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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世子身边的小厮方才过来传话,道是世子今晚歇在外书房,叫夫人不必等他,早些歇着。”

    万氏听罢,心中既是羞恼,又有不安。

    今日之事,早已在府中传开了,可她的丈夫却连院子都不肯回,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使她的境地愈发艰难……

    万氏眼中闪过嘲弄之色。

    她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那药膏又非是她使蒋家人送来的!

    至少在明面上,她只是出于好意,从中转交罢了!

    为何起初便有徐婉兮不分青红皂白的质疑,徐氏在外人面前驳她的话,后又有婆母对她言语敲打?

    眼下竟连世子也这般态度冷漠!

    说到底,千错万错,错在她不该嫁入定国公府做这个继室。

    她嫁进来,便已是错了。

    万氏越想,心中寒意便越深重。

    身边的陪嫁乳母一直在细声劝说,可她半个字都未曾听进去。

    当然,听了也只是火上浇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交待了丫鬟打水进来,净脸洗漱罢,便更衣歇下了。

    夜间,她躺在床上,将今日之事又翻来覆去地想。

    徐婉兮的刁难,徐氏隐隐流露出的不满,这些皆叫她如鲠在喉。

    还有,张家姑娘的多管闲事——

    若不是张眉寿自作聪明,总想着要在徐氏与徐婉兮面前卖好,提出要请季大夫来查验这种替徐婉兮解围的主意,她又何至于有此时境地?

    此时,想到那张娇美的少女脸庞,万氏眼中心里皆是厌恶与痛恨。

    呵呵。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个张家姑娘分明是得了家中暗示,刻意与定国公府走得这般近,又百般讨人欢心。

    这是想嫁进来做下一任世子夫人呢。

    可张家也真是敢想。

    即便是定国公府上下,从老夫人到徐氏姑侄,甚至就连定国公世子,都对张眉寿尤为喜爱满意,可这也改变不了出身不相配的事实。

    饶是当初她只是嫁作填房,还曾有人在背后指点是她高攀了。

    如定国公府这般底蕴深厚的世家,岂会让张眉寿进门做正室?

    不过是妄想罢了。

    万氏自嘲罢,又讽刺了旁人一遭,心中才略略好受了些。

    ……

    翌日,蒋家送走了定国公府中差来送还药膏的婆子之后,蒋家太太钟氏一改人前的得体,双腿有些发软地坐回了椅内。

    “……这贱人,险些要害死我!”钟氏有些发怔地讲着,抬手按了按额头,才发觉手心里满是冷汗。

    先前一直躲在屏风后偷听的蒋令仪亦是脸色发白。

    她当真没想到,那药膏竟有如此隐患……

    还好定国公府未真的给那表姑娘用,倘若真出了差池,蒋家如何弥补得了?

    到时蒋家必要名声扫地,父亲的前途亦会受到影响。

    最重要的是,她的处境也会因此一落千丈。

    钟氏已经起身,带着丫鬟婆子朝着西跨院而去。

    蒋令仪连忙跟上。

    西跨院内,住着随同蒋士成入京的两名妾室。

    钟氏进得堂中,冷眸扫过其中一位正在向她行礼的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青碧色杭绸交领小袄,下衬一条玉蓝长裙,身姿纤弱,娇媚的面庞之上有几分苍白羸弱。

    她显是对钟氏有些畏惧,行礼罢,连忙亲自去递茶。

    钟氏却不接,也未有去挥,只冷冷地吩咐道:“洪姨娘居心不纯,献假药欲加害定国公府表姑娘,险些给蒋家招来大祸——按家法,拖下去,鞭死。”

    洪姨娘闻言神色大骇,双手一抖,茶盏便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钟氏望着被溅湿的裙角,眉头蹙得更紧几分。

    “太太,妾身当真没有!”

    洪姨娘跪了下去,面色惊惶地辩解道:“……那药膏妾身是亲自试过的,并无问题!若不然,便是借妾身十个胆子,也绝不敢交给太太啊!”

    再者,她先前也当真不知钟氏拿了那药膏之后,竟是送去了定国公府!

    是昨日丫鬟偷偷告知她,她才知钟氏要那药膏是何用途。

    且又非她主动奉上,而是钟氏见她手上疤痕淡去,亲自带人向她讨要的——

    怎么就成了她要加害定国公府的表姑娘了!

    “定国公府已命大夫验看罢,今日更是派人上门将药膏送还——你但凡真有几分懂事,就该知道以死谢罪才是最妥帖的法子。”钟氏看着她说道。

    洪姨娘不住地摇着头,显是怕到了极点,一时竟忘了钟氏的忌讳,她爬坐起身,便要往外跑:“我要去找老爷……我要见老爷!”

    一旁的蒋令仪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就是仗着年轻貌美,和一双巧手得了她父亲几分喜欢的贱婢罢了,事到临头竟还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父亲原本就爱重母亲,此番母亲有此由头发落了这贱婢,难不成颇知轻重的父亲还会因此怪责生气?

    洪姨娘无疑被拦了下来。

    “我瞧你真是糊涂了,这个时辰老爷如何会呆在家中?然而想来也对,如你这等只知对镜自怜,终日清闲,以色侍人者,又岂会懂得操持家中的难处。”

    钟氏最后看了洪姨娘一眼,眼中有几分解气的快感:“不必多言了,临走前,且识趣一回吧。”

    洪姨娘很快便被拖了下去。

    蒋令仪有心避开,却听钟氏道:“既来了,就瞧瞧吧。”

    蒋令仪抿了抿唇,点头立在一侧。

    ……

    进了五月,天气正当炎热时,张眉寿便不爱出门,常是呆在书房中作画写字。

    太子殿下却不惧酷暑,趁着近来还算清闲,常回“娘家”走动。

    这一日,太子殿下一早便来了。

    张老太太因此心情颇好,正打算叫了小朱来跟前说话时,却隐约听得堂外两名丫鬟在说话。

    仿佛是什么“秦家”、“亲事”、“虽说至今才……”等含糊不清的字眼。

    可单凭这些,已令张老太太唇边的笑意凝滞,顿时改了脸色。

    虽说没听到完整的话,可谁还没点听词猜话的能力了?!

    秦家姑娘的亲事这是有着落了!?

    蒋妈妈同样眼皮子一跳。

    坏了,怕什么来什么……

    张老太太立即招了丫鬟进来问话。



    蒋妈妈问道:“你们几个方才在外头说得什么?”

    因大致料到了是何事,语气便极温和。

    老太太脸上亦挂着笑意,表情饱含祝福。

    若问她笑得累吗?

    自然是累的。

    然而作为一名得体的老太太,此时除了伪装,她别无选择。

    丫鬟见状,便更加放松了几分,未语也先露出了笑容来。

    张秦两家往来虽谈不上如何密切,但比邻多年,也不曾交恶,又因张眉寿与秦云尚走得还算近,丫鬟们才有几分沾喜气的想法。

    殊不知,这笑意深深地刺痛了老太太。

    这些个下人,究竟还能不能有点家门荣辱感了?

    此时,丫鬟已经笑着开口说道:“奴婢几个是听闻秦家刚得了赐婚的圣旨,这才多说了几句。”

    “赐婚圣旨?”

    蒋妈妈连忙反问道。

    这……岂不是扎完刀子之后,又洒了一把盐吗?

    完了,她家老太太这回怕是真的要稳不住了。

    张老太太艰难地维持着笑意。

    同样是大龄未嫁,隔壁秦姑娘亲事有了着落且罢,竟还是圣旨赐婚……

    今日分明艳阳高照,可为何天上忽然下起了刀子来?

