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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来了人,说是奉太子之意,召师傅入宫。”

    继晓眼中神色顿时一聚。

    太子要召见他?

    太子这且是头一次召见他。

    继晓收起眼中疑惑,起身入宫。

    这是他第一次入东宫。

    与他想象中不同,偌大的东宫内,竟透着别样的安静与质朴。

    继晓被请入前殿。

    他看向茶案之上冒着丝丝热气的白玉茶碗,眼中微微一动。

    这里的主人倒像是知道他就会在此时过来一般。

    “国师到了——”

    男孩子的声音传来,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继晓转回身去,朝着走进来的祝又樘行礼:“贫僧参见殿下。”

    “国师不必多礼。”祝又樘径直走到上首坐下,看向继晓,语气平静:“国师请坐。”

    继晓并未推辞。

    “谢殿下。”

    他落座之后,便询问道:“不知殿下召贫僧入宫,有何吩咐?”

    祝又樘不答反问:“国师可听闻宁指挥使之事了?”

    “有所耳闻。”继晓不动声色。

    祝又樘亦语气寻常:“国师又可知如今外面都在如何议论此事?”

    “有人言,宁指挥使一行人出现在神像前着实蹊跷——源于其作恶多端,在如此天灾之前,非但不怜百姓疾苦,且仍淫靡之极,故惹了神灵震怒,方有此警示。”

    继晓将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面上不见喜怒。

    “国师认为这说法是否可信?”

    听着这话,继晓眼中不禁现出一丝揣摩之意。

    今日太子召他前来,莫非就是要与他探讨八卦不成?

    “贫僧认为,不可尽信。”他态度中立,不偏不倚。

    祝又樘却笑了笑。

    “吾认为倒值得一信。”

    “何为值得?”继晓似笑非笑,却疑心渐重。

    “于揭发真相有利,便是值得。于当下时局有利,亦是值得。”

    “……”继晓闻言眼神闪烁不定,未有急着接话,而是看着坐在那里的小少年。

    他虽得皇室中人敬重,可与这位太子殿下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印象中,这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甚少出错的孩子。

    今日一谈,不禁让他刮目相看了。

    这是个,心思极重的孩子。

    他想到了自己近日来的种种猜测。

    “请恕贫僧冒昧一问——”

    “国师但问无妨。”

    “近日来,这诸多‘天意’与‘神迹’,莫非皆是殿下授意?”继晓边问,边留意着祝又樘的神色。

    视线中,头束金冠的小少年神色半分未改,几乎称得上从容自若。

    “确然。”

    祝又樘点头承认,无半分迟疑与闪躲。

    继晓心下微起波澜。

    这位殿下,今日召他来此,便已做好了暴露己行的准备,甚至说,就是刻意暴露给他看的。

    这倒稀奇了。

    “殿下,此乃欺君。”继晓笑微微地,语气和善,似是提醒。

    “国师提醒的是。”祝又樘仍一派平静。

    继晓看在眼中,心中有了别样的计较。

    他竟从一个稚子话中,听出了隐晦的招揽之意。

    “不知贫僧何时得罪过殿下?”继晓仍在继续试探。

    他指得是祝又樘百般阻止祭天之事。

    “国师误会了。”祝又樘拿解释的口气说道:“吾绝无针对国师之意——”

    言下之意便是,所针对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宁家罢了。

    继晓笑而不语。

    他就知道,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小殿下,心中绝不会没有仇恨。

    幼时遭遇的磨难与不公,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啊。

    这一点,他比谁都要清楚。

    正因如此,他一早便想过要借太子之手,但念其年纪尚幼,本想着还需再养上一养——谁知,小殿下成长得这般快,已会握刀伤人了。

    可到底力量微渺,这刀握不大稳,便又想到了借他之力。

    聪明。

    这步步筹划的模样,与他幼时,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继晓眼底生出两分欣赏之意。

    “吾知道,宁家之于国师,亦是压制。眼下虽不能一举拔除,可若宁通倒下,宁家必然元气大伤——而国师此时出面,亦能自挽局面。”

    继晓依旧没说话。

    这话说得浅显,却对极。

    宁家素来嚣张猖狂,且心无信仰,目中无人,软硬不吃,对他从无半分敬重不说,更多番打压,屡屡使绊子,将他视作威胁。

    就如此番宁通欲借祭天之事行不轨之举,他即便不愿理会,却也无法直面拒绝。

    他原本想着,待祭天求雨事成,他在皇上与百姓心中地位再次攀高,如此也能让宁家有所忌讳,他日后行事亦会更加顺心,可谁知中途出了这样的差池。

    如今眼看祭天之事就要落空,别说是再立威名了,便是不跌落谷底,都已是幸事。

    更别提要借那一百罢十一条死前会充满怨惧的人命来增添修为了。

    可是这些可以都再等。

    眼下重要的是,太子这座山来就他了——此乃意外之喜。

    “殿下想让贫僧怎么做?”

    “自然是顺应天意。”

    继晓听明白了。

    要他踩在宁通的身上,去自圆其说。

    但他不得不提醒这位殿下的是:“单凭此事,尚且不够。”

    淫靡之罪,伤及的不过是名声罢了。

    “单凭此事自然不够,可这世间之事,无独有偶。如此德行败坏之人,必有恶行,而既有行,必不会不留其痕——”祝又樘点到即止,并未多言。

    听出了他语气中笃定之意的继晓,自然知道此时该说什么。

    “那贫僧便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有劳国师。”

    继晓适时起身。

    “贫僧告辞。”

    祝又樘点头。

    继晓即将要出殿门时,却忽然驻足,缓缓转回了头,双手合十,看向坐上的祝又樘。

    “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想斗胆请殿下解惑——”

    “国师请说。”

    “殿下是如何肯定即便不必祭天,也会落雨的?莫非,殿下身边还有擅推演之术的能人不成?”后半句透着玩笑的意味。

    皇上几番提到那些所谓仙人警示,皆咬着一句话——不必活人祭天,当日亦会降雨。

    而这些警示,与太子有着直接关连。

    这一点,着实可疑古怪,他不得不明问一句。

    继晓静静等着祝又樘的回答。



    “仙人若没有明示,父皇又岂会轻易动摇?”男孩子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至于落雨与否,与吾何干?话,可是仙人说的。”

    嗯……这很具有昏君潜力的语气,倒是被他拿捏得意外地准。

    太子殿下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满分。

    继晓释怀地笑了笑。

    “贫僧懂了。”

    他转身出了宫殿,再未回头。

    待出了东宫,眼中方才浮现一丝冷笑。

    先毁了他的筹谋,再借他之力来对付宁家,偏还要做出施恩的模样来……这手段倒是比他那位昏聩的父皇要高明不少。

    可稚子还是稚子,自认为借着祭天之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再行招揽,他便会甘心臣服——

    当真是异想天开。

    一颗棋子,聪明些也无妨,到底也只是一颗更好用的棋子而已。

    不过,这种种行径的背后,若无其他人推波助澜,单凭太子一人之智,确是不大可能的。

    几乎是瞬间,继晓便想到了宫外的怀恩。

    那个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为保太子被宁贵妃逐出宫去,若不想着反击,才是怪事了。

    远在棉花胡同里的怀恩躺在藤椅中,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曾经的掌印大太监,如今只想摸鱼混日子。

    至于撺掇着太子殿下去报仇?

    呵呵,根本不存在的。

    敌强我弱,猥琐发育才是正道,何必冒大险以博小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再者说了,太子殿下如今可是他的钱袋子,没了殿下,他要靠谁来接济?

    义子不孝,人缘又差,仇人还多,难道要喝西北风等死不成!

