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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生息蛊,当真是旁人所给吗?

    还是说……

    眼前的小姑娘冷静自若,非寻常闺阁女儿可比,又先后多次帮了定国公府——半点不夸张地说,相比之下,他家二姑娘简直就是个时时被张姑娘护着,只会张牙舞爪吓唬人的小鸡崽子似得……

    咳,他此言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心得而已。

    但这姑娘,着实太从容了。

    从始至终,他都未能从她的神情与言辞中,察觉到异样。

    “季大夫若想见田婶子,日后未必没有机会。”张眉寿语气干脆:“若她来日回京,我必从中引见。”

    季大夫心情复杂。

    显然,他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当中。

    但除了依言点头之外,还能怎么办,不然连被动的资格都没有。

    “那便多谢张姑娘了。”

    “季大夫客气了。”

    张眉寿看了一眼不远处,正盯着她这边动静的徐婉兮,回过头道:“季大夫若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今日季某搅扰了,张姑娘慢走。”

    季大夫话罢,看着张眉寿离去的背影,却久久未动。

    “蓁蓁,季大夫没有为难你吧?”徐婉兮低声问道。

    张眉寿摇头。

    非但没有为难,还帮她理出了一些线索。

    这些年来,她对田氏的真实来历,一直持有怀疑之心。

    因为,田氏懂得与所擅长的,实在是太多了。

    甚至远远超出了她当初的预想。

    湘西之地虽是蛊毒起源之处,可若田氏当真只是寻常人家出身,那未免太过不可思议——假若随便一户人家,都有如此可怕的手段,大靖岂不是早就乱了?

    田氏曾说,她当初被当作煞星,为昔日在湘西之地极得民心的大国师所不容,此种说法,她始终亦是半信半疑。

    若有可能,她自然想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不该探听之事,她从不多事,可田氏与张家有莫大牵扯,她便不得不多上心些。

    有备无患,她不想有朝一日,陷入被动的境地。

    即便只是她想多了,可求一个安心也是好的。

    “那就好,我总觉得季大夫今日怪怪地。”徐婉兮边走边说道。

    平日里,季大夫可是一个极矜持的人呢。

    “婉兮,你可知季大夫是何方人士?”张眉寿似随口问起一般。

    “季大夫是我母亲的家仆,我是同你说过的。”徐婉兮轻叹了口气,道:“父亲许是觉得伤怀,甚少提及母亲之事。一来二去,我也不敢乱问了。但我前几年尤其好奇,曾让二哥在下人间打听过,他点子多,倒也问出了些不知真假的东西来。”

    “有人说,我母亲与季大夫刚进府时,因是外地口音,故甚少与人说话——他们都说,那口音倒像是湘西一带的人士。”

    但湘西离京城实在太远,又时隔多年,母亲也没了亲人,她便断了再多打听什么的念头。

    张眉寿听得心底震动。

    若是如此的话,那季大夫、甚至是婉兮的母亲,极有可能与田氏是旧识。

    若不然,季大夫应也不会对生息蛊有那般大的反应。

    但是仇是友,有何渊源,尚都是未知。

    见张眉寿只点了点头,未再多问,徐婉兮才转了话题:“也不知祖父和父亲那边如何了……”

    “事发不久,必留有证据,且婧儿的乳母已经招认,此番必能揪出真凶。”

    此事唯有庆幸发现得及时,若不然,当真不易追查。

    徐婉兮点头,想到婧儿的伤,眼中便浮现出怒色。

    果然,宁家一门,专出禽兽!

    如今只盼着衙门到时可不要包庇宁家才好。

    想到宁家的靠山宁贵妃,徐婉兮便恨得牙痒痒。

    便是这个讨厌的女人,当初非求得皇上替她姑姑赐婚。

    若不然,又何以会有今日光景。

    ……

    此时,京衙书房内,程然看着手中卷宗,几番皱眉,到底是没看完便放了下去。

    “拿回去,明日命治中重拟。”他脸色难看地吩咐道。

    前几天刚结的案,他尚且记忆犹新,故而无需去翻供词,他都能瞧出眼下这卷宗内的诸多疏漏之处——更别提是遣词用字多有不妥,堪称是驴唇不对马嘴了。

    更过分的是,竟然还有错字!

    半点不夸张地说,便是他家中十岁稚龄的儿子,文章也比此人做得通顺!

    这样的东西,亏得还好意思让他过目,分明是刻意考验他的智商和忍耐力吧?

    呵呵,说考验都是轻的,或者换成侮辱更贴切些。

    放着好觉不去睡,他点灯熬油地在这儿处理公务,难不成就是为了看这等倒胃口的东西吗?

    同自家夫人吵了一架,赌气跑来书房的程大人此时尤为火大,直想发脾气。

    知事将那卷宗取回,脸色复杂地退了出去。

    哎,他要是送回去,必然又得被宁治中迁怒了,还是想个法子帮着重拟吧。

    书房内,程然揉了揉太阳穴,也叹了口气。

    去年张峦回京时,他分明听到风声,说是会将人拨至他手下做事,彼时刚巧治中一职尚且空缺——他为此还高兴了好一阵子。

    张峦在湖州的政绩,他是特地了解过的,对其能力称得上是尤为欣赏。

    更不必提,张峦昔日早给他留下了“扶起老人毫无压力”——这个阔绰又仁厚的印象了。

    可谁知,他等着等着,竟等到了张峦被拨去工部的消息!

    他原本还只是惋惜,可自从新的治中被拨来之后,那份惋惜便成了痛恨。

    痛恨世事弄人,老天欺他!

    那宁家的大老爷,宁贵妃的长侄……说是酒囊废物也不为过了。

    人家张峦是扶老人的楷模,这位则是死活扶不起来的楷模!

    宁通之事才过去不足四年,宁家却早已开始不安分了。

    宁家四子,现如今一个在兵部,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大理寺,还有一个被送到了他这里——这四个老大不小的侄子,可谓是被宁贵妃安排得妥妥当当,明明白白。

    皇上啊……您让微臣说您什么好!

    没办法,跟媳妇吵完架无处发泄,只能挨个儿腹诽旁人了。

    程大人正在心底长叹时,忽听得一阵“咚咚——”之音。

    程大人皱眉。

    “这是有人在击鼓?”

    眼下已值深夜,何人会在此时击鼓?



    一名衙役快步走进书房行礼。

    程然站起身问:“堂外何人击鼓?”

    “大人,是定国公!”

    程然神色惊惑。

    定国公?

    莫非还是为了府中表姑娘走失一事?

    可他已加派了人手在城中搜寻了,这位老大爷怎么又击起鼓来了?

    此时又听衙役说道:“定国公言,府上表姑娘已经寻回,特来请大人主持公道!”

    程然面色微变。

    已经寻回,却仍要他来主持公道,且是定国公亲自带人连夜击鼓……只怕是那表姑娘,并非是安然无恙地被寻回!

    连夜开堂,他尚未开过如此先例,可定国公府又非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家,既是如此,想必是因情形紧急。

    是以,程然当机立断地道:“升堂!”

    他则立即回房去换官袍。

    不回还好,这一回却是更气了——那跟他大吵了一架的老娘们,竟然已经睡着了!

    呵呵,合着只有他自己气得睡不着?

    同是生气,她呼呼大睡,他却要连夜处理公事挣俸禄给她花用!

    真是气煞他也!

    程大人一脸不满地去了前堂。

    堂中,定国公已被请了进来,见得程然,抬手施了一礼。

    “老夫深夜带人前来打搅,望程大人勿要见怪。”

    定国公语气肃然,面上似同挂着寒霜。

    “国公言重了,正所谓事急从权。”程然问道:“方才听闻贵府表姑娘已被寻回,不知国公为何又要前来击鼓?”

    “老夫要状告宁家收买我府中下人,蓄意拐走舍外孙女,并致其重伤!”

    定国公大手一挥:“状纸与供词在此,请大人过目!”

