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斌听得一怔,旋即正色问道:“阿鹿,你此言何意?”
儿子性情开朗和煦,善解人意又知规矩,从不会无端与长辈开玩笑。
明明是很严肃的时刻,可苍千户还是在心中借此夸了自家儿子一把。
他常常觉得遗憾,儿子这般懂事出色,妻子却无法亲眼看一看。
“父亲,我今日才知,我这眼睛,极有可能……并非是生来如此。”苍鹿说到此处,语气虽是平静,可袖中双手却不自觉缓缓攥紧。
说没有不甘心,是不可能的。
但他懂得该如何去纾解。
苍斌闻言脸色顿时大变,原本有些涣散的神思立即聚集完整。
“阿鹿,这话……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莫非是有心人刻意拿这话来让孩子心中添堵不成!
就像那些不分轻重地同孩子说“你不是你父母亲生”的人,分明欠揍之极,偏还自认逗趣——
若叫他知道这胡言乱语的人是谁,他非得好生教训一顿不可!
“是太子殿下带出宫的太医。”
苍斌神色凝滞。
“……”
那个,狠狠教训对方一顿这样的大话,还是先放在一边吧……
毕竟眼下最紧要的是——这话竟是经堂堂太医之口说出来的?!
“阿鹿,你且将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些。”苍斌语气变得郑重。
苍鹿便将今日在张家,明太医替他诊看时所言皆无出入地复述了一遍。
“听闻,明太医近年来专心研治疑难眼疾之症——儿子听他的语气,乃是十分笃定的。”
苍斌早已听得心惊不已,诸多情绪在脑海中交织,叫他几乎坐也坐不住。
他的儿子,竟并非生来眼盲……
“父亲是否能回忆得起,在我刚出生不久之后的那段时日里,家中可曾出现过什么异常之事?”苍鹿问道。
却也心知时隔多年,能被记起的事情必然少之又少。
“一时半刻,为父亦难记得起来。”
加之忽然得知此事,他心下过于震动,一时也无法冷静下来去细思陈年旧事。
“但若当真有这回事,无论如何,我定都要查明真相!”在儿子面前,苍斌尽量压制着语气中的波动。
紧接着,立即问道:“明太医既能诊出旁人不能诊明之症,那不知可有对症的良方?”
苍鹿听出父亲声音里并不过分外露的希冀,便笑了笑,道:“暂时虽是没有,但明太医似有把握能攻克此疾。”
忽然得知这般内情,已是令人无法承受,他此时只能借着这等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话,稍稍慰藉父亲一二。
只因,他能体会父亲的此时的心境该有多么难受。
他还只是有些不甘而已,可父亲除了不甘之外,必定还有无穷尽的愧责。
为此,他甚至犹豫过,要不要干脆瞒下此事。
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或许已经不大重要,即便查明也改变不了什么——可真相背后倘若有着什么威胁性的动机呢?
所以,必须尽力去查明。
“好,好……”听闻治愈有望,苍斌不住地点着头,即便是强忍之下,眼眶仍旧有些泛红。
苍鹿神情微松。
兴许是有了这份希望在,苍斌显然也冷静了不少,他思索片刻后,道:“此事交由我来办,暂时不要惊动你祖母和其他人。”
苍鹿点头。
不惊动其他人,是防打草惊蛇。
暂时瞒着祖母,父亲应是顾虑祖母年迈体弱,若乍然得知此事,怕是打击之下再胡思乱想,会承受不住。
至于祖母所知道的,暂时先旁敲侧击地问着便是。
若来日有了眉目,当真到了需要对祖母他们坦白的时候,再如实告知也不晚。
……
不过二十来日,张眉娴的病,便好全了。
为此,张老太太特地下了请柬,请了祝又樘来家中用饭作为答谢。
张家这边其乐融融,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却郁闷之极。
先前,老夫人差他去张家为那位大姑娘诊病,可谁知普普通通的一场风寒瞧下来,不仅没将人瞧好,眼瞅着还愈发严重了——
这固然令他费解且处境尴尬,可紧接着又换了许多郎中大夫,也无人能治得好这风寒。
所以,季大夫也就不怎么尴尬了,只觉得这病情蹊跷古怪。
但……据说前些日子张家请来了一位不知名的大夫,留下了一张药方,就这么医好了张家大姑娘!
他使了高明而隐蔽的法子,也就是……拿银子雇人——悄悄地从张家抓药的那家药铺里,问出了药方详细。
可那药方他翻来覆去地看,也没能瞧出什么特别的门道来。
虽说用药方面是颇为考究,可对于他来说,这样的药方,他闭着眼睛都能开出一百张!
呵呵,但是说出去,谁又相信呢?
近来屡屡被人看轻,可信度如山体滑坡一般下降的季大夫表示不服。
再加之欲从张眉寿身上得知生息蛊来源之事,也是毫无进展,近来就更是寝食难安。
可他的精神依旧很好。
诀窍就在于——睡前扎两针。
这种助眠方式,已经陪同了他多日。
……
一月后,张眉娴出门前往大永昌寺上香。
张眉寿从宋氏口中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便有了些计较。
此前,她已查过了,大姐在染上风寒之前,便曾冒雨去过一次大永昌寺,且去时已是午后——大靖求神拜佛,为图灵验,多会选在午时之前,极少有人会午后出门去上香。
除非是态度闲散者,亦或是只图拜佛得心安,其余并无所求。
可若是这般无关紧要的态度,便也不会选在大雨之时出门。
所以,她猜测,大姐口中的那位“出家人”,十之八九便在大永昌寺。
她或可再去仔细探听一番,大姐与哪位僧人接触最多,以此大致确定对方是何人,但她暂时并没有去做。
究竟是否有这个必要,且看一看大姐此番回来之后的决定吧。
张眉娴回来时,已是午后申时。
耽误了这么久,张眉寿心中不禁略感不妙。
好在,无需她去过问什么,张眉娴便先主动找到了她。
张眉娴来了愉院——
张眉寿原本正坐在内间榻上剪纸,听闻张眉娴来了,便放下手中剪刀,去了外堂。
“二妹。”
张眉娴见着张眉寿,便莞尔一笑,抬起手中的油纸包,道:“你爱吃的芝麻酥饼,还热着呢。”
张眉寿没料到会瞧见这样一张明媚而不见刻意的笑脸。
她印象中,已有许久没看到这般轻快的大姐了。
她便让阿荔上前将东西接过来,笑着问:“大姐去了西市街?”
一边让人落座。
张眉娴边坐下,边点头讲道:“去了,吃了碗幼时爱吃的阳春面,虽说有有些年头不曾吃过了,可还是那般味道,竟是丝毫没变呢。”
又打趣道:“便是那菜叶,数了一数,也仍是四片,一片不多,一片不少。”
张眉寿听得笑了,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轻松的神情,心底却在思索。
依照她的经验来看,大姐能有这般转变,通常情形下,应是有两种可能——
其一,许是大彻大悟,当真想通,也放下了。
其二……却是与病重之人的“回光返照”相似——许是因心中有了什么不好且决绝的打算。
当然,她希望看到的是第一种。
“听说大姐出门上香去了,我还想着是在寺中留下用了斋饭,原是去了西市街。”
“不曾,寺里的斋饭再可口,却也比不得一碗阳春面呢。”
张眉娴适时地站起身,道:“二妹,咱们去里间说话。”
张眉寿意会,便未有让丫鬟跟进来。
“说来不怕二妹笑话——我今日去了大永昌寺,本想同他说清楚。”张眉娴笑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可你猜怎么着?”
