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忽然恼羞成怒一般啄了一下他颈处的衣领!
殿下被一只鸟给啄了!
王大人几人一时甚至忘了反应。
而此时,大壮已经快速地飞到了张秋池的肩上,还拿喙讨好地挠了挠张秋池的脖子。
众人惊愕无比。
太子殿下亦不例外。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大壮方才应当是认错人了……?
可,它自己认错了人,倒过来啄他干什么?
现如今便是做鸟,竟也能任性至此。
太子殿下表示自己很冤枉。
旋即却又豁达地想——到底是小皇后买回来的鸟,便是再任性,也是要宠着的。
且大壮只啄了他的衣袍而已,若换作陌生人,只怕挨啄的便是脸了。
太子殿下大度而卑微地想着。
“公子可伤到了?”
王华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道。
祝又樘摇头。
“无碍。”
而张峦已经上了前,亲自察看,确定祝又樘并未受伤之后,复才松口气。
这鸟若是敢伤了他心爱的小朱,他非得将它的毛被拔干净!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张秋池则满面赧然地将大壮从肩上挥了下去,先对张峦答道:“父亲,这是儿子院中养着的一只鹩哥。”
复又向众人行礼:“诸位大人,是晚辈失礼了。”
又与祝又樘道歉。
自是无人会追究这等小事。
只是张峦忍不住问道:“池儿,你何时养了鸟儿?”
“已养了三年了。”张秋池不甚自在地答道。
到底养鸟斗鸡是京中纨绔贯行之事,父亲觉得意外,也是正常的。
“此乃二姑娘赠予公子的呢。”张秋池身旁的小厮忽然说道。
老大爷是出了名儿地疼爱二姑娘,若知道是二姑娘所赠,必不会过多怪罪大公子——大公子也真傻,怎不知道与老爷明言呢。
他自认机灵,却见张秋池皱着眉朝他看过来,似在怪他多嘴。
小厮悻悻低下头。
“蓁蓁这孩子……”张峦无奈叹了口气。
多说是不可能多说的,若非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他连这句话都未必会说,甚至还要变着法儿地夸一夸哩。
咳,蓁蓁向来细心,她选择送鸟,必然有她的原因。
“正如刘大人方才所言,一味读书反倒不妙。种花养鸟,本是陶冶情操之举,无甚可指摘之处。”祝又樘说道。
他自然也有的话想要夸一夸小皇后,但碍于体统,自不宜表露的太过明显。
王华与柳一清互看一眼。
连被鸟啄了的殿下都带头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夸吧。
二人闭眼夸了一阵之后,刘大人清清嗓子,也开了口。
“这鹩哥看起来颇有几分灵性,想来定是受了张家和其主人的熏陶是也。”边说边打量着地上的大壮,捋着胡子,满面欣赏地道:“好鸟,好鸟啊。”
他原本多少有些担心未来女婿读书太多,会不比他这般风趣,可眼下这担忧总算得解了不少。
不知刘大人待张家大公子满心偏爱之情,王华几人不禁在心下感慨——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刘大人竟表现得这般真情实感,倒叫他们方才的夸赞显得过于单薄了。
张秋池面色复杂地笑着。
这情形,与他想象中的还真是截然不同啊。
被众人齐齐盯着的大壮,也不知是否出于难以忍受的缘故,竟是自行飞走了。
厅中的气氛重新变得做作起来。
张峦浑身不适,只想同纯粹如初的小朱多说几句。
因觉得喊朱家公子过于生疏,而张口闭口一个小朱又不大适合,于是问道:“说起来,我倒还不知小朱表字呢。”
祝又樘没有迟疑地答道:“晚辈字既安。”
王华悄悄吸了口冷气。
殿下竟将真的表字说出来了!
虽然张老弟并不清楚此事。
“既安?”张峦点头道:“既安且宁,不错。”
旋即,又笑着说道:“为人父母者,皆盼着子女能够平安喜乐。只是,身为读书人,更应存有报效之心。兴国安邦,乃天下人之责也。”
咳,昨晚母亲便与他说,小朱、不,既安的父母无意让其入仕,故而他才由此一言。
不该平白埋没了孩子的才干。
祝又樘满面受教地道:“多谢伯父教诲,晚辈自当铭记在心。”
张峦点头又道:“且待你有朝一日,光耀门楣之后,令尊令堂必也会倍感欣慰。”
王华等人听得心下复杂。
真不知祝家的门楣,还要如何来光耀了……
且殿下这天衣无缝的演技,也当真令他们自愧不如。
几人谈话间,偶然说到了张峦的考评及日后在京任职之事。
因有祝又樘在,柳一清等人谈论起此事来,都较为含蓄谨慎。
可张峦丝毫不知,只道:“吏部的吴大人大致与我透露过一二,只说是有意将我放在京衙之内。”
王华点头道:“你本也是从衙前回来的,恰是熟知此中事务,办起差来也能得心应手,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苍斌亦道:“京衙府尹程大人甚是清正严明,你若在他手下共事,必能如鱼得水。”
张峦听着好友们的话,只是点头。
程大人的人品与办案能力他俱是知道的,当初他得以顺利出籍,便是程大人当堂所判。
“你在湖州办差用心,功劳颇多,又极得民心,考评必是不会有任何差池的。”柳一清意有所指地说道。
当初张峦去湖州任知县一职,又是圣旨钦点,与旁人本就不同。
故而,此番若在京衙落脚,必能得个好差事。
只是太子殿下在此,他便不宜说得太过直白。
张峦吃了口茶,一手握着茶盏,却笑着叹了口气。
几人皆看向他。
“伯父因何叹气?可是觉得此中安排不合心意?”祝又樘神色认真地问道。
此言一出,四下突然安静下来。
王华几人暗暗交换着眼神。
这话若是寻常少年问起,他们只会觉得过于对方头脑过于天真无知。
这等事情,哪里能有余地去谈什么合不合心意。
可殿下确非寻常孩童……按理来说,无论是身份还是眼界使然,都不可能让殿下会问出这等浅薄而毫无意义的问题来才是。
所以,殿下这是何意?
试探张贤弟?
似乎也无此必要。
见张峦只笑着摇头,祝又樘又道:“此处并无外人,伯父只当闲谈罢了,又无人会传出去。”
张峦这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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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是觉得京衙哪里不好,有人暗下说天子脚下,处处皆是权贵,若遇办案未免束手束脚——可我却是因另有想法。”
张峦叹口气,道:“我当年前往湖州上任,恰值四处百废待建之际。因此,所涉大多皆是田、工、水利之事。又因事事一贯皆亲力为之,数年累积之下,倒也算是略通此道,攒了许多心得。”
“本想着,若能进得工部,将所学所得悉数使出,也能说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张峦说到此处,已不再叹气,转而笑着道:“只是闲来无事,胡想一番罢了——京衙自然也是个好去处,有程大人在,诸事不愁。”
王华几人便只能附和地点头,又隐晦地劝说一二。
个人喜好所擅与抱负皆有不同,他们又哪里听不出方才张老弟在提及工部之时,语气当中的向往之情。
既说是“略通此道”,那便是当真是下了苦功夫的。
可人人皆有向往,事实却未必能如愿。
此乃人生常态。
好友之间,说一说且罢了,日后该怎么做,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影响。
且张老弟所言,句句皆是报效之心,便是殿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因此,几人听罢即过了,都未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十日之后,张峦从吏部接到了任职文书。
他盯着文书之上的“工部”二字,久久无法回神。
“二弟,你瞧瞧这上头写得是什么?”
他疑心是自己日有所思,以致此时眼花出现幻觉了!
