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张大人既明知这一点,那又为何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这是摆明了要和程大人一起先将他的证词套出来,让他和那贱婢狗咬狗……呸,他怎么骂自己,当真被气糊涂了!
这一刻,于家公子深深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照此看来,澜鸢应是在见到于家公子之前,便已经中了毒。”程然立即吩咐道:“前去曲芳楼,细查澜鸢今晚的饮食,并仔细搜查曲芳楼,不可有一丝遗漏!”
并命仵作再次随同前往。
官差赶到时,澜鸢不过刚出事而已,凶手应当还没来得及将证物全部销毁。
果然,很快便有消息传回。
前来作证的,还有曲芳楼厨房内的一名婆子。
“……澜鸢姑娘近日来身体有些不适,一直在吃药调理。楼里的姑娘们,因晚间要陪客,多是不用晚食——今晚,澜鸢姑娘也只是喝了药而已。那药煎好之后,是照例由阿喜端去了澜鸢姑娘房中。”
那婆子说道。
仵作此时上前,禀说道:“单从那药罐中的药渣中来看,确实只是些温补的药材而已。”
也就是说,煎药时并无差错。
可在阿喜将煎好的药,送进澜鸢房中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足够她在药碗中动手脚了。
“此乃药碗中残留的药汁,和托盘一并被端去了隔间,还未来得及撤下。”
仵作呈上一只青花瓷碗,道:“经属下查验,对比煎药时的药渣来看,这药汁里确实多了一味雪上一枝蒿,正是致死者身亡的那一味毒药。”
阿喜心中涌出不甘。
她分明已经足够小心,只待过了今夜,她便能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切都清理干净,再布置得妥当些。
她原本认定了老鸨不会主动将此事捅出去,便打算明日设法将此事透给澜鸢那病弱的母亲,她母亲必会前往官府状告此事,到时她只需隐晦透露出澜鸢死得蹊跷,疑似被人下毒——而官府稍一细查,定然就能在于家公子贴身的荷包中发现端倪。
那荷包,乃是他生母生前所留,他从不会离身。
到时,任凭他有一百张嘴,也绝不可能说得清了。
可她万万不曾想到,官差竟赶在澜鸢出事之前,来到了曲芳楼,控制住了一切。
而她更加没想到的是,官差此行,就是冲着她去的——
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张家竟然已经疑心上了她,且查明了一切,并告到了官府!
“你下毒谋害曲芳楼澜鸢,并欲栽赃于家公子之事,人证物证与动机俱在,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讲?”程然语气肃冷。
“是她该死!”
兴许是见铁证当前,已由不得她辩解,阿喜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怨恨。
“同为下贱之身,她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凭什么她是主我为奴?……且表面装作一副善良大度的模样,暗下却对我诸般打骂羞辱!”
偏偏她没办法说出去。
说出去又能如何?有人会替她鸣不平,或是主持公道吗?
只会换来嘲笑奚落,和更加艰难的处境罢了!
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总会结束,只要她聪明机灵些,日后总能熬出来的。
可直到有一日,姓于的禽兽盯上了她,当着澜鸢的面,就那么毁了她的清白——
澜鸢非但没有阻止,且还两次三番地跟着那禽兽一同折辱她……
她知道,单凭她的容貌,根本不足以让那禽兽见色起意,在他眼里,她不过就是被拿来取乐、便是被生生折磨死,也不必去担责的一个下贱物件儿罢了。
她也试着反抗过,可越是反抗,下场越是可怕。
于是,她只能再‘聪明’些,顺着他们的心意来。
可这样的日子,彻底毁了她,让她在幽暗恶臭的泥沼中,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以,她在决定下手时,半点犹豫都没有。
能做得隐秘些,不被发现,自然是好。即便被发现了,好歹也报了仇,解了恨。
横竖算,都是不吃亏的。
总归那样的日子,也比死轻松不了多少。
只是遗憾的是,这姓于的畜生竟是毫发未损。
如果早知计划会失败,她便该设法将他一同毒死了干净!
然而,可笑可悲的是,便是此时,她也还是没有勇气将对方折辱她的事情宣之于众——
“你便是记恨张家,又为何偏偏毒害张家大公子?”程然皱眉问道。
阿喜竟是笑了笑。
“我想杀的,自然不止是他一个,只是张家如今可没有那么多空子可钻,还须耐心等候时机罢了。”
原本她们说定了,张秋池只是头一个。
她眼神阴恻恻地看向张峦,道:“且如今京城谁不知,张家大公子才名远扬,明日便要乡试,还有人在曲芳楼中下注,赌他能博得头名呢!便是大姑娘能博得这样一门好亲事,也多亏了他这份才名!”
她对张眉娴这个昔日主子的恨意,半点不比对当初做主将她发卖的宋氏少。
“可是,凭什么我落得这般生不如死的境地,他们张家却能如此风生水起?”
“当初大房奴仆被一并驱逐,大姑娘被过继到二房,我娘当着张老太太的面,一头撞死在松鹤堂中,只求不要牵连于我,给我留一条活路,我也起誓保证定会尽心服侍大姑娘……可那宋氏心肠冷硬歹毒,执意要将我发卖!”
“若不是她,我岂会沦落至这般田地!”
阿荔听不下去了。
合着这贱蹄子是存心欺负她家老爷不屑与区区下贱之人辨理是吧?
那好,看来是时候让她阿荔出马了!
“你娘算个什么东西?当初柳氏谋害老太太和我家大太太时,你娘便是给她打下手的,你有没有点脑子,知不知道那叫同谋?便是她不一头撞死,那也是要被鞭死的!
怎地,她趁着我家太太不察,一头撞死落了个轻松,占了这天大的便宜,还想给你这小贱蹄子求情不成?这是哪门子的痴心妄想?当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阿荔虽是在堂外站着,声音却响亮似炮仗,直是清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阿喜听得面色更沉,羞恼愤恨之极。
阿荔却还在往下说——
“再则,什么叫做‘只求不要牵连于你’?说得好似你清清白白,拿胰子搓过了百八十遍似得……还真是不害臊啊!以往你虽是伺候着大姑娘,可实打实却是柳氏的狗腿子,大姑娘房里多了根针,你怕是都要往柳氏跟前献信儿呢!”
“还说起誓保证尽心服侍?我呸!谁稀罕啊!便是随便抓个粗使丫鬟出来,都比你尽心百倍,哪个脑子坏了,才要继续将你留在跟前伺候!有没有什么坏心思不提,单是在眼前看着,每日都还膈应得吃不下去饭哩!”
暗处,清羽几乎听得瞠目结舌。
这般惊人的本领……他若能习得皮毛,想必便可受用终身了吧?
以前,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个师傅,他认定了。
“分明是自己是非不分,不辨黑白,跟错了主子,还要怨怪我们张家不给你留活路,转过头来竟要害我们大公子的性命,毁我们张家前程!这不止是蠢,还坏的离谱!——大家都给评评,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歪理?”
清羽闻言呼吸一窒。
不单引去了所有人的瞩目,眼下竟还互动上了。
高,实在是高。
公堂外,众人跟着阿荔议论纷纷。
“是啊,于张家大公子来说……这根本是无妄之灾啊……”
“啧啧,这般恶奴……要我说,你们太太还是过分仁厚了些,当初就该处置干净才是,单是发卖哪里能绝后患。”
“哎,可不是么,诸位还要引以为戒才是。”阿荔与众人说道,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邓誉将视线从阿荔身上移开,看向站在那里不曾移动过的张眉寿。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般哗众取宠,逞口舌之快,言语粗鲁的丫鬟,在书香门第,也当真是少见。
张家与前大房以往的那些纠纷,早过去了数年,真相如何尚且不论,如今一个丫鬟却再次主动揭开,言语间尽是嚣张,可谓半分大家风度也无。
偏偏她的主子,半点要阻止她的意思都没有。
说不定,便是得了她的授意,才敢这般放肆吧。
“好了好了,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这般喧哗!”
