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苏厨 > 全文阅读
苏厨txt下载

    第十一章物价

    程文应停下脚步想了想:“也是,这法子如你昨晚那尺子一般,道理说通简单至极,可为啥时至今日方有人想到呢?”

    苏油背着手,悄悄搓着被拉红的小手道:“那这就是我的怪癖吧,喜欢把事情往精细了想。”

    程文应点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的深意,当在此处了。”

    苏八娘接过话头说道:“伺月说昨日小幺叔做菜,跟厨子说的也是阿爷这句话。”

    程文应一脸复杂的表情,感叹道:“亏我还担忧你不能习业立身,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只把精细一门悟到此等地步,贤侄天下间大可去得。不过这话对厨房周胖子说……哈哈哈,多半是明珠暗投了。”

    苏油偷笑道:“也不算暗投,起码他也学会了两道菜不是?学会了食材精致部分和粗糙部分分别处理不是?这厨艺就精进一层。有教无类,这可也是夫子说的。”

    程文应捋着胡须打趣道:“一部《论语》,算是被你用活了,诶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这个?”

    三人谈笑着出来,苏油拿着两卷图纸,跑去找老于。

    老于正在指挥于大和于二准备做工,见到苏油过来,赶紧过来见礼:“小先生来了啊,我今天把雕版都翻了出来,不合尺度的准备精修一遍,有了游标卡尺,我非得做到不差毫厘才算完事!”

    苏油一副小大人模样:“于工态度可嘉,不过我又设计了一份图纸,除了可测宽度,还可测内径,另外精度还能更细。”

    老于满眼都是圈圈,消息来得太突然,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更细?小先生这是要……那词怎么说的来着?精确,对就是精确,小先生这是要精确到毫了?”

    苏油说道:“那一时还做不到,不过昨晚我想了一下,可以将一尺三分,我称它为小尺。同理可得小寸,小分,最后落到游标卡尺上,精度还能提高三倍,精确到三分之一厘,我称之为小厘。”

    这就几乎接近现代百分尺的精度了,将精度提升到了零点一毫米左右。

    老于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这上来,什么都要小先生提醒!你放心,这图纸一看就明白,交给我了,今晚你们回来就一定能看到几把精度更高的尺子!”

    苏油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还有一点,就是这次的刻度辅尺是可调的。因为气候水分的变化,有可能会导致卡尺合拢时,主副尺零度不能再重合的现象,我管这个叫偏差。副尺设计成可调式,就能随时纠正这种误差。”

    老于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已把苏油当成鲁班再世,言听计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搞好。

    出了大门,程文应送苏八娘上了软轿,准备给苏油也叫上一顶,结果苏油说他更想走路,顺便逛逛眉山城的风物,程文应只得由他。

    各自开拔,走出了一段后,八娘才对苏油轻声道谢。

    昨天晚上急急将苏油丢下,就是为了早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母子俩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浑身顿觉轻松无比。

    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风貌让苏油觉得倍感新奇和亲切。

    上一世自己帮扶过的几个偏远乡镇,和现在的眉山城,还真有些类似。

    青石板路两边是阴沟,阴沟上面盖着石板。

    这就了不得,穷乏的下县,道路两边常常是阳沟,没别的意思,石料能省一点算一点罢了。

    阴沟上面是屋檐,屋檐的雨水长期定点落在石板上,已经将石板打出沿街边两排小坑。

    每隔一段,阴沟上的石板还镂雕着大铜钱状的进水孔。

    道路两边,是中国第一次形成的新阶层——市民阶层的房屋。

    市民阶层的出现,说明了服务业和手工业的兴起,这完全体现在了眉山城街道两侧的生活图景之上。

    小食肆,干果肆,粮油肆,酒肆,布庄,绸庄,竹器铺,棕铺,杂货铺……一路行来目不暇接,规模不大,但胜在物品丰富。

    还有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可以见到很多挑着粪桶的农夫,沿街收买各家居民马桶里的粪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贡献能卖一两文钱,这可是顶好的农家肥。

    然后还有卖薪柴的,居民们对杂木柴还都分得清,按耐烧程度讨价还价,一担柴也是几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还有直接卖水的,而且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着进城卖,一挑水视路程远近卖给离水井远的人家,也是十几文钱。

    苏油问八娘为啥城里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卖,八娘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能够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钱,好好爱护水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自家的风水财源,那不成败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听着物价,市民们见一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知道他不会买,却也一边按捺住不耐烦,一边看在旁边那顶小轿的面子上,强笑着回答。

    开玩笑,眉山首富程老爷家的轿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这小少爷好奇归好奇,总不是小户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礼貌不说,也不伸手乱摸,只笑眯眯的打听。

    一路打听下来,苏油已经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发现。

    比如吃的,物价当真不贵,就川中的早餐来说,一枚炊饼只卖五文钱。

    然后好笑的是五文钱的是带馅的,馅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鲜韭菜。

    不带馅的反而贵些,要七文钱,因为那是实打实的粮食,饱腹时间更长。

    再加上两文钱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对付一顿早饭。

    当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选择,比如羹,浆,煎饼之类,要吃饱,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过两百文。

    当然也有贵的,比如苏油就看到了标价一贯的烧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钱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专营,不过不能卖到四川境外其余宋地,因此很便宜,不过五百文一斤。

    当然也有标价一贯的小茶饼,还有据说是建州来的高级货色,那玩意儿一饼四贯!

    然后并不是后世想象那般,有文化就收入一定高,城边的脚夫,杵着扁担等人招募,像极了后世的山城棒棒军,苏油听叫价是使唤一天两百文,再包早晚各一顿饱饭。

    同样城边的抄书先生,一日使唤费用也是两百文,不过这是基数,超过一定字数,那就要按字数折价了。

    盐如今还是专卖,但私盐在川中也处于半公开状态,一斤不过七十文,都是块状,折成铜钱与汴京价格相当,这就已经很便宜了。

    苏油后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这七十文一斤的盐,很多贫苦人家都吃不起,用绳子吊一小块,往菜汤里一放一提,就算放过盐了。

    米,每石不过八百文,一斗八十文的样子。

    相比居民个人收入,肉也不算贵,最贵的牛肉,百文一斤,猪肉四五十文一斤,羊肉在两者之间,随行就市。

    不过好玩的地方就是越肥越贵,瘦肉没人买,和后世也颠倒了一个个。

    但是衣物就贵了,成衣铺里一件旧麻布衣,动则也是几百文,成色稍好些的绸衣,那就上贯。

    丝鞋,皮靴,那是一贯到几贯的高级货。

    衣物中木棉衣料和葛衣,更是价格不菲。

    苏油心里边默算了算自己的一身,一件苎麻内衣,一件青葛外衫,一条丝裤,一双丝鞋,就算自己是小孩,这一身没有一贯钱是拿不下来的。

    第十二章牛杂可是好东西

    在可龙里的时候,苏油看过土地买卖,一亩地也就是一贯钱的样子。

    这物价和后世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原来宋代城市居民的家当,基本上都穿在身上。

    仔细留心,还有发现,这里的人们使用的钱不是常见的铜钱,而是铁钱。

    偶尔有外地人采购用铜钱的,那一文铜钱能当铁钱两文用。

    还有交钞,楮皮纸做的,官方发行,一贯钞大致能当九百文。

    还有私钞,大商户发行的,用来和生意伙伴交易,其实更有点像是固定价额的提货单或者是原始汇票。

    苏油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西看,倒是苏八娘看不下去了,低声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小幺叔可是要使钱?我这里倒有一些。”

    苏油却不接,有点小尴尬的解释道:“不用不用,我就是呆乡里久了,想了解一下物价,原来大宋的物价如此便宜啊。”

    八娘噗嗤一声笑了:“小幺叔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县令大人还常常打秋风呢。”

    苏油大讶:“不会吧?我可是听说官家对读书人很宽松的,给俸禄都是往高了给,年节还给各种名目的赏赐。”

    八娘笑道:“那得是五品以上才行,如县令这般的七八品,一个月也就五六贯的花销,要养家糊口,人丁不旺还行,上了十口,加上迎来送往,那就不够看了。”

    苏油不信,回道:“八娘你又骗我,县长迎来送往,那是有公使钱的。”

    八娘摇摇头,说道:“你是没看过驿站那破败的样子!像眉山这样的地方,水路枢纽,来往的贵人高官多了去了,公使钱能够开销的?太守大人想要过得滋润,都少不得依仗我们江卿世家才行。”

    苏油有点疑惑:“那这官还有什么做头?”

    八娘笑道:“有你这想法的可不光只有你。翰林清贵不?几年前出的大新闻,有个穷翰林,连清选都不要了,辞了官职,在东京开了一家质行!”

    苏油点点头,这才算是对大宋的政治生态有了第一分粗浅的认识。

    自己以前的知识面太狭窄了,眼睛只落在了史书记载的大人物上,却从不知道大宋下层官员是这样的苦逼。

    看来升官不一定发财,不过现在了解那些为时尚早,自己来大宋,可不是为了受穷的。

    时间不长,小轿来到了一个城外临溪的工坊,工坊旁边是几个窑口,远处还有些田土,一个小庄子。

    工人们在抟泥,造胚,一位少女在指挥工人们干活。

    见到软轿过来,那少女便急急走了过来问道:“是苏姐姐吗?”