“大哥,这自然是工部员外郎的任职令,上头可清清楚楚写着呢。”
张敬话是这样说,却也觉得有些蹊跷。
先前不是说有意将大哥放去京衙之内吗?怎如今忽然变成工部了?
“该不是出错了?”唯恐美梦成空,张峦压抑着内心的欣喜,皱眉自顾说道:“不对……我得再去一趟吏部!”
说着,不顾张敬的阻拦,揣着任职文书便出了门。
这一去,便是两个时辰。
再归家时,已近昏暮时分。
张峦一路大步疾行,冲到海棠居,一把便抱住了宋氏。
“芩娘,这可不是在做梦!”
宋氏已听张敬说过了此事,当下笑着道:“自然不是做梦,而是美梦成真了。”
“对,对……我进工部了!从五品的员外郎!”
见他这般激动,宋氏亦是微微红了眼睛,点着头道:“不枉你不顾险难,又劳心劳力……”
这不单是在湖州三年累下的功劳,更有先前湖州之难当中他的奋不顾身。
张峦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忽觉衣角被人拽了拽。
低头去看,只见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盘子。
呃,鹤龄怎么也在?
再举目去看,只见延龄与蓁蓁也在……且此时都正盯着他瞧。
张峦面上顿时一热。
到底儿女如今渐渐大了,不比从前。
他连忙将妻子放开,轻咳一声,尽量做出自然的神色来。
“方才父亲折回吏部,可叫祖母挂心不已,只当是真有什么差池呢。”张眉寿笑着说道:“父亲,咱们还是快些将这好消息告知祖母罢。”
至于父母当面恩爱什么的,姐弟三人表示已经习以为常。
“蓁蓁说得对,咱们这便去见母亲。”张峦拉起妻子的手,便往外走。
张眉寿三个也连忙跟上。
松鹤堂内,刚掌上灯不久。
“便是一两银子,你都没有?”
“说了没有,走远些!我正心烦着呢!”张老太太语气焦灼,恨不能将手中佛珠砸到疯老头子脸上。
近来疯老头子要银子要的愈发频繁,且若是吃喝还且罢了,他却是尽数拿去抓药炼丹。
真练出什么就算了,全当花了银子买清净了——可只那丹炉,都炸了整整三只了。
便是他自个儿的那张老脸,也三五不时地被炸得锅底一般黑。
“没有一两,那给我三两也行……”张老太爷朝着老妻伸出手。
张老太太气得脸色通红——自己疯,还把别人当傻子!
她扬起手便朝着张老太爷的手心打了过去。
“啪!”
这货以往还好歹自食其力去山上采药呢,如今却只知道伸手讨银子——这年头,竟是连疯子都变懒了!
可……这疯子抓着她的手干什么呢!
张老太爷反抓住了老太太打他手心的手,动作利落地将她手中佛珠摘了下来。
“嘿嘿,这多少也值点银子!”
张老太爷抓起佛珠便跑。
待张老太太反应过来,使人去追时,已为时晚矣。
老太太气得跌坐回椅子里,直叹气。
这日子,当真太不养生了!
“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来了。”青桔进来禀道。
张老太太脸色一正:“快让人进来!”
张峦带着妻子儿女进来行礼。
“不是说去吏部了,如何?那文书,可有什么差错没有?”张老太太迫不及待地问。
“母亲,文书没有差错。儿子被拨去了工部任员外郎一职。”
张老太太眼睛大亮,一颗心放回了原处,站起身来,抓起儿子的手,连连道“好”。
旁的话一概未说,却顷刻间老泪纵横。
“母亲,这是喜事,您该爱惜眼睛才是。”宋氏在一旁讲道,边将老太太扶着坐了下去。
老太太泪中带笑:“不打紧……”
这眼泪,是养生的眼泪。
只是,欣喜之余,老太太亦有疑惑。
“此前不是说要去京衙?”
张峦点头道:“正是,只是不知因何又有此变动。”
且变到哪里不好,偏偏变到他心坎儿里去了……
这怎么看,都不大像是巧合。
张峦半是喜悦,半是狐疑,心中装着事,竟一夜未眠。
次日,天色刚亮,他便出了门。
回来时,却已是午后申时。
“这当真古怪……”
他回到海棠居内,坐下之后,接过妻子递来的茶水,吃了几口,说道:“我已各自问过王兄柳兄几人了,他们皆说未有从中使力,便是与外人道,都未曾有……”
他早知好友们皆是谨慎之人,是不可能将此事贸然说出去的。
可当日,他只与这几人说了,突然有了变动,自然就想到了他们身上。
“那刘大人呢?”宋氏问道:“刘大人那日不是也在?他本就在六部任侍郎职,又素来有威望,可是他暗下相助?”
“哎,别提了……”
提到刘大人,张峦便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一旁的张眉寿不由看了过来。
若非是去了一趟刘大人府上,我又何至于此时才回来。”
张峦摇头笑道:“刘大人当真过分热情,一瞧我登门,非要将我留下用午饭不可——不单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更将府上两位公子也都叫了回来作陪。”
非但如此,还特地亲自下厨,宰了只鸡,露了一手呢!
只是那味道……倒不如不露便是了。
刘大人起初对他另眼相待,张峦只觉得是湖州之事使然,可眼下这般热情,人前人后皆以贤弟相称,倒叫他颇有几分茫然不解了。
他如今也不过才混了从五品而已,又是出籍之身,背后毫无依仗……
他何德何能,能得刘大人这般厚待?
宋氏也失笑道:“刘大人委实热情……”
静静听着的张眉寿,眼睛却闪了闪。
刘大人的人品,她自是了解的,若说非奸即盗,固然没有可能——可,她总也觉得此中透着几分异样。
“可刘大人也不知我被拨往工部之事。”
说到此处,张峦眼中满是费解之色。
他倒能够肯定,几位好友及刘大人说得皆是实话,可他总觉得四人皆有些古怪。
反应固然都是意外,可这意外,总叫他觉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这种古怪感,自他回京起,便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未曾散去。
但要他细说,他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因此,此时并未提及。
“那日登门的客人,除了这四位大人之外,可就剩下朱家公子了。”宋氏笑道:“难不成会是小朱暗下为之?”
张峦听出妻子是在开玩笑,亦一笑而过。
小朱这个倒霉蛋,当年在湖州立了那么大的功劳,连个赏赐都没见着,岂会有这般神通。
张眉寿在内心默默叹气。
要她说,可不就是这位“小朱”的手笔么。
如今这位,当真是越活越肆意了……
不过,细细想来,上一世,他待她身边之人,明里暗里,似乎也向来不薄。
只是,若换一位皇后,他大抵也会如此善待吧?
若对方比她再温良贤淑些,没准儿能更合他心意,二人兴许便能做到真正的琴瑟和鸣了。
说起来,她也只是侥幸得了他的关照罢?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使得张眉寿眉间微皱。
她何以要偷偷琢磨这等无趣且……矫情的问题?
知道人家对你关照便够了,你管人家是不是待谁都如此?这同你有什么干系?
张眉寿在内心兀自将自己骂了一通,直是自己都将自己骂懵了。
那边,自家爹娘并肩坐在一处,父亲正替母亲揉手。
“都同你说过了,你先前绣的那两只荷包,还都能戴用呢,你偏不听。”
“这不是想给你换个新的么,你如今得进工部,也衬个好兆头……”
“哎,我得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能换来如此贤妻。”
“行了,蓁蓁还在呢,你胡说什么呢……”
“我这般小声,蓁蓁又听不着……”
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的张眉寿:“……”
父亲究竟哪儿来的自信?
只是,她的眼神忽然有些茫然。
今日她听着这话,竟只略略起了一小层鸡皮疙瘩而已……
换作以往,她定是要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再兼头皮发麻,冷颤不止,满口牙都被酸倒的。
莫非是听得多了,习惯了?
