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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五章大名府

    “就连汴京城内的军队,除了抽一支练杂耍,其余的在干啥?真在努力进行军事训练,时刻准备抗敌吗?”

    “最好笑的笑话,还有帅臣认为不该举行训练,因为训练就要花钱;我在渭州搞演习,朝里弹章一堆,难道平日里不演习不找问题,夏人来后才开始找?”

    “所谓冗官,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反正我在夔州,渭州,嶲州的时候,手里都是缺人,缺到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来用。”

    “那我就要问了,说好的冗官呢?他们在哪儿?”

    “他们背着自己的官职,领着国家的俸禄,在汴京贪慕繁华,流连不任!”

    “官家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这话反过来讲,国家需要的是能够帮助治理天下的士大夫,那些眠花宿柳,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辈,有资格称为士大夫吗?!”

    “权力,应当与责任对等!不能好事处处被彼占尽,临到艰难拼命就由百姓背锅,那么大宋的百姓可能都要问一句了——凭什么?!”

    眼看就要进入灾区,苏油的情绪有些不稳。

    其实司马光也是如此,不过他是此行的老大,因此表面上看不出来。

    不过目光有些阴郁。

    ……

    次日清晨,苏油出舱来到船上开辟出来的办公区,见司马光的案桌上,压着一首小词。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

    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霜殷。匆匆整棹还。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司马光很少作词,这一点也和苏油很像,两人都认为词这东西不好写,容易写软,容易暴露出内心柔弱的一面。

    当然也有那种能把词写得需要铁板伴奏的怪胎,不过那娃现在还在老翁井守孝,其代表性词作还没有问世。

    司马光这首《阮郎归》是取《桃花源记》的典故,把昨日那个小渔村想象成了桃花源里那乌托邦一样的境界,然后发挥出自己的想象和寄托。

    同时他也明白,要大宋处处如桃花源一般晏然安乐,那如同寻找仙路一般的艰难。

    虽然没有署名,苏油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将小词收了起来,可贞堂的藏品,又多了一张。

    船队过了郓州,开始进入运河,抵达博州之后,就是黄河东流段,也就是大宋历代回河工程所想要将黄河带回来的第一故道。

    这里是下游,河水速度已经能够方便地行船,沈括开始带着一支考察队逆流而上,前往前往上游的濮阳。

    那里和更上一点的滑县,是鱼池,灵平,商胡,六塔诸埽工程所在,也是黄河河患高发,屡堵屡决,屡决屡堵的重要地区。

    沈括的任务,就是考察横陇故道,研究第一回河方案的可行性。

    船队继续北上,过清平,高唐,抵达平原。

    从这里开始,分出第二支小队,分别由陈昭明和内使李德明带队,往上考察至內黄,往下考察德州,德平,乐陵。这条线是如今重点讨论的第二回河方案,黄河东流线路,尤其是二股河到底能不能作为黄河的分流河道,两人必须推考成数据详实的铁证。

    剩下的大军,沿黄河故道逆流抵达北京大名府。

    在大名府交割钱粮之后,苏油会沿着黄河新改出来的北道,从大名府过平恩,宗城,冀州,武邑,乐寿,清州,保定军,直到泥沽寨入海口。

    这九百里由苏油和张麒带队亲自勘探,中途还要护送司马光到此次地震洪灾的中心河间府瀛洲,坐镇主持赈济之事。

    这一条线沿河都是灾区,也是最烦难的的地区。

    船队抵达大名府,就能见到码头上已经有灾民聚集。

    一位官员带着衙役开辟出一片空地,在那里带着属下官员等待。

    见到司马光和苏油的大船过来,身后还跟着如此大的船队,官员脸上神色一振,迎上前来:“下官王广廉,拜见司马学士,苏侍制。”

    苏油的称呼可以有很多,李宪他们爱叫他知监,胄案下属叫他案判,去往外州,地方官员爱叫他侍制或者侍讲,因为他身上有个宝文阁侍制和翰林侍讲的名头,因为一般官员,都以清贵能接近皇帝的官职为荣。