    “秦家姑娘才名远扬,秦家一门近年来也频频高升,圣旨赐婚,也是相得益彰。”老太太笑得有些分裂,又问道:“就是不知被许给了哪家的公子?”

    这话的初衷虽是违心,可说着说着,竟也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秦家姑娘自小便不是寻常小娘子能够相提并论的,这般出色的姑娘家,摊不上一门好亲事,那才是老天爷不长眼呢。

    这世道待女子已经足够苛刻了,她同为女子,可不能再在心底这般为难好姑娘家了。

    不过话说回来,摊不上好亲事好像不是老天爷的锅,应该是月老才对——咳,骂错了。

    老太太的重点偏着偏着,内心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谁叫她本质上就是个明事理的老太太呢?

    谁知丫鬟闻言愣了愣,却笑着道:“老太太您想岔了,被赐婚的可不是秦家姑娘,而是秦家三爷——秦三爷被尚了仁和公主呢!”

    张老太太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怎忘了,秦家还有一个迟迟未有婚配的三爷——秦姑娘上头的兄长秦愈之!

    秦愈之去年刚得了武状元之名,今年便尚了仁和公主,且仁和公主与秦家姑娘差不多大小,早成了宫中最年长的公主……如此想来,倒有些耐人寻味哩。

    想着想着,便是一出“公主金枝痴心相等多年”、“秦家公子刻苦上进博功名”的绝美戏文。

    不过,她连说服自己的借口都想好了,如今却给她听这个?

    张老太太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好事,好事……”此时,她也只能用感慨来掩饰自己内心因为凌乱而造成的词穷。

    但想到自家近来病了许久的大孙女,老太太心中又满是忧虑。

    说来真是天意弄人,以往大孙女不愿说亲,因此耽误数年——可自大约两月前去了一趟大永昌寺,烧了香回来之后,便忽然开窍了。

    说是自己想通了,不愿再耽搁下去。

    她这个做祖母的,当时的心境那叫一个守得云开见月明,原本都打算去大永昌寺多捐些香油钱,再烧几炷高香,为孙女求得一门好亲事了——

    可便是那时,大孙女忽然病倒了。

    起初经大夫诊断,还只是寻常的风寒热症,本以为养上些时日便可痊愈。

    但这一养,却是养到了至今还未好全。

    药方换了又换,甚至专程请了定国公府里的大夫来看过,也皆不管用。

    虽谈不上是什么大病,可耗了足足两个月,已是将她那如花似玉的孙女消磨得萎靡不振起来,直叫人看了心疼。

    如此景况之下,自是不能急着说亲了。

    想到此处,张老太太便又去看了张眉娴。

    如这些时日里绝大多数时候一样,此时张眉娴正躺在床上,听闻老太太来了,便叫丫鬟扶着下床行礼。

    张老太太闻着满屋子的药味儿,心里更沉闷许多,一边示意孙女不必起身,一边叫人又开了两扇窗。

    “今日感觉可好些?”老太太满脸关切地问。

    张眉娴笑着点头,却因脸色病态而显得格外虚弱:“已是好了许多,祖母不必忧心。”

    “你不必哄我。”张老太太叹气道:“我又怎可能不忧心——”

    她这般净说大实话,反叫张眉娴一时无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红了眼睛,片刻后便落了泪。

    “好端端地,哭什么?”张老太太瞪眼道:“也不嫌晦气!”

    虽是呵斥的话,语气却并不严厉。

    “皆是我不好,叫祖母和叔叔婶婶们为我担心多日。”

    “你知道就好。”老太太显然不太喜欢安慰人,只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本是一场风寒而已,却至今难愈。要我说,就是身子骨儿太差了些——你瞧我一年到头,生过几回病?便是偶有不慎中了招儿,也是说好就好,不能再利索。”

    张眉娴惭愧地点着头。

    祖母的身子骨儿,这谁能比得过?

    只怕……也就朱家公子能勉强与之一较高下了吧。

    “我若是你,便不再终日躺在床上,躺得久了,便是没病也要成了有病了。”张老太太叹气道:“我想了想,既是请了这么些大夫都不管用,那便换一种法子试试——养病先固本,自今日起,你便按着这上头写的来做。”

    说话间,从蒋妈妈手中取过了一张折起的宋纸。

    张眉娴不解地接过,越看越是愕然。

    这……

    天亮便起身,晨起打太极,上午不许睡,午后只可小憩两刻钟,能站着便不坐,能坐着便不躺,至多只可吃七成饱……等诸多要求。

    一日三餐,也不可乱吃,皆要按着祖母的安排来。

    想仗着生病吃点儿小点心,多睡会儿?

    不存在的。

    可这些虽说过于约束人,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谁能来告诉她,这最后一条……它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张眉娴盯着最后一行字,眼中不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来——



    每日大笑十次?

    每次笑足至少二十声?

    且还规定了,务必要笑得响亮!

    “祖母,大笑这一条……不知是何用意?”张眉娴委实过于费解,遂忍不住请教道。

    “你难道不曾听过‘笑一笑十年少’这句俗语?”

    张老太太耐心地解释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可并非是没有依据的。且我问了许多名医,方知这个‘笑’字,不仅能使人长寿,更能驱散郁结,于身体各处皆是有着实打实的益处。”

    要么怎么说心情开朗者常安,郁郁者易病呢?

    张眉娴顿了顿,问道:“可……假笑应当无用吧?”

    祖母这法子,是不是有点儿掩耳盗铃的意思?

    张老太太却当即摇头。

    “此一点,我亦是向名医们特地请教过的,方知咱们人的身子,根本是分辨不出真笑与假笑来的。”

    具体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脑子觉得太丢脸,遂告诉身子吧?

    所以,身子还是很好糊弄的。

    且大笑这种事情,一般等你笑到第五六声的时候,多半就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真切地想笑了。

    张眉娴半信半疑地点着头。

    不过,不管真假,她家祖母在养生这块儿,所知未免也太过渊博了吧。

    “切记要照做,我可是会叫人看着你的。”张老太太再三叮嘱孙女:“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可不能犯懒。”

    哎,也不知现在的姑娘家都是怎么回事,真是叫人看不惯。

    若她回到这个年纪,可得使劲儿地造作起来,怎么养身子怎么来,怎么貌美怎么来,怎么出色怎么来——琴棋书画女红都要学到最精,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要精细地养着,胭脂水粉衣裙首饰,也都得是最时兴的才行。

    一定得做满京城最耀眼的小娘子!

    也必要京城的公子郎君们皆为她倾倒,她挑个最中意的去嫁,叫剩下的那些统统求而不得,日夜垂泪,将她奉为心底的那一缕白月光。

    张老太太越想,越觉得面前的孙女实在太不像样。

    “是,孙女都记下了。”

    张眉娴内心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旁人家的姑娘生病,长辈都是交待要多休息,她家祖母倒好,给她安排得满满当当,生怕她偷懒。

    但……这才是祖母表达爱护的方式啊。

    她眼眶忽而愈发酸涩。

    “祖母……”萦绕在心头的那些话,此时莫名就有了胆子问出口:“您可还记得,白家的四公子?”

    张老太太原本和缓的脸色顿时一紧。

    “……休得胡言。”

    她低声喝道。

    方才还聊着养生的话题呢,突然就问这般不养生的问题,能不能考虑一下老年人的承受能力?

    见孙女神情有异,张老太太心中极不安,当即屏退了下人。

    才正色问道:“娴儿,你忽然问这个作何?”

    “没什么。只是孙女忽然想着,倘若他还活着的话,想必也该早已成家了吧……”张眉娴语气苦涩。

    张老太太皱眉叹气。

    “怎可能还活着……”

    当初白家被举家抄没,家眷亲近皆被斩首,便是仆役也流放三千里外。

    白家四公子?

