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小案已经摆不下,又临时移了两张来……其上竟摆了足足有二十来碟点心!
单是点心,还且罢了,另还有酥肉、炸得金黄的鸡翅,以及片好的烤鸭——
这得是什么待遇?
张眉寿不由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份。
可再怎么审视,也觉得委实配不上这等招待。
最终,也只能在心中感叹一句——刘家人的热情,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张妹妹头一回来我这里,我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便叫丫鬟各样都备了些。”刘清锦笑得极真挚:“张妹妹可得多来几回,好让我早早摸透喜好才是。”
这话说得人心中熨帖,张眉寿自也是笑盈盈地看着她,说道:“刘姑娘若是哪日得了空,也可去小时雍坊玩儿。”
刘清锦一听这话,喜得眼角眉梢都展开了来。
“得空,哪日都得空。”她欢喜却尽量矜持地问道:“那……明日如何?”
张眉寿心底愕然,面上只稍稍一怔,便笑着点头:“那待我回去之后,便让人送张帖子来,可好?”
刘清锦忙不迭点头,望着面前这张娇俏漂亮的女孩子脸蛋儿,恨不能抱着亲上一口才好。
这妹妹未免太招人喜欢了些!
想到这位妹妹日后也会是她的妹妹,刘清锦便更是开心起来。
她大致知晓了,母亲也同意了父亲结亲的想法……
“咱们两家交好多年,我既喊你一句张妹妹,你又怎好再称呼我为刘姑娘呢?如此未免显得太过生疏,不如便叫我嫂……咳咳,便叫我刘姐姐吧!”
刘清锦脸色微红,暗骂自己一句太过心急。
张眉寿点着头,喊了句:“刘姐姐。”
只是,方才……是她听岔了么?
想到自己先前的察觉,以及刘大人与刘夫人对自家大哥的诸般喜爱,张眉寿不禁在心中笑了一声。
此时大姐又正在前厅相看,她家中该不是很快就要双喜临门了吧?
……
晌午,张齐两家皆留在了刘家用饭。
席间,男女分席而食,中间隔了一架屏风。
女席这边,由刘夫人和几位儿媳作陪,刘清锦自是也在。
刘清锦多番使了丫鬟替宋氏和张眉娴张眉寿布菜。
宋氏见她这般体贴,人也温柔知礼,脸上总挂着喜人的笑意,让人瞧着就觉得亲近,是以心中便留了个好印象。
饭后,众人坐在一处又吃茶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已经不早,宋氏方才出言请辞。
齐太太见状,也跟着说该回去了。
于是,两家人便一同被送了出去。
路上,齐太太与宋氏又说了会儿话。
齐家公子刻意放缓脚步,走在后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偶尔看向前方,看似目不斜视,实则目光却落在了张眉娴的身上。
先前,他曾听母亲说过她的身世与经历。
母亲觉得对了眼缘,便不大介意这些,但还是问过他的意见。
他也不介意。
不,应当说,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好介意的。
但若说想法,如今却是有一些——她从前既是那般苦,若……当真成了一家人,他必然不会再叫她吃苦了。
他本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但今日见了她,心中便有了这重想法。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分明她看起来既不楚楚可怜,也丝毫不柔弱。
母亲说,她曾在公堂上,指认过她那不慈的生父。
他是有些钦佩的。
齐二公子思绪有些混杂地想着,直到陪着母亲回到家中,听母亲问起话,他才算回过神来。
“你觉得如何?”
齐太太将下人屏退之后,遂向儿子问道。
齐二公子略一犹豫,才有些不大自在地点头道:“儿子觉得……也甚好。”
他回京之后,也相看了两位,可一个太小,叫他觉得像是看待妹妹一般。
另一个,倒同他差不多大小,样貌家世也都不错,但是他看且看了,也说不上好与不好——好在,自认看人眼光不错的母亲却没同意。
等等……他为何要说“好在”二字?
他是在庆幸什么吗?
此时,齐太太无奈叹气道:“谁问你觉得好是不好了!”
他发表什么意见,这么好的姑娘,他还有什么资格发表意见?
再者说,如今他的意见重要吗?
她问的是——
“你觉得人家是否看中了你?”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齐二公子怔了怔,后做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摇头道:“这……儿子哪里知道?母亲就且安心等着回信就是了——”
说罢,也没有多呆,留下一句“儿子还有事情要处理”,便离开了此处。
实则,他是有些紧张的。
……
晚间,宋氏在松鹤堂呆了许久,张眉娴也在。
宋氏满眼笑意地离去后,张眉娴却没走。
方才她已当着祖母的面,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虽说结亲之事牵扯繁多,后面还要合八字,可她既跨出了这一步,心境便注定要复杂翻涌。
她半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也没有踌躇与畏惧,她眼下只是忽然觉得极舍不得祖母,舍不得张家。
她想跟祖母说说话儿。
张眉娴刚要讲话,却听张老太太在前头开了口。
“娴儿,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吧,还得早些歇着。”
张眉娴怔了怔。
按理来说,她的亲事终于有了着落,难道祖母就没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孙女不困,孙女想与祖母多呆一会儿。”
“呃……是祖母想早些歇着。”张老太太道。
大孙女终于有望嫁出去了,她的心结眼见要得解,可不得用早睡的方式来庆祝一下?
天知道,她为了大孙女的亲事,在多少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如今终于能相对睡个好觉,岂有不珍惜的道理?
说句难听的,万一这门亲事谈着谈着又黄了呢,到时想睡都没得睡了!
张眉娴:“……”
好吧,打扰了。
……
次日,用罢早食后,张眉寿在书房中摆弄新买来的彩墨,即兴描了一幅花鸟图。
张秋池也在。
“……这只鸟儿的腹部换成草黄色,兴许更好些。”张秋池在一旁笑着说道。
张眉寿仔细瞧了瞧,点了点头,道:“论起对鸟兽们的观察入微,我是历来远不如大哥的。”
张秋池刚要接话时,只见阿豆走了进来。
“姑娘,刘家三姑娘到了。”
张眉寿闻言问道:“如今人可是在花厅?”
阿豆笑着道:“未去花厅,说是要来找姑娘呢。”
想着,应当快到愉院了。
张眉寿便立刻吩咐丫鬟去沏茶备点心。
此时,张秋池没忍住轻声问了一句:“二妹何时与刘家三姑娘这般熟识了?”
在他的印象中,二妹似乎并未同这位刘家三姑娘有过什么交集。
张眉寿笑着说道:“昨日我随母亲去刘家,才认识了刘家姐姐,她待我十分亲切热情,我便也邀了她来家中作客。”
张秋池了然笑了笑。
“原来如此。”
旋即又道:“二妹既是要待客,那我便先回去了。”
刘家三姑娘同他年岁相当,最是需要避嫌的。
张眉寿点头。
“那待大哥得了空,再来帮我试这新墨。”
张秋池笑着应下,便不作耽搁地离去了。
然而,巧得是,他这厢带着小厮刚离开愉院没多远,迎面就瞧见了一名身穿淡青裙衫,身姿窈窕的少女走了过来。
正是他曾见过一次的刘家三姑娘。
刘清锦显然也瞧见了他,待二人相隔尚有七八步远时,便双双止步驻足。
张秋池先抬手揖礼,儒雅清正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极淡的局促之感:“……刘三姑娘。”
刘清锦眼睛微亮。
他果然还记得自己。
“张大公子。”她也微微屈膝一礼,语气是佯装之后的平静。
作为主家,张秋池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想到刘清锦的来意,便看了一眼身后的愉院,而后侧身让至一侧,道:“舍妹正在院中作画,刘姑娘请——”
正是一副君子端方,却又隐隐显露出几分少年青涩的模样。
刘清锦点头“嗯”了一声,便带着丫鬟从少年身边走过。
只是,走得极慢。
待缓缓走出了一段距离,便悄悄地转回头去看。
果然,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刘清锦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直到那身影消失,方才将视线收回。
再提步往前走,眼中皆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咳,这趟没白来。
不,是简直赚大了。
转念一想,张家这么大,她直奔着二妹妹的院子来了,却也这么巧合地遇到了他,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
这得是什么上天注定的缘分?