张眉寿看向窗外。
秋风扫过,枯叶在打着旋儿往下落。
……
腊月初,张眉寿得了封来自骆抚的亲笔信。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这三年来,骆先生可是头一回给她写信!
此三年间,一直在命人留意打听夏神医下落的姨母,竟是毫无所获。
也许,骆先生有什么消息了!
张眉寿满心期待,可这期待,却很快落了空。
骆抚于信中,确实提及到了夏神医,可却是与她道——近年来音讯全无,许是遭了横祸,已不在人世。劝尔不如早日断了念想,另寻良医。
张眉寿看得想骂人。
没有音讯便罢了,怎一言不合便咒人不在人世?
怪不得年少秃头呢,许就是因为这张嘴太臭了些……
她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另寻良医说得轻易,这三年来,她亦从未懈怠过,可皆是徒劳无功。
“姑娘,随信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幅画呢。”
阿荔见自家姑娘似在失神,轻声提醒道。
张眉寿回过神来,点点头。
信上说了,因她那生发的药膏极好使,三年下来,骆先生对自己头发的长势极满意,眼见真正是长稳了,故特赠上画作一幅——
张眉寿将画展开了看,却是一愣。
“姑娘,这是什么呀?”阿荔凑过来,皱眉道:“……美男图吗?”
画上翩翩公子立于江边,墨发随风舞动。
骆先生也真是的,送姑娘这个作甚?
这种画,一瞧就不值钱嘛。
若论观赏性……也不及朱公子和大公子一分好看呢。
张眉寿却恍惚领会到了什么,重新去看信上那行字。
这一看,果然发现了端倪所在——原来,不是特赠画作一幅,而是,特赠“画像”一幅……
张眉寿望着那“画像”,久久无法接受。
这画像上的人,无论是气度还是年纪,究竟哪一点像骆先生本人了啊!
且这头发……画得未免也太浓密了吧!
这失实的程度,真的好过分啊。
哎,先生这个画骗。
……
这个冬日,张眉寿因夏神医之事,心中总有些郁郁。
反观苍鹿,却显得极欢愉。
待年后他年满十三,便可以除去女装,改回男子穿着装扮了。
自己虽是看不见,可他仍为之十分高兴。
小时雍坊里的年节,仍与往年一般热闹。
除夕当夜,京城里烟火不断。
此时,深宫之中,祝又樘登高望远,眸中亦映满了星星点点的烟火。
他所在之处,便是上一世张眉寿遥望烟火所在。
……
出了正月没几日,便到了苍鹿的生辰。
这一日,整座小时雍坊,都随之热闹起来。
自苍斌升任了锦衣卫千户之后,苍家早已今非昔比。
借此时机登门祝贺之人,自也颇多。
“公子,张家的姑娘公子表公子,和王家公子,还有徐家的公子姑娘都来了。”仆人快步进来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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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正月的天儿,苍府的仆人们却个个忙活的冒了汗。
“都请进来,快去备茶——”
苍鹿出了里间,往外堂走去。
张眉寿一群人说笑着走了进来,待瞧见堂中之人,皆是愣住。
“咿……你家少爷呢?”王守仁佯装好奇的语气问道:“堂中这位俊俏的少年公子,又是哪家来的贵客?”
小厮跟着逗趣:“王公子可别看走眼了,这放眼京城,哪家还能寻得到比我家公子更俊美的少年郎?”
一群人听得便笑起来,这才围上前去。
苍鹿被一群公子姑娘围着,脸上略有些不自在。
他目不能视,只凭习惯判断诸事,穿惯了裙衫换成衣袍,此时反倒自觉有几分违和之感。
“怎么,可是难看地紧?”
他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个不甚自信的笑。
王守仁连忙伸出手,挡在他面前,遮住他的脸,道:“可别这般笑了,戏文里说的颠倒众生,可不就是你现下这模样?”
“咳,倒也确有几分倜傥风流之感,再等上数年,兴许便能赶上我了。”徐永宁负着手,煞有其事地评价道。
徐婉兮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为何要背过身?
当然是世家小姐在人前不能失礼呀。
她今年也有十三了,已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要多加注意才好。
张鹤龄张延龄也围上去夸赞。
有道是名师出高徒,如今两个臭小子拍起马屁来,可是有模有样。
宋福琪嘿嘿笑道:“如此一瞧,倒比朱公子还要好看些呢。”
此言一出,既夸了今日的寿星,又不着痕迹地踩了一把竞争对手,且说得还是实话——嗯……他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聪明机智。
刚走进院中的太子殿下,只觉得心口处稳稳中了一箭。
“公子,朱公子到了。”
进来禀话的仆人面色尴尬地道。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宋福琪“哈哈”笑了两声,道:“玩笑而已。”
张鹤龄悄悄叹了口气。
二表哥这无力的解释,还真是雪上加霜啊。
是时候该他们出手了。
他掐了掐弟弟的腰。
“胡说,我分明觉得朱家哥哥更好看些呢。”张延龄一脸不服气的模样,道:“恰好朱家哥哥也来了,便比一比好了。”
张鹤龄却道:“明明是阿鹿哥哥更好看。”
兄弟二人便争执起来。
祝又樘走进来,笑着揉了揉二人的头:“有甚可争的。”
兄弟二人便做出偃旗息鼓的模样来,一个叹着气,勉为其难地道:“好吧,那便当作是打平手了。”
一个则说:“反正皆是一等一的俊美就是了。”
两个哥哥都不得罪。
张眉寿皱眉看了二人一眼。
这俩人在这儿自编自演什么呢……
祝又樘轻咳一声,心中欣慰。
看来他这教书先生没白当——两位学生好歹知道维护先生的颜面了。
他眼中含笑,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却见小皇后盯着苍家公子打量了片刻,又转而来看他,似乎当真是比较究竟谁更俊美些一般。
二人视线对视间,张眉寿有着一刻被抓包的窘迫。
“公子,诸位都请坐下吃茶吧。”苍鹿笑着说道。
他究竟俊是不俊,他半点不知,甚至怀疑是身边之人为了安慰他的善意谎话。
毕竟他也摸过伯安他们的脸,也没觉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殿下定是俊逸的。
咳,因为便是向来不甚留意他人长相、刚直如父亲,也曾夸赞过殿下的相貌与气度。
故而,今日既都拿他与殿下作比较,想来……他兴许也是当真有些好看的。
“蓁蓁呢?”
一直未听到张眉寿的声音,苍鹿出声问道。
“在这儿。”张眉寿笑着答道。
“怎都没听你说话?”苍鹿笑着问:“可是觉着……我这般打扮,瞧着别扭?”
张眉寿显在失神,竟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因为别扭,而是乍然得见阿鹿换上男装,她不由想到了前世的许多事情罢了。
尤其是,阿鹿成了陈寅之后的种种。
眼下,她看着笑得这般干净简单的少年郎,只觉得分外珍视。
没听到她回答的苍鹿,只当她是默认了,又因隐约察觉到她的异样,心下便有些着急,当即就道:“那我且换回来可好?”
