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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求字

    即使自己所在的川南乡村保留了大量的宋音土语,但是也只是平上去入能区分出来,普通韵律可以掌握,离厘清两百多个韵部,那也还差得太远。

    别说自己了,就连当今考进士的读书人,解试时用错韵的都不是一个两个!

    随便举一个例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属于东韵。

    而“晨对午,夏对冬。下晌对高舂。”这属于冬韵。

    来来来,你来告诉我,这为啥要分属两个韵部!

    对苏油来说,除了死背,无从区别!

    程夫人低头看着苏油:“小油,知易行难,可是你说的哟。”

    苏油咬咬牙,这关无论如何都得过,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但看聪明用在什么地方,特么光这一项,就能干死多少现代人?!

    站起身来说道:“嫂子说的是,苏油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程夫人笑道:“那就好,排韵码这件事情,嫂子也挺有兴趣的,要不我们一起做好不好?”

    苏油脸红了一下:“嫂子你就别拿我当小孩子哄了,你尽管教,苏油恭首受教。”

    程夫人微微颔首:“是嫂子小瞧小油了,向你道歉。那以后每日你来我铺子,嫂子抽时间教你。”

    随后程夫人便让八娘取来两套书籍,一部是《切韵》,一部是《唐韵》。

    程夫人说道:“当今韵法,沿袭于唐韵,然又有所变化,其初格律严苛,后来才渐渐可与临韵相通,故虽厘定二百零六韵,实则通用为一百零八韵。”

    “但是考试的时候,我们要按二百零六韵要求自己,这样才经得起考官挑刺,因此考试时要从严。”

    “然而和朋友交往酬唱,要写出有神魂的作品,便不能拘泥于格律。”

    “文以载道,言为心声,不能因文害义,因此所用从宽。”

    “比如写词,用韵就不那么严格,平声三十韵,可以并成十四韵,这一点小油你当知晓。”

    苏油擦了一把虚汗:“苏油知道了。”

    程夫人笑道:“好孩子,这两部书拿去吧。其实各大世家,都有一套自家子弟所用的家学,你在这上边可以得个巧,至少苏程两家的家学可以学到。”

    八娘小声笑道:“妈妈你是没见到今天二十七娘的样子,估计史家的家学,小油用点心思也没问题。”

    程夫人笑道:“那也得把自家的先学好。去吧,你堂哥没回来,子瞻子由也不在,小油你还是住那边去比较好。”

    苏油答应了,走了两步又转身:“嫂嫂,请给苏油赐个字吧。”

    程夫人说道:“哎哟,就算是冠礼前用的小字,也没有嫂嫂给小叔子赐的,这可不合礼数。”

    苏油深施一礼:“长嫂如母,我一见嫂子就亲切非常,我宁愿嫂子赐我一字,不愿等明允堂哥回来了。”

    程夫人皱眉道:“小油,你别为难嫂子好不好?嫂子倒是想好了一个,但是读书不多,也不知忌讳,总得和你堂哥商量看合不合适才行啊。”

    苏油没再多说,又施了一礼,这才去了。

    程夫人取过纸笔,先在上边写下“明润”二字,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信笺,写道:“愚妇敬禀夫君万安:寄递时日,料君当至蜀州矣。向日八娘微恙,亦已大好。家室歆宁,勿以为念。”

    “可龙里弟油来,言束脩事。此子方五龄,然聪茂颖拔,仁性天生,迨为天授,绝类邓候。或疑宿慧如子瞻者,此苏家大兴之兆也。”

    “求字于愚妇,思以‘明润’赠之,未知祥妥,或有更易,唯夫君自决。”

    “另制秋衣一领,游历之余,一念及妾,涕下感零。”

    想了想,又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续道:“另录油至眉二三事,博君旅劳一粲。”

    之后将苏油至眉山后的种种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笺,连同新制的秋衣一起,叫人送往驿递。

    想起一事,又打开衣箱,取出兄弟俩幼时的衣服,挑了几件合适的,让人送到对面去,告诉苏油先换着,新衣嫂嫂立刻给他赶制。

    不说那边忙活,只说书坊这边,程文应见八娘和苏油过来,便让八娘去看孩子,他则拉着苏油说话。

    待苏油坐定,程文应微笑着问道:“见着你嫂子了?”

    苏油应是。

    程文应见苏油手上两部韵书,叹道:“贤侄,你可不能抱怨你嫂子,她是望你成材。”

    苏油道:“嫂嫂宽慈明理,侄儿只有孺慕之心,自然领会得。”

    程文应叹道:“贤侄是明白人,不由我多说,对了,用新法制得的药粉你见过了?”

    苏油笑道:“见过了,不过姻伯,此法不但可以用于制药,于其它地方也当有大用。”

    程文应说道:“噢?说说看。”

    苏油道:“比如印刷,此法可以得到各色匀细的色粉……”

    话音未落,程文应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此法可以印出各色彩画!”

    苏油说道:“其实不止是各种单色彩画啊,如果将画板分出色块单独雕制,然后用同一张纸,一版一版地套印过来……”

    程文应猛然站起身来,又一下子坐下,嘴唇都哆嗦了:“这……这就是工笔……”

    苏油说道:“想来应该可行,就是技术要细致,出现细微的错位,那画就不好看了。还有所得色块过于分明,不如手绘过渡有致,明暗相彰。相较之下,还是手绘工笔更加细腻自然。因此版画粗糙,难登大雅之堂。”

    程文应哈哈大笑:“这个你姻伯就是行家了,关键是想法。精彩,实在精彩!至于你说的粗而不雅,却也自有它的去处……嗯,比如门上的神荼郁垒,比如佛祖观音,我们以量取胜,那收益也是颇为丰厚。”

    苏油说道:“除了印刷,还有就是各色胭脂水粉,也能更加细润,女子用起来定然更好。”

    程文应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也是一条门路。”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姻伯,说起胭脂水粉我想起一事,眉山应该有石炭吧?”

    程文应说道:“有,怎么的?贤侄有用?”

    苏油说道:“有用,但是不是现在,我想知道的是,随石炭常常伴生着一种东西,看着相似却没法燃烧,叫石墨,可以用来写字的……”

    程文应想了想:“你想说的,怕不是石黛吧?闺阁中用来画眉,取其黑而滑润。对哟,还可以用此法制作眉粉!”

    这脑洞是程文应自己开出来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苏油倒是没有想到这个,他想的是另外一样东西,说道:“既然有此物,那就拜托姻伯与我寻上一些,侄儿有用处。”

    程文应说道:“包在我身上,贤侄当真是……等等贤侄,我怎么感觉自打你来了,姻伯我都有点忙不过来的了呢?”

    苏油笑道:“那姻伯你早点休息,嫂子给我安排了功课,明日还得早起去陶坊炼泥。”

    程文应赶紧说道:“去吧去吧,我叫李妈给你留了小炉,你晚上要是饿了,让李妈给你弄点吃的。”

    苏油回道:“姻伯这是为侄儿破例了,侄儿非常感激。不过书坊重地,防火为先,轻忽不得的。姻伯心疼侄儿,准备点糕点,热水就行了。”

    程文应看着苏油,连连点头道:“小小年纪,如此周全。行,姻伯听你的,那就还是老规矩,夜间就只有灯火,而且火不离人,随用随熄。”

    苏油笑道:“姻伯所言极是,这才是正理,是法度。”

    第二十二章试烧

    回到自己房间,李妈接到他,说道:“少爷今日辛苦,对门程夫人送来了几套衣服,是九二郎和九三郎小时候用过的,说先让少爷穿着,新衣夫人正在赶制。”

    苏油说道:“李妈也辛苦,我穿衣服不挑的。看来李妈也是姻伯使老的人了。”

    李妈笑道:“可不是,看着对门两位郎君长大的。”

    九二郎就是苏轼,九三郎就是苏辙,九二九三是他们的排行,兄弟俩到老往来信件里还常常用此称呼,可见苏家是一个多大的家族。

    坐到书桌前,点燃油灯,苏油取来纸笔,写下今天经历的重点和明天计划要做的事情,又看了一遍觉得没有疏漏后,这才打开书本学习起来。

    次日清晨还是早早起来,苏油写了封信,告知伯爷自己在眉山城里的状况,让他放心,并让他从自己房间柜子里取两套牙刷,两盒牙线一并送来。

    吃过早饭,将信交给程文应帮忙托人带到可龙里,苏油和八娘准备再次去陶坊,程文应则叫来制墨工头,也就是李妈的丈夫老韩,以及雕版工头老于,商量彩印的事情。

    临出门时,苏油又灵机一动,转回书坊对程文应说道:“姻伯,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程文应就笑了,这侄儿,每个主意都是钱啊,就有一点不好,事赶事的太忙:“你说你说。”

    苏油道:“其实很简单,侄儿在想我们不是正在试验活字吗?能不能在套印雕版的最后一版的下方,留出部分空格排活字?”

    程文应有些懵:“有何用处?”

    苏油说道:“于工可以先着手雕一些数字的活字,将彩画下头排成每个月的日历,加上节气,这样一套十二张彩画印出来凑成一本,正好是一年的时令日期,挂于墙上可以翻看。这样除了有装饰功能,还能实用,买画的人可以查看今日到底是哪月哪天。”

    程文应听得一愣,随即兴奋地一合掌:“妙!这样同一套雕版,每年都可以重复使用,只需要将下面的数字重新排过就成!”

    老于也在旁边笑道:“当真妙极,活字排书暂时有难度,可画历篇幅巨大,字数又少,便无需如书册那般精细,哈哈哈,这就可以算是我们书坊第一样活字成品!”