眼见说得都差不多了,程然适时地拍了拍惊堂木。
按理来说他早该阻止,可不忍见百姓们误会张家的那份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当然,这跟他早早看出了太子殿下偏爱张家的心思也脱不了干系。
咳,拍马屁这种事情,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也是颇为利人利己的。
“本官再问你,这毒药你是从何而来?”程然看向阿喜问道:“以及,可有同谋者?”
张眉寿微微凝神。
这也是她最在意的问题——
阿喜却是缓缓摇头。
“只是我一人所为罢了。毒药,当然是暗中买来的。”她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既然怎样都是死,她何必要将人供出来?
倒不如就这样,便是她死后,也要让张家不得安宁。
“暗中买来的?何时何地,贩卖者又是何人?”程然问。
阿喜显然迟疑了一瞬,方才答道:“青|楼之地,本就鱼龙混杂,买些毒药自然不是难事。”
程然冷笑一声。
还青|楼之地鱼龙混杂,她当青|楼是江湖呢?
毒药当真那般好买,京城岂不到处都得是诸如‘今日王家婆子被隔壁老李偷了两只鸡蛋,遂买毒杀之’这样的案子?
“既是那般容易便能拿到毒药,你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动手?”
程然冷笑道:“从你方才之言便可得知,你对澜鸢和于家公子早已有了杀心——别同我说找不到机会,本官已经查实过了,于家公子每月至少有十日要歇在曲芳楼中。”
察觉到背后堂外的异样目光,于家公子面露尴尬之色。
不过还好程大人不知道他还有十五日,乃是分别宿于其它妓馆之中,若不然真要丢死人了。
阿喜显是没料到程然要这般细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程然还在问道:“况且,便是再容易买,必然也需熟人介绍,若不然,对方又岂敢贸然卖与你?难道不怕你转头便向衙门告发他?故而,这从中引见者,又是何人?”
“……”
阿喜被问的简直不堪其扰。
“你既不愿说,本官也不为难你了。”
程然的语气陡然松弛了许多。
但阿喜根本没有机会松一口气,因为下一瞬,就听这位府尹大人说道:“此毒既是如此好买,本官便先放你回去,你待买个十斤八斤回来,给本官瞧一瞧。”
阿喜:……
怎不干脆为难死她?
阿荔听得暗暗赞叹——程大人真是个奇才。
这些审讯的手段,未免也太有借鉴意义了吧?
她得好好记下来,待回去之后,再认真琢磨其中的精髓……
一直留意着她的清羽,见她嘴唇快速地蠕动着,不由微微皱眉。
她在喃喃什么呢?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清羽走近了些。
好在此时公堂外还算安静,他的听力又颇好,这才大致听懂了一些。
她竟是在……重复程大人方才说过的话?
清羽愕然了。
可愕然之余,又有些感慨。
果然,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且由此看来,嘴皮子这种东西并不是天生的,关键还得靠后天的学习——看来,他还有希望。
邓誉却微微皱眉。
这种审案方式,他总觉得不太正统,少了公堂上本该有的严肃和规矩。
“……”
阿喜渐渐开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你若还不肯说明实情与同谋,试图包庇隐瞒,那便是罪加一等!虽同是死罪,可死法却大有差别。本官奉劝你一句,还是别轻易尝试为好。”程大人提醒道。
许多人梗着脖子说不怕死,刀横在脖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可刑具一上,哭爹喊娘求饶,乃至屁滚尿流者比比皆是。
阿喜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眼中皆是不屑。
反正都是死,多受些罪少受些罪,又有什么区别?
在曲芳楼中,她遭受的那些折磨,难道还少吗?
且那等程度的折磨,足以使人身心俱裂,她不认为还会有更加可怕的存在。
程然见状,便要吩咐官差上刑。
而此时,一道清凌凌、极悦耳的女孩子声音,忽然传入堂中。
“大人,晚辈有一提议,不知可取与否。”
程然闻言,抬头看去。
他说这声音怎这般好听,原来是小仙子啊。
“张姑娘有何提议,不妨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有些疑惑。
他站在堂外,程大人认不出,小皇后站在那里,程大人却瞧得还算分明……这算什么?
气质不如人么?
罢了,输给小皇后,他也心服口服。
张眉寿看向跪在那里,仿佛不为所动的阿喜。
看来在对方眼中,京衙的刑具,大抵是配不上她的。
想来,几棍子下去,没成效不提,还血腥难看。若是人一不小心再昏了过去,那就更是费时费力了。
张峦也看向自家女儿。
他家女儿最是聪慧,可能有什么不必动刑,也能叫阿喜说出同谋的好办法吧。
来吧,他已经做好接受别人艳羡目光的准备了。
祝又樘也看了过去,静静等着张眉寿开口。
“大人,不如将人移送至诏狱,交由锦衣卫审讯。”
女孩子语气如常,却叫身后众人听得脊背一凉。
诏狱……?
锦衣卫!
这些字眼,他们平日里向来是提也不敢提的,闻之便要色变,可这张家姑娘竟是这般张口就来,丝毫不见畏惧之色。
见气氛顿时变得冷且惶恐,张峦不由怔然。
这情形,似乎跟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啊……
说好的不必动刑的绝妙法子呢?
祝又樘却在心底笑了一声。
这才是真正的好法子,不动刀也不必见血,省时又省力。
阿喜的脸色顿时煞白不见血色,可旋即意识到张眉寿不过只是在吓唬她而已。
她下毒的案子,是由京衙在审理,无缘无故,怎可能是说移送到诏狱,就能移送得了的?
邓誉亦是无声冷笑。
口出狂言,异想天开——无一处不显露出她的愚昧无知。
程然眼神却动了动,道:“张姑娘为何有此提议?”
“此人声称可谋人性命的毒药随处可买,却又不肯供出贩卖之人,着实居心叵测。而此事若传扬出去,在民间,必会惹得人人自危;至朝廷,京中治安稽查,亦要受到莫大质疑。”
程然不自觉点头。
张眉寿又道:“试想,天子脚下尚有此等之事,京城之外,岂不更加猖狂难以想象?照此说来,此事关乎治国安民之大业也,理应交由锦衣卫仔细审问,以尽快揪出此幕后毒瘤,安抚民心。”
女孩子声音透着沉静,半点张扬之感也无。
四下众人面面相觑,多是点头赞同此言。
邓誉微微一怔之余,瞥见女孩子沉稳认真的侧颜,终究只是下意识地抿唇。
她向来牙尖嘴利。
“张姑娘所虑甚是。”
程然心底莫名同一位小姑娘生出了几分默契之感,当即只道:“若此人所言为真,那是该移交诏狱细查。”
阿喜闻言惊惧交加,再无方才的半分笃定。
偏偏她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得一道沉肃有力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不知程大人有何事是需下官协助查办的?”
一名身穿飞鱼服,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
人群几乎是霎时间让开了一条道,皆紧张垂首不敢侧目。
这张家姑娘几句话,竟当真就将锦衣卫给招来了!