    王广廉苏油认识,这娃早年在陕西转运使司薛向手底下任职,还私下里弄青苗法,春散秋敛,颇有章法,不过收息高达三分。

    等苏油到了渭州,和薛向鼓捣了一番,决定转运司退出亲自经营,改行监督之策,而贷款业务交由四通商号操作,而且苏油的诸多产业扶持的后续,比王广廉的办法细致周备得多,利率一分,因此相应的也就比他效果好得多。

    王广廉还为此私下来找过苏油,想要在陕西全境推广渭州模式,然后苏油给他分析了渭州模式,狼渡模式,商州模式,凤翔模式,西京模式……一通模式下来后,告诉他其实就一个模式——因地制宜,发挥地方优势才是王道,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模式。

    也不知道这娃听进去没有,后来也没见他再来过,结果在这里又遇着了。

    苏油便对司马光介绍:“这位是我在陕西时的老同事了,王才叔的弟弟。”

    王才叔就是王广渊,英宗的亲密手下,一说起他司马光就明白了:“对,你家就是大名府的,当年王才叔将令祖文字呈送官家,官家命录王家子弟入朝,才叔推荐了弟弟,自己却走科举入仕途,一时传为佳话,原来他弟弟就是你啊?”

    苏油说道:“正是,不过不光哥哥得宋绶所教,弟弟的书法大字也是一绝。”

    王广廉完全没有想到苏油会在司马光面前说他的好话,连忙谦逊。

    王广廉如今是河北提举常平官和转运判官,转运使因为河决灾荒已经落职由他暂代,累得跟孙子似的。

    不过苏油印象里王广廉是属于内心火热能力一般那种人,如今一见到码头上的情形就心里直叫糟糕,替他说两句好话,是因为花花轿子人抬人,接下来自己的建议或许王广廉才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虽然顶着个“如朕亲临”的牌子,但是不给皇帝面子的大宋官员又不是一个两个。

    连皇帝都无法一手遮天,求同存异中相互妥协,大家拉扯着过,永远是大宋的政治生态。

    进入城中坐定,王广廉汇报了两个月以来的救灾情况,以及黄河水情。

    苏油听完,对司马光说道:“学士,如今看来,王运判对事务还是精熟的。”

    王广廉又是连连谦虚。

    苏油接着说道:“王运判,我有几个建议。”

    王广廉坐直身子:“苏侍制政务精熟,下官正需指点。”

    苏油笑道:“指点不敢,不过是前人故智。”

    “大名府人民众多,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救灾者皆聚民城郭中,为粥食之,蒸为疾疫,及相蹈藉,或待哺数日不得粥而仆。”

    “刚刚入城之时,我见城门口的情形,似乎便是如此?”

    王广廉脸上一红:“的确如此,不过我一直住在城郭间监督赈济,还没有发生不得食而仆的惨况。”

    苏油拱手道:“这自然是运判劳力爱民所致,苏油是佩服的,但是所有细事系于一身,虽武侯也未免不寿。”

    “救灾,主要就是解决灾民的衣,食,住,业。”

    “部民出粟,益以官廪,这方面运判做的很好了,不过我觉得——可以更好。”



    第五百二十六章察人之术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富相公治大名府,劝所部民出粟,益以官廪,然后寻出公私庐舍十余万区,散处灾民,薪水救济反而比集中方便。”

    “大名府是北京,有很多待缺寄居的官员,当时富相公发给他们俸禄,让他们去难民所聚的地方作为管理人员,选老弱病瘠者周济,登记他们的辛劳,答应他日为他们奏请受赏。”

    “每隔五日,则遣人持酒肉饭食慰藉他们,因为出于至诚,所以人人为尽力。”

    “水退之后,凡山林陂泽,有利可资以生者,听流民自取。”

    “死者为大冢葬之,曰‘丛冢’。”

    “等到第二年稻麦大熟后,再让难民各以远近,授粮而归,当时活难民五十余万人,募为兵者万计。”

    “运判,众志成城,天灾之前,所有可用的力量都要动员起来。仅凭一己之力,难救河北百万生灵啊。”

    说完又转头问司马光:“学士,是这样吧?”

