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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花头脑相对简单,他常常将自己实在理解不了的言行举止,统一归为:有病。

    是了,他觉得祝又樘大约是脑子有病。

    “三妹,咱们回去吧。”张秋池低声对张眉寿说道。

    他半点不想妹妹在此处久留。

    张眉寿今次前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巴不得赶紧离开,当即点了头。

    她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待马车帘刚一放下,适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种大家同为重生者,但对方在明我在暗的感觉,真刺激!

    她知道祝又樘重生了,却不想他也知道自己重生了——抛开暴露之后有可能带来的弊端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守的秘密,重生这件事情,不止是祝又樘,她亦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祝又樘看着缓缓驶离视线的马车,眼中含着思索之色。

    上次见面还一脸迫切地追问他“阁下何人”的小姑娘,显然是已经认出他就是那日在禅房中救她的人了。

    可今次相见,她非但未再多问,也不提报答,还作出一副无声防备的模样来,这是为何?

    不消多想,也能猜得到必是他的那位伴读口风不紧,已将他的身份泄露了——这才将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给吓坏了。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里给王守仁记了一笔。

    “公子。”

    怀恩走上前来,神态谨慎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奴有幸得公子记挂,感激涕零。然公子身份特殊,老奴是有罪之人,为免被有心人盯上,以此来做文章,公子日后还是少来此处为妙。”

    一番话说得十分周全体贴。

    然祝又樘料到他大约还有后话。

    果然,就听怀恩紧接着说道:“即便老奴常犯腰痛的老毛病,天气一热就常常头昏胸闷,然这些都是花些银子抓些药就能解决得了的,实在不必公子冒险前来相探……”

    祝又樘了然点头。

    他身旁的随从清羽却一再皱眉。

    有病抓药就抓药,还非得提什么花些银子?

    这是干什么,生怕别人听不懂他需要银子吗?的

    若殿下再听不懂的话,“囊中羞涩”之类的词只怕又要从怀公的嘴里往外蹦了吧?

    好歹也曾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怎么净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来哄骗殿下的银子?

    清羽心中腹诽,但在祝又樘的授意下,只能取了钱袋子出来。

    怀恩一面说着“使不得使不得,老奴焉能要公子的银子”、“老奴固然面临饿死之困境也,也万万不可让公子接济啊”……等诸如此类的体面话,一面却紧紧握着清羽递来钱袋子的手,死也不肯松开。

    清羽有心跟他较劲,最终竟不敌他的力气,以落败收场——而唯有在心中暗骂道:有这把子力气干点什么不好,偏偏装作老弱病残博人同情,无耻之程度也,已然令人发指。

    天知道,师傅当初究竟为何会让他认下一个如此不要脸的人来做他的义父,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啊!

    ……

    炎炎夏日里,连夜晚都少有凉意,蝉鸣微歇,更多的却是蚊虫滋扰。

    小时雍坊外的西漕河畔,张眉寿和苍鹿王守仁守在一座凉亭边。

    因为王守仁所谓掩人耳目的提议,他们灯也不敢点,只藏在黑暗里。

    一旁,阿荔和两名小厮摸黑打着蚊子。

    张眉寿紧张地盯着小时雍坊张家的方向,心里估算着时辰。

    她已暗下嘱咐棉花蹲守在张秋池的居院附近,时刻留意着动静。

    棉花轻功了得,警觉性高,必然不会出差池。

    她想着,若真有可疑之人出现,棉花一举将人拿下固然最好,若有其它情况,譬如是张秋池梦游,有棉花一路尾随至此,也可保万全。

    梦游这个猜测,是苍鹿刚琢磨出来的。

    但张眉寿和王守仁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极低。

    时间一点点过去,打蚊子的小厮已经靠着亭柱睡了过去。

    王守仁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一个梦而已,如何能当真?”苍鹿终于忍不住提议:“要不然咱们回去睡吧?”

    张眉寿一边挠着脸上被蚊子咬起的包,一边固执地说道:“我想再等等。”

    她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时间,张秋池绝对就是在今夜出的事。

    王守仁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也很坚持:“既然来了,当然要等到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悠长婉转的大哈欠。

    “那你们先守着。”

    苍鹿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家小厮的肩,将人叫醒。

    黑暗中,他的动作反倒比正常人显得灵敏很多。

    张眉寿以为他是要回去睡了,便只点了点头,可一炷香过后,他又悄摸摸地折返了回来。

    这一回,他命人搬来了小杌子,带了茶水,瓜子,点心,兼一些小桔子。

    “吃好喝好不怕困。”苍鹿小声地说着。

    “快给我来一壶水,我当真要渴死了。”王守仁赶忙招手。

    张眉寿:“……”这么做当真不会太不严肃了吗?

    如果能点灯的话,她觉得阿鹿甚至会把叶子牌也一并带来……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又听苍鹿说道:“我还带了凉席和毯子,蓁蓁若困了,就先躺会儿,咱们可以轮着睡——”

    张眉寿彻底服气了。

    口口声声喊着人命关天的王守仁头一个躺在了凉席上。

    但他倒没睡,而是拿手指着天上的星宿说一些命理之间的关连。

    夏夜繁星当空,星子又亮又密,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上,将天际都坠低了几分,仿佛抬手就可触月摘星。

    张眉寿仰脸看着,只觉得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夜空了。

    “蓁蓁,星星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苍鹿在一旁问。

    张眉寿闻言看向他。

    夜色中,她看到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恰映着烨烨星光。

    “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她说。

    苍鹿一愣之后,旋即笑了。

    “那想来一定不及蓁蓁的眼睛一半好看。”

    张眉寿忍不住笑起来,心底却莫名涩然。

    但是,又觉得内心充满了力量。

    阿鹿,星星是什么模样,我会让你亲眼看见的,一定。

    她在心底暗暗允诺着。

    几人悄声说话间,苍鹿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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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且看,那就是老奴方才所说的需要接济的孩子——”

    一名年约四十上下,说话声音尖细的微胖中年人走在前头一边开门,一边说道。

    被他唤作公子的小少年带着仆人走在后面。

    “公子有所不知,这孩子当真是个好孩子,那汪班主生前虽对他百般苛刻,但他为了将汪班主风光厚葬,竟甘愿卖身为奴……老奴倒有心想要帮他,可奈何囊中羞涩,自顾不暇啊。”中年人满眼的不忍和无能为力。

    小少年听懂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怀公……”

    您跟吾要银子的花样当真是越来越多了,每一回过来看您,您寻求接济的说法都不重样。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只在心底叹。

    中年人还待说些什么,然而瞧见了一旁的情形,却忍不住“咿——”了一声。

    那边,张秋池有意反悔,可当着妹妹的面,又拉不下脸。

    谁让他自己嘴快呢?

    自恨的同时,他又怪那位叫棉花的年轻人没有骨气,要价三十两,人家给十八两他竟也肯卖,如此做人实在没有底线。

    张眉寿已经让阿荔取了银子。

    阿荔手里攥着荷包,还忍不住念叨着:“十八两也太贵了……”

    张眉寿在一旁听得想笑。

    上一世苦哈哈地偷偷喜欢了人家一辈子,死活不肯嫁人,如今十八两让你给买回去,你倒还嫌弃上了?

    想到阿荔跟棉花的那些前尘往事,张眉寿忍不住有些感慨。

    张秋池则在烦恼要如何安置这个杂耍班出身的少年,以及倘若父亲母亲问起,他要如何交待,才能不让妹妹背上胡闹的名声。

    而在这时,隔壁院中行出的几人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是?”中年人看着张眉寿一行人,朝着棉花问道。

    棉花倒很爽快,卖身后的觉悟很灵敏:“怀公,这是我日后的主家——”

    怀公?