程然起身,朝着来人道:“苍千户来得正好。”
张眉寿有几分讶然地看过去。
可不是正好?
苍伯父倒像是提前同她串通好了来演这场戏似得。
“此处有一名以毒害人的女嫌犯,声称在青楼之地,毒药随处可买,简直是骇人听闻——此事关乎甚大,苍千户向来最擅审问,不如且将此犯人带去诏狱,仔细审讯。”程然说道。
“哦?竟有此事?”
苍斌看向跪在堂中瑟瑟发抖的阿喜。
阿喜顿时将头叩在地上,急声道:“……是我胡言乱语!那毒药,并非是我买来的!我更加不识得什么贩卖毒药之人!”
诏狱里的手段,她不是没有耳闻……
眼下,她已是冷汗淋漓。
在这种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面前,其余一切,统统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那你拿来害人的毒药,究竟是从何而来?”程然趁热打铁地问道。
“是……是二姑娘给我的!”
程然顿时皱眉,重重地拍了拍惊堂木。
“说清楚些!”
这一声,更是将惊惧中的阿喜七魂吓走了三魄,当即实言道:“就是张家前大房的二姑娘……张眉妍!”
因过分紧绷,这声音出乎意料地尖锐响亮。
四下静了片刻,张峦顿时色变。
他不是没往张彦他们身上想过,可真正听到,仍是惊怒不已。
张眉寿看似没有太大反应,只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还真是她——
看来这几年的‘磨砺’之下,非但没能让她反省过错,倒是还琢磨出了不少害人的法子出来。
想来也是,张眉妍虽算不得十分聪明,却胜在自幼在柳氏身边耳濡目染,阴私手段是听惯了的——依样画葫芦,便是当真做出这等事情来,也称不上多么让人意外。
程然重复询问了对方身份,在得了阿喜再次印证无误之后,便立即差人将张眉妍押至公堂接受审讯。
邓誉心中震动,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妍儿妹妹她……最是和善温柔,又生得一副柔软心肠——幼时,同是见到一只虫子,妍儿妹妹常是让下人小心捡了丢去别处,而张眉寿张口便是“快快将它踩死”。
此类之事,比比皆是。
而这些事情,虽时隔多年,他却也记得十分清楚。
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从诸多小事之上便可看清。
而连一条虫子都不忍伤害的妍儿妹妹,又怎么可能使毒杀人?!
便是前几日,偶然说起张家大公子乡试之事,妍儿妹妹还对其百般赞赏维护,就连半句贬义之言都不曾说过!
他不信她会害人!
这种‘不信’,在他见到被官差押来的少女满脸惶恐茫然时,更是变得坚定不移起来。
“邓公子……”
张眉妍在经过他身侧时,刹那间就红了眼睛,委屈又彷徨。
邓誉心底被重重一击,偏是此时,他余光中看见了张眉寿那一扫而过的眼神——那眼神,淡然而轻视。
邓誉将此认定为嘲讽,只觉得眼中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他缓缓攥紧了手指。
张眉妍被带入堂中,近乎是瑟瑟发抖地跪下行礼。
“可是此人将毒粉交由你?并教唆你毒害张家大公子的?”程然并未直接去问张眉妍,而是向阿喜问道。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菟丝花一般的女子,一问皆是要哭着摇头的。
你越问,她越哭。
倒不如先不问,叫她自己沉不住气,主动开口。
阿喜惶然点头。
“是,就是她……”
阿喜颤栗着将她与张眉妍在巷外重逢,再到对方挑唆她对张秋池下手、将毒药交予她的经过,一一说明了。
张眉妍露出惊异的神情,频频摇头。
“青梅,你我数年未见,你怎张口便要污蔑于我?”
她不可置信地道:“你竟……下毒害了我大哥?你为何这般糊涂狠心?”
阿喜别她问的愣了愣,显然是被对方过于精湛的演技震惊到了。
她大哥?
说好的那个孽种呢?
还有,对方此时那种柔弱却又‘怒其不争’的神情,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若非是阿喜极确定的话,当真也要觉得近日来见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二叔,大哥近年来才名赫赫,我常是拿他做表率来教导义龄好生读书,我替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有害大哥之心?”张眉妍泫然欲泣地看向张峦,语气中皆是委屈:“二叔自幼看着我长大,岂会不知我的为人?”
“我早已不是你二叔,你不必这般称呼我。”张峦面无异色地道:“你为人如何,我不好妄自揣测评价。但真相如何,非是三言两语便能混淆得了的。”
什么委屈不委屈,落泪不落泪的,这世上能打动他的眼泪,只有芩娘和蓁蓁而已。
至多还能再加上一个母亲,只是母亲性情倔强,轻易不肯落泪。
至于其他人?
抱歉,他非但没有丝毫怜惜之情,反而还觉得有点心烦。
况且,哭与哭也有分别的,眼下对方这模样,他横竖看,都觉得透着心虚与掩饰。
但公堂之上,他不会拿直觉论事,他只会用证据和证词来分辨。
阿荔听得直想翻白眼。
还拿她家大公子来教导张义龄读书?说话归说话,能别侮辱她家大公子吗?
张眉妍无疑碰了个硬钉子,当即垂下头道:“……看来二……看来张大人对我母亲生前所为,仍是耿耿于怀。我母亲她……确有诸多不当之处,我在此再向张大人赔个不是。”
张峦微微皱眉。
她在干什么?
唱戏?
邓誉却心中一痛。
且不论她母亲究竟是否有错,便是有,又何须她来承担?
这些日子,她的艰难辛苦,他皆看在眼中——正因如此,才越发觉得对方能保持一颗善软之心,着实难能可贵。
这样懂事的一个女孩子,张家怎舍得这般为难,半丝情面与信任都不留?
他内心的不忿,在渐渐地累积。
“公堂之上,岂容你左右言他。”程然看向张眉妍:“犯人阿喜对自己下毒谋害张家大公子之罪,皆已招认,如今她指认你为背后主谋,你可认罪?”
张眉妍断然摇头,竟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民女不曾做过的事情,自然不认。”她转头看向阿喜,声音沉痛地道:“她必是记恨当年受我母亲之事累连,才欲污蔑牵连于我……”
“你胡说!”阿喜显是被激怒,什么都往外说:“当时若不是你百般怂恿,我未必会下此狠手!你还同我讲,要务必小心谨慎,若此番得手,你日后便想法子帮我赎身!”
“大人明鉴,我近年来根本不曾见过此人。”
张眉妍跪在那里,面向程然的方向,道:“且方才大人曾说,今日她设法在大公子的点心中下了毒,而我今日一直在家中未曾出门,又如何能料到大公子会吃什么点心?又何来提前预知筹备的能力?由此看来,这根本是她一人临时起意,再胡乱攀咬于我!”
程然一时未语,看向阿喜。
“是,今日我确是自己临时起意!”阿喜暗暗咬了牙。
起初,她们是打算利用于家公子将张秋池约出来,在外面下手,也方便模糊证据。
只是张秋池并未答应赴约,只好再另想对策,于是张眉妍便交待她守在张家附近,寻找下手的机会。
她承认,在点心中下毒,是她守在张家附近时,见到翠屏出来,一路跟随之后做下的决定,并未来得及同张眉妍商议——
可起初毒害张秋池的提议是张眉妍所说,那毒药也是她给的!
这一切皆是张眉妍的授意!
怎么到了眼下,却成了她无辜无罪的证明?
