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除了平蛮那次,苏油还是第一次动笔给朝廷写奏报。
夔州市全体劳动人民,在官家和各级政府的亲切关怀,正确领导下,经过两年的奋力拼搏,攻坚克难,终于在今年秋天,走完了告别贫困,迈向小康的阶段性伟大征程。
感谢陛下,感谢中枢,感谢路府领导的关心和爱护,有了夔州三年免税的优惠政策,才有了夔州的春天。
这些减免的税收,全部用在了夔州城的建设上。
除了之前一直上缴朝廷的矿藏,两年花掉的赋税,高达四十万贯。
这些钱,除了清偿开发商投资,用于梯田建设,水利建设,市政建设之外,几乎没有盈余。
作为夔州第一领导,我向组织检讨。
但是钱没有白花,从明年开始,夔州城便能够反哺大宋了。
除了梯田继续开发,各项工程明年会大体完成,预计到明年秋后,将出现三十万贯左右的地方结存。
另外还有一笔。
今年的秋粮,因为熟蛮得力,气候适宜,方法正确。粮食产量相比去年,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如今家家皆有余粮,鸡鸭,猪鱼,形势喜人。
农税的比例,向来是大宋诸州的重头,夔州特殊一点,那也是五五开。
今年的秋季粮食结存,高达二十万贯,明年,估计还会更多。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请问朝廷,明年的免税期过后,这一笔钱粮,州府是应该收,还是不应该收?
如果要收的话,会存在一个法律障碍——熟蛮们所在的那些地方,是羁縻州,羁縻州历来都是不用缴纳赋税的!
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帮助子民过好日子,才帮助夷人改造梯田,替他们向四通商号背书,申请青苗贷款,秋后用收税的方式收回贷款和利息,以便统一偿还四通商号。
现在他们已经脱贫,不再需要青苗贷款了,那么,今后每年的三十多万贯,我们要收吗?
要收的话,就需要解决羁縻州熟蛮的归化问题。
这就需要给予人家编户齐民的待遇,要丈量地亩,统计人丁,编造户籍,确定税额,将之纳入夔州的管理体系中来。
不收的话,同样也会造成一个问题——本来编户齐民的汉人,他们大概率会弃宋入夷!
因为夷人不交赋税不服役,所以在同等生活条件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嘛!
因此上报中枢,请朝廷慎重决断。
……
富弼接到夔州奏报都傻了,拿着奏报来到韩琦的身边:“韩公,这事情怎么处理!”
韩琦翻开奏报:“那明年这钱粮能收上来六十万贯?夔州?!两年变成这样?你信?!”
富弼复相后,和韩琦的关系其实有点小紧张,因为韩琦如今比较独,不是过去那个韩琦了。
富弼不动声色:“嘉佑六年之前,如果谁告诉我有人十四岁就能中探花,我也是不信的。”
韩琦这才反应过来:“苏明润啊……这样,叫人去三司,问问今年夔州傕务。”
没一会儿书办回来了:“禀相公,今年夔州免税,不过大宁监傕课,金五百两,银一千三百二十斤,盐……盐比去年多出……多出……”
韩琦急道:“多出多少?”
书办禀告:“多出……三十万斤!”
“什么?”富弼觉得不可思议。
书办看了看文卷:“大宁监的解释是,夔州奉节巫山两县,和周边羁縻州用盐,不再仰赖大宁监,由夔州自行解决。因此今年的盐傕,便多出了这么多来。”
富弼立刻拿手指点桌面:“大宁监打埋伏了。如果苏明润真的不再仰赖大宁监,那大宁监省出的盐绝对不止这个数目。大宁监为了自己明年继续拿上等考绩,今年瞒报了增量。”
韩琦摆摆手:“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办事儿,都是这样,现在的重点是夔州。”
富弼问书办:“最近关于夔州的奏报,都有哪些?”
书办说道:“夔州的奏报,一般比较清简,小苏太守亲自发来的……除了上次平叛,就这一封……”
韩琦怒道:“有没有把中枢放在眼里?!在那边放羊吗?”
书办脸色都吓得都结巴了:“夔……夔州峡路,无论水陆,实在是难行。栈道如今才刚刚打通……那里,那里一般就是清净为主,以前除了边夷寇略,一般也没什么事情……”
富弼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去查查,不光夔州的,还有渝州的,夔州路的,看看最近有何奏报。”
不一会儿,书办回来了:“最近倒是有两份文书,是夔州路转运司和按察司发来的,说夔州乃是旧治所在,如今栈道重新通畅,申请将治所移回夔州。”
韩琦和富弼都是精熟宦情之辈,对大宋官员的德性那是门清,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如此看来,这就是真的了!”
富弼看着桌上的文书:“要是真的,熟蛮归化,做得做不得?”
韩琦有些疑虑:“未有先例啊,此事利弊,难以判断。”
富弼说道:“明润说得清楚,就是这几十万贯要还是不要,如果不要,明年夔州的势头,搞不好就戛然而止。”
韩琦说道:“如今朝廷,入不敷出,真真是每一文钱都有去处。仁宗山陵的五十万贯,有了这笔收入,堪堪刚好填平……”
富弼点头:“近几年收支相抵,好的年成,盈余也不过七百万贯,一旦有水旱兵蝗,立刻捉襟见肘。善财难舍啊……”
两人商议了半天,最后韩琦说道:“如此便去报与官家太后,看看如何行事吧。”
富弼点头,两人一同来到殿中,赵曙坐在殿上,后侧垂帘,是曹太后的身影。
韩琦施礼:“老臣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赵曙说道:“免礼,怎么?是朝中有事?”
韩琦说道:“朝中如今正在商议仁宗昭穆之位,尚未有确论,之前未敢来打扰官家修养。今日前来,乃是因为夔州上报,请求将周围熟蛮归于王化,效编户齐民,纳税服役,入我大宋正籍。”
赵曙难得笑了,眼神中闪过一抹神采:“夷人宾服,这是好事啊……”
新皇登基,夷人求纳,怎么说都是有面子的事情。
帘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官家,边臣多好生事,且听两位相公说完。”
待到韩琦介绍完毕,赵曙问道:“两年时间,将一两千户的下州治理成上州?两千户,也就是一个上县的规模吧?”
富弼说道:“正是,之所以会有此成绩,还有个原因,就是苏油给周围熟蛮授田耕作,并招纳隐户流民开垦官田,换种粘稻,占城种的粘稻产量颇高,亩产三百斤以上。”
赵曙说道:“如此一来,这些熟蛮,与我大宋农人,也无甚区别了吧?”
韩琦说道:“区别还是有的,风俗不一,语言混杂是其次;最重要一点就是羁縻州是入贡而不纳赋的。苏油的奏章,便是询问,是否同意这些熟蛮归化,成为编户齐民。”
赵曙问道:“如果归化,有何利弊?”
富弼说道:“首先是宣扬了官家的仁德,其次国家多了一个上州,每年赋税会多出来几十万贯,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苏明润说,如果不征的话,夔州汉户有可能贪图免税,去羁縻州耕作土地。”
“什么?!”
韩琦拱手道:“官家,此事在陕西已经发生了,汉民春秋两季,贪免赋税,乃入蕃部耕种,陕西帅臣纵派军士拦阻,也是收效甚微。”
赵曙叹气道:“朕的子民,竟然去与夷人效力,这是朕的过错。”
韩琦富弼赶紧辞坐施礼:“老臣惶愧,未能替陛下分忧。其罪莫赎!”
第三百二十六章
曹太后说道:“官家,先请两位相公坐下说话。”
赵曙这才抬手:“对,先坐,慢慢说。”
韩琦富弼谢过,重新就坐,曹太后才说道:“官家勿忧,有去为夷地耕作的汉人,这不也有在汉地耕作的夷人吗?西边保卫疆土的,也有不少蕃军,两位相公,是吧?”
富弼说道:“太后说得不差,的确如此。”
曹太后问道:“水至清则无鱼,只需让替夷人种地的汉人越来越少,让替汉人种地的夷人越来越多,也就是了。两位相公,如果夔州归化熟蛮,朝廷一年能有多少收益?”
富弼说道:“从苏明润的奏报来看,今年秋税粮谷在三十万贯,另有商税,酒税,也是这个数,还有大宁监的金银朱砂。”
韩琦说道:“如今峡路再次通畅,夔州苎麻,用了眉山织法,贡布也将成大宗,总体说来,夔州明年赋税,六十万贯是能够保证的。”
曹太后说道:“夔州不是去年还在打仗吗?一场兵隳,三年难复。这……这没道理啊?”
富弼说道:“苏明润的吏能,如今看来还要胜过他的文才。去年一仗,以少胜多不说,还不损一人;当日便敢孤身进入降营,安排救伤抚恤;一夜过后,降兵们皆效死力。这等本事胆略,老臣自认,做不到。”
赵曙赞道:“好一个能文能武之才!”
曹太后却良久无语,好一阵才开口:“你是说他既得汉民之心,也得夷人拥戴?叛军降俘,转眼便甘为所用?”
富弼和韩琦对视一眼,靠,还是太后想得深远,两个人都因为苏油的年纪事功,忽略了这条。
敢问这样的人,再过两年,在西南何人可制?!
曹太后问道:“夔州通判是何人?”