    她还记得,那是个十分机灵的孩子,常到她跟前玩儿——讨了点心自己总要藏着几块儿,待回头偷偷塞给娴儿吃。

    娴儿藏不住话,便到处与人说。

    张老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

    甚至那时她与白家姐妹暗下还商量着,待两个孩子再大些,若能投缘,便结上一门亲事。

    可惜变故突至。

    张眉娴心底揪扯得生疼。

    他还活着,却改了姓名,换了身份。

    “……祖母,我想知道,白家当真有罪吗?还是说,不过只是大国师——”

    “住口!”张老太太沉声打断孙女的话。

    “娴儿,你平时最知分寸,如今怎么竟连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都分不清了!”老太太神色严厉,斥责道:“当年之事如何,非是你能够妄加议论的。”

    且议论又有何用?

    不过是惹祸上身罢了。

    “孙女知错了。”张眉娴垂下眼睛。

    她知自己不该问,只是心底着实难受地紧……这样的错,日后,她必不会再犯了。

    可为何有关他的一切,连问一句,都成了过错?

    于是,她注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时刻留意不去添乱。

    想到那张总是充斥着淡漠疏离的脸庞,张眉娴心口犹如刀绞。

    她的病,怕是一辈子都难好了。

    “娴儿,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张老太太总觉得孙女有些不大对劲:“为何无故问起此事?”

    张眉娴恐被发现异样,便谎称道:“是孙女近来总梦见幼时的一些事情,也常梦见白家人,这才多问了几句。”

    张老太太脸色一变。

    “竟有此事?”

    张眉娴点头。

    怎么这个回答竟叫祖母露出这般紧张的神色来?

    当日午后,她便知晓是为何了。

    祖母午后请了一名仙姑入府,竟是疑心她被冤魂缠身,才致使病痛久久难愈……

    张眉娴瞧着那仙姑一通作法,心情复杂。

    可待次日祖母问及她是否还梦见白家人了,她却也只能说“确实未再梦见了”。

    只是,一直藏在心中。

    ……

    时隔不过三日,太子殿下又来了张家。

    临出东宫前,清羽抬头望了一眼极烈的日头,曾试着劝阻过。

    然而,殿下却是一副“只要这烈日不将吾生生烤化了去,只要吾还剩下一口气,吾就要回娘家”的坚定模样。

    对此,清羽不知该说什么好。

    相比出宫便有马车坐,车内还备着降暑的冰盆,待到了张家之后,同样被当作上宾来招待的殿下——他这堪比黑炭且还脱皮的皮肤,仿佛都在替他的遭遇鸣不平。

    无数次,真的都好想问——殿下您看,属下这肤色,像不像“涨俸禄”这三个字?

    ……

    当日午后,张眉寿和张眉箐在外书房上罢先生的课,刚出了书房,迎面就瞧见了张鹤龄身边的小厮。

    “二姑娘,三姑娘。”小厮向二人行礼罢,看向张眉寿,笑着道:“三公子四公子请二姑娘去一趟呢。”

    “可说了是为何事?”张眉寿问道。



    小厮摇头。

    这个两位公子没说,他也没有多问。

    张眉寿想着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急事,且十有八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正经事,于是便先回了一趟愉院更衣。

    方才作画时,裙上不慎染了几滴墨汁,也热得满脸是汗。

    待她收拾一番,去到二人院中时,便听小厮道两位公子在书房。

    因午后有风,书房的门便敞开着,张眉寿刚提裙上了石阶,就瞧见书房内有一大两小三个人。

    唔,还是一瘦两胖。

    两个白白胖胖的半大孩子坐在书桌后,手中皆握着笔,在专心地写着大字。

    张鹤龄将衣袖挽得奇高,露出两条白嫩嫩、肉乎乎的手臂来。

    一身石青色长袍,眉目俊朗的少年人此时就站在二人身边。

    少年那一双已显修长的手负在身后,手中还握有一卷书,目光在二人86小说缓缓游走,端是像极了一位少年老成的教书先生。

    张眉寿瞧在眼中,只觉得这感觉甚是奇妙。

    此时,她分明是清醒的,却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少年当真不是大靖储君,而是朱家公子。

    是父亲口中的既安,是二叔口中的天才,是鹤龄他们心中的朱家哥哥,亦是祖母眼中最满意、恨不能据为己有的“旁人家的孩子”。

    若当真如此,倒也甚好。

    当然,也极不好。

    若他做了朱家公子,这江山又能放心交予谁手?

    倘若长此以往,国局不安,民不聊生,又何谈小家之乐呢。

    张眉寿兀自纠结了片刻,待回过神来,不由觉得自己委实古怪且无聊——说得好像他还真能变成朱家公子似得。

    她抬眼时,却见祝又樘已经朝她看了过来,只目光含笑地望着她,并不说话,也不知望了多久。

    张眉寿道了句“公子也在”,便踏入了书房内。

    “二姐,你可算来了!”

    张延龄将笔搁下,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张鹤龄倒显得沉稳许多,写完了手下的一个大字,这才走过来。

    “你们寻我何事?”张眉寿看着二人问。

    “既安哥哥今日也带了蟹粉酥,特地叫二姐来一同吃呢。”张延龄说话间,看向祝又樘,目光殷切地问:“既安哥哥,现在可以吃了么?”

    察觉到小皇后投来的眼神,祝又樘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复才点头。

    又与张眉寿解释道:“是鹤龄他们有心,非要等你不可。”

    生怕小皇后又觉得他心术不正。

    虽然,似乎当真不正。

    张延龄与张鹤龄互看一眼,脸上皆有着短暂的疑惑。

    先说他们二姐也极喜欢吃蟹粉酥,后又道“待人到齐了再吃也不晚”的人,难道不是朱家哥哥吗?

    他们确实有心,只不过是有心想要快一点将那蟹粉酥吃到嘴里,这才特地叫小厮请了二姐来。

    张延龄要说话时,却被张鹤龄扯到了一旁,去掀那雕花食盒的盖子。

    “……吃你的,别多嘴。”张鹤龄低声偷偷嘱咐道。

    张延龄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可好胜心叫他没能问出口。

    哥哥一副已经知晓原因的模样,他若是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显得尤为蠢笨?

    这可万万不行……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莫非朱家哥哥有意促进加深他们与二姐的姐弟情,好让二姐多疼疼他们?

    是了,定是如此。

    朱家哥哥一贯都是这般为他们考虑。

    张延龄顿时恍然了。

    再看向“用心良苦”的朱家哥哥,张延龄的眼神中便又多了一份渴求。

    真的好喜欢朱家哥哥啊。

    若是朱家哥哥能做他们姐夫的话,那该有多好。

    张延龄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二姐。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外貌登对些。

    这么一来,似乎是朱家哥哥吃亏了啊?

    但鉴于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能这样了。

    察觉到张延龄的异样眼神,张眉寿微微蹙眉——这臭小子那种“便宜你了”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呵呵,有种就别闪躲啊!

    张眉寿盯了张延龄一会儿,直到蟹粉酥送到眼前,才放过对方。

    祝又樘瞧着这一幕,眼中笑意渐深。

    这种真切又温馨的日子,他陷进去,便不愿出来了。

    “且去院子里练箭吧。”

    待两只萝卜吃罢点心和冰镇绿豆粥,坐在一旁吃茶的太子殿下遂开口说道。

    兄弟二人下意识地往书房外看去。

    午后的日头虽比不上正午时那般灼人,却也让人不敢轻视。

    那一轮骄阳挂在西方,似乎仍还透着嚣张,张鹤龄盯着瞧了片刻,莫名就接收到了一种要被烤成萝卜干的警告。

    可朱家哥哥都不惧,他们怕得什么?

