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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过分直白的话,顿时引起了一阵躁动和说笑声。

    邓誉的脸红得好似要滴血,他几近咬牙切齿地道:“大庭广众之下,随意调侃他人,说出此等毁人名声的话,张家真是好教养!”

    张眉寿:……

    颠来倒去就拿教养说话,能不能换一句?

    且说这话,都不知害臊吗。

    “邓公子这话倒是可笑的过分。”阿荔毫不相让:“大庭广众之下,是邓公子百般回护嫌犯在先。且邓公子不顾先前风言风语,一直同这位张姑娘私下有密切往来,更是在其家中一呆便是一整日。如此不避讳,倒不知毁人名声的究竟是谁?且已到如此地步,试问难道不是有婚娶的打算?”

    说至此处,见邓誉脸色变幻,阿荔便又“啧啧”两声,转而道:“莫非我还是将邓公子想得太磊落了些——实则邓公子根本没有想迎娶这位张姑娘的打算?”

    说罢,便目含同情地看向低着头不语的张眉妍。

    此中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

    邓誉气得已是浑身发抖,再不复平日里的半分儒雅。

    “怎么,难不成是被我说中了?”阿荔此时显得尤为不饶人。

    她偏要看看,这位邓公子究竟有没有胆量搭上个始乱终弃的恶名——

    “张大人,还望约束好家中下人!”

    邓誉忍无可忍,朝着刚走来的张峦沉声说道。

    这句话,他自然更想说给张眉寿听。

    “依实闲谈而已,邓公子若行得正坐得端,身有担当,又何惧他人议论。”张峦笑了笑,语气平和大度:“但我家中这下人,也确实多嘴,回头张某自会命人管教。”

    邓誉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怒气半分未消,反而愈发高涨。

    偏偏迎着张峦那张平静的脸庞,他也无法再说出难听之言。

    邓家的管家走上前来,硬着头皮打了两句圆场,便带着自家公子离开了此处,将种种议论抛在了身后。

    小厮愁得不行。

    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这张姑娘怎么还一路跟着他家公子出来了?

    做人还能不能要点儿脸了?

    莫非还真想借此机会,逼着他家公子娶她不成!

    “你们先去马车旁等我。”邓誉向小厮和管家吩咐道。

    小厮无可奈何地顺从着。

    “方才张家那丫鬟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邓誉耐着性子对张眉妍轻声说道。

    张眉妍闻言怔了怔,眼中顿时又泛起了泪光,好一会儿,才怅然一笑,点着头道:“我知道……自从跟着父亲去了庄子上之后,我早已没有这些妄想了。”

    语气里失落又清醒。

    邓誉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并非是因为这些——”

    家世对他来说从来不是紧要的。

    他自幼便极厌恶仗着家底丰厚,便极尽张扬跋扈的张眉寿。

    “那……”张眉妍似勇气鼓起一般,抬头看向他。

    那是为了什么?

    是她不够好吗?

    她眼神中似有此问。

    邓誉心底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你放心,张家公子这件案子,我决不会让你受到半分冤屈。”他到底转开了话题,道:“你只管回去安心照料张伯父。”

    张眉妍唯有收回视线,垂眸点头。

    “誉哥哥,今日多谢你帮我。”

    提到此处,邓誉轻叹了口气。

    “事出紧急,我焉有不救之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终究还是道:“……可我认为,本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才是,撒谎到底不应该。”

    “我亦良心难安,颇为后悔……下次定是不会了。”

    张眉妍嘴上这般说,眼中却闪过讽刺。

    邓誉点了点头。

    “待真相查明之后,我会来官衙请罪。”

    张眉妍微微咬了咬下唇,好一会儿才道:“誉哥哥为人坦荡正直,此番为了我这般破例,我很感激。”

    可是,请罪?

    如此一来,暴露是不仅仅是他做伪证的事实,岂不是连同她撒谎的事情也会被宣之于众了?

    到时,她未必不会被处罚。

    虽然这个认知让人不太高兴,但她不会有太多无用的情绪,而是会想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毕竟他本也是重颜面的人,这么说未必不是想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些。

    “你我自幼相识,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如此之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张眉妍弯了弯唇角。

    旋即,却又担心地看向他,和他身后不远处的小厮管家。

    “邓大人会不会因此不悦?若连累你受罚,那该如何是好……不如,我亲去邓府,向邓大人当面赔不是,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

    邓誉闻言微微皱眉。

    不消去想,此时外面对他们二人的议论必不会少,尤其是方才那丫鬟当众口无遮拦,定会激起一阵风言风语。

    如此之下,她还要登门去他家中……岂不愈发引人遐想猜测?

    到时只怕才是真正的说不清了。

    他暗暗摇头。

    妍儿妹妹应当只是担心他受罚,而不曾想到这一层吧。

    “不必麻烦了,此事我自会向父亲解释。”邓誉最后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且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家。”

    张眉妍点头,目送着他转身离去,上了邓府的马车。

    而此时,她清楚地瞧见,马车旁那小厮却是朝她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张眉妍愕然,而后羞恼不已。

    哪里来的的蠢货,这般不知规矩!

    而此时,张峦刚从范九口中得知张秋池转醒的消息,正急着要赶回家中。

    “对了,既安呢?”

    “不曾看到,想必是有事离开了。”张眉寿撒谎道。

    实则,祝又樘被程大人请去后堂说话前,是与她说明了的,只是她无法向父亲说明。

    张峦眼中有狐疑之色闪过。

    退堂前,他分明还看到既安站在堂外,怎么突然说走就走,连句招呼都没打?

    这孩子平日里最是谨慎知礼,这般行径着实少见。

    许是对一件事情存疑之后,总会格外留意这些蹊跷之处,于是他心中的疑窦越来越重。

    张峦正想着要不要等一等祝又樘再走时,只见迎面快步走来了一位熟悉的身影——



    “张贤弟!”

    刘大人脚步虚浮,强忍沉痛之色。

    张峦大怔。

    刘大人这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来岁的模样是为了哪般?

    “刘兄,出何事了?”他连忙迎上前去,将人扶住。

    “我听闻池儿他……池儿他……”刘健如何也不忍说出那几个字。

    原先他还只当是谣言,可如今亲眼瞧见张贤弟身在京衙中,却是更信了几分。

    今日在张家,他便觉得池儿的情况极不妙了,可谁知根本不是吃了相克之物那般简单,而是遭人算计中了毒!

    这个杀千刀的幕后黑手,若是程大人不顶用,他定要亲自将人揪出来手刃,他一刀张贤弟一刀,为池儿报仇!

    刘大人心神欲裂,恨不能捶胸顿足。

    等等——

    戏多的刘大人神情忽然一收,定睛看向张峦。

    为何张贤弟的脸色虽然不甚好看,却并不见丝毫悲痛难过的神情?

    “池儿确是中毒了,今日我瞒着刘兄,也是不愿刘兄过分忧心。”张峦与之说明道:“好在及时查出了身中何毒,服下了解药,如今人已经醒了。经大夫看罢,已无大碍。”

    “……人没事?”刘大人瞪大眼睛印证道。

    张峦点头。

    刘大人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彻底放心下来。

    由此可见,谣言当真误人!

    他本想提出要去看看张秋池,可话到嘴边,又改为了:“今日时辰已晚,池儿既是刚转醒过来,我便也不妨碍他休养了。待明日,再去看他——”

    再有就是,女儿听到张家公子出事的消息,哭的神智不清,甚至已经跪到她母亲面前……说是要嫁给牌位了!