说罢,也无须张眉寿去猜,便道:“他根本连见也不愿见我一面。”
态度究竟如何,已是不能再明显了。
不过,如此干脆利落些也好。
张眉寿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原本以为,大姐这么迟归家,许是与那僧人长谈了一场也未可知,合着却是压根儿没见上面,转而跑去了西市街吃面,给她买芝麻酥饼……
“那大姐如今是何打算?”
“便依他,也依着我自己的心意。”
张眉娴语气透着从容,心中也没有太多不甘了。
别跟她说什么“怕牵连她”,“怕给不了她安稳的日子”——她听戏时,最厌烦的便是这种窝窝囊囊,黏黏糊糊的桥段了。
每每听到,就恨不能将那男角儿一拳揍昏过去才好。
咳,当然,兴许人家根本不是因为这些,只是担心在身份已经被她知晓的情况下,再过多往来,会给他带来不利罢了。
有关这一点,她这些日子也大致想明白了。
她的纠缠,对他而言,当真只是有弊无利。
人生在世,情爱之事从来都不是全部,他改名换姓,隐瞒身份,自有他的谋划在。
倘若自以为是地劝他放下仇恨与过往,兴许并非是救赎他,而是自私的压制。
他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她拦不住,也帮不了,甚至连陪伴都会是拖累。
拖累他,拖累自己,都且不谈,可若拖累了张家,她却是万死莫赎了。
他不止是自己,更是白家后人。
她也一样。
每个人,每种身份,都有自己该去履行的责任,哪怕不为了旁人,只为自己安心无愧,那也是要做的。
况且,她的性子摆在这里,见着祖母和婶婶为她挂心,她的心便像被捅了刀子一样难受。
她想过了,若让她当真背离一切,一意勉强,便是同他有了结果,她也不会开怀。
反而,会背负着愧疚,度过此生。
所以,既是没有那副硬心肠,还是省省力气吧。
且,既有享受,便要有承担——这句话,她是在二妹教训鹤龄与延龄时偶然听到的。
直至此时,她方才真真切切地有了认同感。
咳,如此说来,好在那日在她说出“只要他一句话,多久我都等得”这句大话时,对方没有应承或是有半分犹豫,若不然……她倒要出尔反尔,成了个可耻的感情骗子了。
所以,女人心海底针,轻易信不得……
“此后,他清清静静参悟佛道,我也好好地过自己的平静日子。”张眉娴最后讲道:“我觉着,如此应当也算是彼此成全了。”
至于那一点点意难平,偷偷放在心底,一年记起那么一两回,酸涩又隐晦,也别有一番滋味——
相较于执意求个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而后怀揣着悔恨自责,乃至日渐互相怨怪的局面,究竟哪个让人更舒坦些,已无需多言。
张眉寿想了想,虽是不大清楚大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但心中还是有几分钦佩之意。
“背弃世俗,孤注一掷,不问后路,固然是寻常人不易做到的。”她看着张眉娴讲道:“可我认为,大姐能有这般决断与领悟,才是真正的勇气可嘉。”
没有悲天悯人,甚至能够坦然放下并接受,且将此看作成全,这般境界,当真是寻常女子难以相提并论的。
“二妹过赞了。”张眉娴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道:“说来惭愧地紧,一直以来,皆是二妹给我做了好榜样。此事若换作二妹,必能做得比我妥帖上百倍不止——”
说到此处,声音却戛然而止。
呸呸呸……!
换什么换,万万不能换,二妹必然能姻缘美满,顺顺利利嫁得如意郎君,如何会沾上这等霉运!
张眉娴连忙在心里补救了一番。
却还觉得远远不够,连忙就道:“二妹别当真,我这是一时嘴快了——”
说着,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角,又起身道:“我这便回去烧香!”
毕竟,她可是徒口咒死过前礼部侍郎的人啊!
张眉娴对此事一直心存忐忑。
张眉寿还未能反应得过来她究竟说错了什么,就见自家大姐风一般走了出去。
而走至帘栊外,却又忽然转过头,交待了一句:“芝麻酥饼,趁热吃!”
张眉寿嘴角一弯,笑着点头。
……
自此后,张老太太的心情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宋氏近来正忙着替张眉娴认真甄选相看的人选。
这一日,她带着张眉娴从街上回来之后,却是火冒三丈。
今日,本是同一户人家约好了在茶楼中“偶遇”,说好了她带上娴儿,对方带上家中公子——
双方父母,先前已是互看过画像的,她本觉得对方家世样貌也都颇好。
可见面之后,她与娴儿直瞅了半日,也未瞅着画像上的郎君。
好半天才知道,原来那满脸横肉,看似与中年人无异的男子,竟就是那什么……比娴儿还小了一岁的苏公子!
苍天可鉴,在此之前,她与娴儿还当那人是苏公子的父辈来着!
原还想,一个老男人家竟这般没个正形儿,人家女眷操持着的事情,他竟也跟着瞎掺和——
宋氏是个直脾气,心中不满,当即没忍住,便干笑着问起画像之事。
人家却道——那画像,乃是去年所画!
呵呵,去年所画?
这一身肉,岂能只是一年的功劳?
这得是什么秘诀,才能长肉长得这般快,若是拿这法子去养猪养牛,岂不是要发财了!
宋氏带着张眉娴回了海棠居,又对刚找过来的张眉寿说了一遍今日在茶楼内的经历。
遇上这样的人家,张眉寿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那画像,她也是见过的,称得上是翩翩公子,一表人才了。
看着母亲怒火难消的模样,她便跟着插科打诨道:“就是,如此天差地别,还好意思说是去年所画,怎不说是上辈子所画——如此还能来得更可信些。”
还有就是,那画师,该不是骆先生吧?
如若不是,二人倘若相见,那也得是棋逢对手了。
宋氏本在气头上,听得女儿这句话,却忍不住笑了出声。
张眉娴亦是笑起来。
这是她头一个相看的,便如此不同凡响,不知日后还要遇上什么新鲜事呢。
宋氏消了些气,才无奈讲道:“虽说人不可貌相,可这般欺瞒,哄着人家姑娘去见,还理直气壮地开脱,家风未免有不正之嫌。”
况且,他们哪儿来的脸皮觉得将她家姑娘哄去一瞧,这亲事就有机会成了的?
哦……知道了——
大概是那妇人手腕上沉得坠人的金镯子与满头的珠翠,以及那位公子腰间极费料儿的玉带,和左右各一枚的金镶玉玉佩吧?