    这下换清羽打喷嚏了。

    哪个混账在背后骂他呢?

    他来不及深想,就听太子殿下一本正经地问道:“吾方才演得如何?可有何破绽?”

    不知怎么回事,起初在父皇面前做戏他还有些愧疚之心,觉得人与人之间不该如此虚伪,这绝非君子之道。

    可是,渐渐地……他越演越得心应手之余,竟觉得此中大有天地,让人忍不住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

    如何控制语气,如何塑造形象,如何掌握整场戏的节奏,再到如何拿捏人心人性……

    这是一门艺术。

    至于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不是有句话叫兵不厌诈吗?

    再者说了,斗蛐蛐也学了,赌坊也去了,君子二字早已离他十八万千里远了,且让它随风而去吧。

    太子殿下有一种彻底挣脱束缚的感觉。

    “怎么不说话?”太子殿下看向清羽。

    “天衣无缝……”清羽给予了忠实的评价。

    祝又樘微微动了动好看的眉头。

    想了半天只想出这四个字来?

    本想劝清羽没事多读书,增加些赞美别人时能用到的词汇,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清羽大抵是被自己精湛的演技震撼到了,便也未再多言。

    殊不知,清羽在酝酿别的话。

    “殿下之所以向国师示好,实则是为了张姑娘着想吧——”

    张姑娘为了阻止祭天之事,做了许多,大国师疑心甚重,事后若细细追查,兴许真能查到张姑娘身上。

    同样的事情,殿下做了,大国师碍于殿下身份,即便利益被妨碍,明面上却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可换作张姑娘便不一样了。

    殿下的保护,是从源头上为张姑娘断绝了威胁。

    祝又樘没有否认。

    “此为一举两得。”他微微侧过身去端茶碗,语气温和却坚定地道:“更何况,这是吾该做的。”

    保护好她,是他的头等大事。

    看着自家殿下眉间乐在其中的神色,清羽忽然有些疑惑——殿下究竟是怎么将老父亲与痴汉两者如此完美地糅合到一起的?

    “你且出宫去一趟物水河附近,探一探那里近日可有什么异样。”祝又樘放下茶碗,吩咐道。

    清羽应下,离开了前殿。

    “清羽大哥……”

    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些犹犹豫豫地喊住了他。

    清羽走了过去。

    “何事?”

    样貌俏丽的小宫女扯起他的衣袖,将他往远处拽了拽。

    清羽皱着眉,将衣袖抽回,显得不太高兴。

    小宫女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见他耐心不多,也不敢绕弯子,压低了声音问:“清羽大哥……张姑娘是谁啊……?”

    “方才偷听之人,果然是你。”

    “不……我没有,我没有偷听。”小宫女连连保证道:“况且……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她一心忠于殿下,哪怕是死,也不可能背叛殿下。

    清羽:“无妨。”

    小宫女松了口气。

    清羽大哥今日格外好说话呢。

    “你只管说出去,倘若不要命的话——”清羽冷冷地道:“再有下次,即便殿下不计较,我也绝不饶你。”

    小宫女听得神色大变,下意识地后退了数步。

    “还有,别再喊我清羽大哥了,每每都听得我头皮发紧。”

    清羽一番警告过后,扬长而去。

    小宫女靠着朱红廊柱,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别人一同长大,都是青梅竹马,怎么到了清羽大哥这里,偏偏就不一样了呢?

    枉费她还一直想着长大之后要嫁给清羽大哥来着……

    小宫女仰起脸,不愿让眼泪掉下来。

    她看向天空上浮着的朵朵白云。

    云累了,天知道;鸟累了,树知道。

    她累了,谁知道?

    ……

    乾清宫内,昭丰帝冷眼看着前来请罪的宁通。

    “皇上,事实真的不是外面传得那样,微臣真的没有做出出格之事啊!”宁通跪在地上不停辩解。

    “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了,你竟还不承认?”昭丰帝满眼失望:“你被发现时,不仅仍压在一名男人身上,还拿衣袍绑了另一名男人的手脚,又当场被人捡到了壮阳药……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宁通听得眼皮一跳。

    皇上为何会知道的这般细致啊……

    昭丰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呃,好像暴露了自己对此事过于感兴趣,特地让人搜罗了详细经过来听的事实了……

    “皇上,臣这是被人陷害了!”

    “陷害?那你跟朕说说,你深更半夜为何会带一群壮汉去大永昌寺?”

    除了寻求令人难以启齿的刺激,还能有什么解释?

    “臣……”宁通急得说不出话来。

    总不能承认自己的真实企图吧,那结果可比眼下来得要严重百倍!

    “臣也不知道怎么就在大永昌寺了……臣应是被人打昏了!”他醒来之后面对的冲击实在太大,一时还来不及去细想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真的连自己是怎么昏的都不知道。

    “打昏?传太医验伤。”昭丰帝看向刘福。

    。m.



    宁通脸色一阵古怪,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敢说出来。

    太医很快来到了乾清宫。

    “回皇上,宁指挥使从头部到脖颈两侧,皆不见任何伤痕,绝无被打昏的可能。”太医查验之后,如实禀道:“只是……”

    “只是什么?说——”听到宁通并非被人打昏,昭丰帝已是神色不悦。

    “只是肩膀后背之上……倒有几道抓痕。”太医脸色有些尴尬地说道:“倒像是被人的指甲所抓伤的。”

    “够了!”昭丰帝皱眉打断。

    这都是什么破事儿……简直不堪到了极点!

    虽然听起来还挺带劲的。

    “皇上,臣……”宁通苦着脸色道:“兴许是有人给臣下了迷药呢?”

    反正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昏迷吧?

    太医及时说道:“人在身中迷药之后,至少十二个时辰内,脉象或多或少都会呈现虚弱之象。而臣方才已替宁指挥使把过脉了,其脉象平稳之余,又有实热炽盛之象,且观其眼口鼻,更见热邪之气,倒像是……服用了过量壮阳药之后的症状——”

    还有些其它症状,只不过他暂时未能诊出是服了什么药。

    不过如此***过盛又体胖多病之人,乱吃药应是常有的事情。

    宁通听得嘴唇发白,咬紧了牙,看向那名太医。

    他回头倒要问问这是哪个不识趣又不怕死的,废话这么多,竟敢这般拆他的台!

    隐隐察觉到宁通的眼神,明太医面不改色。

    呵呵,面对这样十恶不赦之人,他没借机胡扯多污蔑几句,已是他职业操守过硬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昭丰帝脸色沉沉地看着宁通。

    甚少被昭丰帝以这种眼神看待的宁通打了个寒噤。

    他语气都紧绷起来:“皇上,臣敢以性命担保……臣昨晚当真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既未受伤,也非身中迷药,却偏偏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倒稀奇了。”昭丰帝冷笑着道:“莫非真如外面传言那般,你是素日里做多了缺德之事,遭了神灵责罚不成?”

    “……”

    还真说不好啊……?

    他也觉得昨夜之事实在蹊跷诡异!

    可他若承认了什么神灵之说,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缺德遭了报应?

    进退两难的宁通只能一个劲儿地喊冤。

    “行了,别跟朕做戏了!”

    虽然这种事情是个人都没脸承认……

    昭丰帝理解之余,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此番闹出这样的丑事,近日你也不必再出门了!停职在家中好生反省!”

    宁通听得浑身发颤。

    皇上竟停了他的职!

    就算他真的睡了几个男人又如何,训斥一顿且罢了,都是自家人,犯得上停他的职吗?