    张秋池脸色一变。

    这称呼,莫不是上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虽说已经被夺了职,如今不过平民一个,但想到这位大太监以往的恶名,张秋池仍旧下意识地挡在了张眉寿的身前。

    张眉寿已经认出了怀恩——这个多年来一直在暗中照料年幼的祝又樘,因祝又樘被从冷宫中接回,而遭了宁贵妃打压,被夺印逐出宫的大太监。

    许多人都认为怀恩得罪了宁贵妃,必然要以凄惨收场。

    可他眼下的凄惨不过是暂时的,待祝又樘登基之后,他会被重新迎回宫中,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且风光更甚从前。

    总而言之,这是个满身缺点臭脾气,却待祝又樘一直忠心耿耿的大太监。

    张眉寿自然也看到了怀恩身旁的祝又樘。

    吃惊之余,她又有些戒备。

    午后的日光渐渐变得薄弱昏黄,四下却仍然燥热着,那被高大的香樟树投下的一片阴凉下,身着石青衣袍的小少年正在看着她。

    对上那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的眼睛,张眉寿下意识地抓紧了袖中的手指。

    先前不知道还且罢了,而今她因推断出了他与自己一般带着记忆重活了,便无法将他当作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看待。

    心底一直不曾消散的那股敬畏感,竟也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不免又想到了那日禅房中,他拖死狗一般奋力将自己冒险救下的情形。

    但眼下她的重点是——他该不会是要同自己抢人吧?

    祝又樘看了看被兄长挡在身后的小女孩,又看了看刚卖身成功的那位肤色黝黑的少年人。

    “卖了多少银钱?”怀恩悄声问棉花。

    “十八两。”

    “才十八两?”怀恩眼珠子一转,说道:“卖身契还没写吧?”

    棉花摇头。

    阿荔嗅出了一丝抢人的意味,连忙上前对棉花道:“咱们方才可都说好了!”

    “没签卖身契便不作数。”怀恩轻蔑地看着阿荔,又转脸对祝又樘道:“公子,棉花这孩子秉性纯良,又天赋异禀,是个不可多得的……”

    张眉寿的危机感一下子达到了顶点。

    上辈子棉花显然没能将自己卖出去,若不然也不会在怀恩回宫之后被举荐了——而今重生的不光是她,还有祝又樘……

    她爱才,祝又樘岂能不爱?

    明知是个可用之人,自然谁都想要。

    可她当真是急需啊。

    那边,阿荔已经抓住了棉花一条手臂——这让卖了好几天都没能卖出去,却在此时忽然变得抢手的棉花有些茫然。

    祝又樘又朝张眉寿走近了一些。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要买下一个前世一直护在他们左右的得力护卫,但他看懂了她眼底的着急。

    并觉得甚为可爱。

    哪怕是长大之后,她也向来真诚简单,即便是有些倔强的小心思,也总能让人一眼猜透——那些小心思,偶尔落在他眼中,向来可爱得紧。

    而此时,那种想要捏一捏小皇后脸颊的感觉……又从太子殿下内心最深处冒出来了。

    他的心态仍旧一本正经,心无杂念,平和佛系,只是单纯想捏她的脸。

    张眉寿看着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的祝又樘,心中戒备更重,下意识地抓住了身前张秋池的衣袖。

    这个防备的小动作,落在太子殿下眼中,像是受惊的小猫忍住不去炸毛,肉爪下的利爪却已经悄悄露了端倪——

    太子殿下费了好大劲才管住自己想要捏脸的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

    “放心,不与你抢人。”

    他眼神悠远,仿佛是在跟眼前的小女孩说话,又像是在跟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说话。

    张眉寿手指微微一颤,终究只躲在张秋池背后不说话。

    她怕一说话就露馅儿。

    祝又樘折身走到怀恩身边,说道:“既是说定了,怀公便不宜夺人之美。”

    怀恩虽不甘心,却也只好点头:“公子说得是。”

    祝又樘看着面前精壮的少年,语气谆谆地说道:“这位小姑娘既慷慨解你燃眉之急,那你日后切记要忠心护主,以报恩情。”

    说着,还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头。

    棉花:“……??”

    这个比他小这么多的小兄弟到底是谁啊?

    大家素未谋面,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地拍他的头就算了,可那种饱含希冀嘱托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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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花头脑相对简单,他常常将自己实在理解不了的言行举止,统一归为:有病。

    是了,他觉得祝又樘大约是脑子有病。

    “三妹,咱们回去吧。”张秋池低声对张眉寿说道。

    他半点不想妹妹在此处久留。

    张眉寿今次前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巴不得赶紧离开,当即点了头。

    她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待马车帘刚一放下,适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种大家同为重生者,但对方在明我在暗的感觉,真刺激!

    她知道祝又樘重生了,却不想他也知道自己重生了——抛开暴露之后有可能带来的弊端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守的秘密,重生这件事情,不止是祝又樘,她亦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祝又樘看着缓缓驶离视线的马车,眼中含着思索之色。

    上次见面还一脸迫切地追问他“阁下何人”的小姑娘,显然是已经认出他就是那日在禅房中救她的人了。

    可今次相见,她非但未再多问,也不提报答,还作出一副无声防备的模样来,这是为何?

    不消多想,也能猜得到必是他的那位伴读口风不紧,已将他的身份泄露了——这才将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给吓坏了。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里给王守仁记了一笔。

    “公子。”

    怀恩走上前来,神态谨慎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奴有幸得公子记挂,感激涕零。然公子身份特殊,老奴是有罪之人,为免被有心人盯上,以此来做文章,公子日后还是少来此处为妙。”

    一番话说得十分周全体贴。

    然祝又樘料到他大约还有后话。

    果然,就听怀恩紧接着说道:“即便老奴常犯腰痛的老毛病,天气一热就常常头昏胸闷,然这些都是花些银子抓些药就能解决得了的,实在不必公子冒险前来相探……”

    祝又樘了然点头。

    他身旁的随从清羽却一再皱眉。

    有病抓药就抓药,还非得提什么花些银子?

    这是干什么,生怕别人听不懂他需要银子吗?

    若殿下再听不懂的话,“囊中羞涩”之类的词只怕又要从怀公的嘴里往外蹦了吧?

    好歹也曾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怎么净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来哄骗殿下的银子?

    清羽心中腹诽,但在祝又樘的授意下,只能取了钱袋子出来。

    怀恩一面说着“使不得使不得,老奴焉能要公子的银子”、“老奴固然面临饿死之困境也,也万万不可让公子接济啊”……等诸如此类的体面话,一面却紧紧握着清羽递来钱袋子的手,死也不肯松开。

    清羽有心跟他较劲,最终竟不敌他的力气,以落败收场——而唯有在心中暗骂道:有这把子力气干点什么不好,偏偏装作老弱病残博人同情,无耻之程度也,已然令人发指。

    天知道,师傅当初究竟为何会让他认下一个如此不要脸的人来做他的义父,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啊!