宋氏这才顿悟。
“叫婶婶费心了。”张眉娴说道。
“既是一家人,又何须说这般见外的话?”宋氏笑着道:“不着急,慢慢瞧,总会有合适的。”
但若皆是如今日这般的货色,那她一个人确实有些遭不住了,还是得拉二弟妹一同帮着多操些心才是。
且说是慢慢挑,实则情形哪里有这般乐观。
说白了,双十年纪还没成家的男子,着实少见,多半是品行家世有瑕疵,被人挑剩了下来的。
甚至有些动作快的,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准备着手娶续弦了。
咳咳,当然,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的谢状元除外。
不过,谢状元的主意,他们是不敢乱打的。
且不说脾性是否相投……
谢状元眼高于顶,已是拒了多家遣上门的媒婆,其中比他们张家家世好上数倍者,也是大有人在——单是此一点,便叫许多人家望而却步了。
再者,女儿家过于高攀,并非什么好事,日后受了委屈,腰杆儿只怕都挺不直。
她只想要娴儿嫁入一户大致相当的人家,互敬互爱,日子能过得舒心些。
可当真是做了才知道,这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两个月相看了几户人家下来,非但没瞧着像样儿的,暗下还不知是谁传出了“张家大姑娘已过了婚配之龄,却还百般挑剔”的谣言。
宋氏怎么想,怎么觉得是“去年画的”的那一家。
可这等事情,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无法去澄清什么,只能平白被添堵。
张眉寿让棉花暗下查探了一番,大致确定了这谣言的源头,正是经由那苏家太太的嘴说出来的。
那张臭嘴,先是在自家府中说了一通,后在宴聚时也频频提起。
近日却是消停了许多,却非是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自家儿子的亲事有了着落。
偏偏与之定亲的人家,也是张家所熟知的——乾鱼胡同,邓家。
邓家那位自幼被养在庄子上、四年前极不容易回了邓家,却又因在仁和公主的六月花会上捅了娄子,再次被丢回庄子上的长姐邓贞,总算也等到了一桩亲事。
苏家算不上什么高门第,本是入不了邓常恩的眼,可无奈这个女儿着实上不得什么台面,几年观望下来,竟是连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
于是,也只能与苏家公子,两相凑合一下了。
张眉寿听罢这个消息,认真想了想,倒也觉得这两家确实有些般配。
甚至本想让人暗下教训教训那苏太太一二的想法,都立时打消了。
如此之下,是也不必她来多事动这个手了。
……
立秋之后,天气渐渐凉爽。
这一日,蒋家太太钟氏得了准允,进宫探望嫡妹静妃。
蒋令仪也随行在侧。
静妃前些日子患了场小病,如今已是大致痊愈,今日又得长姐来看望,心下本该感到慰藉,可不知因何,眉间仍是有些哀愁。
钟氏看在眼中,也不多问,只笑着道:“怎不见六皇子?”
这话正是冲着静妃心中所想来的。
静妃勉强笑了笑,道:“淇儿在宁贵妃宫中。”
她这唯一的孩子,自出生起,便被抱去了宁贵妃身边,跟着宁贵妃从玉坤宫到长春宫,却从不曾在她身边呆过哪怕一日。
便是她此番病下,想要见一见孩子,都未能如愿。
“能得宁贵妃喜爱,这是六皇子和娘娘的福气。”钟氏仿佛看不到静妃的低落,只道:“我记得再过两日,似乎便是六皇子的六岁生辰了?”
静妃点点头。
是啊,淇儿都已六岁了。
说起来,算是养在宁贵妃身边,最久的一位皇子了。
四皇子也只养到五岁而已。
想到此处,静妃忽而怔了怔。
“听嫂嫂说,六皇子生得伶俐可爱,十分讨喜。说来惭愧,我这做姨母的,竟还不曾见过呢。”钟氏笑着提议道:“我难得入宫一次,按理来说也该去长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才是,恰好也能顺道儿去瞧瞧六皇子,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她丈夫蒋钰之所以能够顺利入京任职,其中靠得便是宁贵妃的提携。
她进了宫来,若是不去请安,连句话都没有,未免显得太不知感恩。
且钟家这些年来的风光,也多是因为静妃依附着宁贵妃之故。
故而,在钟氏心中,钟蒋两家,早已同宁贵妃密不可分。
再加之如今六皇子渐渐长大,宁贵妃将其一直养在身边……
想到某种可能,钟氏心中涌出阵阵激动之情。
皇上如今正值壮年,且即便宁家先前出了那样的大事,宁贵妃却仍能屹立不倒,圣宠不衰——此一点,便足可见贵妃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正如传言中那般坚固难移。
静妃想了想,点了点头,道:“也好。”
她自然是想去长春宫看一看儿子的。
宁贵妃生性苛刻,不顾情面,平日里她若是无事便去长春宫,即便明面上是向宁贵妃请安,顺带着想见一见淇儿,亦会遭到冷眼与敲打。
宁贵妃一直防着她,不愿让她与淇儿走得太近。
事实却也如宁贵妃所愿了——淇儿同她,半分亲近之情也无。
想到此处,静妃自嘲地笑了笑。
可母亲爱子,乃是天性,更何况她在这深宫之中看似还算风光体面,实则却形单影只,便是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还要处处谨慎,生怕哪一点惹了宁贵妃不满。
她与长姐,本都不是什么蠢笨之人,自幼最擅的便是趋利避害,察言观色——可若非是实在没有办法,谁又真的甘心做一个任打任骂,时时端着笑脸的可怜人?
说句实在话,这些年磋磨下来,她早已失去了当初做舔狗时的激情。
如今自然也要舔,只是没了那份真情实感。
也因此,她更是几乎将所有的情感,皆寄托在了淇儿身上。
与钟氏心中澎湃的想法不同,她如今更多的是希望看着淇儿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
她甚至盼着淇儿能再平庸些,宁贵妃若看不上,便可同前面两位皇子那样,搬出长春宫。
到时,淇儿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可方才长姐那句“淇儿已经六岁了”,却叫她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静妃更衣梳发罢,便带着钟氏去了长春宫,求见宁贵妃。
蒋令仪跟在姑母和母亲身后,垂着眼睛,乖巧而知礼。
她的仪态举止,几乎不输京城贵女——钟氏在此之上,曾花了大力气请人特地教导过她。
一行人临近长春宫时,迎面瞧见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在太监的拥簇下走来。
静妃等人便止步。
蒋令仪也站定,低眉敛目间,却悄悄地投去了打量的目光。
那小少年既能在内宫之中行走,且这般穿着打扮,已让她大致猜出了身份——
除去未长成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外,皇上如今尚有四子。
太子殿下排在前面,后面便是四皇子祝又沅,五皇子祝又槟,以及她的表弟六皇子祝又淇。
面前这位,单从年纪上瞧,十之八九便是四皇子了。
到底在这上面的功课,她做得向来比寻常小娘子要足上十倍百倍。
果然,下一刻她便从静妃与对方的对话中得到了印证。
“倒有多日不曾见到四皇子了。”静妃语气温和。
祝又沅并不是内敛之人,此时也笑了笑,道:“母妃让我来给宁贵妃娘娘请安,才刚从长春宫内出来。”
蒋令仪心中嗤之以鼻。
请安便是请安,事情既都做了,作何还要与人说是他母妃叫他来的?
如此,这安便是请了,也没显得他待贵妃娘娘有多少孝心。
且他生母出身卑微,又不得皇上喜欢,也不知在人前有什么好提的。
与殿下同为皇子,这位未免也太过蠢笨了些,难怪当初没能入得了宁贵妃的眼。
她还记得,那年在仁和公主的花会上,便是四皇子私放出了那只巨狮,害了彼时最是尊贵的宴真郡主不说,也让她受惊一场——当时若非她机警,后果必定也是不堪设想。
也是那日,她得知了太子殿下的真实身份。
可……同样是那日,叫她瞧见了殿下待那张眉寿非同寻常的一幕。
若不是殿下相护,怕是张眉寿与徐婉兮也难逃一劫。
真是上天无眼。
每每想到此处,她心中既是不甘,又有酸涩。
蒋令仪短暂的出神之后,余光却瞥见四皇子的目光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蒋令仪微定心神,微微抬起头来,佯装无意地朝四皇子看去,眼神中含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她一双眼睛本就生得极灵动,这般之下,将整张脸都显得愈发生动了几分。
四目相对,祝又沅微微一怔时,蒋令仪却是霎时间收回了视线,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低头做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来。
祝又沅见状张了张嘴,不知怎地,就想告诉她“不必怕”,可话到嘴边,却到底碍于规矩,没有说出来。
蒋令仪一行人离去时,祝又沅仍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
他不常有机会出宫,所见的女子除了嫔妃便是宫女,这般有灵气的女孩子,他还是第一次见着。
或者,也可以说,以往年纪太小,也不曾留意过这些。
“去给我打听打听,这是哪家的姑娘,因何进宫……”祝又沅没忍住向身边的太监吩咐道。
“主子,这怕是不妥吧……”小太监面露苦色。
主子常常爱干一些诸如此类的出格荒唐之事,他因此可挨了娘娘不少责罚。
祝又沅气不打一处来,皱眉道:“我只是问一问罢了,又不做什么!”