说着,已站起身。
“换回来作何!”张眉寿连忙道:“如此是再好看不过了。”
得了她这句话,苍鹿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祝又樘心下略有思索。
他自不会为了小皇后不曾夸过他好看而觉得心中不平。
……这么一说,怎么好像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咳,这世间好看之物多之又多,且皮囊而已,本就无甚紧要。
他在意的是,小皇后方才的情绪,分明是有些低沉的。
想必,又想到那些不开心的过往了。
他虽不知详细,却也觉得心疼愧责。
如今,许是因为小皇后之故,便是他看着面前这群说笑的少年姑娘们,亦是心有戚戚焉。
他有些无法想象,此时这般要好而纯粹的一群孩子,在上一世,究竟各自经受了怎样的疏离或磋磨。
而这一切,兴许从始至终都被小皇后看在眼中。
有人称他大度贤明,可却甚少有人知晓,他的大度,实则是因缺少许多寻常人会有的情绪。
可此时,他却真切地体会到了何为不忍。
隔着数人,他静静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张眉寿。
此一世,他定要好好地护着她。
也要与她一同护着,她所想护着的人。
……
三日后。
已是掌灯时分,定国公府的丫鬟却忽然来请张眉寿,道是徐婉兮请她尽快过去一趟。
张眉寿心下略感不妙。
这个时辰,婉兮要见她,且这般着急,倒不像是什么好征兆。
且因那传话的丫鬟,脸色亦有些不大对劲。
因此,张眉寿不敢耽搁,稍作收拾一番,命人知会了母亲,便立即赶往定国公府去了。
她一见着徐婉兮,便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坐在椅中,脸色发白的徐婉兮,站起身来,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她,声音亦是紧绷:“蓁蓁,你来了……”
张眉寿见她如此,更是肯定了心中猜测。
“究竟怎么了?”
“婧儿不见了……”徐婉兮紧张到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张眉寿眼神顿变。
婧儿是定国公府的表姑娘,徐姑姑的女儿。
“怎会不见?”
“今日午后,我与姑姑带着婧儿一同出门,姑姑在珍宝阁看首饰,婧儿闹着要吃糖葫芦,我便让莲姑去买——可谁知,婧儿也跟着跑出去了。”
徐婉兮回忆着当时的情形,颤声道:“待婧儿的乳母发现时,我与姑姑立即带人追出去,却怎么找也找不到……莲姑也说,她根本未见着婧儿。”
“府里的人找到现在,也迟迟没有消息,我父亲也出去了,现下还没回来。”
徐婉兮不安地抓住张眉寿的手,问道:“蓁蓁,你说婧儿会不会……”
“别胡说,婧儿生来便历了场大难,必是有后福之人。”
张眉寿安慰了她一句,便问道:“可去衙门报官了?”
婧儿如今不过三岁而已,倒无需顾忌太多议论,且孩子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多一份力,便多一份希望。
徐婉兮点着头道:“半个时辰前,已由我祖父做主报了官……婧儿走失的附近街道,也均张贴了寻人告示。”
婧儿出事,一家人皆着急不已,能想到的法子都使上了,半点没敢想着还去藏着掖着此事。
张眉寿点点头。
如此自是最好。
徐婉兮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顿时掉了眼泪:“婧儿从未独自出过门,找不着我和姑姑,定是吓坏了……也不知她此时在哪里,可饿着冻着了……”
且饿着冻着,只怕还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遇上了歹人……
“先别想这些。”张眉寿拉着她坐下来,道:“你再与我细说说婧儿不见的经过。”
徐婉兮便将事情前后,又详细地说了一番。
每说一遍,她便难受之极,可眼下要她什么都不说不做,却更煎熬。
她叫蓁蓁来,便是想说说话。
张眉寿听得微微皱眉。
她起初听婉兮的话,便隐约觉得有些异样,眼下听罢详细,心中的异样则更深了些。
“莲姑出去多久之后,婧儿的乳母才发现人不见了?”
听着好友的问话,徐婉兮仔细地回想了片刻,复才道:“至多不过小半刻钟。”
“小半刻钟……那也不短了。”
“蓁蓁,你这是何意?”徐婉兮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张眉寿不答反问:“婧儿还这般小,按理来说,乳母与丫鬟是绝不可能放松半刻的,更别提是小半刻钟了——当时是谁负责看着婧儿的?”
“婧儿出了事,那乳母和一名丫鬟只顾互相推诿,谁都不敢认下,此时二人都在姑姑的院子里跪着。”
二人定有一个在撒谎,但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处置谁——若婧儿找不回来,便是让粗心之人死上百遍也无用。
张眉寿又问:“那又是谁说的,婧儿是随着莲姑出去的?”
小半刻钟里足以出现许多种可能,人未必是跟着莲姑一同出去的。
经她这般一提,徐婉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是那乳母说的!当时她发现婧儿不见了,便咋咋呼呼地说什么‘定是跟着莲姑一同出去了’……彼时情形紧急,她这般一说,我与姑姑便也跟着这般想了。”
于是,当时她们带着人,便往莲姑的方向找去了。
“蓁蓁,你说……她是急坏了,还是——”
“只是觉得有些说不通而已。”张眉寿未有让徐婉兮下定论,自己也没有,却当机立断地道:“咱们去见见她。”
徐婉兮连忙点头。
二人带着丫鬟便往徐氏的院子去。
路上,张眉寿一直在思索。
按理来说,大多数人在急坏了的时候,脑中应是空白一片,不知所措——而这婆子,却能张口便去引导旁人。
若只是引导,便还罢了。
怕只怕,是在误导。
不怪她将人想得太坏,而是此事确实透着异样。且但凡她的猜测只有千中之一的可能,那也该去印证。
眼下,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徐氏的院中,此时果然跪着两个人。
只是徐氏却不在院内,据丫鬟说,是去了定国公夫人那里商议对策。
“我本也不是来见姑姑的。”徐婉兮径直朝着那跪着的两道身影走去。
张眉寿放慢了脚步,并未靠得太近。
此时由她出面询问,多有不妥。路上,她已将该问的话,都告知了婉兮。
“当时你为何笃定婧儿去寻莲姑了?”徐婉兮张口便如是问道。
张眉寿紧紧盯着二人的反应。
丫鬟脸上有着一刻的茫然,而乳母的神色却隐约变得紧张起来。
“先前表姑娘闹着要吃冰糖葫芦,想来应当是跟去了……”乳母反应过来,忙答道:“当时奴婢担心得厉害,也只是脱口一说罢了。”
“婧儿如今已听得懂话了,平日里最是乖顺,要她等,她便等。你是她的贴身乳母,岂会不知?”
乳母显然未料到忽然来了个二姑娘,这般咄咄逼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将头磕在地上,哽咽着道:“今日没看好表姑娘,确也有奴婢的失职……奴婢甘愿领罚。”
“你休要在此同我左右言他,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女孩子面容娇美,此时声音却冷极。
“该说的,奴婢已同姑奶奶说过了。”乳母仍将头叩在地上,抽泣道:“难不成二姑娘要为了区区一句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便要审贼一般来对待奴婢吗……”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这般绵里藏刀地同我说话——别说我抓住了一句话便来审你,便是没有这句话,我想审,也一样审得了!”
徐婉兮冷笑一声,道:“且你若坦坦荡荡,心中无愧,我问什么你只管据实答之就是。这般闪躲,莫非是怕多说多错不成?”
乳母脸色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身旁一并跪着的丫鬟讲道:“二姑娘英明,短短几句话,却都直中要害……实则奴婢本就有疑心,只是碍于吕妈妈是表姑娘的乳母,没有证据,不敢说罢了……”
徐婉兮看向她,皱眉道:“拍马屁便不用了,你只管讲正事。”
再者,那些都是蓁蓁教她的话,她英明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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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摆架子,凶上一凶,吓一吓人,她倒是还算在行。
丫鬟遂也就连忙说道:“奴婢敢指天发誓,今日当真是吕妈妈在看着表姑娘!且先前也是她让奴婢上前去帮着姑奶奶挑首饰的,她说奴婢常给姑奶奶梳头,最知姑奶奶喜好!
可姑娘出事之后,她却反口说奴婢贪热闹,非要往前凑,以致连交到奴婢手里的表姑娘都看丢了!”