    苏八娘从轿子里出来,两人见礼后,那少女拉着八娘,欣喜地说道:“姐姐总算是大好了,咦,埙儿没跟你一起过来?我好想看看他啊。”

    八娘笑道:“一路颠簸,可不敢带出来。”

    那少女看着苏油逗弄道:“这小孩又是谁?快叫我姐姐,我给你吃甜豆。”

    苏油还没说话,八娘急忙拉着那少女嗔怪道:“你可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可龙里苏家老宅的长辈,人虽然才五岁,我也得管他叫小幺叔。”

    那少女听完后一跺脚叨叨着:“哎呀你怎么带了个小长辈来!平白跌了我的辈分!”

    八娘笑道:“我这小幺叔人虽小,可是绝顶的聪明,现在正在帮我弄活字排版的难题。小幺叔,这是史家二十七妹。”

    苏油施了一礼:“见过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撇了撇嘴:“小娃娃还装老成充大辈,这小幺叔我可叫不出口,我就叫你……小油吧。”

    苏油也不见怪,笑道:“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家中长辈就常叫我小猴子。”

    二十七娘笑得腰都弯了:“小猴子,哈哈哈,等你行冠礼的时候,那不是……那不是……”

    苏油倒是挺大气,回道:“沐猴而冠,想说就说,我不会生气的。”

    二十七娘反而不笑了,改容正正经经对苏油道了个万福:“小油性格可真好,倒是奴家孟浪了。”

    苏油赶紧还礼。

    八娘说道:“今日过来,是有事情求妹妹。”

    二十七娘说道:“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不一早就准备好了,看,泥料都在这边。”

    三人过去一一检视,苏油翻看了半天,摇着小脑袋问道:“二十七娘,有一种泥料,不知道你们这里用过没有?”

    二十七娘倒是挺讶异的:“你小小年纪,还懂陶泥?”

    苏油看着那些土黄色棕色和绿色的瓷罐,说道:“略懂。”

    说完随便取了一个挺大的斗碗,用双手抓着碗边翻转过来:“你这用的是本地的红泥,陈化后做胚,干后再施釉一次烧成的,泥料太粗了,不合治印用。”

    二十七娘听了后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我们家的瓷器虽然不如几大著名的窑口,可在川峡四路也是有口碑的,这泥我们精选的,东西都卖到大理去了,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苏油眨着小眼睛说道:“二十七娘别生气,你说的我都相信,我的意思是说,还可以更精。”

    二十七娘冷笑道:“要是你能够炼出更细的陶泥……”

    说完见到一旁笑盈盈的八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顿时笑靥如花:“那给你们做陶印的活,我们包了。”

    苏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很简单的,法子我上午才教过姻伯,其实就是举手之劳,我们先做个小实验吧。”

    这里工匠也多,见二十七娘没话,苏油便叫来工人,取来一口大缸打横,做了个木头架子卡住,然后在架子两边卯上圆轴,搁到支架上边,又做了一个轴柄,工人摇动轴柄的时候,大缸可以在架子上边转动。

    往大缸里加了些水,丢了些碎瓷片进去,让工人将大缸摇转起来,苏油开始往里边添加陶泥。

    很快,陶泥便被翻滚的碎瓷片切割磨碎,最后变成泥浆。

    二十七娘睁大了眼睛:“你这法子倒是讨巧得很。就是规模做不大。”

    苏油也不生气:“做实验嘛,这样快。”

    将泥浆倒出来,用粗竹筲箕过滤得到细泥浆,倒入另一口缸中搅拌静置一阵后,苏油在盛放细泥浆的罐子周围挂上布条,利用毛细吸水现象吸取水分。

    接着便和工人聊起瓷土的事情。

    苏油的口中,瓷土是一种白色的极具粘性的泥土,饥荒年月里,有人拿它充饥,虽然一时间能有饱腹感,但是却无法泄泻,吃这种泥土的人,最后会腹胀而死。

    这么一提醒,便有工人反应过来,说是城西蟆颐山下有一片地,那里便有这种泥土。山上还有白石头,这泥土估计便是白石头年深日久风化而成的。

    二十七娘一听真有这东西,立刻让人从庄子里拉来骡子,派人去城西取土取石头。

    等事情安排完,二十七娘笑道:“你们两倒是有口福的,庄子刚摔了一头牛,报了官,罚了些银钱,不过有牛肉吃了。”

    苏油顿时大喜:“真的?这个我来弄!”

    二十七娘似乎笑点很低,顿时又笑弯了腰:“哎哟,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呀?!”

    苏油对八娘说道:“八娘,你快叫人去家里,找伺月将我昨天让她弄的那包药粉找出来,哈哈哈,这回有大用了!”

    一行人来到庄子,这里其实不大,有一圈低矮的土墙,土墙外边是田地,种的水稻,土墙里边一头是菜园,一头是一圈草房,庄子上的人正在解牛。

    苏油兴匆匆地跑过去,一看只剩下一个腔子,不由得哭音都出来了:“牛杂呢?我的牛杂呢?”

    八娘急得直跺脚:“小幺叔,不得无礼!丢了我们苏家的脸面!”

    苏油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十三章精盐

    八娘说道:“牛杂是下使人都不吃的,除非贫弊到极处的人家,才会捡回家煮食。”

    苏油这才想起来,宋人脑蹄血脏,都是不怎么吃的,昨天的鸡杂,就不知道被厨子扔哪儿了。

    一位憨厚的村民咧着嘴笑道:“那是,我们庄子里,除了肥点的牛肠煮了喂狗,别的东西都扔掉了……”

    苏油眼都直了:“这么浪费?”

    说完眼珠子一转,满脸严肃:“农家力耕满载,不过温饱,市井一日辛劳,难留百钱。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苏家庄子上,可是没有这等事情的。”

    这话把二十七娘僵在了那里,苏八娘更是眼中含泪:“小幺叔,我们可龙里山田庄户,当真过得如此清苦?”

    二十七娘走到苏油身前:“奴家受教了。”

    说罢站起身来,也是一脸严肃,对刚刚那个粗壮汉子说道:“史大,耕牛失足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小先生所言在理,今日让你们以牛杂为食,以示惩处,你可心服?”

    “啊?!”苏油和史大同时目瞪口呆。

    史大苦着脸:“这事情是庄上过错在前,二十七娘,这罚我们认下了,多谢小娘子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苏油却不干了:“且慢!”

    二十七娘敛衽道:“小先生有何吩咐?”

    苏油擦了一把口水,咬牙切齿道:“我是外人,本不该干涉贵庄之事,这是失礼在先,所以也该受罚。而且起议在我,我要是不与庄户们同甘共苦,那就是招谤惹怨,所以我今天也必须与庄户们一起——吃!牛!杂!”

    八娘和二十七娘连忙阻止,不过苏油心意已决,甚至不惜抬出辈分来压人,这才勉强得过。

    叫了两个庄户去寻埋掉的牛杂,苏油偷偷擦了一把汗,想吃一口好吃的还真不容易。

    毛肚!我来了!

    从地里将刚埋掉的牛杂起出来,苏油指挥二人将牛杂搬到溪边,摆开阵仗清洗。

    抓了一个小孩子,叫冬儿的,就是他放牛不慎将牛摔了,和自己一起回去问庄头要了半斤麦面,又拿了一个大筲箕,下边铺上干净稻草杆子,杆子上铺上溪里洁净的河沙,河沙上又铺了一层草杆。

    八娘和二十七娘一路看着觉得古怪至极,都过来看他要做啥。

    苏油指示冬儿烧起一堆草灰,然后拖出大木盆将草灰调入盆中,然后一瓢瓢舀入筲箕中,过滤得到清水。

    经过三层过滤的水非常清澈纯净,苏油拿手一试,有些滑滑的感觉。

    找庄头要了半斤芥子,让冬儿舂成细粉,加入温水调成糊状,淋了豆油隔绝空气,再拿盘子扣上,放在灶台上保温。

    这时庄户已经将牛杂洗净送了过来。

    苏油指挥庄户用竹筒做了个唧筒,往牛肺里打水,然后搓揉挤压,将里边的血水杂质逼出来。

    牛心牛肝不用管,牛肚用面粉搓洗干净后,泡入草灰水中,去掉多余脂肪。

    一边解牛剔下来的大动脉,也被苏油收集起来,刮洗干净后同样泡入草灰水里边,这东西是火锅里的美味。

    然后胰脏拿去喂狗,牛腰留着一会儿再处理。

    剩下的,就是牛肠了。

    先处理小肠,指挥着庄户用盐搓出粉液,然后用面粉挂掉洗净。

    大肠也是照此办理。

    很快,院子里摆出了好几个大盆,里边全是干干净净的牛内脏。

    苏八娘和史二十七娘面面相觑,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是要吃粗食,还没料理呢,盐粉先去了半斤,面粉先去了两斤,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不过看着几盆东西,和以往所见的肮脏内脏有天壤之别,或许……真的能吃?