无冤无仇,难道他还会去找那姑娘的麻烦不成?
小太监仍不敢应允。
主子的嘴,骗人的鬼!
只怕没几日,还要反过来问他“我何时说过这话”吧?
祝又沅见他神情,一巴掌甩在了他头上,不耐烦地道:“一个时辰内,若打听不来,便不必再来见我。”
说罢,兀自扬长而去。
……
静妃一行人来至长春宫后,却在外殿廊下候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
蒋令仪等得有些心焦,几次忍不住抬头看,都被钟氏拿眼神阻止了。
而此时,原本安静的殿内隐约传出了一道有些怪异的声音——
。
这声音,分明像是女孩子的说话声,却又透着古怪的沙哑沉闷。
“有劳方太医了。”
那道声音又讲道,这次清晰了许多。
钟氏眼中现出疑惑之色,静妃却面容平静,显然知道内情。
此时,就瞧见一道身穿太医官服的人影,由大宫女送着走了出来。
钟氏见状,终于放心了下来。
起先她们来时,只听一名宫女略显倨傲地道,贵妃眼下不得闲,叫她们且在外头等着。
一等便等了这么久,她就忍不住怀疑贵妃是否刻意晾着她们,不得闲只是借口罢了。
眼下看来,应当确是有事。
莫非是贵妃身体抱恙?
钟氏心思最是活泛,转瞬间便想了许多。
自幼便深得她真传的蒋令仪,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此时她甚至联想到了那道怪异声音之人的身份。
又等了片刻之后,终于有宫女前来传了她们进去。
想到便要见到那位以脾气暴戾,喜怒无常著称的宁贵妃,蒋令仪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袖中双手,因此仪态之上也稍显僵硬刻板了许多。
她行礼时,宁贵妃扫了她一眼,眼神中便有着漫不经心的藐视。
她虽是个做事常常不讲规矩的,可她五岁便进宫,是从宫女做起,瞧了一辈子的规矩仪态,因此此时只觉得蒋令仪的模样着实上不得台面。
蒋令仪向来敏锐,此时察觉到,脸颊便微微红了红,心跳也急剧加快。
她颇为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她本是能做好的,她分明每日都在家中练习,就连教她的嬷嬷都时常夸赞,今日怎么就因一时胆怯而出了丑呢。
她力求能讨人人喜欢,本是想抓住机会在宁贵妃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罢了,越慌便越乱,且先让自己平复下来,在后面再尽量弥补便是。
此时,静妃看向宁贵妃身边站着的少女,适时地与钟氏和蒋令仪说道:“这位是宴真县主。”
钟氏与蒋令仪便连忙向其行礼。
其间,蒋令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宴真头上的幂篱。
之前京城暗下都在传宴真县主容貌被毁,她此番却是头一回亲眼瞧见。
蒋令仪心中莫名觉得痛快。
曾经的天之骄女,便是公主都敢不放在眼里的宴真郡主,如今不单毁了容貌,还因宁通之事被贬为了县主。
她这般在心中想着,面上不露分毫,仍作出一副恭谨的模样。
可她这边刚直起身来,将头抬起,就见宴真走到了她面前。
蒋令仪有些疑惑,露出自认规矩的笑意,可这笑意刚展露,忽然就见宴真朝她抬起了手——
“啪!”
蒋令仪不待反应,左边脸颊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她没忍住惊呼了一声,惊异惶恐无比。
“县主……”
钟氏与静妃忙将她扶住。
钟氏脸色发白,尽量平静地问道:“不知小女哪里做得不对,县主只管指出,臣妇也好让她跟县主赔不是——”
幂篱之下,宴真眼底皆是冷意。
她看向钟氏,语气里带着有些敷衍的恍然,道:“原来这是你女儿啊。”
钟氏强自笑了笑:“正是。”
“端看她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瞧,我只当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下人呢——既是蒋家的姑娘,倒是我莽撞唐突了。”
蒋令仪低着头咬紧了下唇。
她方才分明已经自报过身份。
寻常的丫鬟又哪里能跟着进长春宫?
况且,她只看了一眼而已,怎就成了一直盯着瞧……只因这一眼,竟就生生被讽刺成了不懂规矩,与丫鬟无异的粗鄙之人。
宴真这分明是故意给她难看,甚至连个像样儿的借口都懒得去找,而给出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
可越是如此,越透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视之意,才更加叫人觉得难堪之极。
再观宁贵妃,竟只坐在那里品茶,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浑然一副纵容的态度。
都说宁贵妃护短,不讲礼数规矩,今日她总算见识到了。
静妃只得道:“臣妾这侄女,甚少入宫,多少有些不懂规矩,还请县主和贵妃娘娘见谅。”
钟氏亦是赔笑道:“是,县主息怒,小女蠢笨,却也绝无冒犯之意……”
说着,看向女儿,道:“还不快向县主请罪?”
蒋令仪应了声“是”,上前一步,矮身行礼,声音恳切:“是臣女行为有失,请县主责罚。”
解释的话必然是不能多讲了,宴真这等乖张的脾气,她暂且摸不清楚,只怕不知哪一句又要惹了对方不悦。
宴真微微抬了抬下颌,道:“责罚就不必了——只是多学一学规矩,却是没有错的。”
蒋令仪勉强笑着道:“多谢县主良言,臣女必当谨记。”
她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能任性,什么时候半点任性都使不得。
忍一时算不得什么,且往后看吧。
而宴真之所以这般为难她,无非是自觉容貌被毁,旁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屈辱——
又见她生得貌美,许更是觉得被戳到了痛处。
这得是多么可怜又自卑。
再者,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的蠢人,还怕日后没有跟头栽么?
蒋令仪在内心劝慰了自己一番,面上逐渐冷静了下来,然而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却时时在提醒她自己方才是如何受辱的。
这件事,她要牢牢记在心里。
而此时,宴真向宁贵妃讲道:“姑母,宴真觉得倦了,便不打搅姑母说话了。”
宁贵妃点头道:“且去耳殿歇着吧。”
“是。”宴真行礼,退了出去。
可她却未去耳殿,而是独自出了长春宫。
离开长春宫后,她原本从容的脚步忽然变快了许多。
她紧紧抓着双手,抿紧唇,一路疾走,似有数不清的情绪需要宣泄。
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医不好她的脸……宫里的太医,统统都是庸医!
这些人,全都该死!