    ……

    炎炎夏日里,连夜晚都少有凉意,蝉鸣微歇,更多的却是蚊虫滋扰。

    小时雍坊外的西漕河畔,张眉寿和苍鹿王守仁守在一座凉亭边。

    因为王守仁所谓掩人耳目的提议,他们灯也不敢点,只藏在黑暗里。

    一旁,阿荔和两名小厮摸黑打着蚊子。

    张眉寿紧张地盯着小时雍坊张家的方向,心里估算着时辰。

    她已暗下嘱咐棉花蹲守在张秋池的居院附近,时刻留意着动静。

    棉花轻功了得,警觉性高,必然不会出差池。

    她想着,若真有可疑之人出现,棉花一举将人拿下固然最好,若有其它情况,譬如是张秋池梦游,有棉花一路尾随至此,也可保万全。

    梦游这个猜测,是苍鹿刚琢磨出来的。

    但张眉寿和王守仁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极低。

    时间一点点过去,打蚊子的小厮已经靠着亭柱睡了过去。

    王守仁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一个梦而已,如何能当真?”苍鹿终于忍不住提议:“要不然咱们回去睡吧?”

    张眉寿一边挠着脸上被蚊子咬起的包,一边固执地说道:“我想再等等。”

    她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时间,张秋池绝对就是在今夜出的事。

    王守仁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也很坚持:“既然来了,当然要等到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悠长婉转的大哈欠。

    “那你们先守着。”

    苍鹿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家小厮的肩,将人叫醒。

    黑暗中,他的动作反倒比正常人显得灵敏很多。

    张眉寿以为他是要回去睡了,便只点了点头,可一炷香过后,他又悄摸摸地折返了回来。

    这一回,他命人搬来了小杌子,带了茶水,瓜子,点心,兼一些小桔子。

    “吃好喝好不怕困。”苍鹿小声地说着。

    “快给我来一壶水,我当真要渴死了。”王守仁赶忙招手。

    张眉寿:“……”这么做当真不会太不严肃了吗?

    如果能点灯的话,她觉得阿鹿甚至会把叶子牌也一并带来……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又听苍鹿说道:“我还带了凉席和毯子,蓁蓁若困了,就先躺会儿,咱们可以轮着睡——”

    张眉寿彻底服气了。

    口口声声喊着人命关天的王守仁头一个躺在了凉席上。

    但他倒没睡,而是拿手指着天上的星宿说一些命理之间的关连。

    夏夜繁星当空,星子又亮又密,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上,将天际都坠低了几分,仿佛抬手就可触月摘星。

    张眉寿仰脸看着,只觉得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夜空了。

    “蓁蓁,星星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苍鹿在一旁问。

    张眉寿闻言看向他。

    夜色中,她看到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恰映着烨烨星光。

    “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她说。

    苍鹿一愣之后,旋即笑了。

    “那想来一定不及蓁蓁的眼睛一半好看。”

    张眉寿忍不住笑起来,心底却莫名涩然。

    但是,又觉得内心充满了力量。

    阿鹿,星星是什么模样,我会让你亲眼看见的,一定。

    她在心底暗暗允诺着。

    几人悄声说话间,苍鹿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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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过来了!”苍鹿警觉地道。

    他的听力较之一般人要好上许多。

    张眉寿连忙凝神去看,王守仁也一个激灵从凉席上翻坐起身,并在昏暗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稀可见是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夜色朦胧中,张眉寿定睛瞧着,心下如擂鼓——

    来人中会有张秋池亦或是加害张秋池的人吗?

    若是张秋池,那棉花在何处?

    张眉寿猜测间,已见那二人在河边一棵老柳树下停了下来,较他们几人藏身的凉亭不过只有十来步远的距离。

    静悄悄的夏夜里,四下除了虫鸣之外,仿佛再无其它响动。

    如此之下,任由树下二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也都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张眉寿等人的耳朵里。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男子语气急切地询问道:“没有被人发现吧?”

    回答他的是女子温柔而缓慢的声音。

    “没有。丫鬟早已睡熟了,我是从后门偷偷出来的……”

    “那就好。”男子似乎舒了一口气,旋即说话的语调却又陡然一变:“你的包袱呢?”

    “我……”女子声音一顿,没有立即回答。

    四下忽然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夜色中,张眉寿等人面面相觑,皆是瞪大了眼睛。

    本以为来人必与张秋池今夜溺亡之事有关,却不曾想意外撞见了年轻男女月下私会的情形。

    且这私会显然还不是寻常的私会。

    片刻的沉默之后,男子忽然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你难道是反悔了?你不想跟我走了对不对!”

    “瑾郎,你先听我说……”女子语气吞吐地道:“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我爹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真的不能这么自私……冷静想想,咱们当真非走不可吗?”

    “当然非走不走!”男子语气激动起来:“若是不走,你家中岂会同意我们的亲事!你爹娘眼中只有门当户对!尚娘,你为何忽然反悔?是不是你也嫌我家道中落,给不了你荣华富贵!”

    “岂会……我真的只是不忍心抛下我爹娘他们……况且,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天大地大,又要靠什么谋生呢?”

    “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养不活你吗?我看你分明就是舍不得这锦衣玉食!我本以为你我情投意合,你并非那等肤浅的女子,眼下看来……却是我高看你了!”男子抬手投足间愈发激动。

    “……”女子无言,自觉被他的话所羞辱,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男子一拳狠狠地砸在柳树上,女子惊呼出声,连忙哭着去拦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走不走!”男子问。

    女子错开他的视线,含着泪缓缓摇头。

    “瑾郎,我真的不能走。你也不能走,你祖父年迈,身边怎能无人赡养?”

    “你倒反过来指责我薄情寡义了?”她的话似乎戳到了男子的痛点,他一把挥开她,沉声吼道:“当初你答应过我要一起远走高飞的!眼下说这些又是何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中有意替你议亲,你分明是心思变了,却来跟我说什么忠孝仁义!”

    女子望着他失控的模样,既失望,却又坚定了想法。

    “你既如此想我,我也无话可说。”女子的身形掩映在轻垂的柳枝中,显得格外柔弱,然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起初你我相知,是因志趣相投,待事一致。而今分歧愈多,我既劝服不了你,再蹉跎下去不过是互相耽误而已。”

    男子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

    “你此言何意?”

    “从此再不相见,只当从未相识便是。”女子声音悲切却毫不动摇。

    男子身形一僵之后,便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说得可是真心话?”他几近一字一顿地问:“你可不要后悔。”

    女子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瑾郎,你我缘尽于此吧。”

    她话音刚落,便转了身。

    看着她的背影,男子忽然仰面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这笑声更像哭声,似在竭力压制,又像肆意宣泄。

    张眉寿几人直听得头皮发麻,心底皆生出不适来。

    而他们本以为这场戏已然要唏嘘落幕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女子的闷哼声。

    紧接着,就是男子咬牙切齿的话音。

    “你今日既已负我,就休怪我不念往日情意了!尚娘,我早早就同你说过了……我是不可能看着你另嫁他人的!这么重要的话,你竟忘了吗?”

    他说话间,张眉寿视线中只见女子的身影已经倒在了地上。

    男子将手中的石块扔进河中,发出“咚”的一阵声响。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张眉寿等人待反应过来之后,无不惊异交加。

    “姑、姑娘……他杀人啦!”

    阿荔抖得像个筛子一样,声音起伏不定地喃喃着。

    王守仁和苍鹿亦是脸色发白。

    比之寻常孩童,他们再如何胆略不凡,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可怕的情形。

    这时张眉寿就显得格外冷静了。

    作为一个亲手拿被子捂死了皇帝亲娘的人,她自认尚不至于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吓到六神无主。

    且相比于恐惧,她此时更多的是愤怒。

    私奔不成就要将姑娘杀害,这男子简直是极端自私到了极点!

    视线中,她得见回过神来的男子慌张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又搬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到女子身旁。

    这是要将人沉尸河中?!