    宁通这边刚狼狈地离开了乾清宫,后脚就被请去了宁贵妃的长春宫。

    宁贵妃听了兄长被停职的消息,亦气得胸口发疼。

    丢人固然是丢人了些,可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皇上怎能停兄长的职?

    说起丢人,哪里有比一个堂堂帝王成日沉迷炼丹求仙更丢人的事情?

    宁贵妃立即去了乾清宫,在昭丰帝面前哭了一通。

    昭丰帝好言哄道:“朕之所以罚他,还不是怕御史再想方设法地弹劾他作风有失?到时,可就不止是停职这般简单了。”

    “皇上所言当真?”宁贵妃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朕何时骗过你?”

    咳,骗是常有的,因为不骗不行啊。

    你跟她说什么官声官德,什么时局特殊,百姓议论,她也听不懂啊,没准儿还会反过来问你——百姓还能骑到皇上头上不成?

    宁贵妃这才略略放心下来。

    “不过,爱妃啊——”

    昭丰帝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朕先前提醒过你的那些话,你究竟可放在心上了?”

    宁贵妃擦眼泪的动作一滞。

    “臣妾一直都记得。此番臣妾兄长确实有错,也该好生反省一二了。”

    她低下头,作出愧疚的模样:“是臣妾有愧皇上的垂爱。”

    “爱妃言重了。”

    昭丰帝笑了笑,眼神恢复如常,脸上再无半点异色。

    ……

    时值午后,秋阳高挂。

    京郊外,树木凋零,草叶枯黄,处处透着萧条。

    物水河畔,几名仍身着短褐的农夫和路过此处歇息的脚夫正说着话。

    “这些庄稼全旱死了……”

    看着不远处的田地,一名农夫不住地叹着气。

    起初干旱时,他们一担担的水往田地挑,可也熬不过三伏天里的烈日,这边累死累活刚浇下去没一日,那边又被烤干了。

    接连数月的大旱啊,又正值酷夏,就连这条养活了不知多少辈人的物水河,都快要干涸了。

    往前深不见底的河水,如今尚漫不过膝盖,浅处已现出淤泥来。

    “都说这河里有河神守着泉眼呢……这条河干不了。”年纪大些的老人语气笃定地说道。

    “大国师不是正准备着求雨事宜吗?再有两日,便能下雨了。”

    “据说大国师有通天之能,朝廷又抓了这么些活人去祭天……应当是有指望的。”

    “哎,但愿吧……”

    时值天灾,说起这些大家都有些消沉。

    很快有人说起了别的话题。

    “不过今年的怪事可真不少……尤其是大永昌寺里,先后出了两件怪事了。”

    一件自然是祭坛着火。

    第二件无疑就是今日刚传开的锦衣卫指挥使的那桩丑闻了。

    “哎,天灾之处多有怪物现世……近来的怪事,又岂止是大永昌寺里……”一名年近六七十岁的老翁看着浑浊的河水,若有所思地说道。

    “老伯,你这话是何意啊?”

    几名年轻人朝着老翁看过来。

    老翁回过神来,笑笑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打酒咯。”

    说着,抓起一旁盛酒的葫芦,步履缓慢地离去了。

    “咱们连饭都要吃不上了,他哪儿来的银子打酒?”有人皱皱眉说着。

    “前些日子他还是靠我家中接济呢……”

    “莫非捡钱了不成?”

    不远处,将这些话尽收耳中的清羽朝着老翁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而此时,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呀,糟了!”

    小丫头惊慌失措的声音在四处传开。



    清羽动了动眉。

    这声音,像是张姑娘身边的阿荔——

    他即刻转头看过去。

    果然,这一转身,清羽便瞧见不远处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张家姑娘就站在河岸旁,身边还有一位样貌清俊的少年人——似乎是张家的大公子,张秋池。

    而此时,阿荔和棉花正将手探入不深的河水中,似乎正找寻着什么东西。

    清羽心中疑惑。

    殿下刚让他来物水河畔探一探可有什么异样,张姑娘竟也来了此处。

    莫非殿下与张姑娘暗下达成了什么约定,是他所不知道的?

    不过眼下他尚有差事在身,且不留下看热闹了,更何况有棉花兄弟在,张姑娘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嗯……没有棉花兄弟,张姑娘似乎也不容易出什么差池。

    清羽继续跟上老翁。

    阿荔这边,已有几个人走了过来看热闹。

    “他们这是找什么呢?”几人议论着走近。

    张秋池见状,低声对张眉寿道:“二妹,你先回马车里,接下来之事,自有我来安排。”

    二妹到底是女儿家,许多事情不适宜亲自出面。

    张眉寿也并不坚持,点点头,由着张秋池将她送回了马车内。

    “大公子,没找到……”阿荔折回来,神态紧张着急。

    张秋池皱皱眉,看向河水:“水并不深,下水去找。”

    一旁便有人低声指点起来。

    “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好这么使唤下人……”

    那小丫鬟年纪也不大,怎能让人当众下水呢?且水虽不深,有水草的地方淤泥却不少。

    “这是丢了什么紧要的东西?”

    张秋池闻声,转过头来看向众人。

    众人皆是目露惊叹之色。

    这少年公子,当真风姿不凡啊……

    一时间,众人因方才对方使唤丫鬟下水时生出的些许看不惯,多半都烟消云散了。

    有人还好言询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秋池语气温和,眉间却带着愁绪:“在下与家妹方才路过此地,下车透气歇脚,家妹却不小心丢失了绣鞋上的珍珠,家中丫鬟去找时,不慎让那珠子滚落至了河中——”

    众人听得面色各异。

    还当什么大事呢,合着就是鞋上的一颗珠子而已。

    有钱人家的小姐,果然闹腾。

    “那珠子有两三颗黄豆那般大呢。”阿荔抽泣着道:“若找不回来,奴婢也不活了。”

    一旁的棉花:“……”

    一个个,怎都这般能演呢?

    姑娘的计划里,也没说要演得这么细吧?

    反正他是不可能这么演戏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哎呀,这么大的珍珠,怎能镶在绣鞋上……”

    人群中一阵躁动。

    两三颗黄豆大小的珍珠,他们见都没见过,也不知得值多少银子?

    此时,张秋池对着众人说道:“此乃家妹心爱之物,若诸位能帮着寻回,在下愿出十两银作为酬谢。”

    许多人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

    十两银子,哪怕是扛麻袋做苦力,累死累活都得干半年呢。

    只是——

    珍珠再大能多大,虽称不上大海捞针,却也差不离了。

    “怕是不好找。”

    “是啊,这一段正是水草多的河段,下面全是淤泥。”

    张秋池忙道:“无妨,无论能不能找得到,在下都会给诸位每人一两银子作辛苦费。”

    众人互视一眼,再没有犹豫。

    这样的好事,可是轻易遇不到的,左右不过是下河蹚上两腿泥罢了,

    现如今他们个个都是最缺银子糊口的,一两银子也当真不少了!

    七八个男人几乎都挽起裤脚下了河。

    附近其他人见状不明所以,跑了过来看,问清了情况,后悔来晚了之余,连忙都向那如玉公子问道:“可还要人下河?”

    “我眼睛亮,看得清!”

    “咳……”张秋池点头道:“人越多越好。”

    这是二妹的原话。

    众人闻言大喜,甚至还有人回家去喊人过来充人头。

    一个人就是一两银子,可都是钱啊!

    奈何人越多,河水越浑,只能靠着双手去摸索。

    有人边找边忍不住低声说道:“要么怎么说人傻钱多呢……找这么些人,不是添乱吗……”

    “嘘,别被他们听着了。有银子不赚,瞎嘀咕什么呢?”