    程文应笑得像一只吃到鸡的狐狸:“关键是卖一张变成卖一套,这价格就上去了,老于赶紧查查每月都有哪些菩萨诞辰,我们第一套先弄这个!下一套再弄三清六御三官大帝,然后十二花神!”

    苏油一听笑得不行,这老头只要给一个思路,接下来的内容充实无比,这是诸天神佛都尽入彀中!

    由得三老头喜笑颜开地热烈讨论,苏油出来和八娘一起前往陶坊。

    陶坊自有小窑,是馒头窑,烧制临时性小批量订制产品用的。

    今天苏油又带来了一包卤料,别的先不忙,昨天腌制的牛肉捞出来几块,指挥厨娘泡水里去除多余盐分,再用开水滚过,免得产生浮沫,接着用热水洗净后下锅小火卤上。

    然后才开始处理泥料。

    处理之前,先将牛骨取来,送入小窑中烧制。

    随意抛着手里的胆丸,对二十七娘说道:“看看你们家的石英。”

    二十七娘吓得脸都白了,指着他直跳脚:“你……你你……”

    苏油不由得叹气:“釉料秘方是吧?都有两成到两成五的石英粉呗,这也是秘密?”

    二十七娘跳上来一把堵住苏油的嘴:“再说我就要灭口了!”

    见苏油不再说话,二十七娘这才小心地松开手,只留了一条缝,准备随时重新给苏油堵上嘴。

    苏油瓮声瓮气地说道:“好吧,别的我不问,我就看看你家石英粉成不?说不定是你家改善石英粉品质的机会哟。”

    二十七娘这才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对史大说道:“将石英粉拿来给小油看看。”

    传统釉料配方,即便在后世都是秘密,苏油和后世瓷器坊的非遗传承人关系再好,在进行工艺整理的时候,这些东西别人也不会告诉他的。

    不过到了这里,苏油还有另一项神器,工业配方。

    陶瓷业,尤其是瓷砖厂,也是他当办公室科员的时候常跑的地方。那些配方,瓷砖厂的技术部经理都懒得对他保密,因为都是行业内公开的东西。

    所以苏油好歹能知道个大概。

    如今他最感慨的就是,留心处处皆学问,当年在工作中记了一肚子的冷知识,竟然在千年前的大宋派上了用场。

    牛肉卤了两刻钟,苏油让厨娘将锅子端起来放到一边,肉继续在里边泡着,然后掉头检查史大拿来的石英粉。

    杂质挺多的,表面的氧化铁矿包裹物都没有除去,这就是最原始的石英砂。

    处理方法其实很简单,眉山矿藏丰富,后世小企业小厂矿多不胜数。

    当年市里边为了关停那些污染严重的游击队可没少费脑筋。

    它们用土法提纯石英粉,所用的方法就是露天堆放,浇上酸液暴晒,用酸液将沙子表层的铁矿膜变成可溶解的铁盐,之后任由雨水冲走,那污染可谓吓人。

    不过硫酸盐酸现在苏油手上都没有,只好使用物理方法。

    物理方法也有好些种,比如通过磁极吸附铁矿,或者用油脂让石英粉浮起来,铁矿粉沉下去。

    不过这些方法目前还是不能用,只能用土法,那就是加水湿润,放入那个粗陋的球磨搅拌机,利用沙子间相互摩擦分离表面的铁矿,然后反复清洗漂水,让水带走细微的铁矿粒子,留下相对较大的石英砂。

    就这样已经把二十七娘惊讶得不行了,石英砂被苏油这么一整治,光从颜色上就能分辨出来,品质比刚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这时候牛骨头,连同苏油要的那些坛子汽锅,都已经烧好了。

    让史大指挥工人将牛骨碾成骨灰,苏油去检查自己设计的泡菜坛子。

    等坛子冷却之后,苏油叫人取来一大盆水,烧了一束稻草扔进坛子里,叫人翻过来让坛口浸在水下,坛口将水吸得嘣嘣作响。

    这就是坛子的密封性良好的标志。

    史家陶坊的手艺没得说,他们正在从陶器向瓷器努力,因此这点粗笨东西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油对陶坊的工艺很满意,这个作坊,其实只需要解决炉温问题和瓷泥釉料配方问题,立刻就能够生产高品质的瓷器。

    苏油仿佛回到了帮助非遗作坊整理工艺时候,浑身都是劲,指点史大和工人们,将观音土细粉放入陶锅里炒干,同样送入小窑烧制起来。

    这个火不大,主要是通过煅烧去除一些可挥发性杂质。

    最后得到了三种纯净的细粉——石英砂,观音土,骨灰。

    骨瓷的配方是公开的,百分之五十的骨灰,百分之二十五的石英砂,百分之二十五的高岭土也就是观音土。

    但是这个配方在实用中会出问题,骨灰越多,瓷器烧制出来品质越好,但是泥料粘性会越差,这就加大了制胚难度。

    另外烧制时收缩比也会越大,瓷器容易变形,导致成功率降低。

    考虑到土法提炼的三种泥土,纯度大打折扣,为了周全,苏油便以标准配方为基础,上下浮动改变了三种成分的各种配比,然后做了一个表格出来,用小酒杯做量具,精确配制出各种泥团,然后让史大各取一部分,制成小泥板,分三批送入小馒头窑,用三种温度烧制。

    低温,中温,高温,在没有温度计的情况下,全凭窑工通过火眼观看,这一手本事,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第一窑打开,史大和二十七娘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第二十三章瓷片

    八娘虽然不懂这个,但是凑过头去一看陶片,也知道端非凡品。

    试烧出来的大部分瓷片,通体洁白,只有少量带着淡淡的粉红,那是杂质没有除尽的关系。

    这是一种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瓷品!

    当前一般的瓷器,除了钧窑稍微好点,其余大多胎色灰暗,说明内部质地酥松,主要靠釉色装点取胜。

    而这一款瓷片,内部熔融的玻璃化效果绝佳,通体洁白如雪,晶莹细密!

    这样的胎体就如同一张白纸,施加上不同的釉料,立刻就能得到各色精瓷。

    苏油却挑剔无比,叫醒了傻子一般的二人,接着烧制后边的两炉。

    然后和史大一起给所有的瓷片进行鉴定。

    即使最差一级的瓷片,都能轻松在陶罐上划出痕迹,这样的坚硬度,别说陶器了,即使现有的所有瓷器中,都难有企及。

    细如玉,坚胜钢!

    剩下的,就是在瓷片间相互比拼,再考虑到收缩比,粘性,加工难度,综合起来,最后定出第一炉第十五号瓷片的配方作为胎体配方。

    至于第三炉第三号瓷片配方,在高温下呈现出完美的融釉,可以作为新型釉料的基础配方。

    苏油对二十七娘笑道:“大家看,选料配料更加精准一些,加工手法更加细腻一些,实验再科学一些,所得便会更加精良。”

    二十七娘和史大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点头如捣蒜。

    苏油说道:“二十七娘,我和八娘的事情就完成了,印料的配方,我们选定第一炉第十二号。”

    二十七娘一把拉住苏油:“不准撒手!你必须把瓷器给我烧出来!”

    苏油说道:“现在这些就是实验品,对付字印基本没问题,可烧瓷不是一两天的功夫,泥料不经过陈化,达不到最佳制瓷效果,你们是行家,应该清楚这些的。”

    史大无比激动的对苏油拱手道:“小少爷,就是说,这瓷还有提升空间?”

    苏油说道:“那是,而且可以提升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窑口保温,比如进气预加热,这些方法可以提升炉温……”

    “比如酸洗,可以提纯石英砂……”

    “比如观音土去杂质……”

    “比如配方继续细化调优……”

    “比如用试纸精准测量酸碱度……”

    “比如研发喷釉器,走和建窑相反的路子,让釉层尽量变薄……”

    一通话语,说得二十七娘和史大两眼直冒圈圈。

    苏油心里却在暗自叹气,这玩意儿是欧洲在玻璃工业大发展后,自行研制出来的唯一瓷种,即便如此,其薄度也达不到中国影青瓷的程度,虽然也能透光,但是影青因为薄如蛋壳,所以在透光度上,能甩出它几条大街。

    它的好处在于,坚硬,白皙,呃,如果易量产算好处的话,还可以加上这一条。

    要是地上有缝,二十七娘现在一定恨不得钻进去。

    看着苏油一脸的淡然,遗憾,还有一丝丝不以为然的表情,二十七娘就知道,家族这座引以为傲的陶瓷坊,以及刚刚那些绝佳的瓷片,在他的心目中是什么分量。

    都说小孩子不会骗人,但正因为如此,让人更加的受伤。

    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心情,二十七娘轻叹了一口气,找来一个盒子,垫上细麻布,将所有瓷片编上号,一片片珍而重之地收纳进去。

    苏油看到二十七娘失落的样子:“二十七娘,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二十七娘说道:“我知道,看你这两天所作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

    苏油不由顿了顿,安慰道:“江卿世家,素来都是一体,我们慢慢来,一步步改进吧。”

    二十七娘惊喜地抬头:“真的?小油你答应帮我?”

    苏油无辜的道:“我本来就没有说不帮你啊,不过事情千头万绪,一时理不出一个章程来,需要好好想想。时间嘛,估计三五年内能将工艺成型,以后的探索,那就是永无止境。”

    “而且这也不是仅仅关系到制瓷,还涉及很多相关的加工工艺,制造技术,涉及很多很多的产品,产业。”

    “技术怎么来?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用以研发技术,改造设备。因此我们只能一步步慢慢积累。”

    “以商聚财,以财成技,以技扶产,以产营商,然后保持技术代差。汤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二十七娘对着苏油轻轻一福,嘻嘻笑道:“小油真大丈夫也,但有所命,奴家莫敢不从。”

    苏油笑道:“那我们先把卤牛肉吃了再说!”