    不,方才他从背后袭击那位姑娘,用的也是石块,冲动之下一击,未必能伤得了姑娘性命……也就是说,那姑娘可能尚存气息亦或只是昏了过去,而他打算将一个活人生生沉入河底溺死?

    若说方才的举动是被伤心悲痛冲昏了头脑的话,那眼下明知人没死,还要将人沉河,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谋杀了!

    人姑娘好说歹说他不听,一提分道扬镳他便要害人性命,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禽兽!

    心思百转千回间,其实只是一瞬而已,而这一瞬间,张眉寿已然做了决定——

    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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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怎么救呢?

    张眉寿看着瑟瑟发抖的丫鬟小厮和小伙伴,可谓人多势不众——且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实打实的拖后腿。

    救人先自保,就这么冲出去显然不可取。

    救人心切间,张眉寿摸到了自己袖中的硬物。

    那是今日她刚从棉花那里得来的袖弩,原本藏在身上是为了用来应对今晚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的。

    这简易的袖弩是棉花自己所制,内里夹带着十余发短箭,出门前张眉寿曾偷偷试着用过,很清楚这袖弩虽轻巧顺手,但杀伤力并不强。

    但此时也不需要什么太大的杀伤力,只要能射中就行了!

    原谅她想要见义勇为却不敢贸然现身,只能躲在背地里偷偷放上几发冷箭,以表这一腔小小的热心肠了——

    姑娘,此番能否将你救下,我也不是很确定,救了你不必言谢,若救不了你也莫怪,咱们就且拼一把运气吧!

    张眉寿尽量镇定地将袖弩瞄准那道正将石头往女子身上绑的暗色身影。

    “笃——”

    短箭离弩的声音很细微,令人倍觉紧张的黑暗中,并没有人注意到那支向着男子射去的冷箭划破夜空。

    奈何准头欠缺,张眉寿又接连射了三发出去,才算听到了男子吃痛的叫声。

    疼痛之余,更觉受惊的男子一面下意识地去触摸自己受伤的右腿,一面戒备地环顾着看似无人的四周。

    “谁!”

    他咬牙将入肉并不深的短箭猛地拔出,鲜血顿时往外冒。

    而在此时,他的前胸处又中了一箭!

    这一箭极疼,且伤在了要害处,男子惨叫一声,不住地打着寒颤,眼神越发惊慌起来。

    他慌得不单是自己的处境危险,更有对对方身份未知的恐惧,以及自己动手杀人的行径已经暴露的可能!

    “官差大人,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杀人了!”

    男子正值惊慌失措之际,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底气十足地喊道。

    紧跟着附和的是男孩子的声音:“对,就在那儿!”

    “快将他捉回衙门治罪!”阿荔反应过来,也跟着大声叫道。

    小厮则在苍鹿的授意下赶忙点亮了风灯。

    一时间,本就乱了心神的男子听着种种喊声,以及不远处晃动着的数盏刺眼的风灯火苗,不由恐慌到了极致!

    本就做了亏心事的人,身上又莫名受了箭伤,此时听得官差已经赶到,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其它,当即慌不择路、沿着湿滑的河岸小道便逃离了此处。

    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河岸尽头,张眉寿等人紧紧悬着的一颗心适才落下来。

    “姑娘,他吓跑了!”阿荔的表情像哭更像笑,显然是真的被吓到了,却一贯地不敢在张眉寿表露出来。

    王守仁则长舒一口气,同时借着风灯的映照,定定地看了张眉寿一眼。

    “蓁蓁,你方才真是好样儿的……”他一个堂堂男儿,都被吓软了腿,蓁蓁还能想着设法救人,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如此胆魄,理应受他一拜!

    “多亏你们配合得好!”张眉寿站起身来说道。

    方才她趁那男子中箭害怕之际,壮着胆子一开口,大家都反应过来跟着一起虚张声势,这份默契和应变能力,以及胆识,已非寻常孩童可比了。

    苍鹿扯了扯张眉寿的衣袖,道:“咱们快去看看那位姑娘如何了。”

    这一回,为了弥补方才的表现不够英勇,王守仁带着小厮走在了最前头。

    柳树下,女子倒在地上,秀美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眉间微皱,可见仍存有意识。

    她的双手已被男子拿衣袍绑在了背后,衣袍里裹着两大块沉重的石头——

    如此情形可想而知,若方才张眉寿再晚上一时半刻动手,只怕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要香消玉殒在这西漕河中了。

    想到这里,张眉寿后背一阵发凉。

    可是,上一世张秋池在这里出事的时候,她并非听闻过还有另一名女子也在西漕河同夜溺亡。

    但看到那沉重的石块,她大约也能想通了。

    沉尸河底,死不见尸,兴许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阿荔已经将女子被束着的双手解开。

    王守仁提着风灯照在女子的脸上,轻轻“咿”了一声,忍不住思索着说道:“这姑娘我看着有些眼熟,你们也瞧瞧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出现在西漕河畔,原本就有很大的可能是附近的人家。

    经他这么一说,张眉寿也不由认真打量起面前女子的长相。

    少女年纪大约在十四岁上下,一张秀美的瓜子脸上,五官端庄文静。

    确实有些眼熟……

    可她重活这一世,往事已隔数十年之久,若非十分熟悉之人,她当真辨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最后还是阿荔将人认了出来——

    “啊……这不是秦家大姑娘吗!”

    “秦家大姑娘?对对对……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王守仁恍然地道。

    见张眉寿有些痴愣着,阿荔又道:“姑娘,这就是咱们隔壁秦大人家的长女呀,您还没认出来吗?”

    秦云尚自幼可就是小时雍坊里小娘子们的楷模,样貌气质上佳,待人温柔,知书达理,且一手女工无人能及,向来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小娘子——

    张眉寿也常听到自家祖母和母亲念叨“你瞧瞧隔壁秦家姐姐如何如何,再瞧瞧你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张眉寿石化了一刻。

    啊,她这一救不当紧,竟将自己的童年噩梦给救回来了!

    但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这个样样出色的少女还未来得及议亲,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性命,而绝不是意外丧命。

    结合眼下的情形来看,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上一世秦家察觉到女儿失踪之后,暗中苦寻无果,大户人家注重名声,便只有对外编造了女儿因病去世的说法。

    若果真如此,秦家说不定一直都没有查到女儿的真正死因,甚至只当做她是与人私奔了。

    “咱们要报官吗?”王守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名男子方才逃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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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图谋害他人性命,这可是重罪。

    张眉寿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别报官。”

    若是报了官,秦云尚的名声便也完了。

    在许多女子眼中,名声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既已费力将人给救回来了,自然不宜逼得姑娘家醒了之后再自尽一回。

    况且,秦云尚必然清楚那男子的身份,她醒了之后若想让家中追究此人的下落,必然要比官府出面要容易得多。

    不过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直接让秦家的人过来吧。”苍鹿的想法与张眉寿很接近,不管是事后的追究还是眼下秦家姑娘是否需要郎中医治,这些事情都不是他们方便插手的。

    王守仁想了想,便交待了小厮立即去秦家传话。

    秦家的人很快就到了,带头的正是鸿胪寺司丞秦展,也就是秦云尚的父亲。

    秦云尚上面有三位兄长,秦展年近四十才有了秦云尚这么一个女儿,素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得,一听闻女儿出了事,立即亲自带人赶了过来。

    张眉寿看着面前的老人,不由想到了上一世秦云尚‘因病去世’之后,这位秦大人因受不住痛失爱女的打击,也跟着病倒了的事情。

    秦展脸色沉沉地命婆子将昏迷中的秦云尚背上软轿。

    他让人先行送女儿回府,自己则屏退了下人,向王守仁几人问起事情经过。

    王守仁习惯了事事冲在前面,不慌不乱地站出来回答。

    他只说几人结伴出来捕蝉,在河边发现秦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其余一概不知。

    秦展闻言眉梢微动。

    深夜出来捕蝉,倒可解释为孩童贪玩,且王状元家的这个儿子是有名的神童,性情一贯不受拘束。

    可捕蝉不带网子,怎么捕?