    程然已听得神色大变。

    宁家……又是宁家。

    现如今他听到这个姓便觉得头痛,甚至想骂人。

    程然极快地看完状纸,一阵胆战心惊。

    定国公府的表姑娘,竟是重伤之后,被丢在清水巷,由好心人发现并送回定国公府——

    天下脚下,世家贵女……

    对方如此猖獗,简直令人发指。

    “犬子已带人守在清水巷附近,还请大人尽快派人前去取证。”

    程然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

    “这便是为宁家所收买的贵府表姑娘的乳母?”程然将状纸与供词皆放下,看向被绑着跪在地上的妇人。

    “回大人,正是。”

    程然攥了攥拳,终是道:“来人,速去宁府传唤宁家四老爷,命其前来衙门对质!”

    反正他与宁家之间的梁子早已结下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事了。

    且此事恶劣,他没有理由视而不见,既然迟早都要有决断,倒不如速速了结。

    他程然能坐稳这把椅子,靠得从来不是畏首畏尾。

    而是正直与清廉,绝不徇私枉法,以及——当今太后是他表姑母。

    咳,当然,后者所占的原因是小之又小的。

    毕竟他是极低调之人,而太后的侄子又实在太多。

    见他如此果决,定国公抬手又施一礼。

    只是衙役这一去,便足足去了近两个时辰。

    因是宁临风不在府中,衙差几经打听才在一家妓馆内寻到了人。

    且衙役到时,他正带着仆人殴打一名男子,男子被打得满脸是血,不停求饶,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又不从衙差传唤,不肯前来衙门对质。

    待一名衙差先一步赶回衙门,将此事禀明之后,程然不由怒火中烧。

    宁家惹事不断,却甚少有人敢告到衙门中来,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他纵是有心想管,却也无从下手。

    可大靖律例,严禁为官者嫖娼,单是此一条,他今日便可命人将其锁至衙门问罪,上达天听!

    半个时辰之后,宁临风到底被押了过来。

    他浑身酒气,在看清堂中之人后,竟是冷笑出声。

    他路上已经听闻了,他这位前岳丈大人,竟连夜亲自击鼓状告于他。

    都说世家最重体面,依他来看,不过如此。

    “大人,下官没做过的事情,绝不认罪。”

    他语气讽刺,看向跪在地上的吕妈妈:“至于这低贱下人,下官更是不曾见过,何来收买一说。”

    定国公眼神似同结冰一般。

    说什么生父,他但凡对婧儿还有一丝感情,都不至于在听闻婧儿受伤之后,还能面不改色。

    以此来看,婧儿脸上的伤,十之八九与他脱不了干系!

    宁临风心中冷笑不止。

    那贱人生下的女儿,竟同他半点都不亲近,上次还咬伤了他,他那点儿为数不多的新鲜感和耐心,早已被磨光了!

    吕妈妈神色激动道:“宁四爷可不能眼见事发,就不认了!”

    她很清楚,若她今日不能指认宁临风,被带回定国公府之后,等着她的下场只会更可怕。

    在程然的准允下,她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包括前几次带着孩子与宁临风于何处相见,收了对方多少好处,皆讲得清清楚楚。

    宁临风脸色渐变,悄悄握紧了拳。

    此时,被派出去查找线索的官差相继折返。

    “大人,经查实,定国公府表小姐确是受伤之后被刻意送回清水巷。”

    “属下等人在宁府后院中,从一辆马车之内发现了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此物亦是在宁府后院处搜到的——经定国公世子察看,可知乃是定国公表姑娘贴身之物。”

    定国公看着那只坠着金锁的璎珞圈,脸色勃然再变。

    这正是婧儿一直戴着的!

    今日婧儿,果真是被骗去了宁府!

    “没有皇上的旨意,你们竟敢私自搜查官员府邸!”宁临风怒不可遏。

    “宁四爷言重了,称不上搜查,只是在传唤宁四爷时,恰值您不在居院中,于是只能带人在贵府中寻觅了一番。”为首的官差不卑不亢地道:“那些证物,皆是在寻宁四爷时,偶然间发现的而已。”

    去他娘的偶然发现!

    宁临风在心中破口大骂。

    “此乃有人蓄意污蔑于我!”他辩解道:“婧儿乃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我疼她还来不及,又岂会对她下此狠手!”

    程然闻言不置可否,看向吕妈妈,问道:“你既数次与宁家四爷私下接触,可知他待定国公府表姑娘态度如何?”

    一些案子,哪怕人证物证俱在,可出于谨慎,他仍不会放过一丝细节。

    往往是细微之处,才更容易窥得真相。

    即便他对宁家确有诸般不满,可他亦不会草草定罪于宁临风。

    且既有辨,便要有驳,此乃常理。

    “大人问你话,你便如实说!”见吕妈妈面色犹豫,定国公沉声呵斥道。

    吕妈妈狠了狠心,到底开口说了实话——



    反正她必是活不成了,也不必再怕被主家责骂了。

    “宁四爷待表姑娘,起初还是想多亲近些的……可几番下来,因表姑娘怕生,并不愿与宁四爷亲近,但凡是碰着抱着,就要哭闹……上一回,宁四爷便因此发了脾气,动手打了表姑娘一巴掌……”

    她当时大惊不已,忙将孩子护到怀里,事后又是买糖人儿又是带着看戏法儿,才将孩子哄好。

    因怕被徐氏发觉不对,回到府中之后,还喂孩子吃了安眠的药,使得孩子早早睡去。

    定国公气得咬牙切齿。

    “你既知他曾对婧儿动过手,竟还敢将婧儿交到他手里!”

    这婆子,便是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奴婢、奴婢本也想着,不再让宁四爷单独见表姑娘了……都是奴婢一时财迷心窍,害苦了表姑娘……”

    实在是那金锞子太招人……以往她都不曾得过这般重利。

    若只是区区银钱,她也未必敢就此答应。

    吕妈妈此刻真切地懊悔起来。

    “胡说八道!”宁临风气极道:“从头到尾,分明都是你们定国公府刻意污蔑于我!未必不是你们在做戏!”

    程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是没醒酒还是原本就蠢……竟能说得出这般毫无逻辑的话来。

    便是辩解,也该像样一些才对。

    这话他简直都不知该怎么接才好了。

    哎,他如今当真是怕了宁家这群蠢材了。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吕妈妈恨恨地看向宁临风,道:“此事不过三日之前而已,当时表姑娘受惊,还狠狠咬了一口宁四爷的右手,此时想必还留有咬痕!”

    宁临风听得此言,眼神骤变,下意识地便将右手往身后缩了缩。

    他显然是已经忘了此事。

    这个动作,未能逃得过程然的眼睛,他当即命了衙役上前察看。

    宁临风挣扎不肯,却也无济于事。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将人制住,迫其伸出了右手。

    “大人,宁四爷右手手背之上,确有青紫色咬痕未消。”

    宁临风脸色慌张地想要辩解,却见程然抬了抬手,先开口说道:“请仵作来。”

    便知还有不肯承认的蠢话在等着他,既如此,不如直接让仵作来验看,堵住他的嘴。

    宁临风惧怒交加。

    这个程然,竟让验死尸的人来验他的伤!

    仵作很快赶至堂中。

    “启禀大人,确是咬痕无疑,且从大小形状来看,咬人者应是不超过六岁的孩童。”仵作语气笃定。

    “宁四爷不是坚称自己甚至未曾见过这婆子吗?”程然神情肃然:“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认!”宁临风忽然改口:“我确是私下见过孩子,可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那这婆子的证词、宁家马车中的血痕,以及遗落在宁家的定国公府表姑娘的贴身饰物,你又当如何解释?且你今晚离开宁府前往妓馆的时辰,恰就在定国公府的表姑娘被送至清水巷前后。”

    这便足以说明,定国公府表姑娘在宁家出事之时,宁临风也在府中。

    “这……这必是有人陷害于我!”