刘三姑娘越想,心中的欢喜便越深重。
待她到了愉院时,张眉寿刚从书房内出来,见着刘清锦,就笑着迎了上去。
“刘姐姐来了。”
刘清锦点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书房,就问道:“张妹妹方才在作画?”
张眉寿讶然,笑着问:“刘姐姐怎知我在作画?”
她分明也净了手的。
刘清锦有些不大好意思,却仍如实说道:“来时遇到了张大公子,听他提了一句。”
张眉寿恍然。
她就说呢——
她本无其它想法,也未觉出什么异样,可刘清锦偏是自己做贼心虚一般,掩饰地岔开话题,问道:“张妹妹的画……不知我可有眼福赏看赏看?”
张家请了书画大师云川先生教授张眉寿的事情,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
云川先生性情清傲,并非爱财之人,故而世人多言张家姑娘确有过人之处。
但数年下来,因张眉寿并无什么画作流传出去,也甚是不爱在人前露面,是以许多期待的声音便也渐渐地消匿了。
此时,刘清锦说想看画,可话刚说出去,就觉得有些不妥了。
因她这几年来也醉心读书作画,许多诗会也都去凑过热闹,因此也偶尔听过许多有关云川先生收张妹妹为徒的说法——
这一两年来,最多的却是说张家姑娘资质平平,白白辱没了云川先生的大名。
因此,如今云川先生渐渐十日半月都不来张家一趟了,分明是失望之极,不愿再教授画艺了。
她每每听到,总要气得与人辩论。
云川先生瞧中的徒弟,怎会资历平平?再者道,便是真的资质平平又如何,难道资质平平便不配学画了不成!
咳,重点是后半句——
所以,眼下她忽然提出要看张妹妹的画,张妹妹会不会误会她有心取笑?
都怪她方才被心上人的俊美迷昏了头脑……说话竟都没过脑袋!
刘清锦正要说些什么补救时,却已听得面前的小姑娘语气大方从容地道:“不过得了新墨,瞎涂了一幅而已,刘姐姐若不嫌无趣,便去瞧瞧——倘若刘姐姐也爱画,我这书房里倒有许多名家画集,还有几幅好画儿。”
有些,是父亲给她找来的,有些是云先生所赠,还有些……是祝又樘拿来的。
总之,这些画集,即便不是真迹,却也有不少皆是稀罕难寻的,拿来观赏临摹都极好。
说着,已经带头走在前面。
刘清锦微微松了口气,笑着跟上去。
刚进得书房内,她就瞧见了书案后那面墙上挂着的一副白鹿图。
刘清锦的目光一下子便被吸引了过去。
她走近了些去瞧,语气惊叹地问道:“不知这可是苏地那位骆先生所作?”
“正是。”张眉寿笑着道:“乃是早年随家母回苏地外祖家时,从骆先生那里得来的。”
说来,骆先生近年来可谓声名大噪。
这与前世是有着出入的。
张眉寿估摸着,应是摆脱了秃头的困扰之后,人也变得有生机了。
这两年来,单是她在京城亲眼见过的、出自骆先生之手的真迹,便有三四幅之多了。
可见如今确是很努力地在营业了。
到底骆先生前世生前名声之所以不够响亮,并非是才气不够,而单纯是因一个字——懒。
“张妹妹竟见过骆先生!”刘清锦眼中满是艳羡。
一旁的阿荔不大能理解刘家姑娘的激动。
毕竟,那只是一个又秃头,脾气又臭,还爱财的老男人啊。
哦,如今倒是不秃头了,但又染了新的“病”——臆想症!
每每给姑娘来信,都要夹带一张美男图……还非说是自己的自画像,这不是臆病又是什么?
此时,刘清锦已经瞧见了张眉寿书案上那幅刚作完的花鸟图。
“……”
刘姑娘愕然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云先生之所以十日半月才来一回,只怕不是不愿教,而是……没有太多东西可教了罢!
还有,等日后,她若再听到谁在背后瞎胡揣测,对张妹妹冷嘲热讽,她便能放开手脚,使劲儿地怼回去了!
刘姑娘盯着眼前的画,莫名兴奋期待。
画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显然正是张妹妹刚画完的那一幅。
画幅不大,线条亦是简洁,确可见是随手之作——但却胜在流畅之余,更有栩栩生机,跃然眼前。
便是她不甚懂得鉴画,可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出来,作画之人的功底非同一般。
李东阳李大人常说,作画这种东西,才是真正地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画,人皆可画,可画至何等境界,便只有看天赋的份儿了。
故而,她此时便敢断定,张家妹妹必然在刻苦之余,更有天分。
刘清锦在内心长出了口气。
呼——
张妹妹怕是永远都不可能知晓,她为此同人辩驳了多少次。
眼下看来,根本是她杞人忧天了。
张家大公子那般天资卓然,生来不凡,试想他的妹妹,又怎会差呢?
刘姑娘盯着那画瞧了又瞧,莫名就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于是,心中那些赞美之辞,更是不吝啬地往外倒。
最后又道:“……要我说,张妹妹才是真正地深藏不露,如若不然,小时雍坊里,定是要出两位名动京城的才女!”
她指得另一个,自然是秦云尚了。
饶是厚脸皮如张眉寿,在这般盛情夸赞之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又不禁认真审视眼前这幅随手之作——当真……有那般好吗?
咳,好像确实还不错。
但生而为大家闺秀,虚伪的谦虚是不能少的,因此便道:“刘姐姐当真过誉了,且这画也算不得是我一人所画,其上用色,皆是家中兄长在旁指点呢。”
刘姑娘怔了怔。
那要这么说的话,她方才……岂不还是夸得太轻了些?!
“咳……”刘清锦拿起那画纸,状若认真地又打量了片刻,复点着头道:“这用色,委实配得极好,实乃锦上添花,浑若天成。”
越看越让人喜欢了怎么办?
甚至有了一种想要据为己有的危险想法。
“张妹妹,不知这幅画,可否赠予我……”
刘姑娘喃喃着道。
欸?!
为什么……把心里话就这么说出来了!
刘姑娘脸色变幻,神色尴尬。
张眉寿惊讶之余,只觉得受宠若惊。
说起来,还没人……跟她张眉寿“求过画”呢。
“刘姐姐若喜欢我的画,改日我特地为刘姐姐画上一幅便是。”她认真地道。
眼前这幅实在过于随意了些。
若刘姐姐拿回去之后再给旁人看,尚且不足以彰显她的才气,也有损云先生威名。
咳,虽说她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云先生原本也并不在意这些,可既要送画,理应要送一幅像样儿的才是,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不合适。
谁知刘清锦一听便摇头道:“不必如此麻烦,我觉着这幅,就极好。”
“不麻烦,横竖我平日里闲来无事时,多是靠画画儿打发时间。”
“可……可我觉得这幅画,极对我眼缘。”刘姑娘挣扎着坚持道。
却已在心底喊起了“救命”——
天呐,她今日究竟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可为何偏偏还根本停不下来呢!