    秦展的目光依次从几个半大的小萝卜头身上扫过,见他们个个神色泰然,倒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蹲在泥坑里玩泥巴呢,说半句谎话能吭哧半天,舌头都捋不直。

    现在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小小年纪就生得一副七巧玲珑心,真是后生可畏吾衰矣啊。

    “既如此,还是早些归家吧。夜深了,免得家中大人担心。”秦展未多言其它,只拿长辈的口吻嘱咐了一句。

    “是。”王守仁朝他揖礼,目送着他带人离去。

    秦家人走后,张眉寿几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现在怎么办?”王守仁问。

    他的意思是指张秋池的事情——这才是他们今日埋伏在此的原因所在啊,谁知半路救了个秦姑娘。

    “继续等吧。”张眉寿很坚持。

    可她的坚持,却是没有结果的。

    东方天际显出鱼肚白,一直安静的西漕河开始有了妇人抱着木盆前来洗衣。

    几个精神不济的小伙伴各回各家。

    在暗处守了一夜的清羽也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离开了西漕河畔。

    东宫内,祝又樘早已起身,并打完了一套养生拳,此时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吃茶。

    那木鱼石杯中的茶汤呈褐红,颜色并不清亮,并非是今年上供到东宫里的新茶不济,只因茶壶中另有乾坤,泡的乃是颗颗饱满的大红枸杞。

    清羽携着一身潮湿的晨露回到了东宫,跟太子殿下禀告昨夜的见闻。

    “先是神秘兮兮地守在河边的亭子里……也不点灯,就摸黑打蚊子。”监视了几个孩子一整夜,清羽说起来都觉得荒唐,偏生还必须如实往下说:“后来他们又回去搬来了小杌子,茶水点心……坐在凉席上吃桔子谈什么星相。”

    太子殿下听得一头雾水,又觉得很新奇。

    炎炎夏夜,约上三两好友、带上茶水点心并凉席,到河边乘凉露宿摸黑打蚊子……这莫不是民间一种少为人知的娱乐方式?

    “后来倒有一件稀奇之事。”清羽大致地将年轻男女私会、女子险些死在男子手上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自然也将张眉寿几人智救秦家小姐的经过如实说了。

    但在他眼里,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弱爆了。

    换作是他,一记飞腿踹过去,便能将那男子踹入河里,爬不上来——

    “只是偶然?”祝又樘忽然若有所思地问。

    清羽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太子殿下是猜测那群孩子是特地等在那里救人的?

    清羽摇头。

    先不说他们怎么可能会料到会有意外发生,单说:“待那位姑娘被家人带走之后,王小公子他们仍呆到天亮方才归家。”

    但夜里他们也分明都困倦了,有的抱着亭柱子就睡了,女孩子躺在凉席上也打着瞌睡——可他们偏不回家睡觉!硬要死扛!你说气人不气人?

    天知道这些孩子们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喂了一夜蚊子的清羽满心怨念。

    他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给他派下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让他去守着这群莫名其妙的孩子。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在他心目中不免也沾染了些莫名其妙的嫌疑。

    咿——他怎么忘了,看似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实际上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啊!

    想到太子殿下时不时便会冒出来的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清羽竟忍不住想将他也归类进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的小组中去——

    这个小组名,是他昨夜想到的。

    他原本可以想一个更生动更形象的,但该死的蚊子实在太多了!干扰了他的原本灵敏的思绪。

    祝又樘只点了点头,未再多问。

    自昨日他在棉花胡同遇见了张眉寿,并亲眼得见张眉寿将棉花买了回去之后,他就有了一些想法。

    许多事情的改变,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他并不觉得张眉寿意外买下棉花是一件多么说不通的事情。

    上一世棉花也一直护着他和皇后,这一世换了身份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太子殿下很是通透地想着。

    但他就是忍不住有点担心他家小皇后忽然买了个人回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另有打算——出于照料,他才让清羽暗中留意着。

    兴许是他多心了。

    但多心总归没有什么坏处,年幼的女孩子家毕竟娇弱,他多护着些总没有错。

    清羽不是很能理解他家太子殿下时不时就流露出的老父亲神色是怎么回事……

    一名小宫女低眉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碟点心。

    “殿下,奴婢刚做的,您快尝尝。”小宫女语气欢快,眉眼皆带笑。

    祝又樘看了一眼,只见白玉碟中整齐摆放着的是一块块压成了梅花形状的豌豆黄,中间又用了红枸杞点缀。

    普通的糕点也做得这般精致,可见十分用心。

    但祝又樘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道:“这道糕点,日后不必再做了。”

    样貌娇俏的小宫女闻言愣在当场,满眼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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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明明自幼最爱吃这道点心的呀。

    小宫女忍不住问道:“往前阿嬷在的时候,殿下每日都要吃豌豆黄的……可是奴婢做得不如阿嬷好吃?”

    在冷宫之中,她自幼伴着祝又樘一同长大,自认对他的喜好与忌讳都再熟悉不过。

    祝又樘闻言不以为意地答道:“往前是因吃不到旁的点心。”

    小宫女讶然地张大了嘴巴。

    一旁的清羽也眼角一抽——殿下啊,如此喜新厌旧,暴露寒酸过往的话,您怎么能以如此风轻云淡的语气说出来?掩饰一下或是换个说法不行吗?

    小宫女咬着嘴唇将那一碟豌豆黄端了出去。

    清羽退出去的时候,瞧见了那小宫女躲在长廊下抹眼泪。

    清羽经过她身侧时,被她拦了下来,眼泪巴巴地问:“清羽大哥,殿下往前最爱吃豌豆黄的,如今有了其它点心,便不愿再吃了——你说,殿下是不是也厌烦了我?很快也会将我赶出东宫去?”

    她说这话纯粹是内心不安,想寻求安慰来着。

    谁料清羽认真想了想之后,面露赞同地点头道:“很有可能。”

    小宫女一怔之后,旋即哭得更凶了。

    “……”

    生性冷淡的清羽头也不回地离去。

    ……

    张眉寿回到愉院时,等在院门外的阿豆已经急出了汗。

    “姑娘可算回来了,奴婢担心了一整夜。”虽姑娘昨晚出门前交待过她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可一夜未归下,她哪里有不担心的道理?

    张眉寿若再不回来,她便要跑去海棠居让二爷二太太找人了。

    张眉寿打着哈欠对她道:“这不是回来了么。”

    阿豆一边跟着她往屋内走,一边问:“姑娘昨夜歇在了哪儿?怎被叮了满脸红包?”

    她说着,就有些想怪阿荔看护不周,纵着年幼的姑娘胡闹,可转念一想,如今阿荔才是一等大丫鬟,她是没有资格说这些的。

    见阿豆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同样满脸包的阿荔却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她跟姑娘昨夜可救了秦家姑娘一条性命,威风着呢,哪里是阿豆这等束于后宅的小丫头能想象到的?

