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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曲祭酒找到我,说今年的国子监历事名单中,我也被排上去了。”张峦此时说起来,眼底隐约有着神采焕发的颜色。

    宋氏一愣之后,连忙问道:“当真?”

    张峦点头。

    国子监一直有着“监生历事制度”。所谓“历事”,便是将监生分拨往各处官府衙门历练事务,为期三月。三月之后,由吏部考核附选,若表现优异,则仍令历事,遇有缺官,便挨次取用。

    说白了,这是独属于国子监监生们的一条、不必参加科举,便可入仕为官的捷径。

    张峦入国子监读书已久,三年前曾轮到过一场历事。彼时他被安排在京衙内历练,可因隔三差五便与宋氏有争执,家中麻烦不断,使得他在那场历事中表现极差,被评为有奸懒之嫌——若非王华等人力保,险些要被发充下等小吏。

    后来,他虽仍得以留在国子监内读书,可一直再等不到历事的机会。

    这些年来一直浑噩度日的张峦,本也没再奢求过能有一个好出路,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又让他深埋在心底的抱负再度萌了芽。

    尤其是与邓家退亲之事——他张峦的女儿,凭什么被人那般轻视挑拣?

    他的妻子,也因为他的碌碌无为而处境尴尬。

    故而,张峦每日看似神采奕奕的表面下,还藏着一份心焦。

    他前几日与王华小聚时,还曾谈起此事,在好友的开解下,他心绪稍定,打算先做好眼下。

    可谁知昨日曲祭酒忽然找到他,告知他他也在今年的历事名单之上!

    张峦万分意外之余,更有欢跃,本打算在今日端午家宴上再将这个好消息说出来。

    “这是好事!”宋氏也为丈夫感到高兴,心中对未来的期待一时更甚几分。

    张峦便借此来劝她回苏州探亲。

    他历事三月之久,本就担心会无暇照顾宋氏,若宋氏此时回娘家探亲,他也能放心了。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宋氏心情大好,便笑着嗔他:“听你的,我回娘家去就是了,省得留在家中再拖累了你。”

    张眉寿自也高兴,却觉得此事来得十分古怪。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父亲并没有再次得到历事的机会啊?

    ……

    张峦一家人赶在晌午前回到了张家用家宴。

    偌大的饭厅中,张家从老到小,无一缺席,各房的主子们都已落座,张彦的两位妾室站在张老太太身边,等着帮老太太布菜。

    苗姨娘一个人站得远远地,低着头。无人与她说话,她也不与别人说话,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今日穿得仍旧很素,头上也未戴那日宋氏给她的金钗。

    宋氏看在眼中,犹豫了片刻,仍是招手让苗姨娘走近了些,站在她身边。

    大过节的,她不想让人家看笑话——宋氏这么想着。

    一圈人却皆看傻了眼。

    向来连苗姨娘的名字都不愿听到的宋氏,今日竟当着众人的面儿给苗姨娘解围?

    不,她肯定是欲扬先抑……待会儿必还要给苗姨娘难堪的。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着,柳氏不动声色地暗暗期待,张老太太则有些“担惊受怕”地觉得这顿饭在二儿媳妇的阴影笼罩之下,随时都有吃不下去的可能——

    可一席饭吃下来,苗姨娘就站在宋氏和张眉寿中间,一会儿帮着宋氏布菜,一会儿给张眉寿剥粽子皮儿,伺候得比丫头们还细心周到。

    而宋氏从始至终都没说过半个难听的字。

    反而是张老太爷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疯话,让原本无人吭声的席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张老太太全当没有听见,实在忍不下去要发作的时候,也只是“呵呵”两声。

    张老太爷酒足饭饱后,就要离席。

    他醉得老脸通红,站起身时险些仰倒,张秋池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扶住。

    “祖父当心。”张秋池口气恭儒。

    原本醉醺醺的张老太爷却忽然眼睛睁大,看着张秋池的脸庞“咿——”了一声。

    “你这天生异象的面相,倒非凡夫俗子啊……”张老太爷舌头打结,“来,快报上生辰八字,让老道我给你好好算一算……”

    张秋池哭笑不得。

    苗姨娘眼底神色却微微一变。

    此时张峦已经站起了身,上前扶住张老太爷,道:“父亲,我送您回去歇息。”

    张老太爷一面走,一面仍追问着张秋池的生辰八字。

    苗姨娘侧耳听着,确认了张峦并未加以理会,紧紧攥着衣袖的双手才缓缓松开。

    饭席被撤了下去,换上了清茶和瓜果。

    疯老头子被弄走了,张老太太心情舒畅,问起了小辈的学业。

    张义龄一直被禁足家中,但张峦也按时指导,怎奈他榆木脑袋,又不肯用心去学,被问起时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张彦看在眼里,恼在心底,决定回去之后打一顿消消气。

    张老太太告诉自己不必生气,遇到这样不成器的孙子,放弃了就是,反正她还有很多孙子,为此气出病来,不值得。

    张眉妍虽未被明言禁足,可出了那样丢脸的事情,私塾她已是不能去了,近来一直借着患病的借口不曾出门。

    但她仍道:“孙女最近一直在虔心抄写佛经,闲时便读《女则》。”

    一旁的张眉娴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柳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暗暗来气。

    张眉寿却被少女不加掩饰的表情逗笑出声。

    张眉箐也捂着嘴偷笑。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什么,但张眉妍仍是一阵心虚脸红。

    “三丫头的腿已好全了,也该回私塾念书了。”张老太太对宋氏说道。

    邓家曾放出谣言说张眉寿康复无望,虽说在两家的交锋中邓家已然落败,但外面有关张眉寿患病的猜测依然颇多——

    此时张眉寿回私塾读书,等同是去打破外界的种种谣言。

    宋氏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说起了自己打算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回苏州外祖家的事情。

    张老太太听得一愣。

    嫁过来这些年,宋氏一次娘家都没回过。

    张老太太斟酌间,刚巧张峦回来了,就说起了自己被准允历事一事。

    张老太太听得眼睛一亮,高兴极了。

    她转过脸,看向宋氏,抓住宋氏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笑得那叫一个慈祥温和。

    “老二媳妇啊,你听我说——”



    “你既想要回娘家,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许多年未回去了,不妨多住些时日。回头我让人备些薄礼,你一并带去,代我问候亲家翁。”

    走吧走吧,走得好,走得巧,正好能让老二专心历事了!

    察觉到婆婆的心思,宋氏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却又十分释然。

    许多事情她未必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恭喜二哥。”张敬笑着说道:“方才在席间怎么不说?如今没了酒,只能拿茶敬二哥一杯了。”

    “方才父亲在,无暇提及此事。”张峦笑着摇摇头:“只是准允历事而已,没什么可恭喜的,待我期满归来,日后有了出路,再说恭喜不迟。”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将此番历事看得极重。

    这与他而言,代表新的开始,意义非凡。

    “你有才有谋有头脑,只要有了机会,沉下心去历练,还怕不被赏识吗?”张老太太对二儿子的能力向来很有信心呃,尤其是宋氏不在的情况下。

    “母亲说得是。二哥,我以茶代酒,愿二哥能大展拳脚,来日前程似锦。”张敬说话间,举起了茶碗,并看向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张彦。

    三兄弟都在,出于家庭和谐考虑,他自然不能独敬二哥。

    见张彦迟迟没什么动作,张敬提醒似地笑了笑:“大哥……”

    柳氏面上笑着,暗暗捅了捅丈夫的手臂。

    张彦这才端起茶。

    “二弟,二次历事机会来之不易,可不要再像上次那般闹得难以收场才是。”他看似是在叮嘱,眼底却盛满冷笑。

    张峦面上笑意不减:“借你吉言。”

    却是连大哥都没有再喊。

    张彦咬了咬牙,将茶水一饮而尽,茶碗放下时,发出“砰”地一声响。

    张老太太脸色难看。

    瞧瞧那小肚鸡肠的模样,竟也不知道丢人害臊!