张眉寿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合着刘家姐姐想要的不是她的画,而是经了她兄长指点过的东西……
好么,她还以为,如今她也有仰慕者了来着。
哎,这世道,还真是现实又残酷——看来她的自知之明还是不够啊。
张眉寿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刘姐姐当真不嫌弃,那只管拿去就是了。”
刘清锦如获至宝,连忙道:“多谢张妹妹割爱。”
她一定……妥善保管。
……
两日后,张家的回信,传达到了齐家。
此时,齐家二公子齐章,正在房中看书。
没办法,母亲有令,说是“事成”之前,恐张家要二次验看,不……是相看,故而暂时不许他练武。
在军营里待了这些年,常是回营便倒头大睡,早没了看书的习惯。
他原以为那些诗词歌赋,于他而言会十分枯燥,可谁知当真读起来,倒也有些意趣。
尤其……是类《关雎》之流。
可读了几日下来,仍未等到张家的回信,他便觉得这些诗词读起来有些变了味道。
不过,也不打紧。
这等事情,最是勉强不来。
这家不成,还有别家——对于娶妻成家,他向来并不过分看重,只是母亲为此格外忧心。
齐章这般劝慰自己。
可不知因何,此时便是这兵书,也不大能看得进去了。
他干脆将兵书放下,起身朝院中走去。
正是此时,忽有一名随从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
“将军!”
随从脚下生风,喜形于色。
齐章不可查地皱眉。
怎么好像大家的心情看起来都很好?除了他之外。
“将军,属下方才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随从曾是跟着齐章上过战场的,因此称谓一直改不了。
“什么好消息?”齐章浑不在意地问。
“……张家,小时雍坊里的那个张家,听说同意了与将军的亲事了!”
齐章神色一滞。
“当真?”
“千真万确,属下可是亲耳听到的!”随从满脸兴奋。
他们将军,总算是能娶上媳妇了!
那个,虽然这么一说,显得他家将军十分掉价,可……这可是娶媳妇啊!
齐章好一会儿,才正色点了点头,道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回了房内。
他面上不曾显露出情绪来,只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会儿步,攥了攥拳,最终又重新拿起了书卷来。
不对,不看兵法了,他的诗集呢?
……
待合完八字,就近择了纳吉的吉日,齐张两家定亲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齐家也是书香门第,且齐章年轻有为,任是在任何人眼中,这都是一门好亲事。
于是,先前那些萦绕在张眉娴乃至宋氏身上的恶意揣测与流言,也都随之不攻自破了。
东长安街,一家绣品店内,便有几位妇人在议论此事。
“张家运气倒是不错,出籍之后,还能这般风生水起的。”
“可不是,张家老爷如今在工部,过继来的女儿又许给了五品将军做正室,当真是……”
妇人说到此处,忽然被一道紧绷着的声音打断——
“张家?哪个张家?”
“还能有哪个张家?自然是小时雍坊里的那个张家。”
妇人下意识地答了一句,答话间,看向那出声打断了她话的人,却见是一名十四五岁上下的少女,长相不差,然衣着打扮透着平庸,一瞧便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果然,下一刻就见店铺伙计取了些碎银过来,递到少女面前,无甚好气地说道:“我家掌柜说了,这次之后,日后你不必再送东西来了。”
本就绣技平平,所绣的花样儿一直不甚好买。
他们店中也是养了绣娘的,掌柜原是见这小姑娘可怜,才与她方便,收了她的绣品。可谁知她近来愈发不上心,做活儿不仔细不提,竟还屡屡拖延。
少女听着这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变幻,似缓不过神来。
伙计见她迟迟不接银子,皱了皱眉,正要再开口时,却见少女忽然上前两步,走到那几名妇人面前,形容激动地问道:“……方才你们说张家过继来的女儿,许给了哪家?!”
一定是她听错了吧?
妇人没再答话,或不做理会,或嫌弃地看着她,不悦皱眉。
伙计见状,连忙将人拉了过来。
“行了,别耽误我们做生意了,拿了银子快些走吧!”
而后,不由分说地便将那碎银子塞到了少女手中。
少女眼神嫌恶地甩开他的手。
从何时起,这等低贱之人……竟也敢碰她了!
见她神情气愤羞恼,伙计“嘿——”了一声,无奈冷笑,摇头转身离去。
少女快步离开此处,又寻人打听了一番。
可每每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没有出入。
张眉娴当真定亲了!
不是如苏家那等风评不好的人家,更不是与人做继室……
对方竟是出身清白书香门第,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便已有军功在身,如今已是五品武德将军!
据说……长相还的颇好,品性正直,素来更是洁身自好。
她打听了一圈儿,便是菜市口那位卖豆腐为生、消息最是灵通,却也最是爱背后说人坏话,闲来无事总要酸上几句的王婆子,都没能说出齐家有什么不好来。
这就真的让人很绝望了。
少女站在豆腐摊旁,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怎么可能……
张眉娴不过只是一个被过继的姑娘,怎也能嫁得这般好?!
依那齐家二公子的条件,分明能娶上一位比她好上十倍不止的,齐家究竟为何会眼瞎地看上了她!
豆腐摊前没什么人,王婆子这会子正得闲,此时便多说了几句。
“依我看呐,这齐家也是个有远见的,不见得是真瞧上了这位张家大姑娘。”
王婆子将听来的消息糅合了一番,酸里酸气地讲道:“说到底,还不是见那张家老爷人脉广阔,前途光明?再者,张家那位大公子,就连许多大人都说他日后乃是状元之才呢!若非如此,齐家断然也是不会盯上这门亲事的。”
她语气里满满皆是自以为是。
少女却听得内心嫉妒之情疯涨。
没错……说到底,张眉娴不过是有幸沾了张峦父子的光!
张家也不过是想利用张眉娴来攀附上齐家!
若张眉寿再年长几岁,只怕也轮不到她张眉娴了吧?
同父所生,为何偏偏张眉娴的运气这般好?
同样脱离了张氏一族,为何他们大房被踩到了泥中,连抬起头做人都不能,二房三房却能这般步步高升,令人称羡?
以往,她父亲在翰林院时,分明她才是家中最光彩的姑娘!
尤其是那张秋池,不过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庶子罢了,生母卑贱懦弱,从前明明是宋氏的肉中刺,怎如今也成了人人称赞的香饽饽?
凭什么?
他们究竟凭什么!
少女疾步离去,闯入一条无人的暗巷之中,想到自己的遭遇与处境,难以抑制地掩面痛哭出声。
不知过多久,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却未着急离去。
直待天色暗了些,她才出了巷子。
她哭得双眼红肿,不愿叫人看了笑话去。
可刚走出不远,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道试探的声音。
“二姑娘?”