富弼汗都下来了:“夔州通判叫孙修,同进士出身,十几年未得转迁……”
想想还不如自己认错认到底:“夔州路按察使司与转运司,治所还在渝州,之前的夔州,上游被木叶蛮隔绝,下游因山体垮塌,也被新滩阻断,周围都是蛮夷,故而人人视作畏途。”
“嘉佑七年检点延边路判,奉节巫山两县,连知县都未赴任。后因东南军事,重新提举转运判官,夔州路运判缺职,因朝中大员举荐,便由苏油兼了差遣。”
曹太后知道富弼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那时相公还在丁忧,相公回来了,自然料理得清楚。”
说完又问:“官家,你的意思呢?”
赵曙说道:“难为小苏太守了,一个人既管州,又管县,还兼着路司判官。别的同科多还在观政,他就已经水里火里的立了这么大功劳,实在是不容易。”
曹太后说道:“的确如此,两位相公,不如召之回京叙职如何?他的所请,一切照允。之后重新安排一个轻松点的差遣?我可是知道他还未成婚呢,正好在京中把这事情办了。”
韩琦拱手道:“太后仁爱慈怀,惠至江峡。老臣也替小苏太守感激太后,感激陛下。”
……
朝廷文书转到的时候,苏油正在夔州接待一个老熟人。
四通商号终于找到了在江淮间流浪的巢谷,将他带到了夔州。
看着伏案大嚼的巢谷,苏油一边挑着宫爆鸡丁里的葱节,一边叹气道:“不用我收拾你,等到了益州,陈季常自会收拾你。”
巢谷笑道:“巢元修受人之托,处事孟浪,让你们担心了。”
苏油说道:“那事情根本不是大事,你大可以找我们商量,何至于从军中逃逸,沦为罪人?不就是送几百两银子吗?”
巢谷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是不愿意牵累朋友。再说团练使信任的是我,换别人来,我怕他在天之灵不安。”
还是那个自带饭盒慷慨赴义的巢元修。
苏油叹气:“别光说话,吃,边吃边聊。看来你这几年可是受了不少苦。”
巢谷拍了拍身边那柄刀鞘都已经脱漆的二林长刀:“苦倒是没啥,有这家伙在,随便弄点盐,横行江淮间,日子还算滋润。”
苏油瞪大眼睛:“你做了私盐贩子?”
巢谷嘿嘿笑道:“要不然,也不至于躲到大赦之后才出来。”
苏油说道:“你以前以耕读为尚,再看看现在,简直就是一个亡命之徒。”
巢谷笑道:“不如你,看上去越来越文绉绉,辣手底下千多条人命。”
苏油骂道:“放屁!老子那是保境安民!”
巢谷摇头说道:“江淮间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官,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苏油骂道:“你的屁股都坐得这么歪了?别闹,我这里有几处去向,给你选选?”
巢谷拱手:“全凭运判做主。”
“滚!”苏油骂道:“几个去处,都看你自己的意愿。”
“最安稳就是去江阳城,辅佐唐老师。他那里差人才,你去做个县尉,都头,绰绰有余。”
“其二就是益州,和陈季常一个锅里搅马勺,控制四路消息,交通。结交无赖,你们天生不用教。”
“其三就是重新回陕西,不过不是去投军,那里有我一个故人,路子跟你在江淮间的行事差近,如今在延边混得风生水起,熟蛮,西夏,军方,朝堂,都有门路。”
巢谷咋舌道:“看看人家混得……”
“不过他是文士出身,射箭骑马没问题,但是估计也就射箭骑马了。”
巢谷就表示不服:“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只会这个都能混得比陈季常还好?”
苏油冷笑:“人家是正牌进士,大小苏的同科。”
巢谷都傻了:“进士老爷贩私盐,这天底下还有没有我的活路了?”
苏油笑道:“私盐只是个借口,一个深入西夏,蕃部;考察军事,人丁,地理气候,山川走向,政局变化的借口,明白了?”
巢谷一拍桌子:“如此奇人,岂能失之交臂?我去投他!”
苏油摆着手:“我还没有说完,还有第四个选择,就是跟着我。好歹我如今知州起步,安排个人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巢谷摆手:“当年你写那诗我还记得,‘及壮学成自有为,不向长安向河洛’,巢元修平生事业,不在朝堂之上,当在边野之中!”
苏油悠悠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横尸荒野,休得托梦找我来埋你。”
“呸!”
苏油哈哈大笑,端起酒杯:“还是壮志横行的巢大哥!来,敬你一杯!这下那边一文一武,我也替我那朋友安心多了!”
巢谷说道:“那我先去一趟益州,见见季常,然后我们在京兆府碰头?”
苏油说得:“得,那时候你走金牛道,我走子午道,我这里还有诸多的布置,得迁延一个月,到时候快马赶上,两个月后,我们京兆府相见!”
次日,送走巢谷,苏油开始布置夔州后续。
自己好不容易打开这个局面,被后来的太守打成烂牌,那就浪费一番心血了。
首先是夷人的问题。阿囤元贞暂时不能走,他对夷人控制非常得力,如果新太守敢乱来,元贞还有二林部那条路子,可以将情况上达中枢。
其次是夔州军力问题。如今夔州的军事力量,名义上还是四州乡勇的合计,如果要解散回乡,那就走回到了老路上。
但是要争取编制,哪怕是厢军的编制,在冗军裁军的大背景下,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他在夔州,养这支军队没有问题,问题是新知州绝对不会接受。
好在夔州即将升级为上州,可以有一千人的部队,剩下的一千四百人里,拣练出七百人,作为保障渝夔线和夔峡线水陆交通的保障力量,剩下七百人,一些作为四通商号在夔州各处产业的安保,一些充实到如今极度空虚的夔州路各州各县的县尉手下,随便都能吸纳。
还有农业问题,要防止夷人被敲剥,就必须赶紧完成鱼鳞造册的工作,田地文书及时在州府,税司,夷人手里三处备档,造成既定事实,这是今后夔州稳定的绝对基础。
第三百二十七章
商务也是重点,苏油采用了汴京的办法,转运司监督夔州进出货品,四通钱庄监督夔州进出资金,两者相互核验账目金额,然后直接扣减税收,从各商户账户转入转运司账户,这就少了许多地方上设置障碍上下其手的机会。
剩下的就是政务,不少还在继续的市政工程,苏油干脆将资金先行提前支付了,以免被新任知州叫停。
为了和新知州达成继续相关政策的妥协,苏油不但没有留下一个通宝的债务,还将仓房扣了一部分下来,没有移交转运司,作为新知州到任的贺礼。
等到新知州再执行两年夔州政策,基本上就能形成定制了。
时间很紧,任务很重,安排很多,动静也不小,导致夔州城乡汉夷,很快都知道小知州要离任了。
这一下就炸锅了,汉夷诸民齐聚在衙门口请愿,要求苏油留任。
梁善民作为宿老代表,杵着拐杖在衙门口老泪纵横:“小苏太守,出来见见大伙儿吧……你不能走啊……”
另一位宿老也道:“夔州城百业初兴,这都还没有享一天福,怎么就要走了?你走了,我们上哪儿找主心骨去啊……”
周边熟蛮寨老也哭喊:“大巫,寨子里新米下来了!我们是来邀你去寨子里边做客的!我们杀了肥猪,肥鸡,你就赏老头个脸吧……”
孙修从衙门里出来,也拿袖子抹着眼角:“大伙儿也别喊了,来晚了,都来晚了……小苏探花,他,昨夜就已经挂印而去了……”
“走了……这就走了?”梁善民心里空落落的:“话都没给我们留一句就走了?”
孙修说道:“留了,留了这个,老员外,你给大家念念吧。”
却是一张衙门告示,上边是几句诗。
天不爱夔瞿,峡江三百里。
奔湍惊滟滪,磐石凜风雨。
所赖齐民力,兴耕岁未已。
田于叠嶂修,卤自飞泉取。
鸟道通丛寨,鲸舟泛海屿。
转输岷蜀木,漂运荆湖米。
夷汉归同化,溪山幸共倚。
息争兢众业,安乐从中举。
梁善民双手捧着告示悲不自禁:“小苏太守啊——”
……
荔枝道上,蹄声得得,苏油和张麒,正沿着当年红翎急递给杨贵妃送荔枝的道路,一路向北。
苏油悻悻地说道:“可以了我的坛子肉,全便宜新知州了……”
张麒表示不服:“少爷,我们干嘛要跟做贼一样?”
苏油翻着白眼:“你懂个屁!”