    卤牛肉已经入味了,让厨娘逆着肌肉纹理薄薄切成大片,一份就这样吃,一份拿蒜汁芹菜碎花椒香油精盐拌成凉拌,再添几样时令菜蔬,就是一顿。

    大宋现在的卤肉,其实更类似于黄焖肉,现在苏油十三香配方搞出来,能用到的地方就多了。

    这配方苏油交给了八娘,以后的码头慈善事业,也由八娘来掌握。

    交待完史大按照十二号配方开始锻泥的工作,八娘和二十七娘带着苏油回城,两人还要去码头看管善棚的搭建。

    苏油则赶去找程文应,陶泥工作取得巨大进展,雕版彩印工作就又可以改进了。

    跑进书坊,还好,仨老头还剩俩,老韩去搞颜色调配去了,程文应和老于在对着一块现成的雕版比比划划地商量。

    见到苏油进来,程文应热情招呼:“贤侄,你要的石黛已经拿来了,我让药房用新法制成细粉,你看看可还合用?”

    苏油打开看了一眼,很满意,盖上盒子说道:“姻伯,回来路上,我又想到一法。”

    程文应的脑袋又有些发紧,感觉过惯了慢生活的自己,要跟上这贤侄的思路,实在有点吃力,不由的拿手按着太阳穴问道:“贤侄又有何想法?”

    苏油说道:“陶坊那边瓷印方子已经成功了。”

    程文应惊喜道:“这么快?!赶紧给我看看!”

    苏油这才想起所有试片都被二十七娘收走,尴尬道:“呃,都在二十七娘那里,没有带来。”

    说完又摆手:“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加快套色画版的制作。”

    程文应奇道:“还能有何办法,不就是慢慢雕?”

    苏油说道:“我们不是有现成的雕版吗?将雕版刷上蜂蜡,用石膏泥填充,可以得到雕版的翻模,然后在翻模里压上陶泥,等陶泥干燥后,去掉石膏,就能得到泥版。”

    “虽然比原版粗糙,但是有个好处就是方便快速。翻出需要的单色版数,去掉每一色版上无须的那些部分,再精细地雕镂修补,总比现雕泥板快很多。”

    “等到修整完毕,送入窑中烧成瓷版,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程文应高兴的直拍大腿:“照啊!这便是朝廷以钱母制币的道理啊!”

    老于早就对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少爷当真是神童,老朽佩服之至。”

    程文应说道:“走走走,现在就去陶坊看看。”

    苏油笑道:“这个倒是不用急,你们继续敲定细节,先用石膏翻翻看,陶泥那边还要锤炼,也需要时间。我去纱縠行学韵学去了。”

    看着苏油小小的身影跨上街,程文应才收回目光:“恨不能再有个女儿啊……”

    老于在后边贼笑:“老爷,赶紧再纳一房,其实也还来得及。”

    程文应扭过头来:“滚!等下,这石膏倒模你会不会?”

    老于说道:“哎哟!光顾着高兴了!老爷赶紧把小少爷叫回来吧。”

    于是苏油刚刚坐下,又被程文应抓了出来。

    现在豆腐已经普及了,石膏的应用苏油以为已经非常成熟,没想到于工连这个都不会。

    第二十四章史洞修

    于是苏油又只得指挥工人们分成三拨。

    一拨在雕版上刷上蜂蜡作为脱模剂,钉出一个框子将雕版框住。

    一拨将石膏煅烧成熟石膏,然后过碾过筛,取细末调成糊状。

    第三拨人将生丝绞碎,调入石膏糊中和匀作为加固纤维,最后将石膏糊仔细倒入雕版框中,刮平定型。

    等待石膏干结后,去掉边框,取走雕版,石膏倒模便制好了。

    有了游标卡尺和精准尺,老于对套印的精确性非常有信心,狮子大开口要搞出五色套印技术来。

    于是苏油一连制出五个倒模,老于如获至宝般拿去制版工房精加工去了。

    教会工人干这个,苏油刚跑到纱縠行坐下,喝了两口水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文应又跟来了,苏油你还得跟我回去,史家家主史洞修到访,有事情与你商谈。

    苏油抱歉地看着程夫人:“嫂嫂,今天看来是学不成了……”

    程夫人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拿手揉着额头:“去吧去吧,小油你现在心念不纯,反正都学不进去的。”

    跟嫂子道了歉,两人一起又回到了书坊。

    程文应做势作态,进门就道:“史公,你可耽误我贤侄进学了。”

    史洞修是个干瘦老头,对程文应拱手道:“实在抱歉,此事过于重大,老朽也只得叨扰贤侄一回。”

    说完将那个试片取出来:“程公,看看这个。”

    程文应见到雪白的瓷片:“这……这是瓷片?怎地如此细白?”

    史洞修讶异道:“程公还不知道令贤侄做得好大事体?!”

    说完将十五号瓷片取在手中,左右看了看,以瓷做刀,便向桌上的茶杯击去。

    程文应大惊,脏话都飙出来了:“老子的越窑……”

    话音未落,越窑瓷杯便被击为两半。

    史洞修似乎还嫌效果不够震撼,继续将瓷杯当当当击成碎片,才将白瓷片交给程文应观瞧。

    白瓷片几乎毫发无损,只在边缘崩了几个小口。

    程文应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这……这……”

    史洞修说道:“越窑杯子而已,一会我让下人送一套来赔你。”

    程文应惊魂未定:“这瓷片怎地如此坚实?等等……你今日如何这等大方?瓷公鸡转性了?”

    史洞修叹气道:“这只是半成品,配料瓷方均为贤侄所创,老朽怎敢欺夺。”

    说完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摞楮皮纸来:“五百贯交钞,当易贤侄此方。”

    现在川内交钞纸质优良,印刷精细,仿造困难,又以钱库本金作押,非常坚挺。

    苏辙后来曾经回忆过,现在的交钞,商贩因贪图携带方便,甚至偶有愿意花一贯钱来交换一贯钞的。

    这笔钱,足够让苏油一步迈入小康了。

    苏油却没有接:“世伯,其实瓷泥配方,制作手法,二十七娘已经尽知了。”

    史洞修拿着交钞的手都在颤抖,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正因如此,老朽才心如刀割。这就是先上船,后交费,船至江心,不得不为啊。”

    “前日小女传来贤侄一句话,‘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老朽平生奉为至理。已经将这句录入族规。”

    “老朽平日里吝惜的名声,多是从此得来,然而在商言商,‘信’之一字,也是老朽圭臬。平白占贤侄便宜,那是毁了我史家立族的根本,老朽断不会做的。”

    说完垂头丧气道:“可贤侄这方子,实在是过于金贵,老朽估出这个价格,算是不偏不倚。小女不知天高地厚,这是要掏空我史家的周转资金啊……”

    说完将一摞交钞放在桌上:“贤侄赶紧收起来,我们再叙他话,老朽,老朽实在是见不得……”

    这老头太有趣了,性吝之人容易沦入贪婪,可这位偏偏例外,能够压制自己的贪念,只在自己身上节省,也要在商场上讲一个信誉。

    这样的商人,苏油觉得比无数无耻的读书人好上千倍万倍。

    苏油将手放在交钞之上,慢慢往自己身前移动。

    史洞修说是见不得,可眼看着那摞交钞慢慢移向苏油那边,却鼓着眼睛一瞬不瞬,目光如同粘在上面一般,胡子眉毛嘴唇手指都在颤抖,一双老眼里分明已经开始积聚泪花。

    苏油心中暗笑,这摞玩意儿要再往自己这边挪动分毫,老头怕是得心痛得当场晕厥过去。

    猛然将交钞往前一推:“世伯,这钱我不收。”

    “哈!”史洞修顿时心花怒放,当然是骨子里的本能的反应。

    反应过后才又抬起头来,重新满脸愁苦:“贤侄,这是为何?可是还嫌不够?”

    苏油笑道:“这五百贯,想必是世伯临时急凑出来的资金,给了我,你的商号还怎么周转流水?”

    “我倒是有个建议,这五百贯,算是我的本金,就以此入股史家陶瓷坊如何?”

    史洞修局促难安:“这……这……我那陶坊,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这股怎么划分?”

    苏油笑道:“陶坊今后我不参与经营,就以这骨瓷为基础,最多改良工艺和配方,所占三成。具体的器皿制造和销售,还由世伯和二十七娘来主持,世伯你看如何?”

    史洞修说道:“这如何使得,这不是摆明了送我史家大便宜吗?不妥不妥。”

    苏油笑道:“我这么小,拿这么多钱财也无用处,今后在眉山求学,仰仗世伯的时候还多。”

    说完从五百贯里分出百贯来:“世伯,这一百贯,你拿去买下那片出产观音土的山地。那种地方不生草木,地价至贱,每亩也就两三百钱。然后以那片山地为本,和陶坊一起,足值千贯有余。如此你占七成,我占三成,就合理了。”

    史洞修被苏油绕得有些晕:“呃,贤侄,你为什么自己不做?”

    苏油说道:“我,我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得程文应直翻白眼,有你这么妖孽的孩子!

    史洞修还是有些迟疑,转头又看向程文应:“程公,你看……”

    程文应说道:“我看就这样吧,苏油年纪尚小,远不是立事的时候。本来贤侄是给我改造印刷术的,结果牵扯出一堆的事情,反倒便宜了你这瓷公鸡!”