    苏油可没管他们怎么想,洗净之后,烧了一大缸水,让人将牛骨槌断,加入大缸之中熬煮起来。

    然后让人另烧一缸清水,将大小肠切成大段,丢入缸中烫上一阵,捞出来叫人切小片,然后将肠壁上白色的油脂都收集在小盆里。

    他自己除了烫牛杂,就是拿勺子慢条斯理地打去牛骨汤缸中的浮沫。

    庄户人家将牛肉解好,留了些好嫩肉给两位娘子做食材,剩下的都大块腌制起来,之后便分了些人过来帮忙。

    这时,八娘让去取十三香粉的人回来了。

    苏油让人将一半药粉缝入纱袋中,挑了块石头洗净绑上沉到大缸里熬汤,又加了好些花椒,姜片进去。

    一边支使庄户熬肠油,一边捞出毛肚动脉用清水漂洗,切改肺片,毛肚,黄喉。

    小孩子们都被安排去采芹菜香菜火葱,洗姜剥蒜。

    妇人们则烧饭,准备菜蔬。

    虽然人多事杂,但是苏油指挥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效率。

    二十七娘在一边和八娘说着悄悄话:“八娘,要是小油当庄头,包吃包住,一年开十贯钱,一点问题没有。”

    八娘骄傲地轻笑一声:“我们家小幺叔,以后是要读书考进士老爷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话是庄头说得出来的?”

    二十七娘掩口笑道:“这话我可要禀告家祖,添进家训里边,哎哟,这什么味道这么香?”

    八娘这时也闻到了,咽了口唾沫:“昨日小幺叔用鸡血做了一道鸡血羹,那味道鲜美无比,要不,今天我们也以身作则?”

    二十七娘抽了抽鼻子:“嗯,有道理,小油说到底是客人,没理由客人上门吃下水,主人在一边啖牛肉的。我决定了,我也和小油,庄户们同甘共苦!”

    说完这话,两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不由得相视吃吃偷笑起来。

    盐是苏油在这个世界最受不了的东西,收拾停当,苏油将庄头招呼过来,没说的,提纯食盐。

    米面什么的还好说,牛杂也由得小少爷折腾,不过盐要花钱买的,这事情庄头不敢做主,跑去禀告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挥挥手:“苏家小少爷要做什么,听着就是,不用来禀报。”

    接下来就是熬盐,过滤,烧石灰,磨豆浆。

    刚刚烧制草木灰,得到的事实是碳酸钾溶液。

    石灰普通,农庄必备,烧后得到氧化钙,加水变氢氧化钙溶液。

    接下来就到了变戏法的时间。

    草灰水和石灰水混合,得到得到氢氧化钾碱液和碳酸钙沉淀。

    用氢氧化钾碱液加入饱和盐水,生成氢氧化镁悬浊物,去除盐水里的镁离子。

    再加入草木灰水,利用碳酸钾生成碳酸钙悬浊物,去除盐水中的钙离子。

    然后加入豆浆,利用蛋白质遇到盐分时发生的络化作用让悬浊液中的悬浮物和杂质凝聚成团。

    过滤之后,得到氯化钠和硫酸钠以及钾盐。

    最后通过加热结晶,利用不同盐类结晶温度浓度不同的原理,析出绝大多数的氯化钠,剩下的液体蒸干水分,变成硫酸钠和钾盐为主的混合结晶。

    一碗雪盐,几粒胆丸摆在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二十七娘拿手指蘸了雪盐粉末,放入嘴里,叹道:“好纯的咸味,一点苦味涩味都没有呢!”

    说完又要用手拿起一粒胆丸准备舔舔看,苏油赶紧制止:“这个是胆丸,雪盐里消失的苦涩味道,可都集中在这里头了,可以用来做豆腐,但不能就这样尝的。”

    二十七娘现在已经成苏油的脑残粉了,傻傻地点头道:“哦……”

    苏油问道:“去挑观音土的人可回来了?”

    二十七娘这才从雪白的胆丸上回过神来:“回来了回来了。”

    苏油说道:“那就让他将最白的观音土挑出来,用上午我那个办法,将泥浆搅出来,过滤,搅拌,静置,沉淀。用纱条吸水。”

    二十七娘说道:“那我和八娘先去处理这事情。”

    苏油笑道:“去吧,早些回来,今晚可有好吃的。”

    第十四章好菜

    二十七娘狡黠地一笑:“同甘共苦是吧?我们也决定了,见贤思齐,陪你一起受罚。”

    说完飞了苏油一眼:“名如其人,小小年纪,忒油滑!”

    苏油摸摸鼻子:“这个不怨我,要不那样说,你们是不会让我处理牛杂的。”

    人多手快,很快处理完毕,各种杂碎摆了好几簸箩。

    苏油指挥庄上手艺最好的厨娘处理牛腰,只要将牛腰里的白筋除尽,就绝对是一道好食材。

    教厨娘将腰花斜切花刀,牛肝斜着切薄片后,反复冲洗掉表面的粉糊,用细纱做了个纱筛,翻出庄里藏有的葛粉,研碎过筛,勾成芡汁。

    芡粉之所以叫芡粉,是因为它最先是用芡实制成,那东西产在太湖周围,又叫“鸡头米”,四川几乎没有。

    不过这东西只要是淀粉丰厚的作物都可以代替,比如现在眉山有的莲藕,荸荠,薯蓣,葛根,其实都是可以的,不过其中菱角粉才是最上品,一时苏油也没地方找去。

    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找酱。

    酱这东西,是中国人食谱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其实就是由谷物和豆类发酵产生的谷氨酸带来的鲜味和其余物质混合起来的具有独特香气的调味品。

    不过现在豆酱麦酱也还没有做到精美,酱油这东西还处于原始状态,苏油觉得自己这个非遗传承人的半拉徒弟,在大宋似乎有不少商机。

    结果只在墙梁上找到几个稻草包裹的豆酱包,想了想苏油还是放弃了。

    转了一圈,调味品真是少得可怜,就给他找到了几斤花生,做了个油酥花生米,找几个孩子来将花生米弄碎。

    该做饭了,调料不齐,也不是不能做菜。

    可龙里没有莴苣,史家庄倒是找到了。

    现在的莴苣很小枝,但是特别细嫩,主要是细叶子,中间的莴笋比拇指粗点不多。

    这本地老品种的莴苣比后来的大叶子莴苣好吃太多了,猛然见到老熟人,反倒让苏油有了隔世之感。

    没一会儿,八娘与二十七娘回来了,说是已经照苏油的布置,将观音土泥浆调和完毕。

    二十七娘眼睛发亮,这土的粘性相当不错,比以往的传统陶泥细密得多,她觉得肯定是好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见到她俩回来,苏油就招呼厨娘开火,做菜。

    肝腰合炒,谁说非得用炒锅?

    之前就烧好凉上的冷油现在派上了用场。

    先拌凉菜,一直摆放在灶台上的芥子酱,现在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芥末。

    这个做法还是以前村里的老人教给他的,不过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拌毛肚,也找不到别的用处。

    芥末蒜泥香油加一瓢凉好的牛肉汤,烫到刚好的毛肚,黄喉,煮熟后切得薄薄的心片,大盆子里加上香芹段,香菜节子,葱花,花生碎,精盐,拌好后一桌放上一大盆。

    然后用淋油的动作代替炒菜,将事先煮好的牛肠,牛肺片,牛头皮薄片放到笊篱里用滚油淋几遍,摆放到几口大陶锅中,浇上牛肉汤煮起来。

    一群人围着几个灶台边馋得直打转,庄户人家哪里见过多大的世面,娃子们两眼盯着锅里翻滚的食材,不住拿袖子擦着嘴角。

    等到煮得几分钟,洒下莴苣叶子,一把葱花丢下去,再洒上一点盐,就能上桌了。

    接下来炒牛肝,将用姜汁水泡过的肝片腰花挂芡之后放陶盆里,淋入点冷油划散,使其不会相互粘连,然后烧上半锅热油,两人协作,一边倒进去用铲子划拉,用滚油的量控制温度,待腰花肝片拌到刚刚断生之际倒入筲箕将油滤掉,鲜嫩的肝腰合炒就得到了。

    然后正常方式炒姜蒜呛莴苣叶,炒好将腰花肝片倒进去,烹入加水蒸化的饴糖,醪糟,米醋,盐,水淀粉调成的糖醋汁,一盘香喷喷的肝腰合炒照样完成。

    接下来就是吃饭,一庄子的人,八娘二十七娘苏油坐成一桌,其余管事庄头们一桌,农夫一桌,工人一桌,妇人娃子一桌。

    二十七娘挑了一筷子毛肚,迟疑地放入嘴里,芥末蒜泥芹菜段的清香加上毛肚爽脆的口感,顿时让她眉飞色舞:“好料理!”