    宁临风已不知如何才能替自己开脱,他忽地转头看向定国公,恨声道:“是他们自己未有看好孩子,岂能怪到我头上来!”

    他这辈子,都被定国公府给毁了!

    徐氏不贤,眼见宁家出事,就要与他和离!和离之后,又毁坏他的名声,致使他至今未能娶妻!

    偏偏母亲看不上寻常门户出身的女子,不愿委屈了他,又把持着他的后宅,不肯让妾室生下庶长子——以致于他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

    因此,他在京中不知成了多少人眼中的笑话……

    而这一切,皆是拜定国公府所赐!

    宁临风不知是觉得此番脱罪无望,还是酒劲上脑,与定国公四目相对间,紧紧攥起拳,就要冲上前去——

    衙差没有防备,竟叫他挣脱了去。

    程然大惊,重重一拍惊堂木:“拦住他!”

    定国公今年少说也得有六十了,这一拳挨下去,可如何得了!

    可下一刻,他却是愕然。

    只见宁临风还未能近定国公的身,就反被定国公一拳砸在了下颌处。

    宁临风直被打得倒退几步,正头晕眼花之际,腹部又挨了定国公一脚。

    “拉开,快拉开……”程然回过神来,叹着气指挥道。

    一旁的师爷抽了抽嘴角。

    方才见宁四爷要动手,大人急得又是大喊又是拍惊堂木,眼下见宁四爷挨打,竟只叹叹气——这敷衍的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咳,不过他也想多看会儿就是了……

    偏生上前拉人的衙役们也太过走心。

    三个人拼死地制住了宁临风,只一人去拽定国公的胳膊,乍一看倒跟撒娇似得。

    没办法,定国公年纪大了,万一力气太大伤到老人家了岂不麻烦?

    于是,老人家定国公上前对着宁临风拳脚相加,又外加挠花了对方的脸和脖子。

    程然惊奇地动了动眉毛。

    不得不说,这几下挠,可谓是点睛之笔啊。

    且这手法,看起来极有些门道。

    回头有机会可要向定国公讨教讨教才行。

    眼见也差不多了,程然这才轻咳一声,示意衙役将宁临风拉远了些。

    定国公气出了大半,主要也是累了,遂也未有再追赶上去。

    老人家理理衣襟,甩了甩衣袖,朝着程然施礼,语气一丝不苟地道:“老夫一时失态,扰乱公堂,还请大人见谅。”

    程然摇头道:“定国公哪里的话,方才先行动手之人乃是宁四爷,您也只是出于自保而已。”

    这么多人瞧着呢,可不是他包庇谁。

    本就气急攻心的宁临风,听得此言,身形一抖,竟是倒了下去。

    程然见状忙道:“仵作,快去瞧瞧!”

    宁临风:“……!”

    为何又是仵作?

    这个时候不是应当给他请郎中吗!

    他还没死呢!

    眼见仵作向自己走来,宁临风气得嘴唇发抖,直接昏了过去。

    “大人,宁四爷昏过去了。”

    程然讶然地喃喃出声:“现在的年轻人,身体不行啊……”

    这未免也太不扛打了吧。



    嗯……但此事必然与定国公无关,一定是宁家老四纵色酗酒,身体早已被掏空所致。

    程然很是肯定地想着。

    “此案案情已经明了,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他不认。”他看向老当益壮的定国公,说道:“本官明日一早,便入宫将此案详细奏明皇上。定国公且请先行回府,等候消息便是。”

    “那便有劳程大人了。”

    定国公转身离去,心有思索。

    宁临风乃皇亲国戚,此事必是要经过皇上的,且即便程大人不报,宁贵妃得知消息也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故而,程大人看似不敢专断,实则却是在抢占先机,以便早一步将此事禀到皇上耳中。

    也不知皇上此番能否清醒处置此事。

    若是不能,他定国公府,也不介意自己亲自动手。

    ……

    次日清早,季大夫前去替婧儿看伤。

    “已消肿了大半,每日敷药,想必不会再有大碍。”

    季大夫的话,让一夜未有合眼,神色疲惫悲痛的徐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安慰。

    只要婧儿不再有别的意外就好。

    “夜里倒睡得极好,未有惊厥,醒后除了不愿让我离步之外,也不曾再喊痛。”徐氏问道:“不知这可是因张姑娘所给的那颗药丸,功效还未褪去之故?”

    季大夫点头。

    “应是如此——此般再好不过,也有利于伤口恢复。”

    他自然极清楚这正是生息蛊带来的益处。

    待七日之后,伤口应也已结痂了,到时再将蛊取出,便不会对表姑娘的身子带来损害。

    想到自己的怀疑,季大夫的眼神忽然变得莫测。

    ……

    定国公府表姑娘受伤的事情,极快地在京中传开。

    听闻京衙已审罢此案,疑凶乃是宁家四爷,暗下的唾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此事事态恶劣,近乎泯灭人性伦德。因此,即便没有任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亦在百姓中,引起了异常之多的议论。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陆塬将消息传到了昭丰帝耳中。

    想到今早程然进宫时所奏,正在打坐的昭丰帝叹了口气。

    不省心啊。

    大国师刚出关不久,他正是忙着修行之时,哪里有工夫去管这种两头为难的闲事。

    不如交给太子好了。

    反正太子近年来已经开始着手替他……咳,帮他处理政事了。

    昭丰帝刚想吩咐下去,却又觉得不可行。

    太子如今还未真正站稳脚跟儿呢,爱妃那小肚鸡肠的性子……还是算了吧。

    免得到时还有别的麻烦要他收拾,那可就太烦人了。

    偏是此时,恰听内侍来禀:“皇上,宁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昭丰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动了动,当即道:“宣进来。”

    说话间,离开了打坐的莲花台,行至一旁的书案旁,随手拿起上面的一本奏折。

    呵呵,别问他为什么这么自信一定能拿到弹劾宁家的——

    没有原因,正常操作而已。

    于是,宁贵妃一进得内殿,就瞧见了昭丰帝正拿着奏折摇头叹气的模样。

    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莲花台,不禁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个时辰,皇上竟然没有在打坐,而是在看奏折……

    这堪比老母猪上树的情况,实在罕见。

    她上前行礼,正要开口时,却听昭丰帝抢在了前头,说道:“爱妃,宁家老四嫖娼斗殴之事,你可听闻了?”

    宁贵妃眼皮一跳。

    平日皇上不是……都不理会这种琐碎小事的吗?

    老四没有媳妇,日子过得也不顺当,去逛逛妓院怎么了?

    至于斗殴,吃花酒打架的事情每日都有发生,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又没闹出人命来。

    任她再如何袒护自家人,但也清楚这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一说。

    “皇上,此事却是老四的不对,臣妾回头一定好生责罚劝诫。”

    “责罚劝诫?爱妃啊,你可知按大靖律,这可是要被罢官的。”昭丰帝语气听不出喜怒。

    宁贵妃暗暗皱眉。

    皇上今日是抽的什么风,竟然有这份儿闲心。

    是丹药不够吃,还是莲花台太硌屁股?

    她只能道:“皇上,老四也是初犯……”

    这个侄子,因出身不是十分光彩,她并不甚喜欢。

    可如今整个宁家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她自是不愿见宁家人被罢官。

    昭丰帝挑了挑眉。

    初犯?

    是头一回被官差当场抓住吧。

    他做出不悦的神色来:“还有,定国公府表姑娘受伤之事,爱妃听说了没有?”