    苏油笑道:“姻伯,这事情还有诸多后续,投入还很多,史世伯也不算占了多大便宜。”

    史洞修连连摆手:“哪里哪里,的确是占了大便宜。贤侄这瓷种,坚白程度独冠天下。光这一份名头,史家瓷坊必定扬名四海,这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程文应给史洞修说得心痒难耐:“等不了了,这就去你坊上,看看字印泥料如何。”

    苏油说道:“正好,现在有了石墨粉,我先去弄一个东西出来,然后在研发喷釉器。争取先让瓷坊早日有所产出,别将史世伯的本金压得太久。”

    史洞修更开心了:“那就更好了。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来到瓷坊,史大正在组织人烧制陶钵。

    骨瓷收缩比厉害,每一个器皿,必须有陶钵存放,不然胚体在烧制过程中极易变形。

    见到家主亲自过来,史大赶紧过来问安。

    史洞修指着苏油:“以后贤侄就是你们小东家,这瓷坊有他三成股份,大家不得当小孩子看待,礼数和对我一样。”

    史大表面恭谨,肚子里暗暗腹诽,我们对小先生比对你还恭谨好不好。

    工人最佩服的,一般往往不是老板,而是技术员,这道理千年来都是如此。

    第二十五章纸

    苏油让史大烧出一个陶嘴,前端只有很小一个开口,以及一块用圆竹棍压出圆槽的瓷板。

    然后用竹子做了个唧筒,将套嘴套死在唧筒上,用石墨混合粘土,做成黑泥,通过唧筒的小孔像挤牙膏一样将石墨泥挤在瓷板的小沟槽上,送入窑炉和陶钵一起烧造。

    同样也是根据不同比例配了十来种,等烧制出来后,一一在陶钵上实验。

    没办法,现在的书写纸太柔,不能承受铅笔的笔尖。

    不过好歹烧出了合适的铅笔笔芯,记下了各种黑度的配比。

    程文应看完治印的泥料,信心又增加了一分,过来看苏油鼓捣出来的玩意儿,问道:“贤侄,这又是何物?”

    苏油说道:“这个啊,我管它叫铅笔。”

    程文应奇道:“明明是……”

    说完顿时警醒过来,低声说道:“明白了,误导外人是吧?这陶罐上的划痕,还真像铅痕。”

    说完看着笔芯,又道:“这也太细了,无法持握啊。”

    苏油折了一根树枝,让史大对半剖开,清理一下其中的脉管,刚好可以将一段笔芯夹进去,然后涂上木屑和胶水,夹好笔芯,放火边烘干之后,将外皮刮光滑,削出笔尖,对程文应笑道:“姻伯你看,这样就行了。”

    程文应拿过一块陶片,用持毛笔的方式在陶片上轻轻划了一下:“不好用。”

    苏油笑着将铅笔接过来,将陶片放在桌上,在上边写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十个字,说道:“姻伯,这笔当这样用。”

    程文应笑道:“如此倒还不错,至少字小,节省了纸张,哎哟能承你这笔的纸可不好找。”

    苏油说道:“的确,所以纸也得改造。”

    程文应正捧着个水杯想喝口水,闻言感觉自己太阳穴又开始发紧了:“贤侄,照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又该去纸坊了?老夫以前真的很悠闲的……”

    苏油说道:“如果有一种纸可以双面印刷……”

    程文应将杯子往桌上一顿:“那还说啥?!赶紧的!”

    苏油说道:“等等,我带点观音泥粉。”

    带了一篮子最细的观音泥粉,和史洞修告别,约好明日带书坊的人过来制印胚。

    苏油和程文应又赶往程家的造纸作坊。

    造纸需要大量水,因此一般都在溪边。

    造纸作坊修竹森森,环境挺优美,就是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

    苏油心想,或许是时候做几个口罩了。

    造纸作坊的工头是老许,见东家过来以为有什么事,一打听是苏家小少爷要搞实验。

    新纸还是从实验开始。

    苏油让老许拖来一口大缸,东西设备都差不多,首先的区别,苏油往纸浆里加入了一些观音土的泥浆,约占纸浆的百分之二十。

    让工人拌成悬浊液之后,开始操纸。

    第二项区别在操纸的次数,新法比以往翻了个倍,也就是说,最后出纸的理论厚度,会比正常的书纸厚一倍。

    然后第三项区别,苏油没让工人将纸贴到墙上,而是在木板上铺上细布,铺上纸,压上细布,木板,然后再压上石板。

    就这样一张张纸地处理,没一会,把作坊小坝子上铺的石板都用完了。

    然后苏油让工人在石案下升起火烘烤。

    很快,新式的纸张出来了。

    这纸经过压制,厚度与宣纸相比还是差不多,不过明显比宣纸紧密上很多也挺阔上很多,用手一抖,哗哗作响。

    而且加入了观音土,白度也增加了不少。

    纸上还印下了细细的布纹。

    苏油再让工人用光滑的鹅卵石将纸面打磨了一番,再去掉表面附着的细粉,白纸变得更加光滑了。

    纤维被观音土粉掩盖,几乎看不出痕迹。

    苏油将纸递给程文应:“姻伯,你看。”

    程文应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纸的用处:“贤侄你又想骗我,这纸双面印倒是可以双面印,做书封也是极好的。但是你怕是为你那古怪的铅笔设计的吧?”

    苏油嘿嘿贼笑:“什么都瞒不过姻伯您,您看。”

    说完拿铅笔在纸上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然后将笔递给程文应:“姻伯,你来试试。”

    程文应试了两个字,哈哈大笑着摆手道:“不行不行,看来这铅笔书法还得单练才行。老夫这字连你五岁娃子都比不过!你这笔适合小孩子,只能写小字,没法写大字。”

    苏油笑道:“的确,不过这纸还有一个大好处。”

    说完拿起桌上一个炊饼,揪下一块来在字上一擦一吹,程文应的两个丑字便消失了,一点痕迹看不出来。

    苏油笑道:“这东西的好处,不在文学,而在工坊。”

    又轮到程文应发神了,回神后急忙抢过炊饼和铅笔认真观摩,好一会儿才讶异道:“这又是什么说道?”

    苏油小嘴一抿,说道:“这样,先将纸收起来,回去再给姻伯展示。”

    将纸卷起来,一老一小这才回城。

    来到书房,苏油取来新制的小尺,圆规,三角板,卡尺,取了一个壶盖,说道:“姻伯,现在我给你演示一下。”

    连卡带量带画,很快,一个壶盖的图样便展示在白纸上。

    标准的工程制图,三视图,俯视,正视,壶盖没有左视,便画了个剖面图。

    各种细致的参数,将壶盖所有的细微尺寸都标示了出来。

    老于和老韩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进展,一看这图纸立马明白好处:“哟!这法式图细到纤毫,有了这法式图纸和我们的小尺,陶工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壶盖而来!”

    老于欣喜地拿起卡尺一边测量壶盖一边对比图纸上的数字:“妙极!妙极!以往的法式图纸,图是图,文字说明是文字说明,哪里如这般一目了然!”

    苏油说道:“这套办法,于工你这样的大家用不上,一切法度都在你们心里,便如夫子所说‘从心所欲,而不逾距。’”

    “但是技艺要臻至你们这样的境界,那是几十年淫浸下来的功夫。而这套方法,是让大工留下图样,让所有小工,都能根据图样和量具的辅助,做出和大工手艺一样的东西,你们则可以腾出手来更加精进,这才是这套方法的价值!”

    老于和老韩悚然而惊,老韩还好,老于对苏油束手施礼道:“老工替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于大于二,恭谢小先生。”

    程文应则是想到更深一层:“当年夫子传下诗书,有教无类,使我中华礼教文统得以传续,贤侄,你此举的价值,于百工而言,怕是……怕是……”

    说完有些不好措辞,将一个五岁孩童拿夫子相比,自己都觉得荒谬。

    苏油说道:“不敢妄比夫子,苏油只是觉得,我大宋诸般工巧,千年来口口相传,遗失颇多。比如鲁班的飞天木鸟,老鼠机关人,比如唐陌刀形制,比如诸葛木牛流马……实在太可惜了。”

    程文应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要真是这侄儿刻意所为,这心大得有点没边了。

    吃过饭,程文应彻底放松了下来,苏油的作为又回到了正常,这小子就是一馋鬼!

    他在指挥李妈和周大厨做泡菜!