    他家夫人又悲又气,眼见就要撑不住了,现下家中一团乱,他得赶紧回去稳住局面才行。

    忙碌的刘大人朝着张峦和苍斌匆匆一礼,便急忙离去了。

    而此时,后堂之中,程大人正在向太子殿下‘请罪’。

    见太子殿下确实没有怪罪之意,程大人才算松了口气。

    继而笑着叹气道:“彼时也怪堂外嘈杂,若不然,单凭殿下这幅嗓音,微臣又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再加上坐上京衙府尹的这把椅子之后,公文该死的多,生生将他一双原本格外灵动的大眼睛都给熬花了。

    “无妨。”太子殿下吃了口茶。

    只是,他隐隐有一种快要瞒不下去的预感。

    而想到自己那笨拙的演技,程大人不禁有些脸红。

    今日,他给太子殿下丢人了。

    正要再解释一二时,却听太子殿下已经说起了其他事情。

    “今日这件案子,还请程大人多加费心。”

    程然精神一振,道:“殿下放心,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必不敢有丝毫怠慢。”

    更别提是太子殿下特意嘱咐了——

    祝又樘本欲说些自己的见解与提议,可到底没有多说。

    程大人的办案能力,他是信得过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若再不走,在张伯父那里,就真的不好解释了。

    亲自将人送出后堂,程然还要往前送,却被太子殿下以眼神制止了。

    程大人反应过来,惭愧道:“微臣愚钝……”

    焉知是天意弄人还是晚上吃得太快太撑,他到底还是再一次暴露了自己不堪重用的一面。

    太子殿下离去之后,程大人默默自闭了一会儿,便带着师爷去了书房。

    祝又樘出了衙门,果见张峦一行人等在外面。

    衙门外的灯笼随风摇曳,连同地上的灯影都一同晃着。

    夜中秋风,凉意袭身,可祝又樘瞧着不远处这一幕,却觉得心中漾起暖意。

    见自家殿下眉眼间有笑意,清羽便知道自己锻炼口才的机会到了。

    “不知公子为何这般愉悦?”

    等等,为何有种多管闲事的既视感?

    清羽问完就觉得逾矩了。

    但口才和多嘴之间,究竟要如何权衡?

    好在太子殿下心情颇好,便也答了他:“有人在等吾,吾自然高兴。”

    清羽沉默了一瞬,方才道:“可属下每日也都在等公子。”

    还有那些太监宫女、大臣。

    当然,他知道张姑娘乃至张家人在殿下心中是特别的,但等上一等,这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恕他真的无法理解有什么值得人心情愉悦的。

    “……”这下换太子殿下沉默了。

    且这个沉默,是没有尽头的。

    这个问题,他觉得……不太好回答。

    原因主要是,问的人不该开这个口。

    清羽很快领会到了自取其辱的滋味。

    看来,拜师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东西可拿到了?”祝又樘问。

    “拿到了。”

    清羽立即将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了过去。

    “既安——”

    张峦看到了人,迎上来两步,问道:“你去了何处?”

    “方才见到了相熟之人,便去了一旁说话。”祝又樘早有准备,应对起来十分自若。

    张眉寿听得啧舌。

    这话答的……你竟不好说他究竟是撒了谎,还是说了实话。

    边真边假,也是人生境界。

    张峦表面点头,心中半信半疑。

    但眼下不是细究之时。

    二人低声说了些有关案情之事,因张峦急着回去,便约定明日再谈。

    张峦先行上了马车。

    “此药丸每隔两个时辰可服一粒,有提神聚思之效,非寻常提神药可比。”祝又樘将那只锦盒递与张眉寿。

    张眉寿接过,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他忽然给她这个作何?

    莫非——

    “张大公子许能用得着。”祝又樘温声解释道。

    提及此处,张眉寿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如此情形之下,大哥如何还能去考试?

    “以防万一罢了。”祝又樘与她讲道:“各人皆有选择,拦不住时,应要设法相助。当然,若无需拦,自是最好。”

    这话中所指颇多。

    张眉寿轻一点头。

    此时,又听他说道:“只是,药有三分毒,它许有四分——因此不可多用,平日没有必要时,更不可滥用。故而这其中,我只让人备下了八九日所需。”

    张眉寿了然。

    既是比寻常提神药有效许多,弊端重也是正常的。

    她同他道谢后,便听他催促道:“风凉,快些上车罢。”

    张眉寿点头,转过了身。

    走了两步,随手将那锦盒打开来看,待看清其内细小的药丸之后,却忽地一愣。

    她下意识地转回身去看他——

    却见眉目俊朗的少年还站在原处,不曾转身离去,见她忽然回头,略微怔了怔,眼中就显露出笑意来。

    “可是还有事?”



    少年的声音,在夜色中被浸染的尤为温柔。

    “……”张眉寿顿了顿,才问道:“这药丸,是你先前……常吃的那个吗?”

    上一世,她常常见龙案旁的白玉瓷罐中备着这种药丸。

    她使人悄悄问过掌印大太监,大太监只道是滋补养神的药,是由参片研磨成的。

    她便未有再过问。

    祝又樘显是未料到她会记得这等细微小事,意外了一瞬,才点头含笑道:“正是试过,故而我才知十分好用——”

    张眉寿心底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等损耗身体寿命的东西,焉能随意乱用?”她看着他问道。

    强自支撑,已是不应当,他倒好,自己撑不住,竟还要拿药来撑——万物自有其生息之道,人亦不能例外,这般强行违背,不早死才怪。

    祝又樘答她:“暂时拿来应急罢了,只要不滥用,待乡试之后,好生调养一番,应无大碍。但张大哥如今身体只当虚弱之时,之后病上一场,想来是免不掉的。”

    张眉寿一噎,旋即道:“我……是在说你。”

    是说他上一世,怎能这般不顾自身——

    祝又樘怔然,心底忽然化开一团欢喜,便是心跳都快了许多。

    好一会儿,他才道:“彼时不知是如何想的,只觉得一日十二时辰,常是不够用。”

    见她似在皱眉,又连忙解释道:“但也不是每日都在用,只实在困倦时,才偶尔吃上一粒罢了。”

    只是,说是偶尔,一月两月的偶尔无碍,可一年两年十年……长此以往,再是偶尔,也要留下病根了。

    更何况,上一世他做出的损害身体之事,又岂止这一桩。

    听他语气淡然轻松,张眉寿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可诸多情绪,也只化为一句:“如今,可还在用吗?”

    祝又樘摇头。

    “从未再用过了。”

    张眉寿点了头,心道:还不算太傻。

    “那我回去了。”

    她刚转过身,却又忽然转了回来。

    “若当真用得着,我这儿也有些能提神的药膏,外涂便可……虽不见得有这药丸好用,但胜在与身体没有妨碍。”

    祝又樘笑着道“好”。

    “此前那治头痛的方子,可还好用?”张眉寿又问。

    问罢,便是自己都觉得今日的话尤为地多。

    “倒还未能用得上。”

    祝又樘答罢,又补充道:“因是迟迟还不及头痛。但一直好生收着,待能用得上时,再取出来用,想来定是好用的。”

    张眉寿有些想笑。

    什么叫做还不及头痛?