    “臣妾听说了。”

    她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老四现在还被拘在京衙内,听说还受伤了。

    她正要卖一卖可怜时,却听昭丰帝说:“铁证如山之下,他竟还要对定国公动手——徐家乃大靖开国功臣,世代忠烈,便是朕也要敬重三分。”

    “老四应是吃醉酒,神志不清。”

    宁贵妃吃力地应付着昭丰帝不停抛出的罪名。

    “吃醉酒杀人也是要偿命的。”昭丰帝叹气道:“除此之外,他在兵部当值时,还多番擅离职守。便是在时,也多是打瞌睡,想来是夜间在烟花之地甚是劳累——故而,依朕看,倒不如就让他回家好生躺着吧。”

    “皇上……”宁贵妃着急了。

    她来是跟皇上求情的,怎么反倒成了皇上在步步紧逼?

    “不是朕不帮他,而是如今朝中对宁家已是怨声载道,朕亦无可奈何——尤其是定国公府之事,朕若执意包庇,岂不要伤了忠正之臣的心?”

    昭丰帝越说越严重:“此事若只是宁家老四一个人扛下还且罢了,他若再不知悔悟,只怕还要将整个宁家再牵扯进去。”

    宁贵妃听得胆战心惊,忽然想起了兄长的死。

    当年兄长一人被祭天,宁家满门皆受牵连打击。

    那样灰暗的日子,是她一点点带着宁家才走出来不久,至今一想还觉得无法喘息。

    也是那件事,让她明白了,帝王之心不可能永远只偏向她一个人。

    “爱妃,此事你便不必操心了,且回去歇着吧。”

    昭丰帝边说,边继续翻看奏折。

    宁贵妃被他翻得心烦意乱,直想将他的手给打掉——仿佛那奏折多翻一本,宁家的罪名又会多加一项。

    什么叫她不必操心,她怎么可能不操心。

    宁贵妃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乾清宫。

    昭丰帝则长长舒了口气。

    果然啊,这事情不能拖,凡事先下手为强总没有错。

    且让他瞧瞧爱妃这一回究竟能不能听懂人话吧。

    对待这些凡尘俗事,他只求一个得过且过,只要他不被烦死,爱妃不被逼死,二人能一同成仙就好。

    当日,长春宫便有消息送到了宁家。

    宁夫人看罢,双手抖了抖。



    她本是让人给贵妃传信,求贵妃帮风儿在皇上面前求情,可贵妃……怎么反过来让她去定国公府赔罪!

    这行为,哪里像是贵妃的作风?

    莫不是……跟着皇上吃多了丹药不成!

    “娘娘这是何意?”宁夫人不敢置信地向送信的宫娥问道:“如此一来,岂不等同是替风儿认罪了吗?”

    这罪若是认下来,可不是禁足反省几日便能揭过的!

    “娘娘说了,既是做了,自然该认。”宫娥答得没有迟疑。

    宁夫人眼神更是大变。

    娘娘竟是当真打算让风儿认罪!

    这……这可如何得了!

    她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换作旁的官员,等过了风头兴许还有复用的可能。

    可她家儿子,一无所长,能混到这个位置上靠得完全不是自己的实力——如此之下,一旦过了衙门留了伤人的案底,这辈子恐怕就毁了!

    “宁四爷此番开罪了定国公府,伤了定国公府表姑娘之事,引发如此轩然大波,压是压不下来了,娘娘也无力再保。”

    宫娥语气透着一丝冷然:“且因此事,宁四爷嫖娼之事亦被御史弹劾,更有滋事伤人,擅离职守,当值不力等罪——这些罪名,随便定下一个,皆足以罢官入狱,若当真清算起来,少说也是流放之罪。”

    宁夫人便是听不懂她的话,却也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门道来。

    这宫娥语气如此不善,也可看出贵妃的态度。

    “且不说再行深挖,宁四爷身上未必没有人命官司。”宫娥最后讲道:“贵妃这般,亦是为了保全四爷,保全夫人,还盼夫人能够体谅。”

    宁夫人暗暗咬牙。

    这宫女话里话外,无不带着威慑与敲打。

    保全风儿,保全她……

    老大老二老三,哪个手上又会是干干净净的,贵妃如今这般谨小慎微,无非是怕若定国公府此事不能平息,再牵扯出其它的麻烦来。

    于是,便只能将风儿推出去,以平众怒。

    宁夫人满心苦楚。

    以往老爷在时,她便是处处埋怨,却也从不曾受过这般委屈。

    老爷不在了,果然就连贵妃待他们母子二人,也与往常不能相提并论了。

    此事若换成老大和老二,贵妃未必能做到这般狠心。

    她便知道,当初她带着风儿过门,使得宁家名声再度狼藉,多少是惹了贵妃嫌恶的。

    有些人便是如此,那些败坏名声的事情只管她一人做尽,但凡在她掌控之外,别人添上一星半点都是过错。

    宁夫人心中愤恨不满,却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不从的余地。

    次日早,她便亲自携礼,前往定国公府赔罪。

    门房听她报明身份之后,却是脸一沉,立即将两扇大门一闭。

    宁夫人愣了愣。

    定国公府怎也会养有这般刁奴?

    若换作往常,她啐上一口,转身离去且罢,可今日她得了宁贵妃的示意,却哪里敢轻易回去。

    她唯有脸色沉沉地让丫鬟再去上前敲门。

    丫鬟直敲了一刻钟余,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却动也未动。

    反而招来了许多人的侧目与议论。

    宁夫人素来自视极高,何时被人这般看待过,一时脸色红白交加,只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

    于是,便在心里将徐氏母女二人狠狠地咒骂了一番。

    若不是因为徐氏这个祸害,她与风儿岂会有今日光景!

    “我家夫人带礼上门,诚心来见,定国公府便是这般待客的吗?”见围观者愈多,宁夫人的丫鬟冲着大门喊道。

    偏是此时,那大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了来。

    宁夫人脸色稍缓,还未来得及看清出来的是何人之时,只见一盆水冲着自己泼了过来。

    不偏不倚,整整一盆浑水,尽数泼到了她的身上,使她从头湿到脚。

    宁夫人惊叫出声。

    “夫人!”丫鬟慌极气极,正要理论时,却也被泼了满身。

    “你们……岂有此理!”

    春寒料峭,宁夫人不知是冷还是气,声音抖得厉害。

    偏偏那几名身强体壮的婆子像是没听到似得,个个举着扫帚扫起地来,泥水飞溅,让宁夫人连连后退。

    清晨洒扫,再正常不过。

    宁夫人气得咬牙,听着四下传来的窃笑声,面子上到底没撑住,带着丫鬟婆子狼狈地离去了。

    此事便是传到贵妃耳中,贵妃也不能怨她不尽心……实在是定国公府欺人太甚!

    呵,不对,贵妃让她上门,怕就是存心让定国公府羞辱解气用的吧!

    “二姑娘,人已经走了。”一名婆子饶回院内,对躲在门后偷看的徐婉兮轻声禀道。

    徐婉兮轻哼了一声。

    泼水且是轻的,若不是怕惹出麻烦来,她都想扔上百八十把刀子过去,最好是将她们扎成刺猬才好!

    即便没有婧儿之事,单是想到姑姑生产当夜,那老虔婆一句“自然是保小”,她就恨不能将对方大卸八块。

    莲姑叹了口气。

    “姑娘这般擅自做主,待会儿怕是要挨骂了。”

    徐婉兮不以为意,转身离去:“别说是挨骂,便是罚跪,我也乐意。”

    咳,再者说了,上次她与二哥打赌,二哥输了,可是答应了要替她背三次黑锅的。

    她才只用了一次,还有两次呢。

    她徐婉兮行事,可是极周全的。

    蓁蓁教过她——不管做什么,都要事先想好退路。

    刚从徐氏院中出来的徐永宁打了两个喷嚏。

    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这厢还未来得及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被“请”去了祖母那里,且在那里看到了一脸暗示的二妹。

    哦,懂了。

    再然后,他就跪在了祠堂中。

    徐永宁表示很淡定。

    呵呵,家常便饭而已。

    待下人将祠堂的门一关,他便倒头睡了下去。

    睡到一半,忽听得门被推开的声音,徐永宁立即坐起身跪好。

    徐婉兮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两个丫鬟,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抱着迎枕薄被。

    徐永宁内心有些感动。

    愿赌服输,公事公办,可此外,尚有人情在。

    且食盒打开之后,其内饭菜极为丰盛,竟比他素日里吃得还好。

    “算你还有些良心。”徐永宁盘腿坐好,接过丫鬟递来的筷子。

    徐婉兮干笑了两声。

    徐永宁不禁抬头看向她。

    笑得这么尴尬,是生怕别人听不出她心中有鬼吗?