    司马光点头:“对,当时仁宗皇帝听说之后,遣使褒劳,拜富相公为礼部侍郎。富相公说:‘此守臣之职也。’辞而不受。”

    苏油说道:“所以救灾之策,一要简便,二要周尽,简便则易施,周尽则无遗。”

    “如今朝廷救济已到,接下来还有很多相关减免扶助的措施要宣布,运判如今的条件,比富相公当年好得多,正好趁此机会,再施展一番。以鼓舞官民人心士气。”

    “眼看就要入秋,马上就是冬麦下种的日子,事情再一耽搁,翻年可就更难了。”

    司马光说道:“还有入秋易起瘟疫,得赶紧让人散了。明润所言有道理,既然富相公当年行之有效,运判就不妨用起来。”

    苏油继续补充:“除了官府的力量,民间力量也要尽量利用,此次我们前来,还带来了大量的口罩,成药。救灾防疫的册子,也紧急印制了十万册。”

    “这些都是动用民间慈善力量完成的,到时候我们会带一部分去震中灾区,给运判留下一部分,助你成事。”

    司马光说道:“大名府是河北至重,救灾措施自大名府施展,是提纲挈领。事情办好了,老夫与明润返回京城,必向官家奏请,以运判为首功!”

    王广廉是热衷仕途之人,不然也不会在陕西私自折腾青苗法了,闻言站起身来:“学士和侍制,果然是国家重臣,一番指点之后,下官知道该如何做了!”

    司马光也站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请运判带我们去核验仓储,还要代表陛下,去慰劳官民,事不宜迟,之后便要赶赴瀛洲。”

    两日之后,司马光与苏油带着测量队和粮船,再次启程。

    一路上放下小船,让测量小分队下水测量,约好最终在瀛洲集合。

    司马光在阅读各地送来的水文资料和邸报,见苏油安排得井井有条,表示赞叹,说道:“那个王广廉,不及乃兄,更不及明润你。内中热于仕途,明润为何与他说了不少好话?”

    苏油说道:“要共克时艰,便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同舟共济之时,没法挑三拣四。”

    “只要措施得以展布,能多救一些难民,几句好话算得什么?学士如何对他评价不高?”

    司马光说道:“老夫自有察人之术,王广廉听闻你有所建议,当时表情有些不预;待得听闻是富相公之术,颜面便有些回转;等到听闻你我会与他奏功,立时精神振奋。呵呵呵,这样的人……”

    苏油就有些奇怪了:“那学士为何不知我也是热于仕途呢?”

    司马光哈哈大笑:“苏明润热于仕途,才是最大的笑话。老夫与你相处多日,知道你看似按部就班,其实忧急如炉。同样也能看出你的努力,是实实在在为了大宋子民,绝不是为了仕途。”

    “从蜀中开始,你一路施为,夔州,渭州,嶲州,到现在作监,难道都是好去处?你怕是国朝最倒霉的探花了,难道从没觉察过?”

    苏油仔细一想,靠!还真是如此!加上现在的河务考察,老子妥妥的大宋最悲催探花!

    司马光满意地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以富相公,欧阳永叔,张方平,赵抃对你的欣赏,他们在朝中的时候,你要是为了仕途考虑,活动一个翰林承旨的清贵职务,还不是轻轻松松?”

    “可你想都没有想过要这样做,而老夫欣赏你的,就是这个想都没想过!”

    “数日之前,孙能来请教《汉书》,说道你曾经跟他说自己有老头缘是吧?”

    苏油不认账:“这小子就知道瞎说!”

    司马光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老头老太太们,都有一套自己的察人之术,早在朝堂上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明白了不?”

