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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当真没有勾引张眉妍……

    这分明是胡编乱造,断章取义!

    “不行,我得想法子澄清……”邓誉站起身来,急得围着桌子来回地踱步。

    范九在一旁忍不住唉声叹气。

    怎么澄清啊?

    如今外头的舆论可非当初太太放出去的那些不堪一击的谣言可比,人家不仅占尽噱头,还跟学术挂上了勾,岂是那么容易能推翻的?

    一桐书院里那些人的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何况……这篇文章中所言,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呀。

    怪只怪太太自己搬了石头,却砸了少爷的脚!

    范九看着自家少爷,也有一肚子话想讲——

    俗话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那张二小姐明显对您过于热情,您已有亲事在身,偏还不知避讳地非要往上凑……一个巴掌拍不响说得不就是这个?

    要他范九看,若此事没被捅破,长此以往,少爷最后非得被那张二小姐勾了去不成……眼前只是勾了一半,又给生生切断了而已。

    咿,这么一说,他家少爷好像也没那么冤枉啊?

    还是说,他这天生客观的脑袋,也适合考进一桐书院去发光发热?

    是的,范九觉得……若他有这份学问的话,这文章由他来写,他说不准能写得更深入人心也未可知。

    越想越跑题的范九就快想到自己金榜题名骑马游街了,半点不在意自家少爷急得头都要掉了的心情。

    ……

    “一桐书院的信服力非比寻常,现如今外面的言论已经将矛头指向了邓家。这脏水咱们算是洗干净了十之八九,母亲大可放心了。”

    松鹤堂里,张老太太听着二儿子的话,总算舒了一口气。

    她深深看了二儿子一眼。

    “这些年来你跟宋氏磋磨着……我本以为往前那个遇事冷静有法子的二郎已经被磋磨没了。”老太太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经此一事,她看清了许多。

    颜面这种事情,其实不能一味地只靠忍和压。

    至于眉妍的名声,她看得出二儿子也在极力地将舆论往邓誉身上引了,至于余下那份洗脱不了的,就当是做错事的教训吧。

    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再如何纠正错误,也总做不到十全十美。

    “此事多亏了三弟。”张峦笑着看向张敬。

    张敬摇头道:“不,是二哥想的法子好。”

    张峦轻咳一声。

    他能说……他这个法子的灵感实则来源于蓁蓁的提醒吗?

    甚至让张秋池拿银子去打点潘家娘子和那名郎中,也是女儿的主意——若不然,那些所谓的证人岂会恰到好处地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舆论的顺利推动,少不得有心人的刻意为之。

    张峦和张敬离开松鹤堂之后,张老太太才让人喊了张彦过来说话。

    她也知道分两次见太累,可大儿子和二儿子如今针尖对麦芒,不隔离不行啊。

    张彦的脸色仍旧不太好看,可相比于前几日已经好了太多。

    “你还板着个脸做什么?这回你二弟可是帮了你们大房一个大忙了,你做大哥的还拧巴个什么劲儿?”张老太太看着他说道。

    张彦叹口气,反倒十分无奈地道:“母亲,此事本就是他惹出来的,他来善后,不是分内之事吗?”

    况且,这个善后虽及时挽回了张家的颜面,将过错推回到了邓家人身上,可他女儿跟邓誉私会之事,到底还是传开了。

    他大女儿性情不佳,原本就指着二女儿能嫁一户好人家,给他添些助力呢!

    “老大,你得分清楚先后对错!”见他根本听不进劝,张老太太的神情严肃起来,“是你们先觊觎三丫头的亲事,背地里做小动作被人揭出来了。若论顾惜家门颜面,你们此举若传出去又何尝不丢人现眼?你二弟是有行事冲动的地方,可他一贯性情如此,心里藏不住事,常常坦荡的过头——但若真论起理来,你们说得过二房吗?”

    “怎么连您也帮二弟说话?当日他去邓家退亲之时,您不也是觉得是他错吗?”张彦忍怒反问。

    “一码归一码。”张老太太苦口婆心地道:“你们做错了事,寒了人家的心,还不许人家还手不成?泥人也有三分气性!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当日你二弟上门退亲是冲着邓家去的,邓家咬上眉妍,你二弟不也在想法子竭力回护了吗?”

    张彦抿着嘴,不再说话。

    他打从心底觉得母亲偏心。

    母亲自幼便偏疼二弟,固然他作为长子又为张家争了光,相反二弟百事不成,可最后母亲还是高看二弟一眼!

    就连做事冲动不顾家门颜面,都被母亲说成什么真性情、为人坦荡、人之常情!

    若上门退亲的人是他,母亲只怕又是另一番说法了吧。

    张彦丝毫不理解张老太太那日对张峦罚也罚了骂也骂了,今日改了说法不过是为了规劝他换位思考的苦心。

    “快去跟你二弟认错、道谢。”张老太太发话道:“他对内向来心软,只要你肯去,这心结必能打得开。”

    心里正翻江倒海的张彦闻言无声冷笑。

    让他这个做大哥的去跟弟弟认错,还得道谢?

    这让他的颜面往哪里放?

    母亲,您的心未免太偏了。

    张彦离开松鹤堂之后,根本没有去找张峦,而是出门将自己灌了个烂醉,半夜方归。

    柳氏气极了,让人将他扶回房间,丢给了丫鬟伺候,自己则去看了女儿。

    她去的时候,张眉妍正坐在床头发呆,双目无神。

    柳氏走近,唤了声“妍儿”,她才僵硬地转过头来。

    “母亲,怎么会这样?”张眉妍声音哽咽地问。

    柳氏坐在床沿拍了拍女儿的背。

    “别怕,京城事多,再过个几年,就没人会记得了。”柳氏像是在劝女儿,更像是劝自己:“只要你爹在官场上顺顺当当的,你还愁嫁吗?”

    “真的吗?”张眉妍睁着一双泪眼,不确定地问。

    柳氏肯定地点头。

    张眉妍靠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她,像是用力抓紧着救命的稻草。

    “母亲,是我做得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去见邓公子。”她小意地认着错,生怕母亲会因生气而不管她。

    “不关你的事,是他们二房做得太绝。”柳氏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却又时而炙热。

    “你二叔原本是最顾忌家门荣辱的,年轻时又上进,可全毁在宋氏手上了……最近这些事,如果没有宋氏的挑拨和耳边风,他又岂会把整个张家的颜面都抛之脑后?宋氏……就是个狐狸精,丧门星。”

    她说到最后,几近咬牙切齿。

    张眉妍听得一愣,但旋即又很赞同。

    对,都是二婶的错,二婶是有名的小气记仇,看看苗姨娘的处境就知道了。

    三妹肯定也被二婶教坏了,所以才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就因为二婶的不肯退让,害得她现在既嫁不了誉哥哥,又毁了名声。

    想到这里,张眉妍又将柳氏抱得更紧了一些。

    ……

    邓家这几日乱作了一团。

    外面的议论跟刀子一样锋利,邓常恩怒急交加,这一日又跟邓太太大吵了起来。

    “都是你这无知妇人惹出的祸端!自己没有脑子,还非要跟人争那些无用的长短!现在好了,邓家的名声全败在你手里了,誉儿的前程说不定也要受到影响……你可知今日在文思院,我极不容易见了大国师一面,却还被他斥责了!”