可在姑母面前,她不能暴露自己心中的躁怒——这数年下来,眼见医治无果,便是姑母也已开始隐隐露出不耐烦的态度来了。
呵呵,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着,将她视作己出的姑母。
宴真满心怨气,一路不顾宫人的侧目疾行着,不知何时,便来到了御花园内。
她走得甚累,大口喘息起来。
正是此时,忽有一阵脚步声入耳。
很快,宫人行礼的声音也一并传来。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太子殿下”四字——
她神情顿变,下意识地抬手要去触碰自己的脸,然而刚碰到幂篱,又立即将手放了下来。
目光匆匆在四周看了一遍,耳边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宴真竟称得上是慌慌张张地逃离了此处。
可逃至一半,又忽然停了下来,折身躲进了茂密的凌霄花藤架后。
她这厢刚藏好身,视线中就见方才她所在的小径之上,走来了一名身形颀长的少年。
少年身着鸦青色直裰,墨发为玉冠所束,俊逸之余,更有浑身清贵之气。
乍观面容,似还透着未完全褪去的孩子模样,可周身气势,却是沉稳有加,半点浮躁张扬之气也无。
宴真眼神忽而变得有些悠远。
他自幼便是这幅少年老成的模样,半点孩子气都不见。
分明经历过那样的不公与磨难,却无丝毫戾气,甚至于就连怨怪都不存在。
他刚从冷宫中被接出来的那段时日,她恰好随同姑母住在玉坤宫中,因听多了姑母的咒骂与敌视,便也曾多番刻意刁难过他,可他要么不作理会,要么轻而易举地便化解了。
更怪的是,他似乎从不曾为此动怒失态。
后来她慢慢知道,那并不是“似乎”——
可世上怎会有如此大度之人?
她不信,也不肯信。
毕竟这与她自幼的认知与所见,皆是背离颠倒的。
然而,一年又一年下来,最终她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那般大度仁义,待人和善包容,并非是因为头脑简单,天生犯蠢,分不清什么是恶意与坏心。
相反,他是极聪明出色的,哪怕从不张扬。
可他的那些好,却也不是因小小年纪便心机深重,刻意做给世人看——
那真的是一个眼中无尘,心中无恨之人。
他那身光芒,仿佛再多的黑暗也都无法浸染半分。
这对彼时的她而言,是极大的冲击。
她本以为自己必然会看不惯这类人,甚至会生出愈发多的敌意,可不知为何,她竟渐渐地被吸引了,开始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
在他面前,她甚至不知不觉中便会收起身上的利刺,仿佛只要呆在他身边,她心中的那团戾气便能被化解许多。
再大些,耳边听多了嫁娶之言,她便开始幻想日后要嫁给他,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至于姑母?
她那时天真地想,姑母总有一日也能看清他的宽容大度,且有她来做他的皇后,姑母和宁家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想让姑母帮她。
可这一切不过刚在心中萌芽,她便做了场噩梦。
这场噩梦,至今都未醒,且极有可能永远都无法醒来了——
一夕间,她忽然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心底那团仅有且微弱的光芒,也日渐黯淡,便是想靠近,却也不能。
她自卑又自傲,不敢见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宴真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少年身影在太监侍卫的拥簇下,渐渐走远。
她的眼睛一点点泛红,十指已将掌心生生抓破。
她很清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靠近这样高高在上的他了——
可她不甘心!
且他今年已满十四,至多再有两三年,必然就要开始选太子妃,到时,难道她要亲眼看着别的女子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不……那些庸俗肤浅的女子,根本不懂他真正的好,哪里能够配不上他!
想到那情形,宴真便抑制不住内心疯狂滋生的妒意。
此时,她眼瞧着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径尽头,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既然她高攀不上,那不如便叫他跌落泥中好了……
若他不再是太子,失去了如今拥有的一切,那她就还有机会!
少女不知何时抓了满手的凌霄藤叶,紧攥之下,墨绿的叶汁将细长的手指染得狼藉斑驳。
……
再有半月,便是秋闱。
越是临近,一直紧盯着张秋池的刘大人,却反而显得松弛了许多。
疲累是不存在的,毕竟为了未来女婿,再累也高兴。
只是他认为,如今该看的也看了,该教的也教了。到了如今,如未来女婿这般层次的考生,拼得便是心态二字了。
心态好,不紧绷不慌乱,从容之下,便更易考出好结果来。
这可是前头几位状元的一致心得。
张峦本有些不大认同,在他的认知当中,越是接近,越不能放松,毕竟临阵磨枪还极有用呢。
孩子这些年来这般刻苦,怎还在乎多这十天半月,此时放松不打紧,万一因此考砸了,孩子之前付出的心血便要被辜负了。
到时岂不是欲哭无泪?
可刘大人与几位状元问出的一句话,却是让他反对的话再也没能说得出口,那句话便是——莫非你考中过状元?
张峦当场只觉得膝盖一痛。
好吧,没考中过状元的人,在这儿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他还是闭嘴且自闭一会儿吧。
可……既然都说了要让孩子放松,刘大人怎还是每晚都来蹭饭?
这无事还要登门,且频繁的程度,便是既安,都已被生生比下去了。
哎,在此之上,既安最近略显不争气啊。
好几日都没见到祝又樘的张峦,在心底默默念叨着。
这一日,刘健恰逢休沐。
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休息是不可能的,对刘大人而言,休沐与不休沐的区分只在于,是在张贤弟家中蹭晚饭,还是午饭晚饭一块儿蹭。
话说回来,清早登门,吃罢午饭再吃晚饭的做法,他可是受了殿下的启发啊。
若没有殿下开了这般厚颜的先河,没准儿他还真不好意思。
咳,也只是没准儿!
然而今日刘大人却非独自一人登门,随同前来的还有刘家夫人。
刘家夫人同张老太太打了个照面儿,便与宋氏挽着手臂,打算回海棠居说话。
今日,刘夫人前来,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同宋氏商量。
而张眉寿跟在身后,看着二人如此要好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单看这情形,谁又能想到她们不过刚结识了数月而已呢?
女人间的情感,来得总是简单而迅猛。
是做姐妹还是相互翻白眼,有时可能只需要一个眼神的交汇。
可是吧,你又不能因此说她们轻率。
且她们在鉴定对方是否可交的直觉之上,向来准确得可怕。
刘夫人与宋氏确实极为投缘。
三五不时便要约茶上街,这等塑料姐妹花也干得出来的事情且不提,单讲一点——刘夫人如今已经认定,亲事可以不结,可宋氏这个姐妹儿,她认定了!
呵呵,什么男人,什么女婿,在投缘的姐妹面前,都得往后排一排。
新买了胭脂水粉,若是去问男人,根本是对牛弹琴——若碰上眼瞎的,没准儿都看不出来你究竟有没有搽。
可若是懂行的姐妹,瞧一眼就能知道是在哪个铺子里买的。
这么一来,还愁没有共同话题?
所以,当一个女人认真打扮起来,用京中最时兴的料子裁衣,戴上了宝华楼里最新样式的首饰之时——她未必是为了男人,但一定是想在女人面前炫耀。
当然,也不排除是为了对镜自赏。
毕竟男人们这么好敷衍,根本不配被认真对待啊。
以上,皆是刘夫人与宋氏近来刚总结出的心得。
今日刘夫人却无暇跟宋氏唠闲磕儿,刚到海棠居坐下,便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了张眉娴的亲事。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宋氏就觉得有些头痛。
“别说了……”
她叹了口气。
不必多言,懂她的姐们自然能明白她此时的一言难尽。
虽说背后不论人长短,可……她真的好想问,京城官宦人家,何时藏了这么些歪瓜裂枣?