已有许久不曾听到过这个称呼的张眉妍怔怔回头。
只见身后站着一位眉眼透着熟悉,却较印象中消瘦了太多的年轻女子。
在此处见到她,张眉妍颇为意外,迟疑了片刻,方才点头开口。
“是我……”
……
再有三日,便是秋闱开考之时。
这一日,宋氏带着张眉寿与张眉箐一同去了大永昌寺,替张秋池上香祈运。
因家中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妥善准备,宋氏便也未留下用斋饭,捐完香油钱,便离去了。
张眉箐在自家大伯母和二姐在前殿上香时,已带着丫鬟溜去了寺中后厨,讨了好些豆耙饼带上。
前几日,她偶然听宋家表哥说,想吃豆耙饼了来着……
人人都说宋家表哥胖,可她瞧着,那分明是魁梧好看,就该继续多吃才对。
说来,她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将身边的人喂得圆圆滚滚的,那多有成就感啊。
她也曾试着自己做了些豆耙饼,可总觉得少了什么。
然而,她如今是大姑娘了,单独出门往寺庙里跑,总有些不大妥当。于是只有借着今日的机会,沾了大伯母的光,才得以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
不,应当说是沾了大哥的光才对。
等回头,她定要给大哥送些好吃的过去才行。
张家人离开大永昌寺之后,两名在后院洒扫的年轻僧人说起了此事。
大永昌寺与寻常寺庙不同,因是皇室所建,官宦人家多来往于此,是以此处的僧人也多是消息灵通。
耳濡目染之下,有些年轻的僧人也就少了些六根清净的觉悟。
“今日那张家太太可又捐了二百两香油钱,出手当真是阔绰。”
“听说是家中长子要参加秋试了。”
“前几日来还愿,也添过一笔呢。”
“哦?还的什么愿?”
“我听前殿的禅恩说,张家先前替长女求过姻缘。如今,得了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自然是要来还愿的。”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此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淡漠的斥责声——
。
“佛门净地,你等身为寺中僧人,妄议香客私事,成何体统?”
两名僧人闻言转过身,只见不远处站着的竟是章拂法师。
寺中人人皆知,章拂法师乃是大国师亲传弟子之一,身份非比寻常,便是寺中方丈,轻易也不敢越过他去。
可……法师是何时过来的?他们竟连一丝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况且,近来寺中不是都说,法师正在闭关辟谷吗?
怎这么快便出来了?
两名僧人心惊之余,连忙双手合掌,垂首认错。
“弟子知错。”
章拂看了二人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道:“退下各领十杖,以作反省。”
十杖算不得重责,只因如今寺中这愈发不谨慎的风气,也该有所约束了。
两名僧人闻言互看一眼,不敢有它言,当即应下退去。
章拂站在原处,却久久未动。
自先前她来寻自己,他避而未见之后,如今时隔数月,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竟是与定亲有关。
如此甚好。
这算得上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可不知为何,他在听到的那一刻,却是意外而失落,心中顿时空了。
那些星星点点的妄想,到底还是全然涅灭了。
不过,这心空了才好。
僧人抬眸,看向远处竹林。
人生在世,向来不能两全。若可得一全,已是幸哉。
……
回到家中之后,张眉寿吩咐阿荔,将从大永昌寺求回来的平安符送去了张秋池那里。
“姑娘说,这平安符不仅能保平安,更有明心净窍之效。大公子若是带上,保管您文思泉涌,下笔神助,一举夺得头名!”阿荔拍着胸脯保证道。
张秋池闻言笑着点头:“你代我多谢二妹,与她说,我必定贴身收放。”
而后,又问道:“既是这般吉利,不知二妹可有多求几只?”
阿荔正要说“太太也求了的”,却听自家大公子继续讲道:“我有一位同窗,与我同日参考,我想赠他一只。”
阿荔连忙将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只此一只呢!”
且内心一阵恨铁不成钢。
她方才都说了,带上了可是能中头名的,头名只有一个,大公子怎能主动将运气分给他人呢?
真是气死人了。
还好有她阿荔在此把关。
张秋池原只是随口一问,她说没有,便也作罢了。
阿荔逗了会儿大壮,便也离开了此处。
在半途,经过花园子时,却远远瞧见了两道身影坐在凉亭中,亭外站着一名小厮和一位丫鬟。
阿荔不必过分细瞧,也一眼就认出了亭中二人的身份。
到底家中这般圆润的姑娘家,也只三姑娘一个了。
至于宋家表公子的辨识度,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不过,三姑娘和表公子怎么凑到一块儿来了?
阿荔又走近了些,方才了然。
哦……
原来是在吃东西呀。
唔?
等等,为什么她会觉得三姑娘和表公子在一起吃东西很正常?
亭中的小姑娘和少年正咬着豆耙饼。
宋福琪吃得极大口,也极专注。
张眉箐低头,小口小口地咬着,倒是矜持又文静,只是偶尔会偷偷抬起头来,看宋福琪一眼。
“阿荔姐姐。”
亭外守着的丫鬟见了阿荔过来,连忙出声。
张眉箐连忙坐直了些,宋福琪却不见丝毫异样,只转头看了阿荔一眼,咧嘴一笑。
“三姑娘,表公子。”阿荔朝着两个人分别行了礼。
张眉箐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角。
阿荔回到愉院之后,左想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而当晚,她就从一位相熟的丫鬟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阿荔听罢,彻底坐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姑娘……”阿荔走进里间,来到正坐在榻上看书的张眉寿身边,悄声说道:“您听说了么,三姑娘被二太太罚了五日禁足,还要抄书呢。”
张眉寿看向她,略感惊讶地摇头。
“可知是为了何事?”
三妹性子温顺,二叔二婶也向来都是讲道理之人,对待儿女,相对宽和地多。
在她印象当中,三妹和二弟,从小到大几乎没挨过什么罚。
“这个奴婢倒是没打听着……”阿荔的声音又低了许多:“可奴婢个人却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测……”
不成熟的猜测?
这丫头如今说起话来,还怪谨慎的。
张眉寿在心底笑了一声,示意她将这个不成熟的猜测说来听听。
“今日,奴婢瞧见二姑娘和表公子在花园子里……吃豆耙饼。”
张眉寿怔了怔。
这件事情听起来……前后搭在一起,怎么就那么怪呢?
在花园子里,一起吃饼?
还真是……让人心情矛盾啊。
但细想想,三妹和表哥之间最大的共同爱好,应当也就是这个了。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当时瞧着表公子,倒是从容,可三姑娘怎么看都有几分……”阿荔组织了一下言辞,最终道:“都有几分做贼心虚之感。”
张眉寿哑然了片刻。
照此说来,阿荔是疑心,三妹被罚,是因在花园子里同表哥一同吃饼之事被二婶知晓了?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二婶这般发脾气,倒也可以理解了。
张眉寿心情有些复杂。
她家二妹,该不是……
可从阿荔方才的描述来看,她那位二表哥,却显然是满脑子只装着吃,并无其它想法的。
二表哥那性子,若心中真有什么小九九,根本不可能藏得那般好。
这莫非是典型的剃头挑子一头热——神女有心,而襄王……只图吃?
张眉寿犯愁地叹了口气。
“此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她交待了阿荔一句。
“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在京城大丫鬟界,论起知晓轻重来,她阿荔数第二,哪个敢数第一?
……
此时,张眉箐正躲在被窝里抹眼泪。
今日,母亲戳破了她的心事。
她本想着,看穿便看穿了吧,她又未曾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事。若好生与母亲坦白,如母亲这般明事理的,未必不肯帮她……将宋家表哥光明正大地弄到手吧?
这些日子她已想过了,反正……她总也是要嫁人的。
可今晚,她却从母亲口中得知了一件令她极难堪的事情——
原来宋家表哥之所以留在张家读书,是因宋家有意让二姐嫁回到宋家去……
那……宋家表哥知道吗?