    喝了口汤,尝了一块肺片,二十七娘起身招呼:“史大,准备三个食篮,把牛杂汤和这个炒牛肝,还有这个拌牛肚,给史家,纱縠行,还有程舍人书坊各送去一份。”

    苏油赶紧摆手:“这肝腰合炒就算了,吃的是个鲜嫩劲,凉了再热就没法吃。史大你这样,那边汤头你盛上三罐,然后各种牛杂各凑成一盆送去给长辈们,告诉他们将汤放碳炉上,现烫现吃。吃得差不多了,生肝片下锅,然后按这节奏……”

    说完拿筷头在陶盆边缘敲了起来:“一,二,三……如此十下,便可以吃了,最是滑嫩不过,吃完再下素菜煮菜汤。”

    说完将未用完的肝片用湿芡粉,姜末,精盐和老油拌了,装了三碗,剩下的史大自去安排,然后让小厮送进城里。

    敞坝上笑语盈盈,娃子们坐在妈妈的旁边,小脸埋进糙米碗里抬不起来,偶然抬起,嘴角都是饭粒。

    “妈妈,牛肉好香啊!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母亲微笑着给自家孩子添肉:“吃,敞开了吃!牛杂还多的是,一会儿记得去谢谢苏家小少爷。”

    另一位妇人便说道:“你说我们是有多傻?一年见不着几次荤腥,万没想到以前丢掉了这么多好东西。”

    然后又有人笑道:“姐姐你怕是想多了,去年庄外来了几个夔州府官田庄的流民,我见着实在可怜,便将一副猪内脏与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就在我房外烹煮起来,那味道我的天,被我轰得远远的,行善倒行出罪过来了……”

    史大端着大碗在男人的两桌来回招呼:“今天牛肉管饱!大家伙要记得主家的恩德,老四我就见不得你那抠搜劲,夹一筷子还抖两抖干啥?一筷子都放碗里不就得了?”

    那汉子红着脸笑了笑,又埋头猛刨起来。

    史大又对两桌男人高声说道:“今天这里起码三十多斤牛肉,城里边一斤就是百文,这就是主家赏下来三贯好吃食!大家吃完这顿,把剩下那些都分一分,那边大缸里汤头还多的是,做法也都知道了,别忘了家里老人!这样的顿头,作孽哟……”

    苏油忍不住偷偷笑,低声对二十七娘嘀咕道:“你这庄头在偷换概念,刚开始明明说好是受罚的,一转眼便变成赏赐了。”

    二十七娘给他挑了一块牛肠:“就你机灵,小孩子好好吃饭!”

    说完又笑道:“不过史大说得没大错,这还真跟白捡了三贯钱差不多!鬼知道这牛杂经你一整治,竟然比牛肉还香!”

    说完美滋滋地算起来:“牛摔了被罚了一贯钱,现在这里外里相当于赚了两贯,今晚回家一说,爹爹怕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苏油笑道:“你就这样编排家里长辈。”

    二十七娘理所当然地说道:“哪用编排,我那爹爹眉山城出了名的财迷!”

    八娘说道:“不过这样的吃食,不是随意能吃到的,看小幺叔弄这么半天,这功夫下得可太大了。”

    二十七娘说道:“可不是,屠宰场那边,每天往玻璃河里扔多少下水,那就是不知道做法。”

    苏油心中一动:“我有个想法,想和两位商议一下。”

    第十五章名声也是个好东西

    二十七娘吃得太美了,现在觉得苏油怎么看怎么顺眼:“小油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这汤料包里,其实都是药材,主要功能是驱风散寒,温脾养胃,对码头边的来往客商,旅人,脚夫,是最好不过。”

    “还有这内脏也不能小瞧,它能明目,治夜盲,健脾胃,养血气,白白扔掉,实在太可惜了。”

    二十七娘立刻反应过来:“开餐馆!”

    苏油笑道:“开餐馆不至于,我想着能不能够每天去将那些下水收上来,加工处理后在码头边上支个摊子随意发卖,三文一碗可以,五文钱一碗也行,帮助下那些脚夫船夫,过往旅人,也算是行一桩善事。”

    在大宋立足,名声是个好东西。

    八娘合什道:“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这个事情没多少花费,我回去禀告阿爷,他肯定支持的。这是比施舍寺庙还大的功德。”

    二十七娘说道:“太好了!啊?等等……可要是我想吃了怎么办?”

    苏油说道:“你想吃了让下人去端一碗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说道:“那怎么行!那我们不是和脚夫苦力一样了?!”

    呃,没想到这小妮子阶级观念还如此浓厚,苏油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家里厨子把手艺学到手,给你精细单做,这总可以了吧?”

    二十七娘也只是随口一提,点头道:“好吧,那就是一个草棚两口大缸的事情,八娘我们都不用禀告家里,自己就能安排下来。”

    苏油笑道:“那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其实开餐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如今条件还不够,实现不了。”

    二十七娘问道:“为什么?你缺钱吗?”

    苏油说道:“钱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很多调味品,现在没法得到。烹饪一道,调味是关键。”

    二十七娘细细品着小碗里边的汤,说道:“什么调味品?比这汤料料理出来的还好?”

    苏油说道:“这个啊?这道菜其实就少了一道重要的调味品,不然毛肚蘸着那东西吃,滋味更绝。”

    二十七娘惊讶道:“还能更好?是什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差得多了,现在就一个芝麻酱,其实还可以有韭菜花酱,豆腐酱,还有豆瓣酱,甜麦酱,最好的还有酱油,不过这些一时都凑不齐,尤其是后边几样,要做得好,少则大半年,多则两三年才行。”

    见到二十七娘略微失望的样子,苏油打趣道:“别忘了我们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要是发现一样就要开张一样,什么事情都别做了。”

    八娘不禁觉得好笑:“对呀,吃了一顿好吃食,就差点把正事忘了。”

    二十七娘也笑了:“哈,还真是,上午静置的那批陶泥,果然细腻了很多,小油当真有本事!”

    苏油说道:“是吗?那观音泥怎样?”

    二十七娘说道:“观音泥就更厉害了,粘性比陶泥好很多。”

    苏油抬起小手将还在吹嘘主家仁义的史大招呼过来:“将锅里的牛骨头都捞出来,将上面的肉剔给孩子们分了,骨头收集起来,泡草木灰水里,油脂去尽后洗刷干净,其余的骨头,都如此办理,我还有大用。”

    史大笑得脸上褶子都能夹住苍蝇:“今天多承小少爷,这顿油水可太丰厚了。”

    苏油挥着小手:“这是小事儿,就是告诉你们这下水是好东西,不要随意浪费,包括骨头也是。”

    史大忠心耿耿地点头:“领会得,见识了小少爷这手变废为宝的本事,只要您吩咐,我们一定给小少爷处置妥当。”

    苏油说道:“有个事情等不得了,一会儿我给你画个图纸,麻烦你先帮我做几样陶器,下次烧窑的时候一并烧制出来。”

    史大大手拍着胸脯:“没说的,就用今天得到的细泥来做!”

    苏油摆手道:“别别,我这东西啊,粗泥反而更好,还有不能挂釉,就原陶更合适。”

    史大答应连声地去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呃,二十七娘,我没钱。”

    二十七娘笑道:“说这个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就凭你能够将陶泥细腻程度提升两成的本事儿,我就该好好谢你。”

    苏油笑了,就那因陋就简的玩意儿,离真正的球磨还差得远呢。

    这时一位大娘端了一碗剔好的骨边肉过来:“小少爷,这碗是给你的。”

    苏油讶异道:“不是让你给孩子们端去吗?”

    那大娘“啊”了一声:“可您不也是孩子吗?”

    八娘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十七娘更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拿手拍着桌面:“叫你总喜欢装老成!其实还是个娃!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苏油:“……”

    这顿饭是苏油来这世界上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他现在觉得眉山城真是个好地方。

    可龙里的乡亲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想做点什么,大多数人都是当他在胡闹,哪知道进了眉山城后,居然还颇受待见,真是没地方说理去了。

    眉山城里的居民,民智比较开化,苏东坡总结乡情曾经说过,眉山人,爱读书,喜诉讼,难欺难治。

    读书识字的人家太多,家家都有一套大宋的法典,没事情就翻着玩,胥吏想要欺瞒哄骗他们,不可能如文盲农夫那么老实巴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加役加征,给不出个说法,那都是敢拿着法典聚在衙门闹的。

    苏油认为这其实是民权意识一种萌芽般的觉醒,官府在眉山,甚至说在现在的整个四川,并不强势,与江卿世家更多的是一种配合关系,殊无可畏。

    这也是苏洵文章里说某人有摇动州县能力的原因。

    而如今,这个某人的父亲,程家老家主,正和自己的女儿说着话。

    几近现代工业品的两柄木质游标卡尺,是老于和两个儿子忙活了一上午的功劳,现在就摆放在桌上。

    女儿一直是程文应的骄傲,这女儿自小知书达礼,聪明非常,长大后可谓宋代仕女的典范。现在苏油的表现太妖孽了,程文应便借着尺子完工这事儿,将女儿请过来说说话。

    程文应对程夫人说道:“女儿啊,苏油这孩子,你熟悉吗?”