    “其实,这都是祖母让送的。”

    见自家二哥神情,徐婉兮脸红了一瞬,旋即又忙解释道:“可祖母若无吩咐,我原本也打算来送的!”

    如果没送的话,那也一定是她事多忘了,而不是没有良心。

    徐永宁此时却顾不得去计较妹妹的虚伪程度,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祖母让人送饭这上头。

    以往他犯错,有口馒头吃就不错了!

    毕竟众所周知,他在祖母心目中,连一盆花儿都比不上呢。

    不过,这几年眼见他有些能扶得上墙了,还有挽救的可能,祖母待他倒比从前要好上太多了。

    “祖母还说,你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外头的下人。”

    听完妹妹这句话,徐永宁更是险些惊掉了手中的筷子。

    祖母……显然是对今日之事,十分满意嘛。

    他明白了!

    面子工夫要做,气也是要出的。

    “二妹,下回再有此类之事,我还替你扛。”徐永宁拍拍胸膛,满脸担当。

    徐婉兮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想得美,这回她摸清路了,下回哪儿还有他的份儿?

    ……

    三日之后,宁临风一案,终有了定论与结果。

    按大靖律,凡及刀伤人者,杖八十,徒二年。

    然,因宁临风身为官员,明知故犯,且伤及幼女,更有为生父而不慈之过,故,加以重惩——杖一百,徒三年。

    消息传开,于京衙外,当众执以杖刑。

    前来围观者甚多,甚至有个别胆大者,在人群中拍手叫好。

    若往前数四年,怕是断不会有此现象。

    然而,先是宁通之事,如今又有宁家四爷被当众杖责,皆可见宁家已经今非昔比。

    人群中,宁家的仆人亲眼瞧着自家四爷被打得口吐鲜血,生生昏了过去。

    “大人,才打了六十,人便昏死过去了。”

    衙役走进堂中,向程然禀道。

    程然叹了口气。

    瞧瞧,这就是平日里不好好锻炼的结果。

    “以冷水泼醒,再接着打。”程大人语气平常。

    衙役应下,连忙照做去了。

    宁府之中,宁夫人听得下人禀来的详况,险些要哭昏过去。

    什么叫护着风儿,护着她……这根本是想要他们的命啊!

    因着此事,整座宁府都显得格外沉闷。

    唯独知云院中,时不时地传出阵阵笑声来。

    那笑声听起来泛着阴冷,全无少女该有的明朗灵动。

    宴真县主靠在软榻中,笑得肩膀都在发颤,被毁去了容貌的半张脸上,疤痕凸起交错,尤为可怖。

    “原本只是想愚弄他母子二人一番,却不知姑姑此番竟这般深明大义,倒叫我好生解气。”她止住笑声,眼中笑意却从未散去。

    丫鬟们早已不敢去听,个个垂首屏息。

    便是自幼陪在她身边的乳母,此时亦是遍体生寒。

    宴真仍在低低自语。

    “母亲,您瞧见了么,女儿替您出了口恶气呢。”

    那年,她不过五岁而已,母亲忽然生了一场重病。咳上两声,雪白的帕子上便沾满了血。

    母亲才走不过一月,父亲就迎了继室进门。

    单是继室也就罢了,可那继室还带了个大她七八岁的孩子,说是父亲的亲生骨肉,父亲让她喊他四哥。

    她不愿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

    他暗下便揪着她的头发,趾高气扬地欺负她,威胁她,又偷偷将她关在黑洞洞的房间里。

    那种感觉,正如她记事起,总能见到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对母亲拳打脚踢时一般无二。

    母亲最喜猫猫狗狗,性子也温吞如待宰的猫狗一般,被打得浑身青紫,也只抱着猫儿垂泪。

    后来,她每想到此处,便痛恨母亲的懦弱。

    所以,她决不允许自己成为与母亲一样的人!

    于是,她反击,她与姑姑添油加醋地告状诉苦,甚至不惜自己跌入河中,再指认是宁临风所为。

    再大些,待得了郡主之位,她便不屑再玩弄这些心思了。

    渐渐地,那些人,果然不敢再欺负她了。

    至少明面上,没有人敢了。

    可单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尤其是,她容貌被毁之后,更是愈发见不得他人过得顺心如意。

    便是徐氏生下的那贱种,她在街上,隔着车窗瞧见了,亦是厌恨之极——凭什么一个如此不光彩的贱种,竟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疼爱?!

    就如她那贱种父亲一样!

    好在,这错误,被她及时更正了。

    这样不光彩的人,就该永远见不得光的活着才对。

    想到此处,宴真眼中涌现出快感来。

    此时,不知她那可怜的四哥,在那黑漆漆的大牢之中,有没有郎中看伤呢。

    最好是有,叫他死不得,且就那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想到那情形,宴真又笑起来。

    ……

    今日恰逢张峦休沐。

    午后,张眉寿去了海棠居。

    她刚进的院内,就见父亲带着鹤龄从房中行出。

    “父亲。”张眉寿喊道。

    却见自家父亲连忙冲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发出“嘘嘘嘘——”的声音。

    张眉寿愣了愣,下意识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张鹤龄则霎时间夹紧了双腿,面露苦色——他想小解许久了,父亲嘘的他险些没忍住!

    唔,不好,好像真的已经出来一些了……

    见儿子拔腿跑了,张峦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朝着女儿走近,低声说道:“你母亲刚睡下,切勿吵醒了她。”

    近日来,妻子也因定国公府表姑娘的事情格外气愤,今日听闻宁临风被惩处,心情好了许多,这才恢复了一贯的午睡习惯。

    张眉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遂也低声讲话:“父亲可有事吗?女儿刚画了一幅画,您若得闲,可否指点一二?”

    张峦本是有些琐事的,可听得此言,却负手点头应下。

    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女儿面前显摆显摆,他怎么可能白白错过呢。

    于是,父女二人一同回了愉院。

    张眉寿却借此时机,向张峦打听起了事情来。

    “父亲,您曾去过湘西游历,还住过一段时日,对是不对?”

    张峦脸色一僵。

    女儿本是贴心小棉袄,何以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眉寿自然也不会傻到等父亲点头,只又往下问道:“那父亲可听闻过湘西南家?”



    张峦闻言下意识地皱眉。

    湘西南家……

    好似在何处听过,一时间却不大能记得起来了。

    “蓁蓁,你打听这个作何?”他先是向女儿问道。

    咳,不过只要女儿不是要追问他的黑历史,他还是很愿意聊下去的。

    “没什么,只是前两日与婉兮说起她生母之事,听她说,她母亲曾是出身湘西望族南家呢。”张眉寿语气里有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可不知因何,定国公府对此事,似乎有些忌讳。”

    张峦思索了片刻。

    “定国公府前世子夫人的出身……我倒不是十分清楚。”

    可女儿所说的“忌讳”二字,却是叫他忽然想起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回忆与听闻。

    他大致记起来了——

    “南家,在湘西似乎是个大族。可真正的嫡出一脉,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覆灭了。”张峦忽然想到:“对了,湖州南大人,往上数几代,便也是出自湘西南家。”

    他在湖州这几年,与南文升也偶有往来,此事便是偶然间听南家人提起的。

    说起南大人,他家中那最小的公子,倒是个极好学的,每次见他,都要向他请教学问呢。

    张眉寿倒不知此事,一边点头,一边问道:“父亲方才说,南家嫡出一脉,早已覆灭,此事莫非父亲也是从南大人口中得知的?”