    反正人家说了,找到了给十两,找不到也有一两拿。

    众人心中有数,皆低头在河里摸索。

    阿荔瞎指挥着,一会儿要往前,一会儿要往后,范围越来越大。

    一辆马车经过此处,听得人声喧闹,车内之人不由掀开了车帘瞧。

    见数十人在河里蹚来蹚去,马车里的人起了好奇心,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车夫打听到了情况,禀给了车里的主子们听。

    “哪家的公子小姐?”刘夫人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喜好八卦的刘健已经掀开了马车帘往外瞧。

    这一看,却是眼睛里放出了光来——不远处那如青竹般的少年人,不就是他日日夜夜放在心上的张家大公子吗?

    他方才刚在寺里避开夫人、偷偷替女儿求了姻缘,眼下就遇到了张家公子,这不是天定的缘分又是什么?

    刘大人遏制着内心的激动之情,转头说道:“夫人,那就是我与你提过的张家公子……”

    刘夫人讶然之余,不禁皱眉。

    这两日老头子刚有点想打消念头的迹象,怎么眼下这么巧又撞上了?

    一旁的刘家三小姐刘清锦有些不明所以。

    张家公子是哪个?

    “夫人瞧瞧……”刘健催促道,神色如献宝一般。

    “正大光明我都不愿看,偷偷地看瞧怎么回事……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刘夫人脸色肃然。

    却见自家女儿扒在车窗上好奇地看了过去。

    “胡闹,成什么样子!”

    刘夫人边训斥间,便忍不住装作无意的模样扫了过去。

    她只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老爷说得这般好——

    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位河畔边耀眼的少年人。

    刘夫人不禁微微一怔。

    旁的不提,生得倒真得颇好……

    欸——

    女儿为什么脸红了?

    刘夫人预感不妙。

    “锦儿啊,爹爹若给你找一个这样的如意郎君,你愿意是不愿意?”刘大人试探地问道。



    刘夫人一巴掌拍了过去。

    “跟女儿胡说什么呢!”

    女儿这个年纪正是看脸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这不是存心把女儿往坑里带吗?有这样当爹的吗!

    刘清锦低着头,道:“……婚姻大事,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刘夫人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

    当爹的不正经,女儿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回应了!

    前段时日不是还说——女儿还小,想多陪陪父亲母亲几年,如今根本不想谈婚论嫁的吗!

    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快赶车!”刘夫人深深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

    车夫忙应一声。

    “等等,我还没跟张家公子打招呼呢!”刘大人连忙阻止:“我好歹是做长辈的,你让我下去瞧瞧——”

    “瞧什么瞧,不都说丢了颗珠子而已吗?有什么好瞧的?难不成你也想下河捞珠子挣上一两银子?”

    刘健听得竖起眉头,刚要反驳,却没说出口。

    差点忘了,那可是小仙子啊,真让他下河给小仙子捞珠子,他不见得不愿意呢!

    刘夫人一家皱眉朝车夫道:“还愣着作什么,回城。”

    刘大人冷笑一声:“反了天了你……我倒要看看这个家里究竟谁说了算!”

    下一瞬,车夫就驶动了马车。

    ——老爷啊,这家里究竟谁说了算,您心里难道真的没数儿吗?

    刘健气得胡子直抖,一路上没有好脸色。

    刘夫人心里也不舒服。

    那孩子怎么长不行,偏长那么好看,这不是存心给她制造压力吗?

    “母亲,我的荷包不见了——”临近城门前,刘清锦看着空空如也的腰间,忽然才发现丢了东西。

    “怎会不见?再好好找找。”

    刘夫人说话间,陪着女儿低头在马车里找了一番,又催着刘健一同帮着找。

    刘健气哼哼地不理会。

    “应当是在寺里丢的。”遍寻不得,刘清锦不禁推测道。

    刘夫人皱起了眉。

    女儿家丢了贴身之物可不是小事情,况且那荷包是女儿亲手所绣。

    今日去上香,又在寺里遇着了好几户熟识的人家,其中就有一家想提她家锦儿,她没看上眼,因此有些不对付的。

    “不成,咱们得回去找找。”刘夫人当机立断:“即便找不着,也要与寺里的师傅们说一声才好。”

    万一来日真有什么差池,至少也有寺里的僧人可以作证那荷包是今日被不慎丢失的。

    马车便又沿着原路驶回。

    此时,张秋池正在马车边与张眉寿说话。

    “二妹,探了这许久,似乎并无异样。”

    张眉寿面不改色:“再扩大些范围,应当就在附近。”

    这件事情,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她不会记错。

    张秋池点点头。

    而他这边刚转身,忽然就听到河中传来了一道惊慌的叫喊声。

    “啊!有……有水鬼!”

    一名年轻的男人“扑通”一声扑倒在了水中,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你怎么了?”

    “水鬼?哪儿有水鬼!”

    人群中一时惊惶起来,有胆小的往岸上跑,也有几人上前将那男人扶起来。

    “一只手……那里有一只手!”那男人脸上全是泥水,看着前方一堆水草,语气颤栗地道:“就、就藏在那里!”

    他身边一个高壮的男人闻言不以为意地道:“青天白日里,何况咱们这么多人,即便真有水鬼又岂敢冒头?你定是眼花了。”

    有几个人也出声附和。

    “不,是真的!不信你们去看看!”

    几名男人互视一眼,便都上了前去。

    其中一人弯腰将水面的水草拨开捞起——

    很快,男人就发觉了不对劲。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手里掺在水草中的一缕乌黑的头发……

    再往下看,竟隐隐见得真有一只腐烂浮肿的手现入视线!

    “啊!”

    那人手一抖,迟迟惊叫出声。

    其余几人也看到了,亦是脸色大变。

    “真的有……鬼!”

    众人连忙都围上来。

    在张秋池的授意之下,棉花即刻上前。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之下,棉花从水中捞出了一具尸体——

    “不是鬼,是尸身……”一群人既是惊骇,又有猎奇的眼神投来。

    那是一具女尸。

    尸身已经辨不清原本的模样,可却仍能看得出那尸体几乎全身赤裸,没有半片衣物遮掩。

    四肢皆被绑上了重重的石块……

    “这必然不会是投河自尽的……”

    “是啊……是有人杀人沉尸!”

    人群中议论不断。

    到底事出突然,饶是自认见多识广的阿荔,一时也不禁陷入了惊骇之中,还能走到马车前向张眉寿禀明详细,已是她作为一个合格的大丫鬟最后的坚持了。

    张眉寿很快下了马车。

    “姑、姑娘……您还是别看的好。”

    阿荔劝说的话刚出口,却见自家姑娘已经上了前去,因此只能快步跟上。

    张眉寿手中拿着一件披风,来到人群前时,却见自家兄长正将外袍脱下,弯身覆在了那具女尸的身上。

    马车帘随风拂起,掀开一角,车内的姑娘下意识地向外看去。

    这一幕,刚巧就落在了刘清锦眼中。

    “父亲……河边似乎出事了。”她回过神来,连忙讲道。

    刘健即刻透过车窗往外看。

    “停车!”