    邓常恩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只会怪我,怎么不怪自己没有张家的男人们有法子!”邓太太本身已经气病了,这几日邓常恩一见她就骂,她心里也憋屈地很。

    “你还有脸跟我叫唤起来了?”

    邓常恩气急,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常言道娶错婆娘毁三代,这话他终于是信了!

    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她只怕下回还要惹出祸事来——

    于是,邓常恩将连日窝在心底的怒火以及在同僚间受到的讽刺眼神,皆发泄在了邓太太的身上。

    手脚并用还不够,他又抓起了物件儿往妻子身上砸。

    听着邓太太惨烈尖锐的叫声,丫鬟们却根本不敢上前,个个瑟缩着跪在地上。

    最后还是一个大丫鬟见邓常恩越打越来劲,唯恐出事,才壮了胆子跑出去将此事告知了邓誉。

    邓誉闻讯赶来阻止。

    “你还护着她做什么?她根本不配为人妻、为人母!今日我将她打死了了事,若不然迟早我也要被她给活活坑死!”邓常恩对儿子说道。

    邓誉却倔强地拦在邓太太身前,红着眼睛道:“百善孝为先,母亲过错再多,可她生我养我,我必须护着她!父亲,孩儿求您了,不管怎么说,看在母亲这些年来跟您同甘共苦的份上,您就饶她这一回吧!”

    瘫在地上的邓太太闻言放声大哭起来。

    邓常恩将手中的红漆托盘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指着她道:“今日是誉儿替你求情,我且放了你。你若还不肯安分守己的话,就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邓太太只顾着哭,越哭越伤心。

    邓常恩走后,邓誉连忙就要让人去请郎中。

    脸上都是血的邓太太却阻止了他,哭着道:“怎能请郎中,不是平白又让人笑话吗?”

    “可您身上有伤不能不治啊!”

    不该要面子的时候倒是知道要了,早干什么去了?

    邓太太趴在儿子肩上继续痛哭,边哭边喊道:“他怎能打我,他怎能打我啊……”

    邓誉不由叹气。

    父亲动手,绝对是父亲的错。

    可母亲这般……只怕没几个人能忍得住不动手吧。

    “父亲只是一时生气而已,您日后若能改好,他必不会再……”

    邓誉劝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邓太太打断了。

    “连你也说我有错?我有什么错?我要银子、要面子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你啊!”

    “……”邓誉听得心里有一团火,窝的十分难受。

    “你们父子全是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邓太太哭个没完。

    邓誉听得心力交瘁。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不可能真的去寻死,又何必说这种话。

    他头一回领教到什么叫做忍无可忍,可悲的是,带给他这种感受的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起了身,不再多说,只留了一句:“要不要请郎中来看伤,母亲自己决定吧,孩儿告辞。”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邓太太越发高昂的哭声,便疾步离开了这个令他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邓太太到底坚持着没让丫鬟去请郎中。

    她伤得本也不重,皆是些皮外伤,可夜晚却也让她疼得辗转难眠。

    夏日夜间闷热地很,她喊了丫鬟进来将窗子全都打开,总算才凉快了一些。

    邓太太渐渐睡去,不知夜里下了雨,室内变得又湿又潮。

    第二日清早,邓家又出事了——

    邓家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出门,提着裙子跑得飞快去请郎中。

    她家太太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弹,脸也歪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

    午后,王守仁来了张家找张眉寿。

    从几日前开始,张眉寿就托了他派人帮忙留意着京中的大小事。

    他以为张眉寿是担心张邓两家之事的风向,是以眼下就道:“如今大势已定,你大可放心了。邓家一时半刻绝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对了,我今日还听说,邓家太太中风了。”

    “中风了?”张眉寿看向他。

    这是前世没有的事情。

    王守仁点头:“现如今外头都在议论呢。”

    背地里都说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不爽”之类的话。

    “活该。”在一旁做针线活儿的阿荔愤愤地说道,似将手里的鞋底儿当成了邓太太一般,鼓着腮帮子将手里头的针狠狠地刺进去。

    张眉寿也笑了笑。

    邓太太中不中风对她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但从这一件事情上,她看到了越来越多可以改变上一世轨迹的好预兆。

    “这两日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吗?”她转而向王守仁问道。

    新鲜事?

    王守仁凝神想了想。

    倒真有一桩……只是,好像不太适合说给小姑娘听啊。

    但说出来给蓁蓁听一听,让她日后小心提防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

    王守仁心思活络,这才开口。

    “双碾街上的刘记米铺你知道吗?”王守仁问道。

    张眉寿摇摇头,心底却在猜测着。

    她不大清楚出事的地点,但若是王守仁接下来所说的情形能够对得上的话,那应该就是她想要打听的事情。

    “昨日午后,先是有人上刘记闹事,说是他家的米吃死了人……狮子大开口要赔一千两银子才肯罢休。”

    张眉寿皱眉。

    “刘记米铺的掌柜坚持说自家的米不可能有问题,每日买米的人那么多,怎偏偏就一个人出事?所以他非但不肯赔银子,还要拉那群人上官府说理去。”

    “然后呢?”

    “去了官府,县令判了刘掌柜赔偿——因为县衙的人在刘记米铺所贩卖的大米里验出了毒。刘掌柜拿不出一千两来,便要以谋害他人性命定罪入狱。”

    说到底就是逼人破财消灾?

    可打开门做生意,谁会傻到在自己卖的大米里下毒?这么做又能有什么好处?

    王守仁显然跟张眉寿想到了一处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刘掌柜只有回去筹钱,可那些人拿到钱之后还不满足,非要刘掌柜将小女儿一百两卖于他们,若不然还要告刘掌柜谋杀。”

    拿了人家一千两,却要出一百两再买人家的女儿……

    张眉寿听到这里,已经大约料到了王守仁接下来的话。

    “刘掌柜不愿意,也大约是料到了那些人原本就是冲着他那小女儿来的,要银子不过是顺带的幌子而已——”王守仁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许:“今日一早,就听说刘掌柜的小女儿夜里投井了。那些人起初还不信,非要去验看尸身,刘掌柜的媳妇已经气疯了。”