平日里轻易瞧不着,而仿佛她张家的女儿刚要议亲,他们就一股脑儿倾巢出动了似得……
哎,这是要为难死个谁啊。
当然,也不全是不能看的,只是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要么有着其它的缺点,要么实在不合适。
刘夫人会意,却未跟着叹气,而是笑着道:“俗话说,姻缘自有天定,该嫁去哪家,是早已有定数的。”
宋氏顺着她的话,道:“如今只盼着这定数能快些来,也千万要合心意些。”
“兴许是快来了呢。”刘夫人依旧在笑。
宋氏略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遂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刘夫人又笑了笑。
“今日我前来,实则是想当个媒人,来日讨杯媒人酒吃来着。”
宋氏听了这话,眼睛微微一亮。
能劳得刘家嫂子亲自做媒,她觉得对方起码是能够入眼的。
“刘家嫂子”这个称呼,乃是刘夫人自己要求的。
对此,宋氏也不好说什么。
反正刘大人也称呼她家夫君为张贤弟来着……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就这么着吧。
宋氏开口接话前,先转头对一侧的张眉寿说道:“蓁蓁,我与你刘伯母说会儿话,你且带着丫鬟去茶房里瞧一瞧茶点可备好了——”
张眉寿点头,朝着刘夫人行了礼,才退了出去。
刘夫人满眼欣赏之色。
张家上下,从老到小,竟都这么地招人喜欢——老爷也真是的,怎不早点拉她过来?
什么?
她不愿意?
那他就不能强逼一下?
作为一家之主,究竟能不能有点儿主张了!
亏还是做大官儿的呢!
想到丈夫这些年来独占了张家人的热情招待,刘夫人就觉得心中不平衡。
此时,宋氏方才问起:“不知刘嫂子说得是哪一家?郎君今年多大?生得俊是不俊?”
大家都是熟人,拐弯抹角没必要,直接些还省劲。
“俊!”刘夫人最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宋氏便略放心了些。
刘家嫂子的眼光,她是信得过的。
这些日子见的两个委实不像样,再不来个好看些的让娴儿洗一洗眼,恐怕孩子就要遭不住了。
“是北居贤坊齐家独子。”刘夫人笑着说道:“比你们大姑娘要年长两岁呢。”
北居贤坊齐家?
因隔了大半座京城,宋氏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可……比娴儿还大两岁?
那今年,岂不是已有二十一了?
该不会又是娶续弦的吧?
这些日子,不少媒婆上门打得就是让娴儿做继室的算盘——这样的媒婆,她见一个赶一个,连杯茶都懒得看。
真当她是柳氏那等货色呢。
且因怕娴儿多想,这些事情她都不曾对娴儿提起过半句。
刘夫人似看出了她的疑虑,当下说道:“你别乱想,这位将军可未曾娶过亲呢。早年倒是曾订下过一门亲事,只因那时他父亲病逝,齐家无人支撑,女方便寻了借口退了亲——”
宋氏没怎么听得进后面的话,只有些怔然地问道:“……将军?”
刘夫人点头。
“这孩子是个争气的,投军之后,在战场上立了不少功劳,年初大军击退女真归京时,论功行赏,他便被封为了五品武德将军。”
又道:“若非如此,也不能耽误到这般年纪还未成家。”
宋氏这才恍然。
“原来如此。”
“他家中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他早年没了父亲,家道中落,这才弃文从武。他上头只一位哥哥,早已娶妻生子。如今,他母亲一心只为了他的亲事发愁呢。”
刘夫人继续讲道:“我同他母亲乃是闺中旧识了,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长相品行皆没得说。若不是我瞧着满意的,也不会贸然同你说起。”
只是,同她看中的未来女婿比起来,那大概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咳,但这种事情是看机缘的,勉强不来。
谁叫她家老爷眼睛亮,早早就下了手呢。
刘夫人鲜少在心底夸了刘大人一把。
宋氏哪里知道竟被刘家嫂子这般比较了一番,只点着头道:“如此听来,倒是颇好的。”
刘家夫人便又细细地同她说了些齐家的情况。
大靖结亲,多讲求双亲健全,若非是齐家二公子没了父亲,刘夫人必然一早就要同宋氏说起此事了。
但眼瞧着张眉娴至今也没能挑出什么满意的来,且齐家公子虽是无父,可年纪轻轻已是正五品的官职,各方面也都不错,怎么瞧都是值得托付的。
且有一点,也很紧要。
刘夫人吃了口茶,笑着道:“这件事情,说来也巧——”
“哦?”宋氏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个巧法儿?”
“实则,是齐家太太在茶楼里曾瞧见过你家大姑娘,入了眼缘在先。”刘夫人满眼笑意。
宋氏讶然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娴儿以往便不爱出门,至多是出门上个香而已,可近来,连寺庙也甚少去了。
更别提是去茶楼闲逛了。
“已有几个月了。”刘夫人笑着讲道:“说了你怕是不信,正是你带着大姑娘去相看那劳什子苏家公子那日——”
宋氏这回当真吃了一惊。
真是如此,那确实也太巧了些。
“齐家太太同我再三夸赞过,你家这位大姑娘,不单人生得好看,言行举止又得体。却贵在也不是那等软软乎乎的性子,她委实喜欢——又道,外头的那些流言,她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瞧着好,必然就是真的好。”
宋氏听得想笑之余,又觉得欣慰。
虽不知这位齐家太太何来如此“毒辣”的眼光,竟将她家娴儿的好,看得如此分明,但足可见这世上还是有许多眼亮心明之人的。
说句远话,若这桩亲事当真能成,娴儿能有这么个明事理的婆婆,也是好事一桩。
为什么面都没见就断定对方是个明事理的呢?
——眼光这么好,人当然也差不了。
且,若对方真是个惹人嫌的妇人,刘家嫂嫂定然也不会揽下此事了。
“待我与老太太说明此事,再劳刘嫂子去回个话儿,若说定了,便合计着见上一面。”宋氏痛快地说道。
刘夫人点头后,讲道:“依我之意,咱们便不去外头了,到时我给差人送张帖子来,你领着家里的姑娘去我那里——不管成与不成,好歹也不会给你家大姑娘再添麻烦。”
张眉娴屡屡相看不成,又因先前苏家太太添油加醋的抹黑,如今倒被许多吃饱了撑的无聊之人盯着瞧。
因此,刘夫人才提议让宋氏去刘家。
明面上,张家与齐家皆与刘家有来往,带着家中小辈上门作客,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宋氏点头道:“刘嫂子有心了,那便就先这么说定了。”
午间,刘大人与夫人皆留了下来用饭。
饭后在花厅里又说了会儿话,急着去给齐太太回话的刘夫人便请了辞,张老太太好客,留了她一句,刘夫人便拿暗示的眼神看向刘健。
该回去了。
接收到自家夫人的眼神,刘大人便赶忙道:“时辰确实不早了,夫人若有事,就且先回去吧。”
刘夫人气得一噎。
这是叫她独自回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客,他是主呢!
刘夫人正生气间,余光瞧见一旁坐着的翩翩少年,气便消了许多。
罢了罢了,看在池儿的份儿上,便不与他计较了。
只是临走前,又是一番眼神暗示——池儿如今需要清净,你这老头子可别总是聒噪扰人,平白叫孩子心烦。
刘大人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还需要这无知的妇人来提醒他?