    他正色吩咐车夫,刘夫人察觉到不对,这一次并没有阻止。

    刘健下了马车,带着仆人上前察看情况。

    仆人很快折回来向刘夫人禀道:“夫人,河里被捞上来一具女尸,似乎是被人谋害的……”

    刘夫人不禁掩口惊呼,而后下意识地念了句:“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在上……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可真是造孽啊……”

    刘清锦受惊之余,却忍不住壮着胆子朝车外看过去。

    原来他脱去衣袍,是为了替那女尸遮盖。

    刘夫人已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她平生心肠软胆子小,最是见不得这等可怜可怕之事的,还是先回寺里替女儿寻回荷包为好。

    刘清锦垂着头,目光闪动着。

    咳,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始于颜值,忠于人品吧。

    折身回来的刘大人看着马车驶远,意识到自己被夫人丢下了,急得直叹气。

    好在张家的马车还在,经了张眉寿同意之后,刘健立即让仆人赶回城中,将此事禀明了京城府尹程然。

    事关人命大案,程然不敢耽搁,亲自带人赶往了物水河。

    而待他赶到时,得见眼前情形,却是脸色大变。

    不是说,发现了一具女尸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程然看着面前整整五具尸体,深深地震惊了。

    五具尸体全都是女尸,呈现不同程度的腐烂,有的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相同的是,尸身四肢都绑着石块。

    且其中只有一具身上仍穿着衣裙,其余皆是身无寸缕——有张秋池先前的表率在,在场好些男人都自发脱去了外衣,替尸身遮盖住了身体。

    程然面色肃然沉重。

    死者皆是女子,且皆被沉尸于此,绝不会是偶然。

    且十有八九……这些女子生前皆遭受了亵渎和侮辱。

    那么,凶手定是惯犯。

    且极有可能还在继续行凶。

    想到此处,程然危机感倍增,不敢有片刻怠慢,当即命衙役官差继续在河中搜找深挖,又暗中吩咐手下召集附近的农户前去府衙接受问话。

    依照规矩,又召了张秋池等人上前询问具体经过。

    毕竟此处正是水草横生的河段,又皆是淤泥,即便是路过净手取水也不会选在此处。

    且从河岸来看,河水未近干涸之前,此处河岸与河面的角度极为陡峭,显然平日也不会有人会轻易靠近。

    想来,这也是凶手选择抛尸于此的原因之一。

    一群人唯恐自己惹上嫌疑一般,七嘴八舌地说着事情经过,皆将起因当场指明,道是受了张秋池所雇,才会下河。

    程然看向张秋池。

    张秋池并未否认,如实将事实道出。

    程然听得眼神微动。

    为了一颗珍珠,雇了这么些人,即便找不到,每人也可得一两银子……

    这般阔绰,未免少见。

    而在办案的过程中,任何“少见”,皆可当作异样来看待。

    虽然这个“异样”的作用可能只是将这些命案大白于人前。

    但出于谨慎,他仍要印证——

    “不知公子贵姓?家住何处?”程然目含审视地询问着。

    张秋池坦然答道:“小人姓张,家住京中小时雍坊。”

    程然听得讶然。

    “小时雍坊张家?”他忍不住问道:“国子监监生张峦,是你何人?”

    “正是小人的父亲。”

    程然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怪不得出手这般大方,原来竟是品行端正钱又多、号称扶起受伤老人毫无顾忌的张监生家的孩子……

    那么,那马车里坐着的、丢了绣鞋上的珍珠的姑娘,想来就是张监生的女儿了。

    他后来曾着人打听过,张监生之妻宋氏,乃是江南富商之女。

    程然点了点头,心中再无疑问。

    这样的人家,每人一两银子,都算得上低调行事了……

    好了,他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大人,又发现一具尸体!”

    衙役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具尸体已深陷河底淤泥内,空剩下了一副白骨。

    仵作上前验看罢,向程然禀道:“大人,也是女尸。”

    程然目光愈沉。

    “在附近挖渠将河水引干……再继续深挖。”

    “是。”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河边开始燃起了火把。

    即便有差役不断驱散,可附近围观议论的人却越来越多。

    “大人,应当没有了。”有衙役上前禀道。

    他们已经将附近的河道引干了水,在河底彻底翻了一遍。

    上一具尸身被挖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一直站在岸边监看的程然语气深沉地问道:“一共有多少具尸身?”

    “回大人,加上先前百姓们发现的那五具,总共已有二十一具之多。”衙役顿了顿,又补充道:“经仵作查验,皆是女尸,其中有两具,年纪尚未超过十岁。”

    程然听得攥紧了拳,眼睛都红了。

    简直是畜生不如!

    他一定要亲自查出凶手,判其一个凌迟之刑!

    “将这些尸身全部带回衙门,留下十人,继续扩大范围搜找。”

    此处虽已是下游,可他不忍见任何一具尸体有继续深埋河底的可能。

    衙役应下。

    程然遂先带着一批官差赶回府衙处理此事。

    “二妹,咱们也回去吧。”马车前,张秋池轻声说道。

    “好。”

    车内,久未开口的张眉寿此时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二十一具尸体。

    二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上一世,这些尸身大白于天下之时,早化为了白骨,那时她记得,总共有近八十具之多。

    而那时,罪魁祸首宁通已被斩首示众,人人都痛骂他死得太早,判得太轻。

    从眼下讲,那是九年之后,祝又樘登基后的事情。

    所以,这九年间,又有近五六十位女子因此丧生,且不包括被抛尸在其它地方的,和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

    这件事情一直印在她的记忆中。

    只是,在此之前,她无力改变。

    上一世,柳一清尚是举人时,执意查明刘记米铺掌柜之女被逼死的真相,就遭到了报复,因此误了次年科举。

    而后来待入朝为官时,再度深查到了宁通身上,却仍被公然打压污蔑,遭了贬谪。

    更不必提那些因与宁通为敌,将性命都连累了进去的刚烈之人。

    正因如此,她很清楚,若没有一举将对方彻底扳倒的可能,绝不可以轻举妄动,否则非但事情难成,亦会招来无数危机。

    好在此番阴差阳错之下,让她等来了这个机会。

    这一回,先是宁通在大永昌寺传出丑闻,非但名声大跌,更与祭天一事扯上了关系。

    即便是皇上,为了平息外界的议论,也要将其停职。

    眼下又闹出这样轰动的大事,到时查明真相之后,再稍加煽动言论,宁通想要保命,已是万难。

    昨夜祝又樘在后山曾说,此番一举三得。

    眼下看来,却是四得。

    她兴许有些太过心急,直接揭出了此事,却是因时机到了,当真片刻不愿再等。

    每多等一刻,兴许便又有无辜之人会受害。

    她自知能力有限,又极在意自保之道,且暗中曾阻止过柳先生掺和此事——可但凡有机会可以改变悲剧,哪怕只是改变一部分,却也会尽力去做,立刻去做。

    所以,这辈子,在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局势之下,宁通那畜生,还是趁早、乖乖地去死吧。

    物水河内发现二十余具尸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内外。

    东宫内,祝又樘已听完了清羽的禀告。



    太子殿下有些讶然于小皇后的心急和简单粗暴。

    不过……这才像她啊。

    他所认识的小皇后,向来都是个急性子。

    怪是不可能怪她半分的,既然计划被打乱,便顺着她的计划来就是。

    祝又樘没有过多的思索,便吩咐道:“去告知大国师,时机到了。”

    小皇后不想等,那便不等了。

    清羽应下来。

    ……

    一名仆人从角门进了宁府,快步朝着正院而去。

    “出大事了,我要见老爷!”

    仆人找到管家,急得满头大汗。

    管家皱皱眉。

    老爷如今都被停职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老爷从宫里回来之后,心烦又困倦,如今正睡着呢,你难不成要让我将老爷喊醒不成?”

    管家显然今日也受到了殃及,没好气地看着仆人说道:“庄子上能有什么大事?且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仆人是在宁家名下的城外一座庄子里的小管事。

    “当真有大事!我必须面见老爷!”仆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否则酿成大祸,来日咱们都讨不着好!”