    程夫人恭敬的答道:“父亲,这孩子女儿倒是知道一些的,自幼父母双亡,是守祠的老叔将他拉扯到现在,听闻顽劣无比,性子又慧黠,干了不少让乡亲们头疼的事。”

    程文应奇道:“哦?我看那孩子挺守礼啊,《论语》至少是精熟的,还有这尺子,说是从《九章》上看得的。”

    程夫人笑道:“父亲这就被骗了,《九章》里可没讲过这个,这估计是这孩子受了《九章》的启发,自己拓思出来的东西。看,慧黠,乡亲们就没说错。”

    程文应大讶:“这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这……这这……”

    程夫人笑道:“聪明是吧?这样的孩子,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项橐七岁难孔子,甘罗十二拜上卿;东方朔两岁暗识《魏史》,骆宾王六岁即赋《咏鹅》;刘孝绰六岁下笔能文,阴铿四岁一日千言;徐陵十二通老庄,王勃八岁作《汉书注指瑕》,李泌七岁便可从容于唐皇宰相奏对……父亲,我大宋推崇文教百年,远迈汉唐,出来几个这样的孩子,不奇怪的。”

    第十六章仓舒转世

    程文应说道:“这些可都是神童啊。虽然聪明,可性格呢?苏油不但聪明,性格沉稳冷静,温文尔雅,也不像个孩子。”

    程夫人扑哧一笑:“父亲,远的不说,就说我大宋,如今朝堂之上便可举三位——蔡景蕃,晏同叔,司马君实。”

    “蔡景蕃三岁得中进士,五岁以秘书省正字伴读东宫。如今年纪未过四十,已经稳拿了三十多年的俸禄。”

    “晏相公七岁就能做文章,十一岁举童子试,见考题是自己之前做过的,便请官家另考。其后伴读,谆谆劝诫,绝不不为当今代笔写诗,这些都是有记载的。”

    “再说司马君实,五岁立志读《春秋》,每日余学之外,夜里自加时辰攻读,至七岁而贯通。又有砸缸救人之智,图画传于京洛,虽海屿边城,亦知其事。”

    “这些神童,都是少年老成,年岁聪幼,可说话行事皆如成人。他们的事迹,性格,少年成就,不比小油更加神奇?”

    “而且你又被骗了,这弟弟在乡里,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他在乡里,是可龙里,石家村一帮孩童的智囊。去年四月撺掇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河里捞了好多鱼苗,说那叫‘舀水花’,然后将鱼苗放进田塘里边,声称今年满村都能吃上鱼。”

    “父亲你说,小孩子玩水,那是多危险的事情?”

    “还有果树,祠堂前后,有几株好柑橘,几株好茶树,也被他领着孩子们,将柑橘枝给剪了,说这叫矮化,可以控制柑橘树的高度,以后摘起来方便。”

    “剪下来的枝条,经他撺掇,孩子们把自家的柑橘树砍断细枝,用良树的枝条接上去,说那叫‘嫁接’,以后那些柑橘树,也会结出祠堂后边柑橘树那样的甜果。”

    “茶树则被他剪成三五寸长的小枝,说是可以在沙子上插出根来,变成新茶树,父亲,农事我是不懂,您认为这些法子可行吗?”

    程文应说道:“可行什么可行,简直就是瞎胡闹!哎呀那可就糟了,那几棵树可是老世兄的心肝宝贝!”

    程夫人笑道:“正是,听说事发之后,各家娃子都被拉去跪了祠堂,老叔勃然大怒,要施家法。”

    程文应胖脸上肉抖了两抖,又无可奈何地嘘了口气:“收拾一顿也好,这也实在太调皮了。”

    程夫人忍俊不禁:“哪里这么好收拾,结果老叔被这孩子三言两语拿住了,说他不公,要是那些柑橘树能活,他们这顿打不是白挨了?祖宗也不可能跳出来反打老叔一顿。”

    “气得老叔当时便将黄荆棍子摆在祖宗牌位前,又加了两根,只等上月看结果,要是果树不活,那就处罚加倍。”

    程文应担心地问道:“那结果如何?”

    程夫人笑道:“奇就奇在这里,结果那些柑橘树还真如小弟所说,都活了,茶树枝也活了一大批。老叔只好将祖宗牌位前的黄荆棍子请下两支来烧了,剩下一支留着,说要是结出的柑橘不甜的话,照打!”

    程文应哈哈大笑:“老世兄这就是不讲理了,这不是欺负小孩吗?过了,过了啊!”

    程夫人也觉得好笑,说道:“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知道他因何进城吗?”

    程文应说道:“他说是来求明允给个表字,还有就是进学的章程。”

    程夫人笑道:“可漏了一桩,他偷偷伙同石家小娘子,把别人家里四口小猪偷偷阉了,闯下祸事,老叔让他进城躲避呢!”

    程文应大惊:“这是女孩能做得的事情?这会伤了石家小娘子的名声的!”

    程夫人点头道:“是啊,这事情老叔处理起来很麻烦,”

    说完又道:“父亲,你相信‘宿慧’吗?”

    程文应说道:“就是有小孩生到世间,还记着上一世的经历记忆?”

    程夫人蹙着眉头:“子瞻小时候,常常告诉我他的梦境,在梦里他生活在一个美丽的水乡大城里。那里人文风雅,物候常新,有一个大湖。”

    “大湖边有长堤,长堤上是古柳,而他,则是城郊一座寺庙里的僧人。”

    “梦中他就在那样一座城市里宁静地生活。到现在他都喜欢亲近僧人道士。眉山周边的道观寺庙,都被他拜访遍了。”

    程文应问道:“你是怀疑,苏油也和子瞻一样?”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小堂弟如此聪慧,如此性格,对物性如此通透,对食物如此挑剔,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历史上的神童。”

    程文应问道:“谁?”

    程夫人说道:“三国曹仓舒,陈寿曾称赞他:‘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

    “《三国志》说‘冲每见当刑者,辄探睹其冤枉之情而微理之。及勤劳之吏,以过误触罪,常为太祖陈说,宜宽宥之。辨察仁爱,与性俱生。’”

    “小堂弟所做的那些调皮事,一岁之后再看,其实也是为了周济乡里。曹冲为了救马鞍被老鼠咬坏而获罪的小吏,曾经剪坏自己的衣服来劝说魏王。两者性格做法,也是绝似。”

    “曹冲六岁称象,小堂弟五岁通《九章》,明算术,两者都是契明数理,还可致用之人。”

    “《魏书》说曹仓舒‘容貌姿美,有殊于众。’父亲,小堂弟他相貌如何?”

    程文应说道:“哎哟给你这一说倒是真像!苏油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长得还挺漂亮的,就是乡下孩子,晒得有些黑。”

    程夫人拿起桌上的卡尺看了看,浮想联翩:“真想见一见他啊,想来这小堂弟,上一世当是此等人物。”

    这时伺月过来禀告:“太老爷,夫人,史家庄子有人求见。”

    程文应说道:“哟,应该是八娘有什么事情吧,她和苏油今早去得史家陶坊来着。赶紧叫进来。”

    来人是个农夫,进来说道:“太老爷夫人安,二十七娘让小的给两位送来一番吃食。”

    没一会厨子进来了,端来两个炭盆,将两坛汤头吊上,按农夫指点,烫了一碗牛杂,一碗牛肝摆上桌,又端出一盘芥末蒜泥毛肚摆上。

    程夫人和程文应面面相觑,农夫言道:“这是小少爷在庄子上料理的吃食,二十七娘尝了说好,除了史家,还让给城里纱縠行,书坊各送一份。”

    程文应试着尝了一筷子,叹气道:“这孩子,你说他前世要不是锦衣玉食之流,这也没人能信啊……”

    程夫人笑道:“牛肝鲜嫩,牛肚爽脆,味道也很香醇,这孩子还真会在嘴上补偿自己。”

    农夫在旁边陪笑道:“小少爷说了,这食材本身低贱至极,贵人们或者不会常吃,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泥腿子,码头上来往的客商脚夫,就是一项功德了。”

    程文应说道:“哦?这又是怎么说?”

    农夫说道:“小少爷说,这汤里加了药包,除了压制内脏的异味,让它变得香醇之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驱风散寒,开胃健脾。可以低价在码头销售,让所有人都吃得起。”

    “这可是肉食油荤啊,可不是功德吗?我们家二十七娘和贵府少夫人,已经准备把这事情做起来。”

    程文应叹气道:“难得,实在是难得,小油此议,比孔北海四岁让梨,心境更高一层。女儿,这孩子的培养,恐怕你要多操一份心思,兴旺家族,靠的终是人才。”

    程夫人对程文应肃然道:“父亲,我之前一直有个担心。曹仓舒虽然智识有余,然年寿不永。小堂弟能想到用这平日里废弃之物造福世人,这份仁德,定能感应上苍,征享寿福。”

    程文应说道:“你这当嫂嫂的,可得多费心。天分是一方面,精进是另一方面。”

    第十七章斗茶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这孩子和子瞻子由性格都有不同,但是只要心地善良,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他在乡里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性情聪慧举一反三,加上精力过剩导致的。”

    “那就按现在的路子,不是喜欢事功吗?便让他做去,只需引导他把聪明用到正途上就行,正好也是他的兴趣。”

    程文应急道:“朝廷以文章取士,女儿你可不能耽误了这孩子。”

    程夫人狡黠一笑:“耽误不了,他不是大言炎炎要改造印刷技术吗?还提出字码按部首来保存,可以方便检索。”

    “呵呵呵,他大概不知道,我大宋已有五万多字,不是那么想当然的。”

    “韵学是我大宋读书人第一道拦路虎,我就亲自教他,顺便试试他的心性!”