阿喜不做隐瞒,将这些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你既是有心污蔑我,自是什么谎话都编造得出来。”张眉妍神情隐忍。
“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能证明近日曾见过张氏?”程然客观地发问。
只要能证明阿喜近日见过张眉妍,便足以说明张眉妍是在用撒谎掩饰真相。
而若证明不了二人曾见过面,且阿喜手中又无其它证据,那么这一切的指认,都将是空谈。
阿喜低声回忆着道:“头回相见,天色已晚……我没有人证。”
那次,她们在那条巷子中,曾谈了近一个时辰之久。
“对了,那晚我便是同她待了许久,晚了回曲芳楼的时辰,因此还遭了妈妈责骂——”
程然摇头。
“这一点做不得证据。”
回去的晚了,什么原因都有可能,根本证明不了她曾见过张眉妍。
“……还有,第二回……”
阿喜想着想着,自己就先摇了头。
都怪她心中有鬼,想法设想地掩人耳目,尽量不在人多的地方相见……眼下倒好,竟是连个证据都没有!
面对这样的张眉妍,深深察觉到自己被利用了的阿喜,既着急又不甘。
等等——
阿喜想到一处关键,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前日午后,她将毒药交给我时,是在白记茶楼后的竹林子里……当时白记茶楼里有个伙计来采竹叶,曾与我们打过照面!”
她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次是在见面之时被人瞧见过的。
而事情才过了两日而已,那伙计应当还有印象!
张眉妍心口突突直跳。
她之所以借青梅之手,便是做好了倘若事情败露,也可以脱身的准备。为此,她处处谨慎小心,尽量不留下痕迹证据——
可竹林曾出现过的那个伙计,却是意料之外的。
若是其他人还且罢了,京城如此之大,无从找起,可偏偏那人身穿白记茶楼伙计的行头,占了个身份明确不说……竟还被青梅这贱人记了下来!
青梅自幼为婢,在进了曲芳楼之后,察言观色、眼皮活络更是必不可少,因此练就了一副记人样貌的好本领。
她将那伙计的年纪样貌身形大致形容了一遍,程然当即命人拟了画像,前去白记茶楼找人。
张眉妍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已经浸满了冷汗。
此时,阿荔凑在张眉寿耳边,小声嘀咕道:“姑娘,您说这青梅也真是蠢的离谱。她如今落得如此田地,不去怪前大房这个始作俑者,却要来怨我们张家——奴婢说句难听的话,若奴婢换成她,即便要毒,也要去毒死前大房他们才对!她倒好,还倒过来被张眉妍利用了个干干净净。”
听阿荔言辞耿直,张眉寿眼中不禁浮现一抹笑意。
人的脑筋本就千奇百怪,且奴性这种东西,对有些人而言,一旦养进了骨子里,轻易是不好拔除的。
对青梅而言,只怕自幼便认定了前大房才是她和她爹娘真正的主子。
“她若能有你这份觉悟,也就不至于将自己逼入绝境了。”
阿荔听得眼角眉梢都是得色,脊背也挺得更直了几分。
姑娘这是在夸赞她吧?
而此时,一道冷冷的声音,忽然传入主仆二人耳中。
“不知约束下人言行且罢了,竟还与下人一同公然论人长短,张姑娘还真是好教养啊。”
阿荔头一个皱眉。
这听着一腔正直,却偏偏分外惹人厌恶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似得。
阿荔扭过头,就见得一张长相儒雅却脸色紧绷的少年面庞。
原来是这厮,怪不得说话这般招人嫌呢!
不必自家姑娘开口,阿荔已经自行反讽道:“嫌犯已经认罪,受害的是我们家中大公子,我与我家姑娘闲谈两句,怎还成了论人长短了?那照此说来,偷听姑娘家悄悄话的邓公子,又是何等教养呢?”
她与姑娘已经足够小声,他却还听着了,这不是偷听又是什么?
这般眼盲心瞎,已经不多见了,没想到如今还练就了这般猥琐的本领,还真是世间罕有啊。
她声音不低,引得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邓誉脸色一沉,皱眉看向张眉寿:“张姑娘便是这般教导贴身丫鬟的吗?”
“是又如何?”张眉寿皱眉反问道:“偷听还有理了?”
邓誉脸上一阵红白交加。
片刻后,方才从唇齿些挤出几丝讥诮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叩门。你若言辞坦荡,又何惧为人所听。”
方才若不是听她们说的实在难听,他也断不会主动开口。
张口闭口一个毒死前大房,实在令人听不过耳!
“且真相未明之下,便对她人满口揣测,未免过分刻薄狭隘。”
他像是想将攒了许久的不满都借此时机倒出来。
“这位公子当众出言刁难一位姑娘家,岂不更是刻薄?”
祝又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缓步行至张眉寿身前,不着痕迹地将人挡在身后。
自己则看向邓誉,语气平静地道:“况且,案情未明之前,本就是任人揣测的。既有嫌犯当众指认,官府就该依律查问。程大人尚在‘揣测’,堂外诸人亦是句句不离揣测,而阁下为何独独只盯着张家姑娘一人不放?不知这是何道理。”
张眉寿看着面前少年的背影,心中有些讶然。
她还未听他这般跟谁说过话。
言辞虽是在缓和地摆理,可其中之意,显然并不平和。
听周围隐约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又见面前气度不凡身份不明的少年人就这般挡在张眉寿身前,毫不遮掩替她出头的意图,邓誉紧紧握起了拳头。
“阁下既也知案情未明,便是有所揣测,却也该放在心中。若想议论,待结果得出,再依实论之也不迟。”他看着祝又樘说道,一副正人君子的磊落模样。
阿荔听得想骂人。
说什么‘便是有所揣测,也该放在心中’?
管这么宽,怎么没累死他!
祝又樘笑了一声,却是看向一旁的苍斌,问道:“苍百户,堂审之时,案情结果未明之前,当堂百姓不可出声议论——大靖律中,可有此规制?”
邓誉皱眉。
此人究竟是何来头,面对堂堂锦衣卫千户,竟也敢这般公然发问。且语气随意如常,半分敬畏也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并无。”
苍斌也看向邓誉,冷声说道:“堂审之时,之所以准允百姓围观,意便在此,又岂有堵众人之口的道理。”
邓誉的脸色不由愈发难看。
“那便是了,大靖律都管不着的事情,怎生阁下偏要来管?”祝又樘语气依旧如常:“阁下这般忌讳旁人有只言半语的揣测,不知是质疑官府断案会被一人之言左右,还是根本信不过堂中那位被指认的姑娘,替她心虚?”
闻得此言,张眉寿心中已是目瞪口呆。
她往常怎没发现此人辨起理来,竟也这般拿手?丝毫不让人?
就算不做皇帝,当个御史应当也是极在行的……
邓誉听到这里,已近要恼羞成怒。
“我如何说,与阁下又有何干?”
祝又樘的神情却无半点变化。
“这句话,确实适用于我与阁下。故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少年人声音清越,神色坦然,不见丝毫嘲讽或异样神态,甘认己过,大度而从容。
紧接着,又注视着邓誉,徐徐说道:“但,同样适用于阁下之于张姑娘——”
话中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阿荔反应过来,眼睛陡然一亮,看着朱家郎君,内心遂升出钦佩之情来。
对,邓誉如何说,与朱家郎君确无干系,朱家郎君承认有冒犯之处,亦能坦荡认错。
可她家姑娘如何说,与他邓誉又有何干呢?