    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我才是真正的好人呗!

    司马光拿起邸报:“滕甫也到了,知道百姓不敢回家,便住进官府,独卧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当以身同之。’民始归安其室。都不容易啊……”

    苏油说道:“这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葬死者,食饥者,除田税,察惰吏,修堤防,缮甲兵,督盗贼,怕是更加不容易。”

    ……

    一路的惨况触目惊心,河道上不时便飘着人畜尸体,一些回水潦荡之处,尸体聚集在一处,不下数十,其状不堪言。

    现在的河道之下,往往就是道路,村庄,良田。不少冲垮的屋舍还有残余的柱子,墙壁,就立在河中,如同绝望的雕像,看着船队经过。

    石薇躲进了船舱里,不忍心见到这样的惨状。

    司马光和苏油担心的是,震中瀛洲,恐怕景象比现在还要惨。

    数日之后,船队抵达瀛洲,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地震之后紧跟着河决,消息闭塞了很久,结果受灾最严重瀛洲,情况竟然比周边地区还要好上很多。

    此地的官员,发挥了积极作用。

    李肃之,山东冠族赵郡李氏之后,李迪的侄儿,绝对的干才。

    李迪是大宋状元,曾两度担任宰相,前书提到过他,张方平年轻时被坑得最惨的时候,是李迪辟之为天雄军通判,进而推荐赴阙,直集贤院,从此仕途开始坦荡的。

    所以说起官场里边的世家圈子,其实也不大,转来转去都能扯上关系。

    大宋以文制武,彭仕羲反叛的时候,老头是湖北路转运使。所以阿囤烈,啊不,如今的苏烈入湖北平叛时,是老头当时实打实的手下。

    老头对苏烈的印象非常好,比之狄青郭逵,而且老头也提点过夔州路刑狱,知道那地方是怎么的苦逼,因此对让夔州两年翻身的苏油,那是青眼有加。

    苏油也对这个文武双全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上和司马光提心吊胆,结果在瀛洲得了个彩蛋。

    “大雨地震,官舍民庐推陷。肃之出入泥潦中,结草囷以储庾粟之暴露者,为茇舍以居民,启廪振给,严儆盗窃,一以军法从事。”

    地震之后,瀛洲百姓谣传将要发大水,于是百姓都非常震惊争相要出逃。

    李肃之做着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兼管瀛州事务,派人到处去劝说安抚,谣传才消失。

    紧跟着组织修造仓库,拉上篷布,营造帐篷草屋,收集各处还没有被毁的物资,集中存放。

    等到大雨来了又去,老头已经筹集了一百三十万石粮食,兵器以及其他物资的数量也与此相当。

    紧跟着,李肃之命令给士兵发放武器,时刻保持警戒,维持治安秩序,瀛洲实施军管。

    接着开始赈济,同时乡间比户置鼓,有盗,辄击鼓,远近皆应,盗为之衰止。

    等到苏油他们到来的时候,瀛洲不但灾情料理完毕,城内受灾房屋修整完毕,都已经开始重新修建新城墙了!

    绝对猛人!



    第五百二十七章赵郡李家

    当苏油看见城门楼子旁手脚架的第一眼,心中立刻翻现出四个字——以工代赈!

    赵郡李家,出人才啊!

    不过这也是有群众基础的,赵郡李家的威望,在河中府的口碑,怕是比苏家在眉山的口碑只高不低。

    因此大家才会如此听老头的话,一直到赈灾之事结束以后,百姓之中没有发生争抢偷窃物资的事情,街巷之间都很安定。

    能力绝对没得说,司马光和苏油进城,老头一路介绍:“瀛洲与契丹通使,朝廷对老夫的奏报回复很快,我在七月请求从瀛洲周围多余的士卒中抽调人力,从防备河患的储备木材中抽调一部分,又调用了一万贯从真定各地购买木材。”

    “自从两国和平,瀛洲以前的防御守战装备,早已经废弃了,这次正好化害为利,整饬一番。”