他自然不会去打搅池儿,他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想同张家的三公子和四公子玩投壶。
但这话他不能说,若不然又要被这无知的妇人取笑。
刘大人暗暗摩拳擦掌。
已经一连输了两回了,今日,他必须得赢回一局才行。
咳,若再输了的话,那……便仍做出刻意相让的样子就是了。
……
两日后,张眉寿在张秋池的陪同下,于午后出了门。
东长安街上,人来人往,一如既往地热闹。
“二妹可要逛一逛?”
待下了马车,张秋池笑着问道。
张眉寿道:“也无甚好逛的,大哥且陪我去书斋吧。”
这条街上有一家书斋,其内掌柜与张秋池颇为熟知,以往张眉寿作画时所用彩墨,多是张秋池从此处买回的。
今日张眉寿本打算独自前来,可张秋池自认闲来无事,便跟着一道儿出来走走。
成日闷在家中,也不是件好事情。
兄妹二人约是在书斋内待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离去。
除了彩墨之外,张眉寿还买了几卷书。和一只用料普通,但烧制做工难得精致的海棠式笔洗——这笔洗,她是给父亲带的。
“二妹可要吃糖葫芦?”张秋池看着恰巧经过的小贩,向张眉寿问道。
张眉寿笑着摇头。
或是上一世在牙疼之上屡屡遭了罪,如今她倒不比前世那般嗜糖如命了。
想到此处,她眼前就闪过前世一些关于牙疼的琐事。
她犯牙疼时,常是连饭也吃不下,因觉得丢脸,又恐被嬷嬷说教,有时连太医都不敢请。偶尔请上一次,便要屯足好几回的药,以便犯牙疼时好让阿荔偷偷地取出来用。
说来,那些药哪怕是在潮湿的季节放了数月,也都还好好地,阿荔常与她感叹——太医院里的药果真是好,若换成在外头抓来的,定是早已发霉了呢。
可她后来才知道,太医院里再好的药,若是如她那般储存不当,不出十来日,也是会发霉的。
故而,她那些治牙疼的药何以那般扛折腾,倒显得极奇怪了。
此时,阿荔望着那渐渐走远的糖葫芦小贩,却再三地偷咽了口水。
糖葫芦分明是这个世上最好吃的小食,姑娘怎么不爱吃呢?这真是跟棉花那厮的怪心思一样,实在令人想不通。
主仆一行人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此处乃是闹市,马车不便驶入,于是来时便停在了街头。
待将出东长安街时,忽见前方闹哄哄地,还夹杂着骂声。
张秋池见状,便让小厮去前头瞧了瞧。
倒不是他想听热闹,只是见围观者甚多,直将路都堵了大半,恐是出了不好或不雅之事,再冲撞到自家妹妹。
咳,毕竟有一回他在一条巷子里,就撞见了一个光着身子被人喊打喊杀的逃命男人来着。
可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种……即便自家妹妹瞧见了,估计也不会反应太大的感觉……
但妹妹就是妹妹,妹妹即便再大胆,那也是要好生护着的。
小厮很快折返。
“公子,不打紧,前头是一家赌坊,说是有人欠了赌债不还,同赌坊里的人动了手。”
张秋池点点头,这才将张眉寿护在身侧往前走去。
可正要穿过人群时,忽有一道人影朝着他们踉跄地跑了过来,伸了手就要去抓张眉寿——
张秋池脸色微变,转身就将张眉寿护住。
而在同一刻,阿荔已经一脚将对方踹出了一丈远。
别说她阿荔欺负弱者,而是做乞丐就要有做乞丐的样子,好好讨钱就是了,伸手来抓她家姑娘一个小娘子干什么呢?
那被她当作了乞丐的人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叫起来。
此时,赌坊里的伙计忽然带着两名打手冲了出来,将那地上的人提了起来。
“三妹,是我啊!”
那人挣扎着朝张眉寿的方向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竟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因衣着邋遢,头发在方才也散乱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故而一时叫人看不清长相年纪。
阿荔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张义龄?!
好么,她就说,哪里来的乞丐竟还胖乎乎地——
而此时,忽然又有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好侄女,我是你大伯!”
张眉寿闻言看了过去,只见是一位同样狼狈,竟已显老态的男人被一名打手抓住双臂禁锢着,一双有些凹陷发黑的眼睛盯着她的方向,目光里带着渴求。
“好侄女,快借大伯一百两银子应一应急!”见她看过来,张彦连忙讲道。
张眉寿将这父子二人的模样看在眼中,忽地想起了前世他们携手同逛妓馆的荒唐过往。
果然,根子坏了的人,不管是什么境况,都不可能变得规矩起来。
即便没有靠山,也没有银子,他们也总有法子百般作死。
“二妹,咱们走吧——”
张秋池的话刚落音,就听那赌坊里的人问道:“你们是他们的亲戚?若是的话,趁早拿了银子出来赎人,若不然,十两银子一只手,他们连手带脚可都不够剁的!”
没想到这父子俩还有这么富贵的亲戚。
这些赌债都是白赚的,自然能追回多少是多少,相比之下,剁手什么的他们还嫌费劲麻烦呢。
此时,围观的百姓便多是朝着张眉寿兄妹二人看了过来,议论声甚至起哄声此起彼伏。
阿荔见状,叉腰朝着那赌坊伙计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不成?我们姑娘公子,像是认得他们的吗?手脚不够剁,再挑了别的来剁就是了,浑身上下这么多地方,还怕不够用?”
在这儿吓唬谁呢!
张眉寿闻言险些失笑,也无欲多加理会,遂对阿荔讲道:“走吧。”
他们是死是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刚赶来的少年恰巧听到了阿荔那番话,又将张眉寿嘴角那一闪而过的浅淡笑意看在眼里,一时心中不禁浮起怒气来。
陌生人尚且无法做到如此冷眼旁观,更何况,那可是她的亲大伯!
即便已经分族,可血缘在此,她怎么忍心?
以往,他只当她年幼娇蛮,可如今看来,却是心肠冷硬狠辣——枉亏当年那一道在湖州立功的圣旨下来,世人还当她菩萨心肠……如今看来,当真不能再虚伪了!
“我是来赎人的!”
因心中存了怒气与不忿,此时少年开口,声音便极大,似有意要让张眉寿听到一般。
张眉寿确实听见了。
她与张秋池皆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冤大头这么阔绰——
待目光搜寻到说话之人,四目相对时,女孩子原本平静的目光却微微浮现了一层疑惑之色。
等等……此人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一直紧紧盯着她的邓誉,见状直是气得浑身发紧。
她……竟是根本没认出他来?!
下一刻,却见女孩子的目光转向了他身旁的位置。
张眉妍亦在死死地看着张家兄妹离去的方向。
张眉寿眼中这才呈现出恍然之色。
“……”
说来奇怪,有些人单看,一下子不大能认得出来,可当同另一个人站在一处时,身份就忽然变得清晰了。
可,邓誉是怎么做到又同张眉妍搅和到一起去的?