    张眉寿听罢,心里有些发堵。

    这件事情应当就是上一世柳先生经历的那一件了。

    柳先生上一世官途不顺,便是因此。

    据柳一清亲口所说,他刚入京时,因遭了变故身无分文,便在一家铺子里做临时账房先生。

    在这期间,他遇到恶人欲强占掌柜家的女儿,还抹黑铺子名声,掌柜女儿被逼死之后,柳一清也因曾帮掌柜说理写状纸而被恶人记恨上了。

    柳一清因此被诬陷入狱,后来是其远在故里的老师写信给当时的礼部侍郎李东阳求其出面,才保了柳一清出狱。

    受了整整一年牢狱之苦的柳一清错失了那一届春闱,又在京中苦等三年。

    一举得中榜眼后,他开始彻查当年所遇之事,坚持要揪出那群恶人。

    可谁知这一查,却是越查越深,最终查到了他根本妄动不了的人物头上。

    初入仕途的柳一清一身傲骨,执意上奏此事。

    可这道公然弹劾宁贵妃兄长、锦衣卫指挥使的折子,注定要石沉大海。

    柳一清非但没能揭露宁通的罪行,反倒遭到宁家人的多番打压,在京中举步维艰地呆了两年之后,便被以贪墨罪贬谪到了西北苦寒之地。

    等到被调遣回京重用,已是祝又樘登基、宁家被治罪之后的事情。

    所以,张眉寿这一回才执意要留柳一清在张家暂住,为得就是让他避开这件会给他带来巨大影响的事情。

    付出和打抱不平,都要建立在真正出得上力的前提下。

    如果注定帮不上忙,还会因此招惹到祸事,那便真的没有太多意义。

    现如今的宁家,正值如日中天。别说柳先生眼下只是一介没有任何背景的举人,就是放眼朝廷一等大员,正面迎敌只怕也难以撼动其分毫。

    “蓁蓁,我估摸着这伙人应当是有预谋的。”王守仁正色道:“你平日万万不要独自出门,小心为上。”

    看似繁华安稳的京城,暗下却是暗流涌动,从不太平。

    张眉寿点头答应下来。

    分明帮柳先生解决了一件极大的麻烦事,她心底却如何也轻松不下来。

    她知道自己如今力量微渺,许多事情根本插不上手,天下不公之事每日都在发生,没人能做到尽善尽美。

    可她小小的身体里偏偏藏着一股气,让她倍感压抑。

    许多事情不知道且罢了,一旦知道了,想要完全漠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此心境之下,张眉寿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伯安哥,你今日为何没有进宫陪读?”她看似换了个话题。

    “太子殿下不单要读书练字,每月还要抽出小半的时间来练习骑射。我仅仅只是文伴,自然不必跟着一起。”

    王守仁不以为意的回答,却让张眉寿听得呆住了。

    祝又樘竟然自幼习武练骑射,她没听错吧?

    啃书精不啃书,竟舍得将时间浪费在骑射上头了?

    这简直比听到老母猪会爬树还要让人吃惊!

    “即便我每日入宫,也皆只是上午陪殿下读书而已。”王守仁又加了一句,但他没直接说余下的时间都用来陪玩了。

    张眉寿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对自己先前的猜测不由更加确认了几分。

    “太子殿下性情如何?可有为难过你吗?”张眉寿旁敲侧击地问。

    王守仁摇摇头。

    “太子殿下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难,称得上平易近人。”说到这儿,王守仁又觉得好像不太对,于是又补道:“但太子殿下甚爱干净,每日净手数十次……所用茶碗等物必须再三用开水烫过才肯用。”

    说到这儿,王守仁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上回有一位翰林前来讲读经史,因面上胡须杂乱,太子殿下便让内监立即寻了把剃刀过来,让翰林将胡须打理整齐干净了再继续讲读——你是不知道当时那翰林的脸色有多好笑。”

    偏生太子殿下说得一本正经,眼底却有几分隐晦的难以忍受。

    张眉寿听到这儿,倒没觉得怎么稀奇。

    这是祝又樘能干出来的事情没错。

    他倒非是出于刻意挑剔,而仿佛是打从心底无法压抑的一种……怪癖?

    “对了,我差点忘了!”

    王守仁忽然想起什么似得,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细长的小锦盒来。

    “这是什么?”张眉寿好奇地问。

    “这是太子殿下赏的,你瞧瞧——”王守仁边说边将锦盒打开。

    张眉寿看着锦盒里曾十分熟悉的东西,脑中一时炸开一道响雷。

    “这是太子殿下自己画图纸让工匠制出来的。”王守仁献宝似地问:“你知道这小东西是作什么用的吗?”

    沉浸在震惊中的张眉寿岂会回答他的问题。

    “就知道你猜不到。”王守仁将东西取出来,递给她:“这是用来洁齿的,你瞧这上头一排排镶着的是猪鬃,硬度适中,我昨晚上试过了,确实好用极了——”

    张眉寿岂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有些怔怔地接过。

    小巧精致的木柄,在刷头上钻了数十小孔,每个小孔里都镶了短硬的猪鬃进去……

    可这分明是上一世她总犯牙疼时,他让人送来的东西——然而那时他已经登基了,而如今他才多大?

    她很清楚,这东西根本不应当出现在这个时候。

    “故人云,龋齿源而不漱。可太子殿下说,单是漱口远远不足以清除污垢,柳枝条儿等物也不够细致,所以他便想到了用猪鬃镶在木柄上。”王守仁感叹道:“同样都是绝顶聪明之人,这法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张眉寿心中正五味杂陈着,也无暇回应他无孔不入的自夸。

    又听王守仁道:“太子殿下给了我许多把呢,数这一把最精细,你留着用。”

    “……”张眉寿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祝又樘那厮必然也带着记忆重活了——

    她甚至已经可以确认了。

    ……

    临近傍晚时分,松鹤堂里的张老太爷幽幽转醒过来。

    各房的人都去看望,郎中也很快被请进了门。

    “已无大碍,只需用心调养,便不会留下后疾。”

    听罢郎中的诊断,众人都松了口气。

    毕竟已经疯成这样了,若再留个后疾,松鹤堂里的日子当真就没法儿过了。

    郎中走后,张老太爷就要下床。

    “你又要干什么去?”张老太太没好气儿的质问道。

    “斩妖除魔!”

    张老太爷一边将那破破烂烂的道袍披在身上,一边抓了拂尘就要出去。

    张老太太气得一阵眼前发黑。

    他斩妖除魔?她真想把他给斩了除了才是!

    “父亲,您头上有伤,暂时不能出去走动。”张峦上前耐心地劝阻。

    “区区伤病算得上什么?妖魔鬼怪肆虐人间,生灵涂炭呐,我焉能一味自顾?”张老太爷语气激昂,一把抓住张峦的手腕:“你且一同下山,好助本道一臂之力!”

    张峦:“……”

    “将他捆起来!”张老太太手指发抖地指着张老太爷。

    已有仆人拿了绳子进来。

    张老太爷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想拦住本道?”

    下一刻,他就被死死地捆在了床上。

    “竟是捆仙绳!你们从何处得来的!”他面露惊惶地挣扎着。

    张老太太:“那是拿来栓狗的,用在你身上再好不过!”