    “再也用不上,自然是再好不过。”她说完这句,便催促道:“公子也快些回去罢。”

    再晚些,宫门落了锁,怕是麻烦。

    祝又樘点头,却还是待她上了马车之后,适才离去。

    风卷起车帘,张眉寿似无意还似有意地看了一眼车后的方向,便见着一道颀长如玉的少年背影。

    那背影,尚且是少年的单薄,还称不上伟岸,可却如上一世那般,令人望之便觉安稳可靠,仿佛这世间不大可能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他。

    这与他万人之上的身份有关,但更多的,却还是他自身的缘故。

    他总是能将一切做得极好,从不动怒,也几乎没有私欲可言。她常是觉得,真乃仙人降世,为救世渡人而来。

    上一世撇开那些不忿不甘,她向来也是打从心底敬重他。

    只是,此时她恍惚觉得,目光所及的这道背影里,有一处似乎发生了改变——

    以往,她只觉得他似远在云端,不可触及。

    可这一世,不知是从何时起,这让她曾觉得不可能打破、也无人能打破的距离感,竟是渐渐消失了。

    她从未想过,还能这般与他相处——

    直至回到东宫,太子殿下心情仍旧极好。

    他来至寝殿之内,取出了那张药方,逐句逐字,反反复复地看。

    ……

    马车在张家门前停下,张眉寿和父亲先后下了马车。

    父女二人带着下人往院内走去。

    阿荔跟在一旁,低着头说道:“奴婢今日在京衙前失了言,请老爷责罚。”

    张峦却是道:“要罚也该让你主子罚。”

    张眉寿便接过话,道:“且罚你今夜哪儿也不准去,回去之后好生思过。”

    至于为何只罚一夜,当然是因为根本没错,罚得再久也无济于事了。

    阿荔连忙应下来:“是,奴婢必然认真反省。”

    认真反省反省有没有哪儿发挥得还不够好——做大丫鬟,当然要精益求精。

    张峦看女儿一眼,点头道:“这罚得好,既有惩戒,还能反省,不错——我便也这般罚一罚你罢。”

    丫鬟口无遮拦,主子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况且,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再有阿荔这丫头虽然性子略张扬了些,可从来不是逾矩之人,若无她家姑娘的授意,谅她也不敢这般‘造次’。

    “女儿认罚就是。”张眉寿语气带笑。

    这罚自然是做给旁人看的,父亲也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

    张峦抬起手,放在女儿头顶,轻轻揉了两下,没有多说。

    女儿便是偶尔任性些,却也都在情理之中,他乐见其成——姑娘家总该有些小脾气,日后才能当家做主。

    张眉寿心思飘远。

    父亲定是觉得她是为了解气,才授意阿荔出面落了邓誉和张眉妍的面子,想借阿荔之口火上煽风。

    但这只是其一,且是极小的其一。

    她真正的目的在于,借众人之口,给邓家压力,在张眉妍心底催生出妄想来——

    人一旦有了妄想,总会心急。

    而人的专注是有限的,一旦心思被分去,最易露出马脚。

    若邓誉今日不出这个头,她也断不会有此算计,但他既是掺和进来了,那便是送上门的棒槌,不用白不用了。

    父女二人直接去看了张秋池。

    张秋池院内,有张老太太坐在外堂中,宋氏纪氏陪同在侧,张敬也在。

    老太太显然已经知道了张秋池中毒的大致内情,因此脸色很有些复杂。

    “母亲。”

    “祖母。”

    张峦父女上前向老太太行礼,老太太却摆了摆手,叹气道:“先去看看池儿罢。”

    这孩子醒来后,很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受刺激过头了。

    至于案子的事情,不急于眼下这一时,晚些再说也不打紧。

    张峦点头,带着女儿走进了张秋池的卧房内。

    宋氏也跟了进去。

    房内的一幕,却让张峦和张眉寿皆大感意外。

    这情形,怎么……跟他们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满屋子的药味儿?

    不存在的。

    取而代之的竟是饭菜的香气——

    挪到了床边的小几上,摆有清淡可口的鸡丝粥,肉糜蒸蛋,并着五六碟小炒,和一盅滋补汤。

    面容病倦,唇色浅淡的少年人披衣坐在床边,正吃着饭菜,见得张峦几人进来,才放下手中嵌银竹箸,要站起身来行礼。

    “快躺下!”

    张峦甚至没敢说让他坐下,又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起身了?”

    这个时候不是应当躺在床上好生歇养才对吗?

    便是要用饭,也该要下人伺候着才对,怎能自己动手……

    不过……这吃得还真不少啊。

    咳,看得他都想吃了。

    说好的大病或中毒后的人多是食欲不振,味觉减退呢?

    再者,他本想着,不能参加乡试,对池儿来说,定是打击极大,十有八九是要萎靡消沉一段时日的——

    用心准备了数年,忽然横遭变故,这谁能接受得了?

    故而,眼下这模样,该不是被刺激得神智错乱了吧?

    张峦的眼神不禁变得担忧起来。

    张秋池却朝着他笑了笑,道:“总躺着怕是不利恢复,且手脚都好好地,又不曾受伤,多活动活动应是好事。”

    张峦在心底叹了口气。

    还要强颜欢笑,真是难为孩子了。

    “这饭菜倒是准备得不错,可是三妹的手艺?”张眉寿却似察觉不到异样,看着那饭菜,笑着问道。

    清淡可口,却又滋养肺腑脾胃,荤素搭配也甚好。

    “正是三妹亲手所做。”张秋池语气如常,带着浅淡笑意。

    单从这句话来看,便可知他没有丝毫迁怒张眉箐的意思。

    “父亲,母亲,二妹。”

    张秋池的目光依次看向三人,忽然说道:“我想照常前去参加乡试。”

    宋氏与张峦互视一眼,皆是吃了一惊。

    “胡闹。”宋氏先皱眉道:“这岂是能逞强的时候?”

    她可听说了,如秋闱这等连考,考生在号舍里一呆多日,本就难熬地很。

    秋日里,多有蚊虫蛇鼠出没,且昼燥夜凉,最易生病,有些人考着考着丢了性命,也是有先例在的。

    更何况池儿如今这般虚弱,便是在家中养着,也要再三精细对待。

    “你母亲说得对。”张峦也半点不赞同,直截了当地道:“大不了再等三年就是,你今年不过十七而已,不必心急。正好也能借这三年的时间,再好生巩固一番,总归是有益无害。”

    后面那些,多是安慰之言,恐张秋池坏了心态。

    张秋池哪里会听不出来。

    “父母之言,孩儿本该尽心听从。”他眼睛里有着平日里不常见的固执坚定:“可孩儿仔细想过了,三年太久了些,孩儿不愿多等。”

    三年,足以发生太多变故了。

    张峦闻言,一时有些沉默。

    张秋池身边的小厮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不是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大公子本该安安心心地去赶考。

    可大太太交待了,谁都不许在大公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事情已经发生了,遗憾空叹已是于事无补,倒不如打起精神顾好眼下。

    “大哥,你当真认为你的身体撑得住?”张眉寿此时问道。

    张秋池却摇头。

    他并没有一味撒谎逞强,而是道:“我知道,未必能撑到最后,但我想去尽力一试。若当真考不下去,中途退场固然丢脸了些,却也并非不可行。”

    相比中毒带来的阻碍,他更加无法接受的是分明还有机会,却试也不去试。

    张眉寿笑了笑。

    听大哥这么说,她也就放心了。

    若大哥只是为了逞强,她定然不会由他胡来,可他不是。

    他很理智,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若真如他所说,中途退场未尝不可——这才真正是拿得起放得下。

    于是,她未再多问,只向父母说道:“不如就让大哥去试一试吧。”

    “……只怕考场里的号军不近人情,再叫你大哥出了什么差池。”张峦道。

    他的忧心不是一桩两桩。

    “岂会,真出了差池,他们也担待不起,绝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相反,这些人的眼皮子可都活着呢,轻易哪敢得罪日后的状元郎?”张眉寿玩笑着劝道:“到时备上药材补品,再尽量准备得周全些。”

    宋氏叹了口气。

    这些倒都不是难事。

    她与丈夫互看了一眼。

    张峦再次开口,却是问道:“池儿,你可曾想过,若你此番考中,却不如预期,又当如何?”