知道次日群众要集会,苏油连东西都不敢收拾,连夜逃跑了。
地方百姓拥戴,集会要求官员留任,这是官员没有把稳定工作做好,有借民意逼胁朝廷的嫌疑,是要被吏部记过的。
土地庙四人组里,张散随新式大船夔州号远航去了,刘嗣还要留守诸多未完工程项目。
张藻还要等着新太守的到来,交接财务。
田守忠和乞第龙山,要整顿军队。
大家都一样样走不开,可朝命不等人。
已经迟了一个月,再不出发,只怕御史就又该弹劾了。
结果就是——苏油身边就剩一个张麒,匆匆上路。
荔枝道,自夔州取万州,开州、通州,过宣汉,与子午道相接,穿过层峦叠嶂的大巴山和秦岭,到达京兆府,也就是后世西安,共计二千二百四十里。
道路还是比较开阔,中间有不少山道。
山道是一级级石阶,可并行双马,石阶被岁月打磨得嶙峋而斑驳。漫步其间,倍感历史的厚重与沧凉。
道路两边,都是唐代时就种下的柏树,高大森然。
然而这条道路于今已然荒废,只是旧时规模尚在,恢复起来应该还是比较容易。
“自洋南至达州,往日曾为驿程,今虽坏废,兴工亦不难也。”
四川商业兴盛起来之后,迟早需要开拓境外市场,这条路,以后肯定会恢复起来。
沿途还能见到当年留下的驿站,关墙,寨门,营盘,拦马墙。
拦马墙是修建在悬崖边上的石墙,高度超过马头,用来防止马受惊失蹄掉下悬崖。
如今很多墙体已经垮塌,留出一个个巨大的空洞,看出去便是万丈深渊,非常的可怕。
沿途只有少数的几个驿站,能够让来往客商休息,提供饭食草料。
方便和舒适,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了,大冬天的赶路,就是两个字——遭罪。
苏油也没料到曾经繁华的古道如今荒凉成了这个样子,明显这次随行的人带少了。
早知道就该听刘嗣的,无论如何也得把乞第龙山带上。
好在在万州遇到了一队客商,知道苏油是官人后,便邀请苏油与之同行。
苏油方便他们免税通关,他们照顾苏油沿途起居饮食,算是互助互利。
客商姓刘,苏油称呼他刘员外,是利州的糖商,然后用蔗渣造黄纸,在陕西和利州之间往来营利,收入倒是可观。
刘员外指着山对面:“小官人,我们所处的位置,叫鸡公寨,两山中间隔了一条燕尔河。今日下山渡河,然后过了竹筒沟,攀上对面化米梁,便是铁门关。再前行数十里,就是荔枝道的北端,子午道的起点南子午镇了。”
苏油点头:“过了南子午镇就好走了是吧?”
刘员外点头:“是,到了南镇,最难走的一半就算过去了。陕西是抵御西夏的军事重地,道路比蜀中这段维护得好得多。”
苏油舒了一口气:“这段路走得啊,一辈子不想走第二次。”
刘员外笑道:“那小官人是没有去过夔峡,要知道小苏探花到任之前,夔峡道路才是蜀中最难一条。所以还是夔州人有福啊,摊着这么个太守……咦?要说起来,那小苏探花的年纪,与小官人也差相仿佛呢。”
张麒就想显摆,苏油给了他一个颜色,示意他别多嘴,转而笑道:“我这身份,怎么敢同人家科场上厮杀出来的相比。员外不提这桩,大家还是好交情。”
刘员外哈哈大笑:“不提不提,我们赶紧赶路是正经。”
商队有三五个伙计,赶着十来匹骡马开始下山。
一路下到燕尔河边,苏油一看燕尔河的石桥,举起鞭子一指:“这桥不凡。”
刘员外说道:“官人好眼力,一路过了这么多桥,故老相传,就此桥从未被山洪冲毁过。”
苏油对刘员外拱手:“员外的商队走得慢,请自先行,我与家中小厮测量一下此桥,再来追赶你们。将这桥的关键部位绘制成图样,等到了监寺需要的时候献上,不大不小也算一桩功劳。”
刘员外拱手赔笑道:“小官人人心思如此灵动,定然会飞黄腾达指日高升。那老夫先行了,你们可要快点,这还要一起过关呢。“
苏油笑道:“员外放心,你那点过税,有我在,税丁们不敢纠缠。”
这燕尔河石桥的确很有特色的。
桥墩由石条砌成,石条与石条之间凿有深槽,内插石片,类似木工的榫卯结构,稳固非常。
桥墩上面有楔头,桥板嵌入里面,这就保证了桥板不会被水冲走。
桥板下面架有粗大的横木,使桥更能承受重压;
最关键的,是桥板与桥板之间,有“8”字形的楔口,楔口之内,安装“8”字形的石块,用于桥板的连接,且对桥板起固定作用。
苏油一边和张麒丈量此桥的各处神奇设计,一边对建造石桥的能工巧匠们赞不绝口。
张麒笑道:“小少爷,你真打算画图纸给将作监啊?”
苏油笑道:“那是瞎说的,不过可龙里和石家堡之间那座石桥,完全可以照这个来,你说是不是很好?”
张麒笑眯眯地点头:“的确不错,到时候迎娶薇儿小娘子,跳蹬桥肯定是不行的。”
苏油骂道:“就你聪明!赶紧赶路吧。”
两人将图纸收好后上马,一路往前追赶商队。
结果商队竟然没有追上,直到两人进入了一道山峡,估计就是刘员外所说的竹筒沟了,苏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第三百二十八章重见
两边是高高的山岭,森林茂密,沟底一条幽深的石板路伸向远方,就像被劈开了一条缝的竹筒,路边是细密的竹林,将山沟笼得像一个隧道一般,午间里也如黎明一般昏暗。
“停!”苏油抬手,叫张麒停下马来,然后抽出马鞍边挂着的长剑:“小七哥,下马!”
张麒也机灵,按理说他们耽误的时间不算长,一路急奔怎么都该赶上了。
赶紧跳下马来,将两匹马的缰绳捆在一处,挡在自己的身后。
两人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警惕地审视这周围。
路中间不少的石板缝里,好些长着齐腿肚的青草,没走多远,苏油便发现一处青草中间,牵着一根麻线。
麻线被青草挡住,不留神还真难发现。
这东西张麒在陵井与苏油猎虎时见过,是窝弓的发信。
在道路中间设置这东西,那猎物,就只能是往来客商了。
苏油脸色一变:“小七哥,撤!”
然而还是晚了,就听见道路两端人影晃动,嗖嗖窜了出来,前五后三,手持钢刀,脸蒙黑布,拦住了前后通道。
靠!遇匪了!
一个大概是匪首的蒙面大汉嘿嘿冷笑,高声喊道:“点子可真够机灵的啊!手里的家伙不错,老子收了,交上来吧。”
苏油将长剑横在胸前,也喊道:“别过来!我乃进京赶考的士子,身边本没什么财物!如果壮士不嫌弃的话,这两匹马可算是买路钱,但这剑是家传之物,让我留下如何?”
一个蒙面匪徒远远笑道:“后生,你当这是榷场呢?!今天我们马也要,剑也要。人嘛,只看咱大哥的的心情!”
苏油已经看清前边十步之外的几人额头上隐隐有些花纹,心下思索,这应该是西军中逃出来的散兵游勇,流落在此作土匪的。
苏油皱眉,高声道:“先前那支商队,还不够喂饱你们的?!”
一名匪徒哈哈狂笑:“这破地方,十天半月都来不了一支人马!如今陕西那边都知道了咱八虎的名头,过这竹筒沟,都是三五十人结队持杖,可有时间没发利市了!所以你们俩嘛,多得少不得,苍蝇蚊子腿,那也是肉啊!”
众匪哈哈大笑,一名大汉不耐烦,自恃勇武,大踏步上去:“两只弱鸡,老五同他们废什么话,待我上前一刀一个剁完了事儿。”
就见持剑少年身后的长随抛出一个冒烟的小铁罐,滚落到五人身前:“少爷卧倒!”
刚刚还在对面大言炎炎的少年士子,立马趴到地上,五名贼人相视一愣,接着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当先的两名匪徒立马血肉横飞,扑倒在地再不动弹,后面三人也吓了一大跳,一人身上多了几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山道狭窄,爆炸的声音极大,苏油和张麒身后两匹马受到惊吓,齐齐调转马头,向来路狂奔而去。
因为缰绳是系在一起的,两马只得并肩而行,后方堵截的三人大惊,想要转身奔逃,却转眼就被惊马撞翻,接着被钉了铁掌的马蹄踏过,筋断骨折,号呼不已。
八人的土匪队伍,转眼就只剩下三人还有战斗力。
但是匪首估计也是西军中曾经的惯战之徒,纵然变生肘腋,却顾不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神里都是狂热。
挥刀逼迫剩余两人不退反进,狂喊道:“这是号炮一类的军器,莫要慌张!他们现在手空了!”
“拿下这俩小贼子,给兄弟们报仇!就凭这件军器,无论西夏契丹,都是一生富贵!”
苏油赶紧和张麒后退,匪徒们狂呼着冲过来,就听见噗噗几声,周围树丛里,射出几枝暗箭。
却原来是追来的悍匪们竟然忘记了自己设置的陷阱,这一下子触发了窝弓。
匪首身前两人顿时背后中箭,惨呼着倒在地上。
匪首这才直起腰来,眼里都是狡黠的凶光:“嘿嘿嘿,这回老子轻省了,无需被这帮累赘分杯羹去。”
说完朝苏油和张麒逼近,缓缓举起手里的钢刀:“小子,撒剑认栽吧!”
苏油自料自己和张麒这点三脚猫功夫,绝不是这凶悍匪首的对手,不由得仰天大喊:“再不出手,可就真当望门寡了!”