    张老太爷刚想再说什么,余光一瞥,却是定在了被宋氏抱在怀中的张眉寿身上。

    “哎呀,仙人来了,仙人助我!”他朝着张眉寿呼喊道。

    宋氏恐张眉寿被吓到,连忙抱着她躲远了些。

    张老太太抓起一旁破了洞的臭袜子,亲自塞进了张老太爷的嘴里,方觉得解气不少。

    各房的人纷纷脸色复杂地离去。

    回去的路上,张峦和宋氏一行人遇到了等候在垂花门外的柳一清。

    夕阳余晖下,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对着他们施礼。

    “柳兄。”张峦笑着还了一礼。

    这几日他跟柳一清倒混熟了,二人颇有几分志趣相投、相见恨晚之感。

    “方才听闻老太爷已经转醒,未敢贸然前去打搅,不知老人家伤势恢复得如何?”柳一清说出自己等在此处的原因。

    张峦便将郎中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柳兄大可放心了。”

    柳一清松了口气,便提出了请辞之言。

    “今日时辰已晚,柳兄明日再走不迟。”张峦笑着说道:“上回柳兄不是说打算在京城租赁住处吗?这两日我让人打听了,已经有了头绪,明日柳兄正好可以过去看看。”

    柳一清听罢,不胜感激。

    “柳兄才高八斗,来年必能高中。在这京城之中,咱们日后可是要常来常往的,又何必言谢?”

    柳一清听罢也豁达地笑了。

    “那便借张贤弟吉言。”

    张眉寿在一旁乐见其成。

    她原本只想着帮柳先生避过一劫而已,却不成想父亲倒与柳先生结了个善缘。

    ……

    这几日,看得出宋氏的心情极好,气色好了许多,双眸里也渐渐有了神采。

    妻子的心情好,张峦自然也每日神采奕奕,走起路来跟带风似得。

    张眉寿记忆中,甚少见过父亲这般模样。

    她自然也很高兴。

    虽然仍有许多隐患和麻烦在等着她,祝又樘这个未知之数也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这些并不会影响到她眼前的好心情。

    人的一生,麻烦是解决不完的,可它们终究只占据着生活中很小的一个角落而已,它们自小成一团,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地将其一再放大呢?

    只要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那便是值得开心的。

    张眉寿已经可以松开阿荔的手,慢慢地走上两步,虽然动作笨拙如孩童学步,但她仍旧信心满满。

    海棠居里,宋氏难得地拿起针线,做起了女红。

    张眉寿坐在她身旁的软榻里,手里握着一把绑着红绳儿的剪刀,全神贯注地在练习剪纸。

    女孩子神情认真,每一下都剪得十分谨慎,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小小的垂髻上,将原本乌黑的头发映出了淡淡的金色绒光。

    赵姑姑在一旁看着母女二人,眼眶竟忍不住有些酸涩。

    此时,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奴婢奉老太太的吩咐,来见二太太。”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赵姑姑便打了帘子出去。

    来人是松鹤堂里大丫鬟,青桔。

    得了宋氏的准儿,赵姑姑才将人请进了里间。

    宋氏暂时放下了手里的绣绷,问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青桔道:“吩咐二字奴婢不敢说,老太太是让奴婢来给二太太打商量的——邓家那边儿来了人,说是邓太太中风久久不愈,请了无数郎中大夫,如今反倒越发严重。”

    “哦,是么。”宋氏淡淡地回应。

    那这是好事啊。

    邓家的人来干什么?总不会是特地报喜吧?

    “那邓太太身边伺候着的丫头,说是早几年见过苗姨娘给咱们老太太治好过中风……所以邓家特地来人请苗姨娘去邓家走一趟。”青桔边说,边打量着宋氏的神情。

    意料之中的,宋氏的脸色微微冷了两分。

    张眉寿闻言放下剪刀,轻轻抓住母亲的手。

    女儿的手软乎乎地,透着暖意。

    宋氏克制住内心那本就不比从前来得激烈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道:“他们倒还有脸找来。”

    “谁道不是呢。”青桔附和了一句,只又道:“大约是实在没了法子了吧……”

    邓太太中风算起来已有七八日了,来张家求助的想法想来也早有了,只是迟迟拉不下脸,拖到今日才找来。

    “老太太怎么说?”宋氏问。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二太太拿主意,苗姨娘到底是您的人。”青桔很会说话,没有不懂眼色地将苗姨娘说成张峦的人。

    宋氏听得顺耳,又觉得经过先前那些事,婆母待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许多,想必是对大房的行径有愧,有意补偿他们二房吧。

    所以今次才会让她拿这个主意,给足了她这个二太太面子。

    宋氏也不是那等得寸进尺的人,婆婆给她面子,她自然也要给婆婆面子。

    “那就劳苗姨娘走一趟吧。咱们张家,不是那等小气记仇的人家,人家既上门求了,总也不好驳了面子。”宋氏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先把以德报怨的好名声拢过来再说。

    青桔闻言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笑着道:“二太太果真大度。那奴婢就去请苗姨娘了?”

    宋氏被夸得脊背都更直了些,却装作稳重的模样道:“去吧。”

    青桔行了礼,遂退了出去。

    “太太这事做得体面。”赵姑姑笑着夸赞道。

    她知道自家太太最是喜夸的,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若肯敬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

    宋氏许多年没做过让人夸赞的事情了,眼下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没说话,只又拿起绣绷。

    但她心底是欣忭的。

    她也想往好了做,从前或是有心无力,亦或是不得其法,再者便是黑脸扮久了、自己也放不下身段来了。

    眼下能做到如此,少不了女儿的体贴、丈夫的包容鼓励,甚至是婆母的台阶。

    她虽不说,内心却很感激,也希望日后能做一位好母亲、好妻子、好儿媳。

    第一次试着去做,如果做得不好……咳,那就当她没说好了。

    ……

    邓家每日来人接苗姨娘过府为邓太太治病,一来便是连续五日。

    五日后,邓太太可以试着下床了。

    苗姨娘留下一张药方,便说日后不必再去找她,只需按时服药便可。

    中风瘫痪的邓家太太多番医治无果,最终被张家二房里的一位姨娘给出手治好了的消息很快便传扬了出去。

    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不对张家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以德报怨”。

    至此,先前的闹剧非但没有给张家留下太多阴霾,反而美名大扬。除了张眉妍之外——

    相反之下,邓家人彻底落了个颜面大跌后的灰头土脸。

    而且,据说邓太太的瘫病虽是治好了,可脸彻底歪了,嘴巴说话说不清,连喝水吃饭都成了难题。

    宋氏听说后,猜测再三,还是使人请来了苗姨娘。

    苗姨娘几乎不曾踏足过海棠居,此番前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宋氏斜睨她一眼,皱眉道:“我这里又不是刀山火海,你怕得什么?”

    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差点忘了,你做了上不了台面的亏心事,自然会怕,只怕要怕一辈子吧。”

    她说这话本是要过一过嘴瘾,谁知苗姨娘垂眸道:“太太说得是,妾身有愧。太太要打要罚,只管出气便好,妾身绝无半句怨言。”

    “……”宋氏反而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虚伪至极的话,由她口中说出来竟让人觉得很诚恳是怎么回事?

