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只是半盏茶的功夫,张家便来了人给张眉寿报信儿。
“二姑娘,圣、圣旨到了,快随奴婢回去!”
向来稳重的阿枝此时说起话来都有些不利索了。
原本正说笑的小娘子们一时也均瞪大了眼睛。
圣旨?
张家如今出了籍,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门户,为何会有圣旨到?
她们不知内情,惊奇不已,下意识地想跟张眉寿问几句。
苍芸却赶在前头说道:“张妹妹快回去,这可耽搁不得!”
此时张眉寿已站起了身,闻言点头:“芸姐姐,那我先失陪了。”
苍芸点头目送她出去。
“不知道是什么圣旨呀?”
屋子里的女孩子开始乱哄哄地议论猜测起来。
张眉寿路上边走,阿枝边替她整理衣裙和珠花,生怕出什么岔子。
好在今日张眉寿去参加生辰宴,穿得得体大方,是也不必怕会有失礼不足的地方。
主仆几人赶到时,张眉娴也刚到,她冲着张眉寿招手,等张眉寿到了面前,拉起她的手,一边往厅内走,一边低声说道:“二妹先顺顺气儿,不必怕,宫里头的人也不是三头六臂……”
张眉寿听她这紧张到发颤的语气,内心有些哭笑不得。
见人已到齐,传旨的公公方才开口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监生张峦于湖州历事其间,恪尽职守,心系于民,纠察于怀敏贪墨策乱之案有功,智勇卓越,朕闻之甚慰之,今特任为归安县知县之职,另赏金千两、绸缎百匹……”
听着一连串的赏赐之物,张老太太简直要激动地昏厥过去。
她活到这个岁月,还不曾见过这么多的赏赐!
且御赐之物已不在于贵重与否,而是一份无可比拟的荣光,是能福荫子孙后代的!
除张峦之外,圣旨之上亦褒奖了张敬一番,另有赏赐自器物至田庄,不可谓不丰厚。
众人谢恩,由张峦领旨。
“张大人,此番前去湖州,可莫要辜负了皇上对你的一番期望啊。”传旨的公公笑着说道。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却自有深意在。
被押至京城审讯的于怀敏已经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如实招供了自己意欲煽动灾民挑起暴乱的事实。
若无张峦一行人从中及时阻止,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这等功绩,若是落在刘健等人头上,封赏自然远远不止如此,可张峦到底没有根基在,由一介国子监生直接任知县一职,这一跃已是不同寻常了。
此番前去归安县,于他而言将会是一场试炼。
且湖州受灾之后,百废待兴,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而张峦作为湖州百姓的“恩人”,若想有所施为,极易得到百姓支持,其中好处无须赘述。
张峦握着圣旨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多谢公公提点,我定竭尽全力,造福于民,不负皇上重托。”他语气郑重真挚。
传旨太监微微点头,忽然话头一转,问道:“不知府上哪位千金是跟着大人去往湖州的那一个?”
张峦一怔之后,忙看向后面的张眉寿,刚要说话时,却见女儿已经主动站了出来,上前行礼,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之色。
“这便是小女。”张峦笑着说道,想到女儿的功劳,内心骄傲感满满。
咳,简直比自己领旨的时候还觉得有面子。
“确实是个伶俐聪慧的孩子……”太监笑着称赞,便再无它言。
张峦心底微微一滞,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道:“公公谬赞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没夸出他女儿万分之一的优秀。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张老太太及时命人送上了赏银。
太监接过,收入袖中,神色满意地道:“那洒家就回宫复命去了。”
“公公慢走。”
张峦命范九前去相送。
前厅内,张老太太抱着圣旨喜极而泣。
她真的好喜欢这道黄黄的绢帛,只觉得,比什么汤汤药药来得都要养生百倍还不止啊。
“母亲只管放心,儿子定给您重新挣一个敕命回来——”张峦说着,又忙笑着改口:“不对,是诰命!”
“大哥说得是。”
张敬等人笑着附和。
宋氏脸上也喜气洋洋地,让赵姑姑去包了赏钱,分给府中的下人,并特意交待道:“每人一两银!”
张眉寿听得连忙阻止:“母亲,不可!”
她知道母亲阔绰,可每人一两银子实在太多了。
“这可是咱们家里的大喜事。”宋氏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笑着道。
“母亲,我并非舍不得这点银钱。”张眉寿见她正在兴头上,只得与她剖白了解释道:“……如今京中旱灾严重,官宦权贵私下连饮酒作乐都不敢,咱们又岂能这般张扬?”
经她这般提醒,宋氏顿时恍然过来,连连地道:“当真是我疏忽大意了。”
俗话说,得意忘形,此时用在她身上当真再贴切不过。
“如此之重的封赏,不必咱们有丝毫动静,自也能传得人尽皆知了。”见气氛一时陷入后怕中,张眉寿又笑着说道。
她知道母亲向来有些小小的虚荣心,是抱着要在张彦和张家族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想法。
事实上,只怕不止是母亲,祖母应也未能幸免。
张老太太脸上果然闪过一丝不自在,更多的却是庆幸。
好在有二丫头提醒。
先是与定国公府交好,再又是湖州之行,乃至得以顺利出籍……细细想来,竟处处都有二丫头的助力。
其它的日常小事,更是数不胜数。
啧,且还是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顶用呢?
张老太太忍不住拉起了二孙女的手,高兴地感慨地道:“蓁蓁当真是咱们家的福星……”
她日后要多与二丫头亲近亲近,没准儿还能沾沾福气得长寿呢。
这么想着,对面前的孙女,张老太太更是越看越喜欢。
“岂止是咱们家的福星,当初在湖州,蓁蓁也是出了大力的。”张峦说道。
当他家闺女小仙子的称号是白得的不成?
只不过——
“这封赏的圣旨上,怎也没提蓁蓁的功劳……”张峦到底没忍住。
这话一出,众人都互视了几眼。
那公公方才特地问起,他还当皇上有什么额外封赏呢。
等了半天,却忽然没后话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
即便是没封赏,可在圣旨上夸一夸,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女儿有多优秀也是好的啊。
“许是觉得蓁蓁年纪太小,又是姑娘家,也无甚好封赏的,都一并归入那些赏赐里了。”张敬猜测着说道。
张峦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反正女儿没被夸,他不开心。
恰逢此时范九折回来,喜不自胜地道:“老太太,老爷,宫里头送过来的那些赏赐足足装了十来辆马车呢……”
这些日子,他对大老爷在湖州之事也偶有耳闻,可今日亲眼见了封赏,才是真正地激动振奋。
跟在这样的主子身边,他定能学到好些有用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大老爷去上任,会不会带上他?
他到底是新来的,还没怎么在大老爷面前露过脸呢。
范九心中又一时没底起来。
即便没有大肆庆贺,可张家上下的气氛还是一派喜庆蓬勃。
而这样的消息,正如张眉寿所言,无需宣扬,很快就已传得人尽皆知。
现如今,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先前那个上了公堂要求出籍,甚至因为点赞人数太多而一度被称为德行楷模的张峦,眼下又得了封赏,竟是在湖州立了大功的!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张家族人耳中。
族长既气又悔恨,直是一整日都食不下咽。
偏偏当初未参与包庇张彦的那些族人个个都来声讨,有人要说法,有人直接说族长德行有亏,要推举新族长。
老族长一气之下,又是一日没进食,见族人纠缠不休,干脆装起病来。
可这非但没引起族人的丝毫同情,反而让推举新族长的呼声变得更高起来——都要病死了,自然要加快推举新族长了!