匪首狞声道:“你就是喊破天,今日这竹筒沟中,也无人救得了你,待老子先废了你手足,再行慢慢拷问……”
然后匪首就觉得自己胸口上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支箭杆。
箭杆不是箭竹所制,而是楠竹刨成,尾部三片小小的尾羽,两白一红,还在微微颤动。
标准的眉山制式。
匪首重新抬起头来,目光中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一身的力气被瞬间抽走,强壮的身躯猛然跪倒:“直娘贼……这番……倒绷了孩儿……”
说完倒地不动了。
苏油上前一脚,将匪首手里的钢刀踢开一边,紧跟着在他身上补了两剑。
然后来到几位受伤的匪徒身前,咬咬牙,一剑一个了结。
留了最后一个,将长剑抛给了张麒。
张麒知道苏油的意思,双手捧剑,对着一个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土匪,剑尖颤抖不已。
苏油也懒得管他,只朝着来路走了几步,抬头等待。
山路拐角,转进来一位少女,手持雕弓,骑在一匹黄色骏马背上,身后还牵着刚刚奔逃的两匹劣马,得得地朝前行来。
少女身着宝蓝色的骑装,娇俏的小蛮靴,明眸皓齿,神情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说话细声细气:“小……小油哥哥……”
竹筒沟里的硝烟和血腥,刚刚的一番凶牵险,似乎都在瞬间一扫而空。
苏油心中只剩欢喜:“薇儿,你可算愿意出来见我了。”
石薇眼中珠泪盈盈,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痴傻了。
却听身后“啊——”的一声惨呼,却是张麒终于下手了。
这声惨呼惊醒了痴迷中的两人,石薇赶紧下马,来到苏油身前,想牵他的手又有些不敢:“小油哥哥,不是……不是我躲着你,是老太君来信说,女孩子及笄之后……后来我听到……夔州蛮夷入寇,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所以……”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苏油将石薇的小手牵起,微微笑道:“几年不见,你可长成漂亮大姑娘了。那些世俗礼法,怎能拘住我家薇儿。一见到吴推官药材铺里的那所谓狐大仙的脚印和白毛,我就知道是木客留下的,可笑三哥四哥几个傻瓜,还真以为我被狐大仙迷住了。”
说完又仰头看天:“这说法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什么狐大仙!”石薇不由得破涕为笑:“净瞎说!四哥把我画得丑死了!”
两人来到在路边吐得哇哇的张麒身侧,苏油从马上取过水壶递给他:“你在伤病帐篷里缝伤口也没见这样啊,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张麒咕嘟咕嘟漱口:“那能一样吗?那是救人,这次是……咦,少奶奶你怎么在这里?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心血来潮,掐指算出我们有难,便施展道法,飞来救小少爷和我的对不对?”
苏油哭笑不得:“薇儿一直就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只不过你们都把她当成了狐大仙而已。”
“啊?”张麒愣住了:“那刚刚我们还废那些劲干啥?”
苏油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自己也想在女朋友面前装一回大个萝卜嘛,结果连手榴弹都用上了,最后还得靠薇儿出来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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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铁门关
小七哥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油只好转移话题:“薇儿,木客呢?”
石薇说道:“我让它找匪窝去了。”
苏油摇头感叹:“元德公都教了你些什么啊?一年多里边别说人了,连木客都见不到踪影,当真是仙家手段……”
石薇笑道:“这是梁上公的手段!元德公年轻的时候浪迹江湖,没钱了就去豪家自取。他说这是唐代豪侠空空儿所为,还自得得很。不过天师哥哥说这本事儿可跟天师道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苏油心里暗暗有些心惊,石薇之前一箭毙敌,如今在死人堆中间谈笑自若,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这不是用经常动手解剖尸体就能解释的。
诩卫仙卿,搞不好早就下手诛除过奸邪。
摇了摇脑袋,将这些赶出脑海,三人开始检查尸首。
几人身上有很多军人的痕迹,面上的金印,虎口的硬茧,脚上的靴子,腰刀的制式,都看得出来。
苏油起身,对石薇说道:“在我们之前,有一支商队也进了竹筒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
石薇从胸口取出一支铜哨吹了,人听不见有任何声音发出,可是没一会儿,树林中一个白影攀援而来,一下子跳进苏油的怀里。
这是苏油给石薇做的次声波哨子。
苏油哈哈大笑:“木客!你都长大了,还这么赖皮要抱啊……”
木客对苏油的记忆明显颇深,一人一猿在那里打着手势开心地吓比划。
和木客相互比了几个手势,石薇就说道:“木客找到他们了。”
三人跟着木客朝前走了一段,发现了一条可以遮掩的岔道,拨开竹丛走上小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一所破庙之前。
刘员外的骡马,全拴在庙门前的树上,可是竟然无人看守。
石薇将木客放出去侦察了一会儿,没一会木客回来,又对着石薇又比划了几下。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这些贼人都是半路临时出家的,连立寨开山的江湖规矩都不不知道。”
“嗯。”苏油点头,接着又摇头:“宋人赌性大,作什么都喜欢倾巢而出,木叶蛮还不是跟他们一样。你怎么连江湖规矩都挺清楚?”
石薇笑道:“小时候每次缠着元德公讲故事,元德公就讲他年轻时怎么除暴安良,怎么惩奸除恶来敷衍我。”
“他说土匪们都有自己的黑话,你要是不会说,土匪都不会认你是土匪。要是会说,你去山寨里做客都行。元德公那时候在江湖上也有个号,叫云中子。这帮子连看寨的人手都不留,狂妄过头了。”
苏油看着石薇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担心地道:“薇儿啊,你是勋贵之后,可别和江湖人扯上关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要是追究起来,通匪可就是大罪。”
石薇点点头:“嗯,小油哥哥现在是官,那就是江湖人的对头。所以我自然也是他们的对头。”
呼——苏油总算放心了,好在小姑娘还是向着自己的。
三人进入庙内,刘员外一见到他就呜呜呜地叫。
苏油上去取出刘员外嘴里的麻核桃,刘员外吓得都有些魔怔了,喃喃地翻来覆去就会一句:“救我……救……救我……”
苏油取出折刀给刘员外割绳子:“员外放心,匪徒尽皆伏诛了。”
刘员外拉着苏油的袖子不松手:“官人,真都死了?他们有八个人呢……”
苏油说道:“刚刚听见打雷没有?这位是天师道诩卫仙卿,有她出手施行五雷正法,什么妖魔奸邪,一并而诛!”
刘员外扑到石薇身前连连叩首:“多谢仙卿搭救,多谢仙卿搭救。待得今番回去,善民便布施川中观宇,挂列仙卿画像,日夜焚香礼拜,答谢仙卿大恩大德。”
石薇无语了,说起装神弄鬼,小油哥哥才是行家。
将众人解救后,苏油这才说道:“万幸匪人没有伤了你们。”
刘员外说道:“那也不是好心,这是准备发票呢。”
“准……备……发……票?”
石薇说道:“发票就是匪窝将员外扣为人质,通知员外家里拿钱来赎人。如果家属没有按时交钱——”
“那就撕票。”苏油笑道:“这个我听过。”
等到众人从惊心动魄中还过魂来,苏油想了想,说道:“有件事情,想与员外商议。”
刘员外如今对苏油言听计从:“官人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此行差在未带随从,想麻烦诸位扮演成我的属下。”
刘员外有些奇怪:“这却是为何?”
苏油说道:“此地离铁门关不远,刚刚这些匪徒,难说和铁门关守卫没有一点瓜葛,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便请扮成我的亲随,我们大张旗鼓地过去,事情摆在官面上,就不怕他们不奉承。”
刘员外点头:“确实如此。”
苏油笑道:“那此刻起,我便呼你做刘翁,你就是我的幕僚,小七就是我自小一起的书童伴当,仙卿嘛……”
说完对石薇躬身一礼:“只好麻烦仙卿,扮演一下下官的内眷了。”
石薇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这赖皮实在叫人恨得牙痒,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于是大家开始调整装扮,刘员外一帮子不用改,石薇将腰带,剑印之类收起来,仅着骑装。
张麒将石薇的雕弓箭囊背上,牵着黄骝马前行。
苏油换上朝服,也不戴乌纱,只将银鱼袋取出戴上。
这排场就大了,因为苏油的朝服是红色的。
本来服绯乃是五品官才有的资格,但是苏油是六品勋阶,又正任知州和一路转运判官,因此也能穿红色,借高一品秩的官服来展示知州的威严,这叫“借绯”。
借绯加银鱼袋,刘员外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是中使贵人,向前是老夫失礼了。”
中使,就是李宪王中正那样的货色——太监。
除了以小蒂蒂为代价,换取成为皇帝身边红人的机会,刘员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能在年纪轻轻就爬到借绯佩银鱼袋这样的高位上来。
张麒忍不住,低头笑得吭哧吭哧的。
苏油伸手指着自己嘴边的绒毛:“看,胡子!我有胡子!”
刘员外这才知道刚刚那话得罪了中使,听说京中内官有怪癖,不但娶妻,就连纳妾暖床的都有。
刚刚这位内官让仙卿冒充内眷,不就是那样的变态嘛?!
赶紧赔笑道:“是是是,中使力诛群匪,豪气不亚丈夫。”
苏油翻着白眼,老刘这是真不会聊天,不亚丈夫的意思就还是和丈夫有区别。
老子要真是太监,你现在都被打死一百回了!
算了,出发!
一路来到铁门关,守关驿卒一看这架势,赶紧出来奉迎。
苏油要讲究起排场来,那是真吓人。
为了显摆自己真的是官,苏油要求驿站所有器具,全部开水煮过。所有食材,都要最新鲜的。
张麒打开马屁股上的一个箱子,里边全是精巧的瓶瓶罐罐,取出来摆了一桌子。
负责提供饮食的驿丞都傻了,这一桌子,都是调料?
苏油一边享受着薇儿的按摩,一边懒懒地烹茶:“这一千多里,也就泉水还算不错。”
驿丞点头哈腰:“是是,驿馆粗陋,怠慢宫中贵人了。”
喂!我还没表面身份!凭什么给我乱贴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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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王文郁
算了,苏油也懒得争辩:“你们这条路上,可还安全?下边那个什么沟,白天都跟晚上似的……”
驿丞陪笑道:“这个,不瞒中使,也是你洪福齐天,霸气威武,歹人见到,自然退避三舍。其实……其实竹筒沟梨子庙那边,有几个强人出没的。”
苏油拿眼睛横他:“看来你们倒是相安无事?”