    程文应沉吟了一下,说道:“要不还是送天庆观北极院?张道长的韵学教得不错,子瞻子由都是在那里读出来。”

    程夫人说道:“张道长年事已高,不轻易收徒了。我先教着,等到小油正式开蒙后,也有了个基础,到时候去拜求张道长,也好说话一些。”

    张道长大名张易简,苏轼苏洵韵学的启蒙老师,本身籍籍无名,历史上他似乎就做了一件事情——教学生,教出的学生里边有一个叫苏东坡。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陈太初,苏东坡同班同学,那人后来——呃,成仙了。

    宋代的文化知识,除了正常的士大夫,还掌握在三种人的手上,道士,和尚,妓女。

    道士,和尚,那是不事生产,专业诵读经文,加上时间有多,闲的。

    而妓女想要有声价,那就得有文化作为装点,音乐,诗词,茶道,总要有那得出手的才行,历史上记载翰林宰相斗茶输给名妓的事情,那是所在多有。

    扯远了,说回史家庄,此时天气尚热,吃过饭,有一段歇息时间,二十七娘便拉着八娘玩刚提到那件事——斗茶。

    在宋朝,上至皇室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以饮茶为生活时尚,所谓“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

    二十七娘找回了一些骄傲,因为她发现苏油居然不会这个。

    不过苏油也没时间看他们玩,更不知道眉山城程夫人那里有一场灾难正等着他。

    他现在正忙着给史大画图纸。

    他画的是两种容器,一种是小口坛子,坛口下方三寸,有一圈口沿,还有一个类似平底碗的盖子,倒扣过来,正好可以放到口沿上。

    坛口上还有个倒放的碟子,可以刚好盖住坛口。

    它的作用是避免在提起盖子的时候,带起的口沿水滴入坛内,污染了里边。

    口沿可以盛水,可以将盖子底部淹没在水下,隔绝内外空气,抑制普通细菌生长,培育乳酸菌等厌氧菌。

    这便是后世蜀州人家家必备的神器——泡菜坛子。

    另一种容器是敞口盆,也有盖子,不过中间多了一根中通的通气管,盖上盖子,蒸汽通过气管进入容器内,可以将食品蒸熟,同时水蒸气在盖子上凝成的水珠会滴入容器,形成汤汁。

    后世云南人的招牌炊具——汽锅。

    这俩东西一点难度没有,以史家陶坊的工艺水平,完全可以做到。

    耕牛摔断腿这种事情,其实史家还真不怎么放在心上,一头牛犊的价格,在五贯左右,而按一头牛出肉三百斤计算,百文一斤的价格那就是三十贯,光卖牛肉就利润丰厚。

    因此才有史书上有官员向中枢建议强行提高活牛价格,让屠户无利可图的脑残建议。

    不过这大小是一桩差错,所幸的是没有发生在春耕期间,要不然,从县衙到史家,都是要责罚庄头和当事人的,不会如现在这样轻轻放过。

    加上苏油一番神操作,坏事变成了好事儿,说不定一年后史家的口碑就会在眉山城有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码头那是什么地方?四方辐辏之地,刷声望的最好地界!而史家现在相比其余三家,差的就是这个,这才是二十七娘对苏油的建议如此上心的原因。

    因此几个罐子算得了什么,苏家小少爷就算烧了砸着玩,也由他!

    苏油画完两样图纸,来到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两人已经在那里斗上三轮了。

    二十七娘招呼苏油:“小油来评评,我和八娘谁的茶好?”

    苏油走过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抹……抹茶还是……卡布奇诺?”

    宋人斗茶主要是“斗色斗浮”,即以茶汤的颜色与冲出来的茶沫决胜负,茶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茶沫以“咬盏”为佳。

    相应的,能出沫,质地细腻,颜色白的便被定为上品茶,庆历中蔡襄制造的小片龙茶,一斤价值高达二两黄金,合十八贯之多。

    而现在建茶中的龙园,胜雪等诸般精品,那更是高达十几贯一两。

    到后来,建州每年呈送给皇家的第一纲茶,名为“北苑试新”,小茶饼大小一寸左右,差不多小麻将牌大小,一饼只够数杯,价格是四百贯,折成北宋现在的物价,那也有六七十贯之高昂。

    精品茶叶,和宋代文人仕女的其它高档奢侈品一样,完全是天价。

    宋人现在喝的这些好茶,都叫“团茶”。即茶叶采摘之后经过繁复的工序蒸制成茶饼。

    至于后世流行的散茶,那是淘汰品,满足贩夫走卒,番邦蛮夷的玩意儿。

    当然,两者工艺不一样,后世的散茶是通过炒法破坏蜡质层,让茶味容易释放,这技术现在还没有。

    说回当下,烹茶时,先将团茶研成茶末,置于碗底,然后用沸水冲成茶汤,同时用茶筅快速击拂茶汤,使之发泡,泡沫浮于汤面——这个过程叫做“点茶”。

    后世去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常常为京都的茶道体验所惊艳,其实就是这个东西。

    茶末以白色者为上品,研磨得越细越好,这样点茶时茶末才能“入汤轻泛”,发泡充分。

    水以山泉为上佳,“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

    火候更是重要,所谓“候汤最难,未熟则末浮,过熟则茶沉”。

    茶具以建盏为宜,所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甚厚,熤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

    最后,点出来的茶汤,以汤色纯白,汤花泡沫鲜白、久聚不散为佳。

    这典雅的技艺发挥到极致,又进化形成了一种更高超的茶艺——分茶。

    不少的大夫仕女,都是出色的分茶高手,他们能够通过茶末与沸水在茶碗中冲出各种图案花巧,所谓“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茶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幻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

    卡布奇诺咖啡,苏油后世见得多了,不过那是静态图案。宋代分茶,那是在茶汤翻滚的动态中变化完成,其难度肯定更高,还带着生幻瞬息的禅机。

    大批的文化名人,如蔡襄、范仲淹、苏轼、苏辙、梅尧臣、宋徽宗、李清照,那都是此道高手。

    这其实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文化品质和精神修养的提升,也是物质生活提高后的必然,不能说是错。

    要说错,就是在这方面耗费太多精力。

    外敌未靖,四境未宁,百姓负担犹重的时候,居然就有胆子追求这些,从地方到朝廷,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一片歌舞升平,才养成这样奢靡逸豫的风气。

    谁给他们的信心?!

    二十七娘瞥了苏油一眼:“你在说什么?这是建州头金,花了好大力气从江陵府搞到的,一斤八百文,在嘉州要卖到两贯!”

    运输,在大宋果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两杯茶,一杯像一只三脚卡通猫,脑袋比身子大,另一杯里是真像一只动物,不过苏油还是没法说出口。

    蛇颈龙这玩意儿,估计大宋谁也没见过。

    对比了半天,苏油只好说道:“分不出来,都……挺特别的。”

    第十八章小康标准

    二十七娘白了苏油一眼,把杯子夺了过去:“没品位还偏心,明明就是我的好看!”

    然后和八娘充满仪式感的互敬了一下,呡了一口。

    八娘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你是小孩子,不能喝茶。晚上睡不好觉。”

    说什么呢?请我喝我都不喝好不好!

    赶紧摆手转移话题:“我们去看看泥,然后就回去吧?”

    泥料非常完美,苏油让作坊的人将表层最后沉淀的细泥刮起来,按他们的手法抟制之后,擀制成泥板,切出相等的小片,然后加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和匀之后用来折叠。

    二十七娘和史大对此莫名其妙,看得面面相觑。

    苏油解释道:“这是测试泥料粘度的方法,沙子没有粘性,惨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可以得到泥土的粘性参数,你们看红色陶泥,加入五分之二的沙子,折叠到一半就会断裂。”

    “而用同样的观音泥,加入一半的沙子方能得此效果,这就说明观音泥的粘性比一般的陶土粘度要高,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将泥土的粘性参数化。”

    八娘聪慧,对苏油说道:“小幺叔,这也是从《九章》里得来的学问?”

    苏油点头:“嗯,数科,这门学问对工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其实我甚至觉得,将数科学问用于指导手工作业,以得到更精巧的工具和产品,这其实应该列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八娘二十七娘,你们说叫工科如何?”

    二十七娘情不自禁伸手想摸苏油的脑袋,半路缩手,吐了吐舌头笑道:“小油太聪明了。等你的工科学问研究出来,记得把我的陶坊搞好。”

    史大也凑趣:“嗯,最好超过钧窑越窑建窑,到时候做个腰缠万贯的小少爷!”

    苏油真没有想过钱的问题,凭借自己工科狗属性,市办公室的工作经历,外加原四川西南地区各路非遗的发掘整理人,来到大宋,可以来钱的路子太多了。

    关键问题还是要拜名师学文章考进士,这方为大宋立身之正途,否则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江卿世家,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产业。

    如今科考还比较原始,要考进士,除了学问,影响力同样重要。

    要有影响力,就得有大佬举荐;要大佬举荐,就得有名声;要得名声,就得有人先捧;要得人捧,呵呵呵,苏油便打算从眉山四大家族开始……

    其实即便如此劳心费力,一样还是沙上建塔,几十年后蒙古大军一到,该扑街一样扑街。

    想着大宋这艘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大船,苏油心里升起了深深的无力感。所谓修齐治平,只能先从身边小事慢慢做起,至于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完全不敢企望。

    或者,合族隐居可龙里,就是最后的归宿?

    二十七娘伸手在苏油眼前晃了晃:“喂!小油你怎么老是喜欢走神?你还真想做富家翁啊?”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富家翁似乎不难,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都饿不着。我在想难度更大的事情。”

    二十七娘眼珠子转了转:“那就是想要做官了。”

    苏油一本正经的向东北方拱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促政通而物满,抚民富以国强。士农工商,皆安其位;鳏寡孤独,尽有所养。耀兵西北,秣马辽南。使大宋疆域迈汉唐,仁信通远海,恩威布四方。则油之愿也。”

    二十七娘抿着嘴嬉笑吐槽:“哟哟哟,说到底还是要做官,还得是大到没边的大官!”