至于近来刚能下床走动的张彦,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直砸了一桌子的碗碟,又差下人打了两壶酒,喝得不省人事。
张眉妍哭已无力去哭,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
张义龄自觉无人可依靠,终日惶恐不安,父亲喝的烂泥一般,他便去了姐姐房中。
门虚掩着,他推开后走进去,就听得张眉妍在低声咒骂着什么。
“你们害死了我母亲,害惨了我父亲,让我无家可归……我要让你们全都去死。”
“全部都去死……不得好死……”
这声音虽低,却咬牙切齿,张义龄听得莫名恐惧。
他壮着胆子走进,却见张眉妍坐在床边,正拿长针用力地扎着什么东西。
“二姐,你、你干什么呢?”
张眉妍才察觉到有人进来,慌乱间,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东西藏起来,旋即却又恢复平静。
“没什么,闲来无事,做些针线活而已。”她语气凉凉地说道。
张义龄却打了个寒噤。
这屋子里门窗紧闭,昏暗地很,做针线活?能看得清么,也不怕扎到手……
可他不敢深问。
……
晚间,松鹤堂内,张老太太留了几个孙女在跟前说话。
说到往事,张老太太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往前兴许真是祖母做错了……”
她看向张眉寿,想到了那日在海棠居里,张眉寿为了捅破真相而与她对峙的倔强模样。
那时她一心想要粉饰太平,维持家族颜面,至于那些不好的,只想着暗下尽力调解。
可到头来,她也没能调解出个什么鸟出来,反倒越拖越麻烦,险些将自己这条宝贵的老命都给搭了进去。
于二丫头一家,她总是心怀亏欠的。
她忽然想知道,二丫头到底怪她不怪她。
“祖母做错什么了?”张眉寿笑着反问:“是晚间吃得不够清淡,还是饭后只走了九十九步,少走了一步啊?”
张老太太听得逗趣之余,心底忽然松快了下来。
“有你这丫头在,祖母不必走满一百步,也能活到九十九。”
“只活到九十九如何能行?”
张老太太听得心底越发熨帖,高兴地笑出了声音来。
疯老头子这两日窝在房里研究什么秘籍,也不露面,她如今这日子过得可真养生啊。
只盼着那秘籍复杂些,难倒疯老头子,让他研究个十年八年才好。
此时,有丫鬟进来禀道:“老太太,二太太过来了。”
“请进来。”张老太太脸上笑意未散。
纪氏进来行礼,脸上也挂着笑意。
“都这么晚了,母亲也该歇息了,就叫姑娘们都各自回去吧。”
张老太太点点头,笑着道:“好,都回去早些歇着。近来都乏了,明日也不必特地早起请安,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过来就是。”
张眉娴几人便起身退了出去。
“大姐,二姐,你们先走,我等等母亲。”张眉箐在外间说道。
内间里,纪氏却帮张老太太捏起了肩。
张老太太讶然地抬了抬眼皮子。
这是做什么?说好的让她早些歇息呢?
“母亲,媳妇有一事不明。”纪氏有些吞吐地道:“近日来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还请母亲解惑。”
她也问了丈夫,可张敬一提这事竟脸色怪怪地,没得令人生疑。
“你说来我听听。”
得了张老太太的话,纪氏才说出了自己近来压在心底的话:“……是先前伺候母亲的那个袁姓的婆子。”
“那老货不是都死透了吗?”张老太太皱眉。
袁婆子就是先前被柳氏收买,在香炉里下毒害她的婆子。
“死是死透了的……只是她死前说过一句话,害得儿媳弄也弄不明白。”纪氏道:“便是那日在嫂子那里,她被绑来,我问了一句她为何要害母亲,她却道……与我有些干系,我横竖地想,也不知与她有过什么过节。”
害得她是又愧疚又疑惑。
若今日能从母亲这里得到答案还好,若是不能,她真真要被憋闷死了!
逼疯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话说一半!
“竟有这事?”张老太太有些意外,旋即冷笑一声,说道:“我说怎么那么轻易便被收买了,合着是为了这些陈年旧事呢。”
“母亲知道她话中之意?”
张老太太点头:“事情得从你进门那年说起。”
张老太太言简意赅地道:“这老货先前有一个独女,乃是家生子,且自幼思慕老二。我那时瞧着她长相颇好,又死了爹,便想干脆成全她做个通房,可老二不愿收——”
纪氏听到这里,默默收回了心里那把三十丈长的大刀。
毕竟丈夫与她成亲时,还信誓旦旦地同她说自己是童男之身呢!
“后来你过了门,她暗下便寻死觅活,她母亲求到我面前,说哪怕让女儿去老二房里伺候着也是好的。呵呵,这不是摆明了想伺机爬床吗?这样的蠢事,我岂能答应!”
“你有了身孕时,她又贱兮兮地跑进了老二书房里,老二大发了一场脾气,似还踹了她一脚,又说什么自己心属你一个,绝不纳妾——当夜,她便投井自尽了!”说到这里,张老太太脸色不大好看,许是觉得晦气。
纪氏听得诧异之极。
她半点不知此事,想来是丈夫有意瞒她,不愿她多想。
“多谢母亲告知,儿媳知道了。”
纪氏离去时,眼睛感动地有些发红。
张老太太松了口气。
其实……那些什么心属一个,绝不纳妾的话,完全是她瞎编的。
事情过去好些年了,她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再者说,她又不在现场!
咳咳,也就这儿媳妇好骗了。
换作如今脑子里的水倒了出来的大儿媳宋氏,她只怕还得使个更高明的招数。
不过只要能增进儿子儿媳感情,促进家庭和睦,其余的不重要。
嗯,她没事儿得多琢磨琢磨这方面的高招。
纪氏哪里知道这些,回去之后抱着张敬哭了一场,感动得一塌糊涂。
……
午后,张峦陪着宋氏呆在房里说话。
离他去上任的期限还余下三日,他想多陪陪媳妇。
可宋氏夜里没睡好,有些困倦了,靠着他便睡了过去。
张峦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轻手轻脚地去了书房。
范九跟了上去。
张峦刚坐下要写字,那边范九就忙去磨墨。
张峦多看了他一眼。
他写到一半,觉得累了,倚在椅背上稍作歇息时,范九立马上前替他捏肩捶腿。
“不必不必……”张峦莫名觉得怪异。
一个小厮替他捏肩捶腿算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范九又端了一盘新鲜的葡萄过来,仔细替他剥了皮儿,拿帕子托着递到他嘴边。
“老爷,您尝尝,小的将籽儿都给挑出来了呢。”范九笑得谄媚。
张峦打了个寒噤,彻底崩溃了。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个男子,他甚至怀疑范九要爬床!
这就是女儿给他挑选出来的小厮?
他即便厌恶邓家,却不是个心怀偏见之人,可他现在大概知道这货为什么会被邓家赶出来了……定然就是不堪其扰!
“你出去,我练字时不习惯有人在一旁。”张峦匆匆寻了个借口。
范九一怔,而后点头道:“那小的去将老爷换下的衣物洗了。”
“这又不是你的活儿!自有浆洗下人去做!”
张峦连忙阻止。
范九嘿嘿笑道:“多谢老爷体恤。”
这种说得好像他很心疼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张峦脸色一绿,险些吐出来。
“不过小的天生手脚麻利,又是个闲不住的。”范九隐晦地自夸道:“不如老爷给小的派些别的活儿?”