    川南特产的大芥菜,生姜,昨天就给苏油让史大在菜园里搞了一大堆,现在晒得蔫蔫的。

    看着苏油用大罐大罐的雪盐调制盐水,程文应挺心疼。

    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之前花的那些功夫。

    第二十六章新酒

    李妈和大厨倒是很开心,大厨已经照苏油所说,买了一大堆长白毛的豆腐。

    长毛的豆腐能吃,大宋人已经知道这个,不过都是油炸了蘸料吃,现在小少爷要做的,好像不一样。

    官酒坊的酒糟,一文钱一斤,苏油也让厨子拉了五百斤过来。

    酒糟里的酒精其实还有不少,蒸馏法现在还在探索阶段,远未成形,遑论普遍。

    不过苏油不存在,在农村这么多年,老乡每年的包谷酒,米酒,红薯酒,喝了不老少。

    老烈了,好些都在七十度左右,还净喝一两的杯子,每次苏油都要被老乡们灌得烂醉。

    程家的大厨是做过大席的,每年年底东家答谢工头工人,那都是要摆上好多桌,因此大型装备都有,不过主要是陶器。

    在厨房后边的坝子上搭上临时灶台,大锅烧上,大木甑子摆上,酒糟倒进去蒸上。

    盖子是陶的,内层挂了釉,这也是史家陶坊测试观音土釉的实验品,苏油加了芒硝作助融剂,效果又提升了一层。

    盖子顶部有一根弯陶管,接着一根长长的干竹管,用陶泥密封,竹管打通了节,里边打磨光滑,一端削尖,用来接酒。

    很快,蒸汽在竹管中凝结成水滴,滴入一个细口坛子中。

    蒸了一锅,替换酒糟,将之前得到的酒水也重新倒进去,继续蒸第二锅。

    如此轮换,坛子中的酒液浓度越来越高。

    蒸到第三锅,苏油尝了尝,按前世的口感,已经接近六十度了。

    苏油说道:“差不多了,厨子大叔,便照此办理,三锅合一坛,我先去睡了。”

    大厨尝酒已经尝得满脸通红,兴奋无比:“杀人放火的营生啊!简直就是抢钱呢少爷,您就瞧好吧!”

    回来和李妈做好泡菜和酸菜,泡姜放下面,芥菜包上姜片扎成小把放上面,倒入盐水,摇匀让气泡逸出,盖上口盘,扣上坛盖,边缘浇上一圈水,总算是搞定了。

    和李妈回到房中,看了看案头上两部韵书,苏油叹了口气,吹熄灯睡了。

    次日起来,三个黑陶细口坛子摆在屋檐下,里边装了三坛清冽的酒液。

    今天早上周大厨罢工了,还在呼呼大睡。洗漱完毕,李妈便去做饭,苏油则打开昨天伯爷送回来的包裹,将牙刷和牙线给程文应和八娘送去。

    包裹里还有一把小折刀,是后世肥后守折刀的经典款式,铜片折叠起来作为刀柄,刀片后方有一个快开鳍,压动快开鳍,刀片翻出来,三层复合锻打,烧刃纹非常明显。

    刀锋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着青盈盈的幽光。

    铜皮上歪歪扭扭錾刻着三个小字:“硬是好!”

    苏油不由得哈哈大笑:“这石老头!”

    回到厨房,将酒倒出一小碗,用盘子拌了雪盐和十三香粉,用折刀新削了一双筷子。

    折刀当真好用,钢质也是绝佳,当真不负其名。

    削好筷子,收起折刀,苏油拿筷子夹起毛豆腐,先在酒里裹了一圈,又在十三香盐粉里裹了一圈,放进小泡菜坛子里。

    李妈在一边熬粥,见状说道:“小少爷也是干惯了粗活的,今年才五岁呢,不得四岁就开始上灶台啊?穷人家孩子都舍不得呢。”

    灶火映在李妈脸上,苏油看到李妈满脸爱怜的神情,感觉有一分圣洁。

    手里不停,苏油笑道:“本来就不是富家,可龙里庄子上,也就是解决温饱而已,李妈你别拿我当什么精贵人。”

    说完又道:“不过上灶早这事情,谁也怪不着,只怪自己贪嘴,吃不惯伯爷做的东西。”

    李妈不乐意了:“少爷就是精贵人,娘胎里带出来的精贵!昨天回家,家里那口子对少爷赞不绝口,你做的那些物件,家里的说几代人就没见过这么精细的。”

    说完又夸道:“谁家五岁少爷,有这等做派气度,五百贯钱说不要就不要?别家孩子,给块饴糖,爹妈都记不得了!”

    苏油将几个小坛子装满,盖上盖子,在口沿上加上水,搬去架子上放好:“不至于这么夸张,要是史世伯给我块饴糖,我说不定也什么都忘了。”

    “真要了那五百贯啊,史家可得好久缓不过气来。换得陶瓷坊三成股份,方是长久之道。”

    说完嘱咐道:“李妈,所有泡菜坛子,每日需要擦拭,口沿里的水不能干,每隔几天要吸干擦净换新水。还有最重要的,筷子要单用,一点油星不能碰。”

    李妈认真的记下道:“知道了,放心吧少爷。”

    这时八娘过来:“哎哟小幺叔你怎么在厨房里?!李妈,阿爷让我来问问,早饭什么时候好?他赶着吃过饭去陶坊那边呢。”

    说完抽着鼻子:“什么味道?酒吗?”

    接着就见到了案上的酒碗和盐粉,还有没用完的毛豆腐。

    端起酒碗闻了闻,八娘顿时大怒:“小油!你拿着这酒做毛豆腐吃?!你哪来的钱?!”

    苏油说道:“没花多少钱,昨日嫂子给了我五百文钱,我想我拿着也没用,直接让厨子大叔买了酒糟,准备给可龙里乡亲们送去。”

    李妈也赶紧解释:“这酒是少爷让厨子从酒糟里边蒸出来的,这不忙活了一夜,厨子才去睡了,因此今天的早饭由我来做。”

    八娘狠狠瞪了苏油一眼,端起那碗剩酒:“跟我来!堂堂苏家小少爷,老喜欢往厨房里钻,成什么话!”

    苏油也不生气,笑嘻嘻将碗接过来,将残酒倒进坛子,将碗洗净:“拿这做毛豆腐的残酒去孝敬姻伯,那是不敬,那边三个黑陶坛子里都是。”

    八娘抱起一个坛子,飞了他一眼:“暴殄天物!”

    出了厨房,苏油想起一事,又探回头:“李妈,剩下那点豆腐炸了,洒上点香盐端来,算是添一个菜。”

    八娘一跺脚:“还不赶紧跟上!”

    苏油对着李妈一吐舌头,笑嘻嘻地去了。

    李妈一边将豆腐端过来一边笑,少爷虽然聪明,可毕竟还是小孩子啊。

    来到堂屋,就见到程文应正在拿牙线剔牙,老婶正在做针线。

    牙线制作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一根牙签粗细的小竹签,拿丝线拉成弓型,然后用丝线剔除牙缝里的牙垢。

    见到苏油过来,程文应笑道:“牙刷牙线,都是不错的小东西。诶,八娘你抱一个坛子干嘛?”

    八娘将坛子往桌上一放:“小幺叔真是一刻不消停,昨晚一夜让厨子又弄出样物事。”

    程文应都已经习惯了,反应平静:“哦,又是什么东西?”

    八娘说道:“酒。”

    苏油笑道:“忘了告诉姻伯了,那就算今天的一个惊喜吧,不过这酒更适合三四钱的小杯小壶,今天去瓷坊,就给姻伯烧一套酒具出来。”

    将酒坛子打开,顿时酒香满屋。

    老婶惊讶地抬起头来,程文应也再淡定不了了:“这……这是什么酒?”

    苏油让八娘倒了一小点出来:“饮酒是雅事,现在的器具诸般不合适,姻伯浅饮即可,再说今日还有好多事情呢。”

    “这酒啊,本是我见酒糟便宜,准备买上几百斤送去可龙里做食料的,结果一看里边酒还多,便想着将它们蒸出来,结果便得到了这个。具体名称还没起,姻伯看着赐一个就好。”

    程文应接过来就急急的轻品一口:“妙极!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此酒就名为‘永春露’,贤侄你看如何?”

    苏油笑道:“姻伯赐下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程文应两手四个手指卡着碗沿,转着看里边的酒水:“此酒,很难得吧?”

    苏油说道:“回姻伯,其实真不难,三锅剩酒糟,便能蒸得一坛。”

    程文应大惊:“那这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啊!”

    苏油一脑门黑线,怎么程家家主厨子都是一个口径!

    第二十七章定价

    想了想,苏油看着程文应小心问道:“姻伯……这酒,你给估个价钱?”

    程文应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此好酒,若是器具精美的话,当得四贯一瓶。”

    苏油都傻了,这就是眉山市面上顶级酒的价钱,可人家那是加了高额运费税费的!喃喃道:“贵了点吧?”

    程文应看着酒摇头晃脑:“闻闻这满屋的酒香,就知道这价钱真不贵。贤侄你看,铺子里一套汉书,定价是五贯,难道一瓶这样的永春露,还抵不得一部汉书?”

    这么一说苏油就明白了,值,四贯,必须的!

    后世一瓶一五七三,那得买多少书?!

    程文应接着又道:“酒这东西,之前在川峡,和盐茶一样,都是听民自便。前几年朝廷见利,便开始专傕。要获酒利,需与官府扑买榷额,然后才能酤卖。”

    说完拿手指头点了点那酒坛:“不过搞了这几年,行情是越搞越差,相比每年那点榷费,浪费极多而见效无余,应付酒坊本务都艰难。”

    “县令找我谈过几次,话里意思是想变相地恢复旧制。既然贤侄精通此道,要不,老夫就送你一座酒坊如何?”