    “老大是不是吃酒吃醉了?”张老太太语气微沉,看着柳氏说道:“扶他回去醒酒。”

    张彦闻言神情更冷几分,站起身来。

    “不打搅母亲为二弟庆贺了。”他语气讥讽地说罢这句话,转身便走。

    “你……”张老太太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压下去。

    她也出身书香世家,作为淑女,她是不会骂人的当然疯老头子除外。

    可同样都是她亲生的儿子,老大老二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一定是因为二儿子随她,而大儿子不幸随了他的父亲!

    张老太太这么想着,莫名就没那么气了。

    柳氏赶忙笑着打圆场:“看来是真醉了,本不该让他吃这些酒的……母亲别同他一般见识,二弟也莫要介怀,你大哥他吃醉了酒贯爱说胡话。”

    她说话间,看见张峦夫妻二人放在桌下的手竟是交握着的,脸上的笑意忽地凝住。

    无人看到柳氏转身出去追张彦时,脸上瞬间阴沉的神情。

    张彦走得很快,柳氏始终没追上他,回到栖霞院时,却见堂屋内一片狼藉,两只珐琅花瓶被打碎在地,朱漆茶盘丢在帘栊旁,就连那只今早她刚奉过香的三足香炉都被打翻,香灰扬得到处都是!

    一屋子下人丫鬟都躲在门外,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

    柳氏气得头脑发昏,走进里间就见张彦绷着脸站在窗边。

    “你疯了吗!”柳氏质问他。

    她口是心非地赔着笑脸给他在后面擦屁股,他倒好,回到自己的窝里又祸祸起来了!

    “母亲才疯了!”张彦只是微醉的脸上俱是不甘和恼火:“你方才瞧见了没有,二弟只不过得了个国子监历事的机会而已,母亲就高兴得跟吃了蜜似得!我当初中进士时,她也只是说了句什么日后须得加倍勤勉之类的话!”

    他说着,仰面冷笑了两声:“都是嫡出,我且还是长子,但从小到大别人夸得总是二弟,哪怕我给母亲挣了五品敕命回来,而二弟终日纠缠后宅琐事,百事不成……可到头来母亲还是百般偏向他、高看他!这究竟是凭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柳氏在心中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哪里不如?当然是哪里都不如!

    尤其是这幅只知抱怨,什么屁事都写在脸上的窝囊样子!

    柳氏越看他这幅嘴脸越觉得厌烦,同时她多年以来一直藏在心底的那根刺,也越发尖利起来。

    张彦的话里,她只赞同三个字凭什么?

    是啊,究竟凭什么?

    她在心底早已问了无数遍……!

    ……

    午后,张敬去了海棠居找张峦说话。

    三太太纪氏也跟着一道儿来了,四姑娘张眉箐跟在她身旁。

    “去找你三姐玩儿。”纪氏对女儿说道。

    张眉箐便凑了过来,见张眉寿正盘腿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剪纸,好奇地问:“三姐,你剪的是什么呀?”

    闺中的女儿家,乐趣不多,剪纸也是其中一个,她偶尔也剪着玩儿,却剪得不好,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女红不好,手不巧,自然纸也剪不好”。

    于是,她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学习女红,想把手练得“巧”一些。

    “小兔子。”张眉寿头也没抬地答道。

    张眉箐就很惊讶。

    她连最简单的囍字都剪不好呢,三姐竟会剪小兔子了。

    且还剪得这样好!

    张眉箐看着张眉寿放下剪刀,将碎纸屑轻轻挥去,把大红剪纸展开后,呈现在她眼前那栩栩如生的兔卧图,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三姐,你的手可真巧!”脸蛋圆圆的女孩子满眼惊叹艳羡。

    张眉寿笑了笑,“闲来无事剪着玩儿的,你若喜欢,送你可好?”

    张眉箐欢喜地将那剪纸接过。

    可她又有些失落地道:“可我想要的是三姐这样的巧手呀。”而不是区区一张剪纸,当然,她也很喜欢这只可爱的小兔子。

    “我可以教你剪啊。”张眉寿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道。

    前世活得太冷清了,她很向往一家人能热热闹闹,互帮互爱但这绝不包括大房一家这等自私自利,只知利用索取的家人。

    听张眉寿愿意教自己,张眉箐高兴极了,当即脱了绣鞋也盘腿坐到榻上。

    张眉寿先从如何叠纸教起。

    张眉箐听得很认真。

    而第一张团福只剪到一半的时候,赵姑姑忽然过来笑着传话隔壁秦家来了丫鬟,说是秦家小姐秦云尚请张眉寿去作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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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云尚作为京中女子之楷模,才貌品性俱佳,小娘子们都以能与之来往而引以为荣,可秦云尚喜好清静,并不爱主动与人结交,深交好友更是寥寥无几。

    可在这寥寥无几的数人中,有两个便是当今仁和公主和长泰公主。

    长此以往下,秦云尚身边便缩成了一个小圈,外人只是向往,却轻易不可能挤得进去。

    这也是上一世秦云尚‘失踪’之后,秦家人为什么只能对外宣称女儿病故的部分原因。

    “二嫂,蓁蓁何时与秦家小姐走得这般近了?今日过节,秦小姐还特地请蓁蓁去串门儿呢?”张眉寿被请走之后,纪氏很有几分诧异地向宋氏问道。

    宋氏也很茫然。

    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知道啊。

    张眉寿来到秦家之后,被请去了秦云尚的居院。

    带路的是秦云尚身边的二等丫鬟,她一路几番打量过张眉寿,始终不解自家姑娘何以要请这位刚退过亲的张家三姑娘来府里作客,且还让人进了宜春院。

    张眉寿很清楚秦云尚请自己前来的原因,但并不确定对方会是何种想法。

    宜春院内,正堂中,秦云尚坐在梨花木梳背椅内,静静地看着她对面那个同样半坐在椅内,双脚却触不到地面,一双粉白绣鞋晃在半空中的小女孩。

    张眉寿比她小了整整六岁。

    看着这样一个俏生生的小孩子,秦云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琴棋书画都很精通,却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仅有的几位好友也是因为脾性相投、相互之间相处起来不累才能交好多年。

    说白了,她与人打交道靠的不是维持,全是一个随缘而已。

    秦云尚是秦家唯一的小姐。三个哥哥有两个已经成了亲,也都生了娃娃,侄子侄女们大到只比她小了三岁,小到刚学走路的都有——可她一瞧见那些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就觉得头痛,时时避之不及,是以当真不晓得该如何跟孩子说话。

    “你吃点心吗?”秦云尚看着张眉寿,柔声问:“若不喜欢吃茶,我让丫鬟换蜜水来?”

    张眉寿笑了笑,摇摇头。

    “秦姑娘有话直说便好,不必忙活。”

    秦云尚讶然。

    寻常这般大的小姑娘见着了她,无不是一口一个秦姐姐喊得亲热极了,个个恨不能挤到她身边多说几句话……可面前的女孩子自见着她开始,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

    不过……若真的只是寻常的女儿家,昨晚又岂能设法将她救下?