这些话,她已同姑奶奶说了好些遍,可极得姑奶奶信任的吕妈妈却一口咬定是她撒谎。
丫鬟哭着说道:“奴婢起初只当她是不慎看丢了表姑娘,担心受罚,才将过错推到奴婢身上——可眼下经二姑娘这般一提,事情似乎未必有这般简单……奴婢亦是越想越觉得蹊跷。”
“你这贱蹄子,竟敢编瞎话!”
乳母抬手便要去打那丫鬟,却被莲姑带人及时制住了。
“是不是编瞎话,搜一搜就知道了。”
不远处,一直未有说话的张眉寿,此时开口讲道。
路上,她已问过婉兮和莲姑,确认这乳母背景清白,且得徐氏与定国公夫人善待。
故而,若坐实了她与婧儿走失之事有关,那应当便不是为仇。
不是为仇,那只能是为财了。
乳母闻言,蓦地抬头看向张眉寿。
“怪不得二姑娘忽然这般怀疑奴婢,原是受了张家姑娘的挑唆!奴婢乃是表姑娘的乳母,此番又是定国公府的家事,岂容外人指手画脚!”
她还要往下说,却被徐婉兮冷笑着打断:“挑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张家姑娘多看你一眼?”
说着,便吩咐莲姑:“立即带人去将她的房间,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上几遍!”
“二姑娘,奴婢岂会有害表姑娘之心啊!”
乳母往前爬了几步,便被婆子死死地按住。
“你既是做了,必是瞒不住的。若是识相,便趁早将实情说出来。”张眉寿提醒道。
被制住的婆子未再说话,闻言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张眉寿面色从容,丝毫不惧。
恨是应当恨的,这婆子怕是觉得,若没有她这个张家姑娘站出来横插一脚,她的算盘,便能如愿了吧。
可谁管她心中有多怨多恨,反正过了今晚,也没命能扑腾出什么水花儿来了。
看个够罢,便当作是,临死之前,饱一饱眼福了。
吕妈妈幸是不知她心中这番想法,若是知晓,怕是要当场气得吐血而亡才好。
不多时,莲姑带人折返回来。
“姑娘,搜到了这些。”
徐婉兮上前查看,只见朱漆托盘之内,除了一些首饰和铜板碎银之外,赫然还有着两块儿金锞子。
“这金锞子,是哪里来的?”
徐婉兮伸手抓起,甩手砸在乳母脸上。
吕妈妈浑身抖瑟起来,却仍嘴硬道:“是……是奴婢自己攒了银子换来的。”
“大言不惭!”
徐婉兮懒得再与之废话,一边吩咐婆子将人绑了,一边对莲姑说道:“立即去请祖父祖母和姑姑过来!”
莲姑忙亲自去了,并在路上便将实情禀明。
徐氏心惊胆战,不敢置信。
女儿的走失,竟与乳母有关……!
身边之人包藏祸心,她竟从未看出过半分,甚至在乳母与丫鬟争辩之时,她更信乳母多些。
她半是自责半是焦灼,急于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和女儿的下落。
那乳母也并非是什么硬骨头,先前还敢嘴硬,无非是因徐婉兮与张眉寿在她眼中威慑力不够——如今眼见定国公夫妇与徐氏俱认定了她的罪行,两棍子打下去,还没怎么受罪,便哭着喊着招认了。
“是奴婢被猪油糊了心,一时贪财……可奴婢发誓,表姑娘必会安然无恙地被送回来!”
“你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婧儿现在身在何处!”徐氏神色激动地问。
乳母不敢再瞒:“表姑娘……现如今应是在宁府。”
“什么!”
定国公夫妇神色大变。
“是宁家的人,带走了婧儿?”定国公眼神沉极。
乳母忙不迭点着头道:“是宁家四爷……是他找到奴婢,说只想见一见表姑娘,同表姑娘说说话儿而已,明日一早便会将表姑娘送回来……姑奶奶向来不肯让他接近表姑娘,他才唯有出此下策。
宁家四爷如今尚未再娶,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奴婢也是……也是见他实在可怜,这才一时心软……”
“人家锦衣玉食,用得着你一个下贱婆子来可怜!背主便是背主,休要再开脱半句!”定国公夫人满脸冷厉:“你敢这般大胆,未必是初犯!”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令徐氏心底生寒。
吕妈妈本是母亲院子里的人,自幼长在定国公府里,五年前被许给了父亲身边的近仆。
因此,她极信任吕妈妈,常是将婧儿交到她手中,偶有大半日都见不着人。
吕妈妈总笑着说——表姑娘闹着要去何处玩儿,闹着要买什么糖人儿。
因从未出过半点差池,婧儿也被照料的妥妥当当,故而徐氏从未起过半点疑心。
可现下想来,那些她瞧不见女儿的时候,女儿还不知被送到了哪里,与何人见过面!
女儿性情乖顺,自幼被吕妈妈带大,极喜欢黏着吕妈妈,她如今才不过三岁而已,还分辨不出什么,只知吃与玩罢了,哪里分得清什么好坏!
她不管宁临风究竟有没有坏心,可让女儿在她不知情的情形下,与宁家人走得这般近,她单是想一想,便觉得胆战心惊。
尤其是,此番这该死的婆子,竟叫婧儿独自被宁家人带去!
“父亲,母亲,我要去宁家,将婧儿带回来!”徐氏片刻不敢多等。
“莹儿,你且冷静一二。”定国公正色道:“此事由你出面,多有不妥——你且安心在家中等着,为父亲自带人前去。”
徐氏哪怕一心想去,此时却也听懂了父亲的话。
她身份尴尬,亲去宁家,父亲这是怕再平添争执。
毕竟那是个不讲丝毫道理礼数,满门皆与土匪疯子无异的地方。
“将这吃里扒外的婆子一并带上!免得他们再不认账!”定国公夫人说道。
定国公点头,又唤来了仆从,命其去衙门禀明此中经过,做下两手准备。
此事既已过了衙门,他便不可能只将外孙女带回且罢,不痛不痒地揭过此事,白白便宜了宁家。
外孙女无事最好,若是有丝毫闪失,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定国公正要带了那被绑的乳母赶往宁家讨人,此时却有仆人从院外飞奔而来。
“老爷夫人!”仆人上气不接下气,语气颇为惊慌失措:“表姑娘找到了……被送回来了!”
这乍一听,显是个好消息。
可仆人的神情与语气,却叫众人生出浓烈的不安来。
“婧儿现下如何?是否有恙!”徐氏紧紧盯着仆人问道。
“回姑奶奶,表姑娘她……受了伤,也受到了惊吓,一直大哭不止,也不让丫鬟们碰,只哭着要找姑奶奶。”
是以,才没办法直接将人抱回来。
徐氏的脸色顿时白了下来,抬脚便往院外疾步走去。
“婧儿人呢!”定国公夫人忙问道。
仆人答道:“此时就在花厅……管家已请了季大夫去看。”
一行人便要立即赶去花厅。
那乳母已是吓得面若死灰,待反应过来时,急忙冲着定国公夫妇和徐氏的背影求饶:“奴婢当真不知会如此,表姑娘乃是奴婢奶大的,奴婢是真心疼爱她……岂会动半分坏心啊!”
她确实未料到事情会发展至如此地步。
因此,她愈发恨极了张眉寿。
若不是张家的姑娘突然冒出来多管闲事,单凭她在定国公府的地位,和得主子信任的程度,必能将过错尽数推到那丫鬟身上去,再如何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张眉寿想象得到背后的目光,却未曾回头。
没动坏心?
因贪念,便不顾主家意愿与小主子安危,还自欺欺人不会出任何差池,这已不止是坏,更是蠢破了天。
又蠢又坏的人,才最可恨,因为他们常常蠢到不知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
路上,定国公问及下人:“可知是何人将表姑娘送回来的?”