张峦本想随意指一个活儿,只要能将人弄走就行,可到嘴边,倒真的想起了一件事情。
“你去打听打听,朱探花郎家有没有接到封赏的旨意,若是赏了,且问问圣旨都说了些什么——”
他听三弟说过,朱小公子就是朱探花郎家的。
若是小朱……嗯?这称呼怎么怪怪的……
若是朱家的小子得了褒奖,而偏偏他的女儿没有,那他……可就要真生气了!
范九应下,忙不迭去了。
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他可得抓紧了才行。
不过一个时辰,范九就折返了回来。
“回老爷,朱家并未得到什么赏赐。”范九说道:“不止是朱家,近日来得到封赏的,满京城只咱们一家而已,再无第二户了。”
“打听清楚了?”
“老爷放心,绝错不了。”范九语气笃定。
张峦皱紧了眉头。
朱家的小子也没得到封赏,他心里不仅没觉得平衡,反而更生气了!
张峦横竖想不开,干脆找到了刘健府上。
刘健刚从户部回来,恰好在门前遇到了下马车的张峦,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前几日手头上事多,他正打算明日请张峦一叙呢。
刘健将人请去了花厅。
“刘大人,咱们还是去书房吧。”张峦提议道。
毕竟他要说的话,不宜让太多人听到。
刘健一愣之后,乐得点头。
正好他要说的话,也不宜让太多人听到呢。
二人便往书房去,刘健干脆直接屏退了仆从,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张峦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和疑惑,又委婉地问道:“不知是不是大人在折子里没有说清前后原委啊?”
这话本是不讨好的,可他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朱家小公子,便没有那么多忌讳了。
正喝茶的刘健险些咳出来。
“绝没有的事,再者说了,即便是本官有疏漏,可南大人的折子却是极尽赞美了两个孩子啊……”
须得知道,南大人几乎已经沦为仙子仙童的忠实拥护者了。
“那……”张峦不解地道:“这不应当啊。”
那些前去云雾寺的灾民,可都是两个孩子化解的,几千条人命啊……
南大人之所以能及时转醒主持大局,也全是两个孩子设法将郎中带进了南府。
“刘大人,咱们平心而论,孩子小小年纪拼死拼活,要句夸赞过分吗?”
“不过分不过分。”刘健面色复杂地道:“可谁让皇上做事向来让人猜不透呢……”
他当然知道皇上为什么没封赏朱家公子,因为朱家公子就是太子啊!
可他不能说。
但他又不能背这个黑锅,毕竟他想跟张峦做亲家来着,不想坏了自己的印象,也不想失了清廉公正的晚节——
所以,就只能让皇上自己来背锅了!
刘大人直叹气。
这叹气里大概包含两种含义,一是谁让皇上脑子有毛病呢?
二是,我也拿脑子有病的皇上没办法啊。
张峦深深地沉默了。
刘健见状,唯恐张峦对朝堂失去希望,忙又低声道:“不过太子真正是人中之龙,天资拔萃……”
言下之意,年轻人不要灰心,努力干,大靖还是有救的。
张峦勉强点头。
他眼下才不想管什么太子出众不出众,他只觉得朱家小子实在可怜倒霉。
刘健按下此事不再提,转而问起张峦上任之事。
而后,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张秋池,并表明自己的欣赏之意。
张峦笑着说道:“正在考松风书院,前些日子已过了第一试。”
刘健听得眼睛愈亮。
松风书院乃京城四大书院之首,向来是人才汇集之处,想考进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第一试往往是最难的。
他当年便曾在松风书院读过书。
“缘分呐……”刘大人忍不住低声感慨道。
“大人说什么?”张峦没听清。
刘健回过神,忙笑着道:“贵公子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啊。”
张峦自是谦虚一番。
“先前在湖州,那数条赈灾之策,已足显贵府公子眼界非凡。说起来,我倒是有心想要见上一见,就是不知张贤弟这两日可有空闲?”
张峦怔了怔。
刘大人忽然喊他贤弟是怎么回事?
不说身份悬殊,单说这年纪……刘大人可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来岁呢。
刘大人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且刘大人竟想见池儿?
“若能得大人指点一二,乃是犬子的造化。”张峦爽快地答应下来:“明日正午,福运楼,恭候大人大驾——”
刘健连连道“好”。
送走张峦之后,刘健回到自己屋里,就与刘夫人说起了此事。
“不可,那日你与我提起,我便让人去打听了,那孩子可是个庶出的。”刘夫人皱眉道:“家世咱们固然不挑,可庶出的,绝不能行。”
“庶出的怎么了?你若担心庶出的孩子眼界低,可那孩子却是个眼界极开阔的——夫人,事事不可一概而论。”
“眼界不眼界的我倒没想那么些。只听说那孩子的姨娘来路不明……他又是个不得嫡母待见的。老爷也不想想,他那嫡母连他都不待见,日后还不得没完没了地磋磨咱家锦儿?”
“妇人之见,我倒常听张贤弟说他有个温柔贤淑,大方得体,极尊老爱幼的贤内助呢。”
刘夫人听得一梗。
这是怕媳妇都听不出来吗?
“总之,此事我绝不同意。”她态度坚决。
这种事情男人懂什么,她作为女人对被婆母磋磨的痛苦再明白不过。
刘健听得头痛不已。
罢了,先不说那么多,他自己先去瞅瞅再说。
谁知这一瞅不得了,直叫刘大人瞅出心病来了。
因为太满意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让人满意的孩子——当然,除了殿下之外咳咳。
那孩子外貌虽不肖其父,却生得极好,又懂礼数,话虽不多,可待人接物半点不死板,且更为难得的是,小小年纪竟半点浮躁之气都不见——倘若他年轻时能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优秀,尾巴还不得翘天上去?
有才有貌性情好,这简直就是万中无一的难得啊。
可他与夫人说了一通,夫人竟还是半点不松口。
这浅薄的女人,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眼光和远见了?
若他是个女子,他都想嫁了!哪里还轮得到女儿!
心里头想着那个青竹一般的少年,刘大人气得直睡不着觉。
……
很快到了张峦出门上任的日子。
张家门外,离别之意浓极。
张峦忍不住又往院内看了一眼。
父亲果然还是没出来送他,也不知究竟在研究什么了不得的秘笈呢,竟然比送儿子出远门还重要。
他看向妻子和儿女。
“我此番去往湖州,你一人在家中要好生歇养,切记不要过于操劳。”张峦叮嘱妻子。
一众仆人听得暗下面面相觑。
人家出门都是交待妻子好生照顾家中,服侍父母,大老爷倒好,还生怕太太操劳……
这话若让张峦听了,必要冷笑一句:父母自有下人婆子服侍,又不缺人照顾,而他媳妇也是主子,为什么要去做下人的活儿?
“我都知道,你也一样,留意着身子。”宋氏笑笑,强忍鼻间酸涩。
张峦点着头,又转而去交待儿女:“在家中好好听母亲的话。”
姐弟三个齐齐点头。
张鹤龄带头道:“父亲放心,我们会照料好母亲和姐姐的。”
经过这段时间父亲的熏陶和耳提面命,他们已经开始觉得照料母亲和姐姐是分内之事了——什么年纪小需要被宠着,那根本不是男孩子该有的待遇。
张峦欣慰地点头。
不错,有担当,有他的风范。
男人先要学会承担起照顾家人的责任,来日才能扛得起更重的担子。
张秋池虽未言语,可内心照料母亲妹妹弟弟的自觉更甚。
“池儿,进了松风书院,要用功读书,若遇到什么难处,便与你母亲和二叔说。”
“父亲放心,儿子定不负父亲期望。”
至于遇到难处什么的……
咳,他莫名觉得他可能会更偏向于找二妹商量。
“大哥,路上当心。”
张敬夫妇二人也与张峦道了别。
见该交待的该叮嘱的几乎都说完了,张老太太出言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动身吧。”
“是,母亲。”张峦朝着她深深拜别:“儿子走了。”
范九和阿祥也朝着张家众人行礼。
马车缓缓驶动,张峦却从车窗探出了头:“都回去吧——”
说话间,眼睛紧紧胶在宋氏身上。
宋氏眼神无比眷恋地看着他,一眼都舍不得移开,直到马车在视线中慢慢消失。
她抬手拿帕子揩去眼角的泪珠。
张鹤龄和张延龄上前一左一右拉着母亲的手。
这是父亲教的,说是可以让母亲不那么伤感呢。
马车里,范九也向张峦递去了帕子。
张峦顿时不想哭了,皱眉道:“你去外面与车夫同坐在辕座上,我想一个人呆着。”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女儿非要他带上这个举止令人不适的小厮。
范九挠挠头,钻了出去。
他做得这么周全,怎么大老爷还是这么不待见他呢?