驿丞拱手道:“此处有个巡检关哨,一伙军士守着,他们也不敢乱来。”
苏油摆出王中正的做派,阴阳怪气地道:“那要是咱家想立这个剿匪的功劳,你觉得找谁合适?”
驿丞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贵使既然都已经过了竹筒沟,那又何必多生枝节?万一失事,悍匪们来报复……”
苏油恍然大悟地看着驿丞:“哦,原来都是一伙的啊……”
驿丞脸都白了:“别别别,贵使你请少待,我这就去将巡检给你叫来。”
宫里的贵人们,信口攀诬的本事儿实在是太厉害了!
没一会,一个身着布衣军服的壮汉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是甚鸟阉人!敢信口攀诬洒家!”
苏油喝着茶:“阉者没鸟,鸟者没阉,军汉你这话就没说对。”
“啊?”那壮汉还是第一次见到满嘴阉啊鸟啊一点忌讳都没有的内官:“你们……你们都这么粗犷的吗?”
苏油阴恻恻说道:“挺有胆色啊,见官不拜?”
那壮汉竟然觉得这小内官的做派有些与众不同,不由得膝盖就弯了下来:“小人铁门关管界巡检王文郁,参见中使。”
苏油说道:“山下梨子庙有匪为祸,因何不剿?这该是巡检的职责吧?”
王文郁说道:“中使,不是小人不剿,实在是没办法剿哇!”
苏油奇道:“为何?”
王文郁说道:“小人乃宣汉县巡检,上头还有县尉挡着,不合多喝两口黄汤,与县尉起了争执,鸟县尉便派我来到此关,本就是起了加害之心!”
苏油说道:“什么意思?这关卡就你一个兵?”
王文郁郁闷道:“兵倒是有十来个,都是县尉调来的老弱病残,就等着匪徒上关洗劫,以此陷害我呢。”
苏油问道:“那他们如何又没来?”
王文郁说道:“上次他们想上来,被我用扁担挡住了,如今相安无事便罢。过往客商,便提醒他们结队而行,实在劝不住非要送命的,也由他。反正下了此关,就是利州的事务了,与我陕西无关。”
靠!还有这操作!等一下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苏油问道:“扁担?”
王文郁说道:“那鸟县尉连军器都不给俺发,听闻贼被俺拦住后,又调走了三个老病军士。”
说完又笑:“好在我的岩桑木哨棍快制好了,到时候一样不怕那几个毛贼!”
苏油斜眼看他:“哟,很自信啊。”
王文郁艳羡地看着张麒背上的雕弓:“我是没好器械,给我一把弓,那就该我去找他们了。”
苏油一抬手:“小七,给他!”
张麒将箭囊和弓取下来,扔到王文郁的身前。
王文郁以后世足球守门员敏捷扑救的姿势,一个飞扑将雕弓抓在手里:“郎君!这可是同州来的好货色!岂可如此糟践!”
苏油笑道:“少废话,现在弓有了,看看你的能耐!”
王文郁地试了试弓,有抽出一支箭来:“好古怪的箭……”
说完对着七十步外一株柳树:“看我取那横枝——”
然后,箭从横枝上掠过。
周围一群人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王文郁怒了:“这箭不飘,是我多虑了。贵人再看!”
说完唰唰唰连发三箭,长箭笃笃笃插在柳树横枝上,呈一个品字形。
“好!”石薇喊了一声:“箭法不错!”
“哦?”苏油回头:“贤妻当真认为这箭法好?感觉和陈季常也差不多啊,更超不过你。”
薇儿腾的一下从脸红到脖子,又不好辩驳,准备手上加劲:“官……官人,这汉子用的是左射。”
“啊——”苏油立刻叫得撕心裂肺。
石薇红着脸跺脚:“你无赖,我都没用劲!”
苏油嘿嘿笑道:“等你用劲那还了得!这汉子也可能只是左撇子。”
然后又是笃笃笃三声,刚刚品字箭尾的外围,又多了三支箭,这次用的是右手。
左右都能开弓的高手!
王文郁斜着眼看躺在躺椅上的苏油,目光向下,带着骄傲和鄙视。
苏油毫无感觉,端起茶杯倒茶,递给薇儿一杯,然后自己也端起一杯,浅品了一口:“小七,去接两瓮水,这里的山泉是真不错。我们带着回汴京喝。”
然后自言自语:“跟柳树较劲算个屁本事,有种去跟土匪们较劲啊……”
王文郁怒发冲冠就想发作,想想又停下,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将弓背上,然后去将羽箭拔下来重新插回箭囊,又去自己房中取了哨棒,甩开驿成的阻拦,扬长下山。
驿丞都要哭了:“中使使得好激将法,你这不是让王巡检去送死吗?等他死了,匪徒们肯定回来报复的啊……”
苏油将杯子放下:“放心,我算定王巡检此去,匪徒们尽皆授首你信不?得了我也该做饭了,厨房在哪儿?”
驿站的山药不错,苏油便做了一个山药烧腊排骨,还有两只山鸡,苏油也老实不客气地征用了,加上驿站的蘑菇干,又做了一个山鸡炖蘑菇。
苏油,刘员外,石薇,张麒四人一处,其余的马帮商号伙计,那就吃驿丞置办的伙食。
就着炭火,山鸡炖蘑菇走起,再烫烫素菜,石薇吃得开心不已。
苏油将汤端给她:“这是下菜之前盛起来的汤,温度刚合适,薇儿你喝这个。下过菜后,汤味就不地道了……”
刘员外摇头赞叹:“难为官人随我们吃了几日猪食,招待不周,实在是惭愧得很……”
苏油说道:“没,路上的饭食还是很有特色的,对了,老刘把面饼取出来,那面饼泡着这蘑菇鸡汤吃,滋味美得很。”
刚说到这里,门外夹进一股冷风,王文郁怒不可遏地冲了进来:“好阉贼!竟敢戏弄你家爷爷!”
苏油微微一笑:“恭喜王巡检诛除匪徒,得立大功,这下那鸟县尉就没法难为你了。”
王文郁这下傻了,一时间患得患失:“可是,可是……都……都是你杀的……”
苏油轻蔑一笑,将东方不败的逼格学了个十足:“几个匪首的功劳?可别污了咱家这身服色!就凭你独闯匪巢这份血勇和左右开弓的箭术,那几个人头就送你了!也解你一场困厄。”
王文郁跪地叩头:“多谢中使大人!多谢中使大人!前番言语冲撞,是小人该死!”
苏油伸筷子捞蘑菇:“还没吃饭吧?赶紧滚去吃饭!就你这身本事儿,原该于军中效力才是,屈居县尉手下做个管界巡检,算什么鸟出息?!”
王文郁如今对着满嘴鸟啊阉啊的中官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叩了几个头,方才去了。
次日启程,苏油留了一封推荐信,并一把长剑,一副弓箭,交代馆驿交给昨日那汉子。
信中告诉王文郁,如果有意愿,去长安找王韶,在那边发展。
一路再也无话,过了南子午镇,苏油又把官服收起来,沿着子午河谷折道向西,出了北子午镇,就见王韶已经在镇口等着了。
苏油赶紧施礼:“子纯大哥,不是说好在京兆府相聚吗?怎敢劳你远迎。”
王韶如今已是一副豪酋的打扮,扶住苏油的胳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明润科场决胜,夔州杀伐,愚兄在这边听了,也是心炫神驰,热血澎湃啊。”
商队到此,刘员外就该告辞了,谢过苏油一路庇护,又谢过仙卿救命之德,这才朝边塞古渭行去。
苏油看着刘员外的背影:“这钱挣得辛苦。”
第三百三十一章密谋
王韶说道:“他们算好的,陕西百姓,那才是真苦。转运输调,服役作战,都要参与。”
苏油也摇头:“兵不练而民不休,最苦更在河北,还要加上水患……刺民为兵,有什么用?前朝在河东河北不是有过类似教训吗?组织了二十万的农军,结果未出城门便大军散尽。”
王韶舒了一口闷气:“可不是咋的,乡勇日给米二升,月给酱菜钱三百,已经很薄了,真能到手上的又有多少?陕西军政官员,倒是又因此肥了一圈。”
苏油说道:“唉,先做好自己能做的那些吧。山川地图,搜集得如何了?”
王韶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地图搜集得很顺利,图形画好之后,为兄发现一处好所在!正要与明润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苏油知道,王韶的战略思想,已经开始萌芽了。
几人一路向京兆府骑去,王韶抓紧时间,一路向苏油讲解他的考察计划,战略思想构成,希望能得到苏油的支持。
如今蜀中四路,经过十几年的稳定发展,所聚集的财富,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四通商号有多少货,四通钱庄有多少钱,没有人能估量得出来。
在陕西呆了三年,王韶终于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朝廷,不一定靠得住;但是苏油,一定靠得住。
其实也不一定是苏油比朝廷厉害,重要的是,在苏油的把控下,四通商号的政策,具备一项朝廷政策所没有特征——可持续性。
朝廷具有连续性的政策也不是没有,不过到如今已经步履蹒跚了。
而新政基本上都是人去政息,新官上台立刻推翻前任举措,到如今就连一个新式记账法,在计司都还没有正式采用。
而四通商号,连续十年发展下来,如今已经完成了几次产业升级,技术换代,加速度越来越快,早已取得了可喜的成就。
苏油一旦定下了政策,基本就是长期持续的行为。
比如自打王韶来了陕西,苏油每年雷打不动的支持王韶三万贯,如今已是第四年。
除此之外,苏油还在京兆府,不显山不露水地囤积食盐。
所付出的,烈酒,绢绸,丝光苎麻。
来到京兆府四通商号的庄子上,商号掌柜上得前来:“见过东家。”
苏油问道:“巢元修来了?”