况且,又是他嘴贱招惹在前,理应也要跟她家姑娘认错才对!
若是不认,那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只许他嘴贱,却不准别人反驳!
朱家郎君这是变着法儿地让这厮给她家姑娘赔不是呢!
四下不少人都在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此时视线都聚集在了邓誉身上。
邓誉嘴唇绷紧了片刻——他实在不知事态为何忽然就成了、他非要同张眉寿认错赔不是不可的地步。
但转念想来,对方这种方式虽叫他无从接受,却也确实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处。
确然,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主动招惹张眉寿。
再多的不满,只要对方没有公然触及到他,他都不应当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不顾后果。
不知为何,哪怕他素日里颇算得上冷静自持,可一见到张眉寿,心中的躁怒之气总是格外强烈。
她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娇蛮无礼,狭隘自大的女子了!
邓誉竭力平复着内心的不忿,朝着张眉寿抬起手,道:“方才是邓某多嘴,在言辞之上冲撞了张姑娘,望张姑娘勿要见怪。”
勿要见怪是什么东西?
张眉寿在内心冷笑一声,并不回应这过分虚伪的赔礼道歉。
而邓誉似乎也并不期望她会有所回应,眼中只浮现一抹“果真无礼到了极致”的意料之中的神情。
旋即,却是看向祝又樘。
“还未请教阁下贵姓。”
苍斌冷冷看了他一眼——这贵姓,着实无比贵重,你应当并不原意知晓。
阿荔嗤了一声:“怎地,莫非邓公子还小心眼地记了仇,想打听清楚了,以便来日报复?”
方才一番话下来,她直是生出了邓誉根本不配与朱家郎君说话的心得来。
邓誉被她这半点不留情面的话堵得脸色铁青。
“阿荔,住口。”
张眉寿转头制住道。
说得这么好听,万一她忍不住笑出声怎么办?
阿荔乖巧地应了声“是”,遂也老老实实不再多言。
祝又樘也已转回了身,面向堂内。
邓誉此时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难堪——他问及对方姓名,对方竟是没有回应!
嗬,果真是物以类聚。
因被阿荔插了一句,因而忘记说了的太子殿下此时心情甚妙。
方才他转过头时,恰见小皇后抬起头,竟是对他笑了笑——
那笑极真切,似有着并不生疏的道谢,还有着一份……不同寻常的开怀,与毫不掩饰的愉悦。
太子殿下越是回味,心中的欢喜便越是浓厚。
到了眼下,竟觉得手都不知该怎么放才好,最终干脆老气横秋地负在了身后,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沉稳些。
张眉寿悄悄看了一眼他忽然负在背后的双手,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收回。
不远处,一直留意着二人的蒋令仪,直是将手中的帕子都绞作了一团。
她听闻张家出了事,且闹到了公堂之上,更牵扯到了张眉妍,便忍不住想来看一看热闹。
可谁知前脚刚至,后脚便亲眼得见了祝又樘为张眉寿出头的一幕。
而此时,一名丫鬟走近,小声说道:“姑娘,已经打听清楚了,张家公子虽是中了毒,却已无性命之忧。”
蒋令仪冷笑一声。
还真是命大啊,据说青楼里的姑娘都被生生毒死了。
这张眉妍也真是蠢笨,这么好的一次机会,竟都没能把握好,也难怪如今落得如此狼狈的局面。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张家大公子明日的会试,定是考不成了。
想到此处,蒋令仪内心的恼恨之情,方才稍稍被冲淡了一些。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不远不近站着的两道背影,微微咬了咬牙,道:“回去罢。”
丫鬟一边跟着她转身,一边轻声问:“姑娘,咱们不看了吗?”
事情还没个结果呢。
“有甚好看的,只要有耳朵,明日还怕听不着么。”蒋令仪没好气地说道。
还看什么,给自己添堵不成?
丫鬟只好讪讪应是。
而此时,白记茶楼的那名伙计,已被官差带入了堂中。
那伙计生得瘦高白净,进了公堂内,尚是一头雾水。
路上,他问了那两位官爷是要他去做什么证,可官爷们都是极谨慎的办案作风,一个字都没有过多透露,想来是防备他生出什么心思来,再干扰了判断。
“前日午后,你可曾见过这两位姑娘?”程然肃然问道:“仔细认一认,务必要据实回答。”
因要判断伙计话中真假,和是否有认错的可能,他便没有提及竹林二字。
“是。”
那伙计先是盯着阿喜看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假思索地点头。
“前日里,我确实见过这位姑娘!”他指着阿喜说道。
“哦?是在何处所见?可是在茶楼之中?”程然刻意试探地问道。
伙计连忙摇头。
“是在茶楼后的竹林中。”他语气笃定地道:“当日这位姑娘穿着姜黄色的褙子,我记得极清楚呢。”
当时这姑娘同他对视过,似乎还将他从头到脚快速地打量了一番——他在茶楼里也呆了不短的时间,因此哪怕对方打量他的眼神并不算直白,他却也能察觉到。
咳,再加上平日里也没哪个姑娘肯正眼瞧过他,因此他便对阿喜留有几分印象。
程然心中有了数。
这伙计果然记得,且没有撒谎的迹象。
“那另一位姑娘,你可曾见过?”
察觉到伙计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张眉妍紧张到无法言说。
最终,伙计却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似乎不曾见过。”
张眉妍陡然放松下来,仿佛濒临渴死的鱼重新回到了水中。
程然皱眉。
“你再仔细看看——当日在竹林里,你当时可瞧见了还有旁人在?”
伙计回忆着道:“当时确是有两位姑娘在,可另一位侧对着我,我也没能看得清样貌……”
说着,又打量了一番张眉妍,道:“可单看身形,似乎与这位姑娘很有些相似呢。”
张峦听得有些头疼。
这样含糊不清的证词,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对方又没有刻意撒谎隐瞒,便更加叫人无计可施。
且一旦起初说了不确定的证人,后续若是没有更加有力的补充性的证据,那么便是再改口,也没有了说服力。
“身形相似者,大有人在,那日我根本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附近。”张眉妍趁机为自己辩解道。
可谁知此时,那伙计脸色忽然一变,看着她道:“前日里另一位姑娘就是你……我记得你的声音!”
此言一出,周遭忽而安静,无数道目光齐齐聚集到堂中。
张眉妍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她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阿荔回神过来,险些乐了。
做了亏心事还如此多嘴,这便是自作聪明的下场!
“大人,那日这两位姑娘说话时被我撞见,这姑娘便说了句‘回去吧’——小人记着,就是这个声音!”伙计语气笃定。
当时竹林里安静地很,且那声音听起来也很是悦耳,还有语气中那种故作矜贵的感觉,极为特别……故而,他自然是有印象的。
为什么说是故作矜贵呢?
穿得普普通通,偏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多半就是故作矜贵了。
甚至为了增添可信度,伙计当堂便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程然听得挑眉。
故作矜贵?
他定睛看了看张眉妍,不由心生赞同之感。
这个词,确实还挺传神的。
分明想让自己显得再柔弱些,却又偏偏放不下那份架子,于是身上便有了一种不上不下又近乎矛盾的气质。
“你胡说!”张眉妍羞愤之余,连忙否认,并向程然道:“大人,此人未必不是为人收买,刻意污蔑于我!”