张家一群人各自回了院子。
一路上,张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婆子欲言又止。
“你究竟想说什么?”回到松鹤堂,张老太太坐下时问道。
婆子叹着气,低声开了口。
“您此番太疏忽了,怎能让大老爷独自去上任,也不挑两个合大老爷眼的丫头跟去伺候……”
大靖官员外放三年内不得带家眷,大太太必是去不得的,可挑两个丫鬟伺候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合他的眼?除了自个儿的媳妇,他看谁能顺眼?”
这些年下来,张老太太已经看破一切。
婆子一噎。
“再者,他如今儿子都三个了,又不必为子嗣着急,我做这个恶人图什么?给自己添堵吗?”张老太太瞥了婆子一眼。
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儿眼力劲了。
“话是这样说,可大老爷到底也是男人……此去湖州非一月两月,至少须得呆上三年呢。”婆子语气担忧。
别的倒不怕,就怕到时在外面胡乱地找了不知根底的女子,那才是最麻烦的。
她也是为了日后考虑。
“你多虑了。”张老太太语气笃定:“他向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且苗氏的前车之鉴还在这儿呢。”
婆子听得哭笑不得,头一回觉得自家老太太透着莫名的天真。
这世道,难道还能指望一个男人替妻子守节不成?
整整三年啊。
且瞧着吧,大老爷如今是一个人走,待回来时只怕就不止一个人了。
想到大太太的性子,婆子不免忧心忡忡。
张老太太丝毫不觉得是自己天真。
这世道,妻子不在身边,要给丈夫置小妾;
妻子有孕,大着肚子还要看他睡小妾;
就连妻子每月那几日不方便时,还要想着别委屈了丈夫!
委屈委屈……这些狗男人怎么那么容易就委屈上了?
真能活活憋死?
普通人家纳不起妾室的,怎么也活的好好的?
和尚们更是一个赛一个地长寿呢!
要她说,都是给惯的!
且这些男人,只睡还不够,又要生庶子,让孩子们一出生就有高低之别,矛盾不断……说到底还不都是他们好色惹出的祸?
人人都能像她家儿子这样,世道兴许能太平不少呢。
她疯了才会上赶着给儿子身边送女人。
等她真正老了,还得指望着儿媳妇们孝敬她呢,这得罪儿媳妇的事儿,她说什么也不干。
张老太太主意拿得极稳。
……
宁贵妃近来心情不大妙,此时正闭着眼睛倚在美人榻中,由小宫娥捏着肩。
“娘娘,皇上来了。”
一名宫女进来禀道,话音刚落,就有珠帘被打起的声音随之传入宁贵妃耳中。
宁贵妃睁开眼睛,起身行礼。
心里却在嘀咕,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往常这个时候,只怕还没起身呢!
莫非又是夜里吃丹药吃多了,一宿没睡?
“爱妃,朕最近有一桩心事。”昭丰帝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来,下意识地摆出打坐的姿态。
“皇上有心事?”宁贵妃绕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揉捏着太阳穴。
这些体贴的小动作,自昭丰帝幼时起,她便一直在做,多年下来,对她的依赖,已在昭丰帝心底扎了根。
“先前在湖州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的张家姑娘——朕一直还没想好要如何赏赐她。”
宁贵妃一听湖州俩字就来气。
当初皇上跟他说太子去了南方游历,可她派去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追着,她还来不及细想是怎么一回事呢,太子竟然又安然无恙地回京了!
她再一问,竟被告知太子去了湖州!
呵呵,那叫游历?
阎王殿一月游吗?
她扑了空,本已窝了一肚子气,偏偏被皇上派去贴身保护太子的陆塬对太子在湖州的经历只字不提,哪怕是她的兄长、陆塬的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宁通出面,陆塬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皇上素来看重陆塬,此人作风又滴水不漏,她多番叮嘱兄长将人趁早收拾干净,都没能得手。
近几年来,甚至许多人暗下都说,她兄长宁通只是个摆设而已,全因皇上为了全她的面子,才给了兄长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而真正得皇上器重的,从来都是陆千户。
还有皇上身边的掌印太监刘福……个个都对她阳奉阴违。
这一刻,宁贵妃忽然忍不住怀疑——皇上真的有表面看来那般宠爱纵容她吗?
太子前去湖州,皇上怎能不知情?
况且,皇上身边的人暗下这般与她较劲,倒像是在有心提防她。
这是不是皇上的授意?
不,若皇上真有心提防她,凭她做过的那些事,她只怕早活不到今日了。
皇上还是将她当作自己人来看待的……单从他升仙的同时还想拉她一把这上头来看,已足以确认了。
想到这里,宁贵妃心下重新恢复了安定,方才对昭丰帝忽起的那一份未知的敬畏,也登时消散了。
“爱妃,你说朕究竟该如何赏赐张家姑娘?”
“这便是皇上的心事?臣妾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宁贵妃浑不在意地道:“先前不是已经封赏过张家人了么?她一个小姑娘,难不成还要另行封赏?”
“爱妃错了,这张家姑娘,功劳极大,是非赏不可的。”
“那皇上看着赏便是了,天恩浩荡,无论您赏赐什么,都是她几辈子的造化。”
昭丰帝听得皱眉。
他现在不想被舔,只想有人帮着出个主意。
“这样吧,爱妃先将人请进宫来,待朕见了之后再作定夺。”
宁贵妃听得一愣。
“皇上要见她?”
皇上这是闲出毛病来了吧?
别说什么小姑娘立了功理应召见,这回立功的人那么多,怎不见皇上召见别人?
“咳,朕就是想看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仙子,究竟是什么模样。”昭丰帝诚然道。
可对方是姑娘家,他也不便单独召见。
“过几日便是中秋,到时由爱妃设宴,将其请来,岂不妙哉?”
昭丰帝连理由都想好了。
宁贵妃只有忍着内心的不耐,答应下来。
……
时至黄昏,锦衣卫百户孙止,进了宁府求见宁通。
“如何?那和尚可答应了?”