掌柜说道:“按东家吩咐,安排了一处静院,无人见过。”
苏油问道:“如今这里的存盐有多少了?”
掌柜说道:“回东家,已有十万斤。”
苏油说道:“不要急,这是蚂蚁搬馍的水磨功夫,除了蜀中运来的部分,还要从各种渠道收购。子纯大哥,几条道上,那些人的日子好过得很吧?”
有了四通商号这只大鳄的收购,如今从西夏经过唃氏蛮,再流入陕西的几条地下通道上,私盐走私风声水起,对王韶打入西夏和唃氏蛮内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和帮助。
然而市面上却是一片平静,盐价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波动,这就是四通商号西北统计司的功劳了。
这只大鳄鱼,在偷偷操控盐价。
王韶笑着拱手:“托明润的福,别说他们,就连哥哥我,如今也是一方豪强富家翁了。”
说完又有些忧心:“不过这种只进不出的搞法,怕是蜀中资力再雄厚,也扛不住啊……”
苏油撇撇嘴:“一年五万贯,小弟个人还是承担得起的,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来到院子,巢谷正在练刀,见苏油进来,收了架势:“明润可算是到了!”
苏油笑道:“来,给你们介绍,这位便是巢谷,巢元修,经历复杂,我眉山的好朋友。这位是王韶,王子纯。王大哥,这人我可就交给你了。”
王韶拱手道:“元修这是军中的路数啊。”
苏油说道:“巢大哥在西军中有经历,本是韩存宝手下悍将,结果韩存宝失事,托他携带银两给妻儿,从此流浪江淮,成了运盐贩盐的熟手。”
王韶顿起敬重之心:“古郭解,朱家的高义,失敬了。”
巢谷笑道:“嗨!休听明润往我脸上贴金,说白了就一私盐贩子。”
王韶微微一笑:“那我们算是同行。”
巢谷笑道:“听明润介绍过,子纯兄做得好大事业,巢谷不敏,愿附骥尾。”
王韶眼神一亮:“你读过书?”
苏油说道:“巢大哥当年也是我学宫士子,考过一任进士,奈何好武而不喜文,因此换了路子。”
王韶喜道:“这可救了我的急了!手下多是粗人,莽直的不少,好用的不多。”
苏油笑道:“那你们慢慢聊着,我去看看能做什么菜。”
王韶说道:“稍等,有个人哭着喊着要来见你,我被纠缠不过,只好带来了。”
就见门外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我没有哭喊!”
王韶招手叫那娃过来:“我娃,王厚,小字处道。”
王韶其实只比苏油小上五六岁,但是正好差着少年和青年间的一个坎,气度神情完全两回事儿,一个稚气一个老成,只好管苏油叫叔父。
苏油端着架子过问了几句学问,又奖掖了几句,待到王厚出去了,苏油才对王韶说道:“这是练过武的吧?文字功夫弱了一点,子纯大哥,准备转列右班了吗?”
宋代朝堂,文左武右,右班就是武人序列。
王韶苦笑说道:“谋划十年,生聚十年,经略十年。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之下。”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不如此还能如何?”
苏油听出了王韶言语中的悲壮:“其实也好,种家自世衡之后,于今三代经营,已成朝廷倚赖。功名马上取之,也不是没有成例。”
王韶说道:“哥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再过三十年,估计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呕心尽瘁。刚刚那小子只是看着最有出息的一个,家里还有一帮呢。明润,拜托了。”
苏油心里有些发酸,强笑道:“怎么不能是逐敌天山,列爵封王?到时候就该是这几个小子,反过来孝敬他们明润叔叔了。”
王韶哈哈大笑:“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弄一盘回锅肉!来到西北,天天羊肉蘸青盐,都快馋死哥哥了……”
等到做好饭菜出来,见王韶和巢谷一人拿着一支筷子,正在就着地图谈论得兴起。
就听巢谷说道:“多年不来西北,局势如今又有不同,但是要把唃氏蛮用起来,需要一场动乱方成。”
王韶点头:“如今唃氏蛮也分了好几派,有亲宋的,有亲西夏的,还有两边不亲只看好处的。内部争斗也激烈,强弱消长变化极快,需要有力之人打入内部,掌控情报,关键之时能发挥关键作用。”
巢谷拱手:“这个事情交给我,走贩私盐,与吐蕃蛮人接触,这两样我都是行家。”
苏油说道:“来时子午道上,铁门关那里也见着一个人才,过两天多半会来此:此人武艺精熟,擅长左右开弓,到时候王大哥你看着用。”
说完又道:“要唃氏蛮动荡也不难,这事情交给我来办。如今西夏河湟一带的走私商人和头人们的好日子过惯了,过两年再让他们过过苦日子,你们要的动荡,不就来了?”
王韶想着之前与苏油的秘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再说话。
第三百三十二章高宾图
苏油也不再提,只说道:“子纯大哥的思路是不错的,我总体同意。河湟之地,的确是局眼,要是西夏占了,就能居高临下窥视我陕西,巴蜀;要是我们占了,就能居高临下窥视它河西,兰州,使其从西方和南方两面受敌。这是一个主动权在谁手里的问题。”
“不过这一带方圆千里,皆是唃氏蛮所占,他们只是被西夏欺压得狠了,如今希望联宋相抗而已,并非对大宋有多少感情。除非能将之瓦解到户,否则仅仅靠军事,是无法最终解决羌蛮问题的。”
巢谷说道:“唃氏蛮,不善耕作,还是以游牧为主,要用你在夔州那套法子,怕是有点难。”
苏油笑道:“还有个问题,朝中大佬们未见得会支持,他们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力图安静,可谓鼠目寸光:要改变他们的思路,非旦夕之功。”
说完又笑了:“我们这才筹划了多久,现在说这些,不是为时过早吗?”
巢谷笑道:“就如两公婆在被窝里商议明日关扑得到三十笏银子之后,该当如何花用一般。这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旁人听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三人都是哈哈大笑,苏油说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们边吃边聊!”
白煮羊肉苏油很喜欢,于是拿出来一瓶永春露,自己就着糖蒜撕啃羊排。王韶疯狂地划拉回锅肉,巢谷则是生冷不忌。
几人边吃边聊,都喝高了,一阵哭一阵笑,最后全躺倒在屋子里。
诸事商定,苏油对王韶取得的成绩很满意,完全没啥好插嘴的,次日便与王韶告辞。
来到这里,几个老熟人就该去见见了。
到府衙一亮身份,进衙门见到的竟然不是陈希亮。
一打听才知道,陈希亮竟然自己弹劾自己,去职了。
原来,陕西各路当时也流行送酒,就是赵抃在川中深恶痛绝的那件事情——公使酒。
陈希亮将自己所得的酒用来接待了贫寒士子,得知是公使酒之后,叹息道:“还是犯了私用公物的错误。”于是用自己的财产支付了酒钱。
可仍然于心不安,上书弹劾自己,坚决请辞。
于是让苏油敬仰的天选老头就见不着了。
再打听苏轼,居然也不在,这娃和苏油来了个前后脚。半月前经过京兆府,还找石苍舒画画写字来着,结果苏油来前几天,请假跑商州去了。
遇到陕西天降大雪,苏油几人只好留了几天,想起自己有时间没有与文化界联系,于是便去拜访石苍舒和宋迪。
苏油在文化界的名声主要在原材料,笔墨纸都涉足,澄泥砚还没来得及搞。
自打成为探花郎,在夔州又名声鹊起之后,他当年亲手弄的桃花春水笺,和用铁笔书法刻制的《梅都官诗集》第一版,如今已是贵得苏油自己都捶胸顿足——当年怎么没有多留几套!