    “打你罚你有何用,再如何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宋氏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太太应珍惜当下。”苗姨娘叹息着道。

    宋氏下意识地想要点头——毕竟这也是她最近得出的心得。

    可旋即她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谁要跟苗氏谈心啊!

    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劝自己?

    宋氏收起眼底古怪的神情,刻意拿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我让你来,是有话要问你。”

    可偏不是什么倨傲的人,这居高临下的样子便做得不是很贴切。

    “是,太太请问。”苗姨娘低着头,一副乖顺的样子。

    “具氏的脸,为何没有治好?”具氏便是邓太太,如今宋氏厌恶她十分,便直接如此称呼道。

    “太太以为呢?”苗姨娘的语气仍旧乖顺,却让宋氏眼皮一跳。

    她就知道……“不是治不好,是你刻意没治?”

    “邓太太说话总惹太太不悦,妾身想着,还是别让她再乱说话了为好。”

    宋氏眼神惊异复杂地看着苗姨娘。

    她就说,当初婆婆中风那般严重,苗姨娘轻轻巧巧就给治好了,半点后疾都没留,怎么到了邓太太这儿……却是一半治好、一半没治好?

    亏得她特意问了这一遭,若不然,岂不是也不知竟是苗氏的刻意为之?

    “太太不必多想。邓家求上门来,太太肯点头答应,那是太太宽容大度,而不是本分。若我们不治,她下半辈子瘫在床上,也是宿命。”苗姨娘语气仍然平静,甚至带着开导。

    宋氏一时竟无言以对,甚至还觉得苗姨娘做得极好……

    又博得了美名,又暗中替她出了气。

    可宋氏看着这样的苗姨娘,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看不出来你倒有这般心思,还隐藏得这样好。”宋氏审视着她。

    “妾身生是太太的人,死是太太的鬼。绝不会将不该有的心思用在太太身上——”苗姨娘说着,便朝着宋氏跪了下去。

    宋氏心里那股子古怪的感觉一时间更加浓重了……

    怎么觉得处处不符合常理啊?

    她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受,打发了苗姨娘离开,走之前却又将人喊住。

    “等一等。”

    苗姨娘转过身来。

    “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宋氏:“瞧你成日穿得这么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刻薄呢——这对金钗你拿去,等过几日端午家宴上,好歹也给我撑一撑脸面。”

    她说着,已抬手去摘自己头上的钗。

    这金钗太艳俗了,本就配不上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美貌,她正找不到地儿去扔呢!

    宋氏自我开脱着,半点不愿承认自己待苗姨娘有了转变。

    苗姨娘呆了好大会儿,才从赵姑姑手中将金钗接过。

    而后,再三拜谢了宋氏,复才离去。

    宋氏透过支开的窗棂往院内看,苗姨娘走过她的视线,她便瞧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苗姨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止住眼泪,素气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宋氏心底莫名沉沉,而后竟是忍不住吐出一声复杂至极叹息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

    天气一日日变得炎热,正值烈日当空,油绿的树叶被烤灼得无精打采,唯有藏匿在叶间的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屋子里铺了凉席,张眉寿正在午睡。

    她记忆中,已有太多年不曾听过这样聒噪的蝉鸣声。她的寝宫中总是格外安静,粘知了的宫女太监们在阿荔的指挥下,从不敢有半分怠懒。

    除此之外,她贪凉怕热,寝宫里从来也少不了降暑的冰盆。

    是以,那些年岁里,每一个夏日都是总是又凉又静的。

    日子过得固然舒坦,可那种漫长的安静,渐渐让她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

    长日漫漫,偌大的宫中,连个争宠的对象都没有,祝又樘忙于政务总见不到人影……积月累月中,好看精致的钗环华服晨早拾起,日落而卸,只给镜子瞧罢了。

    大好的年华,便这么被磋磨着。

    后来,她连捯饬自己都没了动力,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简直就一束于笼中的金丝雀,混吃等死,浑噩度日啊。

    唔,金丝雀好像不那么恰当,兴许换成猫猫狗狗什么的更恰当些。

    毕竟,她原本也没那么自由,所向往的东西也很简单。

    恍惚中,张眉寿觉得好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摸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

    四下的空气仿佛挟带着蒸笼刚掀开时扑面的热气,让她昏昏沉沉地生出半梦半醒的错觉来。

    她好像看到身穿明黄龙袍的祝又樘朝着她走来,还有他那张总是温和又让人觉得无法触及的脸庞。

    她遂意识到自己仪态不佳,传了出去必然又要被人诟病的——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回,祝又樘在寝殿中彻夜批改奏折,她被他的咳嗽声吵醒,迷糊着说了句‘陛下当真扰人’,次日就被宫女传到掌事嬷嬷耳中,且还被史官给添油加醋地记下了一笔。

    想到这,张眉寿连忙就要下床行礼,同时在心底叹了句“小憩片刻也不得清静”,可她只敢在心里叹,而不敢说出来。

    可她待下床向前走了几步站立了,眼前那团明黄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四周早已变得清晰起来。

    张眉寿茫然地站在那儿,良久才回过神,辨清今夕何夕,所在何处。

    她哀呼自己在半梦半醒里竟也被皇宫里的规矩和祝又樘束得那样死,敢怒不敢言的想法当真没出息……越想越丢人。

    阿荔走进来时,就见一身白色里衣,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光着白嫩的脚丫站在地上,一侧脸颊还印着一道道红彤彤的凉席印儿,板着嘴巴皱着眉,像是气呼呼的模样。

    阿荔只当自家姑娘犯了起床气,刚要上前逗趣,脸上的神情却一滞,旋即忽然变得欢喜起来。

    “姑娘能自己下床站稳了?!”

    阿荔的声音清脆响亮,将窗外的蝉鸣都压了下去。

    阿豆闻声疾步走了进来,看到张眉寿稳稳地站在那儿,登时就红了眼眶。

    在她眼里,是因为她的疏忽,才让姑娘遭了火险,患了腿疾,是以她日日愧疚难安,心下煎熬。

    “姑娘……可是能走了?”阿豆落着泪不敢上前,生怕打破了什么,只拿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姑娘再走几步瞧瞧?”

    张眉寿满心茫然间,抬起了右脚。

    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缓慢移动着——这种不再需要别人搀扶的感觉,陌生又熟悉,令人踏实极了!

    她真的可以走路了!

    见此一幕,阿豆心底紧紧绷着的弦彻底松下来,忽然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姑娘能走了,这是大好事,你哭什么呀!”阿荔兴高采烈地攥着手掌,恨不能一蹦三跳着说话:“快去告诉二老爷和二太太!”

    阿豆用力地点头,拿衣袖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外走。

    张眉寿却忽然抬起头来,道:“我亲自去!”

    她要自己去告诉父亲和母亲!