“回老爷,是一位少年公子。”仆人说道:“自称姓谢,并未报明家门——”
定国公又问:“可曾离去了?”
“还不曾。”
定国公点头。
那便好。
既是将婧儿送回来,他们定国公府理应要当面道谢。
再者,他还要向对方询问些事情经过。
一行人行至花厅时,远远便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徐氏等人皆心如刀绞。
季大夫已经到了,却站在一侧束手无策,见着定国公几人,连忙上前行礼,道:“表姑娘脸上的伤口须得及时处理,亦要检查可有其余受伤之处——然表姑娘过于惊吓,不愿让小人接近。”
徐氏看着被那少年公子抱在怀中,半边脸染着血,大哭不止的女儿,瞳孔一阵紧缩,连忙奔了过去。
“婧儿,婧儿……是母亲,是母亲,不怕。”
徐氏将女儿抱在怀中,双手颤抖地轻拍着孩子的背。
“婧儿……这……怎会如此!”定国公夫人心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徐婉兮吓得掩嘴惊呼,亦是顷刻间红透了眼睛。
“将婧儿抱去次间,让季大夫诊治。”定国公看似还算冷静,声音却已沉极。
定国公夫人点着头,与徐氏一同往次间去。
季大夫连忙跟上。
“谢公子今日将人送回,老夫在此谢过。”定国公朝着那蓝衣公子作礼道谢。
对方身上、手上皆染了血,却无损一身利落干脆的气质。
他此时连忙避开,语气温和道:“举手之劳罢了。”
张眉寿看去,却微微一怔。
这位谢公子,竟是谢迁。
徐婉兮也认出了对方,此时却无心多去留意,只拉着张眉寿也往次间而去。
“谢公子请坐。”定国公声音沉哑。
谢迁道谢后落座。
定国公这才问:“不知谢公子是在何处寻到了老夫这小外孙女?”
“晚辈自外归家,路经清水巷时,听闻有孩童哭声,前去查看,便见贵府表姑娘独自一人在巷中大哭,走近方知是受了伤。”
十七八岁的少年,眼中含着怜悯之色:“因今日出门前,曾见过贵府所张贴的寻人告知,便上门前来询问,不料竟当真是贵府表小姐。”
“清水巷……”定国公皱紧了眉。
婧儿今日便是在清水巷附近的街道上走失,可他们早已搜找过不下数十遍,岂会遗漏?
那吕婆子分明也招认了是宁家人将婧儿带走的。
此时,恰听谢迁说道:“近来京中多雨水,晚辈在发现贵府表姑娘之后,曾提灯细看,发现巷口留有尚且清晰的车辙印。从方向来看,马车应是近了巷口之口,又调头折返。且,血迹亦是从巷口自巷内蔓延。”
他表述简单清晰,短短几句话,直点要害。
定国公心底泛起寒意。
如此便是说,婧儿极有可能是受伤之后,被人故意丢回清水巷的!
“多谢谢公子提醒。”定国公站起身,道:“老夫这便去衙门,请府尹大人彻查此事!”
谢迁点头。
在证据被毁灭或消失之前,让衙门介入,自是越快越好。
“若有必要,晚辈愿同国公一同前往衙门,为此事作证。”谢迁随之起身说道。
见年轻人一身正气凛然,定国公稍一迟疑,却是微微摇头。
“谢公子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凶手是何人,老夫心中大致已有分辨。谢公子今日相助,老夫心存感激,又怎可再让谢公子为此树敌。”
宁家,从来都是睚眦必报,半点看不得旁人同他们作对的奸恶小人。
这年轻人一看便是读书人出身,可不能误了人家的前程才好。
谢迁闻言顿了顿,心中隐约有了计较。
遂揖礼道:“晚辈姓谢名迁,曾是小时雍坊内张先生门下学生,若国公有用得着晚辈出面之时,但请吩咐。”
他已取得举人之名,再有半月,便要参考春闱,此时他也不愿多生是非。
但定国公尚且这般仁义,为他思考周全——故而,若当真不得不出面,他亦不惧。
定国公点点头:“老夫记下了,只因今日家中事多,不便多留谢公子。来日将此事了结,必登门道谢。”
谢迁适时道:“国公言重了,晚辈告辞。”
定国公差了仆人相送。
谢迁出了花厅,余光瞥见不远处灯火通亮的次间外,两名女孩子正等在廊下。
一名华衣妇人靠近说了几句什么,却被其中一名女孩子不客气地推了一把——
丫鬟惊呼出声。
被推了一把的妇人,顿时跌倒在地。
谢迁挑了挑眉。
那推人的小姑娘,显然只是在阻止妇人走进房内罢了,那等力气,推倒一名小童只怕都费劲——
怎地这妇人莫非是叶子精附体,风一吹即倒的么?
果然,这高门大宅中的软刀子,随处可见。
谢迁叹气离去。
要么他怎么抱定了主意不愿成亲呢。
想看戏,去戏楼便是。后宅之中,还是清净些为好,方才不会误事。
次间外廊下,丫鬟上前将万氏扶起。
“夫人,可摔着了?”丫鬟紧张询问。
眼中仍有泪水的徐婉兮冷笑一声,道:“世子夫人可真是娇弱啊,向来是碰也碰不得的。既如此,又何必非得逼着别人对你动手——”
自从四年前,万氏小产之后,她再也未同万氏正面起过冲突,可今日,她实是没能忍住。
季大夫已说了,婧儿惊吓过度,人越多便越是怕,她与蓁蓁都且安安静静地等在外面,不敢进去——这万氏偏不听劝,打着关心的幌子非要要进去一探究竟。
天知道她究竟是出于关心,还是想看热闹。
且这个女人,最擅长的便是用她那温吞的性子来添乱!
如果可以,真想将她的脑袋给揪下来,丢进去让她看个够!