    苏油赶紧摆手:“不敢劳动姻伯。这也太麻烦了。”

    程文应笑道:“其实不麻烦,而且我也有好处,我在这些地方上帮了州县,州县自会在其余地方给我找补。”

    “官酒坊无人扑买,是因为那酒实在太普通,一年五百贯的费用,夹在嘉益两大酒产地之间,不太好挣得出来。”

    “不过贤侄这永春露一出,那就没有这问题了,到时候四方酒商蜂拥而至,眉山城又要有一场大热闹。”

    “贤侄你不要拒绝,日后你要读书,交游,没有产业支撑,那是肯定不行的。”

    说完如同一只吃到鸡的狐狸:“不过这法子可不能先让官酒坊知晓,须得有个遮掩才行。”

    苏油一副认真的小模样:“来眉山有几天了,苏油就想着怎么帮助一下可龙里的乡亲们,这些酒糟,是准备通过水运发往可龙里,让乡亲们养鸡养鸭,养猪养鱼的。”

    程文应一合掌:“好,这就合理了!没有只照顾城中百姓不照顾乡党的道理。这本就是修身齐家的应当应分。”

    “码头的善棚已经搞起来了,那就正好两事合作一事,我再助贤侄一批禽苗乳猪,算是造福乡梓,积累功德。”

    说完又道:“不过你现在还小,这酒坊暂时没法安在你的名下。”

    “等今年我们将酒坊拿下来,就让你嫂子替你管着,挣来的钱也给你存着,以后等你有了媳妇,再作为你媳妇的添箱最好。”

    说完自己都想着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

    苏油也不再客气,恭敬的躬身道:“那侄儿替乡亲们感谢姻伯了。这酒本就还需要窖藏后才风味柔和。我们可以先定期收购官酒坊的酒糟,蒸出酒后便窖藏起来。”

    “等拿下扑买权后,我们再开始发卖,以后的废酒糟便送往可龙里作为食料。”

    “鸭子长得快,今年春节,家家应该就能吃上鱼鸭。到得明年,那就家家饭桌上都有鸡豚,这都是姻伯的眷顾。”

    程文应笑道:“自家人无须客气,你帮了老夫这么多,老夫可算能回报一二了,要不然,老脸都没处放去。”

    这时炸毛豆腐端了上来,苏油笑道:“姻伯赶紧就着这永春露尝尝,这可是下酒好菜,滋味那是一绝。”

    程文应夹起毛豆腐看了看,皱着眉咬了一口,又抿了一口酒,顿时眉飞色舞:“果然是好酒好菜!”

    一老一小吃得开心,八娘和老婶在一边直皱鼻子,坚决不碰一下。

    吃过饭,叫上老于和他俩儿子,一行人带上石膏模,雕版,前往陶瓷坊。

    路过一家金铁铺子,苏油进去,交给掌柜的一堆图纸,让他将东西打造出来。

    掌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眯眯地答应了。

    来到陶瓷坊,史洞修看样子也是一夜没睡,见着苏油就招手:“贤侄来看,这器皿如何?”

    这是一个粉青釉的葵瓣口盘,釉料还有些偏厚,底圈可见些微的流淌纹。

    史家的瓷匠看来是知道自己施釉水平较差,因此故意做成这个样式。

    既然躲不了积釉,干脆便让它们在盘子六瓣葵瓣的边缘勾勒出较深的颜色,于是反而形成色彩浓淡变化,属于独具匠心的巧思了。

    这件瓷器,明显是如苏油提醒过的那样,先低温烧制出瓷胎,再施釉高温烧制成型的。

    不过苏油很快便发现了这件瓷器的问题,窑温不够。

    做试片的时候没问题,试片所需匣钵很小,史洞修能用瓷片击碎越窑杯子而本身无损,就很能说明试片是完全达到了硬质瓷标准的。

    可这件单烧的盘子,从底部圈足来看,离试片还有些差距。

    史洞修本来是抱着显摆的心思来的,结果苏油第一时间便是翻过盘子看圈足,第二时间便是寻找试片用尖端准备刮划,这是直奔缺陷而去啊。赶紧伸手阻拦:“贤侄,贤侄给老夫一个面子……”

    程文应接过瓷盘翻来覆去的观看:“怎么?这盘子有毛病?”

    史洞修瞪着眼睛辩解:“什么毛病?没毛病!你见过这么白的圈足?这么漂亮的釉色?”

    苏油在一边幽幽地吐槽:“史世伯,骨瓷不光要求白,还要如玉石一般能吃光,还要坚硬,弹出悠扬的清音……”

    程文应伸出手指在瓷盘上一弹,瓷盘发出叮的一声:“可以的,比我的越窑盘子清扬多了。”

    史洞修没好气的说道:“程老你没明白,贤侄根本就不是在和越窑比,是在和昨天烧出来的瓷片比。”

    程文应立刻笑呵呵地说道:“哦,就是说你烧的没有贤侄烧得好。”

    苏油赶忙制止自家姻伯打趣,说道:“不是这个原因,是瓷片很小而盘子够大造成的,要我来指导,还不如世伯烧的呢。”

    说完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这样,今天正好要烧制瓷板,这个不用太高温度,更不用上釉,正好可以利用火力制备一样东西,再用那东西烧窑,可以让这个小馒头窑得到较高的炉温。”

    史洞修大喜过望:“我就知道贤侄定有办法!”

    ……

    没有多久的功夫,俩老头拿着里边的焦炭,面面相觑。

    和之前的煤块对比,能发现两者物性,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煤炭油润油润的,而焦炭,现在看起来更像上等的银霜木炭。

    等这边焦炭烧好,那边瓷板也同样烧制出来了。

    洁白,但不晶莹。

    老于史大,以及于大于二,正忙着用新尺子测量烧制成型后的误差。

    同料,同工,同炉,加上苏油小小一个改革措施,烧出的陶板收缩比非常一致。

    这个小改革措施,就是在陶窑内壁加上一圈圈扰流板。

    这是后世非遗传承人的智慧,馒头窑的热流走势,就是燃烧,上升,然后沿着半球状的窑璧向下回流。

    这个小措施,就是让热流向下走的时候,会被分层导入窑体中央,从大环流变成无数个小环流,让窑温更加均匀。

    仅此一项小小的改进,整个瓷窑的出瓷品质,便提升了一个档次。

    史大一边和老于忙活,一边赞叹连声,这么简单的办法,怎么自己以前就想不到呢?

    瓷版质量上乘,程文应开心无比,大笑着拍给史洞修三贯交钞,带着老于匆匆走了,只留下八娘,史大和史二监督泥印的制造工作。

    第二十八章玉瓷

    另一边,史大开始组织工人,将新器入窑。

    然后用干草和焦煤,逐层码放,点火开烧。

    干草的作用是帮助焦煤燃烧更加充分,然后可以用抹泥的长木杆透出孔洞,控制进氧量,调整火焰结构。

    这一点尤其重要,比如氧化铜配制的色釉,在氧化焰时呈现绿色,但在还原焰时则呈现红色,区别相当巨大。

    钧窑的釉色变化丰富,就是窑工在烧制的过程中变化火焰成分,逼出窑变,烧制出色彩绚丽丰富的釉色。

    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情,现在是先利用焦煤的高温度,烧出真正的骨瓷瓷胚。

    苏油不如史洞修好高骛远,选择的都是偏中小件的泥胚。

    史大和工头通过窑眼观看窑内的情况,不由得有些心惊,这火色和流布,均匀而稳定,温度极高,简直如同传说中的老君炉一般。

    真正的行家,关心的是这些东西。

    等到烧制完毕打开匣钵,一件件晶莹雪白的物件,晃得史洞修睁不开眼。

    这品质,比刚刚程文应带走的瓷版,又上了一个巨大的档次。

    功用不同,烧法就不同,瓷版要的是各版误差控制到最小,要照现在这种新烧法,让瓷土内部出现相当程度的玻璃化,肯定会造成瓷版收缩比大增,进而导致巨大的误差。

    不过现在,瓷土内烧结的细微玻璃体结构,给新瓷器带来了一种莹润的现象。

    史洞修捧着一个杯子,如同稀世珍宝:“什么骨瓷,太难听了!玉瓷!这是玉瓷!以后都叫玉瓷了!”

    史大又开始暗暗腹诽,冠名权你也好意思抢,这该是小先生的权利。

    苏油倒是不以为意:“好!史世伯取得好,玉瓷,比什么骨瓷骨灰瓷雅称多了。”

    史洞修呵呵赧笑道:“贤侄,老夫一时得意忘形了,忘了规矩……”

    苏油不在意道:“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好,不过要真正当得上玉瓷这称呼,还得等施釉重烧之后。”

    史大拍着胸脯:“没问题,有了小少爷这番指点,烧炼薄薄一层釉,比烧结胎体难度低了太多,史大保证搞好。”

    苏油说道:“史大,今天我们就解决施釉过厚的问题。这样,瓶子之类的东西,你先荡内釉,那工艺要求不高。至于外层薄釉,还有盆碗之类,我出城时,在城门边那家铁匠铺定制了几样东西,你派人去取来,有了那东西,才能真正解决施釉的问题。”

    这时候八娘和二十七娘过来招呼大家吃饭。

    宋人一般市民一日两顿,富人才一日三顿,有时还加夜宵。

    苏油打在可龙里就是一日三顿,即使每顿吃得不多,但都很精致,每一顿都是不能少的。

    这也是老伯爷经常骂他的理由,穷命富身子,吃死老头子!