    张眉寿一步步走出里屋。

    院子里的青砖被晒得有些发烫,张眉寿赤脚踩在上面,不觉间步伐越走越快——每走一步,她的心绪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欢快,甚至开始不可遏止地兴奋起来。

    这一刻,她心里尽数都是光明和希望,仿佛新生的春笋一般飞快地升长着。

    回过神来的阿荔拿着鞋追在她后面,既高兴又紧张地喊着:“姑娘慢些,当心脚下!”

    张眉寿小跑着穿过花园里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有人瞧见了那一团雪白滚滚而来,下意识地止住脚步,生出防备来。

    “咿,那不是张三吗!”

    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叫出了幼时张眉寿最讨厌听到的名讳。

    女孩子瞪大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张眉寿,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

    她、她的头号竞争对手,怎么穿着中衣就跑出来了,且连鞋子都没穿……一头鸦黑的头发披在肩上,一半还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脖颈处,怎生一个匆忙狼狈了得?

    鼓足了勇气打着“张家二老爷去邓家退亲后,小时雍坊里的同龄女孩子听说张眉寿患病之后,大多都来看望了”的旗号,才说服自己来看望张眉寿、并从头到脚认真打扮的徐婉兮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说好的头可断血可***致不能输呢?

    这病得不是腿,怕是脑袋吧!

    张三大约是得了疯病……这样大的病,难怪邓家会生出敲诈的心思来!

    徐婉兮身旁的兄长徐永宁也呆了一呆。

    一路跑来的女孩子一身洁白无瑕,无半点色彩装饰,满脸都是汗水,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宛若一方清澈湖泊之中,又有星辰点缀。

    出身定国公府的徐永宁虽为小时雍坊中一霸,可此时却被这双忽然闯入视线的眼睛撞到了一根名为脸红的弦儿,甚至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

    虽说张眉寿才七岁,可他仍想将自己此举归咎为非礼勿视的借口当中去。

    “婉兮!”

    张眉寿瞧见了来人,不待徐婉兮反应过来,已经扑了过去。

    徐婉兮被她扑了个满怀,又被紧紧地抱住。

    “婉兮,我能走路了!”

    张眉寿过分欣喜亲密的语气让徐婉兮有着一瞬间的错觉——仿佛二人是这世间最要好的朋友。

    可……她们分明不是啊!

    徐婉兮回过神来,一脸嫌弃地推开满身是汗的张眉寿。

    “张三……你是疯了么?抱我做什么?”

    自记事起,她还从未被谁这么抱过呢,今天头一遭竟便宜她张眉寿了,真是可恨呐!

    见徐婉兮一脸不悦地瞪着自己,张眉寿却仍然笑得格外灿烂。

    真好,婉兮也这样小小嫩嫩的一个,不会为了那些糟心的人和事终日郁郁寡欢,孤苦一人,也还没有腰疼腿疼的毛病……可真好。

    张眉寿此时脑子里全是“真好”二字。

    见她笑得像是傻子一样看着自己,徐婉兮莫名想到街角巷尾处那些总盯着过往的娘子们傻笑的痴汉,不由觉得心底有些发毛。

    不会真疯了吧?

    “婉兮,你去愉院等我,我待见过父亲母亲,再回去与你说话!”

    张眉寿由追上来的阿荔穿上绣鞋,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又飞也似地跑走了。

    “……”徐婉兮盯着她的背影,在心底暗暗摇头。

    罢了,她还是回府去吧,这样的张三,她瞧着当真有些害怕。

    ……

    海棠居内,宋氏正将自己刚绣好的荷包亲手系在张峦腰间。

    “绣的不好,许久没拿过针线了……”宋氏左看右看了一番,觉得实在不满意,便又道:“我重新再绣一个。”

    她说着,又要将荷包摘下来。

    张峦连忙阻止她的动作,正色道:“别,我瞧着好得很!”

    这可是妻子绣了许久才绣成的,他一早就盯上了,生怕不是给他绣的,如今得了手,哪里会有不满意的道理?

    见丈夫是实打实的喜欢,宋氏心中受用,嘴上却仍是道:“那你别戴出去,被人瞧见了,定要笑话我的。”

    “那可不行!”张峦反对道:“也该让他们瞧瞧我也是有媳妇儿绣荷包的——”

    这等了十来年才等来的优越感,不大肆炫耀怎么行?

    宋氏笑着瞥了他一眼,耳根就有些发红。

    张峦瞧得心中悸动,便伸手去揽妻子的肩膀。

    夫妻二人这边正浓情蜜意着,却忽然听得丫鬟的惊呼声传进耳朵里。

    “……三姑娘!”

    夫妻二人听是女儿来了,又听出丫鬟口中的惊异,顿时都紧张起来,快步朝着外间走去。

    张眉寿已经跑了进来。

    “母亲,父亲!”

    她看到张峦和宋氏,仰脸喊道。

    “蓁蓁,你的腿……”张峦愣在当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眉寿立即肯定地点头答道:“我的腿好了!”

    宋氏已经上前蹲下身,扶着女儿的肩膀,目光上下不停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嘴里不住地念叨:“蓁蓁……我的蓁蓁又能走路了……?”

    她常常梦到女儿痊愈,眼下总不该又是做梦吧?

    念叨间,声音已经沙哑哽咽。

    张眉寿拿自己的额头抵住母亲的额头,感受到母亲在微微颤抖。

    张峦这才回过神,同样是激动得眼眶泛红。

    “好……”许多庆幸的话到嘴边,他都没能说得出口,只是将女儿一把抱起,喜不自胜地道:“明日带蓁蓁出门去看赛龙舟,好不好?”

    “嗯!”

    张眉寿重重地点头。

    宋氏则在一旁不住地擦着眼泪。

    赵姑姑也高兴极了,只因虽然郎中和苗姨娘都说张眉寿双腿无恙,可不能走却是事实,每日看到曾经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出行都要人抱着,即便大家都刻意地选择不去说什么,可每个人心底的异样和担忧都不曾少过。

    但眼下,张眉寿是真的恢复了!

    “对了,姑娘怎么突然能自己走路了?”见张峦夫妇大约都缓了过来,赵姑姑才问道。

    阿荔忍不住代张眉寿答道:“姑娘午憩后,醒来就站在地上了!”

    她说得太玄乎,让张峦和宋氏兼赵姑姑都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就是做了个梦,迷迷糊糊地就下了床……”

    她说得也是实情,只是未提及具体。

    “那就是有仙人在梦中指点了。”张峦笑着说道。

    有些事情本就玄妙,譬如王守仁过五岁尚不能开口说话,那路过的僧人不过是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他自此后竟就得以开口说话了——这是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

    宋氏也认为女儿是冥冥之中得了神仙庇佑。

    “神灵保佑。”她虔诚地念道:“日后咱们一定得积德行善,积攒福德……”

    张峦点头道:“多做好事,总归是没错的。”

    “……”张眉寿看着父母仿佛忽然找到了信仰的模样,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仙人指点?