    昨晚她倒地之后,头脑昏沉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可隐约中却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她听到有女孩子带头大喊官差来了,也知道并没有官差,有得只是一群孩子们的虚张声势。

    她也听到男孩问要不要报官时,那声音稚嫩的女孩毫不犹豫地就说“不能报官”。

    后来父亲带人来了,她便知父亲必然见到那几个孩子了,故而清醒过来之后,便跟父亲问起了都是哪家的孩子——可父亲却说,几个孩子一口咬定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倒在地上而已。

    言外之意便是几个孩子都无意要报答,且只愿当作什么都不曾看到过。

    但秦云尚仍想见那女孩子一面,尤其是听到女孩子竟就是住在自己隔壁府上的张家三姑娘之后。

    她与张眉寿也见过数次,对她的印象除了自幼长相颇好之外,便只剩下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张邓两家退亲之事了。

    “昨晚你可是去了西漕河畔?”秦云尚问话时,已经屏退了房内的丫鬟。

    张眉寿点头答“是”。

    “你可是瞧见我和别人说话了?”秦云尚又问。

    张眉寿又点头。

    秦云尚顿了顿,又问道:“你救我时,就不怕连累自己吗?”

    “当然怕。”张眉寿如实答道。

    只是当时对方在明她在暗,她放箭时抓住了对方心虚害怕的弱点,所以才能顺利将人救下——而若真没射中的话,她也不会站出来冒险大喊的。

    她并不会为了救人将自己和朋友真正暴露在危险之下。

    昨晚救下秦云尚一命,纯属是运气好。

    “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秦云尚试探地问。

    她知道自己这么问,并不聪明,等同是递了把柄过去。但昨晚之事真真切切的发生了,她被救也是事实。即便对方无意要报答,她也必会设法还这个人情。

    有时,人情还了比欠着要让人更安心些。

    可救命之恩怕是真的不好还。

    张眉寿真当回事儿似得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她。

    “我还没想好,待我想到时再与秦小姐说吧。”

    “……”这个没有半点委婉客套的回答在秦云尚意料之外,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张眉寿:“若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我送你。”秦云尚有些不能回神地起身。

    待将张眉寿送出正堂之时,她忽然低声问:“张三姑娘可否答应我将此事保密?”

    她知道自己这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话有些天真,可她莫名对面前的小孩子有几分无法言说的信任。

    或是因她救自己时表现出的聪慧勇敢、或是因她方才面对她想要报答时的坦诚直接。

    “秦姑娘放心。”张眉寿保证道:“其他人也不会说出去的。”

    见死不救为不善,但救了之后,再去毁坏对方的名声或是以此相挟,那便成了恶,还不如不救。

    至于回报,她救人时也并未想过要去索取,可对方显然是不还人情便不安心。且凡事皆有可能,万一日后她当真有用得着对方帮忙的地方呢?

    这不矛盾,也没什么可矫情的。

    既如此,便先欠着好了。

    来日若真还了也可以,不还也罢,都无甚紧要。

    但童年噩梦不愧是童年噩梦啊,果真谈吐仪态都十分得体,性情温和且品性不俗。

    至于深夜与人私会乃至打算私奔?

    出于个人和家门名声考虑,这是不应该,但在没有定亲的情况下有了情投意合的对象,这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至多是涉世未深,识人不清而已。

    可上一世这个姑娘却因此付出了性命,识人不清的代价委实沉重。

    张眉寿离开宜春院之后,秦展又来看了女儿。

    “尚娘,爹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伤的你?”秦展鲜少在女儿面前如此严厉。

    但事关女儿性命,他必要问出个究竟,将那人揪出来严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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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女儿说不得。”秦云尚叹了口气,道:“但女儿心中有数,日后必当多加防范。”

    话末,低下头才又道:“女儿知道让您失望了。”

    秦展无奈至极。

    “尚娘,你为何非得如此固执!”

    他这个女儿,他一直没有舍得过分拘束过,因此这才养就了她自幼就很有主见的性子。

    可有时过于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见秦云尚不再说话,秦展只有道:“你即便不说,我与你哥哥迟早也查得出来!等你哪一日想通了你我父女再细谈……眼下,你就且好生养伤吧!”

    秦云尚目送着父亲离去,眼中神情明灭不定。

    她对他的情分虽在昨夜他要取自己性命时已彻底消匿了,可到底相识相知一场,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只盼着他能走远一些,日后别再相见了。

    ……

    暮色四合,海棠居里欢声不断。

    张眉寿姐弟三个正拆看着今日宋聚给他们的荷包。

    沉甸甸的荷包里均是金灿灿的小金子——却非寻常的金豆子金瓜子儿,而是制成了小动物的形态。

    张眉寿得到的那份,均是玲珑可爱的长角小羊,小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栩栩如生,精致非常。

    张鹤龄与张延龄的,则是数十颗饱满圆润的小鸡崽。

    “这是按着蓁蓁他们三个的属相制成的。”张峦笑着说道:“大舅哥看起来不拘小节,待孩子们倒很用心。”

    张鹤龄捧着可爱的“小鸡崽”爱不释手。

    小孩子总是喜欢这些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这与是不是金子打造的并无关系。

    但他们也知道金子很贵重。

    所以,在张眉寿将荷包重新系好,乖乖地递向宋氏的时候,两个小家伙互看一眼,也赶忙要上缴——懂事这种事情,孩子间也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要去攀比的。

    父亲说了,所有的好东西都要交给母亲保管——只是张峦的原话似乎并没有保管两个字就是了。

    “母亲,我只想要留一个,可以吗?”张延龄眼巴巴地看着宋氏问道。

    宋氏答应了给姐弟三人各留一个。

    她并不是舍不得这点儿金子,而是孩子太小,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待他们大些,她自然还要再还给他们的。

    “我听说今日秦家小姐请蓁蓁去说话了?”一直含笑看着妻子和孩子的张峦,此时方才问道。

    得了宋氏肯定的回答之后,张峦又饶有兴致地看向女儿:“蓁蓁,秦家的姐姐都与你说什么了?”

    “女儿家之间的悄悄话,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打听来作甚?”宋氏横了张峦一眼。

    张峦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他只是好奇美名在外的秦姑娘怎么忽然跟他的女儿有了来往。

    难道说他的女儿其实也很优秀这个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吗?

    “秦姐姐邀我同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张眉寿避重就轻地答道。

    她救下秦云尚的事情,她既答应了保密,便是父母也不会说。

    至于这个花会,也真是今日秦云尚与她提起的,她知道秦云尚有此邀请,大约是类似于‘拉她一把’的好意。

    只是她的避重就轻,落在张峦和宋氏耳中,却是重之又重。

    仁和公主的花会?

    那可是让京中小娘子们趋之若鹜的聚会!向来都是一帖难求。

    若哪家的姑娘有幸得了邀请,凑上去求带之同往者,都能将头给挤破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才说?”宋氏有些怪女儿说晚了,又连忙问:“你可答应了?”

    张眉寿摇摇头。

    “我们不是要去外祖家吗?”她反问宋氏。

    “去你外祖家又不着急!”宋氏颇有些怒其不争地道:“若能有幸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即便是等上些时日又有何妨?”

    虽说张邓两家退亲之事,明眼人皆看得出错在邓家,可女孩子退过亲,说出去总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而若能去一趟仁和公主的花会,又与秦家小姐走近些,那便不一样了!

    这对女儿的名声、甚至是日后的亲事,都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张峦也听说过仁和公主每年举行的“六月花会”,虽不比宋氏这般热衷,却也觉得是有利无害的,于是也道:“既然有机会,蓁蓁不妨去跟着玩一玩,多长些见识交些朋友也是好的。”

    “听母亲的,要去。”宋氏一脸较劲地说道:“也让邓家的人和你大伯他们瞧瞧,咱们如今争气着呢!”