张峦闻言心底沉了沉。
若说起初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他对阿喜的话尚且存有一丝怀疑的话,那么眼下,眼见张眉妍心虚慌张至此,他几乎是已经确认了。
这个侄女的脾性,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若当真是被冤枉,有什么依仗在,绝不至于这般慌乱,说起话来已是颠三倒四。
“若真是为人收买,只需直截了当地将你指认了便是,又何必如此麻烦!”张峦冷声说道。
伙计在一旁忍不住默默附和了句“就是”。
张眉妍目光一阵闪躲。
张峦此时问道:“程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当堂问一问嫌犯与证人,不知可否?”
程然点头准允了。
张大人早该这么干了,光靠他一个人,嗓子都要冒烟儿了。
“当日,你说你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那你彼时在何处?”张峦先向张眉妍问道。
程然吃了口茶润喉,闻言在心底“嘿”了一声。
上来便设了圈套,张大人可以啊。
“那时……那时我在家中做绣活儿。”张眉妍颇为紧张地答道。
“那时?”张峦冷笑问道:“你怎知我说的是哪时?”
从始至终,不管是阿喜还是那茶楼伙计,都不曾提及过具体时辰,只说午后而已——而张眉妍这般想也不想便作答,甚至不曾问起,已不止是心虚,而是心中已有准确时辰的表现!
张眉妍脸色一紧,连忙道:“我当日自午食后至日落,几乎一直都在做绣活儿!”
程然皱紧了眉。
一整下午都在做绣活儿,这个解释固然也说得通,可那些心态细节上的纰漏,却是骗不过所有人的。
但可惜的是,这些细节只是一种试探的手段,而做不得证据来使。
张峦显然也深知这一点,故而也很平静,只又向那伙计问道:“这位姑娘当日的衣着打扮,你可还有印象?”
伙计仔细想了想,遂道:“是湖蓝色的衣裙……极普通的样式。”
并无什么特别和扎眼之处。
张峦有些失望。
湖蓝色的衣裙随处可见,即便搜来了,也无甚大用处。
他昔日这位侄女,倒是颇算谨慎了。
如此情形之下,张峦未再多问,只朝着程然微微点头。
程然便分别向阿喜和那伙计问道:“你们不妨仔细想想,可还有其它证据?”
伙计先摇了头。
他只凑巧见过一面而已,能记得的只有这么多了。
阿喜顿了顿,亦是道:“……暂时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因此,愈发认定了张眉妍一早就只将她当作替罪羊来看待的打算。
程然听得此言,便未有再急着多问,转而向阿喜印证道:“你说你下毒毒害张家大公子,乃是受了张氏怂恿,毒药亦是张氏所给——那么,你毒杀澜鸢之事,可也是张氏的授意?”
阿喜摇头。
“毒杀澜鸢,是我一人之意。”
只是用的也是张眉妍给她的毒药罢了。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对澜鸢动过杀心,只是没有能让自己干净脱身的法子,一直也迟迟下不了决定而已。
那包毒药的出现,无疑是一把送到她手中、自认为极合适的刀。
只是这刀难以把控,最终杀了别人,却也杀了自己。
程然听罢,拍了惊堂木。
“来人,将罪犯阿喜押入天牢——嫌犯张氏,亦羁押至牢内听候再审!”
张眉妍大惊失色。
“难道单凭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大人便要定我的罪吗?如此之下,公正何在?”
“本官何时说要定你的罪了?这些证据,确实不足以定罪于你,但也可证你嫌疑极大——羁押再审,是在规矩之内,最是公正不过。”程然肃声提醒道。
两件毒杀案,短短一两个时辰内,能查到如此程度,已算得上是进展极快的。
许多证据,需要逐步去搜集。便是犯人,再审之下,也能挖出不少新的关键证词。
所以,即便当堂定不了张眉妍的罪,可只要她的嫌疑一日不被洗脱,衙门便有足够的理由羁押她,并彻查她近日来的一举一动。
而如此之下,查明真相不过只是迟早之事。
这也是张峦和张眉寿等人冷静以待的原因。
在重审期间,衙门会彻查,他们张家也不会闲着。
况且,程大人的办案能力与公正程度,向来是众所皆知的。
正因将张家人笃定自若的态度看在眼中,邓誉着急之余,不禁揣测良多——
妍儿妹妹重审期间,谁知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若说这一切,皆是张家人的圈套,只为将张彦一房赶尽杀绝——这样不切实际的假设,他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说句难听的,张彦一房如今沦落至此,根本不值得张家人拿张秋池的前途来换。
邓誉自认还算清醒明智。
所以,事实多半就是那旧婢出于怨恨,而向张秋池下手。
又因不肯供出毒药的来处,便借此污蔑妍儿妹妹……毕竟往细了说,她们之间,也有旧仇在。
但除此之外,他心中还有一个“可是”——
那便是——张家人会不会明知妍儿妹妹是被冤枉的,却要将计就计,执意去坐实她的罪名?!
大费周章的刻意陷害,尚且不至于,可顺水推舟的恶意,却并不少见!
在重审期间,谁又能保证张家人不会从中做下些手脚?
而妍儿妹妹势单力薄,今日在舆论之上必然又占了劣势,张家想做些什么,根本是易如反掌……
邓誉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
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他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很快就有了表现的‘机会’。
堂中,在程然已喊了“退堂”之后,张眉妍眼见要被官差押下去之时,却忽然大声开了口。
“大人,若是我能证明青梅所言,根本是在撒谎呢?!”
程然眉头一皱,看向她。
只听张眉妍又急声说道:“若我能证明自己那日根本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附近,是不是便足以说明青梅在污蔑我,刻意包庇真正的同谋?如此一来,就可证明我是清白的?”
程然略一沉吟后,微一点头。
阿喜声称自己在白记茶楼后的竹林内见到了张眉妍,并拿到了毒药——这是决定性的证词,也是阿喜唯一能通过白记茶楼的伙计来证明自己见过张眉妍的途径。
若是证明阿喜在此之上撒了谎,决定性的证据被推翻,那么从大靖律法上来说,这确实就是污蔑。
而被污蔑者,自然是清白的。
况且,如今除此之外,也并无其它明确的证据能再证明张眉妍有嫌疑。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张眉妍必须拿出极有说服力的证据,来推翻阿喜的话。
“前日里,我根本不曾离开过家中!我父亲和弟弟,都可以证明!”
“……”
程然不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都准备好接受反转了,结果却给他听这个?
她兴许是对世人的智商有什么误解吧。
“你父亲兄弟,皆算不上证人。”
甚至严格来说,她家中的下人都算不上——但他方才已经了解过了,张彦一家自从去了庄子上之后,很快就败光了积蓄,仆人丫头皆先后被逐卖了。
如今,庄子上只住着他们三人而已。
张眉妍闻言,微微咬紧了下唇,下一瞬却是偏转了头,看向堂外。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堂外那名少年的身上。
邓誉清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泪光。
偏那眼泪似落不落,更显得可怜之极。
阿荔见状,忍不住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没办法,她看得眼睛直发痒。
张眉寿不免嗅到了一种好戏开锣的气息。
“那日……邓公子也在。”
张眉妍终于开口,内心已是孤注一掷。
她很清楚,自己今日若是无法洗脱嫌疑,那便再没有脱罪的可能。
既然结果无法承受,那不如抛却一切,再赌一线生机。
今日老天爷既是让邓誉出现在了这里,想来就是暗示她命不该绝——
她赌得就是他对她的信任,和他对张峦一家的排斥,以及他那份怜悯。
邓誉闻言,眼中顿时盛满了意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堂中泪眼盈盈、可怜无助,仿佛将他视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女孩子。
妍儿妹妹她……竟是在让他当众撒谎吗?!