    中途退场不当紧,只怕原本能入前三的水准,硬生生被拖低许多。

    而静下心来,三年后再考,一举博得头名并非难事。

    “父亲所言,儿子已经考虑过。然儿子以为,凡事皆有得失利弊,且看如何选择。”他语气从容释然地道:“尽人事,听天命便是。”

    “况且,这只是乡试,又非会试殿试,名次算不得最紧要的。”张眉寿帮着说道:“真有才学在,便不愁没有露脸的一日。”

    张秋池趁机自我调侃道:“父亲二叔和几位大人皆盼着我能连中三元,这非是文曲星不能办到的难事,使我心中压力甚大。如此一来,便是考得不如意,却也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了,倒是叫我省心许多。”

    “合着还得向那下毒之人登门道谢,谢其为大哥解围之恩不成?”张眉寿玩笑道。

    “行了,这都说得什么跟什么,简直愈发离谱了……”宋氏制止道,心底却跟着轻松了不少。

    看着兄妹二人一唱一和,像是早商量好了似得,张峦颇觉再无话可劝。

    “说了这些,只怕万一儿子到时得了个臭号,没过半个时辰,只怕就要被生生熏晕,为人扶出来了——”张秋池笑着说道。

    宋氏无奈看他一眼:“还没考呢,怎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如此说来,母亲是准允了?”张秋池忙问。



    “……”宋氏一怔。

    她……准允了吗?

    迎着长子祈盼的目光,张峦轻咳一声,道:“既然你母亲都点头了,那便依你吧。”

    宋氏嗔了丈夫一眼。

    那边,张秋池已经喜不自胜地道:“多谢母亲成全。”

    宋氏到底是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做长辈的,不该做主的时候就别非要做主了。

    且人家孩子也是个有主意有打算,头脑清醒,半点不消沉的——宋氏看了一眼小几上的饭菜,遂在心底评价道。

    张眉寿无声失笑。

    如今大哥倒学得愈发会处事了,知晓最该‘巴结’哪个。

    “既如此,我就再去瞧瞧该准备些什么。”宋氏转身便要出去。

    该准备的,自然是一早就已准备周全了。只是如今人还在虚弱中,诸多地方都需要重新张罗。

    张峦连忙跟上去:“芩娘,我帮你。”

    临出房间前,他回头对张秋池交待道:“池儿早些歇着,其余的不必去想——诸事都待考完之后再谈不迟。”

    张秋池点头应下,道:“有劳父亲替我费心了。”

    见父母离开,张眉寿适才将那锦盒取出,交给了张秋池。

    “这是朱家公子让我转交给大哥的,有甚好的提神之效,对大哥的乡试应当极有用——说来,朱公子倒是早早猜到了大哥的心思。”

    岂料,她这些话刚说罢,原本坦然处之的大哥,忽然屏退了下人不说,又十分紧张地看向她。

    “二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张眉寿心中疑惑。

    “还有更大胆的?”

    她以为如此情形下,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参加秋闱已是大哥最大胆的想法了。

    张秋池觉得自家二妹这话怪怪地,却无暇细究,只低声说道:“我怀疑……既安他另有身份。”

    张眉寿愣住。

    “此言何意?”她试探地问。

    “我原就觉得既安无论是举止气度还是教养……都非寻常富家公子可比,还当他是天生如此。可二妹……你知道今日我昏昏沉沉间,听傅大夫唤既安什么吗?”张秋池神情紧张,将声音压得极低。

    这些年下来,他早已养成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同自家二妹说一说的习惯。

    说来也怪,哪怕对旁人能做到守口如瓶,可对张眉寿,他总是半点藏不住话——也难怪阿荔时常觉得大公子絮叨异常。

    不待张眉寿反问,张秋池已自问自答道:“我似乎听傅大夫唤既安为……殿下!”

    温润如玉的少年人说到这里,语气里有着惊骇。

    张眉寿只能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

    傅大夫……这般不靠谱的吗?

    “当时傅大夫大约是觉得我昏过去了,且房中没有其他人……这才失了口!”

    “我当时虽是不大清醒,可应是不会听错……且我仔细想了想,既安的一切,皆是我们听来的,他的父母家人我们从未见过!”

    说到这里,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张眉寿,问道:“二妹,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极可疑?”

    “大哥,你冷静些……”见自家大哥越说越慌,张眉寿连忙出声。

    不过,大哥是怎么做到不说时风轻云淡,一开口就慌到恨不能就地昏厥的?

    “先前我一心想着怎样能让父亲答应我参加乡试,没有心思、也没敢去细想……”

    张秋池一瞬不瞬地看着张眉寿,问道:“二妹,你说,既安有没有可能就是当今……当今太子殿下?”

    张眉寿默默觉得确实还‘挺有可能的’……

    “我知道这种话不可乱说。”张秋池的思绪飞快地转着:“可细想一想,伯安他身为太子伴读,却对既安言听计从,似是十分敬重……”

    往前,他只当伯安是为既安的才学所折服,可如今想来,兴许是他将这世间的牵扯看得太纯粹了些。

    “伯安若是明知真相,却瞒着咱们,又会是何故?”张秋池突然又想到了这一处。

    张眉寿暗暗头痛不已。

    这个问题不能想,一想就注定要怀疑人生——

    果然,下一瞬,就听自家大哥倒吸了一口冷气。

    “照此说来,那王大人、柳大人、苍千户……甚至是刘大人,岂不都是知情之人?!”

    他们或是重臣,或是状元出身,十之八九都是见过太子的!

    且他们哪个对既安不是再三礼待?

    一日两日就且罢了,这可是整整数年……

    这一刻,张秋池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昏,眼有些花,耳中发鸣,身边的一切都跟着变得不真实了。

    张眉寿忙将那盅四君子滋补汤端起,递到自家大哥面前:“大哥,你先喝口汤缓一缓,容我慢慢与你说——”

    张秋池点头,动作僵硬地拿起调羹,往口中送了两口汤,又接过张眉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而此时反观自家二妹,却是半点不见慌张之色。

    二妹果然还是二妹,即便是这种堪称山崩地裂的时刻,也绝不会让人失望……

    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他,已经懒得再去惭愧了。

    “大哥,你应当是听岔了。”

    张眉寿叹了口气。

    权衡再三,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撒谎,但日后大哥得知真相时,应当可以理解她吧?

    毕竟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大哥别说是参加乡试了,只怕连躺在床上静心养病都费劲。

    为了大哥的身心着想,她还是善良一点吧。

    嗯……这么一想,果然觉得心安理得了许多。

    “二妹,未必是我听错……我越想越觉得既安处处透着不寻常。”

    张眉寿:……

    看吧,做人太过出色,有时也是一种麻烦。

    “可我曾见过太子殿下,岂会分不清?”她一本正经地道。

    “二妹见过太子?”张秋池怔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怎没听二妹提起过?

    “之前湖州洪涝那年,宁贵妃娘娘在宫中办中秋宴,我曾进宫参宴,大哥可还记得?”

    张秋池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他的确有些印象。

    “便是那晚,我在宫中见到了太子殿下。”张眉寿讲道。

    那晚她确是见到了祝又樘的,且在御书房内,天子御前,他还与她一同演了一出仙人托梦的戏。

    “当真?那太子殿下是何模样,你可看仔细了?”

    张眉寿点着头道:“太子长相颇好——”

    “与既安相比呢?”

    张眉寿想了想,道:“……还是后者更俊朗些,也更平易近人些。”

    分明是在撒谎,可她莫名隐隐觉得这就是事实。

    这无疑有些奇怪。

    张秋池登时大松了口气。

    “我就说……这世间岂会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如此想来,应当就是他听岔了,亦或是昏沉得厉害,出现幻觉了。

    既安如果当真是太子的话,那为何要与他们走得这般近呢?