    到得眉山风气转换,似乎这里人人都觉得不每日三顿就对不起他似的。

    连带着作坊工匠们都跟着沾光了。

    吃过午饭,东西送来了。

    这东西在宋人眼里非常的奇怪,是一根T字型的铜管。

    仔细看,其实是两根,一根弯曲,弯曲部位开有孔,另一根从孔洞穿进去,两根管子套在一起。

    直管的后边,连接的是一个唧筒。

    苏油将管子接过来,检查接头和连接处的缝隙。

    铜管是烧红的铜皮在铁条上斜裹敲击出来的,当年黄崖洞兵工厂曾经用这个办法加工出钢质枪管,看来宋代工匠的智慧也不容小觑。

    然后铜管间相互连接部位直接用胶进行密封,唧筒和铜管之间则是錾卯工艺。

    结合得非常紧密,这手艺,一般的铜匠铁匠做不出来。

    将一个软木塞打孔,穿入底部的铜管,将一个瓷瓶装上油料,塞上木塞,就得到一支喷枪。

    木塞上还要有个进气孔,保证瓶子里不会出现低压。

    喷枪的原理就是伯努利原理,内管高速的气流会导致内外管壁压强减小,因而形成与壶内的压力差,导致壶里液体被吸出,然后被高速气流撕成细小的雾状水滴。

    铜管很细,唧筒推动很慢,单位时间能喷出来的釉料不多,但是持续时间很长。

    将已经被史大荡好内釉的瓷胎放在转盘上,很快便喷好了均匀细薄的釉层。

    这种施釉方式,绝对是现在大宋的独门。

    等待釉料干燥之后,送入匣钵,用稻草和焦炭再次填充燃烧室,临近傍晚的时候,新的一窑瓷器重新烧造了出来。

    匣钵内的瓷器,晶润莹泽,洁白无瑕,坚实无比。称之为“玉瓷”毫不为过。

    小型窑口,能一次烧制的东西不多,十六个小碗,八个盘子,两个花瓶,还有八个小酒杯,一个下方是圆锥型上头带敞口的小酒角。

    这套白玉质感的瓷器第一次来到世间,让所有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史洞修双手颤抖伸向陶钵中一个盘子,可愣是鼓不起勇气将它从匣钵中取出来。

    抖着手挣扎了几次,急得跺脚对二十七娘喊道:“倒是赶紧取出来给爹爹看看啊!这女儿!一点眼色都没有!”

    二十七娘自己还感觉有些腿发软呢:“史大!史大!”

    史大正在给这窑瓷器估价,大宋人特喜欢搜奇,一块极细的磨刀石,都能卖到好几贯一块。

    嗯,物以稀为贵,这天底下第一次出现的东西,小碗一个三贯,盘子一个五贯,俩花瓶一共二十贯,酒具十贯……我滴个乖乖,这小小一窑,就是百贯的底数!

    瓷公鸡,这把捞大发了!

    听到二十七娘叫自己,史大这才赶紧将瓷器从窑钵里取出洗净,摆在了桌子上。

    史洞修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小心的拿起盘子来用指头轻轻叩一叩,又拿起盘子对着阳光照了起来。

    苏油恍惚地觉得,他夕阳下的眼神中,闪现的都是真实的金光。

    看不下去了!苏油找来一个盒子,将小酒杯小酒角放进去:“八娘,我们回家,答应给姻伯弄一套好酒器的,总算没有食言。”

    回到家中,就见程文应正坐在椅子上傻笑,对面挂着一副观音大士图。

    黑色的细线犹如工笔描成,套版非常准确,地面岩石的石青色,和之前的墨版底面石头的黑色一起,构成了皴法效果,观音的皮肤是肉色,竹叶,荷叶是翠绿。

    红色的金鱼和荷花设计得非常巧妙,通过拉线和大片镂空营造出尾巴和花瓣红白过度的效果,咋一看还真跟工笔差不多。

    苏油一看:“了不得了!于工的手艺,当真叫人服气啊……”

    程文应回头见是苏油:“贤侄,老史那边可成了?”

    苏油笑道:“好叫姻伯得知,八娘去厨房准备去了,一会保准给您老一个惊喜。”

    没一会,八娘端着一个食盘上来,里边有一碟卤味拼盘,一个白玉般的酒角,一套仅容四钱的杯子。

    八娘将酒食布上:“阿爷,这就是小幺叔今天烧出来的瓷器。这盘卤味,虽然也是小幺叔的方子,却是八娘亲手料理出来的。八娘这些时间,让阿爷操心担忧了。”

    程文应笑道:“好孩子,你也是为了家里,不过以后这些事情,可不能再瞒着了,你看,事情告知贤侄,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吗?”

    说完拿起一个杯子观看:“细密坚白,堪比上品白玉啊。”

    苏油笑道:“是,史世伯嫌弃骨瓷太难听,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玉瓷’。”

    程文应恨恨道:“这老不修,竟然敢夺我贤侄冠名之权!”

    说完又尴尬道:“呃,贤侄,似乎史老儿取这名字,的确比骨瓷雅称得多……”

    苏油笑道:“择其善者而从之,我是一点没意见的。”

    八娘从酒角里倒出一杯酒来:“阿爷,孙媳敬您松竹荣萱,长清永健。”

    第二十九章理科

    程文应也倒了一杯酒:“八娘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别说你是我程家第一个末末的母亲。也不说眼看要成功的瓷码活字。光这套版瓷画,加上码头边行善的名声,你就是我程家的绝大功臣。内院里那些捧高踩低,眼短嘴长之辈,怕是又要反过来曲意逢迎了。”

    八娘深深一福,笑道:“那不至于,都是阿爷爱惜八娘。”

    八娘其实很聪明,之前很多事情是看得明白却不愿去做,几天下来便习得苏油讨人喜欢的根由,于人有助而谦卑温煦,现在照猫画虎,立刻见效。

    程文应笑道:“来,阿爷也敬你一杯。苏油还小,饮不得此酒,只能在一边看着了。哈哈哈哈……”

    八娘不知道这酒有多猛,看着一杯清水一般,一口饮尽,顿时被辣得不行,顾不得淑女形象,不停哈气:“阿爷……咳咳……这酒好辣……”

    程文应笑得更加开心了:“这酒可不能那样喝,当浅斟慢饮,方得真味,快叫上饭吧,贤侄应该饿了。”

    吃饭的时候,苏油猛然想起一事:“糟了!忘了嫂嫂叫我每日学习韵学了。”

    程文应说道:“到如今,诸事总该告一段落了吧?明天开始,你便跟着你嫂子好好读书吧。”

    苏油想了想,瓷窑那边其实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到如今表现已经够妖孽了,剩下的事情,慢慢来吧。

    于是乖乖的答应道:“嗯,我听姻伯的。”

    吃过晚饭,夏日里天气长,天光还亮,苏油便拎着韵书,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程夫人正在给一株丹桂浇水,见到苏油过来:“小弟来了?”

    苏油赧然道:“嫂子,苏油错了。”

    程夫人笑道:“错在哪里啊?”

    苏油说道:“错在言而无信。”

    程夫人笑道:“相比玉瓷出世,晚两天学习韵律,实在算不得什么过错。你又不是嬉游冶荡,自不必放在心上。有经有权,方为丈夫,不知变通,那是腐儒僵夫子。”

    苏油躬身道:“总是没有告知嫂嫂。”

    程夫人笑道:“现在打开书,却也不晚。”

    苏油便在花园的小石桌上打开书,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铅笔,笔记本来。

    遇到不明白之处,苏油便会提问,程夫人也不回头,一边收拾花园,一边随口讲解。

    两人便在桐花凤飞舞的花园里一问一答。

    这是另一种学问,苏油本来就好这个,相互交流起来,收获颇多,喜不自胜。

    程夫人料理完一片花圃,抬起头来,才发现苏油不光是在提问,还在拿着一支奇怪的笔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由得一愣,问道:“小油,你在干吗?”

    苏油说道:“我在做笔记,将嫂子讲过的内容记下来,得空翻阅复习。”

    程夫人接过笔来看了,又打开苏油的本子,一手工整的繁体硬笔字,让她眼前一亮:“相传欧阳永叔之母削荻为笔,传授他文字,应当就是这路书法了。”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是,这本就是在村小旁听的时候,在沟边软泥上用柳枝练会的。”

    程夫人赞道:“小油不错,你的才能,看来并非全是天授,也是自己好学善思,努力得来。”

    苏油想了想,说道:“其实很多道理,很多现象,人人都非常熟悉,就是少了思考,少了尝试。比如这次烧制的玉瓷,看似惊世骇俗,其实有理可以推之。”

    程夫人微微一惊:“你且道来。”

    苏油说道:“先说泥料,颗粒越细,揉出的泥料就越细密,这是当然之理吧?”

    程夫人说道:“正是。”

    苏油说道:“细者上浮,粗者下沉,这也是当然之理,嫂子你说对吧?”

    程夫人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理便可以将粗细分开,取其细者,便是更上等合用的瓷泥了。”

    苏油笑道:“正是。再说炼碳,众人都知,木材能捂烧成木炭,而且烧出的木炭,使用起来产生的温度比木材更高是吧?”

    程夫人点头:“正是……等等,所以见到石炭也可以燃烧,你便推断石炭也有能捂烧成另一种炭料的可能,尝试一下,就得到了,得到了……”

    苏油点头:“小弟将它命名为焦炭。”

    程夫人说道:“当真如此。”

    苏油说道:“再比如磁窑,之前温度不均,容易残次,是因为里边热气上升到窑顶,然后沿着窑璧下来,形成这样大圈循环的气流,就如同大罐中熬制的汤那样。”

    说完坐下来,拿本子另起一页画了一个磁窑的示意图,用箭头标识出气流循环轨迹,然后用笔尖指着大循环气流的圆心:“也因其大,故而不均。圈上的温度,肯定会高于圆心的温度。嫂子,你觉得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程夫人跟着坐了下来,想了想馒头窑中气流流动的情形,说道:“那肯定是要有什么装置,扰乱气流的流动道路。要是里边有一把扇子就好了。”

    苏油在窑璧上添了两组向下的平行短斜线:“还真跟嫂子说得差不多,不过用船舵来形容更加的贴切,现在气流会变成这样……”

    在每根斜线的旁边加了个小圆圈,打上箭头:“看,现在气流理应变成这样,用这个装置可以扰乱窑中气流路径,我管它叫——扰流板。”

    程夫人拿起本子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唏嘘道:“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说完将本子放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兴,这说明小油观察入微,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能发人所不能发。”

    “大家日常见惯的东西,临到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联想不起来,而你却可以。这就叫——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苏油微微一笑:“观察,联想,计算,实验,总结规律,得出结论。然后存于一心,用之百世。”

    程夫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惊道:“这学问,如果全部搜集积累起来,是否可以穷究天地之理?屈子《天问》,扬子《太玄》,皆有释答?”