近年来,徐婉兮随着年龄渐大,对万氏的厌恶也愈发深刻。
万氏沉默了片刻,并未辩解什么,只垂首道:“如今婧儿正在里头遭着罪,兮儿你也且消消气。”
徐婉兮眼底冷笑愈浓。
瞧这火候掌握的,还真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一侧的丫鬟仆人们或低着头,或偷偷看过来,多是眼含异色。
张眉寿及时拉过徐婉兮的手腕,看向万氏,道:“世子夫人是关心则乱,婉兮亦是,方才若非世子夫人执意要进去,婉兮也不至于失手推倒了夫人。”
万氏面上一热,刚要张口说话,却又听张眉寿讲道:“若不是婉兮将夫人及时拦下,真任由夫人进去,再惊扰了表姑娘,耽误了季大夫救治,只怕才是不妙。婉兮一番苦心,还望夫人体谅。”
万氏微微抓紧了手中帕子,轻一点头。
“张姑娘说得是,是我唐突了,幸得兮儿及时提醒。”
“您是婉兮的母亲,相互体谅是应当的。只是,夫人这般动辄便站不稳,不知可是身子虚弱之故?若有不适,还当及时调理,不宜讳疾忌医。今日且是婉兮力气小,来日若是哪个力气大的婆子不长眼,撞到了夫人,可如何是好。”
万氏勉强笑了笑:“确是近来有些头晕不适,已在养着了,多谢张姑娘关心。”
张眉寿也笑了笑,道了句“应当的”,便转过了身去。
张眉寿的声音不小,不远处的下人们皆听在耳中,面面相觑。
如此说来,倒不像是二姑娘无理取闹。
徐婉兮拉着张眉寿,稍稍走远了些。
廊下灯笼随风摇曳,在徐婉兮身上投下大片的光影。
她紧紧抓着张眉寿的手,低着头没说话。
“可解气了?”张眉寿小声问她。
口舌之快这种东西,有时看似无用,有时却既有用又解气。
至于动手,固然痛快,却要挑无人之处,不然岂不正中对方下怀。
徐婉兮眼睛顿时酸极。
她开口时,声音沙哑哽咽,又满是倔强:“我才不在乎那些下人怎么瞧我呢……”
“不在乎是好事,做了的事情,尽管由别人说去。可没做的事情,也不必乖乖地认下。”
张眉寿轻轻叹气。
这丫头嘴上说着不在乎,真被泼脏水的时候,可要气得跳脚呢。
真正半点不在乎旁人看法议论的,她前世今生可只见过一位而已——
便是祝又樘了。
“蓁蓁……”
徐婉兮的声音越发低哑:“多谢你一直这么护着我。”
她自幼没了母亲,固然得长辈疼爱,可如蓁蓁这般懂她并护她之人,却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蓁蓁是真正走进了她心里去的。
虽然她比蓁蓁还要大上一岁,可这种感觉——就像是母亲一般。
如果可以,她也想这般护着蓁蓁。
“有甚好谢的。”
张眉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心中感慨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上一世,婉兮幼年过得极不舒心,这一回她既回来了,自要好好地陪着她。
只是,这小姑娘如今越长越高,俨然就要长成大姑娘了,也不知这还有些圆乎乎的脸,还能看上几年呢。
此时,次间内忽然传出孩子近乎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相继响起的,还有徐氏的哭音:“……且忍忍,婧儿且忍忍。”
想必是在清理伤口。
徐婉兮眼泪亦是簌簌而落。
下一刻,又听得什么器物被打翻在地的声音。
季大夫叹气道:“眼下还只是清理伤口,待会儿还要上药,表姑娘这般挣扎,可如何是好……”
可小孩子又疼又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不比大人知道何时该忍耐。
且越是如此,越是受惊,如此往复,更是不妙。
更何况,这样的伤口,日后每日上药,还有得疼。
“可有能镇痛的药?”定国公夫人问道。
“小人这里倒是备有麻沸散,可表姑娘太小,贸然服用,后果不可估量。”
若非是太冒险,他早便用上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徐氏已是泣不成声。
廊下,万氏面露焦急之色,心底却无法遏制地涌现出快感来。
自小产后,她至今无出,偏偏这外家的血脉占尽了所有人的宠爱。
看来是人小福薄,受不住呢。
听着耳边孩子的哭声,万氏只觉得尤为解气。
“别说是婧儿身上有伤了,单是这般哭下去,还这般小的孩子,又如何能受得住啊……”万氏语气里满是心疼。
张眉寿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转头低声说道:“婉兮,我有法子,你且让季大夫等一等,我去去便回。”
“蓁蓁——”
徐婉兮刚想问一问她说得是什么法子,却见张眉寿已提着裙子,快步离去。
阿荔小跑着才追得上。
约是半柱香的工夫,张眉寿便折返了回来。
她手中握着一只巴掌大的锦盒。
打开之后,只见其中是一只褐红色的药丸。
“张姑娘,不知这是何物?”
徐氏方才已听徐婉兮说张眉寿有办法,此时便着急地问。
定国公夫人和季大夫也都看了过来。
“徐姑姑可还记得,您生下婧儿那晚,随晚辈一同前去的那位婶子?”张眉寿不答反问。
徐氏点头:“救命恩情,自是牢记的。”
她曾有意想见一见那位妇人,亲自道谢,可不巧的是,听张家姑娘说,那位田姓的婶子回乡下去了。
“这便是田婶子留下的,有镇痛奇效。且吃下之后,除了偶尔让人昏沉些,并无其它弊端,且有安神之效。”张眉寿说道:“我曾是亲自试过的,不会有任何差池。”
“当真?”徐氏眼睛微亮。
让女儿不那么痛,自然是她眼下最祈盼的事情。
张眉寿神情笃定地点头。
她多次相助过定国公府,无论是徐氏还是定国公夫人,都是信得过她的。
既她说了亲自试过,此时便无人怀疑她话中有假。
到底这种一试便知好坏的东西,她也没有道理去撒谎。
“姑姑,你快喂婧儿服下。”徐婉兮催促道。
徐氏点着头,与丫鬟一起半是强迫地让女儿吞下了药丸。
季大夫便是有心想要验一验,都未能来得及。
阿荔偷偷叹了口气。
定国公一家还是极信任姑娘呢。
殊不知,她是亲眼瞧见姑娘将那条养了许久的又细又硬的虫子,活生生地揉进糖丸里去的。
想到那画面,阿荔欲哭无泪。
她真的好想替姑娘分担啊,可是……真的好怕虫子怎么办!
当时,她便是一边看着姑娘揉,一边不停地捂着头原地跳脚的。
甚至现下还觉得胃中翻涌。
但是,她一定要努力克服才行。毕竟她合格完美的大丫鬟生涯,岂能轻易止步于此?
且不提她一直对自己要求颇高,单说如今府里多了个阿郝,就已足以令她斗志昂扬了——虽说阿郝是在海棠居,可也已经隐约开始要抢走她的风头了!
她决定了,自明日起,大壮吃的虫子……就由她阿荔包下来了!
对自己狠一点,是成功路上必不能少的!
“张姑娘,不知这药丸多久才能起效?”徐氏急切地问。
“至多半盏茶的功夫。”张眉寿道:“徐姑姑,您且先哄一哄婧儿,让她别那么害怕。”
徐氏点着头,抱起女儿哄拍着。
不久之后,只听孩子哭声渐弱,慢慢地,只剩下了抽噎声,似乎不那么难受了。
众人皆松了口气。
“看来当真是有奇效……多谢张姑娘了。”徐氏心神稍定。
“徐姑姑客气了。”
张眉寿转头看向季大夫:“季大夫,有劳您清理上药了。”
季大夫眼中闪过疑惑,却还是立即上前。
婧儿瑟缩在母亲怀中,虽仍有些抗拒,却已不甚影响。
多余的血迹被擦拭干净,露出了伤口的原本模样。
那道伤口在孩子的左脸颊上,足足长有一指,且极深,几乎皮开肉绽。
徐氏浑身都在颤抖,泪如雨下,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来,唯恐再惊到了怀中的女儿。
徐婉兮低声愤愤骂了一阵子,可世家小姐到底不擅骂人,总也觉得如何骂都不解气。
张眉寿亦看得胆战心惊。
对一个孩子下如此重手,且毁及容貌,当真是毫无人性可言。
这样的做派,倒叫她想起了一个人来,那人刚好就姓宁。
至于她为何会肯定这是人为而非意外——只凭那伤口来看,便足以确认是被刀剑匕首等利物划伤所致了。
待季大夫上完药之后,婧儿已在徐氏怀中闭上了双眼。
徐氏患得患失地问道:“季大夫,婧儿这是……”
季大夫替婧儿把了把脉,道:“姑奶奶无需担心,表姑娘只是睡去了而已。”
季大夫答罢,待将手收回时,眼神却微微一变。
“季大夫,怎么了?”徐氏此时极为敏感。
“无碍。”季大夫摇摇头,道:“且让表姑娘好生歇息罢。”
徐氏点头。
“莹娘,你且将婧儿抱回去,好生看着,她如今最是离不得你。外头的事情,自有你父兄在,你不必担心。”定国公夫人看着女儿说道。
徐氏应下,又与张眉寿道了谢,这才抱着婧儿离去。
万氏仍等在外面,见徐氏出来,忙迎上去。
“婧儿可还好?”万氏语气关切,目光在触及孩子脸上的伤口时,倏地低呼出声。
徐氏垂下眼睛:“已无大碍,让嫂嫂挂心了。”
“哪里的话……孩子平安就好。”
徐氏点点头,遂带着丫鬟离去。
万氏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冷笑。
平安就好?