    他们张家横竖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图谋的……虽然父亲有才干,他也算是年少成才,二妹处处出色,二叔乃辩中高手,祖母也是万里挑一的养生能人——

    可这些在天家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别提是诸位大人们向来拿父亲当知己看待,在此之上根本不可能有所隐瞒了。

    嗯……这种感觉才是合情合理嘛。

    果然,这世间还是真实的。

    “二妹,你可知道方才我都觉得如置梦中了,可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呢。”

    张秋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长呼了口气。

    张眉寿勉强跟着笑了笑。

    此情此景,直叫她忽然有些害怕面对那一天的来临了——阖家上下这么些人,人人皆吓出一场病来,这可怎么安抚得过来啊……

    也不知到时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张眉寿已经可耻地有了逃避的打算。

    一个谎言,一旦开始需要想方设法地去圆谎,那只怕是离揭穿的一日不远了。

    张眉寿在心底哀叹了一声。

    说来,罪魁祸首此时怕是睡得正香呢,岂知她这个局外人已经开始惶惶不安了。

    “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张秋池重新拿起了筷子,并笑着问:“二妹,你可要一同吃些?”

    “大哥吃吧。”张眉寿道:“父亲也还没用饭,此时厨房应当已在备菜了,待会儿我与父亲一起吃便是。”

    “也好,这饭菜过于清淡了些,怕也不合二妹的胃口。”

    张眉寿看着伸筷夹菜,动作斯文优雅的少年,和那张此时稍显病弱的侧脸,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上一世为国事操劳的祝又樘。

    她下意识地看向张秋池身边的那只锦盒。

    下一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看向了吃菜的少年。

    她似有所思地静静打量了片刻。

    “二妹在看什么?”张秋池察觉到,转头恰好对上她的目光,有些不甚自在地笑着问。

    张眉寿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哥慢些吃。”

    其实,她是忽然莫名觉得大哥同祝又樘,似乎略有些相似之处。

    可认真看了看,却也没瞧出究竟是哪里相似。

    可能是因为……皆生得格外好看之故吧。

    “大哥天不亮便要动身,待用完饭,还是稍歇息片刻为好。”张眉寿起身道:“我先去母亲那里瞧一瞧。”

    张秋池点头。

    却又忽然问道:“二妹,今日之事,当真是张眉妍所为吗?”

    “倒还未有查实。今日在衙门,有人替她作证,因此添了些麻烦。但她若是做了,就必然能查得出来。是非黑白,不是一两句不知真假的证词就能颠倒的。”张眉寿语气中有着平静的笃定。

    “听二妹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他知道,若凶手当真是张彦一家,那么对方针对的就不止是他一人,而是整个张家。

    所以,他也更加盼着能尽早查出真相。

    “只是,有一事……我有些愧疚。”少年人眉眼间皆是惭愧之色。

    “大哥指的可是书房中的牌位?”

    张秋池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此事……我也知十分不妥,也曾想过若被母亲得知,必会惹她气恼不悦。可……可我听闻,死去之人,若无人为其立牌位供奉,多半是不能转世投胎的。”

    姨娘生前对错不论,可对他的生养之恩,他却是不能忘。

    生前,他无力为她改变什么。死后,却总要略尽绵薄之心。

    张眉寿在心底轻咳一声。

    田氏转世投胎的事情,眼下倒还不必着急。

    “母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且看她今日,可有要对你动怒的迹象?”

    她家娘亲,看似冷硬,实则心肠也软的一塌糊涂。

    尤其是,今日那牌位,他们皆看在眼中,便是生母二字都不曾有,其上只刻有‘湘西苗氏’——

    “正因母亲大度,我才更加愧责难安。且这件事情,错本在我。方才我有意同母亲赔不是,却又怕说错了话,反而弄巧成拙。”

    张秋池语气诚挚,向张眉寿说道:“二妹,我想托你从中替我向母亲赔个不是——待我秋闱试毕,再去同母亲请罪。”

    见他坚持,张眉寿便道:“我答应大哥便是。只是你同我说罢,且就只管放宽心,若因此分了心思,误了考试,反倒得不偿失。”

    张秋池笑着道:“我知道。且若我到时能考好些,母亲必然也能欣慰不少。到时便是赔罪,也是事半功倍的。”

    张眉寿眼中含笑,深以为然地点头。

    但大哥净想着给母亲赔罪了,怎也只字不提父亲的感受?

    咳,不过也确实并不重要就是了。

    ……

    张家上下,彻夜点灯未眠。

    子时刚过,张秋池便动了身。

    张家老小几乎全都出门相送。

    动静虽不算大,却也惊动了坊里的其他人家。

    王守仁和苍鹿晚间已来看罢了张秋池,此时又各自随同父亲跑了过来。

    定国公府内,躺在床上看书的徐永宁听到外间守夜的仆人在说话,皱眉呵斥道:“闹耗子了不成?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呢!”

    这俗世诱惑太多,白日里想静下心来读书多少有些不易。他专挑了夜晚苦读,就为图个清静,怎也这般难?

    “公子,听闻是张家的大公子要去乡试,小的们这才多说了两句。”仆人低声说道。

    咳,毕竟公子对与张家有关的事情,向来是较为好脾气的。

    徐永宁闻言,将书一合,顿时坐直了身子。

    “张家公子要去考试?!”

    不是说中了毒,刚稳住吗?

    今日他家中还商量着,待明日一早要登门探望来着——

    不成,他得去瞧瞧!

    徐永宁翻身下床,穿衣就要往外走。

    走到一半,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又连忙折了回来。



    “我那件新裁的月白色袍子呢?”

    徐永宁唤了小厮进来。

    他估摸着,张家妹妹也该在。既如此,便是展现自己翩翩英姿的好时机。

    小厮连忙将衣物取了过来。

    徐永宁穿上之后,却是皱眉。

    俊朗倒是足够俊朗,迷倒十个八个小娘子应当不成问题——可大半夜的,穿得这样寡淡,乍一看有些吓人不说,还不甚吉利……

    张家公子执意去乡试,想来本就把握不大,张家应当十分忌讳这个吧?

    “快,给我找一件瞧着吉利些的来!”

    小厮应下,忙又换了一件枫红色的直裰过来。

    徐永宁一看,就连连摆手:“拿下去!”

    枫红色,在小时雍坊里,已经被苍鹿穿烂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也不知道这件当初是哪个做主裁的,是存心为难他吧!

    几番挑拣下来,徐永宁总算挑着了一件还算看着顺眼的,重新梳发净面后,连忙带着小厮出了门,潇洒利落地直奔张家而去。

    可待赶到时,眼前的一幕却叫他愣住。

    “不是说张家公子去赶考?人呢!”

    小厮干笑两声,道:“想必是已经走了吧……”

    徐永宁默默望天。

    为什么他总是迟人一步?

    说句难听的,他现在大有一种连吃粪都赶不上热乎的挫败感。

    而他收回目光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胡同口处,在月光投映下,有着两道长长的影子。

    胡同里黑洞洞地,看不仔细,但那分明是人的影子。

    “你们去那胡同里瞧瞧——”徐永宁皱眉压低了声音道。

    这个时辰,鬼鬼祟祟地藏在那里,莫不是贼?

    这贼不止胆大,还蠢得可以,难道不知小时雍坊是被他们定国公府罩着的吗?

    两名小厮应下,小心谨慎地靠近。

    “呀!”

    惊呼声响起,听起来却是个女子。

    “你们作甚!”