    苏油说道:“不敢如此狂妄。不过瓷器,酒精,想来只是小道而已。嫂子说得对,察细入微,穷究天地之理。这门学问,或者可以称之为——理科。”

    程夫人离开座位,对苏油恭施一礼:“苏门有幸,多少人浑浑噩噩一辈子,成为皓首穷经的书蠹,却不知道学问增进之门。小油,你已经进入学问的大门,走上康庄大道了。”

    苏油纵使脸皮再厚,也不敢受此一礼,跳起来满脸通红地说道:“嫂子,小弟当不起这样的大礼。”

    程夫人笑道:“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当得起天下人对你行此大礼。”

    苏油如今就算心智不是小孩,今日此举虽然是解释自己如此妖孽的无奈之举,但毕竟有欺世盗名之实,此刻心中也不由得大为感动:“嫂子,苏油定当努力,博学而笃志,不负嫂子看重。”

    在现在的大宋,考不上进士,那就一切休提。

    但苏油就不信,如此好的学习环境,学习条件,各种好老师加上后世见识,自己的自觉精进加上后世花样翻新的炒作营销手段,就搞不到一个进士衔!

    举人关现在还不严格,州府大佬搞定就行。

    进士关,在欧阳修手底下有一个重要的作弊机会。

    要是过不了,那就等到王安石改革科举,单试策论的时候。

    第三十章县令

    现在的考生,穷究坟典而忽略时务,因此进士文章也是务虚的多,落到实处的内容其实很可怜。

    到时候自己把考公务员写申论的功夫拿出来,再结合实际引经据典翻成古文,呵呵呵,这便叫“六经注我”。入拗相公的法眼,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再不行,还可以先搞几样发明,得个赐职,然后走制科那条路,那个考的是实务,更是自己的强项。

    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就算得不到,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还是大有希望的。

    不过制科对平时的积累要求太高了,考试内容也多了好多,嗯,能不走就不走。

    心里这股劲被程夫人鼓起来后,苏油突然觉得,所谓科场,似乎也不是那么怕了。

    想通了前后,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晚。

    程夫人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直到苏油魂魄归位,这才打发他回家去休息。

    次日早上起来,史洞修上门了。今天他要带着苏油去衙门立契。

    瓷公鸡还是瓷公鸡,早早过来,是准备蹭程首富一顿早饭。

    吃饭的时候,苏油见史洞修眼发黑,不由得有些关心:“世伯,昨晚可是没休息好?”

    史洞修满脸兴奋:“贤侄,昨晚在灯下看玉瓷盘,盘子凑近灯火,隔着盘子就能见到一个光圈!”

    苏油不由得暗自好笑:“灯下不看玉。世伯,你该不是点着灯看了一晚上吧?你就舍得那些灯油?”

    史洞修脸上神情一滞,似乎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想想又一挥手:“今天是好日子,我看过了,宜交易,使钱,干脆铺张一回。”

    程文应呵呵冷笑:“那是,一百多贯钱买下毛都不长的山地,转眼变成三百亩瓷土产业,作价七百贯,和两个破窑折到七成股分,这好交易,换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史洞修老脸一红,不由得反驳:“你那瓷版,还有瓷印,不也是占贤侄的便宜?”

    说完一指墙上那幅五色套印观音:“这门工艺,该当作价多少?”

    程文应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年的官酒坊扑买,我准备给贤侄盘下来,以后酒坊的产出都归他!”

    史洞修就不以为然:“就那酒坊,还指望挣钱?现在我都喝益州过来的邛崃酒……”

    眼看俩老头要吵起来,苏油赶紧打断:“磁窑后续事务繁多,处处都要用到钱财,史世伯占七成,是应当的。”

    史洞修得意洋洋:“听到没,贤侄都这么说……等等,还,还要花钱干嘛?”

    苏油笑道:“未雨绸缪,天然风化的观音泥,很快就会有用光的一天。瓷石需得开采,粉碎,研磨,去杂,陈积,方才达得到使用标准。”

    史洞修大惊失色:“那得多少人工?!”

    苏油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大量人工?用机械不好吗?”

    史洞修说道:“贤侄,要化石为泥,什么机械能做得到?”

    苏油说道:“当然也不是完全能替代人工,不过世伯放心,总能替代不少。我们先用现成的陶泥制瓷,以利经营,量力而行,总不至于让世伯亏损。”

    史洞修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倒是使得。”

    吃过饭,程文应到底不放心苏油,于是三人一同前往县衙。

    宋代是一个准商业社会,从契约立定便可见一斑。

    首先契约是统一的官方格式,由官府印刷和掌握,并加盖官印以示权威效力。

    契约中还要写明立契人,标的物,价值,位置,土地等级,边界,来历,立契原因,税收,邻居,交易额,担保人,毁约责任……种种细致。

    立契之前,要先买定贴,类似官方申请表加草稿,填写完,交县衙审查三日,审查通过,再买正式契约誊抄。

    一共需要购买四份,填写完毕后,两份契约由立契人分别持有,剩下一份存档在县衙,一份存档在商税院,手续繁杂而周备。

    这是强行措施,如果立契不用官契,不依格式,不入档案,但犯一条,均视同无法律效力。

    为了防止县吏多印契约贪污契税,契约的印刷权还被收归州府,而且以千字文为批次号,按月逐批印刷,按各县契约使用预算发放,其严格程度不亚后世增值税发票。

    同样,民间使用白契,属于意图逃税,这是违法犯罪行为,鼓励告发,施加惩罚。

    两位家主光临,惊动了县老爷。

    知县姓宋,四十多岁才考上进士,磨勘十年当的眉山知县,早已失了进取之心,倒是喜欢清静,加上眉山又是附廓县,乐得轻松,处于半退休状态。

    程文应官方身份是大理寺丞,正五品,虽然是个荣衔,但比宋知县的从七品高了太多,而且地方事务其实多是江卿世家照料,因此县令对程文应格外尊敬,老远见着就拱手过来:“哎呀呀两位老贤达,怎敢劳动您二老亲临,有事情来个帖子,老宋亲临府上恭聆教诲才是。”

    说完又道:“程史两家在码头开了义棚,周济孤贫及往来客商脚夫船工,实在是宅心仁厚。事情一经传扬,州府县上,都是大增光彩啊。”

    程文应笑道:“这事情啊,倒是我身后这小子首倡,苏油,来见过宋世伯。”

    苏油乖乖上来见礼,又是一番客套。

    叙完杂话,史洞修才说道正事。

    这两人出面,那就特事特办了,几人坐官衙后厅谈笑,税监跟县丞几次奔走,瓷坊事情就办得妥妥当当。

    然后程文应便打听起官酒坊扑买的事体。

    宋知县拱手道:“酒坊的事情,瞒不过两位,今年上头压下来的本务费是五百贯。我正拿着这事情头痛呢。”

    程文应说道:“一年五百贯,按常理这酒坊应该大赚才是。”

    宋知县苦笑道:“老贤达说得是极,按常理的确是如此,可事情有时候,它偏不按常理啊……”

    县丞在一边帮腔:“说起常理和特例,这川峡赋税流变,其实便是一个例子。”

    “当年大军入蜀之初,横侵暴行,用官贪虐,以致反叛不绝。故而前有王小波、李顺之民变,后有刘旰,王均之兵变。”

    “直到吕余庆出守成都,太祖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

    “也因太祖此谕,蜀地从此安定下来。大宋各处施行榷酒法之时,而我独无。故有‘西蜀不榷酒,河北不榷盐’之说。可不光是酒这一项,盐,茶,亦在其列。”

    程文应也叹息道:“其实少俞公所见极明:‘甲午之乱,非蜀之罪也,非岁之罪也,乃官政欺懦,而经制坏败之罪也。诏令不布,王泽不流,于是三盗乘而互乱,则奸臣之罪也。’可谓痛心疾首。”

    知县也叹息道:“正因如此,立国之初,蜀人‘好读而不仕。’与朝廷格格不入,少俞公诗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当有所刺。这心啊,就没在一处。”

    程文应笑道:“近年不是已经有所缓和了吗?我家两个不才,不也出了科场,理政料民了嘛。”

    宋知县拱手道:“程公家学文章,下官是佩服的。”

    说完又苦着脸道:“说回酒政,我眉州乃蜀中水路枢纽,四方商贾云集之乡。唉,不专榷还好,专榷之后,本地酒坊,反受嘉益转运过来的酒挤迫,寸步难行啊。”

    程文应问到:“这是为何?既然专榷实行,那他州酒就不能入境了啊?”

    宋知县道:“话是如此,可益,眉,嘉三州,一水上下,眉州离两头不过百六十里,顺风顺水也就一日夜路程。”

    “人家的酒品质好,以前又是熟门熟路做老的关系。专榷之后,上下游太守对辖下酒水出境,都睁只眼闭只眼,独独为难我中游眉州。”

    “向转运司申诉了好几次,始终杳无音讯。人家通过官船过来,品轶比太守还高,我区区一县令,能拿他们怎么着?这眼看就年底了,酒坊本务钱还差着一大截,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