    她又如何能说自己是被祝又樘那厮吓得一个激灵下了床,才学会了走路……

    想她好歹也是历经大靖四朝、见识过朝堂血雨腥风的张太后是也……而这痊愈的原因,也未免太丢人了吧?

    张眉寿默默决定,这个秘密……她死也不能说出去。

    “明日便是端午,我本吩咐了丫头明日一早去割茱萸给蓁蓁驱邪的……”宋氏感叹道:“如今可算好了……明日家宴,咱们蓁蓁也能自个儿走着去了。”

    张眉寿听着听着,眼神却是一凝。

    等等,她好像想起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来了……!

    “插茱萸是习俗,即便没病没灾也要照常的。”张峦接话道:“让人多割些回来,各个院子里、门边儿都插上,好将不吉利的邪气通通都赶出去。”

    宋氏点头。

    张眉寿眼底已经掀起惊涛骇浪来。

    她真的记起来了!

    原本她只知张秋池是在她在开元寺禅房出事之后不久意外丧命的,却具体记不清是哪一日……

    此刻经父母提醒,她才忽然记起,张秋池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清早,张家全乱了,当日连准备了多日的家宴便都没吃上。

    而那一日清早,到处都是茱萸的味道,醒脑地很……她记得十分清楚!

    时隔多年,许多记忆已经缺失,可记忆中的某种气味,却仿佛会长留在脑海中,经久不散。

    张眉寿仿佛已经嗅到了茱萸的气味。

    算一算日子,张秋池就是在端午前夕、也就是今夜出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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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眉寿后背一阵发凉,放在父亲肩上的左手蓦然抓紧。

    宋氏和张峦全然没有察觉到女儿心底的动荡,依旧在笑说着明日端午的安排。

    张眉寿脑海中的想法百转千回着。

    她方才一个没忍住,险些就要急着将此事说出来——

    可她知道不能。

    一来张秋池出事出的毫无预兆,她那些话说出来根本没人会相信;二来,即便她想个玄乎些的说话骗得父亲和母亲半信半疑了,可他们又会如何做?

    定会加以阻止,也就是俗话常说的避难消灾,没准儿还会请个道士来给她或是张秋池做一场法事驱驱邪什么的……

    可她要的不是阻止!

    她真想要阻止,根本不必告知任何人,只需想个法子让张秋池躲过今晚一难便可。

    但躲过之后呢?

    只有千日做贼,焉有千日防贼——她认定张秋池出事不会是一场躲过今晚便不会再有的意外。

    上一世,先是她在开元寺遭遇火险,父亲和母亲一如既往地矛盾不断,再有邓家上门退亲,紧接着就是张秋池出事,母亲彻底一病不起……

    这些看似没有关连的事情,却都是导致他们二房彻底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的原因。

    如今,开元寺禅房走水的真相早已明了,他们与邓家的亲事也退得十分干脆,终究没有再像上一世那样被蒙在鼓里,被人当做垫脚石来踩踏——

    而今只剩下张秋池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谜题需要解开。

    所以,她必须揪出前世张秋池真正的死因,必须弄清楚张秋池溺水而亡的背后是否有人刻意加害!

    要想知道真相,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必然要亲自去看。

    所以,此时最应做的就是静观其变,暗下部署,而不是做出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

    张眉寿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便下了决定。

    可是,若不告知父亲,单凭她一人之力要如何救下张秋池,万一真有歹人加害,到时她又当如何应对?

    这是眼下她急需解决的一个难题。

    张眉寿寻了个藉口回到愉院,便让人去请了苍鹿和王守仁。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了,王守仁还特地让小厮抱了个冰镇西瓜过来,提供好友聚会的吃资。

    炎炎夏日里,躲在房间里,在地上铺一张凉席,盘腿坐着吃瓜,这是张眉寿幼时一大爱好,可眼下,她实在没有这份心思。

    王守仁让人将瓜从中间剖开两半,一半给张眉寿拿银勺儿挖着吃。另一半则切成月牙儿块,放在碟子里大家分食。

    熟透了的西瓜清甜,中间裹着一块块沙瓤,一勺子挖下去送进嘴里,又甜又凉,将燥热都驱散了。

    “真甜!”方才还说自己没心思吃的张眉寿嘴里塞着红色的瓜瓤,由衷地道。

    办事和吃瓜是互不耽误的!

    她顿时改了个想法。

    于是,她屏退了下人,只留了阿荔,和好友边吃边聊。

    “神仙托梦”总是个很好的托辞,灵验且灵验,不灵验也无人会去深究,且总归比旁的说法多些可信度——

    王守仁听张眉寿说她梦到张秋池今夜在小时雍坊后的西漕河中溺亡,惊得手里的瓜都掉了。

    “我就知道!我卜的卦,必还是准的!”他既兴奋又紧张地道:“我前些日子不是算出了你大哥近日有一大劫,且生门就在你这里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当时他还觉得卦象怪异,觉得自己卜错了呢!

    咳,他这么兴奋当真不是盼着张秋池出事的意思啊!

    “……”张眉寿暗暗舒了口气。

    当初她让王守仁帮张秋池卜卦,抱得是万一王守仁卜得准了,日后好以此作为藉口来解释她预知此事的怪异。

    而倒是没想到有这个前因的驱使下,她一提此事,好友已自行信服的不得了,根本无需她再多费口舌去编造什么,倒是省事了。

    “你可告诉其他人了?”王守仁连忙问。

    张眉寿摇头,一副小孩子之间分享秘密的模样:“在见你们之前,我谁也没说。”

    “那好,千万别告诉大人们。”王守仁神色莫测地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出去怕要生出变故的。”

    这话张眉寿就听得一头雾水了。

    告诉大人是泄露天机,合着告诉他们这些小屁孩就不算了?

    罢了,小孩子的世界总是无法用常理去揣度的……

    但这种好像几个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觉得自己完全被带入了低龄段的张眉寿不由地对自己的计划的可行性产生了浓浓的质疑。

    “伯安说得对。”苍鹿压低了声音,拿神秘的语气说道:“大人自认聪明理智,有时反倒误事,万一有人想要害你大哥呢?咱们借机捉住真凶,岂不一劳永逸?”

    “我就是这么想的!”虽然觉得同样的话从小伙伴口中说出来觉得有种异想天开的幼稚,但张眉寿还是忍不住附和了一句。

    苍鹿已经和王守仁商量起了具体的计划。

    张眉寿看着二人一本正经、人小鬼大的模样,努力摒除着对他们年龄的偏见。

    她的小伙伴不是寻常人,一个是日后威风凛凛、有胆有谋的锦衣卫指挥使,另一个可是名留青史、人称行走的智慧锦囊阳明先生——

    至于她么,虽然不怎么聪明,但好歹也有份先知的优势在……如此绝妙的组合,试问岂是寻常孩童可比,又岂有不能成事的道理?

    张眉寿自我说服了一番。

    于是,最后她还是决定另外找个更可信的帮手……

    苍天可鉴,当真不是他们的友谊经不起考验,而是作为三人之中唯一一个长大过的人,她必须要有一个更稳妥些的头脑才能对得起多活的几十年不是?