    惊吓过后,女子语气恼怒,含着质问。

    这显然不是贼。

    “你们是何人?”徐永宁走近,借着月光和小厮手中的风灯打量着二人。

    二人皆是女子,从穿戴上便可知是一主一仆,方才开口的显然是挡在前头的那个丫鬟。

    “我们四处走走……你管得着么?”

    丫鬟语气有些心虚,脾气却不甚好。

    “咱们回去吧。”

    身着杏黄衣裙的姑娘声音低而快地说了一句,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丫鬟连忙跟上。

    “公子,这也不像是贼,许是哪家的姑娘同家里闹脾气跑了出来。”小厮讲道。

    徐永宁动了动眉毛。

    他敢断定,这位眼生的姑娘并不是小时雍坊里的。

    小时雍坊统共只有这么大,各家来往还算多,这般大小未出阁的姑娘,没有长这模样的。

    他此时回过神来,反倒觉得在其它地方见过,尤其是那道声音……

    脑海中隐隐现出模糊的印象来,可偏生如何也分辨不出来——

    徐永宁想了一会儿,便也放弃了。

    毕竟自己的脑袋究竟有多不争气,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罢了,他还是回去看看书,补补拙吧。

    徐永宁兴致阑珊地折身回了定国公府。

    ……

    当夜,邓誉在祠堂跪至天明。

    其间,府里的薛姨娘曾使人来送过软垫和点心,他皆是碰也未碰。

    天色放亮之后,薛姨娘又差了人来,仆人进了祠堂内,便要去扶邓誉:“公子,老爷往太常寺去了,您且起身回去歇歇吧……”

    邓誉淡淡地抽出胳膊,声音有着彻夜未眠的沙哑:“不必了,父亲既然未有发话让我回去,我便在此处反省着。”

    仆人笑得讨好:“公子又何必自找罪受呢?再者道,薛姨娘的意思,可不就是老爷的意思?”

    邓誉眼神霎时间沉了下来,转头看向仆人,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出去。”

    对上那双眼睛,仆人连忙矮下身应“是”,行礼退了出去。

    仆人待出了祠堂,才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来。

    自四年前,太太中风之后,落了个眼歪嘴斜,口不能言的病根儿之后,原先不显山不露水的薛姨娘便抓住了府里的中馈。

    再后来,又拢住了老爷的心,生下了二公子。

    如今,便是府里有貌美如花的新妾在,可老爷最常去的还是薛姨娘房中,俨然是将薛姨娘当成了知心人来看待。

    甚至近两年,有人上门求老爷办事儿的,多是轻车熟路地找去薛姨娘那里。

    薛姨娘出身官宦人家,虽说只是个六品官儿的庶女,却胜在为人和善,待下人宽容——与太太的铁公鸡一般的作风可谓天壤之别,在府中极得人心。

    偏偏大公子瞧着儒雅,实则却是个固执的,如何也不肯领受薛姨娘的好意……

    要他说,如今府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大公子早该看清了,若好生同薛姨娘处着,好处自是不必多言,何必非得这般别扭呢。

    就是即将要出阁的大姑娘,都深知这个道理,如今是三天两头儿地往薛姨娘院子里去请教女红来着。

    ……

    午后,邓常恩返家之后,神色却比清早出门时更加阴沉难看。

    今日,他听了一整日的闲言碎语,便是太常寺里竟也不得清净,甚至有个脑子有坑的下属悄悄同他道喜!

    道什么喜?

    当然是长子娶妻之喜!

    若非如此,他倒还不知,如今外头的风言风语竟已猛烈到了这般程度。

    邓常恩刚回到院中,便让人将长子喊了过来。

    邓誉跪了近十个时辰,未进一口水,已是不大能支撑得住,来至堂中刚由小厮扶着勉强行了礼,却陡然挨了父亲一脚。

    “老爷!”

    小厮惊呼一声,连忙将自家公子扶住。

    邓常恩怒气冲天,指着邓誉质问道:“你可知如今外面在传些什么?人人都说我邓家,要娶一个被除族的不孝子之女过门做长媳了!——都是你干的好事!”

    小厮瑟瑟发抖地想:这好事,分明也有您一份功劳啊老爷……

    “若不是不忍坏了你的名声,让你当堂背上做伪证的罪名,落个被人指责人品不端的下场,会对你的前程有妨碍……昨夜我就该将你推出去,当众反了你的口,叫你尝尝什么叫做难堪!”



    “枉我对你苦心栽培,你却这般为色所迷,就如你那上不得台面的母亲一样丢人现眼!”

    听着耳边的责骂声,邓誉微微抿紧了唇,胸口处有积攒已久的怒气在翻涌——

    最终,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面目狰狞的父亲,嘲讽亦自嘲地道:“父亲不必口口声声皆说为我着想,昨日父亲之所以顺着儿子的话,未必不是因为过分爱惜自己的颜面。只是父亲与我皆不曾料到,会是如今这局面罢了。”

    至少,他是出于一份正直之心,而非父亲说得那般不堪。

    眼下他承认自己过于冲动欠考虑,但他没有那些龌龊之心,自然也就考虑不到那些弊端。

    更何况,他也没有想到张家会任由一个丫鬟当众说出那等足以激起千层浪的荒谬之言。

    可反观父亲,眼中只有利益颜面,若作为长辈,他的眼光能放得再长远些,事态又何至于这般失控?

    他是有错,可这错,不是他一个人的。

    再有母亲之事——

    当年,若不是父亲对母亲动手,使母亲受伤又过分情绪激动,母亲怎会中风?如今又怎会被父亲厌弃至此?

    邓常恩气得说不出话时,又听邓誉冷笑着说道:“母亲有错,却已经尝到了恶果,甚至人人皆可以指责母亲,可唯独父亲不可以!母亲做下的错事,当初难道当真没有父亲的默许?且父亲如今怕是早已忘了,母亲才是真正陪您共苦之人,而不是薛姨娘!”

    说到底,这些年来,父亲在他心中早已不复昔日伟岸,他打从心底已不愿再去无条件地敬重这个男人。

    这座大山倒塌下来,他内心也受了极大的挫伤。

    “……你简直放肆!”

    邓常恩气极,抓起一旁的茶壶就朝着长子砸去。

    邓誉躲也不躲,任由茶壶砸中了额头。

    茶壶碎裂,邓誉眼前一片鲜红。

    “公子……公子!”

    堂中立即乱作一团。

    “这……这是怎么了?!”

    薛姨娘恰在此时赶来,将自己柔弱的身形挡在了邓誉面前,又连忙使人去请郎中。

    她做主让下人将邓誉扶下去之后,便与邓常恩道:“事已至此,老爷又何必同孩子置气?当务之急,是该想着如何妥善解决才对。”

    “解决?”邓常恩正在气头上,当即冷哼一声,道:“难道我邓家嫡子,当真要娶一个如此低微之人过门不成!”

    偏偏外头都在传,说他已经默许了这门亲事,对这个未来儿媳极为满意,要不然也不会甘愿画押作保了!

    呵呵,满意?

    他此时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光好吗!

    见他着实气得够呛,薛姨娘便识趣地闭了嘴。

    如今老爷只怕还未真正认清现实呢,那不妨就再等几日好了。

    她只安慰道:“如今只庆幸这张姑娘是个文静柔弱的,决做不出什么毒害他人的事情来——是以这作保不作保,倒也不会真正累及老爷的官声。”

    邓常恩闻言情绪稍缓。

    说得对,若那张眉妍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那他才真正有得烦了。

    到那时,关系到的可就不是邓家的名声得失了,而是他这这顶官帽还能不能保得住——

    这般一想,他不免后怕起来。

    “此番确是我大意了。”邓常恩嘱咐她道:“你向来是个头脑清醒的,日后我若是有不察之处,你还应及时提醒。”

    薛姨娘刚要应下来,却见邓常恩忽而眉头一皱。

    “……你是如何知道那张姑娘文静柔弱的?莫非你见过她不成?”