呵呵,女孩子毁了容貌,平安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次间内,定国公夫人正向季大夫问道:“婧儿这脸上的伤,日后可是会留下疤痕?”
“按常理来说,定是会的。”季大夫道:“然表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故而许不会太深。再辅以生肌膏,亦能有淡化之效。”
但若说毫无痕迹,却是没有可能的。
定国公夫人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缓缓张开。
徐婉兮既心疼又气愤,手指紧紧攥起,险些掐破掌心。
一时都无人再说话,将气氛显得尤为凝重。
直到万氏走了进来。
徐婉兮拉起张眉寿,向定国公夫人说道:“祖母,我与蓁蓁先退下了。”
“去罢。”定国公夫人准允罢,却又道:“今日之事,多亏了张姑娘提醒婉兮,若不然,至今许还不知事情真相。”
万氏有些讶然,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晚辈起初亦只是猜测而已。”张眉寿并未多言,只行礼道:“晚辈就先告辞了。”
定国公夫人点着头,目送她离去。
这个小姑娘,热心聪慧,却永远进退得度。
季大夫也退了出去。
他紧走几步,追上徐婉兮二人,出声道:“二姑娘请留步。”
徐婉兮回头看去。
“季大夫可还有事?”
“小人心有疑惑,想向张姑娘请教一二。”
夜色浮动,将季大夫的眼神显得有些晦暗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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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教不敢当,季大夫只管问便是了。”张眉寿语气平静。
季大夫却迟疑地看向徐婉兮:“不知二姑娘可否方便回避一二?”
徐婉兮颇为不解。
季大夫是定国公府内的大夫,蓁蓁是她的好友,怎么说也轮不到让她回避才是。
“莫非还有什么我听不得的?”徐婉兮向来不是稀里糊涂便能听之任之之人。
季大夫笑了笑,解释道:“是小人想请教些有关方才那枚镇痛丸的药理之事,医家本领,向来有着不宜外泄的规矩,故而,这才斗胆请姑娘回避。”
徐婉兮皱皱眉。
“既是不宜外泄,季大夫又何必要问蓁蓁呢?”
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季大夫愕然。
二姑娘如今可真是越发难糊弄了啊……
“只是探讨一二。”季大夫硬着头皮说道。
徐婉兮却仍不满意,但此时,忽听张眉寿说道:“婉兮,无妨,你且在前面等一等我。”
徐婉兮这才勉强应下。
“那好。”
只是,临走前又在张眉寿耳边轻声叮嘱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可莫要被季大夫哄骗了去。”
季大夫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在二姑娘眼中,他就是那般爱占便宜的人吗?
而且二姑娘,咱们才是自家人啊……
张眉寿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心底微动。
婉兮方才说得极小声,季大夫却似乎清楚地听见了——她听棉花说,习武之人的听力,会尤其出众。
张眉寿心中生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并示意阿荔也走远了些。
季大夫这才开口。
“不知张姑娘方才那有镇痛奇效的药丸,是由何种药材配制而成?”
“那药丸是从他人手中得来的,我亦不知配制之法。”张眉寿语气毫无迟疑。
“哦?”季大夫半信半疑地问道:“张姑娘方才在次间之内,说自己曾亲自试过这药丸?”
张眉寿点头,神色从容。
季大夫心底疑窦丛生。
方才他替表姑娘把脉时,曾见表姑娘右手虎口处隐约有几粒红疹——那分明是中了生息蛊的迹象。
他对此再清楚不过。
生息蛊能害人,亦能救人,其有镇痛安神之效。若下蛊之人不作其它催动,只要在七日之内及时取出,除了致人昏沉些之外,并无其它弊端。
可面前的张姑娘,神色从容,又稍带疑惑,竟半点不似在说谎话。
莫非,她当真不知那药丸之中藏有生息蛊?
“张姑娘,不知可否伸出右手,让在下一观?”
张眉寿坦然伸出。
女孩子的手纤细白皙,不见丝毫异样。
季大夫眼神再起变化。
这并非中蛊之象——由此看来,若非是张姑娘在撒谎,那便是她中蛊之后又被解蛊了。
张眉寿心中亦有了计较。
这位季大夫,极了解她今日用在婧儿身上的生息蛊。
她曾听田氏说过,生息蛊虽不比世间仅此一只的牵心蛊那般稀有,可也是她家中独学。
既是如此,季大夫又岂会这般清楚?
她忽然想起,婉兮曾与她说过,季大夫乃是她生母的旧仆。
在季大夫口中,婉兮的母亲南氏曾也出身名门望族,只是后来家道中落。
其余的,并未过多提及。
婉兮自是好奇的,也曾追问过其父亲定国公世子和定国公夫妇有关生母之事,可据婉兮称,他们似乎都不愿多谈,多是一言带过。
只知婉兮的母亲南氏,最初是为定国公世子所救。
二人情投意合之下,同回京中,结为夫妇,多年恩爱。
直到后来生下婉兮之后,在月子中出门上香,马车落入水中,受了惊扰,落下了疯病——后据季大夫暗下与婉兮言,南氏乃是自求服毒自尽而亡。
婉兮认为,家中人等不愿过多提及母亲,是因母亲的死有些令人忌讳。
可此时,张眉寿却觉得未必有那般简单。
南氏的旧仆,不止医术高超,似乎还极通蛊毒之道。
这在寻常的名门望族中,显然并不常见。
“季大夫,有何不对之处吗?”她收回手,边思忖,边问道。
季大夫摇摇头,心知自己有些唐突了。
可生息蛊乃南家独学,而南家……早已覆灭了。
南家遭受灭顶之灾的那一日,南家世代蛊毒绝学,大半皆落入了那名妖僧之手。
便是如此,其中也并不包括生息蛊。
故而,擅使生息蛊,且兴许尚在人世者,如今似乎只剩下一个人了——
她……莫非当真还活着?
“请恕在下冒昧,不知张姑娘口中的那位婶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季大夫尽量掩饰着心中的焦急迫切。
“那婶子姓田,如今并不在京中。”
她如今便是这般与徐氏等人说的,自不会对季大夫口径不一。
“可有回京之日?”季大夫又问。
姓氏只是随口一问,到底她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太多,必是会处处掩人耳目。
“这倒说不准。”张眉寿刻意答得模棱两可。
她有意再多探一探季大夫的态度。
“那张姑娘可知她眼下在何处落脚?”季大夫问罢,又解释道:“季某醉心医道,实是觉得这位娘子妙手回春,颇为不凡——只为一见,长一长见识罢了,并无冒犯之意。”
张眉寿点点头。
“季大夫言重了。只是,我只知她回湘西乡下去了,可具体住处,我却是不知的。”
话罢,她细细打量着季大夫的神情变化。
果然,就见方才掩饰还算巧妙的季大夫眼神巨变。
“张姑娘之意,是说这位娘子乃是湘西人氏?”
张眉寿得了想要的答案,便道:“倒不是,只是她早年嫁去了湘西呢。”
说实话是不可能的。
田氏也未必同她说了实话。
现下,她尚有猜测需要去印证。而在得到明朗的真相之前,她务必要守好眼前的平和不被任何意外打破。
自然也包括意图不明的季大夫。
季大夫微微皱眉。
“……”
他为何有一种想从对方手里薅些消息,却反被对方薅了的感觉?
他竟然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姑娘给试探并愚弄了。
这一定是错觉吧?
毕竟这位张姑娘,几乎没有可能会知道太多内情,从而这般防备试探。
但也未必——
季大夫想到那颗“药丸”,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