    先有丈夫又得了历事的机会,再有女儿被秦家小姐邀请同去仁和公主的诗会,宋氏觉得脸上十分有光,心情都振奋起来。

    张眉寿本没想到父母的反应会这般大。

    她记忆中,这是头一回看到母亲这般模样。

    是,母亲的想法确有些虚荣,可世人有几个不虚荣呢?尤其是宋氏自幼被宠溺长大,习惯了被人捧得高高地,本性就有些好强。

    这一刻,张眉寿非但不觉得宋氏这样有什么不好,且还很高兴,因为她在宋氏这种小小的虚荣心和争强好胜的面孔之下,看到了一种逐渐复苏的心态。

    这是好事!

    “母亲明日给你备些礼物,你再去一趟秦家,与秦姑娘说,你愿意与她同去花会。”

    “母亲,不必。”张眉寿心底哭笑不得,看着宋氏说道:“秦姐姐做事随心,不喜欢别人巴结讨好,咱们如此,反倒不好了。”

    她本是随口拿这话来劝退宋氏,却引起了张峦的共鸣:“蓁蓁说得对,孩子之间的事情,咱们做大人的还是不要过多插手的好。”

    宋氏闻言刚要说话,张峦又笑着道:“花会在下月呢,这不是件小事,秦姑娘若真心邀蓁蓁同去,必还会正式拟帖再请的。而若不是真心,今日只是孩子间的随口一提,咱们巴巴地跟去,不识趣不说,届时到了花会之上,无人照料蓁蓁可如何是好啊——蓁蓁年幼懵懂,若一个人出了差错,或是得罪了人,岂不得不偿失?”

    张峦一席话,成功地说服了宋氏,也让张眉寿对父亲的思虑缜密周全又有了新的认识。

    一家人说话间,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张家的大姑娘张眉娴,此时正一个人心情烦闷地坐在后花园的荷塘边,往塘中砸着小石子儿。

    她今日竟听说,父亲有意将她嫁给当朝礼部侍郎做续弦!

    她才十四岁呀,怎能甘心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做续弦呢?!

    张眉娴想到这里,又怕又怨,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着。

    她无声哭泣时,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以为是自己的丫鬟找到了这里,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张眉娴赶忙拿袖子擦干眼泪。

    可脚步声却戛然而止了,并未再朝着此处靠近,而那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与熟悉的语调,让张眉娴顿时警惕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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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是柳氏的声音!

    张眉娴打从心底不愿称呼柳氏为母亲。

    那声音虽然很低,她几乎听不到在说些什么,但她还是瞬间确定了说话的人是柳氏无疑。

    下意识地,张眉娴就站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缓缓靠近,想要听清那谈话声。

    此时天已经黑了,又是平素四下无人的荷塘附近,柳氏这般鬼鬼祟祟地与人说话,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这无异于毁人诛心……无论如何,我断然不会答应的。还请大太太自重,日后不要再来找我。”

    隔着荷塘外的一丛青竹,张眉娴侧着耳朵听到了这一句话。

    这声音也是女子,可她一时却辨不出是谁。

    可在此处见面,必然也是张家人……兴许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

    但说话这般硬气,又不像是寻常下人。

    还有,柳氏让她做什么她不肯答应?

    张眉娴好奇到了极点,想透过绿竹去看清对方的长相身份,可竹丛浓密,天色又暗,她根本无从探看。

    柳氏冷笑了两声。

    “在我面前你装什么清白高尚?真把自己当二房的人了?人家二房可不见得拿你当人看呢!况且,我只是让你做一个妾该做的事情而已!”

    对方并没有说话。

    柳氏又语含威胁地道:“你可别忘了当年你是怎么爬上他的床的!我救下你时你又是如何答应我的?若没有我,你这些年早被宋氏撕得连骨头都不剩了!现如今宋氏给了你一丝好脸色,你就当真以为日后乖乖地做一条狗,她就会放过你了?”

    张眉娴听得心中大惊。

    二房的人?

    妾?

    还有二婶的名字……

    莫非对面的人是苗姨娘?!

    可苗姨娘与柳氏向来没有任何交集,表面上连句话都不曾说过的……府中上下只怕谁也不可能将她们二人联系到一处!

    柳氏显然是在挑拨苗姨娘与二婶作对……

    她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二妹与邓誉的事情、父亲和二叔近来不睦?

    张眉娴自顾猜想间,忽然听到了一道喊声入耳。

    “大小姐,您在不在园子里?若是在,快些答奴婢一声啊!”

    这是她的大丫鬟青梅的声音,想必是找她来了!

    张眉娴顿时紧张起来,别说答她了,便是丝毫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随着丫鬟的呼喊声,灯笼的光芒影影绰绰地透在不远处的花丛中,似乎正在朝着这里靠近。

    “我今日可不是与你打商量来了,你若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我必保你和你的儿子在张家安安稳稳地。而若生出其它心思来,我有得是法子让你知道……你与这随手便能碾死的蝼蚁并无什么区分!”

    柳氏一面环视着四下,一面飞快地说完这句话。

    张眉娴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很快便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丫鬟已经挑灯找了过来,张眉娴本想出去,可转念一想,却又停下了动作。

    柳氏竟与苗姨娘暗下都有往来,这小小的张家还有多少事情是她想象不到的?

    青梅看似待她忠心,可青梅的爹娘都在柳氏手下做事……

    今日柳氏听到青梅来此处寻她,事后难保不会问起青梅是在何处寻到了她——若她偷听之事被坐实了,还不知是怎样的后果。

    想到这里,张眉娴头上汗水更密,却是冷汗。

    她缩在那丛还算隐蔽的青竹下,眼睁睁地看着青梅一步步来到了荷塘边。

    “奇怪,整座府都找遍了,大小姐究竟能去哪儿啊?”青梅一边嘀咕着,一边提着灯朝着竹丛走来。

    她做事向来心细,可眼下这心细,却让张眉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晃着的光亮越来越近……

    张眉娴几乎认定了自己要被发现之时,却见青梅忽然停下了脚步。

    塘边与竹林挨近的地方均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因平时无人踏足,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青梅朝着前方看了一眼,大约觉得大小姐不可能躲起来不回答她,便未再坚持上前。

    她转身往别处去了。

    饶是如此,张眉娴也不敢立即出去,而是静静等了许久,直待确定人走远了,才悄悄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浑身是汗的她再感觉不到夏日的炎热。

    她站起身来,因心神不宁,脑中思绪良多的缘故,便没顾得上留意脚下——而这一个不小心,致使脚下骤然打滑,身形摇晃间,很快就朝着荷塘的方向倾倒而去!

    张眉娴来不及惊叫,人已落入了水中!

    随着“扑通”一声落水的声响在寂静的四周荡漾开,还有女孩子惊慌失措的求救声。

    “救、救命……!”

    相较于方才的害怕被人发现,此时她甚至盼着青梅能去而复返!

    恐惧到了极致的挣扎中,她伸手胡乱抓着荷藕花茎,而那些飘飘浮浮的植物根本给不了她丝毫助力,反而拖缠住了她的双腿,让她往下沉去。

    就在张眉娴濒临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

    途径此处的张秋池听到了女孩子的求救声。

    他心急如焚地想要下水救人,可问题是他根本不会水!

    急乱中,他手脚并用地折了一支青竹竿,紧紧攥住一端,朝着塘中水面挥去!

    “快抓住,我拉你上来!”

    少年大声地说道。

    张眉娴却几乎没了力气,双臂无力地漂浮在水中,想去抓那竹竿,却根本触及不到。

    张秋池见状,心一横,抓着那只竹竿就毫不犹豫地跳入了荷塘内!

    此处的水应当不会太深,他抱着侥幸的心态借着竹竿的浮力朝着女孩子挣扎的位置而去。

    女孩子粉色的衣裙在水中浮动着,犹如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张秋池刚抓住她一只手臂,欲拖着人往岸上去,就觉得女孩子的身体如千斤秤砣一般,坠着他一同往下沉了几分!