    他才反应过来——按理来说,薛姨娘不该有机会见张眉妍。

    以往具氏管家时,薛姨娘深入简出。

    而待她自己掌了中馈,开始在人前走动之后,张眉妍已随其父被逐出张家。

    邓常恩眼底含着质疑。

    “难道你知道誉儿同她暗下有往来?一直就这般纵容于他,替他遮掩?”

    薛姨娘连忙否认。

    “岂会。妾身好歹也是读过书,自幼跟在嫡母身边见过些世面的,如何会这般不懂分寸?”

    她不慌不忙地笑着解释道:“是前些年常听太太夸赞……且前几日,还听以往在太太身边儿伺候的吴姑姑说起呢,吴姑姑一口一个可怜见的,说是那张姑娘如今在外头四下做绣活儿,也确是个懂事可怜的孩子。”

    邓常恩闻言冷笑起来。

    他怎么忘了,真正不知分寸的从来都是具氏。

    她自己的儿子,难道就不曾察觉到他频频同女子有往来?

    说到底,还是她看管不严之过!

    想到丝毫没有自知之明的具氏,便是如今也要三五不时地闹上一场的嘴脸,邓常恩心烦至极。

    而如今就连他看重的长子,也变得如此糊涂且忤逆。

    他有些疲惫地坐回了椅内。

    薛姨娘未再多言,只站到他身后替他按肩。

    ……

    清早,松鹤堂中,张老太太刚打完一套太极。

    数年的陪练之下,蒋妈妈也已是个中老手,此时边给老太太递茶,边似模似样地道:“您今日的心不静,出拳都乱了些。”

    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这不是废话么……”

    如今她这心若还能静得下来,那得是死人才能办得到。

    她至今都想不通自己平生未造什么孽,为何偏偏生下了张彦这个不肖子,不幸生下不肖子且罢了,又为何将柳氏娶进门,继而将大房搅和成了不肖窝。

    柳氏死了,勉强算是干净了,可她的女儿却是个更可怕的孽障。

    虽说案情未明,可老太太这几日问下来听下来,认真辨别之下,已是能够肯定张眉妍同此事脱不得干系。

    再有张眉妍同邓家那小子的风言风语,她听得也是头疼不已。

    好歹是她张家出去的姑娘,怎就这般不知自爱?

    哎,若是当初能从她这个祖母身上学到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淑女做派,也断不至于如此。

    说到邓家,目前也不知究竟是有意包庇,还是不知情。

    但她估摸着,邓家小子应当是没有这个胆量去蓄意包庇的,想来,多半是被蒙蔽做了伪证——毕竟也不能指望邓家人能如她这般目光如炬,洞悉一切。

    老太太正感慨这世间蠢人太多之时,就见大丫鬟青桔走了进来。

    “老太太,邓家那边传出消息来了——”



    “什么消息?”蒋妈妈代老太太问道。

    青桔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才答道:“说是待咱们大公子被人下毒一案的真相水落石出,那位张姑娘的嫌疑得洗之后,便迎她过门呢。”

    “什么?”

    老太太满眼意外。

    邓家还真要娶?

    “迎过门?娶为正室?”老太太印证地问。

    青桔点了点头。

    张老太太皱紧了眉。

    她原先寻思着,邓家若是聪明些,或是顶不住外头的舆论,至多是被迫将人纳为妾室便了不得了。

    可现如今却放出了要将人迎娶过门的话——

    “老太太您是还没听着,如今这外头的说法,就像是一阵风儿似得,全转了风向了——多的是人在称赞邓家重情义呢……”

    张老太太冷笑了一声。

    一句迎过门,便几乎打消了先前所有的指责议论,难不成之前这俩人做出的丢人丑事,就不作数了?

    京城这帮百姓的脑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

    罢了,早说过了,世人多蠢笨,怎能要求人人都像她?

    更何况,八卦之事向来如此,多数人不过是只当成笑话来消遣罢了。

    待过了这阵儿风,缓过了劲儿来,必然还多得是人在暗地里耻笑。

    但不管怎么说,邓家这回这件事做的,倒是比以往‘成器’了许多,至少及时稳住了局面——

    而由此可见,邓家对张眉妍所做之事,只怕当真是半点都未曾察觉。

    “蠢人作怪罢了,且瞧瞧能被夸过几日再说。”

    张老太太未再多言。

    消息很快也传到张眉寿耳中。

    张眉寿此时正在海棠居内陪宋氏说话。

    张眉娴也在一旁做着女红,闻听此言,很是讶然。

    “这也倒真是……”张眉娴摇摇头,叹了口气,未将荒唐二字说出口。

    而张眉寿听罢,最先想到的却是:“可见如今这邓家,当真不是邓太太在做主了。”

    若不然,张眉妍想过门,且是做正室,哪里有这般容易。

    如今当家的这位,定是多少有些小聪明的,上来便让张眉妍做正室,倒让邓家显出了几分难得的大气来。

    “只可惜,邓家未必有福分娶。”宋氏语气里挟着嘲讽。

    张眉寿赞同地点头。

    这样的儿媳,论起来确实是邓家福分不够,消受不起。

    可换句话说,是个人都遭不住,更何况邓家。

    然而她估摸着,便是张眉妍此番当真误打误撞,能如愿过了门,只怕也同样是个无福消受的命。

    邓家人,可没一个是甘心吃亏的。

    张眉寿出了海棠居,便向阿荔吩咐道:“同棉花说,这两日让他盯紧些。”

    张眉妍约是知道从官府再到张家,许多人明里暗里都在盯着她的动作,故而这几日连门也不曾出。

    但邓家这个消息放出去,她怕是要再也坐不住了。

    洗脱嫌疑?

    可不是在家中坐一坐,便能轻易办得到的。

    ……

    邓家,薛姨娘的芙蕖院中,一名丫鬟神色慌张地来禀:“姨娘……太太过来了。”

    这语气倒像是‘太太杀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身穿茄紫色提花褙子的具氏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薛姨娘这才放下手中的冰镇燕窝,抬起头来,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太太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可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了姐姐不悦?”

    具氏本就歪斜的一张脸上,此时因怒气冲天,而显出了几分狰狞。

    她张口想说话,却是含糊不清的字眼,但薛姨娘不消去猜,也知是‘贱人’二字。

    这两个字,她都听腻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同姐姐说。”

    薛姨娘语气温和,将丫鬟屏退。

    丫鬟刚出了屋子,具氏就朝着薛姨娘扑了过来。

    “你……毁我……我儿!”

    她口舌不清地说着。

    薛姨娘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她的手臂,将人甩开。

    具氏每日阴郁怒躁,常是离不了药,看似日渐胖了,论起力气去根本敌不过‘柔弱’的薛姨娘。

    “姐姐说这话当真诛妾身的心,妾身劝老爷答应了誉儿和那张姑娘的亲事,也是为誉儿和邓家的名声着想——姐姐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可是人人称赞?”

    说罢,又忙改口道:“对了,妾身怎忘了,太太如今是出不得门,见不得人的,不如还是使了可信的丫头出去问问且罢。”

    具氏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再者道,誉儿与那张姑娘两情相悦,我一直看在眼中,也早有意成全。此番恰好有了这个机会,何乐不为呢?”

    “你……”

    具氏目呲欲裂。

    原来这贱人一直知道誉儿暗下和那小贱蹄子有往来!