    这么想着,阿荔就满面自信地拍拍胸脯对阿豆说道:“放心,有我在,姑娘不会有事的。”

    阿豆闻言就发愁地道:“可姑娘脸上的包怎么办?今日可是端午家宴。”

    阿荔一听这话,遂也有些烦恼。

    端午家宴一年仅有这一次,各房的主子乃至姨娘们都要去的,各房的姑娘自然也不会缺席,她家姑娘天生丽质,焉能被这一脸包煞了风采?

    两个丫头一筹莫展之时,却听张眉寿道:“去请大公子来一趟。”

    阿荔当即差遣来了另一名二等丫鬟阿菱,让她去传话。

    她和阿豆则伺候了张眉寿洗漱更衣。

    阿荔给张眉寿挑了一件鹅黄色绣栀子花小衫,下衬一条清凉的白绫子裙。

    待穿上后,又觉得太过素净,便又从妆奁中取了一只粉玉蝶花吊穗璎珞圈,给张眉寿挂在脖间。

    另梳好了垂髻,左右簪上两朵银杏珠花,珠花间坠着晶莹的南珠,圆润可爱。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阿荔却望着镜中女孩子的脸发愁。

    卿本佳人,奈何一脸红包。

    张秋池来的时候,亦被妹妹的脸吓了一跳。

    待听闻是被蚊虫叮咬后,道了句“我有办法”,便立即离开了愉院。

    再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色玉瓶。

    “这是姨娘配的药膏,对蚊虫叮咬有奇效。”他将瓶子递给阿荔,说道:“快给姑娘试试。”

    话罢又恐张眉寿不放心一般,笑着补充道:“这药膏我是用过的,不曾出过问题。”

    张眉寿坐在椅子里,由阿荔将药膏涂抹在自己脸上。

    绿色的药膏气味清凉,抹在仍痒意不断的红肿处竟出奇地舒适。

    “妹妹可是夜里睡觉没关窗?”张秋池坐在一旁问。

    “晚间跟伯安哥和阿鹿去西漕河边溜达了一圈。”张眉寿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他一句,便反过来问他:“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昨夜空等了一整夜——事实与记忆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她自然万分疑惑。

    “睡得很好。”张秋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张眉寿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心说你是睡得很好,可知这很好的背后有人为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呀。

    她试探地问:“那大哥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了没有?”

    张秋池不解地摇摇头。

    他一觉到天亮,并未听到任何动静。

    “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少年人反应敏锐地问。

    “没有,就是昨夜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只野猫,到处叫呢。”张眉寿随口敷衍过去。

    一旁阿豆和阿荔讶然地看着说起谎话信手拈来的三姑娘。

    张秋池了然点头。

    张眉寿脑子里还在想着为何张秋池的命运会出现了转变——

    难道单是她重生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影响到了身边的人?

    比如柳先生的事情,她分明没能说服父亲留人住下,柳先生却因大伯的话而被留了下来暂住……

    而大伯这么做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针对父亲。

    大伯之所以针对父亲,是因为这一世父亲看到了许多事情真相之后,发生了改变。

    而这一切的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所以,会不会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已经改变了当初致使张秋池溺亡的契机?

    可这一切皆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她尚且连张秋池上一世真正的死因都不曾弄清楚,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宽心。

    因为她根本无法确定,致使张秋池溺亡的那一个“契机”,究竟是彻底消失了,还是暂时推迟了,亦或是被改变了。

    她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团。

    而在谜团解开之前,她要确保张秋池的安全。

    “大哥,棉花虽不通文墨,入不了你的眼,可他身手绝佳呢,你出入时带他在身边,会稳妥许多。”

    她忽然说到此事,张秋池有些意外。

    他确实无意找一个像棉花这般江湖气十足的贴身小厮,可对上妹妹那双亮晶晶含着关切的眼睛,他可耻地改变了想法。

    张秋池点了头,吐出“也好”两个字。

    他总说不出拒绝妹妹的话,这习惯到底是坏是好?

    张眉寿刚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阿豆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阿豆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语气也是少见的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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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眉寿一愣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向门外张望去。

    一道茄紫色的身影已经跨过了门槛,快步朝堂内走了进来,一双神采熠熠的美目寻到了她的身影之后,立即布满了慈爱的笑意。

    张眉寿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几乎是朝着那道身影扑了过去!

    对方微有些惊讶,而这惊讶瞬间就转变成了欣慰,她弯下身去,任由飞扑而来的张眉寿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脖子,而后笑着将张眉寿抱了起来。

    “姨母!”

    张眉寿满脸欣喜地喊着,眼眶却微微有些泛红。

    “欸!”年轻的妇人答应了一声,打量着怀中的小女孩,笑着道:“一年未见,我的蓁蓁又长高了。”

    张眉寿眼神切切地望着她,眼睛越来越红。

    在她记忆当中,没有子女的姨母一直极宠爱她,是将她当作了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在宋氏性格日愈尖锐的那些岁月里,偶尔出现在张眉寿身边,给予她照料和关怀、且与宋氏长得十分相像的姨母,曾是她内心最深处的依赖。

    她幼时与其他孩子一样,总盼着能快一些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不仅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在外随舅舅一起行商的姨母也会在年终的时候来看望她。

    而这一年姨母之所以会在端午时节入京,她记得似乎是因为一笔大生意。

    “方才在你母亲那里,听说你前些日子患了腿疾,如今可好全了?”宋锦娘一边心疼地问,一边将外甥女抱回了椅子里,自己也在一旁落座。

    早已站起身的张秋池此刻才得以向她长揖行礼。

    张眉寿答“好全了”,宋锦娘点点头,眼神却一直凝在张秋池的身上。

    她识人不忘,心思玲珑,哪怕没见过张秋池几面,却也猜得出他的身份。

    当初张宋两家因为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湘西女子闹得几番翻脸,至今两家都难以释怀,她自然对苗姨娘和那个孩子也无半分好感。

    张秋池很清楚这一点,当即寻了藉口,便识趣地离去了。

    宋锦娘并没有过问张秋池为何会出现在张眉寿的院子里,只在心底存了一些猜测。

    见外甥女小小的一个,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们又是沏茶又是端点心的,宋锦娘越瞧越觉得喜爱,只觉得好像又瞧见了幼时的自己一般。

    她幼时性情便张扬,是以她连张眉寿娇蛮的一面也尤为喜爱包容。

    宋家这一代嫡出一支的子女三人,宋锦娘是长姐,张眉寿的舅舅宋聚是老二,张眉寿的母亲宋芩娘是最小的一个。

    宋锦娘早年与夫家和离,回到娘家之后,没有一蹶不振、躲在人后萧条度日,而是帮着弟弟宋聚扛起了宋家商号的重担,走南闯北做起了生意。

    这些年下来,宋锦娘凭着自己坚韧的性格和经商天赋,将正经的东家宋聚的光芒都生生压下去不少,也渐渐堵住了族中那些曾竭力反对她插手宋氏生意、指责她丢人现眼的嘴。

    正因如此,宋锦娘在张眉寿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比男子还要高大伟岸,如一座屹立在她心底的大山,令她觉得踏实之余,又能给她带来勇气。

    上一世,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便会想到姨母。

    “姨母,舅舅呢?”张眉寿忽然问。

    “他住在客栈里,还有事情要办。”宋锦娘笑着答道。

    张眉寿知道这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托辞。

    当初因为宋家上门退亲的事情,正值年轻气盛的宋聚曾跟张彦打过一架,据说那一架打得很激烈,即便后来隔了数年之后,宋氏仍嫁了过来,可两家的梁子、尤其是宋聚和张彦的梁子,却是解不开的。

    是以,每每宋聚与宋锦娘一同进京探望妹妹和外甥们,心高气傲的宋聚都不会进张家的门。

    “方才我与你父亲母亲说过了,待会儿咱们一同去客栈,带上鹤龄和延龄。”宋锦娘笑着道:“你舅舅他也想你们想得紧呢。”

    张眉寿高兴地点头。

    “那我让阿豆先去小厨房取些粽子过来,有豆沙馅儿的,红枣馅儿的,还有烧肉馅儿的呢!”