刚过五旬,养得满身横肉的宁通语气散漫倨傲地问道。
“既是大人的意思,国师又岂敢不遵从?”孙止笑得谄媚:“大人放心,一切都办妥了。”
宁通闻言,眼前闪过画卷上花骨朵一般漂亮的女孩子脸庞,唇角多了一丝晦暗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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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费事了些,可却别有一番趣味。
说起来,出于谨慎,往常被送到他面前的皆是出身寻常的女孩子,个个美则美矣,他却早已觉得腻了。
眼下,正好尝尝新鲜的。
宁通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浑身燥热起来。
他摆手示意孙止退下,自己转身去了西院。
西院外,下人们听着耳边传来的女子痛苦凄厉的哭喊求救声,个个头也不敢抬一下。
他们府上,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来路不明、年纪不等的女子被悄悄送进来,又不知有多少无名的尸身被趁夜丢出去。
……
两日后,便是八月十三。
张眉寿呆在海棠居里,听宋氏跟下人安排着中秋事宜。
张鹤龄与张延龄在张峦设在海棠居里的书房里正背着诗。
“待过了中秋,咱们便回一趟苏州。”宋氏交待完了事情,与张眉寿说道:“先前答应了你舅舅的,谁知耽搁至今——你外祖父必然也盼着咱们过去呢。”
提到自己的父亲,宋氏眼中俱是思念之色。
张眉寿只道:“我也想姨母了。”
只是……
这两日外面已有传言,说大国师有言,需以活人祭天,方可解大靖之劫。
她知道,母亲选在此时走,也是想避开这件事情。
可是,比起眼不见,她更想此事不再发生。
可她做得到吗?
“你姨母必也想你了。”宋氏不知女儿沉重的心事,笑着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头发。
此时,赵姑姑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
“太太,苍家出事了。”
宋氏脸上笑意一凝。
“出什么事了?”
张眉寿几乎和宋氏异口同声地问道。
“苍家的大姑娘,被锦衣卫带走了!”赵姑姑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说是苍姑娘的生辰刚巧符合大国师指名要的祭品条件……此时,人已被带去大永昌寺了。”
宋氏听得大惊。
“怎会如此巧合……”
初听要以活人祭天,她固然觉得残忍,可下意识里总觉得与自己尚是遥不可及的,眼下忽然听说就连苍家姑娘也在祭品之列,只觉无法接受。
说句难听的话,她总认为这种事情不该落到官宦富贵人家的子女头上才对。
并非她自私,也不曾对普通人家怀有偏见,只因自古以来大多皆如此。
若连官员的子女都被捉了去,谁还有心力为朝廷效劳?
宋氏的脑子一时混杂无比,攥紧了帕子道:“我去苍家看看……”
苍斌与张峦是至交,两家向来来往颇多,苍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她断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张眉寿一边跟在母亲身后往前走,一边在脑海里飞快地分析着。
苍芸上一世因疾病缠身而迟迟未嫁,虽也未得长寿,却是死在了苍家被刘瑾灭门之时,绝非是被当作了祭品去祭天!
继父亲在湖州险些出事之后,竟又生出了一个关乎人命的变故……
这回是因为她,还是祝又樘?
她一时没有心思去细想,且此时此刻,比起眼前残酷的事实,起因与推动半点都不重要。
“公子,使不得,当真使不得!”
苍家院内,两名仆人死命地抱住要冲出去的苍鹿。
“放开我!”苍鹿红着眼睛,一改往日的平和。
“够了!”
追上来的苍斌呵斥道,声音却透着沙哑。
“你是要将全家都连累进去才甘心吗!”
他训斥着儿子,自己却亦在死死地攥着双手,似在竭力克制。
他耳边不断回响着,前来抓人的锦衣卫那句语气嘲讽的话——别人的儿女皆可以为大靖出一份力,怎么唯独苍百户家的女儿不可以?
是啊,正因他身为锦衣卫百户,才更要在人心惶惶的眼下做出表率!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女儿?
为什么偏偏是他唯一的女儿?
若妻子地下有知,还不知会是怎样的伤心失望。
这个念头一出,苍斌只觉得心口处像是要被生生撕开一般,疼得他几乎要失去支撑的力气。
“阿鹿。”
张眉寿上前,抓住苍鹿一只手臂。
“蓁蓁?”苍鹿忽然停下了挣扎,朝着她“看”过去。
“蓁蓁……我阿姐被他们捉走了……说是要祭天,可,可我不信佛祖会这般残忍!”苍鹿说着,极漂亮清澈的眼睛里忽然滚落大颗的泪水。
张眉寿霎时间看红了眼睛。
她自责极了。
上一世,她便没能护住阿鹿一家。
那时阿鹿失去了所有亲人,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怎么过来的,她从不曾得见……
但想来较之眼下,那痛苦必然强烈百倍千倍不止。
此时,忽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
“老爷!”
仆人大惊失色地朝着忽然倒在地上的苍斌围过去。
“父亲!”
“快去请大夫!”宋氏连忙吩咐身边的芳菊。
苍家上下悲痛与惊惧交加,乱作了一团。
……
晚间,张眉寿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次日,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她便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在外间守夜的阿荔听到动静,进来察看,却见自家姑娘已穿好了衣裙。
“姑娘,您这是?”阿荔讶然无比。
“去等伯安哥。”
张眉寿一面去拿象牙梳,一面说道。
才这个时辰,姑娘去找王家公子作何?
阿荔一时无法深猜,见张眉寿神色透着严肃,她也未敢多言,只连忙上前帮着梳发。
管姑娘想干嘛呢,她乖乖跟着,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便是了。
阿荔一路跟着张眉寿出了王家,往隔壁王家走去。
王家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
王守仁从家里走了出来,较往常相比,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伯安哥!”
张眉寿暗叹一声还好来得巧,再晚些,怕就错过了。
王守仁闻声抬起头,见到朝自己走来的女孩子,不禁愣了愣。
“蓁蓁,你怎起这般早?”
若非是要进宫伴读,不能误了时辰,他此时都还在被窝里撅着屁|股呼呼大睡呢。
“我有话要跟你说。”张眉寿看着他,认真说道。
王守仁听了,便带着她走到一旁,避开了车夫和小厮。
“可是阿鹿家的事情?”他先问道。
张眉寿未直接回答是与不是,只低声说道:“我想让你替我向殿下传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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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进宫面圣,想求殿下相助。”
她说的简单明了,语气也平静,却让王守仁刹那间瞪大了眼睛。
进宫面圣……
“你要替……芸姐姐向皇上求情?”王守仁皱着眉,摇头道:“蓁蓁,你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了。”
眼前之事,他自然也不忍见,可他横竖想不出办办法,只觉得无力颓丧。
“我父亲这两日与许多文官也都在劝诫皇上,可皇上见也不愿见他们。”
“蓁蓁,你别急,此事……咱们再从长计议。”说这句话时,王守仁的底气没有那么足。
可是,坦诚来说,他不想在明知无果的情形下,还让蓁蓁去冒触天子之怒的风险。
张眉寿摇了摇头。
离祭天仪式只余四日不到,眼下已不再是适宜从长计议的时候。
况且,苍芸被牵扯进去,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变故,她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有其他的意外发生在苍芸身上,所以,她更加不能等。
她想了一整夜。
祭天之事虽是由继晓在一手主持,可真正掌握一切的还是当今皇上。
见到皇上,设法让他改变主意,这是最直接也是奏效最快的方法。
“不管成与不成,我想尽力一试。”她看着王守仁,语气透着坚定。
对上她的眼神,王守仁到底没能再说出反对的话来。
只是心中到底是不情愿的。
“我可以替你传话,可是……若是殿下不肯答应帮你面圣的话,那便怪不得我了。”
见他一脸“我只负责传话”的样子,张眉寿笑叹道:“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当然,也怪不到祝又樘身上。
他亦有着自己的立场与考量,若不是眼下她实在着急,本也不愿这般麻烦他。
他心中无疑是装着百姓与公道的,可他眼下到底羽翼未丰,许多事情,为了不与人正面树敌,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他向来是个有耐心,又能明辨利弊的人,冷静而理智,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正如上一世,他做太子时,未曾对任何人任何事表露出丝毫置喙不满,可一朝登基,清理朝堂、处置继晓、遣散方士、清算宁家罪行……手段堪称雷厉风行,连反应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留给昔日作恶之人。
彼时堪称震惊朝野。
就连她,亦意外之极。
谁也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为此准备了多久。
这是一个,从不做无把握之事的人。
所以,他肯不肯帮自己进宫,她倒真的拿不定主意。
不过……
张眉寿忽然想到了湖州之事。
在整件事情当中,他虽占据了大部分主导的作用,可许许多多事情,皆是众人一边做一边在商议的,其中不乏冒险之举。
那时,他有把握一定能做成吗?