她当时便问母亲。
母亲毫不犹豫地点头就且罢了,竟还反问她——“知道与否,你难道看不出来”?
哎,母亲扎起她的心来,还真是不留余地呀。
宋家表哥待二姐不同,她自然是早早就看出来了。
她因此格外失落了一段时日,可后来她渐渐地想,兴许只是因为二姐是宋表哥的嫡亲表妹呢?
毕竟,她听说宋家这一代,至今都没有姑娘,宋表哥如今又身在京城,因此偏疼二姐一些,也是说得通的吧?
可眼下,她却是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宋表哥明知自家长辈的打算,还乐颠颠地留在京城,又在二姐面前处处殷勤,这哪里还能只是简简单单的表兄妹之情?
且,宋家早看中了二姐,哪怕二姐未必会嫁,可她不知所谓地有了这份心思,无疑也显得太过自作多情,也太不懂得自重避嫌……
宋家想娶的是二姐,此事还没有定论呢,她便厚着脸皮掺和进去,将自己置于何地,又将张家置于何地?
张眉箐想到此处,只觉得丢人到了极致,一时便将被子蒙得更紧了些。
这些话,母亲虽是没有明说,她却也能听得懂。
母亲与其说是罚她,倒不如说是为了让她仔细想想其中的弊端。
可这些东西,还真是越想,越叫人觉得无地自容啊……
还有——母亲竟然一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这才一直格外留意她的举动!
换而言之,她那些小动作,多半皆被父亲母亲看在了眼中,没准儿还暗下剖析讨论过……只等着如今日这般,抓她个现行儿,好叫她没办法否认呢。
这未免也太让人羞愧了吧……
呜呜呜,好想死怎么办?
女孩子恨不能将自己闷死在被子里才好。
可没一会儿,她就掀开被子,大口喘息了一阵。
这也太难受了,倒不如撑死自己来得痛快……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失落无比地叹了口气。
她总是这般没用胆小,好不容易大胆了一回,却又这般事与愿违。
日后,还是乖乖地缩在乌龟壳里好了,吃吃睡睡,不去妄想,倒也极好。
……
次日。
张秋池温了半日书。
前些日子,宋氏让针线活儿极好的赵姑姑亲自给他做了双新靴,今日方才做好,便让恰在海棠居里的张眉寿送了过来。
兄妹二人闲谈了会儿,因左右闲来无事,便下了会儿棋。
一局棋走到一半时,一名小厮走进院中,送来了一张帖子。
张秋池落下一子后,便接过了看。
只见是昔日在松风书院内的同窗之一,邀他午后前去茶楼吃茶叙旧,其上言明,同去的还有另外几名同窗。
其中有一位,还是与他较为要好的。
见自家兄长神色犹豫,张眉寿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张秋池便顺手将请帖递过去,边笑着说道:“是书院里许久未见过的几位同窗,邀我去吃茶。”
“大哥要去吗?”
张眉寿将请帖合上,问道。
张秋池想了想,摇摇头。
“还是不去的好。”
他看这请帖的名单上,有一位是素日里最不安分的。
张眉寿点头,心中颇觉欣慰。
她家大哥,可不是一味读死书的呆子呢。
且不说那些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往来的同窗,忽然相邀,是否别有用心,单说秋闱就在眼前,便是不宜节外生枝的。
倒不是将人想得太坏,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人使绊子呢。
便是没有人为,可外头的风险总是大一些,尤其又是一群年轻气盛的少年,相较之下,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还是安稳地多。
“若真想叙旧,考罢再叙也不迟,又何必非要赶在如今这等紧要关头。”张眉寿说道。
张秋池从这话中听出了另一重意思来,微微一怔之后,点头道:“二妹说得是,我也是这般想的。”
“去替我回话,便道秋试在即,家中看得严,商量未通,着实出不得门。待考罢乡试,我再请他们去吃茶赔罪。”张秋池转头向小厮吩咐道。
小厮应下,立即去了。
张秋池回过头时,正见自家二妹执黑子的右手抵在下颌处,正饶有深意地看着他。
张秋池顿觉有些不自在。
“二妹为何这般看我?”
“我在想,大哥何时变得说起谎来,这般从容顺畅了?”
当然,‘家中看得严,商量未通’这话,也算不得什么谎话,只是个托辞罢了。
可便是这般托辞,以往他家大哥也是说不出来的。
眼下,倒是张口就来了。
她倒不曾留意到,大哥是何时有了这般改变。
听她是说这个,张秋池反倒不见了不自在的神色,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二妹在,积年累月之下,何愁不能近朱者赤?”
张眉寿轻轻“哦”了一声。
她估摸着,大哥想说的该是朱墨者黑吧。
女孩子笑着伸手,稳稳落下一子。
……
秋闱前一日,祝又樘来了张家。
清羽对此感到十分无奈。
人家张大公子眼见明日就要考试了,殿下今日还非要凑过来,就不能让人家清净清净?
若只是他这么想,还且罢了,可据说王大人柳大人等已有多日不曾登门了,摆明了就是不想多做打扰啊——瞧瞧人家这成熟的自觉性,殿下就不能借鉴借鉴?
当然,刘大人除外……
清羽望着同样在席上坐着的刘健,只觉得无法理解。
面上笑吟吟的刘大人,实则心中也略感费解。
他今日过来,是给池儿鼓劲儿来了,本以为不会再有外人在场了才对。
什么?
他也是外人?
他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刘大人在心底直摇头。
暂时不说什么岳父不岳父的,就说他对池儿这般用心栽培,也称得上是半个师傅了。
再加上他与张贤弟之间的交情,以及张家上上下下对他的喜爱程度——
刘大人自觉,怎么也无法拿“外人”两个字来欺骗自己。
殊不知,太子殿下此时的心得,与他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外人?
那是什么?
他不清楚,他只是回娘家罢了。
况且,论起受欢迎的程度,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比之刘大人,还是略胜一筹的。
至于这一筹,究竟有多远?
大概也就一条东安长街的距离罢。
无形之中,太子殿下与刘大人暗暗比拼了一把。
而此时,席间忽然出了状况——
张秋池忽而感到有些腹痛。
起初,还勉强能忍一忍,可从他开口寻了借口要离席开始,那痛感却在逐步增加。
直至他起身后,还未能离开饭厅,竟是到了站也站不稳的程度
“大公子当心!”
亏得范九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
“大公子可是有何不适?”见张秋池脸色发白,额头之上竟渗出了一层冷汗,范九连忙询问:“可要请郎中来?”
而此时,张峦等人已经闻声离席,围了过来。
“池儿!你怎么了?”
“……父亲,儿子忽觉腹中异常疼痛,不知是何故。”张秋池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至于那么失态,可仍显得十分艰难。
“会不会是方才吃坏了肚子?”刘健满脸关切紧张之色。
张峦已扶过张秋池,向范九急声吩咐道:“速速去请郎中来!”
“直接去请傅大夫”祝又樘出声提醒道。
范九怔了怔,旋即点头。
傅大夫那个倔老头,他是颇有些印象的。
数年前,大公子深夜被刺伤,他便是跟着王家公子找到了那位傅大夫。
起初倔老头不肯前来,直到王家公子拿出了朱公子所给的信物,才忽然换了一副脸色。
今次,有朱公子开口,想必对方也必会配合。
范九不做耽误地疾步离去。
好在,傅大夫听到范九所言之后,确实极配合,当下便吩咐家中老仆去收拾药箱。
见一切顺利,范九略略松了口气,可一眨眼,却见傅大夫转身进了房中直到仆人将药箱收拾好,都未见他出来!