    二人乖乖地去了院中。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想岔了。

    因为,朱家哥哥并不陪同,只坐在书房内,远远看着他们。

    午后的风灌入书房内,少年人手中持茶,好不闲适。

    张延龄叹了口气。

    好吧……怨怪是不可能的,就勉强安慰自己“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议亲的时候,若晒得像那名唤清羽的随从一般黑,还不得被小娘子嫌弃死”——

    毕竟二姐这种性子的女孩子,多半是肤浅的,在梦想成真之前,可要好好护住朱家哥哥这张脸才好。

    书房内,祝又樘问起了张眉娴的病情。

    作为外男,他本不该多加探听,可因是清楚张眉寿并不会曲解忌讳,这才与她问起。

    毕竟小皇后早已看穿了他将张家当作娘家的事实。

    可小皇后不曾看透的是他的初衷。

    “还是那副样子,大夫换了又换,总不见起色。”张眉寿如实道:“但好在,近日也没有要加重的迹象了。”

    祝又樘闻言便道:“不如叫明大夫来瞧一瞧?”

    此前,张家已经请了曾出手救治过张秋池的傅明来瞧过,但也无济于事。

    不得不说,张眉娴这场风寒治下来,直是砸了不少人的招牌。

    “若是方便的话,那便多谢公子了。”对于祝又樘的提议,张眉寿并未推辞。

    旁的事情且罢了,可病痛之事,自是无甚好去犹豫的。

    “自是方便的。”祝又樘当即便道:“明大夫此时就等在贵府外。”

    “……”

    张眉寿愕然。



    合着此人出宫时,便将明太医带上了?

    他已来了……已有大半日了吧?

    莫非明太医就这样在外头等了这般久?

    “……起初是在附近的茶楼里吃茶,他平日里出门的机会不多,便想去各大药堂里瞧一瞧。”太子殿下认真解释道:“且马车里也备有冰盆。”

    张眉寿点了点头。

    一侧站着的清羽在心底叹了口气。

    殿下真的好在意张姑娘的眼光,生怕张姑娘觉得他苛待明太医——

    那么,此时面目全非的他,又算什么呢?

    清羽忽然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那就有劳明大夫入府为家姐诊治了。”张眉寿道:“我这便让人将此事告知祖母。”

    请陌生的大夫进府,自然要得祖母首肯。

    祝又樘点头,待前去向老太太请示的丫鬟回来之后,他才又吩咐清羽去请明太医。

    清羽离去后,祝又樘与张眉寿又解释道:“此事本该直接去过问贵府老太太之意,然怕引人误解,这才先与张姑娘商议。”

    张眉寿自然理解。

    他这是在避嫌。

    可旋即又忍不住疑惑地想——他通过她,避了与大姐的嫌,怎却不怕她家祖母再误会了他们二人走得过近?

    既是这般周到之人,怎么到了她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张眉寿想着,不免觉得自己过分敏锐了些,可偏偏认定这份敏锐并非毫无依据。

    她这个人便是这样,从不愿意回避问题与疑惑,亦做不到稀里糊涂,不清不楚。

    于是,她心中那份、曾叫她觉得十分羞愧的怀疑,不禁愈发深刻了几分。

    女孩子看向书房外,心绪忽上忽下。

    ……

    明太医替张眉娴诊脉时,张老太太与两个儿媳妇都来了,张眉寿也在。

    见此阵势,明太医内心有些忐忑。

    据说这位姑娘的风寒之症,难倒了他的师父傅明。

    他本不该趟这个浑水,可到底心中好奇区区风寒之症何以久治不愈,且若是成了,也能证明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吧,说实话,他就是被太子殿下逼着过来的。

    师父都没能治好,他疯了才会主动揽这种苦差吧……

    可,这姑娘的症状,倒叫他当真疑惑。

    久病不愈,脉象难免虚弱无力,咳了这般久,肺腑受损亦是常理……

    但确实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委实不应该这般难治才是。

    明太医又细细看了其他大夫们开过的药方子。

    用药不同,多番经过调整,却也大同小异,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按理来说,这里头随便一张方子,抓了药养上十日半月,都该好全了才对。

    “可是照料不当?如今虽是炎夏,可若贪凉而食,夜中受风,亦会使病症难愈。”明太医询问道。

    见老太太看过来,张眉娴身边的大丫鬟连忙答道:“姑娘每日的膳食皆是不敢大意的,夜里也是奴婢几个轮流守着,从未怠慢过。”

    说句实话,姑娘病这一场,她们又是心急,又里里外外地忙活,也都要快跟着熬得病倒了。

    明太医点头沉吟了片刻,也只能道:“那我且先开一记药方,先吃上两日看一看。”

    “劳烦大夫了。”宋氏忧心忡忡地道。

    说到底,这位大夫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明太医在外间开罢药方,张老太太便命人奉来了颇为丰厚的诊金。

    明太医连忙推辞。

    咳,他若就此收下了,哪里还有颜面去见殿下?

    这点儿为人处事的眼力劲儿,他还是有的。

    见他坚持不收,老太太也只好作罢,只又要请人去花厅吃茶。

    明太医又婉拒了。

    他若去,殿下必然也要去,叫他与殿下同厅而坐,他当真没有这份胆识。

    张老太太便只能亲自道了谢,使了下人送其出府。

    “祖母,母亲,我也先回去了。”张眉寿此时说道。

    张老太太和宋氏点头允了,她便带着阿荔退了出去。

    出了张眉娴的院子,张眉寿紧走了几步,追上了明太医。

    “明大夫请留步。”

    听到女孩子的声音,明太医止步回头,见是张眉寿,便抬手施礼:“张姑娘。”

    他以为张眉寿专程追上来,是为了张眉娴的病情。

    张眉寿懂蛊,他早在湖州之时便知晓了,想来也该略通医道——如此之下,想必亦是觉得那位大姑娘的病情透着蹊跷了。

    可张眉寿却并非要与他讨论张眉娴的病症。

    就在方才,她细观细想之下,心中已经大约有了猜测。

    这是家事,她未曾打算去明太医言明。

    她想留住明太医,实则是为了阿鹿的事情。

    “前几日偶然听傅大夫说起,明大夫近年来研治眼疾,颇有成效——”

    明太医没料想到她会忽然说起此事,意外之余,点头笑道:“小有所成罢了,不值一提。”

    张眉寿听出他语气中的谦虚之意,心中便更有了几分希望,话到嘴边,想了想,又改口道:“我想请明大夫出面帮忙替一位公子诊看——明大夫若无急事,就且等一等,容我先行问罢朱公子。”

    到底明太医不是真正的大夫,还须经得祝又樘准允才行。

    明太医笑着点头。

    实则要他说,甚至无须经过殿下同意。

    唔……是谁给了他勇气竟敢有这般不敬的想法?

    但事实到底如他所料,殿下半分意见都无。

    张眉寿使人请了苍鹿过来,并未道明是为何事。

    把握不大,她便不愿事先泄露太多,也免得叫苍家人过于失望。

    张眉寿将人带去了平日里她学作画的外书房。

    “蓁蓁,这是?”苍鹿听得明太医的声音,觉得陌生,遂向张眉寿问道。

    “是公子带来的大夫,为我大姐诊病,也顺道替你瞧一瞧眼睛。”张眉寿语气随意轻松。

    苍鹿笑了笑。

    他知道,蓁蓁这是恐他过分在意。

    若非有心记挂着他,岂会这么多的顺道?