    三人一路调笑着回城,苏油还是步行,手里抛掷着一枚胆丸。

    这东西的用处,可不止苏油告诉二十七娘的点豆腐那么简单。

    现在手里的东西,主要成分是硫酸钠,俗名芒硝。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的脚下,就是未来中国最大的芒硝矿产地,探明芒硝储量六百五十亿吨!

    明清时期雅眉一代成为著名的皮革生产基地,便和地下丰富的芒硝产量有关。

    这东西除了鞣制皮革,用处还很多,洗棉,织布,染色,造纸、制瓷,制釉,制玻璃……

    眉山矿藏极为丰富,苏油在政府办看过的资料里,除了芒硝,还有金、银、铜、铁、铅、锌、锰、煤、石膏……

    别的不说,有煤,有锰,有铁,苏油有信心用穷举法冶炼出高锰钢。

    因为高锰钢有个特性就是高温下极容易加工,然后可以水淬得到极高强度和韧度,甚至都可以不用锻造,只要热处理得当,即使铸造工艺,都能得到高强度耐磨钢。

    《三国志》记载,当年诸葛亮命蒲元在这一带铸造五百口宝刀,能轻松切过装有铁砂的竹筒,估计就是这玩意儿。

    但是也别小看周边民族,当今西夏的刀剑,弓矢,强于大宋,这是公认的事实。

    西夏青锋剑,是大宋很多名将的珍贵藏品。

    宋人引以为傲的神臂弓,其实是叛逃过来的西夏人献上的。

    而青唐的瘊子甲,使用的是冷锻技术,强度也高于大宋。

    大宋的处境,就如同一个书生周围围了一堆兵痞,他们是不跟你讲道理的。

    就连南边的秾智高,这刚多收了三五斗,就还想称王称帝呢!

    还有看似老实的大理,还有多年后逆天的鞑靼人……

    又走神了,苏油收回思绪,看着远处的眉山治所。

    夕阳下的玻璃河静静的流淌,远处的眉山城沐浴在一片金色当中,居民们进的进出的出,只有这时候,他们才调整了一下悠闲的步子,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

    两侧荷塘,花畦,开始吐露芬芳。

    鹅鸭上岸,群鸟归林。

    小学的孩童散学了,斜跨着招文袋,从各个书院出来,嬉笑着各回各家。

    寺庙的晚钟远远传来,宁静而悠扬。

    这就是现在的大宋,细腻,温婉而优雅,这是汉民族文华凝练到颠峰而发展出来的摇荡心魄的美丽。

    前所未有!其后再无!

    看着城门上方“文明门”三个大字,苏油暗自痛惜,华夏文明,真的不应该承受那么多的痛苦与摧残!

    进入城中,回到书坊,掌柜通知苏油和八娘,程夫人叫他们去苏宅一趟。

    于是两人转身,八娘领着苏油前往纱縠行苏家院子。

    院子是程夫人置办的,绕过纱縠行当街门面,从后边侧门可以进到苏宅里。

    能培育出有宋一朝六大家中三位的圣地,苏油进来之后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脚步也放轻了不少,生怕溅起一丁点尘土。

    这是大宋西南小康之家的标准院落。

    小康,一个美好的名词,在大宋各路有不同的标准。

    放到眉山,这标准大致应该是指坐拥价值六七百贯固定资产,外加每年两三百贯固定收入的人家。

    人口还不能多,按照五口之家来计算,勉强可入小康。

    后世总结封建王朝的灭亡,土地的剧烈兼并,总被纳入重要原因之一。

    其实细究起来,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就大宋来说,土地不贵,一亩上好的水田,价值并不算高,目前也就一贯左右,大致与一年土地所出价值相当。

    当然免税的士大夫置办才划算,如果是自耕农,那就是好几年白干才能回本。

    宋法对士大夫免税田亩有详细规例限定,即便是宰相之尊,所购土地也不能超过五十顷,多出的数额同样必须纳税。

    庆历新政的一大败笔,便是暂时性放开了这项禁制,而公田开发,却没有跟上。

    结果买地的都是什么人,可想而知。

    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那就是自耕农负担深重,夔州路官田的种植户,宁愿选择逃亡也不愿意继续耕作。

    即便如此,这样的口子,也只能算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不能作为常态观之。古代封建王朝的当政者们都不是傻子,他们一直很警惕这件事情。

    还有就是各种食邑,但那在大宋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兼并,而是一种官方荣誉,相当于国家从岁入中拿一部分出来作为高官贵族的津贴,并不是他们实际占有了那些地头。

    那是大宋另外一个蛋疼的问题,税收使用分配不合理的问题。

    第十九章苏家

    对于国家来说,这也是一种变相的承包制。因为这部分土地上农人的生活,是由食邑的享有人负责。

    总之,土地兼并,至少在大宋的国家层面和法律层面上来说,在立国到现在的大部分时期里,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被兼并土地上的人口,没有成为国家负担。

    问题其一,是士大夫贪得无厌,大量侵吞隐瞒耕地,这本身是一种违法,是执法不严,是有追究依据的。

    更应该关注的,是即使大宋地价便宜,大量的普通百姓,仍然买不起或者说不愿意买便宜的土地,因此不能或者不愿意成为自耕农。

    而且这部分人口中,一大部分不能有正常收入,不能纳税。

    最要命的是,这部分人口,因自然和人为的各种灾害,还在呈逐年扩大的趋势。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这类人归类为失地农民,但是肯定不是正常的劳动者和纳税人。

    这部分人平日的产出,被勋贵士大夫侵吞,而这部分人遇到生存难题的时候,则由国家来买单。

    按苏油的看法,这就是根本上的不合理,是人口资源浪费,是国家负担和隐患。

    综上所述,或许土地兼并不是封建王朝覆亡的本质原因,原因可能更深一层——贫富差距的极度悬殊,贫困人口的过度扩大。

    一方面是税收减少,一方面是贫者成为一个巨大的阶层,国本动摇,那就在所难免。

    然而不耕地,就不能养活人口吗?眼前这个小院,就是最好的说明。

    工商业的兴盛,金融流通的加速,可以从很大程度上缓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

    放大到整个川峡四路,“千人耕,万人食。”的谚语,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很好地阐述了当前时期这个特殊区域里发生的特殊现象。

    可惜没有当政者深刻研究,或者说,总是遗憾地被华夏悲催的历史进程打断。

    又想远了……

    阵阵的鸟鸣打断了苏油的思绪,让他重新细细打量起这个小院来。

    小院由青石板铺就小道,进门右手是通往前方门店的木板门。

    两侧是贴墙的瓦顶走廊,雨天可以通过走廊从内宅进入门店。

    侧门进来是一座大花园,处处体现出女主人的精致和雅趣。

    园内花树繁密,但是都比较低矮,苏油能够发现一处奇特的现象——低矮的花林间,有一种艳丽的小鸟在此做窝。

    桐花凤,体型不过拇指大小,浑身颜色艳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以花蜜为食。

    它们正在花间飞舞。

    年幼时的八娘,苏轼和苏辙,在程夫人的教育下,十分爱护动物。

    他们在程夫人的带领下,静静地观察桐花凤在花园里的生活,绝不破坏鸟巢,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它们产卵,孵化,最后从丑陋的雏鸟变为金属彩虹般美丽的成鸟。

    而这对子女的性格培养,绝对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走过花园,有一处小平地,那里有一口水井。

    井口很小,水质清澈,一看井边那株小树苏油便笑了。

    熟的不能再熟的东西——黄荆树。

    苏油一眼就分辨出用哪几根树枝,用来抽七八岁时候的苏轼苏辙最合适。

    苏八娘见到苏油盯着树枝一脸古怪的神情,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便小声说道:“母亲很慈祥的,我们从小没挨过打。”

    不过想想又觉得需要对苏油警戒一番,补充道:“不过换成小幺叔这么调皮的人,那就也难说了。”

    苏油对着黄荆树做了个合什:“阿弥陀佛,黄荆树啊黄荆树,你我各自相安吧。”

    八娘忍俊不禁,笑道:“那你可要乖些,保住黄荆树的真身,别让它因你被破戒攀折才好。”

    院子里还有一株荔枝,树形优美,树冠巨大,听八娘说这是苏轼亲自栽种的。

    此公打小就有种树的癖好,在眉山几处寺庙道观读书时,别的可能没留下,周边山上松树倒是被种下了不下三万株。

    而且和苏油一样,苏轼还成系统地研究了松树的种苗繁殖和移栽方法,临老了还详细地写进自己的著作当中,当成一项得意的成果显摆来着。

    八娘看到苏油的情形,狡黠地笑道:“不认识这树了吧?”

    苏油淡然说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山门次第开。’这荔枝断然是嘉州品种。除了那里,再要觅得就需要去到岭南,这树是子瞻的朋友送他的吧?”