范九等得心焦,一把接过那药箱背在身上,也顾不得许多,就往屋里走,要将人揪出来。
他闯入内间,就见傅大夫正在更衣!
范九气极。
他还以为是在找什么灵丹妙药呢,合着竟是在换衣打扮!
都这个年纪了,反正也找不着媳妇了,还瞎讲究个什么劲儿啊!
偏是此时,又听傅大夫朝仆人吩咐道:“打盆水进来!”
既是太子殿下也在,那单是更衣又哪里能够,他还须净面、洗发、修剪胡须呢!
还有这手指甲,可也得修一修才好,万万不能在殿下面前丢了仪态。
范九闻言,急得头都要掉了,当下拉着傅大夫就往外走:“大夫,我家大公子所得乃是急症,可半点都耽误不得!医者仁心,您还是尽快跟我走一趟吧!”
“我岂会不知医者仁心,若不然,我可还得焚香沐浴呢!”
傅大夫挣脱不得,也是又急又恼。
范九闻言恨不能将身边之人的嘴给堵死。
焚香沐浴?
要不要再取了清晨的露水来烧水,再请得道高僧在浴桶旁诵经,将他里里外外洗礼一番?
可眼下正是求人的时候,也只能边拽着人,边道:“……待您替我家公子诊看罢,我立马请您去寻一家最好的澡堂,再雇两个人给您搓澡按肩可好?”
甭管好不好,您先上马车吧!
范九不由分说地将人推上马车。
傅大夫坐在马车里,满心怨念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镜子,认真整理起了自己的发髻。
范九:“……”
业余的就是业余的……这都什么毛病!
傅大夫下了马车,直接被等在张家大门外的仆人请去了张秋池院内。
傅大夫一进得外堂内,就瞧见了与张峦等人一同等在此处的太子殿下。
演技精湛的傅大夫用眼神向太子殿下行了礼。
并未接收到的太子殿下只催促道:“人在里间,傅大夫请”
傅大夫应了句“是”,便由小厮引着进了内间。
张峦跟了进去,边道:“有劳傅大夫了……”
此时,躺在床上的张秋池,唇色泛白,双眸紧闭之下,唯有一对紧紧皱起的眉,还可见勉强存有一份神智在。
傅大夫上前先观其口鼻眼,又替其把脉。
“傅大夫,犬子究竟患了什么病?何故会如此严重?”张峦急切地出声问道。
范九前脚刚走,池儿便呕吐不止,头晕虚浮,眼见就要陷入昏迷。
“不是病。”
傅大夫微微皱眉,语气笃定地道:“而是中了毒。”
“中毒?!”
张峦神色大变。
他便说,单单只是吃坏肚子,应不至于如此如此严重……!
可,中毒?
毒从何来?!
此时,又听傅大夫说道:“眼下当务之急,须得尽快查清贵府公子究竟中了什么毒,如此方好对症下药。”
如今,他只能先开些药以作辅佐,暂时稳住情况。
张峦神色凝重紧绷,攥紧了拳,尽量冷静地道:“此事还须傅大夫相助查证,请傅大夫稍等张某片刻。”
傅大夫自是点头。
张峦大步走去外堂,看了一眼等待答案的刘健与祝又樘,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可有大碍?”刘健问道。
“傅大夫言,乃是吃了相克之物所致,只需吃药调养一二,便可痊愈。”
刘健闻言点头,松了口气,却又在心底叹息。
误食相克之物,重则会危及性命,轻则腹泻头晕如池儿方才那般模样,显然是颇为严重的。
如此之下,少说也要调养数日。
这样一来,明日的乡试只怕十有**要耽搁了……
即便强撑着去了,可这一考便是**日,体力精神必然也会跟不上。无法发挥出正常水准不说,若再延误了吃药调养,只怕还要坏了身子根本。
“孩子没事就好。”刘健往内间看了一眼,压下内心的遗憾。
继而,又目光深沉地看向张峦,道:“张贤弟素来谨慎,更当知晓,饮食之事,最是疏忽不得。按理来说,下人也不该如此懈怠马虎才是。更何况池儿如今正当紧要之时,此事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
张峦会意地点头。
“此中究竟,我必会尽快查明。”
刘健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且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张贤弟只管让人去寻我。待明日,我再来看池儿。”
虽说他不拿自己当外人,可夫妻间还有需要避讳的事情呢,总不能事事插手讨人嫌。
刘大人不知道的是,他这边前脚刚走,后脚张贤弟就拉了小朱到一侧,正色道:“既安,我方才并未对刘大人说实话,池儿实则是中毒了”
倒不是他信不过刘大人,只是在真相未查明之前,为防节外生枝,他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况且刘大人若得知此事,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有些事情没捋清之前,让太多人掺和进来,反倒会乱上加乱。
至于为何要告诉既安?
说句实在话,他也不知道。
若真要找个理由的话——想必是因不知不觉间,他已将既安看作了极亲近的人。
且既安遇事,又向来冷静,人够聪明,主意也多,多个人也多份力吧。
是了,告知刘大人是怕乱上加乱,告知既安却成了多个人多份力……
便是张峦自己,也不知道这天差地别的偏见究竟是怎么回事……
能得前岳父大人这般信任,太子殿下此时却顾不得去细品欣慰之情,只正色道:“伯父还须尽快命人彻查张大哥今日的饮食,以及所接触之物。”
已有此意的张峦点头,立即召来了范九,低声将事情交待了下去。
“先去饭厅查看茶饭是否有问题。”
范九连忙应了下来。
此时,祝又樘看向从内间走出来的傅大夫,开口讲道:“饭菜是否有异样,还须劳傅大夫一同前往察看。”
傅大夫不做犹豫地应下,又忍不住说道:“承蒙公子如此信得过我这糟老头子……公子放心,我必认真仔细,不遗漏任何异样。”
且不说从前了,便说今日,张大公子忽发腹痛,太子殿下首先便想到了他,试问这份信任,焉能不令他心中动容?