    “这倒不是。”张峦说道:“南家出事那一年,恰是我前往湘西游历之时。”

    一提起此事,张峦的语气便有些不大自在。

    若是能重来的话,便是打死他,他都不会再靠近湘西之地半步。

    也是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曾多管闲事救过什么可怜女子了——便是扶老人,五十岁以下的他都不敢碰。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非要以身相许?

    真真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张眉寿却顾不上去留意自家父亲的心情,只又问道:“南家之事,父亲能与我说说么?”

    张峦巴不得说些旁的来驱散心中的阴霾,此时便回忆着说道:“据说这南家本是……医毒大族。”

    实则传闻中说是什么……蛊毒大族,可有关蛊毒之事的那些传闻多是令人色变,还是不要随便说出来为好,万一吓到他娇弱的女儿可就麻烦了。

    “可那年,湘西忽然灾害不断,怪事频发——后来,天门山寺中有主持断言,说是灾祸起于南家制毒害人,作恶多端之故……”

    那时他在湘西,几乎随处皆可听到当地百姓对此事的议论。

    南家很快便成了湘西百姓们最为厌恨的存在,动辄便要唾骂几句。

    但此事只是断言,与宁通虐杀女子之事不同,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故而,百姓对此,多是言语攻击。少数胆大者,也只是召集百姓前去南家讨要说法而已。

    毕竟彼时的南家,在湘西之地,威慑力极大。

    可直到一日夜中,南家忽然起了一场极古怪的大火——

    那火势极大,他在客栈中,亦清楚得见半边夜幕被熏得通红可怖。

    大街上挤满了人。

    更夫敲锣奔走,大喊走水,可那些围观的百姓,根本无人前去救火。更有甚者,见有人有救火之意,还要冲上前拦下,并拳脚相向。

    眼睁睁看着整座南家大宅在大火中倒塌,甚至有人兴奋不已地拍手叫好。

    因这场大火来得极为古怪,且南家上下几乎无人逃生,是以几乎所有的人都将之称为“天谴”。

    张峦简要地将这些经过与女儿说了一遍。

    “彼时暗下也有人说,是百姓放火,只是不敢站出来承认罢了。也有人说,亲眼瞧见一道雷火朝着南家劈了下来……众说纷纭,倒也无从考究。”张峦最后讲道。

    张眉寿听得早已震惊不已。

    “这火既起得这般古怪,湘西官府难道不曾细查过吗?”她忍不住问道。

    即便南家真是“作恶多端”,可如此大案,官府绝没有置之不理的理由。

    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倒不是没查,只是不曾查到什么值得一提的结果罢了。”说到此处,张峦顿了顿,到底没有说下去。

    实则,当年他曾从结识到的一位好友口中听到了一个极隐秘的说法。

    据说,有高僧推断出,南家大宅之下压着龙脉,三代之内,必出新君。

    此事,由湖广巡抚经锦衣卫传至皇帝耳中——

    南家出事之后,官府久查无果,最终只以意外走水来结案。

    但后来不久,这片废宅之上,便建了一座寺庙。

    据说,是用来镇压恶灵。

    这些话,因涉及朝政,张峦便未有同女儿说起。

    谨言慎行,他一刻不敢忘。

    “时隔久远,有些事,已记不甚清了。”张峦最后讲道:“但定国公府的前世子夫人,许是与湘西南家乃是同族,想来应也只是旁支而已。”

    若不然,在那场意图不明的大火之中,又岂会幸免。

    定国公府这般位置,兴许也对那些隐晦之事稍有耳闻,故而才不愿过多提及南氏的出身吧。

    但南氏已经去世多年,此事也无甚意义了。

    但他还是交待了女儿一句:“既然定国公府不愿多提,那便不提了,到底是人家的家事。”

    张眉寿点头。

    这一点,她自是知道的。

    但是——

    “父亲。”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向张峦。

    “嗯?”

    “父亲救下苗姨娘之时,是在南家出事之前,还是之后?”女孩子压低声音,脸色透着几分郑重。

    张峦被问得心底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仔细想了想,方才答道:“乃是南家出事之前数日。”

    这件事情,他到底是有印象的。

    南家出事当夜,他曾与众人一同离开客栈,观望火势,苗氏也跟着一起。

    当时他为了避嫌,没看多大会儿就回去睡了。

    不过……他家蓁蓁,还真是敏锐啊。

    竟是疑心苗氏与南家有关?

    “人都不在了,又是陈年旧事,且别多想了。”他与女儿说了一句,便岔开了话题,转而去评女儿的画。

    嗯……画得当真不错。

    不愧是他张峦的女儿,且看这画中灵气,竟有他七八分风范呢。

    张眉寿却不大能听得进去。

    她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大胆的猜测——



    十多年前,精通医毒之术的南家嫡出一脉举家覆灭。

    医毒之术?

    在蛊毒起源之地湘西,若不擅蛊毒,岂能称得上医毒大族?

    父亲怕是有所顾虑,才未有与她详说。

    而致使南家成为众矢之的断言者,乃天门山寺主持……那时,大国师继晓尚未入京,恰就在天门山寺之中静修——此事,曾在苗姨娘与柳氏旧事败露当日,得到了印证。

    所以,南家所遭横祸,莫非与继晓有关?

    到底上一世,她后来曾知晓继晓极擅使蛊,以蛊控制门徒。

    张眉寿不由地想到了田氏对继晓的畏惧。

    田氏声称,自己当年被继晓当作煞星转世,为湘西百姓所不容,为了保命远离湘西,逼不得已才设计了她父亲——

    事实当真如此吗?

    虽说父亲方才说,他救下田氏是在南家出事之前,可到底只隔了数日而已——若南家出事不是意外,那未必事先没有丝毫察觉与防备。

    且田氏如此精通蛊毒之术,尤其是那牵心蛊,更是世间仅有……似乎恰能与南家昔日的能力所匹配。

    所以,田氏会不会是出自南家嫡脉?

    因当年祸事,而改姓逃离湘西?

    还有婉兮的生母南氏,与南家嫡脉又有何渊源?当真会是父亲猜测的那般,只是南家旁支出身?

    若是如此,季大夫何以会对田氏口中的‘家中独学’生息蛊如此敏锐?

    区区家仆且如此,那主子的身份,当真会那般简单吗?

    还是说,南氏也出身南家嫡脉……

    那照此说来,田氏与南氏岂不极有可能是姐妹?

    可二人比邻多年,似乎并无往来。

    张眉寿心中盛着太多疑惑与不解,待将自家父亲打发走之后,便带着阿荔出了门。

    她来到了田氏的住处。

    田氏将张眉寿请入堂中,替她倒了一盏茶。

    “姑娘今日来,可是有事?”田氏站在一旁问道。

    张眉寿通常要隔七八日才能来一趟,而今日离上一次过来才有三日而已,故田氏才有此一问。

    “婶子,你可听闻过湘西南家吗?”

    张眉寿没有铺垫,直截了当地问道。

    只有这般,才更易捕捉到对方的真实反应。

    田氏显然愣了愣,眼神闪躲片刻后,忙道:“……似乎听说过。”

    张眉寿心中已有答案。

    方才田氏分明是想摇头,却又及时反应了过来——她出生在湘西,若是不曾听闻过南家,那才奇怪。

    可人在掩饰一些真相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撒谎。

    这间隙,便是破绽。

    所以,田氏必然与南家有着莫大的关连。

    “婶子何必再瞒我。”张眉寿看着她:“我既问了,便是有所依据。”

    田氏暗暗抓紧了手指,试探地问道:“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莫非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张眉寿反问:“婶子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田氏微微松了口气。

    “婶子再瞒下去,还要我如何信你?”张眉寿目光有几分冷然:“若来日当真发生了你心中所料想之事,你又让我们张家作何防备?”