不管了,反正别来招惹她就成。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离去。
见她态度这般轻飘飘,邓誉莫名气得更厉害了。
他让小厮上前将赎人的银子送到赌坊伙计手中,而后在众人打量探索的目光下匆匆离去。
他在远处找了家酒楼,将张眉妍三人带入了二楼雅间之内。
“誉哥哥,今日多谢你了。”张眉妍垂泪道:“这银子,我定会想法子还给你的。”
邓誉身边的小厮听得想叹气。
他家公子都帮他们处理了多少烂账了,回回都说还,可倒是至少拿出哪怕一文钱来,表一表诚意也好啊。
“邓大哥,谢谢你。”张义龄眼眶也泛红,朝着邓誉讲道:“日后邓大哥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小厮:“……”
没有,真的没有,这辈子都不可能有。
可这种要彻底黏上他家公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邓誉叹了口气。
“今日事出突然,关乎你与张伯父的安危,我不得不帮。可赌到底不该,赌坊之地,鱼龙混杂,我想劝你们一句——这种地方,日后还是不要再去了。”
张眉妍咬了咬嘴唇,拿泪眼恨铁不成钢地看向父亲和弟弟:“这样的话,早同他们说了不下百遍了,可偏是不听……”
“姐姐,邓大哥,我日后再也不赌了,我只是怕父亲出事,才跟了过去……”
张彦则靠在椅子里,低着头不说话,看起来萎靡之极。
邓誉在心中忍不住感慨。
曾经张家伯父也是进士出身,前途大好,谁能想到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当年之事,真假内情他不清楚,可张眉妍同他说,乃是张峦与张敬联手设下的圈套。
这话,他也不知真假,可今日张眉寿的态度,着实叫他觉得心寒。
不管真相如何,可做人不该如此冷血。
今日便是张峦父子遇到同样之事,哪怕有过节在先,可他必然也会出手相助。
枉费那张家大公子近年来才名远扬,功名在身不提,据说还得了多位富有才学之士青睐,如今看来,也是徒有其表罢了。
邓誉在心中冷笑连连。
……
次日,是宋氏带着女儿前往刘家“作客”的日子。
除了张眉娴,身负混淆视线、打掩护重任的张眉寿自然也被带去了。
此时不过辰时末,宋氏特地来早了些,以便能与刘夫人先说说话,也能做些大致上的准备。
刘府不可谓不热情。
母女三人这边刚踏入刘府府邸之内,就有一名早等在角门处的丫鬟迎了上来。
丫鬟上前笑着行礼。
宋氏认出,这乃是刘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大丫鬟引着几人往院深处走去。
路上,她对宋氏笑着说道:“齐家的太太今日恰也来了,此时便在前厅与夫人说话儿呢。”
宋氏听得讶然。
齐家人,竟是已经到了?
且这大丫鬟虽说只提了齐家太太,可这显然与那故作不知内情的语气一般无二,不过是出于谨慎罢了。
齐家郎君此时必然也在前厅。
……原本还想着早些到,也好多少准备准备呢!
这种准备自然不是梳妆打扮之类,而是心态上的。
说白了,宋氏对此番相看,是极为重视的。
可说到底——谁又不重视呢!
齐家太太天刚亮就带着儿子过来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时,便已有丫鬟先一步将宋氏母女入府的消息通传到了花厅。
齐家太太精神一振,嘴角当即溢出笑意来,又连忙向下首坐着的儿子使了一通眼神。
齐家二公子:“……”
母亲想同他说什么?
这眼神使得又急又多样,若译成话来,少说也得有二十句朝上——这谁能看得懂?
见儿子神情略显茫然,齐家太太有些急了。
不愿承认都不行,儿子这些年来打仗确实都打傻了!
可军医却同她再三保证,说是头部不曾受过伤。
不管如何,今日这相看,可万万不能弄砸了。
可那些话,当着刘家一干下人的面儿也不好说得太直白,于是,齐太太便转过头,尽量简明扼要地低声交待道:“俊,机灵——懂?”
齐家二公子神色复杂地点头:“……懂了。”
机灵他自然是懂的,可是“俊”这个字,究竟该如何呈现?
这些日子来,母亲一直说,张家书香门第,教出的姑娘也是饱读诗书的,想来该是中意翩翩俊逸公子模样的儿郎——
母亲因此便嫌弃他肤色不白,人也有些过分魁梧,委实半点也不翩翩。
于是,近来总往他脸上抹什么黏腻的脂膏,昨晚和今早都不许他吃饭,连打拳练剑都不行,说是多少能显得单薄一些……
对于母亲的过分举动,他也并非没有抗议过,只是母亲反复用一句话将他堵死——先忍一忍,待将媳妇骗过门,母亲就再也不管你了。
齐家太太言外之意无疑是,到时反正就有媳妇来管了。
齐家公子坐得端正,尽量摆出几分儒雅的模样来。
好在他如今虽是武夫一个,可自幼也是读过圣贤书的,骨子里多少也浸染了些文人的气息,是以此时做出这模样,倒也没有太多突兀之感。
宋氏带着张眉娴与张眉寿来至前厅时,刘夫人与齐家太太皆笑着起了身。
齐家公子也随之站了起来。
两家人由刘夫人从中引见,相互寒暄了一番后,便才各自落座。
齐家公子的目光刚触及到张眉娴,霎时间就收回了视线,当下便显局促起来。
张眉娴微微垂着头,文静却落落大方。
齐家太太暗暗点头,眼中更满意了几分。
张家这边,有人望着齐家公子,也觉得颇为满意放心,只是此人却非宋氏,而是张家二姑娘。
张眉寿起初听母亲说起对方的背景,心中便有些怀疑,今日一见,方才确认了。
这位齐家二公子,正是日后跟随老当益壮的南文升南大人南征北战的那位齐将军。
他虽算不得十分聪明之人,可人品却是出了名儿的正直,作战亦英勇有加,日后乃是最得南大人器重的部下。
南大人生前本欲托付大任于此人,只是在南大人病逝之后,他却忽然辞官,乞求归去。
她曾让谢迁出面,数番相劝,却也未能将人留住。
谢迁归来后,直骂其“俨然就是头闷驴”。
张眉寿从回忆中抽神出来。
不管这齐家二公子日后前途如何,究竟闷是不闷,可人品摆在这里,便也是值得相看相看的。
至于成是不成,便看缘分了。
刘夫人几人又说了会儿话,便有一名丫鬟前来,说是三姑娘身边的,特来请张家二姑娘去说话——
张眉寿闻言,转头向母亲笑着询问道:“母亲,那我便去了?”
宋氏见女儿这般主动上道儿,笑着点头。
“且去罢。”
张眉寿便起身,向众人行礼后,适才退了出去。
她与刘家三姑娘算得上是素未谋面,此番对方请她前去说话,显然是刘夫人的安排。
到底两家子女相看,母亲陪伴在侧,无可厚非,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幼妹在场,却是十分不相宜的。
张眉寿带着阿荔,在那名丫鬟的引路之下,一路来至刘清锦院中。
本以为只是彼此寒暄一番的寻常场面,可自见到刘家三姑娘的那一刻起,张眉寿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刘清锦早早等在了外堂,一瞧见张眉寿,便亲自起身相迎。
她拉着张眉寿的手,一边道:“张妹妹快坐”,一边问:“张妹妹想吃什么茶?”
得了张眉寿一句“都吃得”,便吩咐丫鬟去取了自己房里最好的茶去沏。
“张妹妹头一回来我这里,我便备了件见面礼。礼虽是轻,却是我认真选来的,还望张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刘清锦使人取来了一只锦盒来。
打开来看,其内乃是一对儿精致的珠钗,钗头以粉玉雕成了精巧的丁香花,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确算不得过分贵重,却也必然不菲。
这等见面礼历来不好备得太重,若不然对方也不好收下。
即便如此,张眉寿也推辞了一番。
结果自是没能推辞得掉,只能道谢收下。
一边想着,哪日得了机会,必要还回去就是了。
当然,单是还礼还不够,这份心意,亦是要记在心里的。
不多时,便有丫鬟奉来了瓜果点心。
张眉寿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去,险些没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