蜡纸每印一次,就会对字迹带来一些损伤,一套蜡纸,印上千部书籍,差不多就得重刻,因此除了第一版《梅都官诗集》的近千本是苏油亲手刻的,其后都是眉山活字印刷货。
如今价格腾贵。
为了给自己仅有的几套诗集升级,苏油给苏洵苏轼苏辙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都送了一套,说是虚心学习,请几位位批注之后送还给他。
再过五十年,自己亲手所刻,宋代六大家各自批注的《梅都官诗集》,合在一起能值多少钱……啧啧啧,太美了,想都不敢想……
石苍舒和宋迪见到苏油也非常高兴,苏大嘴可是没少在这两位面前吹嘘小幺叔的神异,如今见着少年探花身穿羽绒袍子,石薇在他身后抱着穿棉袄的白猿,踏雪穿梅而来,宋迪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了创作灵感。
席间少不了就是吟诗联句,交换作品,苏油行草是苦手,自然要向石苍舒请教。
宋迪则是对苏轼所说的吴道子透视法感兴趣,听说苏油是行家,也向他打听。
苏油用铅笔做了几个示范,然后对宋迪说道:“这个方法,宋兄想想汉陵前神道两旁的翁仲,古柏,那就一清二楚了。如果用到小处,比如这张桌子,那就是这样。”
说完用铅笔画了一个桌上餐盘酒器的速写素描:“大致就是如此,这种表现手法,体现的是真实的视觉效果。用我那铁匠徒弟的话说,对不美的东西来说,是一种不大友好的存在。”
几人都是哈哈大笑,俱道苏油的徒弟也是一个妙人。
到了次日,大雪终于停了,外边还是冷,苏油便雇了一辆车。
正要出发,就见远处一个身影骑着马奔来:“明润……明润老弟留步……”
却是宋迪,顶风冒寒地送来一幅画,是一幅《霁雪高宾图》。
宋迪说道:“此画便是照明润指点,按透视之法所作,留于明润作为纪念。”
苏油也是大生感激:“多谢宋兄,这人情大了。”
宋迪上马回身:“还得回去巩固所得,明润老弟,为兄就不多送了。”
看着宋迪的背影,苏油摇头:“也是痴人。”
钻进大车,将画交给石薇:“薇儿看看,如今我大宋最出名画家的大作。”
石薇将画打开,却是雪霁云高,寒梅周彻,苏油在前边高步,后边石薇抱着木客,一同前来的场景。
关键是石薇的神情,目光都在苏油的背影之上,一脸的痴望仰慕,那幅小女儿的神态简直呼之欲出。
石薇“啊”了一声,羞了个满脸通红,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咬牙啐道:“这画家忒坏!”
苏油却高兴惨了,如今石薇在自己面前颇有些矜持,原来背后是这样子的啊?
宋迪这哥们实在是可爱,当真交得!
一路摇啊摇,马车摇进了治平元年。
治平元年元月,苏油一行终于抵达了京师。
汴京的新年气息减了大半,因为还在仁宗丧期。
苏油没有去石府,直接回了宜秋门苏家。
苏小妹还是没嫁出去,不是别人看不上她,而是她看不上别人。
用小妹自己的话说,这两年算是看明白了,就算找陈慥那样的皮货,也比找苏油这样的进士好。
两年一换地方,怪没意思的。
苏油有时候都想把苏小妹塞给宗室勋贵,不过扫了一圈,真没合适的。
醉心于理工学问的女生,要找一个满意的丈夫,这年月还真难。
进门的时候,苏小妹正在院子里喂金鱼。
苏家的金鱼一年四季水温恒定,四个月一代,汰换了这么些年,如今也有了些蝶尾,望天,龙睛之类的品种了。
鳞片颜色也分了黑,红,白,金四色,还有一种透明鳞片。
苏小妹在研究一个现象,她发现透明鳞片金鱼和不透明鳞片金鱼杂交,会得到一种新品种——五花金鱼。
这其实是显性遗传和隐性遗传的知识了,苏小妹将五花与正常鳞片后代杂交,发现后代中三种金鱼都有,如今正在做数量比例统计,作为一个有趣的问题来研究。
于是在苏油的暗示下,苏家院子里多了不少花盆,里边没花,都是豌豆。
苏小妹很认真的在记录,连苏油一行人回来都不知道。
苏油觉得小妹瘦了,不由得心疼:“这么冷还在院子里干啥?回屋子里去。”
苏小妹回头,惊喜道:“呀,哥哥你们回来了?”
苏油笑道:“嗯,还带了个人,薇儿你有时候没看到了吧?”
石薇从后面冒出头来:“小妹!你这么大了?!”
苏小妹笑道:“姐姐来了?这是木客?玉奴它在暖房,今年没冬眠!”
石薇说道:“啊?还是你厉害!我们赶紧看看去!”
看着两个女生朝苏油的卧室,如今被改造成的暖房的屋子行去,苏油喃喃地对张麒说道:“看她们如此熟络,我身边这是一直潜伏着忘雨听风出身的间谍啊。”
找了一圈,老堂哥不在,再问小妹,说是外出访友,寻欧阳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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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苏颂
说起这个苏油想起一件事,正月里大朝会,自己如今也是朝升官了,到底要不要参加?
想想觉得不稳当,必须得找个人问问才行。
找谁呢?刚刚回京,还不知道有没有眼睛盯着自己呢,第一个找谁,搞不好就会被贴上标签。
算了,老堂哥在礼部做事,这些应该懂,还是等他回来比较合适。
想到大宋的党争,苏油便有些蛋疼,站保守派这边吧,会被猪队友连累;站改革派那边吧,很可能会被黑心队友背后捅刀子;自己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党。
不无聊站队,走张方平赵抃的路子,成为能吏,以事功出头,这是哪一方都需要的人。
可能会遇到磋磨,或者一时的弃置,但是功名都是自己挣的,稳。
和各种人都能够合作,这才是一个成熟政客的应有素质。
然后一路搜捡人才,形成自己的力量。
想远了,先做饭。
厨房里清锅冷灶的,老堂哥和苏小妹操持着这个家,效果可想而知。
一个痴迷文科,一个痴迷文科和理科,这好歹是过年呢!连腊肉香肠都木有还怎么过年?!
苏油对张麒说道:“去隔壁周大家里拎两块腊肉回来,偷我家腊肉香肠方子还有理了他。”
张麒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笑得打跌:“周大同意了,周大浑家不干,拦着门呢,说是香肠方子没给全,香肠不香,小苏探花欺负人。”
苏油哈哈大笑:“你看,家中就是要有个会理事的女人才行。明明告诉她拌料的时候十斤肉得加半斤永春露,就是嫌贵!”
“你再去告诉她,周边都是外国使节,有的是钱。将本钱折进去,多的都赚回来了。要是害怕不妥,从我这里借酒,到时候赚了记得还我本息就行。”
没一会,张麒扛着好大两块腊猪腿回来:“这回妥了!小少爷你也太逗了,多少大事忙不过来,还帮周大家的搞产业做买卖。”
苏小妹和石薇看过白龟,现在也站到门口,啐道:“帮人还不正经帮,非要弄得吵吵闹闹的才开心。”
苏油笑道:“我就喜欢这市井气儿怎么着?哇塞周大家的今年算是开窍了啊,这可是阉猪腿呢,看看这臀上的肥油!”
苏小妹说道:“一头当过去两头,司农寺的人傻,郑州的农人可不傻,这法子如今已经传开了。”
苏油笑眯眯地摸着猪腿:“你当他们就真傻啊?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大宋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的……对了家里风萝卜总有吧?”
苏小妹摇头。
苏油叹气:“你叫我怎么说你们才好?小七哥!小七哥你再去周大家叨扰一趟!猪腿都给了,不差几个风萝卜!”
苏小妹有些无语:“你就非得吃人周大家都风萝卜?差什么东西买不行,非要借来还去的。”
苏油笑道:“小妹你就不懂这个了,这是邻里亲睦之道。还站着干啥?去菜地里摘点青蒜。”
风萝卜就是开水烫死丢屋顶上吹到半干的萝卜,切块炖腊猪腿,那是一等一的滋味。
做成一个锅子,围炉而坐,再烫点萝卜白菜,味道也不错。
豆芽就别想了。
饭菜做好,苏辙也回来了:“就说门口大黄马是谁的,薇儿来了?可长成大姑娘了。”
石薇很不好意思地施礼:“明允堂哥。”
苏辙笑道:“你和明润本就自小相识,还要故意隔离,呵呵,石亨之那一套,反而做作了,一家人,自然就好。”
苏油说道:“眉山自然不需要忌讳,不过石家老太君那里怕是难过关,薇儿待会儿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苏小妹促狭地搂着石薇肩膀:“你跟哥哥不是有老办法嘛,到时候还是丢石子联系呗。”
石薇顿时满脸通红,跺着脚不依:“小妹!”
苏洵端着杯子,乐呵呵地看着几个小的胡闹。
苏油怕石薇面子薄,赶紧转移话题:“堂哥,这回来就赶上大朝会,没经历过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苏洵说道:“按理你应该是大朝会后,先去中枢述职,然后再去审官院待选,之后再得授职吧?”
说着说着自己先怒了:“你都做到运判了还弄不清楚这些?反倒来问我?!真是岂有此理!”
苏油赶紧赔笑道:“这不是被轰出去然后又被拎回来的吗?这里头的弯弯绕都没有过过手,就跟提线木偶一般。”
苏洵也在琢磨:“你在夔州做的好大事体,朝廷不会看不到的,这样,我给你介绍个人,你去找他打听打听。”
苏油问道:“谁?”
苏洵说道:“说起来,这位也算是我们的宗亲,是福建芦山堂的那一支。你该叫宗兄才对——苏颂,苏子容。”
“芦山堂那一支男少女多,得亏你这位宗兄侍奉供养的周道,大家融洽无间,富相公称他为‘古之君子’。”
苏油问道:“如何问他就可以?”