    苏八娘见鬼一般看着苏油:“小幺叔,子瞻肯定与你相处得来。你竟然连这树都知道。”

    苏油心中暗自得意,这树后来一直存活了九百多年,直到快二十一世纪才寿终正寝,苏油在三苏祠所见的,是一段枯干以及从泸州合江县新移植来的一株。

    今天可算是见着活得枝繁叶茂的正主了。

    园子看完进入内堂,一位雅洁的妇人,正站在桌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妇人挽着一个发髻,插着一支紫檀簪子,身穿一件淡月青色暗花的交领薄绸衫,外罩一件素青褙子,气度优雅,容貌端娴。

    虽然年过四十,可保养得当。浑身上下不饰珠翠,只手腕上有一支绞丝银钏。

    苏油两世孤苦,如果说需要有一位完美母亲形象的话,眼前的程夫人,绝对是他心目中的典范。

    眼中便自然地带上了孺慕之色,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飞到九霄云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瞎说,老实得就跟一个见着猫的耗子一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对苏油的老实程度反倒感到奇怪,可一转眼便见到苏油手里边那枚胆丸,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油不用如此,看来你今日之行,又有了收获。”

    苏油这才站直身体,将手摊开:“嫂子说的是这个吗?这是从食盐里提取出来的附属物,主要成分是芒硝。”

    程夫人没有问对错,只是打量苏油:“那你跟嫂子说说,如何能断定它就是芒硝呢?”

    苏油笑道:“小子顽皮,嘴刁,在村里曾经试着融化盐块,然后滤掉杂质,试图用此法去除盐中夹杂的沙子。”

    程夫人摇头道:“官盐的质量,的确值得商榷。你继续说,我很有兴趣。”

    苏油献宝似地说道:“得到纯净的盐水后,小子试着将它重新熬干,结果性子急,每次熬制出一点盐粒,小子便将它过滤出来。然后接着熬。”

    “如此反复,小子发现了一个问题,先期熬出来的那些盐,味道纯粹,而越往后,味道就越苦涩,这明显不是同一种东西,而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

    程夫人点头道:“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苏油说道:“最后小子将这粗盐所含物质粗分了两类,一类就是雪盐,另一类就是胆丸。”

    “然后这胆丸老伯爷看了,说物性和芒硝一样,因此有此结论。”

    程夫人说道:“这就是说,粗盐里其实有好些类能溶于水的物质,通过你的法子,可以将它们分离是吧?”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的工艺,那是小弟后来整理试验出来的,能最大程度地分离出纯盐和芒硝。”

    说完将工艺和程夫人细致地讲解了一番,不过化学反应没法细讲,只说通过各种溶液融合可以产生沉淀,这些沉淀也是杂质之一,可以通过豆浆将之去净,再用刚刚的方法将剩下溶于水中的物质一一分离。

    程夫人微笑着细细聆听,不时赞上两句,最后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中分成好多小方格,里边盛放着各种颜色的粉末,推到苏油身前:“认识吗?”

    第二十章明道致用

    苏油摇了摇头。

    程夫人笑道:“这是我父亲根据你的法子,用飞水法提炼出来的极细粉末,这是雄黄,这是朱砂,这是珍珠……”

    说完拿手沾了一点珍珠粉,放手背上一抹,珍珠粉细入毛孔,说道:“看,多细腻。”

    苏油惊讶道:“三千目!”

    程夫人微微一愣神:“小油,什么意思?”

    苏油赶紧说道:“嫂子,是这样的,我曾经想过如何将物质的颗粒按粗细分类。”

    “颗粒都是通过筛子筛出来的,越粗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粗,越细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细。”

    “筛子其实又由经线和纬线构成,我以纵横一寸计,三经三纬,可以得到一个田字,中间的四个孔洞,就是四目。”

    “同理,四经四纬,便是九目。”

    “以此类推,经线和纬线越密,单位面积内的目数越多,小孔也就越细。”

    “我尝试过测算皮肤毛孔的粗细程度,最后算出毛孔的细密程度,当在三千目以上。”

    程夫人听得有些眩晕:“你没事儿去计算这个做啥?”

    苏油语塞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弟是闲得无聊了。”

    程夫人叹气道:“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苏油对程夫人大为叹服,这是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的作为大加肯定的人,这胸襟气度,就连后世的家长们都没几个做得到。

    赶紧躬身行礼:“小弟定不负嫂子所教。”

    程夫人笑道:“不用如此拘束,子瞻子由在我面前都很随意的,想说什么就尽管随意,孩子们的话,嫂子总会细听的。”

    苏八娘独自和苏油相处的时候,总是谆谆规劝,现在却给苏油说好话:“小幺叔很乖的,这次来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程夫人转头对八娘说道:“还没说你呢,你可知道这次错在哪里了?”

    苏八娘有点不好意思了,暗暗吐吐舌头:“妈妈,八娘不该孟浪行事,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程夫人叹气道:“这固然是过错之一,但是不是最重要的。你最大的过错,是瞒着翁婿外公,更瞒着父母,你可知道如此行事的后果?”

    苏八娘黯然低头道:“八娘不孝,让爹娘担心了。”

    程夫人叹气摇头道:“不仅如此,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急病了也不告诉家里,你可知道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两边人都蒙在鼓里,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以你父亲的性子,他肯定会认为你在程家受了什么苛刻的对待,这会造成两家的隔阂,甚至是眉山城的动荡,这些你都想过么?”

    八娘这才悚然而惊:“八娘知错了,孩儿真没有想到过这些。”

    苏油对程夫人的见识又敬仰了一层,程夫人对后续的推断,虽不中也不远,明睿如此,端是闺中丈夫。

    转眼就见程夫人提到自己,说道:“以后多学学小油,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好在你也大好了,活字的章程我也看过,甚有可观,把握当在七八分之间。”

    苏油赶紧说道:“嫂嫂,小弟定然全力助八娘成事。”

    想了想如何组织语言,苏油继续说道:“小弟想过,即便其事最终不成,我们也多了好多技术。比如卡尺,比如制粉,比如粗细分级,这些东西可并不光是活字印刷才有用。”

    程夫人对八娘莞尔一笑:“看到没?小油这才是丈夫行事,眼界开阔举一反三。”

    说完指着盒子里的粉末说道:“就拿制粉一项来说,除了炼泥和制药,想来调和水粉妆蜜,甚至制墨都是可以的吧?”

    苏油笑道:“嫂嫂明见,其实每一项工艺的小小突破,都会带来各项产业的进步,并不局限于一隅。不过小弟刚刚想到的,却跑到吃上去了。”

    程夫人笑了:“你中午送来的两道菜,还没谢你呢,这事情关系到苏史两家名声,你们要好好去做。”

    两人答应了,程夫人问道:“那你说说,制粉和吃如何相关?”

    苏油说道:“水飞法,其实就是以水为媒介,将物体颗粒分出粗细,然而小弟细想,能作为媒介的物质,除了水,还可以是——风。”

    程夫人有些好奇了,疑惑道:“哦?”

    苏油拿手轻轻一闪,屋内夕阳的光柱中,无数尘埃飞扬扰动:“嫂子你看,如果有一个箱子,底下盛上粉末,不停地翻滚,然后从风口将风鼓入,轻细的粉末必将被高高吹起,从高处接出一个风口,将颗粒抽出来在滤网上收集,必然能得到极精细的干粉。那些遇水会发生变化的物质,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分离得细粉。”

    程夫人笑着点头:“还真是理所当然,等等,你想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油舔了舔嘴唇:“小弟就想知道,这样的麦粉做出来的炊饼,会是什么味道?”

    程夫人和八娘都忍俊不禁,程夫人笑道:“看来小弟是饿了,八娘,去通知厨房取点点心。”

    苏油谢过之后,程夫人说道:“小油,世间事知易行难,八娘已经吃了其中的苦头,你聪慧过人,一般的事情难不住,可也有同样有苦头等着你。”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可是圣人经义?”

    程夫人说道:“以小油你的悟性,经义反而是嫂子最不担心的。我担心的是另一门学问——韵学。”

    “你关于活字的规划,事理明晰,尽皆可取,惟独于排码一道,按偏旁索码,想得差了一些。”

    苏油纳闷了,后世字典,除了拼音,便是偏旁部首,很合用啊。

    不过古人自有古人的智慧,苏油便向程夫人躬身道:“还请嫂嫂指教。”

    程夫人笑道:“其实很简单,我大宋五万多汉字,按偏旁找字,每个偏旁字数太多了。”

    “换到韵部,两百多韵,排布方才比较合理。”

    苏油这才恍然大悟,后世常用汉字不过几千个,和现在的文人没法比,很多汉字,比如菡萏,琀珰,邯郸,几乎就是单词字。

    可放在如今,那可是属于常用字之列,每个字未必就不能单用常用。

    程夫人见苏油明白了过来,笑道:“果然一点就透。小油你要牢记,诗赋,是朝廷取士的门槛;这韵学,又是诗赋的门槛。”

    “应试时所举八韵,不但韵内不能错杂,连韵时的次序都不能颠倒。稍有出格,那就是黜落的下场。”

    见苏油脸色有些发白,程夫人笑道:“小油也不用太担心。我西蜀文宗,承司马,杨雄之学,从汉赋章辞入手,因此韵学一门,本来就是西川士子的强项,在应试时能够占不少便宜的。”

    苏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冒寒气,就他这古典文学爱好者的水平,即便在后世读了一堆竖排版的的书籍,认识繁体字不在话下,但是所能灵活掌握的,也不过一万多个,就这样已经远超普通现代人了。

    但是离五万字的水平,都还差了四五倍之多。

    难道……真的要让我成为大宋的丘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