但,今日来得匆忙,失了仪态,乃是一大遗憾。
祝又樘点了头道:“有劳傅大夫了。”
他倒不知傅大夫内心所想——他让范九直接去请傅大夫,只是因为离得近,来得快,仅此而已。
万万不会想到事实真相如此简单而扎心的傅大夫,随同范九一起离开之后,张峦心中却有些疑惑。
他总觉得傅大夫面对既安之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恭谨之感。
他记得,既安曾说过,傅大夫与他家中长辈有旧。
可傅大夫这幅模样,倒不太像是单单对待故人之子时该有的姿态。
尤其是此人原本的性情便不大温和近人。
张峦心中觉得奇怪,可因眼下长子中毒之事迫在眉睫,故也没有太多心思再去深想。
但心底无疑就此埋下一个疑问。
“既安,说起来多亏了方才有你提醒着,才未让下人撤下那些饭菜,此时也便于查验。”张峦此时说道:“……可若问题当真是出在那些饭菜之上,池儿吃了有问题,咱们也不该毫无反应才是。”
祝又樘点头。
“实话不瞒伯父,方才我已让清羽大致地验看过了,那些饭菜茶水,看来确实并无异样。只是事无绝对,食物之理,本也复杂,故而还是由傅大夫看罢之后,才能得以确认。”
总之,一丝疏漏也不可有。
即便他也觉得问题不大会出在午宴之上。
他每每来张家,看似随意,实则所接触到的饮食,事先都有清羽命人在暗下紧盯着。
若当真有人在此之上动了手脚,他绝不会一无所知。
可他这番话说完之后,却见张峦在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祝又樘怔了怔,旋即道:“事出突然,是晚辈自作主张,未经伯父准允,过分逾越了,还请伯父见谅。”
张峦回过神来,却是摇头。
“不……你做得很好,是伯父该多谢你才是。”
他方才只是觉得……
自己相中的女婿人选,竟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还要有用。
他的眼光,怕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吧。
可此时也不是该沾沾自喜的时候,于是他只神情复杂地拍了拍祝又樘的肩,道:“我先带人去厨房看一看,你张大哥这边,就劳你多看着些了。”
“伯父放心。”
张峦点了张秋池的贴身小厮跟随,便匆匆赶往了厨房去。
若真是饮食之上出了问题,兴许在厨房里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路上,张峦同那小厮细细地问了张秋池今日、乃至近两日的饮食情况。
张峦前脚刚走,宋氏便带着张眉寿和张眉娴赶了过来。
事出突然,张峦等人急着将张秋池扶回来,一直忙到眼下也不得半刻放松,故而并未来得及让人去告知宋氏——宋氏能这般快得知此事,还是从丫鬟口中听来的。
母女几人匆匆进得堂中,祝又樘瞧见了,便上前向宋氏行礼。
瞧着这一幕的清羽默默感慨道:几年的身体力行之下,殿下在融入朱家公子这个角色之上,当真是愈发地得心应手了。
“既安也在。”
宋氏神色有些焦急,即是问道:“池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祝又樘顿了顿,才道:“许是饮食之上有些不当,请了傅大夫来看,也已让下人去抓药了,张伯父此时正带人查验饮食。”
到底太多下人在场,他并未明言告知宋氏张秋池中毒之事。
张眉寿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对来——
况且,大哥近来的饮食,她特地吩咐过下人要仔细留意,焉能出这般大的差错?
宋氏闻言点了点头,连忙进了内间。
待瞧见张秋池昏迷不醒的情形,神色不由再变。
这模样,瞧着倒是十分要紧!
张眉寿走近了些,细看了兄长的症状,心底也是一沉。
这绝非是吃坏了东西那般简单。
此时,外头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二太太纪氏也闻讯赶来了,与之同来的还有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
“母亲,大哥眼下这般状况,只怕是受不得太多搅扰的。不如我在此守着,您与二婶她们在外堂说明情形,如何?”张眉寿提议道。
宋氏听了点头,道了句“好生照看着你大哥”,便揣着满腹忧心往外走。
同样愁眉紧锁的张眉娴看了一眼床上的张秋池,遂也跟着出去了。
张眉寿示意阿荔守在一旁,借此时机,察看了兄长的症状。
确定了乃是中毒之后,立即招了阿荔来跟前,低声吩咐道:“……快些回愉院,从那只雕着兰草的妆奁内,挑了宝蓝色的瓷瓶来——尽量快些。”
说话间,已从贴身的荷包内取了一把精巧的小钥匙递了过去。
阿荔接过,半字都不多问,连忙去了。
到折返时,不过只用了半刻钟的工夫。
张眉寿有些愕然。
这也太快了些吧……
阿荔见得自家姑娘神情,拍拍胸脯说道:“姑娘放心,奴婢虽跑得快,却是一路捂着肚子皱着眉的,并没有被人察觉到不对!”
反而人人见了她,都忙着给她让道儿呢。
“……很好。”
张眉寿点点头,从瓷瓶中取出一粒红褐色的药丸,让阿荔取了水来,帮着张秋池服下。
秘密地做完这一切,阿荔才微微松了口气,探着脑袋小声地问:“姑娘,大公子吃了您的药,是不是这便要好了?”
张眉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想什么呢。
“这药只是暂时稳住大哥体内的毒,短时辰内不至于再度蔓延而已。”
这世间,无论是什么病,什么毒,亦或是蛊,讲求的都是对症下药。
若连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解毒哪里是容易事。
即便真有可解百毒的灵丹妙药,那也是极罕见难寻的,哪里能如她这般——随随便便就能取一瓶子出来?
方才听祝又樘说,傅大夫来看罢,已是开了药,想必那药的作用与她这药丸也是近似的。
只是,论起功效来,这药丸说不定能比寻常草药更有用些。
且尽早服用,益处也能相对大上许多。
但这些功效,都只是暂时且表面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大哥究竟中了什么毒。
许多毒性明确的毒,确实可以从症状之上来判定。可大哥所中之毒,并无过分稀奇之处,许多毒都会造成此类症状——也正因此,才无法确切地的判定他究竟是中了什么毒。
但目前,从脉象来看,张眉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会伤及性命。
所以,她才在诊脉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张眉寿抬脚走了出去。
此时,宋氏与纪氏正在外堂说话,祝又樘约是觉得在一旁听着有些不妥,便移步去了院中。
张眉寿见状,便向宋氏道:“母亲,二婶,我四下看看。”
宋氏此时也无心留意女儿,点点头,便随她去了,又另外吩咐了芳菊去内间守着张秋池。
张眉寿带着阿荔离开了外堂,朝着祝又樘走去。
二人不着痕迹地走远了些,避开了堂中众人的视线。
“公子可知傅大夫是何诊断?”张眉寿同他并不拐弯抹角。
而面对她,祝又樘也不做隐瞒。
“傅大夫言,乃是中毒。”
张眉寿问:“我父亲已经知晓了?”
祝又樘点头。
看来小皇后在问他之前,也已经知道了。
想到先前湖州解蛊之事,他心中又有揣测。
但揣测再多,也皆是善意的。他待小皇后,向来没有、也断不会有半点恶意。
“张伯父正在带人细查张大哥近日来的饮食。”祝又樘讲道。
并将已让清羽查过今日饭菜的事情说给了她听。
最后,又道:“然而,下毒的法子极多,并非只能在吃食饮用之上做手脚——”
又怕自家小皇后不懂,还贴心地举例道:“譬如迷香,只需经口鼻吸入,便会致人昏迷。”
深谙此道的张眉寿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只是此时却想也不想便在心中摇了头。
那颗辟毒珠,大哥一直贴身藏放着。
有辟毒珠在,任何毒粉、毒雾瘴气等体外的下毒方式,根本不可能伤得了他。
除非是通过饮食,未来得及被辟毒珠化解,便进入身体里的毒。
当然,被施蛊也有可能——但若是毒蛊,她不会诊断不出来。
然而,辟毒珠之事,她无法向祝又樘言明,于是只能道:“……饮食之上,且再查一查罢。”
反正人手足,里里外外都查一查也无妨。
此时,恰逢范九带着傅大夫折返。
范九不知张峦去了别处,便要往堂中去,却见傅大夫直直地走向了朱家公子。
范九无奈地“嘶——”了一声,正要将人喊回来,下一刻忽见自家二姑娘也在,因二姑娘的身量儿只到朱家公子肩膀处,方才他竟没瞧见。
他此时又往堂中看了一眼,因未看到自家老爷的身影,便干脆也跟着傅大夫走了过去。
张眉寿与祝又樘听罢傅大夫所言,方确认前厅的饭菜茶水皆没有丝毫问题。
这是祝又樘意料之中的。
傅大夫听范九问起张峦,得知张峦此时正在后厨之中,连忙向祝又樘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去后厨看看是否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范九:“……”
说好的脾气又臭又傲呢?