    待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重心。

    救人的心是火热的,可喝进去的水却是冰凉的。

    还有些腥臭。

    这一刻,他的身份发生了颠倒性的改变——成功地从一个施救者,变成了急需被施救的人。



    躲在暗处一直跟着张秋池的棉花得见少年人在水中竟已自顾不暇的狼狈模样,不由地惊呆了。

    说好的见义勇为呢?

    怎么觉得他若再不出手的话,大公子就要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啊!

    棉花吐掉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箭步冲向塘边,而后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连水花都没激起多少。

    这!才叫真正的泅水!大公子,看到了吗,学会了吗?

    棉花很快就游到了张秋池身边,架起了他一条臂膀。

    张秋池一面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一面呛着水道:“先……先救她!”

    棉花沉默了。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三姑娘小小年纪何以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时时守在大公子身边了——

    就这舍弃自我,普度众生的德行……谁能不操心啊!

    他第一回知道原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句话,竟还是有后续的——那就是已是自身难保了,还要坚持去保别人。

    大公子啊,快住嘴吧,小的敬您是尊活菩萨还不行吗?

    棉花坚持先将张秋池救了上去。

    在他眼中,买下他的人是三姑娘,三姑娘要他保护好大公子,他便一丝差池都不容许发生。

    至于那位溺水的小丫鬟,同他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顺手将人捞上来算是日行一善了。

    被误认为是小丫鬟的张眉娴被棉花粗暴地拖上岸,跌坐在地上往外咳出了几大口池水,与此同时,惊惧到了极致的脑袋也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

    “你没事吧?”

    少年人关切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张眉娴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被池水浸的又疼又涩,视线模糊极了。

    一片昏沉的朦胧中,她隐约得见一张少年温和清俊的脸庞轮廓被夜色晕染的格外不真实。

    “你是谁?”张眉娴呼吸仍不顺畅地问。

    对方却好似惊愕了一瞬,脱口问道:“……大姐?怎会是你?”

    张眉娴愣住了。

    视线渐渐变得清晰间,她终于也彻底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样貌。

    这不是二叔庶出的长子……张秋池吗?

    也就是方才偷偷与柳氏见面谈话的苗姨娘的儿子!

    张眉娴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手撑着地就要站起身。

    张秋池认出了她之后,便也未多问她为何会在此处落水,只是道:“大姐不曾带丫鬟前来?可要我去将丫鬟找来,送大姐回去换衣请大夫?”

    “不必!”张眉娴语气无力却极坚定。

    张秋池不由怔住。

    “多谢你救了我。”张眉娴语气稍缓,却是道:“但今晚我落水之事,还请你务必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张秋池有些不解,想了想却又释然。

    女子落水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况方才棉花也下了水救人……大姐大致是担心传出去对名声不利吧?

    倒是他疏忽了。

    张秋池点头答应下来,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

    陌生人他都常怀善意,更遑论是同府姐弟。

    可张眉娴眼下这副模样,若在回去的路上被人瞧见了,还是一样的瞒不住。

    张秋池稍一思索,便提议道:“此处离三妹的愉院最近,大姐不如先去三妹那里更衣暂避。”

    张眉娴闻言有些犹豫。

    三妹?

    张眉寿自幼娇蛮霸道,偏被张眉妍哄得服服帖帖的——这一点,张眉娴十分地看不惯,是以对张眉寿这个隔了一房的妹妹并无太多好感。

    可她也看得出,经过最近发生的许多事,二房与大房已经隔心了,而据那日父亲跟祖母说……二妹私会邓誉被抓包一事就有三妹的设计在里面。

    她不是很信,但今日家宴之上,她瞧着张眉寿,总觉得像变了个人似得。

    张眉娴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但眼下要她去张眉寿的院子里暂避,她总觉得不是个好主意。

    张秋池见她不说话,也只好道:“大姐若另有安排,我便先行回去了。”

    他是热心助人,却绝不是非要插手不可。

    况且,这一身湿漉漉,委实怪冷的。

    “等等……”

    张眉娴喊住了他。

    她是绝不可能就这样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的——

    既如此,除了找三妹帮忙之外,似乎也没有旁的选择了。

    ……

    愉院中,张眉寿已经洗漱罢,正趴在床上,身下压着软乎乎的枕头,捧着一本画册看得入神。

    她不喜诗词文章,却痴爱与字画有关的一切,喜好剪纸也是因此。

    只是单靠着一腔喜爱,上辈子无人指点,连入门都是靠着自己瞎胡临摹,故而自认到底也没学出个什么鸟来便是了。

    但也不求学出个什么模样来,做喜欢的事,做的喜欢,便足够了。

    这画册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不是先人之作,而正是当今才子名家、前东宫讲官李东阳的随笔画册。

    李东阳幼时乃赫赫有名的京师神童,八岁时入宫验试,被先帝钦点入国子监读书,十七岁便在殿试中取二甲第一。

    去年,时任东宫讲官的李东阳因父亲李淳病故,如今正于家中守制。

    此时李大人86小说还含着年少张狂之气,相比后期的沉稳内敛,大气磅礴,略显青涩之余,却又意气风发。

    张眉寿在心中评价着。

    她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同为祝又樘在位期间的肱骨大臣李东阳,因她儿子祝照昏庸无能,在祝又樘驾崩之后,与谢迁一同多番辞官之事——她始终不允,软硬兼施地劝阻着。

    挨到最后,身居名士之首的李东阳,甚至不惜当朝宣称自己患了极严重的“痔病”,以此为由,苦苦乞求归去养老。

    她到底没再好意思强留,皇帝也无言了,唯有准其所请……

    张眉寿忆起往事正入神时,忽然听到张眉娴和张秋池过来了,不由十分惊讶。

    张秋池且罢了,与她从无往来的张眉娴怎么也来了愉院?

    而待披了外衣去外间见人,得见俩人均是一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之时,张眉寿更是诧异之极!

    “大哥,大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怎么瞧着像是刚从河里被捞上来似得?

    而一将张秋池与落水联系到一处,张眉寿就不禁紧张起来。



    张秋池看了张眉娴一眼,只道:“三妹,你且让大姐跟你说罢。”

    张眉寿心底狐疑。

    她记得张秋池与张眉娴似乎并无交集的。

    可又见张眉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眉寿也只有道:“阿荔,先给大姐取一套衣物过来。”

    阿荔应下便去了。

    此时,张秋池给张眉寿递了一个“咱们回头再说”的眼神,就也道:“三妹,我先回去更衣了。”

    张眉寿虽一肚子疑问,但显然此时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只能点点头。

    张秋池离去后,阿荔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裙过来了。

    “大小姐,这是奴婢新裁的衣裙,还不曾穿过。您若不嫌弃,便先将就着换上吧。”她身量与张眉娴差不多高。

    张眉娴将衣物接过,朝着张眉寿道了句谢。

    张眉娴在耳房中换罢了衣物,阿豆又伺候着她一点点绞干了头发。

    “劳你将我的衣裙洗了挂进院子里吹干。”张眉娴对阿豆客气地吩咐道。

    阿豆略微一怔,而后点头应下。

    张眉娴收拾一新之后,再回到正堂,已不见了张眉寿,只有一个二等丫鬟阿菱等在那里,并着一碗冒着热汽的姜汤。

    姜汤是张眉寿吩咐熬下的,这让张眉娴很惊讶。

    但她也没有矫情推拒,而是一口气将有些辛辣的热汤灌进了肚子里。

    原本冰凉的手脚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后背片刻就冒了一层汗。

    “三妹呢?”张眉娴跟阿菱问道。

    “三姑娘在里间呢。”

    张眉娴犹豫了一下,想到那一碗姜汤,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她在珠帘前止步,隔着帘子询问道:“三妹睡下了吗?”