    且公子带来的大夫,十之八九应是太医出身。

    苍鹿转身,朝着明太医所在的大致方向施了一礼,语气从容地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苍公子客气了。”明太医还礼,语气温和。

    见张眉寿似要上前扶苍鹿坐下,太子殿下尽量自然地快一步走了过去,将人扶着在椅中坐了下来。

    四下莫名一静。



    “……”

    苍鹿颇为僵硬地坐在那里,双手稍显紧张地扶在腿上。

    殿下竟然亲自扶他,这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他何德何能?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以自己长得过于好看,格外得殿下青睐来作为解释了。

    靠外貌得到优待,本该有些惭愧,可他偏不。

    长相是天生的,上天有意优待他,将他生得这般好看,可不是叫他成日拿来惭愧的。

    不过这么去想殿下,似乎有点怪怪地?

    明太医悄悄叹了口气。

    真是不出宫不知道啊……

    虽说仁明些是好事,可他当真是没想到,殿下在张家、不,在小时雍坊,竟是卑微至此。

    放着好好的储君不去做,殿下这是何必呢?

    看着殿下身旁站着的张家姑娘,明太医觉得懂,却又不大懂。

    总之就是——可以,但没必要啊。

    眼瞧着明太医的眼神,王守仁心底有些茫然。

    他隐隐觉得,明太医似乎掌握了什么他不曾得知的秘密。

    可……会是什么秘密呢?

    他的视线在张眉寿与祝又樘之间来回游移着。

    王守仁怔然许久。

    莫非是——

    一个猜测令他心底蓦地一紧,眼中亦忽然现出惊异之色。

    他心中那个曾经自认毫无凭据的不敬臆想,此时仿佛忽然有了一点儿“凭据”。

    虽然眼下仍然只是一个猜测,可却让他真切地犯起愁来。

    蓁蓁是他眼中最好的小娘子,殿下虽也是最好的小郎君,却哪里能以小郎君三个字来概括?

    他固然是殿下最为忠诚的舔狗,可那是爱重与尊崇,论起情谊来,对他而言,无疑是蓁蓁更重要许多。

    他不舍得,也不放心蓁蓁嫁到那样的地方去。

    王守仁想得入神,不由就拿嫁闺女般忧心的目光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此时的注意力皆在明太医与苍鹿身上,遂也不曾察觉到。

    明太医细致地替苍鹿诊看了一番。

    待诊罢,神色却有几分异样与凝重。

    “明大夫,如何?”张眉寿问道。

    端看明太医神色,似乎并不乐观。

    明太医却看向了祝又樘,眼神中含着犹豫与征询之意。

    张眉寿意会,便示意阿荔将不相干的下人皆带了出去,并将书房的门从外面合上。

    明太医心中诧异。

    张姑娘无论是胆识还是头脑及心智,皆与寻常姑娘家不同,此一点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可方才他不过是看了殿下一眼,张家姑娘便有此举动,又可见洞察力极为敏锐。

    但真正令他感到诧异的,却是另有原因——张姑娘不仅洞察力出众,且在此之外,竟还透着一种……越过殿下,想要当家做主的感觉!

    可若说刻意为之,却也半点不像,那也就只能解释为下意识的举动了……而正因如此,才更加叫人心情复杂啊。

    偏偏殿下还半点不见异色,似乎根本不曾觉得哪里不对。

    这究竟是尊严的沦丧,还是久而久之之下的麻木?

    此时,太子殿下看向了他,眼中含着疑惑的催促,仿佛在说——怎么还不开口?

    明太医:“……”

    好吧,看来他方才或许就不该拿征询的眼神看向殿下吧。

    是他多此一举了。

    清羽作为过来人,以平静的目光看待着明太医的反应。

    呵呵,跟他经历的比起来,眼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明太医此时才看向苍鹿,问道:“听闻苍公子是生来便患有眼疾?”

    苍鹿点头:“正是。”

    明太医听罢,却道:“可经在下看来,却是后天所致。”

    身为医者,又为太医,他自然懂得说话须得格外谨慎的道理。

    也正因此,他既敢这般说,便足可见是有了十成的把握。

    这话叫在场之人皆是神情大变。

    “这……这是何意?”王守仁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阿鹿的眼疾,竟非是天生?

    可在他们的认知当中,阿鹿便是天生眼盲,而这个“事实”,从来都无人质疑——便是苍家人、以及无数大夫郎中,也皆不曾作过他想。

    但现下明太医却忽然告诉他们,阿鹿的眼疾……乃是后天所致!

    张眉寿亦是吃惊。

    前世今生,她也是头一回听到此种说法。

    “苍公子的眼疾,单从症状之上看来,确与胎中所带极为相似,可细辨之下,仍有细微差别。”

    明太医语气笃定:“若换作三年前,在下定也无法分辨。但近年来在下一心研习眼疾之道,又亲自医治过许多疑难实例,也算是颇有几分心得,因此才敢有此断定。”

    张眉寿听到此处,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祝又樘,才又向明太医问道:“那明大夫是否能治得了?”

    明太医叹息摇头。

    “恕在下本领尚浅,眼下暂不足以医治此疾。”

    一则,他暂时无法确定具体病因。二来,旧疾难治,此乃众所皆知的常理。

    张眉寿心底微沉。

    这种感觉,她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却仍无法遏制心底的失落。

    医好阿鹿的眼睛,早已成了她心底的“顽疾”。

    她再开口问明太医,目光却看向坐在那里的阿鹿:“听傅大夫说,明大夫在此疾之上,颇有天分。近年来所得匪浅。眼下医不得,日后未必医不得,是也不是?”

    明太医笑着点头。

    “承蒙师父谬赞,但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他话未说得太满,却也叫苍鹿打从心中不禁生出了些许希望来。

    他听得出来真话与假话,若明太医断定他无法医治,必做不到这般轻松自若。

    明太医只是不愿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之下,随意许诺罢了。

    所以,他说不定还是有希望能见一见家人,见一见蓁蓁和伯安的。

    此乃意外之喜。

    “那便静候明大夫佳音。”他的语气亦是随意且愉悦:“便是等到老去那一日,也半点不迟。但凡还能瞧上一眼,也是幸事了。”

    蓁蓁即使老了,必定也还是十分好看吧。

    还有伯安,他到时可要好好瞧一瞧神童究竟与其他人有何不同之处。

    当然,若连一眼也瞧不上的话,也不打紧,不过是早已接受的结果罢了。

    他不必要给自己过多希冀,也不愿给他人带去太过沉重的负担。

    但是,有一事他须得问明——



    待明太医笑着应下他方才之言后,苍鹿适才开口问道:“只是方才明大夫说我所患眼疾并非天生,那不知可能诊出是何缘故所致?”