    “姐姐也该为老爷想一想,若是老爷不点这个头,舆论愈演愈烈之下,只怕有御史要弹劾的。虽说有大国师在,可咱们也总不好总这般自毁名声,以往姐姐做的那些事,已惹得大国师屡屡不悦了……”

    “妾身知道,姐姐是想给誉儿配个出身高门的姑娘,妾身和老爷又岂会不想?

    可有此流言在,便是只将那张姑娘抬进来做妾,但未娶妻先纳妾,名声上不好听不说,张姑娘与誉儿又这般情投意合,试问哪有什么像样儿的姑娘还肯嫁进来?”

    薛姨娘话里话外皆是思虑周全,用心良苦。

    “况且……”

    说到此处,她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又带着些许笑意:“况且姐姐这般好手段……那张家姑娘岂是对手?过几年让誉儿再娶个像样些的继室,也是未尝不可的。”

    具氏眼神顿变。

    这贱人竟还有着这些心思!

    这是存心看她笑话,更等着看誉儿被这些后宅之事给拖垮吧!

    说不定,还欲借张眉妍之手,来算计她!

    “这主意如何?我便是同老爷说,先纳妾不光彩,不如先将人娶进门,又全了颜面,等过几年再迎个继室……时间一久,便也没人记得眼下之事了——老爷这才勉强点头的。”

    具氏怒骂着又要动手。

    到时是无人记得这等不光彩之事了,可她母子二人,只怕也要被这贱人吞吃得骨头都剩不下了!

    薛姨娘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姐姐若要想阻止这桩亲事,妾身倒是有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不知姐姐想不想听?”



    具氏死死地瞪着她,一时没有再挣扎。

    见她当真想听,薛姨娘觉得好笑到了极点。

    人竟是越丑越蠢不成?

    却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姐姐不如今夜便投缳吧,你这一走,老爷必会叫誉儿为母守孝三年。这三年里,妾身必想法子给誉儿换一门亲事——姐姐觉着这法子好是不好?”

    具氏眼中怒意翻涌,恨不能将面前之人拆皮剥骨。

    偏偏她双手皆被制住,根本挣脱不得。

    “怎么?姐姐可是不敢?”薛姨娘笑道:“也是,姐姐最是惜命的。换了旁人是姐姐如今这幅形容,只怕早早就已自行了断了。”

    “啐!”

    具氏恼怒羞愤,往薛姨娘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薛姨娘目光一冷,将人推倒在地,取出帕子擦拭干净。

    见具氏狼狈不已地爬坐起身,她居高临下,冷笑着问道:“你此时是不是觉得又气又恨,无人可求?便是本能成器的长子,眼看着也要变成废物了——心中是不是极不甘?”

    想到自己那两个还未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眼的孩子,薛姨娘语气越发冰冷,字字好似冰锥,扎入具氏血肉之中:“但这就是因果报应,你半点怪不得旁人。若不是你作孽太多,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具氏不知是气是怕,嗓子里隐隐发出呜咽的声音。

    她抓了一旁的小几,奋力朝着薛姨娘砸去。

    薛姨娘这次却是未躲,任由小几砸在膝盖处,疼得皱了眉弯下腰。

    恰是此时,丫鬟进来禀话,见得这一幕,立即惊呼出声。

    “姨娘!”

    已走到院中的邓常恩闻声,加快脚步走了进来。

    他看清堂中情形后,怒声质问道:“是谁让这疯子闯进来的!”

    “是妾身想着姐姐许是误会了什么,恐她心中郁结,想与她单独解释一二,可谁知姐姐根本听不进去,只怪妾身给老爷乱出主意……”薛姨娘垂泪道。

    具氏有心辩解,说出的话有没有人信不提,首要却根本没人听得懂。

    且看她神情,邓常恩甚至怀疑这贱人是在骂他。

    他冷着脸色,直接让人将具氏拽了出去。

    如今,他对具氏只剩下了憎恶。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身为主母,不知稳住局面且罢了,还一心只装着自己那目光短浅的私欲,到处发疯。

    “若不是有她这样的生母,誉儿何至于被生生养成这幅脾性……她若再这般不识好歹,我迟早要将她当成疯子拘禁起来!”

    “姐姐也是爱子心切,情有可原……”

    薛姨娘小声劝着,眼底却解气无比。

    她就是要让具氏生不如死的活着,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

    处处已显老旧的庄子上,张眉妍踏入房中,习惯性地在窗前坐下,抱起针线篮。

    她拿起篮中的绣绷子,上面是绣了一半的鱼儿戏水图——

    下意识地穿针引线,她手下动作熟稔之极。

    可刚要落针时,女孩子的动作却是一顿。

    她咬了咬牙,忽然翻出剪刀,朝着绣绷子一刀狠狠剪了下去。

    一刀接着一刀,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这些东西,她早就不想再绣了!

    这样的日子,她也早已忍受够了……如今,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摆脱了!

    再过不久,她便要嫁入邓家,且是做正室少奶奶。

    到时候,她又能像从前那般,穿戴精致,吃用上乘……

    且誉哥哥长相好,又有才学,日后入仕,她若尽心助他,何愁没有诰命加身?

    多年前她想要的一切,饶了这样一圈,竟又被天意重新送回到了她手中了。

    张眉妍如何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欣喜,直待将针线篮中的物件儿一一剪碎,丢得榻上脚边到处都是。

    “姐!”

    张义龄跑着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怔了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自从来到庄子上之后,姐姐的脾气总显得有些喜怒无常,举止有时也叫人无法理解,他已经大致习惯了。

    “姐姐,我听说,邓家要娶你过门!这消息是真是假?”他激动地问。

    张眉妍淡淡“嗯”了一声,唇边笑意却压不下:“……此等事,自然不会有假。”

    “太好了!”张义龄兴奋不已:“那我们日后是不是不必住在这里了?也不用这般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从再见到邓大哥的那一日起,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我们?

    张眉妍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但看向张义龄,她眼中神情略有缓和。

    弟弟虽然除了吃得多以外,根本一无是处,可好歹算个人,日后用心调|教,说不定能给她做个依仗。

    “父亲听闻了此事,甚是高兴,方才出去打酒去了,说晚间咱们一家要好好吃一顿饭呢!”张义龄笑着说道。

    张眉妍眼神又冷了几分。

    不高兴要吃酒,高兴也要吃酒,她倒想将他剁碎了拿来泡酒!

    好好吃一顿饭?说到底,不还是要她在这又脏又闷的厨房中折腾?

    她本也是读书写字的一双手,可自来到这里之处,却连一个丫鬟都不如!

    更可笑的是,今日因为她得了一门好亲事而高兴不已的父亲,前日里才刚动手打过她——只因为她‘被卷入’了毒害案中一事。

    原先那些毒药,就是给他准备的。谁知张眉娴忽然定亲,她心中实在不甘,嫉妒的要发疯,又因见到了青梅,一时冲动,这才用到了张家人身上。

    说实话,她这几日颇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

    可如今转念一想,若无此事,她也没有可能嫁入邓家做正室,想来这就叫做富贵险中求吧。

    至于她那个废物父亲,倒也不急。

    等她过了门,再将这毒疮剜了不迟。

    想跟着她过好日子?

    去地府里慢慢想吧。

    那些骨肉亲情,早在这几年间,他一次次的打骂和拖累中被磨得丝毫不剩了。

    “你们吃吧,我困了,想歇一歇。

    张眉妍语气淡然却有底气地说道。

    张义龄愣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没办法,现如今家里就指望着姐姐拉一把呢。

    “你出去吧。”

    张义龄顺从地答应下来,转身要走。

    张眉妍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闪了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将人喊住。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交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