前日清早,他确实去看过患病的张彦。
可他前后只待了不过半个时辰而已,为了避嫌,连午饭都不曾留下用,又岂能证明妍儿妹妹午后不曾去过白记茶楼附近?
虽然他记得当日妍儿妹妹曾说过,她手上的绣活儿赶得紧,想来有的忙了。
当时他听得十分心疼,便决心要帮义龄找一份谋生的活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他是十分清楚的。
邓誉的思绪一时有些混乱。
而此时,程然已经顺着张眉妍的视线看了过去,并问道:“邓公子?哪位邓公子?可否出面为你作证?”
堂外已有隐隐的议论声响起。
张眉妍答道:“正是太常寺卿邓大人家的公子……”
见张眉妍的目光中已现出乞求之色来,和耳边的议论声中所掺杂着的异样语气,邓誉的身体渐渐绷紧。
此时,能认出他来的人少之又少,可听闻过当年他与张眉妍纠葛之事的人却不在少数。
当初那件事,虽是他母亲不对在先,但张家做得实在太绝,将事情闹得极大——自那之后,近一年的时间内,他都不曾怎么出过门。
听得身边已有人认出了他,邓誉微微攥紧了拳。
不消去想,自今日后,以往那些事情必然又会被人掀出来。
可……对上那一双无助之极的眼睛,他却没有办法去怪她。
她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吧。
邓誉身边的小厮急得冒了汗。
公子可千万别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犯糊涂才好!
且狐狸精一样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可跟个水鬼似得姑娘家,还是头一回见——这不是缠着拽着他家公子往水里头沉么?
“你既有此关键证人在,又为何至今才开口?”
程然已从旁观百姓中得知了邓誉便在堂外,却没急着让人进来。
“……我与邓公子之间,向来风言风语颇多,若非万不得已,我本也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任人议论。”张眉妍低声说道。
然后还是将对方硬生生拖进来了——张眉寿无奈冷笑。
可若邓誉当真愿挨,也算是她张眉妍的本领到家。
“邓公子可否出面作证?”
程然这才看向堂外。
邓誉闻言,一步步踏入堂中,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
他确实想要帮妍儿妹妹,可却从未想过要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
他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便是满口假话之人,也因此,他从不撒谎。
邓誉行罢礼,便听程然问道:“张氏称,前日里她一直未曾离开过家门,并称你可为她作证——此言是真是假?”
张眉妍腮边泪水滚落,却不再去看邓誉,仿佛是不想再为难他。
阿荔脸色一阵古怪,如同吃了苍蝇一般。
真不想勉强,早干嘛去了?
好拙劣的演技哦——想来也只能骗骗邓公子这种瞎子了吧。
她今日倒要看看,邓公子究竟要瞎到什么程度。
邓誉沉默间,堂外已是议论纷纷。
张峦见状,皱眉凝声提醒道:“邓公子可得想清楚了再开口,此处是公堂,邓公子乃是读书人,应当知晓证不言情的后果——”
依大靖律,证不言情者,若使有罪者脱罪,经查实之后,伪证者需按照犯人应得罪名,减二等处罚。
张峦这等提醒之言,此时落在邓誉耳中,却仿佛带有威胁敲打之意。
他心中不平而恼怒,思绪起伏间,未待程然再次发问,便道:“邓某可以为张姑娘作证!张姑娘所言,字字属实——想来定是有人意图污蔑于她!”
四下骤然一静。
邓誉的手掌始终紧攥着,对上张眉妍感激动容的眼神,他却恍惚有些失神。
可很快,那失神就化为了平静的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坚信妍儿妹妹无罪,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妍儿妹妹,以免让张家人有机可乘……实乃是逼不得已之举。
他保证,在那青梅真正的同谋身份被查明,真相水落石出之后,他必然会再来京衙,亲自招认今日伪证之过。
到时,便是挨上数十大板,他也认了。
张眉寿将他那等义正言辞的模样看在眼中,只是觉得好笑。
分明撒了谎,却还一派仿佛比谁都正直的大无畏模样,仿佛这世间匡扶正义,替天行道的大任少了他邓誉就不能行了似得——
口口声声说着礼义廉耻,自诩正直坦荡……
如此想来,上一世张眉妍暗中将她顶替,嫁去邓家,张邓两家一致对外说定亲之人始终是张眉妍时,他明知真相却仍默不作声——那时,该是如眼下一般无二的模样吧?
分明做了与正直之道所违背之事,偏偏还能做出一副不能再正直的样子,且自己还深信不疑——世间最大的虚伪,当真也莫过于此了。
这种人的存在,还真是要命啊。
张眉寿忍不住在心底连连摇头,再看向跪在堂中的那一对人,只觉得这俩人一明一暗、当真是将虚伪这一块抓得死死地,可谓个中佼佼者——说是天作之合,也不为过了。
也难怪她重生这一遭,哪怕张彦一家落到如此境地,也未能斩断二人之间的缘分。
见程然反复询问下,邓誉皆未改口,祝又樘低声对张眉寿说道:“不打紧,随他们去。”
如此,至多是不能羁押张眉妍了而已。
而在真相彻底明朗之前,张眉妍仍会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如今只是多加了一个想要陪她受罚的邓家公子而已。
张眉寿闻言,点头道:“我不担心。”
别说是邓誉,便是整个邓家搅和进来,真相也决不是由他们说了算的。
总归都是要去查的,张眉妍今日既是被供了出来,就别想着能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既有气力折腾,那就尽管折腾吧,且看还能折腾几遭。
“邓公子与嫌犯之间来往过密,牵连纠葛诸多。他的证词,可信程度未免令人质疑。”张峦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怒意,仿佛只是在阐述事实。
邓誉眼底闪过恼怒之色,张眉妍的脸颊则顿时烧红起来。
程然平静地微一颔首。
张大人这话说得没错,但即便如此,若判定为无效证词,也是断不合规矩的。
不谈其他,便是官员犯案,也常有家仆乃至同僚出面作证——到底非亲非故之人,也极难有甚可用的证词可言。
这般情形下,作证之人的品行作风,乃至身份,便都会被列入权衡的范畴之内。
邓家公子的身份家世,无疑是够分量的。
至于品行作风,似乎除了当年与嫌犯张眉妍的那段纠葛之外,也再未传出过什么不好的名声。
程然与熟知京城诸事、也就是俗称的深谙各路八卦的师爷客观权衡了片刻。
“那毒药当真就是她交予我的!请大人明察!这邓家公子,根本是在蓄意包庇!”
阿喜出声道:“当年邓家和张家未退亲时,邓公子每每去张家,便爱与张眉妍亲近,反而对已定下亲事的三姑娘不理不睬,动辄冷言冷语相向——”
“胡言乱语!”
邓誉重声打断了阿喜的话。
虽说的也大致符合实情,可这丫鬟不知内情,用词龌龊,未免有刻意误导舆论的嫌疑!