    这同样也是张眉寿几人想问的。

    只是方才就此一点而言,眼疾能否被医治得了才是最重要的。

    几人此时便都看向明太医,等他开口回答。

    明太医沉吟了片刻,方才讲道:“时隔久远,着实不易确诊。只是,既是亲近之人都不曾察觉非是天生,那想必应是出生不久之后便出了变故。”

    祝又樘点头道:“以此来推断,想来也非寻常外力使然。”

    若是尚在襁褓内的孩子眼睛忽然受伤,苍家人说什么都不可能毫无察觉。

    苍鹿乃是苍家独子,金贵程度无需多言,断无可能会被人如此疏忽。

    “公子言之有理。”明太医赞同地点头。

    但话已至此,余下的,他也就不便再多说了。

    既非寻常外力所致,那极有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但当年事实如何,只怕早已难以探究了。

    且此乃苍家的家事,外人也无法过问。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不管怎么说,总算知道了一些以往不曾知道的事情。”苍鹿再开口时,便恢复了一贯的模样,倒看不出负面的情绪来。

    他起身,向明太医长揖一礼:“此番多谢明大夫费心替我诊看,又告知实情。”

    明太医摆手道:“此乃医者分内之事。”

    然而,余光瞧见太子殿下,心中却不禁感慨起来。

    以往他不知详具缘故,如今却全然明白了。

    真正费心的人,可不是他。

    明太医适时地出声请辞。

    事情已经办完,与其留在这里碍眼,倒不如早些回去研读医书,争取早日将苍家少爷的眼睛医好。

    明太医离去之后,苍鹿便也要回去。

    张眉寿心知他这是心中有事,急于要回家中印证什么,便低声叮嘱了一句:“阿鹿,此事究竟如何还是未知,暂且不宜过度声张。”

    苍鹿点头,道:“放心,我只打算与父亲谈一谈而已。”

    听他语气还算平静,张眉寿略放心了一些。

    说句窝囊的话,她如今甚是害怕阿鹿遭遇了什么变故,再变成陈寅的模样。

    可她显是多虑了,如此之事,于心境豁达的阿鹿而言,似乎并非是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但若换作她,怕是都不易做到吧。

    天生带疾,还可劝说自己乃是无法更改的天意,可若是为人所害……那着实叫人想要提刀骂娘了。

    苍鹿似看出她的担忧一般,朝她笑着讲道:“蓁蓁别胡想,想得多了可是会长不高的——”

    说着,抬手量了量她头顶的位置,取笑道:“你只小我一岁而已,如今却只到我肩膀呢。”

    张眉寿到底失笑出声。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如雨后春笋般长得飞快的时候,她怕是累死也追不上了。

    但这样的阿鹿,确实叫她安心了许多。

    于是便道:“快些回去罢,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苍鹿点头,又朝着祝又樘行了礼,复才带着小厮离去。

    王守仁却没有要走的迹象。

    他……想留下来看着蓁蓁。

    可听着殿下与蓁蓁说话,他莫名觉得自己根本插不进去是怎么回事?

    傻坐着不吭声,犹如空气一般的王守仁顿时觉得自己像极了菜园子里的稻草人,且是最没用的那一种——分明有着看守菜地的责任,可根本吓不住想要来偷菜的鸟儿。

    他小时雍坊头号神童,哪怕两个月没正经地去翻书,也能轻而易举就考得了秀才之名的王守仁,就这么地,没有存在感吗?

    他无力地看着正谈话的两个人。

    不得不说,心中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还真是越看越般配啊……

    稻草人矛盾地想着。

    此时,恰听得张眉寿问道:“明大夫近年来专心研治眼疾,不知可是公子的授意?”

    人活在世,弄不明白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能问出口的,她便要立即去问——然后给脑子和心底腾些空隙出来,也好去仔细琢磨琢磨那些弄不明白的事情。

    “是。”

    祝又樘平静地点头。

    小皇后既是问到了,想来便已是猜到了,且这等事情不必特意去说,也不必特意瞒着。

    这件事情,从三年前起,他便示意明太医去做了。

    小皇后要做的事情,他但凡看在眼中,能留意到的,明里暗里便都会去做。

    张眉寿在心中喟叹了一声。

    果然叫她给猜中了。

    她就知道,明太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便在此之上倾注心血与精力——上一世,若无她的干预,太医院里始终也都不曾出现过这般擅治眼疾者。

    且研治二字,说来容易,可真正做起来,却少不得财力物力的支撑。

    没有那些珍稀罕见的医书去借鉴,没有大把的银子去试药,短短数年内只怕难有所成。

    “公子费心了。”她语气里有着真切的谢意。

    祝又樘笑着道:“顺手之举而已。”

    且他上一世便曾暗下命人替苍鹿寻过不少名医,虽无实质收获,却也累积了许多经验,故而这一世再做起来,便轻车熟路了许多。

    王守仁愕然了片刻。

    是了……在得知明太医研治眼疾之时,他也该有所察觉的,可他净想着殿下与蓁蓁之间的事情了。

    眼下得知此事,不由愈发觉得殿下着实可贵了怎么办?

    难道这么快就要妥协吗?

    不行,好歹……再坚持一下吧。

    睿智如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注定好的结局。

    哎,真的好想变成蓁蓁,替蓁蓁进宫啊。

    依他的手段,定能不见血地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独占圣宠吧。

    等等,他心中这种莫名被点燃的斗志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越想越远,几乎都没能听清张眉寿与祝又樘的对话,果真与稻草人有几分神似。

    张眉寿则是已经同祝又樘说起了夏神医此人。

    “只是此人行踪不定,我曾托了姨母和骆先生多加留意,但近几年来,几乎都没有什么音讯。”

    祝又樘听着,且听得极认真,可一时却忘了回应。

    此时,他极高兴——



    只因不觉间,小皇后待他已没了起初那些时时竖起的防备与排斥,且已开始愿意主动与他说起自己的事情与打算。

    见自家小皇后拿稍感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祝又樘回过神来,才点着头道:“此事我记下了,必会命人去详查。”

    张眉寿听得微微一怔。

    “……”

    她看向他,不是因为催着要他保证去帮忙查探此事,而是觉得他方才的眼神有些涣散痴茫,觉得不解罢了。

    本以为他是走了神,没能听清她的话,可此时看来却非如此。

    但他既主动答应了下来,她便也没有再倒过来推辞的道理。

    可……她方才究竟为何要与他提起此事来着?

    大约是明太医之事,叫她近来有些茫然的心境忽然又有了几分明确的希望,祝又樘所为,亦让她打从心底觉得感激与信任。

    所以,她才将一直藏在心中的一些事情说了出来。

    实则她说起时,并未抱有叫他从中相助之意,只是……想与他说一说而已。

    就像是有着相同目的的同伴,之间的分享一样。

    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与看法之后,张眉寿不得不承认自己待祝又樘的确有了转变。

    她欲再深究原因,可心底却莫名涌起了一层想要逃避的情绪。

    逃避?!

    张眉寿瞳孔微微一紧。

    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她为何要逃避?!

    不准逃避,非得弄清楚不可!

    她在心底兀自将那欲逃避的情绪痛骂了一顿,强迫自己冷静理智地去看待此事。

    王守仁与祝又樘离去之后,张眉寿独自一人又在外书房坐了片刻。

    阿荔站在一旁替她拿扇子扇风,心底直犯嘀咕。

    朱公子今日竟没有留下用晚饭,还怪不寻常的。

    太子殿下被阿荔在心底念叨完,又被王守仁念叨了一番。

    好在殿下今日没有继续留下用晚饭,如若不然,他必也是要厚颜留下的。

    殊不知,太子殿下又岂会不想留下?

    只是,他从小皇后的反应来看,便估摸着张眉娴的病情,应当是有内情在。

    至于是什么内情,却是他无法确定的,因此,还是识趣些避开为好。

    知深知浅,如此方是长久来往之道也。

    目送着殿下的马车驶出了小时雍坊,王守仁语重心长地松了口气——有心无力的稻草人,毫无作为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

    张眉寿从外书房离开之后,却未回愉院,而是直接去看了张眉娴。

    她到时,恰巧瞧见丫鬟端了刚熬好的药从耳房内走出来。

    丫鬟向她行礼。

    张眉寿点了头,示意她先进去。

    丫鬟走在前头,进得内间中,将药碗放下,又禀明“二姑娘来了”之后,便矮身行礼退了出去。

    张眉娴此时正坐在榻中看书,闻言将书卷放下,便要丫鬟扶着她起身。

    “大姐身体不适,且坐着便是。”张眉寿在一旁坐下,笑着问道:“听闻祖母下了命令,轻易不叫大姐躺着,可是真的?”

