃侃而谈,关键是长得还比他俊俏,这就太过分了吧!

    身边的人如此优秀,徐二公子觉得再不努力就真的要成为父亲口中的蠢材了。

    定国公府上下,一整日皆陷在紧张压抑的气氛当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府中四下掌了灯,自此一夜未熄。

    日出时,东方朝霞万里。

    徐婉兮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花园子里的荷塘边。

    她彻夜未眠,天色未亮时便坐在了这里发呆。

    莲姑远远瞧着她,想到昨夜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虽已得到查明解决,姑娘的“冤屈”也已得洗,可姑娘的心事却俨然更重了。

    不多时,一主一仆两道身影走了过来。

    一身靛蓝长衫,五官透着几分书生气的男孩子朝着莲姑走近,揖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