    里头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还不曾。大姐进来吧。”只是这句话刚说完,这声音的主人就打了个极长的哈欠。

    阿荔从里面打起了帘子请张眉娴进来。

    原本趴在床上的张眉寿已经合上了画册,下床穿好了鞋,在临窗的椅子里一边坐下,一边请张眉娴也坐。

    二人都坐好之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张眉娴颇有些不自在。

    “三妹,谢谢你。”她好大会儿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大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张眉寿的从容得体让张眉娴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四目相对间,张眉寿道:“大姐放心,今晚之事我是不会对旁人提起的。我这院子里的丫鬟,也不是嘴碎之人。”

    张眉娴一下子更是惊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本还为难着怎么跟三妹提起要她保密这件事,可三妹竟主动与她保证了,且半个字都没有多问,免去了她的诸多尴尬与为难。

    她以往怎没发现三妹如此善解人意,聪明贴心?

    “……那我再谢谢三妹。”张眉娴的语气显然比上一次道谢时更多了几分亲近。

    张眉寿笑了笑,道:“大姐若今夜不想回去,我便让丫鬟去传个话儿,只说咱们姐妹聊得兴起,今夜你歇在愉院了。”

    张眉娴听得眼睛顿时一亮。

    这法子好!

    “有劳三妹了。”她越看眼前的小女孩越觉得顺眼了——女孩子之间的好感,有时来得格外容易。

    张眉寿的院子不大,卧房仅一间而已,张眉娴要留下来睡,二人便只能同塌而眠。

    熄了灯之后,张眉寿睡床头,张眉娴睡床尾。

    黑暗中,两个人各自想着事情。

    张眉娴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柳氏与苗姨娘之间的对话,越想越多,根本睡不着。

    还有她的亲事……若她真的被迫嫁给那个比她父亲还要年长的人,该怎么办呀?

    张眉寿则在想着张秋池下水救张眉娴的事情——此事张秋池没说,她也没问张眉娴,但是经过她已经了解清楚了。

    就在张眉娴方才更衣的间隙,她让阿荔打着去给张秋池送姜汤的旗号,顺便找了棉花细问此事。

    原来是张眉娴不知因何落了水,恰巧路过的张秋池不顾险阻下水救人,最后两个人再一同被棉花给救了上来的曲折故事……

    张眉寿乍一听闻,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心惊。

    若是她没有交代棉花贴身跟随张秋池的话,结果会是如何?

    她想到上一世张秋池的溺亡,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上一世张秋池便是因此而死,只是他死之后,张眉娴恐怕被牵连,才将他的尸身抛于西漕河内?

    只是这想法不光大胆,还经不起推敲。

    先不说张眉娴何来的胆量与能力做好这一切,单说据棉花所言,当时张秋池和张眉娴皆是命悬一线,若无人施救,死得绝不会只是一个。

    前世张眉娴可活得好好的呢。

    所以,张眉娴此番落水,极有可能是前世不曾发生的事情——只是这一世不知因何有了变故。

    张眉寿按下张眉娴的事情不再多想,过于活跃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个同样大胆的猜想……

    通过张秋池不顾自身安危救人这件事情来看,这是个热心肠的少年人,所以……上一世端午前夕,他会不会是恰巧路过西漕河,为了救遇害的秦姑娘才致使了自身悲剧的发生?!

    只是这一世因为她的缘故,改变了张秋池出现在西漕河畔的契机了而已?

    张眉寿竟觉得极有可能。

    可任凭她想破了天,也只是猜测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可以证明。

    张眉寿想得脑袋疼,干脆不再去想,而正打算睡时,忽然听得张眉娴轻声问道:“三妹,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

    张眉娴闻言忽然就掀起被子坐了起来,挪到了张眉寿身侧。

    昏暗中,张眉寿茫然地看着她。

    “大姐,怎么了?”

    张眉娴看着那双在黑暗中尤为晶亮的眼睛,莫名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三妹,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张眉娴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显得格外神秘。

    她原本没想过要跟任何人说的——咳,她才不是因为区区一碗姜汤就被收买了呢。一定是因为三妹今晚的表现冷静又贴心,让她觉得格外靠得住,所以她才愿意将这个可能会影响到二房的秘密说出来。

    但好心的同时,她也必须为自己打算,所以又加了一句:“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张眉寿定定地点头。

    她是很喜欢听秘密的,但她眼下对张眉娴的秘密并不是很感兴趣——她以为张眉娴是要将自己今晚落水之事与她明说了。

    可事实却是,张眉娴真的说出了一个令她意外至极的秘密。

    “今晚我在后花园里,不小心听到了柳氏偷偷和一个人说话,那人竟是苗姨娘……”张眉娴并不拐弯抹角。

    “她们说什么了?”张眉寿几乎是瞬间就追问道。

    张眉娴一时复述不上来那些偷听来的、零零散散的对话,又恐三妹会理解不清楚,是以便以梗概的方式说道:“柳氏挑拨苗姨娘和二婶的关系,还怂恿苗姨娘去做什么事……我虽不知是何事,但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末了,又肯定地补充道:“我猜想,柳氏是因近来之事记恨上你们二房了,想借苗姨娘之手来报复二叔二婶。”

    至于怎么报复,她不得而知。

    张眉寿听得震惊极了。

    她惊得不是大伯娘的不安好心,而是大伯娘竟暗中与苗姨娘有联系!

    这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张眉寿冷静下来之后,便琢磨起了张眉娴话中的真实性。

    按理来说,张眉娴是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情来骗自己的——她知道张眉娴与柳氏这个继母的关系向来紧张,张眉娴肯将柳氏的坏心思与她道明,这并不奇怪。

    而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想必很快便可分辨!

    ……

    端午过后,下了一场小雨。

    细蒙蒙的雨雾中,阿荔举着一把紫竹油伞,护着张眉寿出了张宅。

    张家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三姐,快上来。”

    梳着丫髻的四小姐张眉箐透过半支开的马车车窗,对张眉寿笑着招手。

    今日是张眉寿回私塾上课的日子。

    小时雍坊中的私塾名叫“时月书屋”,由上一任定国公、也就是徐婉兮已故的曾祖父徐昌余所取。

    张眉寿与张眉箐同龄,同年入私塾,故一直都在同一间书堂内读书习字。

    雅致明亮的书堂里有序地排列着三十余张楠木书案与靠背椅,临窗下的方几上,各自摆放着一盆被精心养护的君子兰。

    此时未到开课的时辰,各个位置上都还空荡荡的。

    张眉寿刚踏进书堂内,书墨和女儿家们身上熏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使她的思绪忽然就被拉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小时雍坊里的女孩子一般四五岁便入私塾读书,一直呆到十岁。

    虽私塾内对女孩子管制不言,相对课业繁重的男孩子要松快上太多,只求个读书识字,将《女则》大致读通而已,可幼时整整五六年的光景耗在此处,仍令张眉寿印象深刻。

    张眉寿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记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一扇大窗外,有着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

    午后困倦时,她总趴在书案上借着竹林投下的阴影打瞌睡,女先生似乎也无心过分管教她,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眉寿刚在刻意做小了尺寸的靠背椅里坐下,就听得一阵女孩子说笑的声音传近。

    张眉寿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衣着精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其中,被拥簇在最前面的那位,正是她上一世交好了一辈子的闺中好友,徐婉兮。

    张眉寿看着那长相俏丽却面露不耐,犹如孔雀一般高傲的女孩子,忍不住就露齿一笑。

    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她的徐婉兮被她这个笑晃得一阵发怔。

    啊,张眉寿竟然回来读书了?

    可为什么这两番相见,总像是个痴汉似得、没缘由地盯着她笑啊!