    有些事情,是他暗下偷偷地替老爷办的,管家并不知情,他自然无法与其言明。

    管家闻言,眼神微微一变。

    他是夫人提拔上来的人,老爷那些腌臜事他确实没亲自沾过手,可不代表他一无所知。

    多数时候,他也只是与夫人一样,装作不知道而已。

    再联想到半个时辰前隐约听到的一些有关物水河女尸的风声,管家心底更是震动起来。

    莫非是……

    他不敢多做深想,更加不打算再多问,面上并不显露半分,只语气倨傲地道:“那你且随我来,可若老爷不愿见你,我也没别的法子了。”

    “是是是,快些走吧!”仆人片刻都不敢耽搁。

    管家便将人带去了宁通院中。

    “滚出去!天塌了也别来烦我!”

    卧房内,宁通朝着通传的下人重声呵斥道。

    他正烦着呢,不仅是因为被责罚,还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那玩意儿竟被吓出毛病来了——眼下他可得好好养养精神。

    人生在世,耽误了行乐怎么能行?

    仆人听得头皮发紧,可终究觉得事态重大,咬了咬牙,闯进了卧房内,噗通一声跪下道:“奴才是物水河后庄子上的管事——老爷,当真大事不妙了……如今还得您出面及早主持大局啊!”

    若不然,真叫程然查到了他们头上,到时再想善后,只怕就更加不易了。

    到底那不是一两条人命那么简单,如若不然他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尸身沉入河底了。

    尤其老爷刚被停了职,今日不同往日啊。

    宁通固然被吵得想要杀人,可听得此言,好歹被警醒了一二,当下从床上坐起了身。

    “你说什么?”他拧着眉毛问道。

    “老爷,这……”仆人看看左右人等。

    宁通不耐烦地一挥手,余下之人便都退了出去。

    “有屁快放!”

    “是……老爷。”

    临到此时,仆人反而畏惧起来,生怕会受到迁怒,因此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地说道:“那些被沉入河里的尸身……今日忽然被京城府尹程大人带人全都……挖出来了,且眼下已都移送去了京衙!据闻京衙内又传唤了许多附近的百姓前去仔细盘问……眼下事情都已传开了,声势也闹得极大。”

    宁通闻之大为恼怒。

    “你们怎么办的事!”

    仆人吓得直哆嗦。

    就知道,老爷会迁怒他!

    可那些尸体又不是浮上来的,可以怪他们没绑紧,或是他们做事时被人瞧见了——而是被人挖出来的啊!

    照此说来,这天下哪里还有能藏尸不被发现的地方?

    “老爷,奴才们向来谨慎地很,从未出过任何差池,那处河段平日里几乎无人会靠近……今日奴才打听过了,是被一群下河找东西的百姓们意外发现的!”

    “少跟我狡辩!定是你们近来做事被人盯上了!”

    “岂会啊老爷,自一个月前开始,眼瞧着物水河水面变低,奴才们一时都没敢再继续丢进去过——”

    甚至最近他们几个都在暗下合计,若是再没有雨下下来,就先将尸体先捞上来。

    可挖尸不比抛尸那般简单,加上现如今流民遍地,便是夜里动手也不能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正盼着能赶紧下一场雨,将河水涨上去呢,谁知今日就那么巧!

    宁通脸色沉沉:“你确定没有被人抓住把柄?”

    “奴才确定……”

    仆人答话间,神色有些紧张。

    那个……应当不算是把柄吧?

    况且,他已经妥善处理过了。

    “既然如此,慌得什么!无凭无据,难道程然还能长了通天眼不成?”宁通嗤之以鼻道:“即便真查到了些什么,他又岂敢动到我头上来——”

    满京城谁不懂凡事都要避着他宁通的规矩?

    “老爷说得是……只是如今形势风声正紧,老爷还是提早打点为好,免得哪个不开眼的撞到了老爷身上来。”仆人隐晦地提醒道。

    他一路从物水河过来,将那轰动的场面看在眼里,实在没办法不心虚不害怕。

    “用得着你这废物来教我怎么做事吗!”宁通心情更为堵闷起来:“给我滚,有了消息再来报!”

    仆人忙不迭叩头退了下去。

    他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物水河,还未近得了庄子附近,却远远就瞧见了河边火把通亮,空中又有火光乱飞闪烁不断,竟比他去时的阵仗还大。

    此时,许多百姓从他身旁经过,皆朝着河边涌去。

    仆人心底打鼓。

    应该没有尸体可挖了啊,怎么又闹腾起来了……

    他装作好奇的模样向几名百姓问道:“河边又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呢?大国师来了!”

    “大国师?”仆人一时怔住。

    “大国师说此处怨气太重,特地前来超渡厉鬼亡灵……眼下正在河边作法呢!”

    “走,快去瞧瞧!”

    他们这些小百姓,平日里能见到大国师的机会少之又少,甚至在许多人的传言里,都说大国师是腾云驾雾的神仙——

    眼下有这个机会,自然都想前去瞻仰“神仙”风姿。

    “……”仆人愣在原处,一时不知是该跟上去一探究竟,还是折回去向宁通报信。

    还是先去看看再说,不然摸不清大国师的用意,待老爷问话时他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定然又要挨骂。

    心下主意已定,仆人连忙跑进了人群中。

    然而,河边的情形,令他心惊不已。



    河边足有上百名僧人,皆盘腿坐于铺垫之上,边闭目诵经,边敲打手中木鱼。

    上百道诵经声与木鱼敲击声混在一起,透着别样的沉厚与禅意,压得四下百姓们的议论声都低至不可闻。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被围在最中间的那位僧人的身上。

    僧人垂目诵经,白色僧衣在昏暗的四下尤为醒目,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芒,远远望去,竟让人觉得仿若神祗降世,却又与俗世隔绝,令人只可远观,而无法企及。

    “瞧啊,那就是大国师,果然是神仙般的人物……”

    “大国师本就是西天佛子转世……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大国师心系于民,这是担心咱们被厉鬼滋扰,特地前来渡化……”

    “是啊,如此一来,那些可怜的女子魂魄被超渡,也能得以重新投胎做人了……大国师着实是菩萨心肠,功德无量啊。”

    四下议论声不断,多数皆是语气敬重的称赞。

    而此时,忽然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局面。

    “不要念!不许再念了!”

    一名身穿粗布衣裙的妇人疾步冲了过来,语气里俱是哭意和悲痛:“国师,师傅们……求求你们别念了!”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

    “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冲撞大国师……”

    人群中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悄悄说起了先前醉汉因当街冲撞大国师而遭了“天罚”的事例。

    一名男人跟过来抓住了妇人的手臂,红着眼睛呵斥道:“你别发疯了!”

    “我哪里是发疯!你松开我!”

    妇人看向河道,大声哭喊道:“我可怜的女儿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她还未能得见凶手伏法,如何能够安心被超渡啊!”

    此话一出,立即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唏嘘感慨。

    原来是死者的母亲。

    这个时辰,想来是刚从衙门认尸回来吧?

    那些尸骨,能被认出来的只怕寥寥无几了。

    有心软的妇人们见状不由都抹起了眼泪。

    这种感觉只有为人母才能够感同身受,而再看那名死死拉着妻子的男人,却仍旧保持着冷静和理智。

    那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男人,忽地又跑上前几步,冲进了僧人当中,却是冲着继晓重重地跪了下去,磕头求道——

    “大国师,小妇人知道您神通广大,故此想求求您帮帮我那可怜的孩子找出真凶……让她在九泉之下能得以瞑目啊!”