未必吧。
大家都是抱着尽力一试的想法。
而现下想来,倒也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张眉寿看着王守仁的马车渐渐行远,复才转身回去。
进宫面圣这条路未必行得通,她还须再想想其它法子。
她想到了继晓曾赠予她的那串佛珠。
她尚且揣摩不透对方之意,如果可以,她眼下也并不愿意与那妖僧有过多牵扯。
可有句话叫事急从权。
……
东宫之内,王守仁寻了机会,暗下与祝又樘提了此事。
看着忽然沉默的太子殿下,王守仁心中直打鼓。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必是觉得此事不妥吧。
殊不知,太子殿下正兀自陷在意外之中,无法自拔。
从不求人的小皇后竟求他帮忙办事。
皇后的性子向来要强又过于爱面子,从来只躲在暗处哭,于人前一味逞强,绝不肯示半点弱。
那让人颇有些头疼又心疼的别扭性子,他是很清楚的。
前世今生,莫说求了,就连她的帮忙二字,他都且是头一回听着。
说是殊荣也不为过了。
“殿下,此事确实不当。”王守仁久久等不到话,唯有低下头道:“是我糊涂了,本该劝阻才对。”
“不,这是好事。”
祝又樘回过神来,正色道:“吾亦有意劝阻父皇,若有张姑娘相助,再好不过。”
王守仁听得愣了愣。
还有这事?
他怎么觉得殿下是临时起意呢?
“张姑娘此般心系百姓,乃社稷之福,你替吾多谢她。”祝又樘又补道。
王守仁已经听得茫然了。
不是蓁蓁托他求殿下帮忙么,怎么忽然变成蓁蓁帮殿下的忙,殿下还要倒过来感谢蓁蓁了?
这转变真的好突然。
祝又樘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若是事成,吾必重谢张姑娘。”
这么说,小皇后兴许就不会觉得欠他恩情心中有负担了吧?
且他还能倒过来欠她,岂不再好不过?
太子殿下默默盘算着。
王守仁甚至开始忍不住怀疑人生了。
求人办事,反被人谢……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还好是落到蓁蓁头上,若是落到别人身上,他可是要嫉妒的。
王守仁离开东宫之后,祝又樘一人站在书房窗前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
这件事情,他确实想过试图加以阻止,可在今日王守仁开口之前,他也只限于想一想罢了。
得不偿失——是他一旦做了之后最有可能得到的结果。
可是,小皇后要做。
她那般固执,一条路走不通定还有第二条,而既将他放在第一条上,多少是觉得这条路是最易走的,那么,他若不帮,只是推她走向更难的那条路罢了。
即便是为了让她不那么冒险,他也要答应。
况且,他发自内心,也想一试。
上一世他也曾想过,只是明知不会改变分毫,唯有收起那些心思。
可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愧疚。
而眼下不同,眼下尚有希望。
如此想来,他在帮她,她如何不是在帮他?
无形之中,是她在帮着他,打破那些他自己定下的陈规。
兴许,这便叫做相辅相成。
……
听到王守仁带回的消息,张眉寿喜出望外。
没想到祝又樘不但答应帮她,竟也有意阻止祭天之事。
如此,她便多了一份极大的助力,多了可以商议对策的人,胜算更大,当然再好不过。
“伯安哥——”
张眉寿刚开口,却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姑娘,宫里来人了!”
阿荔小跑着过来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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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传话递帖的,乃是长春宫里的宫娥。
宁贵妃设了中秋赏月宴,邀张眉寿今晚入宫。
事出突然,从张老太太到宋氏,甚至是张眉娴,都是不安大过了惊喜。
“蓁蓁从未进过宫,许多礼数都不懂……”宋氏不敢说出“万一”两个字来。
众所周知,宁贵妃脾性又向来不佳。
张老太太道:“蓁蓁好歹也去过仁和公主的花会,再者道,先前你不是特地请了一位有经验的客嬷嬷教过她宫中礼仪吗?”
“您不提这个倒还好……”宋氏直叹气。
那嬷嬷没教几日便不干了,虽夸她女儿学得好,可才学了那几日,能学到什么?
“祖母,婶婶。”张眉娴见她们着实忧心,出言宽慰道:“宁贵妃再如何,应也不会同二妹一个孩子过于计较的——况且,咱们家是书香门第,二妹在礼数举止上,也不会有太大差池的。”
张老太太和宋氏半是点头,半是沉默思索。
“不过话说回来,宁贵妃办中秋赏月宴,如何会想到要请蓁蓁?”纪氏疑惑地道。
“不必问,定是因为先前湖州之事。”张老太太语气笃定。
除此之外,她家孙女的名字也没有其它会传入宁贵妃的耳朵里的可能了。
宋氏忍不住猜测道:“照此说来,会不会是皇上的意思?”
“这些咱们也猜不着。”张老太太正色道:“不管怎么说,蓁蓁能得宫中贵人看重,这都是她的福气。”
宋氏不置可否。
往前她总盼着女儿能够在人前足够出挑,可是如今,她更希望女儿能安稳一些。
许多事情,好处与风险,总是并存的。
可宫里的请柬已经送到了,断然没有不去的可能。
如此之下,只能尽量做好准备。
“媳妇先让人去打听打听,宁贵妃都邀了哪家的女眷姑娘,若有咱们能说得上话的,自然再好不过。”
张老太太点头。
她也得去烧烧香,求列祖列宗保佑。
不对,都出籍了,哪里还有什么列祖列宗可拜?
还是去找二丫头多叮嘱两句吧。
宋氏那边很快得了消息。
她大松了一口气。
“宁贵妃邀了不少女眷呢,定国公府上的世子夫人和二姑娘也都在名单之上。”
张老太太也放心了许多。
“儿媳已经让赵姑姑去定国公府上打过招呼了,别看世子夫人年纪轻,可亲自见了赵姑姑不说,就连说话都极和气稳重呢。”
想到赵姑姑的话,宋氏忍不住夸赞了万氏一句。
张老太太笑着点头道:“定国公府对咱们向来多有照拂,这是蓁蓁修来的福气。”
宋氏听得笑叹了口气。
老太太现在是三句话离不了蓁蓁有福气。
……
午后申时,张眉寿便跟着万氏和徐婉兮一道出发了。
定国公府的马车宽敞舒适,三人同坐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内,徐婉兮挨着张眉寿,正说着悄悄话。
“进了宫不必怕,有我在呢。”
张眉寿忍笑点头。
万氏让丫鬟给她们剥了新鲜的柑橘。
徐婉兮看了一眼,动也没动。
她就是打从心眼儿里不喜欢万氏对她这般体贴。
但自万氏小产之后,她也学会收起了那些尖锐的言语,如今她对着万氏,只是冷冷淡淡,再没了那些小性子。
张眉寿看在眼里,也不打算暗下过问。
万氏看似柔弱温和,让人挑不出毛病,上一世从头至尾也都是慈母的模样,可是……透过一些事情来看,她总也觉得万氏并不如表面看来这般无害。
譬如,上一世万氏那病弱的孩子早夭之后,因此被人议论不休的徐永宁从此变得乖戾尖锐,一蹶不振。
再譬如,上一世徐家所有人都不愿同意婉兮与朱家的亲事,偏偏万氏为婉兮“出头”,说服了定国公世子。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
虽只是猜测,可婉兮有提防戒备之心,总不是坏事。
既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维持表面基本的和睦和体面就很足够了,为何非要相亲相爱,让世人称赞呢?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万氏带着徐婉兮与张眉寿,在宫人的指引下来到了长春宫。
华灯初上,殿内传出女眷们的谈笑声。
万氏三人行进去,朝着上首的宁贵妃行礼。
宁贵妃命人赐了座,淡淡地看了张眉寿一眼。
长得是不错,可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么?怎么就被谣传成小仙子了?