    今日是端午,舅舅身在异乡,又不愿来张家与他们共度,那她便带些自家包的粽子过去好了。

    宋锦娘隔着小茶几伸出手揉了揉外甥女的头,满眼都是喜爱之情。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丫头,放在成日死气沉沉只知道钻牛角尖的妹妹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啊,第一百次想把小外甥女拐走怎么办?

    ……

    朝阳门大街上的“登庆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楼,一楼大堂,二楼雅间儿,三楼则为住宿。

    宋聚便在这里落脚。

    两辆马车在登庆楼外停稳。

    宋锦娘和宋氏带着张眉寿下了前一辆马车。

    后面那辆则是张峦带着两个儿子,并着一沓沓礼盒。

    为了见这位甚少有机会碰面的大舅哥,张峦今日很是精心准备了一番。

    宋锦娘带着张家一行人直接上了三楼,在一间靠街的天字号房门外停了下来。

    张峦亲自上前叩门。

    来开门的是一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他先是冲宋锦娘笑着喊了句“大姑奶奶回来了”,而后又看向宋氏喊“给二姑奶奶请安”。

    但在目光接触到张峦之时,却只字未发,只侧身让开了道,让众人进来。

    宋氏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无论两家有着怎样的过往,她的丈夫怎能由一个下人这般轻视?

    因为是娘家的下人,才更加让她生气。

    但这种生气,她却发不出来,正因这些年来她在张家的屡屡大闹,才使得不明内情的娘家人对张峦存了一肚子的意见。

    宋氏忍着没吭声,宋锦娘却发作了。

    “怎么,没看到姑爷也在吗?”宋锦娘沉声看着自作聪明的小厮。

    两口子吵架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不相干的外人跟着活什么稀泥呢?

    她宋家带出来的下人,更不允许如此小家子气!

    没必要的时候还当着外人的面儿耍小心思,这不是向着主家,而是给主家丢脸!



    小厮向来敬重宋锦娘,此时被吓得一个哆嗦,已是知道自己错了,赶忙艰难地向张峦赔笑,出言补救道:“原来是姑爷!小人眼拙了,许久未见姑爷,竟没认得出来姑爷,快里边儿请,小人让人给您沏茶去!”

    他这番变脸不可谓不快,站在张峦身边的张眉寿看着他笑了起来。

    女孩子的笑声悦耳欢快,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沉闷尴尬的气氛。

    小厮觉得这笑声给自己解了围,待看向张眉寿,眼睛便是一亮,满脸堆笑地奉承道:“这就是表姑娘吧?瞧着真跟菩萨座下的小仙子一般!”

    张眉寿满脸受用地挺了挺背,扯着张峦的衣袍说道:“父亲,他说话好听,快赏他”

    张峦忍不住摇头失笑。

    女孩子被人夸赞长得好看,便要给人打赏,这小小的虚荣下透着别样的天真无邪。

    “该赏该赏。”张峦十分配合地笑着让身侧的随从取了一块儿碎银递给宋家的小厮。

    小厮忙不迭地接过,就冲着张峦和张眉寿行礼,喜不自胜地道:“谢姑爷、谢表姑娘赏!”

    宋聚身边的小厮自然不会为了区区一块儿碎银打赏就高兴成这样,他这般表现是因清楚这块儿赏银代表着张家人给他的台阶。

    也是张峦不计较他方才失礼的大气表现。

    “不必谢,拿去买粽子吧。”张眉寿看着他,笑眯眯地道:“日后你说话好听,我还有赏。”

    小孩子故作大人口吻说出来的话,本是十分逗趣的,小厮却莫名听出了一层深意来。

    他心底怔然之余,连忙又躬身笑着答:“是!”

    “你倒是大方地很,就是不知存了多少私房钱?够赏几回的?”宋锦娘眼底一改方才的冷色,笑着揉了揉外甥女的小脑袋。

    “三姐的月银都让丫鬟拿去买松仁粽子糖了,她是个穷鬼!”张延龄躲在宋氏身后说道。

    见张眉寿瞪向他,他又冲她吐了吐舌头。

    这个告状精,还真是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啊!

    张眉寿觉得得找个机会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可以。

    大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松仁粽子糖不可多吃,我才有意拘着她。”宋氏跟长姐解释了一句,便弯下身拿食指去敲女儿的额头,“你倒是能耐,还偷偷瞒着我让丫鬟去买?”

    虽是怪责,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张眉寿脸色古怪着说不出话来。

    偷吃糖什么的,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此时,房内传出了一声男人忍俊不禁的笑音来。

    众人还不及听清之时,又有掩饰的咳嗽声响起,旋即房内的人便说道:“屋里有刺不成?一个个儿都站在外头说话!”

    张眉寿笑了笑。

    这故作严肃的语气,正是她的舅舅宋聚无疑了。

    一行人这才走进房内。

    客房内极宽敞,分里外三间,又兼布置清雅。

    一个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得出身形十分高大的男人正靠在临窗的太师椅中翻看账本。

    他面上蓄着短须,一身藏青锦缎绣暗纹圆领长袍,腰间与寻常可见的佩饰不同,红绳打下的如意结下,挂着的乃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金算盘。

    那纯金打造的算盘金光闪闪,一下子就将几个孩子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阿哥。”

    宋氏半低着头上前,有些不自在地喊道。

    宋聚抬起头看她,便是皱眉:“怎生又瘦了?”

    宋氏还来不及应答,那边张峦已经凑了上来,笑着道:“都是我的错,大舅哥要怪便怪我。”

    说着,长揖了一礼。

    宋聚冷眼看着他这副没皮没脸套近乎的模样。

    张峦亲自将礼盒放到一侧的小几上,宋聚也不拒绝,只道:“我可不占你们张家的便宜。”

    说着,就招了几个孩子到自己跟前来。

    张眉寿姐弟三人都朝他行礼喊“舅舅”。

    奶声奶气的“舅舅”喊得宋聚心底一阵熨帖,他满意地看着三个孩子,脸上才有了笑意。

    他取出三个荷包来,分别亲自递给孩子们。

    荷包沉甸甸地,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只见张眉寿手中的那只荷包是粉色绣蝴蝶的,张鹤龄和张延龄拿着的同是宝蓝色,区别在于一个绣竹,一个绣石。

    这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可上一世,宋锦娘去张家时,规劝正与张峦闹气的宋氏不成,离去时糟心极了,故而并没有眼下张峦一家来见宋聚的事情。

    张眉寿就有些感慨。

    许多美好温情的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不知不觉中错失了。

    张鹤龄好奇荷包里装得是什么,就要打开去看,却被张眉寿阻止了,并悄摸摸地说道:“父亲说过,不可当众拆看别人的赠礼,你这样会很失礼。”

    张鹤龄一副“竟有这事”的神情,却也听话地忍住了好奇心。

    宋聚听在耳中,嘴上说着“哪有这么多破规矩”,心里却对妹夫将孩子教养得这般好而感到一丝欣慰。

    张峦看着面上与有荣焉的妻子,又看向懂事灵巧的女儿。

    女儿做得极好,可他根本不记得曾这般教过女儿了咳,原来他不经意间竟就能将孩子教得很优秀,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吧。

    但是,不能膨胀,要充分利用优势,再接再厉,好生教养孩子们。

    宋锦娘让张峦夫妇带着孩子坐下说话,又让人去沏茶摆瓜果点心。

    宋氏本想问一问父亲的近况,谁知宋聚上来便问:“我听说蓁蓁的亲事黄了?”