    妇人不断地磕头,染了满脸污泥。

    男人见状,俨然如失去了力气一般,也不忍再拦,到底随着妻子一同跪了下去。

    继晓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幽黑难见眼白的眼睛,让那对夫妻神色一滞,在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寒意来。

    四下的议论声更甚。

    “啧,异想天开——俗话都说,隔行如隔山呢……”

    “即便大国师能够推算得出来,又岂能轻易泄露天机?那可是折损修为的……”

    “就是,若事事都要国师来断定,还要衙门做什么?”

    “国师身怀的可是拯救苍生的大本领……”

    不少百姓你一句我一句,一副通晓一切的模样。

    继晓开了口。

    “阿弥陀佛,今日贫僧在此,与二位相见,许是天意如此。”

    他的声音浑厚响彻,令四下不觉间都安静了下来。

    夫妻二人未能听懂,可一时都不敢再开口多说多问。

    不知为何,他们面对这样的大国师,只觉得畏惧之极,妇人甚至生出了些许后悔之意。

    可大国师接下来的话,却是格外慈悲,足以令他们感激涕零。

    “贫僧本不该逾越六道,可今日既先有冤魂指引贫僧来此,想来冥冥之中,自有深意在。即如此,贫僧愿尽力一试——若能平息这许多执念与戾气,也算是功德一件。”

    夫妻二人反应过来之后,连连磕头道谢。

    “多谢国师!”

    “国师大恩大德,小妇人必然铭记在心!”

    四下经过短暂的寂静之后,更是爆发出了一阵附和的叫好声。

    不少人眼神中都闪烁着兴奋与期待。

    国师竟远远比他们想象中的道行更深,如此看来,后日求雨之事,必然能成了!

    宁家庄子上的那位管事仆人却紧张无比。

    超渡就好好超他的渡便是,怎忽然又要如此多管闲事!

    指出真凶?

    他有那个本领吗?

    老爷说了,这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方士而已,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宠信,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虚名,根本没有什么真本领。

    不断自我说服着的仆人,却很快变得胆战心惊。

    他眼睁睁地看着继晓带一众僧人来至河边。

    继晓扬手,便有点点明黄火光现出,那些火星无声落入已被引干了河水、如今只剩下淤泥的河段之中。

    不必怕,街头上还有人张口就能吐出一团火来的方士呢,没什么稀奇的……

    可不知如何,这样的动作由继晓做出来,他还是觉得不同寻常。

    兴许是心虚的缘故,也兴许是此处人多阵势太大的缘故……

    仆人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袖。

    下一刻,却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些落入河中的火星,竟如同是有了生命一般,不停地跳动着的同时,快速衍生出新的火星来,很快,便流动着蔓延了整段河段!

    四下惊呼声不断,人人脸上皆写满了不可置信。

    僧人们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快,在场无人能够听得懂,却都忍不住屏息以待,紧张万分。

    没有人留意到,人群中有一名身形微胖的和尚正摇头叹气。

    哎,他这师弟……如今干起这蛊惑世人的勾当来,当真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且他前些日子已卜出,师弟有逆天篡改命数之嫌。

    和尚不愿多看,转身消失在了人流当中。

    “变红了……像是血!”

    有人惊呼着道。

    “河中原本哪儿来的血?”

    “定是那些枉死的女子……”

    “冤魂显灵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河中的猩红不断流动,错综交织间,渐渐组成了一道道血痕。

    随着不断清晰,那些血痕织就了一个极炽目的大字……

    “宁……是宁字!”

    有识字的人声音激动颤抖地大喊出声。



    四下顿时炸开了锅。

    “宁?真的是宁字?”

    “是啊……”

    “哪个宁?”不识字的人再三印证,生怕是自己想岔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哪个宁?

    这等同自杀的问题,谁敢回答……

    气氛一时震动中而又透着微妙。

    而那宁家庄子上的管事已经腿脚发软,几乎要站不稳!

    说好的区区方士根本没有什么本领呢?

    老爷这般大意,竟是将自己给坑了啊!

    什么?大国师蓄意针对老爷?

    这怎么可能,即便是借大国师一百个胆子,他也未必敢啊!

    以往老爷暗下交待大国师些事情,大国师即便称不上言听计从,却也从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老爷。

    所以说,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冤魂指引?

    仆人再看向那条河,眼前闪过自己多次抛尸的情形,已是惊得满头大汗,手脚冰凉。

    此时,他再腾不出多余的心思去仔细揣测什么,当即强撑着拔起腿便跑——

    这回当真是天要塌了!

    可他刚挤出人群,没跑上多远,忽然被一条枯木绊倒在地,树枝刮住他的衣袍,使他一时未能站起身来,仓皇间,只觉有一只手在死死地抓着他。

    “鬼……真的有鬼!”

    仆人挣扎着爬起来,却因双脚发软,再次跌倒在地。

    他余光瞥到河道中未曾散去的猩红,更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不,别杀我!”

    他声音尖利,惶恐之极。

    抛尸时他只觉得刺激,甚至有些女子被送来时尚存气息,他亦趁机行过不轨之事,可那之后,他并无半点畏惧之心。

    但今晚所见,已然打破了他的原有的认知,如此之下,再想到自己所为,不免细思极恐。

    他的异样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他怎么了?”

    有人提着灯走近,看清对方面容,皱眉大声道:“我认得他!他是宁家在附近庄子上的管事!”

    他是一名樵夫,曾因在宁家庄子后砍柴而被此人带着下人狠狠骂过一顿,还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又道庄子方圆十里之内,皆不许外人靠近。

    宁家一向横行惯了,附近的百姓们都是敢怒不敢言。

    “竟是宁家庄子上的管事……”

    许多人都下意识地看向河对面那座隐隐亮着灯火的庄子,再看向挣扎着起身,仓皇逃离的男人背影。

    “该不是做贼心虚吧?”有人低声猜测道。

    “嘘!别乱说实话——”

    “你又乱说什么呢!咱们快回家……”

    众人都未敢再当众议论下去,只是心中怎么想,却并不难猜。

    暗处,一直留意着人群的棉花,此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继晓也已带着僧人离去。

    任由那对夫妻如何哭着追问,他亦不再多言,只念着阿弥陀佛,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来。

    “咱们去府衙,找程大人!”妇人抹着眼泪,神色坚定。

    男人却站在原处犹豫不定。

    妇人咬着牙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你不敢去,我自己去!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妇人不管不顾地跑着离去。

    许多半是同情,半是想看热闹的人亦都跟了上去。

    夜虽渐渐浓了,城中却半点也不复往日的平静,消息不胫而走之下,在各处掀起了一层又一层轩然大波。

    尤其是权贵官宦人家,此时几乎无人不知——大国师在城外作法,本想平息此事,谁料竟意外将宁家给掀出来了!

    那可是宁家啊!

    而再联想到白日里宁通刚传出来的那则丑闻,则忍不住让人往更隐晦的层面探索而去。

    甚至已有人悄悄地说,宁通便是做多了缺德之事,才会被天道责罚。

    同一刻,几乎围满了人的府衙前,来了一名老翁求见程大人,自称自己知道些此案的内情。

    衙役一听,将此事禀于了程然,程然即刻差人将其带到了书房问话。

    老翁颤巍巍地行礼,却显然并非是老态使然,而是惊惧过度。

    “老人家知道些什么,尽管与本官明言,本官必保你平安无事。”程然先给对方吃了一记定心丸。

    老翁大大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啊。

    他担心的不止是宁家人的报复,更有今日那位神秘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劝他前来衙门说出自己所知,他本见那人有商有量,脾气不错,便装糊涂不肯答应,可谁知那人竟直接威胁要杀他全家!