    事不宜迟,一个时辰之后,张眉寿便带着阿荔出了门。

    同行的还有张秋池——在计划真正完善落实之前,张眉寿总觉得将被害人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似乎更周全一些。

    妹妹的腿疾痊愈了,急着想要出门溜达一圈,张秋池觉得这挺正常,也很乐意同行看护。

    马车看似走走停停,一路下来,从女孩子喜欢的珠花到各个铺子里的糕点等一应小玩意儿张眉寿都让阿荔买了不少。

    最后,马车停下了一条略显破败的胡同前。

    这方才是张眉寿此番出门真正想要来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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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老旧的胡同,名叫棉花胡同。

    张眉寿之所以能如此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原因也很简单——他入宫前的名字就叫做棉花,据说此名便取自这条胡同,取名之人的随意程度不免令人喟叹。

    棉花无父无母,是在这条胡同里被一个杂耍班的班主收养长大。

    这杂耍班本身也无什么名气,多是靠街头卖艺为生。且因近年来精通方术者越来越多,街头巷尾大切活人的比比皆是,玩普通杂耍的只为混口饭吃,岂有赌气玩命的道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被抢走了饭碗。

    而想要维持生计,这些人便只有暗下试着另谋出路。

    还有些职业操守的,业余时间便化身走卒脚夫、码头苦力;抛弃良知者,依仗着自幼习武、有一技之长的优势,沦为盗窃之辈、亦或是被人雇佣为打手杀手者也比比皆是。

    棉花被举荐入宫编入御林军之前,据说做的就是后者的活计。

    但他又是个心软正直的性子,接到雇主的任务后,还要认真调查一番被打杀之人是否奸恶之辈,若不是,他便不干。

    于是,他虽身手不凡、天生神力又有独门秘技缩骨功,可日子仍过得穷困潦倒。

    张眉寿此番前来,就是想雇他做个‘打手’。一来棉花的本领和为人她都信得过,二来……就当顺便照料一下他的生计吧。

    “三妹,咱们来此处作何?”

    在胡同口下了马车,张秋池不解地问。

    这棉花胡同里是出了名儿的鱼龙混杂,多是行走江湖卖艺者,且据说恶名昭彰的上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被发落出宫之后,也住在这里。

    张秋池自然不愿让妹妹踏足这等地方。

    张眉寿刚要将早想好的借口解释给他听,就听阿荔低呼了一声,道:“姑娘,您瞧那边——”

    张眉寿和张秋池都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名披麻戴孝的人跪在一户破旧的门庭前,老旧的幌幡随风飘荡着,遥遥可见其上绣着“汪家班”三个大字。

    “家里死人了,跪在外面做什么?”阿荔说话直白不好听。

    这时,有两名衣着朴素的妇人经过,其中一名拿怜悯的口气说道:“那是汪老班主的养子,汪老班主前几日得病故去了,这孩子便想着卖身葬父……”

    另一名妇人补充道:“可惜卖了好几日都没人愿意买。”

    “……”张眉寿听得眼神一凝。

    这凄苦的身世,听着怎么那么熟悉呢?

    她抬脚朝着那披麻戴孝跪着的人走了过去。

    张秋池一愣,而后赶忙带着小厮跟上。

    张眉寿心中有所猜测,待来到那人身前,得见了其面容之后,心底不由一喜。

    啊……她这么说绝对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

    仍旧灼人的日光下,身披麻衣、黝黑的脸庞晒得发红的少年人仰脸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他自觉活了十六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子。

    小小的一个,粉雕玉琢的,肌肤如刚磨好的嫩豆腐,眉眼清澈,眼珠儿跟两颗水汪汪的葡萄似得,好看又新鲜……少年人在脑子里词穷的形容着。

    四下安静了一刻,那嫩青色的绸裙随风微微动着,让他的视线都跟着清凉起来。

    “你叫什么名儿?”张眉寿看着他,印证地问道。

    “……棉花。”少年人有些迟缓地答。

    四目相对,他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瞧见了一丝欣喜的意味。

    “你卖身葬父,打算卖多少银两?”张眉寿紧接着问道。

    她原本只打算雇人,倒没想到要买人,不晓得带的银子够不够。

    她问的直截了当,张秋池一听却慌了。

    “三妹,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走上前,将张眉寿拉到一侧,轻声劝道:“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张眉寿反应极快:“大哥,你不是缺一个贴身小厮吗?咱们把他买回去如何?”

    张秋池不由一怔。

    这间隙,那少年人赶忙答道:“我卖三十两银子!”

    阿荔一听眼睛都瞪大了。

    “三十两?这也太贵了!”她惊道:“人家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卖身才不过十来两而已,你五大三粗的且一瞧饭量就很大……竟还好意思要价这么高!”

    寻常人家买一个粗使下人才多少银钱?怪不得他卖了好几日都卖不掉呢!

    “姑娘,咱们走。这一瞧就不是正经诚心想卖身的。”阿荔一副识货断货的语气:“咱们要买人,可以去找人牙子。”

    “等等!”那少年人连忙解释道:“……我力气大,一个人能做五个人的活儿,我还会功夫,也能看家护院!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三十两将我买回去,绝不吃亏!”

    阿荔仍旧不屑,转脸上下打量着他道:“那也不值三十两!”

    “那你们看着开个价……”少年人急道。

    哪怕不愿承认自己不值钱,可这几日下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三十两不会有人买。

    天气热,义父的尸身再不下葬就不行了,他现如今想着,价格压一压也无所谓,只要别差太多就行了。

    若不是义父还留了年仅十三的妹妹让他照料,他直接将这老宅子卖了来办丧事便是,又岂会沦落到堂堂男儿出来卖身的地步?

    而且这个办法还是妹妹想出来的,他始终有句“女儿家更好卖,你怎么不去卖”不知当讲不当讲。

    谁让他承了义父的养育之恩呢,罢了,就当肉偿吧。

    “十两!”阿荔喊价掷地有声。

    少年人一口血哽在了喉咙。

    他强忍着不适,道:“万水千山总是情,别压太低行不行?”

    阿荔闻言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还抛出了江湖话,看来这价注定不好讲!

    她心生退意之时,悄悄看了一眼张眉寿的神情,并敏锐地从自家姑娘的眼神里读出了四个字来——“真的想买”。

    于是,肩负议价大任的阿荔只能咬咬牙道:“最多再加三两,十三两,不能再多了!”

    “佛争香,人争气,二十五两别犹豫。”少年人满脸无奈。

    阿荔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张秋池彻底听不下去了。

    “一口价,十八两。图个吉利!”

    咦——!

    他不该是阻止妹妹买人的吗?怎么也被带进了讲价的怪坑里!

    张眉寿和阿荔都目含惊讶地看向他。

    偏那少年人一拍大腿,狠下心道:“成交!”

    张秋池:“……”那个,等一等,他把刚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正当此时,隔壁的院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两扇陈旧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