祝又樘看了一眼堂中跪着的张眉妍,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皇后。
虽是说各花入各眼,这句话他是认可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对邓家公子的眼拙程度感到十分费解。
兴许,也该叫明太医给他瞧瞧才是。
但想来,应是不易攻克的,还是……别浪费药材了罢。
眼见质疑之声越来越多,邓誉摸不准程然的想法,一时狠了狠心,道:“晚辈愿以家父之名,从中作保,以证证词无假。”
他原不愿将父亲牵扯进来,但奈何已是骑虎难下。
但到时一切后果,他自会一力承担。
此言一出,四下有着短暂的哗然。
程然眉头亦是一跳。
他自认案子办得多了,虽谈不上慧眼如炬,可十次断案少说也有七八次的直觉是准确无误的——
当然,这种直觉并非空穴来风,毫无凭据。
眼下,他的直觉很明确——阿喜没有撒谎,张眉妍应当就是幕后主谋。且即便不是,也决脱不了干系。
所以,邓誉不是在做伪证,就是被蒙蔽了。
可你被蒙蔽了且算,还不知死活地拿自家爹出来作什么保?!
还好这不是他家儿子,要不然早收拾收拾丢出去自生自灭了。
得,作保就作保吧,人要作死,老天爷都拦不住,又何况只是身为太后表侄、京衙府尹的他。
只是——
“邓公子拿令尊作保,邓大人知道么?”程大人问道。
这过分认真的拷问,仿佛直击灵魂,让邓誉脸色顿时涨红难看。
程大人自认如此紧要的案子,没有不认真的道理。
邓誉的证词他无法尽信,对方说拿邓常恩出来作保,自然也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邓誉只能转过头,面向堂外,向小厮吩咐道:“立即回府请我父亲来一趟京衙,将实情与他说明。”
他如今已经踏出这一步了,父亲便是再不悦,明面上也不会将他置于难堪境地。
至少,他还是邓家唯一的嫡子。
小厮强装冷静地应下来,转身出了京衙,一张脸立即变得奔丧一般沉重难看。
天知道他回府之后将此事禀给老爷听,老爷会是何等雷霆之怒。
恰是此时,他迎面遇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范九大哥?”
范九闻声驻足,借着身边仆从手中提着的灯,才辨出了对方身份。
“十一,你怎也在此?”范九笑着问,看起来心情颇好。
小厮苦笑着说不出话来,看向范九的眼睛里有着艳羡感慨。
同样是孤苦无依之人,当初,他们是一同被卖入邓家的,范九大哥最是机灵,很快便被拨去了公子身边做贴身小厮。
四年前,范九大哥被逐出府时,他还很是为了范九大哥的遭遇哭了一场呢。
眼下看来,范九大哥另觅良主,如今出入身边竟还有跟班儿提灯笼,回去之后又有媳妇热炕头,真是好不光彩圆满——
相比之下,急着回去挨骂的他,才是该哭的那一个。
“范九大哥为何这般高兴?”小厮压下酸楚,好奇地问了一句。
外面都在传,张家大公子已经中毒身亡,便是嘴上留情些的也道危在旦夕——
范九看了一眼衙门的方向,估摸着十一应当是来看热闹的,便随口笑着说道:“我家大公子化险为夷,眼下已经醒了,太太特让我来给老爷报信儿。”
再顺道打探打探衙门这边的消息。
小厮闻言,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范九大哥家的大公子醒了,可他家大公子眼瞅着却要完了!
范九见他神情,不由心生疑惑。
怎么了这是?
瞧把孩子给难为的——
不过,在邓家做事……他很能理解。
范九没有多问,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真有什么难处,回头记得跟我说。”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小厮抹了把眼泪,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
邓家很快来了人,却不是邓常恩,而是邓家的大管家。
邓常恩自然不是抽不出这个空,而是丢不起这个人。权衡之下,也只能让管家代为出面。
跟着来的小厮面若死灰。
完了,公子糊涂,老爷也是个看小不保大的,只顾眼下一时颜面,还自以为很得体地说什么‘先在外人面前保住他的颜面,再关上门来再好生教训一顿’这样的话。
管家转述了邓常恩愿意作保之意。
对此,张峦只觉得匪夷所思。
但旋即,又十分庆幸——好在当初的亲事没能成,若不然摊上这样一门亲家,他还不得气得掉头?
而邓家的官家本以为出面说上几句,便能了结了此事,可谁知程然不知何时备下了一张什么劳什子作保书,要他代替邓常恩在其上画押。
面对这种令人不适的操作,管家心里直骂娘。
同朝为官,有必要这么较真,不给面子吗?
但老爷说了,谅那张姑娘也不可能干出下毒害人的事情来,虽是丢人了些,可也无甚好担心的。
邓誉看着管家在作保书上画押,几番欲出言阻止,可到底没能开口。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不合适,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只是这程大人,行事作风未免太过难以捉摸,不守规矩的是他,谨慎百倍的也是他——莫非,是因他与张峦有私交之故?
方才,他观二人眼神交汇,总觉得二人十分相熟。
“既如此,张氏可暂行离去了。”
程然命师爷将作保书收好,遂开口说道。
张眉妍在心中彻底松了口气。
“谢大人明断,还民女清白。”她叩头道。
“本官只是依照规矩办事罢了,你此番能免去被羁押审问,是因邓公子从中作证,邓大人出面作保之故——而并不能说明你是完全清白的。”程大人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真相未明之前,你仍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若本官得了新的证据,照样会拿你归案。”
“在此之前,若无官府批文,你将不得擅自离开京城外管辖百里范围之内。如若不然,依潜逃罪论处。”
张眉妍脸色微白,低低应了句“是”。
这程大人,还真是难缠地紧。
不过,只要她能离开,她就还有办法可想。
程然说完这一切,复看向张峦。
“不知本官如此处置,张大人可有异议?亦或是须补充之处?”
张峦作为原告,他理应有此一问。
张峦抬手行礼道:“大人思虑缜密,依律办案,再妥当不过。下官认为,依大人之才,必能早日查明真相——辛劳大人了。”
程然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退堂!”
惊堂木一响,四下的议论声顿时增大许多。
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指点目光落在从堂中走出来的邓誉和张眉妍身上。
这一幕,让邓誉忽然想到了那日他与张眉妍私下见面,被张家人当场目睹的经过。
那时,他羞愤不已,却也有些许愧责。
可此时,他却半分心虚都没有!
此番,他不单是为了妍儿妹妹,更是为了一个是非公道——这件事情,他既然插了手,就会管到底。
他看向站在那里的张眉寿和那位身份不明的少年,眼神里透出坚决来。
得见此状的清羽只觉得无力多言。
自不量力者,他见过太多,可到了这般程度的,还是头一回见。
等等,阿荔师傅为何突然冷笑了一声?
这……必然是在酝酿什么吧?
那好,他就等着大开眼界了。
可偏是此时,他忽然察觉到有人在朝着他的方向靠近——那脚步与人群杂乱无章的步伐不同,正是冲着他来的。
清羽微微偏转了头,只见是一名官差走近。
官差低声而避人耳目地与他道了句:“大人有请贵府公子入后堂一叙。”
那边,阿荔已经开口,却是先抚了掌。
“邓公子果真是好魄力好担当,不惧流言,也要执意为张姑娘作证,且邓大人也这般通情达理——当真难得。”
她自然也知道那位邓大人不可能是心甘情愿,可她偏要这样说。
邓誉闻言心中怒气猛涨,一双眼睛却是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与他对视着。
阿荔本也不是无故招惹是非之人,只是邓誉决心要做伪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无辜的旁观者了。
四下谈论声不曾间断,此时更是跟着阿荔的话说了起来。
阿荔似察觉不到邓誉冷极的目光,反而笑眯眯地道:“张姑娘清清白白,自是最好。可看邓公子今日这架势,莫不是打算要娶这位张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