    张眉娴无奈笑着点头。

    “祖母也是为了大姐好。”张眉寿讲道。

    “我都知道。”张眉娴语气惭愧:“是我不争气,有劳二妹特地又来看我,还为我这般挂心——”

    张眉寿没有多言,只看向一旁的药碗,说道:“大姐还是先将药喝了罢。”

    张眉娴笑着说:“不着急,先放着凉一凉。”

    张眉寿便点头道“好”。

    待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她才又再次催促道:“药已凉得差不多了,再放下去,怕是要更苦了。”

    张眉娴顿了顿,才点头道:“二妹放心,我这就喝。”

    随即,又语气温和地道:“我病中未愈,恐过了病气儿给二妹……二妹若无其他事,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张眉寿却看着她说道:“待大姐喝罢了药,我再走也不迟。”

    张眉娴心中有些打鼓,勉强笑道:“那好——”

    丫鬟见状便递上药碗。

    药汁极苦,张眉娴皱着眉喝罢,忙接过清茶漱口。

    此时,一只白皙的细手伸到她面前,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张眉娴微怔之余,抬起头对上张眉寿的眼神,遂动作有些迟缓地接了过来。

    这是二妹往常最爱吃的松仁粽子糖。

    只是二妹现如今渐渐大了,却是不大爱吃甜食了,眼前这颗,怕不是特地带给她的吧?

    张眉娴将糖填入口中,舌齿间那苦涩的药味儿,顿时被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嘴里分明不苦了,她却渐渐红了眼睛。

    “你们都去外头守着。”她忽然吩咐丫鬟。

    阿荔得了张眉寿的点头准允之后,也随之退了出去。

    “二妹都知道了……”张眉娴看向张眉寿,面上神色羞愧。

    “大姐何苦要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张眉寿皱眉道:“究竟是有什么难处,竟非要如此吗?”

    她早该想到了,大姐的病情之所以反复不愈,并非是那些方子不对——

    大姐根本就不曾好好地吃过药!

    来之前,她已问罢大姐身边的大丫鬟了,方知大姐每每吃药,多半都要支开丫鬟。

    张眉娴低下头。

    虽说她比二妹大上许多,可此时二妹训起人来,她竟连辩驳和否认的勇气都没有。

    当然,她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大姐可是不愿嫁人?”张眉寿又问道。

    张眉娴眼神微紧,吃惊地看向她。

    二妹怎么好像什么都猜得透一样?

    若说张眉寿起初只是猜测的话,那么眼下得见张眉娴神情,便是确认无误了。

    不怪她往这上头想,实是张眉娴如今的头等难事便是嫁人二字了。

    “我……”张眉娴眼神闪躲了一瞬,才道:“我也不全是因为不愿嫁人,只是许多事情尚未想透,只怕嫁了过去,也只是耽误别人而已。”

    她一连压抑多日的话,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缺口。

    “可我若是无故不嫁,又恐外人议论叔叔婶婶……便想着,若是病了,便不好再说亲,也算是有情可原。”

    那些因抱疾在身而耽误亲事的姑娘家,比比皆是。

    隔壁的苍家妹妹,不就是如此吗?

    张眉寿却极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天爷,这都是什么……傻出天际的馊主意啊?



    不气不气……

    她这般大小时,做过的荒唐事也有不止一箩筐呢。

    此时,她便直接向张眉娴反问道:“大姐不嫁,还只是风言风语而已。可若大姐忽然抱疾,只怕母亲就要惹上更大的麻烦了。”

    刻意磋磨,后宅阴私,继母心思歹毒——还怕没人愿意往这上头牵扯吗?

    张眉娴听得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忙道:“我……我当真没想到这些。”

    于是更加愧责起来,一时连眼泪都顾不得去擦,只道:“……我就是个麻烦精,辜负了叔叔婶婶还有二妹的相护之心。”

    她向来是一幅遇硬则硬,遇软则更软的心肠。

    正因深知叔叔婶婶的好,故而她才会日日夜夜愧疚难安,软成了一滩水。

    好吧,还是别抬举自己了,应当说是一滩烂泥才对。

    “我这般蠢笨……合该一头撞死了干净!”惭愧懊悔到极致,张眉娴自我厌弃道。

    张眉寿满脸正色:“那更加不行了——若大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母亲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活活淹死?”

    张眉娴一噎。

    好么,她果真是天生的麻烦精无误了,竟是连死,也要牵连到无辜的婶婶。

    当真是生来多余,死也不能干净利落。

    如此看来,便是为了婶婶,她也是轻易不能死的……

    女孩子边哭边想着。

    张眉寿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在心底失笑。

    她这般说,便是拿准了大姐心中最在意的东西,以免这姑娘当真糊涂起来,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傻事。

    “大姐为何不肯嫁人,能与我说一说吗?”张眉寿认真问道。

    她待张眉娴,自是比不得对鹤龄与延龄那般亲近,可此时便是换成张眉箐,她也一样会如此。

    因为她们都值得。

    且同为一家人,能调和的自然都要去调和——家和万事兴,乃是她一直以来认定的真理。

    “我若说了,二妹可莫要笑话我。”

    张眉娴对张眉寿,向来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那便是羡慕与向往。

    只有她自己清楚,二妹的勇敢与坚毅,于她影响颇大。

    若没有二妹这个榜样在,许多事情她怕是都没有勇气去做。

    可她到底还是变不成二妹,若不然,此时也不会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伤人又伤己了。

    但能与二妹说一说,听一听二妹的意见,也是好的。

    “我只能说给二妹你听——”张眉娴又补充了一句。

    张眉寿点头:“大姐放心,我不与母亲他们讲。”

    咳,若真是不得不讲的事情,那她不明讲就是,委婉些暗示也是不违背承诺的。

    张眉娴哪里知道她满心信任的二妹会有这般想法,眼下只低声如实讲道:“我……实则我是心有所属了,所以才不敢稀里糊涂地嫁了人。”

    张眉寿有些讶然,却称不上吃惊。

    方才谈话间,她也猜测过会不会有此种可能。

    “大姐相中了哪个?且与我讲,只要对方人品周正可靠,未必不能托了媒人从中说合。”

    张眉娴哑然。

    二妹怎么说起这种事情来,竟也能这般干脆飒爽,毫不脸红……

    且……相中了哪个?

    这种要替她上街抢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并非二妹想得那般简单。”她叹气道:“我本是个厚脸皮的,若当真能嫁得了,我也不会白白耗了这些年……”

    张眉寿略微有些愕然。

    莫非对方已有家室?

    若果真如此,那祖母与母亲只怕都是断然不会应允的。

    清白门第出身的嫡出姑娘家,怎也沦落不到为人做妾的地步。

    可在她眼中,大姐并不像是这般不分轻重之人。

    然而,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只因张眉娴低低地说道:“……他是个出家之人。”

    张眉寿这回当真大吃了一惊。

    虽说她并非是一味死守规矩之人,可乍然听得此事,亦觉得过于惊世骇俗。

    “二妹别怕。”张眉娴见她神情不对,连忙讲道:“我与他虽是相识多年,却也从未有过逾越之举……且、且他待我……似乎并无世俗杂念。”

    以往那些叫她放在心里的“好”,想来,应该皆是出于故人之间的情谊吧。

    张眉寿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叹口气。

    可不管如何,此事本就阻力极大,若再只是一厢情愿的话,那更是无须多想了。

    说句强硬些的话,趁早绝了这份心思,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大姐瞧中他什么了?照着那些特质去找,未必找不到更合心意的。”

    “……”张眉娴听得愣了愣,旋即无奈失笑。

    “二妹你还小,怕是不懂。”她解释道:“便是这世间还有另外一人,与他从外貌到脾性,皆是一模一样,可也是不成的。”

    张眉寿微微皱眉。

    中意一个人,难道不正是因为中意他身上的某些特质吗?