    他吓得够呛,又因听闻了河边之事,犹豫再三,这才磨磨蹭蹭地找到了这里。

    不管怎么办,先将全家的命保住了再说吧。

    老翁将自己所知说了出来。

    他原是打渔为生,因近来干旱,只能偶尔下河捉些泥鳅度日,谁料三日前,他下河时,却不慎发现了一具女尸——

    “你是说,你发现了女尸之后,去了宁家庄子上询问?他们告诉你,是庄子里的丫鬟投了河,不愿你声张出去,因此给了你五两银子?”

    老翁忙不迭点头。

    “大人英明,正是这个意思……”

    程然听得皱眉——英明个屁,话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

    他只是复述了一遍,竟也成了英明了,现如今这世道就连拍马屁都拍得如此敷衍……真是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你发现的那具尸首上,可绑了巨石?”程然问道。

    老翁显然迟疑了一瞬之后,才摇头。

    “不曾见有石头……”

    程然又问:“你既发现了尸首,为何不想着去报官,反而找到了宁家庄子上?”

    老翁显然没想到程然有这么多问题,一时结巴起来:“是因……草民觉得那尸首有几分眼熟,想着应当就是那庄子上的下人,因此才找了过去。”

    程然定定地看着他。

    “老人家,撒谎可不是好事。”

    老翁身形一僵,连忙摇头:“草民不……”

    一句“不敢”还未能说出口,忽然就听到了茶盏碎裂的声音。

    “啪!”

    大人动怒了!

    老翁顿时紧张无比,后背沁出冷汗来,连连将头叩在地上:“大人饶命,草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程然掀了掀眼皮子。

    早这么干不就省事了,没得费了他一只茶盏子。

    咳,回头得让主薄记在公账上才行。

    老翁已经抖着声音开了口。



    “草民本是以打渔为生,仗着比旁人勤快些,家中日子还算过得去……大约是两三年前的一个夜里,草民因回来的晚了,不巧就瞧见了宁家那庄子上的人正往河里丢什么东西……”

    “那时草民心有猜测,便常常在暗中留意……约隔了半年之久,草民竟又一次暗中见着了……当时又听着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这才知道被丢进去的竟是人!那时,草民还亲耳听他们说什么‘老爷如今越发不顾忌,日后怕是要来得更勤些了’之类的话!”

    “自那后,草民简直被吓破了胆啊,再也不敢在夜间行船……只唯恐被他们撞上了,就活不成了。”

    老翁说到这里,已颤抖着流出眼泪来。

    “大人啊,非是草民心肠硬,不愿出面报官,而实在是民不与官斗,即便小人告到了衙门,又有何用?不过是牵连全家老小罢了!”

    谁不知宁家后台硬,素来有宁贵妃撑腰?

    且民间常说官官相护,又有传言说就连当官儿的也怕宁家,保不齐你前脚刚到衙门,后脚就被灭口了!

    程然对此未有置辞,只又问道:“那五两银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即便早已得知宁家仆人在河中沉尸,那么偶然发现尸体一说便不成立了。

    “是草民被猪油糊了心……眼瞧着家里的小孙子饿得面黄肌瘦,半条命都要没了,草民才起了歪心思……”

    他将自己夜里偷偷捞尸,解下尸体上绑着的石头,将尸体带到浅水区之后,再找到宁家庄子上的经过说了一遍。

    宁家庄子上的管事只当是尸体上的石头没绑紧,尸体浮了上来。

    那管事不想引起怀疑,得知他并未将此事告知其他人之后,便与他解释说是庄子里的丫鬟投了河,打着不想引起周围百姓议论的幌子,给了他五两银子,要他守住此事。

    “你在河边发现了尸体,不与家人说也不报官,而是先找到宁家庄子上,那管事便没有疑心吗?”程然问道。

    说到这里,老翁脸上现出一丝忏愧之色。

    “草民与那管事平日里略有些往来,打了好鱼常会给他送些过去,偶尔得了什么消息,也都不瞒他……”

    程然这才了然。

    说白了就是狗腿子。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

    也怪不得那管事没有怀疑他。

    “大人明鉴,草民也是逼不得已啊……”老翁为自己辩解着。

    程然已不愿多听,吩咐衙役将其带了下去,好生看管保护。

    书房内很快恢复了安静,程然却片刻都坐不住,不停地来回踱步。

    是否要将此事捅开,对他而言是没有悬念的——非做不可!

    可单凭区区一个老翁的证词,并不足以治宁通之罪。

    且此事已经传开,宁家保不齐已有防备,他但凡动作慢了一步,只怕就要误事!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宁通的罪名定下来!

    应当怎么做?

    最直截了当的法子无疑就是进宁府搜查,他敢保证,宁府之内必留有证据在!

    是真是假,一搜便知了!

    可是,在京中搜查官员府邸,必要经过皇上首肯,依皇上对宁氏一族的纵容,又有宁贵妃这个飓风级的枕旁风在,皇上会轻易下旨让他搜查宁家才怪了——

    这无疑是京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那老翁不到逼不得已不敢开罪宁家,他这个府尹大人也并非毫无顾忌。

    这件事情,若一举不成,便不如不做。

    程然急得直叹气。

    而此时,忽然有衙役走了进来。

    “大人,物水河边又出了一件怪事!”衙役神色紧张。

    程然大为皱眉:“又发现了尸首?”

    衙役忙摇头:“是大国师在河边作法,指出了真凶!”

    程然气得冷笑一声。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宁家必然要有防备!

    不消去想,定是宁家借了大国师之手,已找好了替罪羊!

    这浑浊的官场,当真让人失望无力之极……

    方才还满心斗志的程大人此时气到想哭泣。

    衙役看着自家大人紧紧攥着拳红着眼睛的模样,不禁在心里纳闷——大人怎不问凶手是谁,害得他到了嘴边的话迟迟说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可也没有就此不说的道理,衙役声音压得低了些,语气却愈发紧张:“大人,依大国师所指线索,凶手与宁字有关……”

    “你说什么?”

    程然只当自己听错了,目光惊诧地看向衙役。

    “凶手姓宁……现如今,城中都已传开了!人人暗下都猜测,此事与宁府脱不了干系。”

    说猜测都是轻的,哪怕说是已经认定也不为过。

    程然仍不可置信,又召来了几名衙役反复询问,最终得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复才思量起来。

    大国师竟破天荒地做了件人事!

    这下好了,“天意”所指,民声所指,还怕皇上不答应让他搜查宁家?

    即便是为了证实宁家的清白,也断没有理由再拦着!

    他要立即进宫面圣请旨!

    不过,他向来不赞同大国师的鬼神之说,眼下反倒借此来说服皇上,会不会显得自相矛盾,太过打脸?

    坐上了马车的程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瞬间之后,便被他推翻了。

    打脸便打脸罢,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信不信不要紧,万千百姓肯信,皇上肯信,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只要能查明真相,还挑什么过程!

    此时,程然不知道的是,继晓已亲自入宫,向昭丰帝禀明了此事。

    昭丰帝坐在莲花台上,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今日才因节操问题被他停了职的人,忽然又被掀了这样一个大窟窿出来。

    这么大的窟窿,他即便是变成女娲,也补不上啊!

    昭丰帝气得在心底直骂娘。

    继晓道:“此番是贫僧行事不当,未事先查明此事,因此给陛下徒添烦忧了。”

    换而言之,他在作法之前也不知真凶是何人,将宁通坑了,纯属意外。

    昭丰帝幽幽叹了口气。

    “此乃天意,怎能怪到国师身上。”

    他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继晓将话接过:“贫僧亦觉此事透着不寻常,因此在入宫之前,特地去了一趟文思院,再次观星起卦——”

    见他脸上似有甚少露出的迟疑之色,昭丰帝立即道:“事已至此,国师有话大可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