    该说的时候不说,待等到真出事的时候,再来说自己有诸多苦衷——若是那样的话,她怕是要忍不住杀人了。

    南家之事,着实蹊跷,当真只是“作恶引来祸事”,那般简单吗?

    女孩子态度强硬,让田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婶子口口声声说着愧对张家,且仍在诸事隐瞒。我知道,你未必怕死,以牵心蛊来胁迫你,也不见得有用。”张眉寿看向她,问道:“可大哥也是张家子孙,你便是只为他着想,也该将实情说出。”

    她认为,张家有立场知道真相。

    田氏下意识地摇头。

    “姑娘……我并无恶意。”

    她解释着,却连自己都觉得无力。

    张眉寿示意阿荔去外面守着。

    “我只要一句话——你可是南家嫡脉出身?”

    自那日,与祝又樘坦诚了前世之事后,她如今最为厌烦的便是猜来猜去,瞒来瞒去——

    人哪怕再聪明,可猜测也只是猜测,差之毫厘便与真相大相径庭。

    这一世,她不想让猜测误了任何事。

    能问的,便不要去猜。

    人长一张嘴,不问白不问。

    哪怕未必问不出全部真相,却也比关上门瞎猜强上百倍。

    “……”田氏沉默半晌,闭了闭眼睛,再缓缓睁开,似连眼睫都在轻颤。

    “是,我确是南家人。”

    她最终点头承认了。

    张眉寿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还真承认了。

    看吧,她就说多少能问出点儿什么来。

    田氏几乎是屏息等待着张眉寿的反应,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女孩子只是微微皱了眉,继而问道:“那南家究竟为何会被灭门?”

    “天谴”大约只是一把杀人的刀,和蒙蔽世人的幌子,而真正的原因,只怕是鲜为人知的。

    她要知道的,便是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否足以给张家招来祸事。

    见田氏神情犹豫挣扎,张眉寿开口说道:“若论起保守秘密,我应不比你差。”

    她知道,田氏谨小慎微到了极致,当初便是被柳氏利用,宁可冒着性命危险受罚,也不肯泄露一丝一毫的真相。

    她怕一旦悖了柳氏的意,当年之事便会暴露,而当年之事若被掀出来,她想守着的秘密便会随之变得岌岌可危——

    正如今日这般,皆是由一条条细微的线,缓缓拉扯出来的。

    可田氏越是小心,她便害怕这秘密越是惊人。

    “南家没有错……”田氏垂着眼睛,似在回忆着什么,声音竟是微微颤抖:“若真说哪里错了,那便是怀璧其罪。”

    张眉寿轻轻叹了口气。

    “能说得简单些么?”

    这种时候,就不要绕来绕去了。

    什么错与对,皆是后话。

    “南家,是为人所陷害。”田氏说道。

    张眉寿问她:“可是继晓?”

    田氏轻轻点头,眼中却隐约有情绪翻涌。

    “他这般做,有何目的?”张眉寿不说自己的猜测,只问道。

    这下换田氏叹气了。

    她看着张眉寿,弱弱地问道:“姑娘起初不是说,只要我一句话的吗?”

    这都……第几个问题了?



    张眉寿面不改色:“随口一说罢了,你怎还当真了——事到如今,婶子就莫要再自欺欺人地抱着侥幸了。”

    她既问了,又怎有可能当真只问一句。

    “你当初跟着柳氏使手段,进了张家,犯下诸多过错,这些过往,在我助你假死之日起,便不会再提了。但此事,我是必须要知晓真相的。”

    张眉寿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你若说,便痛痛快快儿地与我说了,休要再左右言他。你若当真不愿说,我也不怕多费些周折,去问一问旁人。”

    旁人?

    田氏有着一瞬的怔愣。

    “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自称是前世子夫人南氏的家仆。想来,他应当也知晓不少内情——如今,他正在寻你,若以此作为交换,他未必不肯说些什么与我听一听。”

    张眉寿眼神沉静,看着田氏忽然有些慌乱的神情,心底疑窦不免愈深。

    她说这话,一则是胁迫,二则是试探。

    “姑娘……可是与那季大夫说起过我了?”田氏连忙询问道。

    “我动用生息蛊时,他必是猜到婶子身上了。可,是否要促成这场故人相聚,我却还未拿定主意。”

    田氏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

    这位二姑娘,自幼便与旁人不同,由她口中说出的话,她皆不敢不去重视。

    怪不得今日忽然向她问起这些,原是从季大夫处得了线索。

    哎,季大夫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怎也反被姑娘套出话来了?

    张眉寿又道:“再不成,我便去找大国师好了。”

    田氏脸色登时大变。

    “姑娘莫要说笑……大国师狼子野心,最是信不得。”

    “我没有说笑,大国师信不得,难道你便信得?”

    田氏愣了愣,旋即低声说道:“姑娘向来聪慧谨慎,怎会当真去找大国师……”

    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吓唬她,诱她说出实情罢了。

    “为何不能?”张眉寿看着她,语气听不出玩笑之意:“将婶子交出去便是了。”

    女孩子语气冷静,因着过分冷静,便透着漫不经心的狠心。

    她当真不单是在吓唬田氏。

    若真查到了什么,或是有一日她需要这么做,她甚至连犹豫都不会犹豫。

    她便是有善心,也绝非是不分时机,不分利弊的。

    见田氏神色反复,张眉寿自袖中取出了一物。

    “婶子可见过此物?”

    那是一串佛珠。

    颗颗经岁月打磨过的佛珠光亮圆润,其上刻着梵文。

    田氏几乎是大惊失色。

    “这佛珠,为何会在姑娘手中?!”

    “既婶子知晓这佛珠的来历,便该清楚不是我能抢来偷来的。”张眉寿语气依旧沉静:“此乃大国师相赠——他与我言,若有难处,可随时前去寻他呢。”

    田氏眼神惊惶,甚至要站不稳。

    大国师为何要赠姑娘佛珠?!

    莫非是已然知晓了她与池儿的下落?

    不……若是当真知晓了,便不会没有动作。

    田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手却不可遏止地颤抖着。

    “所以,婶子觉得我更该去问谁?是季大夫,还是大国师?”

    女孩子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威胁,仿佛只是在单纯地拿不定主意,在向他人寻求意见。

    田氏心底只剩下了苦笑。

    姑娘从起初便不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约是真正看清了什么法子对她最为有用。

    她虽胆小,如今却不怕死,只怕身份败露,因此给池儿和张家引来祸事。

    张眉寿确实从未想过以情理动之。

    这些年下来,田氏将所学传授于她,她若说毫无感情,是不可能的。

    但这份感情,远远不足以令她放弃真正想要保护的东西。

    “婶子还是痛快些说罢,我着实不喜欢绕弯子。”张眉寿看着田氏讲道。

    田氏到底是轻轻点头。

    此时,她别无选择。

    田氏缓缓开口。

    “……当初,继晓尚在天门山寺中修行,他拜在天门山寺主持门下,乃是主持方丈的两名亲传弟子之一。他极有慧根,又天赋异禀,加之得方丈真传,彼时在湘西之地,已是有几分威望。”

    “可却甚少有人得知,他心术不正,野心勃勃。因觊觎南家蛊毒秘术,竟假借主持方丈之名,放出南家致使湘西之地灾祸频发的谣言,将南家置于艰难境地。”

    天门山寺,乃湘西之地佛教之宗,素来有天门仙山之称,其威信远非寻常寺庙可比,主持方丈更是闻名天下的高僧——此言一出,足以让百年世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张眉寿在心底微微点头。

    这一点,倒与父亲说得相吻合,想来田氏并未撒谎。

    “后来,继晓约见南家家主,便是我家中祖父——他声称灾祸之源在于此代南家嫡女乃煞星转世,若要破除此劫,需将南家嫡女送至天门山寺中静修赎过。如若南家不答应,他便唯有‘替天行道”。”

    田氏话至此处,语气中皆是嘲讽。

    她看向张眉寿,说道:“姑娘怕是不知,南家上等毒蛊秘术,多由历代天资出众的嫡女相传。”

    张眉寿了然点头。

    也就是说,什么南家此代嫡女乃煞星转世,需送至天门山寺中静修赎过,不过只是继晓想要得到南家秘术的手段与说辞罢了。

    这和尚一张臭嘴,可是了不得,不知害了多少人家。

    这舌头,早日拔了为好。

    而正因煞星之说,只是他的说辞,所以才于私下约见南家家主,而非公诸于众——便是刻意给南家留有“后路”,以此作为胁迫。

    先是借谣言施压,再软硬兼施,这等势在必得的手段,想必暗中早已筹谋许久。

    “婶子便是此代被选中的南家嫡女?”张眉寿问。

    田氏点头。

    “南家答应了?”