    他私下说话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

    宋氏点了点头,提起邓家就有些不齿和恼火。

    宋聚:“黄的好,起初你们就不该订下这门亲!什么官家子弟,具氏和那邓常恩我焉能不了解?不过是披着”

    他说着,却一顿,是因被宋锦娘一记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里是京城,说话做事都需加倍谨慎。

    张眉寿看到舅舅在姨母的气势威压下一下子怂了的模样,想笑之余,又想到了前世姨母出事之后,宋家商号在舅舅一人的掌舵下,就像是一艘漂浮在狂浪中的大船,风雨飘摇中,最终倾覆沉没的经过。

    “……反正官家子弟风气不佳,嫁过去没好处。”宋聚看向如花骨朵一般惹人喜爱的外甥女,又看向宋氏和张峦。

    “依我之见,不如将蓁蓁嫁回咱们宋家去省得被外人欺负!”宋聚直截了当地说道。

    正坐在一旁咬着一颗青枣儿的张眉寿一个激灵就咬到了枣核上,力气之大,直硌得两颗牙又酸又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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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那三个小子,最大的今年十三,最小的六岁。”宋聚一脸认真地说道:“都没议亲呢,蓁蓁只管挑,挑中了哪个就跟我说!”

    且他三个儿子都随他,生得骨架大,老大虽才十三,却已显露出膀大腰圆的潜力来,故而不怕外甥女生性娇蛮——真正魁梧的男人,扛打、扛骂,无所畏惧!

    远在苏州的宋家三公子瑟瑟发抖。

    灼灼夏日中,张眉寿也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她并非是觉得舅家表哥配不上自己,或是如何,到底她与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面,舅舅说起来她根本没有丝毫印象。

    她之所以打这个寒噤,是因她只要一想到要嫁给那些个萝卜头一样嫩的小子们,就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羞耻感!

    要知道,她现在甚至觉得父亲都年轻的过分,反观昨晚在西漕河畔看到的秦家老爹在她眼中倒颇有几分眉清目秀之感。

    想到此处,张眉寿不免觉得找个如意郎君什么的,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峦和宋氏也都十分惊讶宋聚所言,但仔细一想,又很能理解。

    宋家两姐妹,先是宋锦娘因所嫁非人,丈夫被那些小妾通房糊了心,而在婆家受尽苦楚刁难——最后,是宋老爷子让宋聚亲自将人给接回来的。

    因着此事的缘故,宋家父子对宋芩娘的择婿上就多了份谨慎,生怕小女儿重蹈长姐的覆辙。

    可他们选的人小女儿皆看不上,最后自己千挑万选好不容易选上了张峦,张峦为了让宋家人放心,也立誓绝不纳妾,本以为宋家的女儿要转运了……可谁知后来又出了那样的变故。

    总而言之,在宋家人眼里,两个宝贝女儿的一生都毁在了姻缘二字上头。

    因此,宋聚提出要将张眉寿这个唯一的外甥女嫁给自己的儿子,纯属是怕外甥女在婆家吃亏——与其到时远水难救近火,倒不如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生护着。

    张眉寿也能理解舅舅的心思。

    但嫁人这种事情,难道单单只靠长辈对晚辈的照拂之意来决定吗?

    她隐约觉得,舅舅这法子虽是比嫁旁人来得‘稳妥’,可却非她真正想要的姻缘。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姻缘呢?

    上一世,她那在天下人乃至史书之上举世无双的大好姻缘,都只是给外人做戏而已,所以她常常想,那些话本子上山崩地裂的惊人爱情,为了在一起甘愿赴死的情节……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觉得大约也只是臆想罢了。

    况且,人活得好好地,动辄妄言生死,实在不知珍惜。

    所以,她虽觉得母亲深爱着父亲,却也不是很能理解母亲为此将脑子都生出锈来的固执。

    她会帮着母亲,引导母亲,但在母亲与父亲的爱恨纠葛中,她始终如一个旁观者一样,做不到感同身受。

    若相互喜欢,会是如此沉重的负担,让原本温柔的女子变得暴戾可怕,那“喜欢”二字,与洪水猛兽有何异?

    换作她,宁可不去喜欢,也不愿那般不开心。

    可母亲也有欢喜的时候,哪怕父亲只是顺手从前院折了一枝桃花回来。

    所以,究竟什么才是爱情啊?

    张眉寿不懂,但这一世在她眼中,活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姻缘二字,若有幸撞上一桩好的,那是锦上添花,而若没这份运气,那不嫁人又有何妨?

    张眉寿漫无边际地想着,那边宋锦娘已经劝起了宋氏。

    宋氏只道“女儿还小,不急着谈亲事”,一心想将外甥女拐到身边的宋锦娘却道:“早些定亲有什么不好?待蓁蓁再大些,万一哪一日皇上下旨选秀,停止定亲嫁娶……”

    自当今太子祝又樘被从冷宫中接回之后,宁贵妃便一改先前独占帝王宠爱的作风,主动张罗着替皇上选妃纳嫔。

    毕竟自己是生不出来孩子的,只一个劲儿地打压太子也没用。

    好在她虽不能生,却能养。

    于是,宁贵妃一早放出了话——不管是哪个妃子生了儿子,都接到她身边儿养着。

    这一放话不打紧,皇上很快就添了三位皇子。

    可不知是否因为当今皇上丹药嗑多了的缘故,这三个小皇子落在宁贵妃眼里,无论是样貌还是资质,都跟别人捡剩下的次品似得,实在让人无法满意。

    这如何能跟靠脸就能取胜的太子抗衡啊?

    还是得继续生!

    所以,近年来皇上选秀的次数十分频繁,搞得家里有女儿的人家都很紧张。

    “我想让蓁蓁再大些,自己选个称心如意的。”宋氏坚持道。

    她自己都不喜欢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会强加到自己的女儿身上。

    “你不就是自己选的?称心了吗?如意了吗?”宋聚皱眉说道。

    一旁的张峦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

    他都没吭声,怎么大舅哥还好意思把刀子往他身上扎?

    “小孩子懂什么,还得咱们大人做主。”宋聚很坚持。

    宋氏的坚持也不比他少:“那也得让蓁蓁自己看过再说。”

    宋聚:“那当然!”

    好货不怕验,他好歹三个儿子呢,个个如此优秀,蓁蓁总能看上一个吧?

    宋锦娘在一旁趁热打铁地道:“芩娘,你许久也没回苏州了,正好带着孩子们回去一趟,父亲也常常念叨你们呢。”

    提到回娘家探亲,宋氏脸上微热。

    她不是不想回去,是觉得没脸回去,也担心会惹老父亲生气。

    张眉寿却觉得这是个让母亲散心的好机会。

    前世她被束缚在皇宫中,深深觉得人是能被闷出病来的,不管是身体还是脑子。

    “母亲,我想去外祖父家。”张眉寿目含期待地看着宋氏。

    宋聚眼睛一亮。

    看吧,外甥女说她想去相看表哥们!

    他就说嘛,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

    宋氏迟疑间,两个小儿子也跟着说“想去外祖家玩”。

    张峦也很支持妻子回去,这些年来他一直希望两家的关系可以缓和一些。

    “对了,芩娘,我有个好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张峦不知是想到什么,笑了笑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他。

    “什么好消息?”宋氏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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