也就骗骗皇上那种药吃多了的人了。
宁贵妃内心不屑,便继续与一旁的宁夫人说起了话。
宁夫人乃宁通正妻,是宴真郡主的继母。
徐婉兮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宁夫人旁边的年轻妇人。
女子长相秀美,二十来岁的年纪,气质恬静。
徐婉兮的眼睛移到妇人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这是她的嫡亲姑姑,徐氏。
徐氏五年前嫁给了宁通最小的嫡子宁临风为妻,至今才有身孕。
姑姑应当快生了吧?
徐婉兮兀自想着之时,徐氏也朝她看了过来,眼中含着亲近的笑意。
看到徐氏,张眉寿不禁想到了一些事情。
上一世宁家被治罪,祝又樘未有大肆株连,徐氏虽被贬为庶民,却也幸运地保住了一条性命,得以善终。
宴席设在高阁之中。
赏月之余,又有丝竹声作伴,夜风微微,伴着酒香。
宴至一半,一名捧着果酒的宫娥手上不稳,洒湿了张眉寿的衣袖。
宫娥忙跪下赔罪,四下气氛一凝。
谁知宁贵妃只是抬眼看了看,便命其带张眉寿下去更衣。
张眉寿谢过之后,给徐婉兮递了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便离席退去了。
女眷们暗下有些惊讶。
换作往常,那宫娥早被重重责罚了,今日贵妃娘娘的脾气倒是罕见地好。
宁贵妃只在心中冷笑。
她倒是想发作,可奈何这是皇上排的戏啊。
果不其然,张眉寿更衣之后,便直接被领去了御书房。
将人送到之时,宫娥对着掌印太监刘福行了礼,退去之前,忍不住多看了张眉寿一眼。
这小姑娘倒木讷胆小地很,明知路不对,一路上竟也没问她半句,害得她事先排好的词都没用得上。
刘福将张眉寿带了进去。
张眉寿跪地行礼。
“小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快平身。”
昭丰帝朝太监吩咐道:“快给小仙子赐座。”
刘福听得无奈至极。
皇上,您作为一国之君,好歹掩饰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和智商成么……
张眉寿亦是听得心情复杂。
此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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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小太监垂首进来通传。
昭丰帝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点头道:“宣进来吧。”
祝又樘走进来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张眉寿看着那金冠束发,侧颜清俊的小少年,心底忍不住猜测——他此时过来,是巧合吗?
还是说,一直派人暗下留意着她这边的动静?
一路将其“护送”过来的清羽此时隐匿在暗处,脸上与心中都毫无波动。
不知为何,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御书房内,昭丰帝看着一左一右坐在下面的太子和张眉寿。
嗯……很是赏心悦目嘛。
怪不得湖州百姓一口一个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不说神迹不神迹的,单看这长相,就十分贴切了。
他本就长相颇好,已近达到世人容貌巅峰,可谁知太子竟然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是令人头大啊。
而张家姑娘就更过分了,比太子长得还要好看,几乎要没有天理了。
不过,这倒让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昭丰帝莫名笑了笑。
张眉寿的眼皮子跳了一跳。
昭丰帝屏退了太监宫女,只留了刘福一人在旁伺候。
昭丰帝这才问出了压抑在心底许久的一个问题。
“张家姑娘真懂仙法?”
张眉寿听得神色一滞。
上一世她虽做过这位陛下的儿媳妇,可真正接触的次数并不多,眼下忽听得此问,便有些猜不透昭丰帝的心思。
“陛下说笑了,小女不过肉体凡胎而已。且不说这世上究竟有无仙法,即便是有,小女也暂时未有机缘亲眼见识。”
别说她当真不懂什么仙法,即便真懂,也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当着皇帝的面承认自己会仙术,脑子有坑吧。
即便是大国师,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昭丰帝又问:“那云雾山上的神迹?”
张眉寿顿了顿。
她不知道祝又樘是否将真相告知了皇上。
毕竟当日参与进去的还有明太医。
且其他锦衣卫是否有所察觉,她亦不清楚。
她若答得稍有差池,只怕就是欺君之罪。
她正措辞间,思绪却忽被打断。
“父皇,那神迹半是人为,半是天意。”祝又樘极自然地接过话,语气平静地道。
“哦?”昭丰帝动了动眉,看不出喜怒。
“神迹乃是儿臣与张姑娘派人刻意为之。”祝又樘解释道:“可其中起源,却是因玄一大师托梦与张姑娘,梦中,玄一大师言明自己为同门师弟净一所害,并指点了解救湖州百姓之法。”
昭丰帝:“照此说来,你们所为,皆是玄一大师在梦中授意?”
“正是如此。”祝又樘道:“若不然,单凭儿臣与张姑娘二人,岂能处处料事如神?”
张眉寿听得在心中暗自瞠目结舌。
这说法……简直神了。
一来,还原了他们伪造神迹的真相,即便昭丰帝当真已有察觉,这个说法也足以表明他们没有撒谎欺君。
二来,又完美地保留了她身上神秘的“佛缘感”——玄一大师只挑了她来托梦,便足以说明她的特殊之处了。
如此一来,也为她接下来的行事,提供了方便。
这半真半假的说话方式和其中的精妙之处,当真被他运用到了十成。
只是——
他眼下撒起谎来,怎不见脸红耳朵红了?
反而一副认真平静的模样,任谁听了看了,都不会怀疑他话中有假。
“原来如此。”昭丰帝点点头,莫名有些失落。
还以为张家姑娘当真懂仙法呢,他本想拜张家姑娘为师呢。
不过,论起修炼来,他是最为诚心的,大国师又几番夸他有天分,极有悟性……故而,即便真有仙法现世什么的,他也该是第一个参透的人才对。
这世上怎么会有比他更加优秀的存在呢?
如此一想,昭丰帝便又释怀了。
“不管如何,张姑娘自有不凡之处,此乃湖州百姓之福,亦是大靖之福。”
昭丰帝看向张眉寿,语气和善地说道:“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于你,迟迟未拿定主意,唯恐赏得轻了,不足以表朕褒奖之意。不过,今日朕忽然想到了——”
张眉寿静静地等着往下听。
不过,看着皇上大方的表情,她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朕要赐你免死金牌。”
张眉寿听得呼吸一窒。
免死金牌?
又有着“催命符咒”和“把免字去掉更为贴切”之称的免死金牌?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被大靖开国皇帝赐了免死金牌的那些功臣,后来似乎一个死的更比一个惨。
祝又樘的脸色亦变了变。
他知道父皇想褒奖的心是认真的,可是……换个让人安心些的赏赐不行吗?