苏洵说道:“他呀,从皇佑五年任馆阁校勘开始;到后来大理寺丞,同知太常礼院;到后来集贤校理、校正医书官;再到后来太常博士。小十年间,一直就在馆阁太常寺和图书典籍打转,刚换了一个开封府界提点诸县镇公事的差遣,转眼又升为修起居注了。”
这就是当了十年图书管理员,转眼就要发达。
苏油便对苏小妹说道:“看吧,也有当官不挪窝的,这宗兄打考上进士后就没出过开封府。”
苏小妹“切”了一声:“还不是不得自在,不过集贤校理是个好职务。”
苏油说道:“那就没毛病了,太常寺冷板凳坐十年,换我也把朝廷典章翻烂了。”
苏洵笑道:“你这嘴啊!还是他先来找我的,说是《图经本草》二十一卷已然完成,现在需要编印,这部书里有大量的图画,听说你精擅此道,想找你询问。”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明日我便登门拜访,再带上两瓶永春露。”
苏洵说道:“别,那你连门都进不了。你这宗兄,平生不受苞苴,只有一位学生,每年会带一罐双井水给他。”
苏油停下筷子,一脸的肉疼:“水倒是也有,子午道上铁门关背过来的,就是有些舍不得……罢了罢了,明天我也给他带罐水去就是。”
吃过饭,石薇要走,骑上大黄马,不许苏油相送,一夹马腹去了。
苏油恋恋不舍地看着石薇娇俏的背影:“好嫉妒……”
张麒莫名其妙:“你嫉妒姑奶奶啥?”
苏油痴痴地说道:“你不懂,我是嫉妒那马……”
次日一早,苏油骑上拳毛赤,前去苏颂家中。
苏颂在仁宗朝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新皇登极变成修起居注,这是和知制诰一样的地位,属于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有能力的红人。
不过早先没人来舔他,如今别人想舔,他也不给别人机会了。
甩鞍下马,苏油捧着罐子,对老门子说道:“眉山苏油,蒙宗兄相召来见,烦请通报。”
小苏探花如今也算是汴京名人,汴京的民间分析家早将他的履历翻了个遍,从五岁出山到十五治夔,说得就跟一路看着苏油长大的一样。
老门子上下打量着苏油,就抱着一个破陶罐,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笑道:“小少爷来了,都不用门子通禀,你进去吧。”
进入门内,是一处小院子,冷冷清清,旁边一间书房,书柜一直高到屋顶,一间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伏案抄写。
中年人抬头,见到是苏油:“宗弟来了?”
苏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呃,兄长,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中年人就是苏颂,微微一笑:“冰纩牵风沉碧澈,柔枝照影送徐徊。”
苏油这才恍然:“对对对,赏花宴上我们见过的。”
说完又觉得好奇:“宗兄,当时你写的啥?”
第三百三十四章图经本草
苏颂哈哈一笑,压根不接这茬,说道:“我是不收礼的,你怎么带来的,还怎么带回去。”
苏油将罐子放到桌上:“这也不是给你的,有茶炉没有?”
“哦?”苏颂问道:“水?”
苏油道:“夔州到京兆长安,两千两百里就一样好东西。”
苏颂一拍桌子:“铁门关,冻泉水!”
苏油嘿嘿笑道:“所以一起品茶可以,要我送你,纵然是宗兄,也是没门儿。”
苏颂就开始腾桌子摆茶具:“来来来,边煮边聊。”
取过来黑铁炉,添上竹节碳,苏颂还取来一个小机械,是个黄铜皮制作的小鼓风机。
摇动摇柄,很快碳炉就旺了。
苏油看着小鼓风机:“宗兄也对这个有研究?”
苏颂说道:“啊,略懂。”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话应该是我装逼的时候用的才对。
苏颂将水烧上:“你带的是峨眉雪芽还是雀舌?”
苏油傻了,从怀里摸出两个竹筒:“这你都闻得出来?”
苏颂笑道:“情理可推嘛。”
苏油开始对这位族兄有些佩服了,听说十年图书管理员出身的都了不得,嗯,搞不好这位也是……
苏颂却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听闻蜀中也有菟丝?”
苏油说道:“这东西多的是,只要有豆类的地方,就有这东西。”
苏颂讶异道:“是吗?这东西一直从高丽进贡,价格昂贵,蜀中真的到处都有?”
呃……苏油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说的是后世的四川,赶紧打圆场:“是,这个以前在川中也贵,不过玉局观研究发现,它是一种寄生植物,只要将种子撒在豆类旁边,便能旺盛生长。所以只要种植得法,不稀奇的。”
苏颂取来纸笔:“等等,我先记下来。”
等到写完,苏颂才说道:“还得经过实证才行。”
苏油说道:“川中已经实证过了,不过在汴京再实证一次,也是无妨。”
苏颂又道:“听说夔州也产朱砂?”
苏油有些纳闷了,这宗兄思维挺跳脱啊:“是,除了朱砂,还有金,银。”
苏颂去桌边翻出一本书册:“来,看看这条,有没有问题。”
苏油看去,是一段文字。
“丹砂生符陵山谷。今出辰州、宜州、阶州,而辰州者最胜,谓之辰砂。生深山石崖间,土人采之,穴地数十尺,始见其苗,乃白石耳,谓之朱砂床。砂生石上,其块大者如鸡子,小者如石榴子……又似云母片可析者,真辰砂也,无石者弥佳。过此皆淘土石中得之,非生于石床者。”
苏油说道:“没问题,不过少了很多特性,这东西乃是汞和硫的化合物……”
苏颂大惊:“何以证明?”
苏油说道:“因为它们可以相互生成,丹砂灼烧之后可以还原出金属汞,这是一证。”
“丹砂的制取分湿法和干法,湿法是将一种叫硫化氢的气体通入汞盐溶液;干法则是将过量约两成的硫黄粉和汞在密封容器里,在一定温度下熔融反应得到。”
“但是这样得到的硫化汞是黑色,称为黑汞,也叫黑辰砂,需要隔绝空气继续加热,才能得到你写的这个丹砂。”
苏颂摆手:“等等,这个我也得记下来。这是你从何处得知?”
苏油说道:“玉局观研究化学已经十多年了,进展还是有不少的。呃,宗兄,水可以了……”
苏颂文不加点奋笔疾书:“你弄你弄,这眉山之学,如今看来还真是了不得。对了,钢铁你是行家,泡完茶看看这段。”
苏油从竹筒里取出雀舌泡上,然后看书,上面又是一段文字。
“初炼去矿,用以铸泻器物者,为生铁;再三销拍,可做鍱者,为鑐铁,亦为之熟铁;以生柔相杂和,用以做刀剑锋刃者,为钢铁。”
苏油点头:“这是方法,不是本质,不过大体是没错的。至于说本质嘛……”
说完将册子推回去:“这是西夏契丹都还没有掌握的技术,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苏颂笑了:“看来大行皇帝留给你的那幅字,还真是褒奖。如此我就放心了。”
靠!这样都能被套话。这宗兄根本就不是书呆子!
真不知道哪里来的性子能坐这么久的冷板凳!只能用真爱来解释了。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天南地北的聊天,从墨鱼扯到物种,从物种扯到遗传,从遗传扯到育种,从育种扯到农业,从农业扯到水利,送水利扯到地理,从地理扯到天文,从天文扯到数学……
两人都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同自己如此接近的人,而且,两人还是亲戚!
两人顿生知己之感,苏颂也不藏着掖着了,知无不言不说,还将自己的一些著作取来,与苏油参详。
苏油早已经对这宗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何沈括比这位更出名?那是因为沈括的《梦溪笔谈》,算是普罗大众的科普读物。
而这位的著作,基本上都是专著!
所以在后世,许多人知有沈括,而未知有苏颂!
苏油有些坐不住了:“不行,遇到行家了,得给你看看我们理工的东西,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苏颂笑着拉他坐下:“不急不急,你看一聊就没个完,正事儿都忘了说了。”
苏油一看天色,不知不觉都已经黑了,起身拱手道:“都这么晚了,不好打扰宗兄休息,明润明日再来拜访吧。”
苏颂一把将他拉住:“别别别,平日里我也难得遇到聊得来的,一直以为你文学优进,谁知竟然是个杂货铺!再说说了都一天了,都还没有说道《图经本草》的正事儿……”
苏油也不好意思:“其实我来,也是想问问回京述职的流程的,还有就是大朝会我是不是应该参加……”
说完两人都觉得滑稽,不由得一起大笑起来。
苏颂直接给老门子打招呼,让他叫外卖,然后去宜秋门告诉宗兄苏洵,就说明润要在他这里住上几日。
待到细聊起这部书,苏油才算是真正知道这位宗兄的厉害。
这部书,是苏颂在集贤院校理任上,与同时代的药物学家掌禹锡、林亿等人,一起编辑补注《嘉祐补注本草》,校正出版《急备千金方》和《神农本草》的时候,借工作之便,利用业余时间独立编著的!
其中目录一卷,内容二十卷!
集历代药物学著作和中国药物普查之大成,是于今为止最完善最科学的医药书。
书中除了继承华夏千多年来的古代医药学遗产,引用文献两百多种外,还补充了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和发现。
除了文字说明,还绘制了大量的药物图形,准确地记载了各种药物的产地、形态、性质、用途、采集季节、炼制方法、鉴别方法与配伍、禁忌等,图文并茂,使用准确方便。
书中记载了三百多种药用植物和七十多种药用动物或其副产品,以及大量重要的化学物质。
其中包括了食盐、钢铁、水银、白银、汞化合物、铝化合物等多种化学物质的制备。
还有动物化石的记载、潮汐理论的阐述、植物标本的绘制法式!
所有这些,这还只是这位族兄学问的冰山一角。
十年冷板凳,没一天白坐!
说起这个,苏颂也有些小得意:“十年馆阁也没干别的,就是接触的书籍多,每日抄录我认为重要的两千字带回来……”
说完一指书房三面墙:“这里只是一小部分,一文钱没花。”
苏油看着一屋子的资料,喃喃地感慨道:“看来,四通商号,该在汴京开一个书坊了……”
ps:盟主生日,要求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