    田氏点头又摇头。

    “是答应了,却非是为了就范,而是命我前去取妖僧性命,以绝后患……”田氏叹息道:“南家的牵心蛊,因不同寻常,威力甚大,为防招来祸事,向来不为外人所知。本以为,有此蛊在手,我必能得手——”

    “可谁知那妖僧神通广大,警戒非常,我一直未能取其血。”

    其它蛊毒,更是派不上用场。

    她本性懦弱胆小,那段时日于她而言,就如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直到后来有一日,她偶然听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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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妖僧,欲夺得南家全部秘术不提,更要对南家赶尽杀绝,借此再替天门山寺扬名……!”

    即便时隔多年,再次提起此事,田氏仍是语气颤动愤恨。

    “当时我一心想着要逃出去,回到南家报信……我使计瞒过了送饭菜的僧人,未用那下有安眠散的饭菜,借继晓不在寺中之际,恰得一名僧人相助,确也侥幸逃了出去。”

    “将出寺门不远处,便遇到了柳氏一行人,我为了躲避僧人的搜找,唯有先随柳氏他们回到了冯家。”

    在冯家不足一日,她便被驱逐。

    她彼时正要改了容貌赶回南家,谁知却被柳氏缠上,她恐擅自使出蛊术,会被那些在暗下搜寻她下落的僧人发现,便暂时依着柳氏的安排,去到了张峦身边。

    被张峦救下的次日,她暗中见搜寻之人离开了附近,才敢趁夜离去。

    可便是那一夜……南家被付之一炬。

    她不曾想到,继晓竟下手这般快!

    彼时,她只觉得天要塌了。

    她回过神来之后,冲进人群中,朝着南家的方向跑去。

    可那通红的夜幕看似近在咫尺,着火之处却远之又远。

    她跑到力竭,直至再次看到一群身披黑色披风的人在四下搜找。

    她唯有立即躲藏起来。

    而待她极不容易脱身之后,南家早已被焚尽。

    她未敢回去看。

    那几日,耳边皆是幸灾乐祸的议论,四下竟是大快人心之势。

    她浑浑噩噩地躲在客栈中,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要去哪里。

    她恨自己未能杀了继晓,更恨自己太过胆小谨慎,未能及时赶回南家。

    恰是此时,柳氏再次找上了她,让她设计张峦——

    她犹豫过,却到底还是答应了她的提议。

    因为,懦弱如她,还是想活下去。

    “我本想着,那妖僧本领再高,却也只是在湘西之地罢了。我若能跟着老爷回到京城,隐姓埋名,必如鱼入大海,让他再难寻到。”

    可谁知,不过数年光景,继晓便入了京。略施手段,便博得了昭丰帝信任。

    “我当年并不知老爷已经定亲,且与太太约定绝不纳妾……若不然,我绝不可能会这般为之。”

    “此事再提已无甚意义。”张眉寿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

    已经造成的伤害,究竟无意还是有意,还有什么重要的。

    再多说几遍,也只是让自己的良心上更好受些而已。而对听的人来说,根本毫无弥补作用,甚至听了只觉心烦。

    还不如是刻意呢,好歹还能痛痛快快打一顿,骂一顿!

    且眼下是说正事的时候,扯这些闲嗑作甚。

    “当初,南家遭此大难,官府当真什么都没查出来吗?”张眉寿问道。

    她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到底南家又非小门小户。

    且那场火,也极古怪——竟几乎无人逃生。

    但事后田氏已经离开了湘西,也不见得知晓太多内情。

    却听田氏说道:“那日我偷听到继晓要对南家下手时,曾听他提及过大致的计划——南家不仅出了内奸,会与他里应外合。他更与湖广巡抚暗下有勾结,且授意湖广巡抚借锦衣卫之手,假传了一则谣言至皇上耳中。”

    张眉寿惊异不已。

    继晓竟与湖广巡抚有过勾结!

    然而,细想想,继晓若仅仅只是单凭一己之力,想事事遂意,确实不甚可能。

    再如何天赋异禀,也需要人力物力的支撑。

    原来,其背后竟是有大靠山的。

    “谣言称,南家大宅之下压有龙脉,三代之内必出新君。”田氏语气里泛着冷意:“且妖僧特地嘱托,不可将此谣言宣之于众,只需传入锦衣卫耳中便可,亦不可言明究竟是由何人推断而出。”

    彼时,她还不解为何要如此安排。

    直到后来妖僧入京——

    张眉寿听得皱眉。

    若她记得没错的话,前兵部侍郎白家,便是因此被抄家灭族。

    这龙脉究竟是有多长,竟能从湘西被一路压到京城……!

    还是说,这龙脉竟是会遁地游走不成!

    什么三代之内必出新君,不多不少,她就亲眼瞧了三位新帝登基来着,一个是她前世夫君,一个是她亲生儿子,一个是被她扶上去的祝熜——

    这三个,可都姓祝,没一个姓白或姓南。

    还是说……当真有这回事儿,只是恰都被继晓给‘防患于未然’了?

    可田氏方才说了,继晓当初是刻意让湖广巡抚将此谣言传到锦衣卫耳中的。

    那便是为对南家下手在做准备——有此铺垫在,湘西之地有湖广知府替他遮掩,便是传到京中,皇上只怕也无意深究,反而觉得正中下怀,倒省了个对南家嫡脉下手的名目。

    这消息不甚明朗,不轻不重,却是帝王最忌讳的。

    且彼时南家起火,着实蹊跷,被传得玄之又玄,更易给皇上造成“天意诛之,永佑大靖”的错觉。

    而所谓的特地嘱托“不宣之于众,不言明是何人推断”,更是用意颇深。

    只怕那时,继晓就在为入京之事在图谋准备了。

    深信此道的昭丰帝,必然会命锦衣卫细细查实此事。

    湘西当地的高僧,翻来覆去,也只那么几位而已。

    继晓被请入京中,绝不会是偶然。

    而有关龙脉之事,在进京之后,继晓大可随意一句“彼时消息传达有误,真正涉及龙脉之处,乃是京城白家”亦或是“经数年细致推断,方才确认龙脉所在之处”等话作为由头,将矛头转向白家。

    毕竟当初消息模糊,且又未曾人尽皆知,真相自是随他拿捏。

    况且,当时白家确被查出私运兵器,伪造账目……

    便是此事,让继晓在京中很快站稳了脚跟。

    张眉寿心底一阵阵发凉。

    若是如此,那这妖僧未免计谋过于深远,每一步都像是细致谋划过的。

    且她记得,祝又樘登基之后,曾为白家翻案——白家当年,乃是被人栽赃。

    彼时时隔久远,似乎已不大能查得清究竟是受何人陷害,具体如何她已记不甚清。

    可眼下来想,未必与继晓无关。

    张眉寿不由想到了那晚大永昌寺一见,自继晓口中听到的那些极古怪的话……

    她总觉得,继晓似乎隐约知道了她的“来历”,可又不甚确定具体详细。

    但足以肯定的是,这一世,继晓与她之间,必存在着上一世不曾有过的牵连,是她目前所不知道的。

    他究竟有何图谋?

    此时,田氏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