    难道这些特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便无法去欣赏了不成?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世间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偏是此时,听张眉娴讲道:“此种心意,最是难控,几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更何况,她除了那份情意之外,还藏着一份不同寻常的心疼与不忍。

    张眉寿暂时压下内心的思索与求知欲,看着她讲道:“大姐,你嫁人或不嫁人,我皆无意干涉。但只一点,勿要再有分明患病却不肯吃药,又隐瞒实情之举了。”

    张眉娴看着面前空荡荡的那只药碗,点了点头。

    “我已知道错了。”

    实则,近日来,她已经动摇了。

    “起初我也并非刻意为之,本已想好了要放下此事。可谁知那时忽然病倒了,起先我只是心不在焉,不愿吃药而已……后来不知怎地,脑子忽然糊涂了,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来。”张眉娴如实讲道。

    “人的脑袋,越病越糊涂。待养好了病,脑子也清醒了,才能知道日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张眉寿并不逼她做决定,只反复提醒她务必要认真养病。

    只有老了一回的人,才能真正清楚地知道,人活在世,唯有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张眉娴认真地答应下来。

    她眼中隐约又有了些许光彩与生机。

    “大姐——”此时,张眉寿忽而开口,眼神微动,似有话要问。



    张眉娴看向她。

    “……”张眉寿却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她本是想问一问大姐——真正心悦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可想了想,却觉得此问委实不妥。

    正经不正经且不谈了,还是别叫大姐再去细细回味了罢……

    如此同揭人伤疤似乎也无区别了。

    再者,她觉得,同为人,旁人遇上了便能分辨的感觉,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若是遇着了,岂会分不清?

    况且,每人的脾性不同,心得约莫也会有偏差,万一不适用于她,岂不叫人愈发糊涂。

    故而,还是别去问这等蠢乎乎的问题了。

    待机缘真正到了,想来便能明白了。

    能不能有这份机缘,且看天意吧。

    此时,张眉娴看着她讲道:“同二妹说罢这些,我心中开阔了许多。”

    虽然,她只是说一说,二妹只是听一听,并未给她太多建议。

    甚至,二妹都不曾深问她,那位出家人是谁。

    二妹不会好奇吗?

    她认为也是会的。

    可正是二妹这种不轻不重,关切却又懂得尊重她的态度,叫她觉得一切皆没有她想得那么艰难。

    二妹似乎总能给她带来勇气。

    是,如今她是遇着难事了,可人活在世,谁不会遇到难事?她身边能有这般体谅她的姐妹和祖母叔婶,已是旁人比不得的幸运了。

    “二妹,多谢你今日听我说这些。”张眉娴又道。

    “大姐若真要谢我,就好生吃药养病。”

    张眉娴点着头,擦干眼泪,眼中浮现出愧疚的神情:“我会的——我这便去同祖母和婶婶请罪。”

    见她站起了身,似要唤丫鬟进来,张眉寿也随之站起身,却是抬手拦住了她。

    “不必了,此事还是不叫祖母和母亲知晓为好。”

    张眉娴听得呆住。

    “祖母与婶婶……竟不知此事么?”

    她还以为,二妹是从祖母她们那里得知的。

    “我还不曾告诉她们。”张眉寿看着她讲道:“大姐既是已经答应了我会好生养病,那便不说了。”

    此时若是说了,大姐要如何解释不谈,可不管如何解释,不好糊弄的祖母与母亲必然都会胡思乱想。

    且祖母与母亲的涉入,并不会起到什么好的作用,反而有可能会乱上加乱。

    后面的打算,还须大姐自己慢慢思量。

    当然,她会暗中留意,决不会让事情失控就是了。

    张眉娴眼中一热,才刚擦干净的脸颊上顿时又爬上了眼泪。

    她忽地抱住了张眉寿。

    “二妹……真的谢谢你。”

    除此之外,她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叫她去跟祖母婶婶认错固然不难,可她却是决没有办法将那些隐秘的心事如实告知的。

    但良心上,她也不愿撒谎。

    “二妹这般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我当真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张眉娴抱着张眉寿,啜泣着说道。

    自母亲过世之后,她再也没有这种被人护着的安稳感觉了。

    祖母待她固然是好,可祖母最重规矩,因此这份疼爱也有着限度。

    且祖孙的年纪差异在此,许多心事她也无法向祖母坦白。

    但二妹不一样——

    说句古怪的话,她如今竟是觉得这般有主意、还能扛事儿的二妹比祖母还能靠得住呢。

    张眉寿笑了一声,没有多说。

    大姐将她想得太好了些,她这般做,与其说是为了大姐着想,倒不如讲是不愿见着家中因此鸡飞狗跳。

    “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大姐也早些歇着。”张眉寿将张眉娴轻轻推开。

    张眉娴瞧着她肩上的湿痕,忙拿手帕去擦,擦着擦着,便破涕为笑。

    “叫二妹见笑了……”

    张眉寿也跟着笑,问:“大姐当日在后墙外,掌掴张眉妍时的气魄哪里去了?”

    张眉娴笑了一声,又蓦然一怔。

    这件事情,二妹竟然也知道?

    可二妹始终未说也未问……

    二妹的心思,总是这般沉稳。

    这份大气与从容,当真令人羡慕。

    亏她还是做姐姐的呢。

    这样的二妹,叫她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一个长姐和长女的身份。

    但正是因此,她心底忽而就有了力量。

    她可得出息些才行,窝窝囊囊,扭扭捏捏也太不成样子。

    张眉寿见该说的都已说完了,便带着阿荔离开了此处。

    方才,她提起张眉妍之事,自然不是无意间说漏了嘴——她就是想让大姐知道,这个家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会被人看在眼中。

    借此,好让大姐日后万一再不慎想犯糊涂时,心中也能多一份顾忌。

    有时,恰到好处的警示比之以情感动之,来得还要有用。

    到底她想做的,从来也不是一个好妹妹的角色。

    ……

    当晚,苍斌极晚才归家。

    这几日他手中有一桩棘手的案子,十分劳心费神。

    本也可像锦衣卫以往的作风那般,诏狱一进,刑具一上,哪里还能有不认的罪——

    但这向来不是他的做派。

    从前宁通执掌锦衣卫所时,他难展拳脚,如今换了陆塬,他倒是少了许多束缚。

    陆塬固然一心效忠皇上,事事皆以皇室利益为先,因此有时有些难辨正反,可较之以权谋私的宁通,无疑却好上了百倍不止。

    苍斌心中还念着此案的可疑之处,一路回到房中换下飞鱼服,接过下人奉来的温茶,都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仆人来禀:“老爷,公子来了。”

    苍斌这才回神。

    “进来。”他看向帘栊外的那道身影,语气温和,半点都不见白日里身为锦衣卫千户时的凛然冷冽之气。

    苍鹿在小厮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苍斌亲自上前将人扶过,在椅中坐下。

    苍鹿冲着父亲的方向笑了笑,遂转头向小厮等人吩咐道:“你们去外面守着,我有话要单独与父亲说。”

    待下人退了出去之后,苍斌才向儿子问道:“可是今日家中出了什么事?”

    可怎都没听下人说起?

    咳,不过他方才一直都在走神,也不排除下人说了他也没听进去的可能。

    “今日家中无事。”苍鹿面朝父亲,讲道:“从前许是出了什么事,是父亲和祖母不曾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