    徐婉兮皱着眉,而后将张眉寿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那犹如高手过招一般谨慎的目光,让张眉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那笑容仿若阳春三月中的微风拂过,将窗外的阴雨潮湿都驱散了开来。

    徐婉兮眉头一阵狂跳。

    她本还疑惑张眉寿今日为何会穿得平平无奇、以及那平平无奇的衣裙又为何被她穿出了一种别样的恬静来着……

    瞧她那坐姿、瞧她那笑容……

    竟是气质举止都已大变了!

    她明白了……一定是张眉寿近日在家苦学了仪态礼数,又死命地磨平了骄躁的性格,妄图以此来击败她!

    天呐,这些东西恰巧是她最不愿学、也是最不足的啊!

    说好的比拼外表上的精致,张眉寿为何另辟蹊径,忽然注重起了内在美?

    这简直是作弊!

    徐婉兮满心不服与危机,再看张眉寿的笑意,便总觉得那笑意里掺着挑衅了。

    “张三——姑娘回来了呀。”一位身穿蓝色衣裙的小姑娘刻意拉长了张三二字,走到了张眉寿面前,狭长的眼睛里是窃窃的笑。

    张眉寿点点头,未有说话。

    原谅她,对这等平平无奇的脸蛋儿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根本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了。

    见她未被激怒,那小姑娘觉得没趣儿,吐了吐舌头就兴致阑珊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

    只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病一场还病傻了呀……”

    她刚坐下,神色却忽地一喜,又站了起来。

    “呀,蒋三姑娘。”

    张眉寿单是听到这个称呼,眼神便是一冷。

    蓝裙小姑娘已经迎上前,讨好地挽住了对方一只胳膊。

    张眉寿抬起眼睛,视线中便出现了一抹丁香色的身影。

    那女孩子年纪与她们相仿,脸上却并无太多婴儿肥,小小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尤为灵动,嘴唇和鼻子都生得小巧精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极惹人注意的机灵劲儿。

    张眉寿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张苍老又中了风的脸庞在她手下不停地挣扎,变得越来越狰狞,最终没了气息,死不瞑目的画面。

    这一想,便觉得通体舒畅了。

    这便是蒋令仪了。

    上一世恶心了她半辈子,最终被她拿被子捂住了口鼻,生生闷死在寝宫里的半路子太后。

    蒋令仪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而是笑眯眯地朝着一侧的徐婉兮走了过去。



    徐婉兮对她的厌烦全写在了脸上还嫌不够,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可蒋令仪却好似没瞧见一般,仍是凑了上去。

    对于蒋令仪的厚脸皮,张眉寿早已司空见惯——却不成想幼时竟已经造诣如此之深了。

    看来不管是什么事情,果真都要讲求个天分二字。没有天分,一味硬学,总难学到精髓。

    显然掌握了厚脸皮的真正精髓的蒋令仪走到了徐婉兮身边,笑着轻声问道:“我听闻徐二姑娘要去仁和公主的六月花会?”

    徐婉兮作为定国公府的嫡女,身份尊贵非寻常贵女可比,她昨日已经收到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请柬。

    “是又如何。”徐婉兮不紧不慢地去翻书,干笑了一声,道:“反正我是不会带你去的。”

    她最厌恶的就是在男孩子面前装柔弱,说话嗲里嗲气的人了,简直看一次呕吐一次。

    偏偏小时雍坊里的一群男孩子……包括她哥哥徐永宁都跟睁眼瞎似得,半点看不清楚,还怪她欺负蒋令仪,倒过来夸赞蒋令仪温柔大方不与她计较!

    总而言之,自打从半年前蒋令仪住进小时雍坊开始,整个小时雍坊里的风气都被她带得乌烟瘴气了!

    而她就要向所有人证明,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的徐三姑娘也并不是人见人爱的——她,徐婉兮,就是蒋令仪永远都高攀不上的对象!

    “我也不要徐妹妹带。”蒋令仪笑笑说道:“恰巧那日我姨母也要去凑热闹,我跟着一同去便是了,也不要什么请柬。”

    徐婉兮脸色一黑,才明白她是炫耀来了。

    蒋令仪的姨母钟氏是当今六皇子祝又淇的生母,去年诞下六皇子时被封为了静妃。

    静妃虽与其他妃子一般活在宁贵妃的阴影之下,可她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想过要反抗逃离这片阴影,反而将宁贵妃巴结得舒舒服服的。是以在宫中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蒋令仪的父亲远在陕地为官,蒋家举家都安居于陕地,正因静妃还算‘得宠’的缘故,蒋家人才特地将蒋令仪送到了京城外祖钟家长住。

    半年前,蒋令仪来到小时雍坊钟家,入了私塾,也不负家人众望,依仗着从不得罪人的好性格,结交了许多权贵子女。

    只是徐婉兮是个例外,仿佛不管她怎么讨好巴结,反而都只会惹得徐婉兮越发讨厌她。

    但蒋令仪仍一如既往地笑脸迎人。

    “蒋姐姐,你当真要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吗?”先前那蓝衣小姑娘满眼艳羡地问道。

    蒋令仪点点头,由那小姑娘拉着去了她的位置说话。

    徐婉兮“嘁”了一声,满脸不屑。

    跟着做皇上小妾的姨母去一趟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些太监宫女们还个个不要请柬便能去呢,没个正经请柬,亏她还嘚瑟的挺来劲的。

    不过,她今年还没想过要带谁去呢。

    要她好好看看,是谁这么荣幸会被她选中呢——

    徐婉兮的目光扫过书堂内的小姑娘们,似有意还似无意地停留在了张眉寿的身上。

    论样貌论胆量,张三倒是个不会给她丢人的……

    才不是因为觉得她退了亲名声不好,想带她去花会遛一遭日后好说亲呢!

    可她怎么没像其他小姑娘那样来求自己呢?

    她不求,她总不能主动提出带她同往吧?

    大家都知道,她徐婉兮可是很要面子的。

    徐婉兮自顾自地在心中喃喃着,正想得入神呢,忽然就听到有女孩子失声大叫了起来。

    这叫声惊恐极了,吓得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女身着粉衫的女孩子已经跳了起来,脸色苍白地大喊大叫道:“有……有蛇!有蛇啊!”

    蛇?!

    哪个女孩子不怕蛇,更何况都是自幼养在深闺的娇娇女。

    徐婉兮自然也怕,但她还是努力拿出贵女的风范来,壮着胆子道:“徐婉宁,你瞎叫什么呢,哪里有蛇,我怎没瞧见!”

    徐婉宁是她二叔家的庶女,去年她便是带着这个庶出的四妹去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谁知她动辄便要惊叫,竟像是一只分不清时辰不停打鸣的公鸡似得!

    噫……害她在花会上丢尽了脸面!

    “二姐,真有蛇!啊……啊!”徐婉宁不停惊叫间,捂着头道:“它……它它已经快到你脚下了!”

    徐婉兮本想骂她一句“真有蛇你捂着头有什么用”,可一听到最后几个字,额头登时冒了一层冷汗出来。

    她强撑着低头去看,竟看到真有一条青色的大蛇正朝着她的方向快速地游走而来!

    徐婉兮这回也顾不得去嘲笑徐婉宁了,也抱着头乱蹿起来!