“朕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赏赐过谁免死金牌,这可是头一块。”昭丰帝笑着说道:“朕知道这赏赐兴许太重,可朕以为,这是你应得的。”
张眉寿忽然起身跪了下去。
“皇上,小女愧不敢受。”
昭丰帝脸上的笑意凝了凝,大太监刘福也吓了一跳。
这女娃娃怎么回事,竟是要抗旨拒赏?
“小女在湖州所为,皆是得玄一大师指引,小女本身并无值得居功之处。”
昭丰帝神色稍缓。
小孩子懂得谦虚是好事,可他圣意已决,非赏不可。
却听张眉寿又说道:“若皇上认为,小女当真尚有些许功劳,值得皇上封赏的话,那小女想厚颜请赏——”
“你有想要的赏赐?”昭丰帝听得新奇。
这世上还有比免死金牌更贵重的赏赐?
咳咳,这小姑娘,该不会想跟他讨一些珠花胭脂之类的东西吧?
“小女斗胆,想请皇上下旨取消大永昌寺祭天仪式。”
张眉寿言辞清晰明了。
刘福已听得神色大变。
这岂止是斗胆……根本是想将天捅个窟窿出来啊!
祭天仪式,关乎甚大!
昭丰帝亦有着一瞬的震惊。
可震惊之后,却未见震怒。
“为何?”
对于同样身怀佛缘之人,他多了一份耐心。
此时,却见祝又樘也跪了下去。
正要开口的张眉寿眼神惊讶地看向他。
他忽然跟着跪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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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巧合,儿臣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祝又樘开口说道。
“……”张眉寿听明白了。
这是在为了配合她接下来的话,而做下的铺垫。
同时,也是在保全她。
她心底感激之余,又觉得有底了许多。
昭丰帝听得皱了皱眉:“你先等等,让小仙子先说——”
怎么一个两个全是冲着祭天仪式来的?
“小女昨夜梦到仙人,此乃仙人指点。”张眉寿神态认真,半点不似作假。
昭丰帝听得一怔。
仙人指点?
很好,这种毫无依据的话,竟隐隐让他觉得相当可信。
谁让前有玄一大师托梦的例子呢?
“继续说下去。”昭丰帝的声音暂时听不出喜怒。
“仙人指点小女入宫面圣,向陛下陈明此事。小女自知身份卑微,原来还想着要如何才能进宫面见圣颜……谁知,刚从梦中醒来不久,便有贵妃娘娘的赏月请柬送到了手中。”
张眉寿说到这里,未再深言。
可资深修仙爱好者昭丰帝,又如何会不懂其中玄妙。
这确实十分巧合。
毕竟宁贵妃是得了他的授意才邀了张眉寿进宫,说来倒真有几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感觉。
“仙人明言,以活人祭祀,不利于稳固民心,理应取缔。”张眉寿语气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
昭丰帝沉默了片刻。
说句实话,他虽不是个好帝王,却也并非残暴之辈,用活人祭祀,他也觉得有几分不妥,只是眼下他别无选择。
“天下竟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昭丰帝耳边忽然传来太子的喃喃低语声。
张眉寿听得心底一颤。
这……浓浓的开演感,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昭丰帝看向儿子。
“不瞒父皇,儿臣昨夜也梦见了仙人,仙人在梦中与儿臣所言,与张姑娘方才的话竟是别无二致。”祝又樘语气里俱是不可思议。
张眉寿彻底傻眼。
她竟不知此人如此擅长做戏……
“当真?”昭丰帝听得心底沉了沉。
众所周知,太子从来不会撒谎。
且一个人撒谎,总是有着目的性的,而眼下撒这个有可能触怒他的谎,对太子来说根本毫无好处可言。
可是……
“仙人怎么不干脆托梦于朕?”昭丰帝显得很困惑。
他不止是天子,更是深谙仙道之事,仙人为何独独撇下了他啊?
“皇上……您昨晚彻夜炼丹,根本没睡啊。”刘福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
昭丰帝恍然地拍了拍额头。
是了是了,是他没有给仙人入梦的机会,错怪仙人了……
短暂的自责之后,昭丰帝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不是一个轻率的皇帝。
不可能为了区区两个稚儿之言,便贸然取消祭天大典。
“京城为大靖国都,如今却这般民不聊生……前又有湖州洪涝,今年的灾害委实太过频繁。”昭丰帝叹气道:“朕虽身处深宫,却也料得到,必有许多人暗下揣测是朕这个皇帝失德,才致大靖遭了天谴。”
“大国师也是煞费苦心,方才窥得一线天机,此番祭天仪式,关乎无数百姓存亡。朕若单凭你二人之言,就此推翻此事,从而误了求雨大事,便真要成了千古罪人了。”
总而言之,皇帝真的不好当啊。
说到这里,昭丰帝不禁怨念地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真的长得太慢了。
“陛下心系苍生,有此疑虑实属正常。”张眉寿开口说道:“可仙人还有一言——”
见昭丰帝看了过来,她方才一字一顿地道:“四日后,申时,京城百里内,将会有大雨。”
昭丰帝闻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四日后……
那不就是大永昌寺开光之日、也便是祭祀当日吗?
“仙人之意在于,即便没有活人祭祀,亦会落雨。”祝又樘语气亦是笃定。
“……你也听仙人这么说了?”昭丰帝复杂地看着太子。
却见太子点了头。
昭丰帝不禁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沉默当中。
仙人如此明示……甚至具体到下雨的时辰。
可是,四日后若真会落雨,那钦天监为何预测不到呢?
所以,才需要用祭祀来向上天求雨。
“恳请皇上一试。”张眉寿将头叩在地上:“小女甘愿以性命作担保。”
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动摇昭丰帝的决心。
祝又樘紧跟着道:“儿臣也愿以性命担保。”
昭丰帝听得太阳穴一阵狂跳。
这臭小子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昭丰帝气得抓起一旁的的砚台砸了过去。
可砸的位置却离祝又樘远之又远,这是想发脾气又生怕伤到太子的表现。
“你给朕住口!”
昭丰帝斥责道。
这种话岂是随便说的?
万一灵验了,谁来继他的位!
“呸呸呸!”昭丰帝觉得晦气极了,皱眉看着儿子:“快说!”
祝又樘一时没听懂。
说什么?
“说呸呸呸!”昭丰帝沉声催促道:“快给朕呸!”
祝又樘:“……??”
父皇是认真的吗?
“再不说就晚了!”昭丰帝气得额角已经青筋暴起。
祝又樘神色复杂地低下头。
“呸,呸,呸……”
张眉寿:“……”
昭丰帝大松了口气,神色中有一种幸而得他力挽狂澜的感觉。
“你要切记,身为一国储君,决不可妄言生死。”
“儿臣记下了。”太子殿下尽量维持住表情,“但自古以来,但凡以活人祭祀,皆属下下之策。父皇一心求仙,最重积德行善,想来也不愿见大靖子民做无谓牺牲。”
昭丰帝叹了口气。
这臭小子最后一句话说到他心上了。
“此事朕会仔细考虑,你们都先退下吧。”
祝又樘与张眉寿均不再多言,行礼退了出去。
他们能说的只有这些。
余下的,还要在其它地方多做努力。
“皇祖母会出面。”
走到无人处,祝又樘轻声说道。
张眉寿有些讶异。
他竟已做了这么多准备。
“那……大永昌寺里,也该有些动静。”张眉寿声音低至不可闻。
祝又樘微一点头。
他也已想到了。
视线昏暗,他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子。
夜色中,男孩子嘴角微微扬起。
他很喜欢,不……他很珍视,这种感觉。
张眉寿低着头,看着脚下两道时隐时现,时而重叠的影子。
二人刚离去不久,昭丰帝就摆驾去了太后的寿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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