这恨不能发挥出自己所有价值的样子,未免也太勤快了吧。
见祝又樘点了头,傅大夫便看向范九:“还愣着干什么,带路啊。”
范九也好脾气地应下。
毕竟是自家的事情,旁人尽心些是好事。
“待到了厨房,让阿福快些回来,我有话要问他。”张眉寿向范九交待道。
阿福是张秋池的贴身小厮。
因祝又樘方才那个关于其它下毒方式的猜测,张眉寿便又吩咐了阿荔带人在四下细查一查——兴许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准。
祝又樘静静地将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只觉得小皇后同他上一世的印象中,又有了不同。
宋氏见状,也并未阻止。
女儿有主意,她是知道的,且池儿的情况,未必只是吃坏了东西,仔细些总没有坏处。
她心中有数,却未对纪氏多提,只道:“池儿方才已服了药,我且让人守着,弟妹就先回去歇着吧。”
纪氏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此时便配合地点头。
张眉娴亦适时地离去。
阿福很快就回来了。
“这两日来,大哥可曾吃过外面的东西?”张眉寿问道。
阿福摇头。
“大公子近来从未出过门,吃喝皆是府里头的,且格外留意,生的冷的都未有碰过。便是小的们,先前得了二姑娘的吩咐,也是半点不敢马虎。”
这个问题,老爷已经问过他了。
张眉寿微微皱眉。
不多时,张峦也带着傅大夫回来了。
见妻子女儿女婿都在,呃……是未来女婿才对——
张峦走了过来。
宋氏几人皆看先他。
“如何?可查到是什么缘故了?”宋氏连忙问。
迎着几双询问的目光,张峦却是摇了摇头。
“仔细问过也都查过了,厨房里也并无异样。兴许,不是饮食的问题。”
张眉寿却下意识地摇头否定。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有辟毒珠在,她兴许也会这般想,从而被误导。
父亲办事固然谨慎细心,可此番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见父亲和祝又樘转而商量起了从别处入手去查,张眉寿却再次看向张秋池的小厮,正色道:“阿福,你将二公子这两日都吃了什么,尽量细致地一一说给我听,仔细回想,不要有任何遗漏。”
这些,父亲必然也早已问过,查过。
可一定还有什么被忽视的——
阿福记性好,又因方才在厨房内看罢了近两日府中饮食记录,故而此时答起张秋池这两日来的一日三餐,几乎是连每一道菜名都没有说错。
张峦在一旁说道:“关于饮食,能查的皆查了。便是每餐哪些菜是由哪个厨娘经手,及食材,及器物,再有传饭的下人,都仔细查问排除过——这些暂时都没能查出半点异样来。”
在湖州做县令的那几年,倒让他累积了许多办案的经验。是以面对此类事情之时,他着手查起来,尤为地周全,且有效率。
当然,眼下时间紧迫,只是在做大致地排除,若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查出来,那便需要进一步深挖重查。
再高明的手段,也会有遗漏的地方,这是免不掉的。
“那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呢?”张眉寿不死心地问道。
阿福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
“大公子向来不喜食甜食点心之物,除却一日三餐,甚少会吃其它东西。”
当然,厨房里偶尔仍会依例送来一些点心小食。
但那些点心,若是瞧着新鲜可口的,大公子多半会使人送去三公子四公子院中,若是寻常普通,便干脆赏给了他们分着吃。
阿福将张秋池的这些习惯也都说了出来。
张眉寿刚要问及茶水之事,却见阿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眼神忽明忽暗道:“不对……今日大公子在去前厅之前,兴许吃过几块儿点心!”
“兴许?”张眉寿皱眉问。
阿福却点头:“因那点心被送来之后,奴才便去了书房替大公子整理笔墨,因此也未亲眼瞧见大公子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
“当时大公子身边可有其他人伺候?”祝又樘问道。
几乎是同一刻,张眉寿亦连忙问:“是哪里送来的点心?”
厨房里的分例点心,多半是午后送去各院才对。
因二人同时发问,问罢之后便下意识地互看了对方一眼。
便是张峦与宋氏,也看了二人一眼。
气氛有着短暂的微妙。
阿福愣了愣,才依次答道:“当时公子身边没有旁人伺候,乃是单独回了内间的——那点心,是三姑娘差人送来的。”
三姑娘是出了名儿地爱下厨,做些点心给大公子送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当时也没有过分留意。
张眉寿觉得不对。
“即便当时无人伺候,可收拾笔墨能用得了多久?之后,你和其他下人难道不曾去收拾过?点心吃没吃过,有无剩余,岂会不知?”少年开口问道。
张大哥固然体恤下人,可总也不能事事自己亲自动手。
张眉寿:“……”
这话简直与她心中想问的一字不差,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而提到这里,阿福的神情却忽然又有几分闪躲犹豫。
“快说!”张峦低声呵斥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还是说,你与大公子中毒之事有关?”
阿福听到后半句,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摇头否认道:“奴才不敢!”
说话间,却拿畏惧怯懦的眼神,屡屡看向一旁的宋氏。
宋氏瞧得一阵心惊胆战。
“……”
这种感觉未免也太熟悉了吧?
仿佛下一句,这小厮就要指认她了似得!
可总不能池儿每出一回事,她就要被栽赃一次吧?
且背后的人也太傻了些,他们张家今非昔比,如今紧密的如铁桶一般,从大房到二房再到松鹤堂,哪个会不信她宋氏的为人?
宋氏对自己的人品俨然十分自信,只等着阿福开口。
谁知,阿福却怯懦着讲道:“……奴才从书房离开之后,大公子又拿着点心进了书房,那些点心,皆被摆在了书房的暗格之内……是以,奴才也不知大公子自己是否吃过。”
“暗格?什么暗格?”张峦皱眉问道。
阿福脸色越发为难,到底没有胆量直接开口。
张眉寿心底却是一动。
别管是什么暗格,点心既是今日上午被摆进去的,那眼下应当还在。
有无问题,一验便知了。
“带我们去看看。”她对阿福吩咐了一句,便转身走在前面。
阿福连忙跟上。
张峦与宋氏也快步走去。
因将阿福方才的反应看在眼中,祝又樘此时便未有再去过分探究,只静静地等在外面,并抬手拦下了一心想要表现自己的傅大夫。
傅大夫讪讪止步。
咳,惭愧,用力过猛了啊……
书房内,阿福走至书架旁,将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图取了下来。
山水图后,墙面竟被凿空了大半,那暗格约有半幅画大小。
看清了暗格内的东西,宋氏与张峦夫妻二人的神情皆是一变。
那是一尊牌位——
牌位之上所纂,乃是“湘西苗氏之灵位”七个金漆大字。
“……”
宋氏待看清了这一行字之后,心中不禁没有丝毫怒意,甚至眼眶陡然之间有些酸涩,一颗心更是揪成一团,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池儿偷偷为苗氏立牌位,暗中祭拜——也怨不得阿福不敢直言,还一个劲儿地瞅她了。
便是此时,阿福也不忘硬着头皮辩解道:“奴才也是近来才偶然发现的,起初并不知此事……”
这样的鬼话,自是没人会信,但此时也无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张眉寿已经让阿荔将那暗格之中的两碟点心取了出来。
“将画……先挂回去罢。”
张峦看了一眼妻子的神情,转而又吩咐道:“快请傅大夫进来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