    一时间,书堂内乱作了一团,四下充斥着女孩子的惊叫声,甚至胆小的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张眉箐躲到张眉寿身边,吓得不停跳脚。

    张眉寿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和四处躲避的徐婉兮,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来。

    她记得,她被烧伤后在家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婉兮曾因被蛇吓到,昏迷了数日不说,还大病了一场,患了惊厥症。定国公府为此不光请了太医前来,最后连巫医都请了——饶是如此,婉兮仍是病了数月才渐渐好转。

    她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此事之后,小时雍坊里的女孩子们愈发闻蛇色变,包括她在内都很是惶恐了数年。

    婉兮更是怕蛇怕了一辈子,所有但凡与蛇同音的字眼儿都不能听到,一听就冒冷汗,偏偏朱希周最宠爱的小妾就姓佘,旁人喊她佘姨娘,朱希周则张口闭口佘佘的喊……婉兮因此大哭过不知道多少次,说朱希周故意想要克死她再另娶。

    张眉寿上一世此时仍在家中养着烧伤,是以不知私塾里进蛇时的具体情形,可她后来曾忍不住问过徐婉兮,当时那么多人都瞧见蛇了,为何偏偏只有她被吓出了病来?

    时隔多年,徐婉兮仍惊叫着答她“因为那蛇妖一直追着我一个人咬!”

    她将那蛇称之为了蛇妖,可见在她心目中此事不光令她惊惧,在她眼中还透着别样的诡异。

    可张眉寿觉得大致是她自己吓自己而已,毕竟世上哪有什么蛇妖?

    至于所谓的只追着她一个人咬,更是荒诞了。

    但眼下,张眉寿惊愕之余,却要衷心地说一句……婉兮,是我错怪你了!

    因为眼前那条青蛇……真的一直在追着徐婉兮!



    几名以蒋令仪为首的女孩子已经跑出了书堂,徐婉兮倒也想往外跑,可她方才惊慌之下被那条青蛇逼进了一方角落里……已是逃无可逃了!

    不远处的徐婉清仍在捂着头不停大叫,哭喊着道:“二姐,那日我就说不能吃蛇羹的……你偏要尝,眼下它们是找你索命来了!”

    本就惊恐到了极点的徐婉兮闻言也哭了起来,却是边跳脚边骂道:“你个乌鸦嘴,快给我……住嘴!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我把它赶走啊!”

    碍于对徐婉兮的敬畏,徐婉清壮着胆子尝试着靠近,可刚迈出第一步,就见那青蛇忽然昂起了头,伸长了蛇身,吐着冰冷的蛇信子朝徐婉兮探去!

    这惊悚的一幕让徐婉清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她一时连大喊都忘记了,颤抖着一个后退,撞到了桌角,脚下踉跄着摔倒在地。

    “滚、滚开!”

    徐婉兮脸色惨白,手足无措,不敢去看那蛇,却又不得不时刻紧盯着它的动作,如此近距离的对峙让女孩子脆弱的内心早已崩溃不堪。

    可只是须臾而已,那看似静止的蛇就张开了嘴朝她咬去!

    徐婉兮整个人已经贴在了墙上,再不可能躲得掉了,她吓得肝胆欲裂间,蓦地转身面向了墙壁,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女孩子在心里大哭着默念道。

    而想象中的疼痛似乎并没有发生。

    “婉兮,你快出去!”

    有女孩子语速极快地催促道。

    徐婉兮闻言屏住了呼吸转过头,只见是张眉寿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手里还死死地按着一只扫帚。

    蛇呢?

    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扫帚往下看,结果就瞧见了一团青色被压在扫帚下,时而卷曲时而伸长地挣扎着!

    徐婉兮瞳孔一阵剧烈的收缩,既是惊惧又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恶心。

    “别看了,快走啊!”那道声音又在催促她。

    徐婉兮一时连哭也忘了,反而急着问张眉寿:“那你呢?它可是会咬人的!”

    她视线中瞧见那身着藕荷色对襟短襦的女孩子虽看似冷静,可一张小脸亦是没有血色,雪白的脖颈绷得紧紧地,视线不敢去直视自己扫帚下的东西。

    张眉寿显然也很怕,但她仍站出来帮自己制住了蛇!

    反观那些平日里对她百般巴结讨好的小娘子们此刻跑的跑,躲的躲……到头来与她共患难的竟只有平时处处与她较劲的张三而已!

    果真是患难才能见真情呀!

    这个认知让徐婉兮一阵热泪盈眶,一时更不愿抛下张眉寿独逃。

    了不得被咬一口便是,与安危相比,义气更重要!

    徐婉兮莫名多了分勇气与胆量,咬着牙上前狠狠一脚踩住了蛇头!

    张眉寿震惊了。

    这丫头不怕蛇了吗?

    可女孩子的绣鞋根本没有太大杀伤力,那青蛇被踩了一脚吃痛挺起蛇身,反而从张眉寿的扫帚下挣脱了出来!

    蛇身则极快地缠绕到了徐婉兮的脚腕之上!

    “啊!”

    这可当真将徐婉兮的魂儿都给吓掉了,她脚下一阵发麻,腿也吓软了,一下子就瘫坐到了地上,不停地甩着那只被蛇缠上了的右脚。

    怕蛇不分年龄,张眉寿活了两辈子也没见到这等情形,一时没了主意,就拿起扫帚往徐婉兮脚上拼命地打,试图将蛇给打下来!

    可那蛇缠得越来越紧,竟好似将徐婉兮当作了猎物一般。

    惊得浑身发颤的徐婉兮忽然大声尖叫了一声。

    “张三,它咬我了!它咬我了!你快救我呀!”

    张眉寿闻言再顾不得其它,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上前一把抓住了再次张开了嘴的蛇头!猛一使力,将整条蛇从徐婉兮身上扯了下来!

    见那蛇有想要挣脱的迹象,张眉寿又极快地覆上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包在一起,紧紧地攥着蛇头!

    蛇身卷曲着缠上她的手腕。

    蛇越缠越紧,女孩子原本白嫩的双手很快被勒得发紫,可她仍死命地攥着,不敢松手。

    “婉兮,快去叫人来帮忙!”

    张眉寿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徐婉兮不敢再犯愣,忙不迭地点头,爬坐起身,朝书堂外飞奔去。

    可外面聚集的全是女孩子,别说帮忙了,就是连进去看一眼都不敢。

    有心帮忙的张眉箐也明白自己帮不上忙,便满头大汗地跑着去找先生来帮忙。

    徐婉兮也四处急着找能出得上力的人。

    蒋令仪一群女孩子挤在一处,个个脸色惶恐地透过支开的窗棂看着独自呆在书堂内与蛇“搏斗对峙”的张眉寿,眼底皆是震惊。

    平日里大家都说张三外表娇蛮,实则就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的,可今日来看……人家分明是真老虎呀!

    很快,徐婉兮便拉着兄长徐永宁赶了过来。

    徐永宁身后,跟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小少年。

    “书堂里怎会有蛇呢?”徐永宁疾走间,仍在怀疑妹妹话中的真实性。

    徐婉兮:“你看了便知道了!快去救人!”

    徐永宁经过时,看到了蒋令仪。

    蒋令仪一脸受惊地喊了句:“徐公子……”

    徐永宁先是安慰了她一句“别怕”,才被妹妹拉着进了书堂内。

    张眉寿依旧维持着先前紧紧攥着蛇头的姿势。

    徐永宁一见真有蛇,眼底也现出一丝畏惧来。

    可他被奉为小时雍坊一霸,天不怕地不怕的名号是自己打出去的,此时再怕也不可能临阵退缩。

    更何况,他见张眉寿那般吃力辛苦又强忍恐惧的模样,心中着急得厉害,半点想走的心思都没有了。

    连区区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都尚且能这般勇敢,他若不做点儿什么的话,这小霸王的位置干脆拱手让给张眉寿算了!

    且他头一回知道,原来女孩子不哭不示弱也不说话,却也能让人这般心揪的。

    后面的那些小公子小少爷们大多都瑟缩着不敢上前,或暗暗吸着冷气或凑近些看热闹。

    “你们有没有匕首!”徐永宁朝他们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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