    “新城方圆十五里,城墙上面修建了御敌的谯楼,四千六百间战棚。”

    “以前的正门,过于窄小粗陋,现在也扩大了。”

    “这些工程从七月庚子开始施工,计划十月完工,现在还有些扫尾工作没有完成。”

    “接下来我会发人力修整瀛洲南北通道,继续以工代赈,安定地方。”

    一路过来,苏油发现百姓的房屋都已经修缮完毕,倒是州衙还是草顶,只做了简单的修缮。

    司马光一路赞叹,一边对苏油介绍:“当年公仪为大名府修冠氏堤,工就弗扰,民悦之,请为宰;横陇之决,护卫金堤,满岁无河患;通判澶州,鸠工构城屋凡千区,中贵人衔命来视,规置一新,惊赏嗟异,闻之于朝。明润,多多请教,必有裨益。”

    几个小的早都被瀛洲新城惊得目瞪口呆了,苏油赶紧拱手:“先生大才,当年郑国子产,卫国文公,救灾举措得当,国人讴之。夫子录于《诗》,流芳百世。先生今日之德,必亦有讴之者。”

    老头笑道:“赵郡苏家千里驹,早有耳闻了,你在夷人里边的声望,可不一般啊。”

    苏油赶紧摆手:“阿烈瞎说的吧?”

    老头呵呵一笑:“阿烈可能瞎说,唐介唐子方也瞎说?”

    苏油这才想起来,唐老头入京之前就在这片做官,还烧了辽人的寨子来着。

    老头说道:“君实说得有些夸张了,我兴工,救灾,其实就简单四个字——按工给价。”

    “历任河工,调用民力,兴怨惹谤,其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真要是给出的工钱足够公允,够民夫生活所用,大家争相效力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怨言?”

    “欧阳公与河渠司对六塔河工程的造价差别如此之大,是河渠司想用丁役之法,压根就没有想到要给这些人工钱!”

    “力作之人,日给米两升,盐一两,这是起码的。可大宋丁役,地方上多把下限当做上限,还要在这个底线上诸般克扣,加上胥吏上下其手,到达力夫手上的,怕是要折去多半了。”

    “这点收入如何活人?加上远赴数百上千里之外服役的,沿途还要自担费用,破家亡身者,不计其数,所以大家才闻役色变。”

    “其实大灾之后,如果调运得当,正是兴役之机。”

    “一来人力集中,且无生计,能够靠工役得活。”

    “二来大水之后,朝廷需要修整的地方很多,工程量也大,这些人正好解了急需。”

    “所赖者,是胥吏不能盘剥,官府不能失信,转运及时,所给从厚。”

    “因为一年半载之后,这些人是还要回乡的,所以还要留有些积蓄。”

    “地方官员,多有一个‘怠’字,平日里尚不觉有差,真到了河北今年这样的情形,怠上一个月,翻年就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结局,不能不急啊。”

    司马光深吸了一口气:“老夫今晚就将公仪的举措和在大名府商议的方案制成条陈,上报陛下和中枢,瀛洲有公仪坐镇,实在是百姓之幸啊。”

    苏油拱手道:“李公,这些费用,从何而来啊?”

    李肃之说道:“问道点子上了,河北防辽重地,各种物资军器堆积如山,不过平日里不得用而已,如今事急从权,今后在慢慢调补吧。”

    苏油沉吟了一下,转头问司马光:“学士,你说你通判过郓州?”

    司马光点头:“对。”

    苏油问道:“郓城应当产煤铁,学士在郓城的时候可曾见过?”

    司马光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铁我知道是有的,不过铁户用的是松炭,大冶四五十人,小冶二三十人,如果算上取矿,造碳的,那就不止了。”

    “不过听说风险极大,这些都是官榷,榷费很重,常常起炉不通风,或者风路虽通,熔冶不成,那就得重新起炉,重起不得补费,因此破家的豪商巨贾,也不是一户两户。”

    苏油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明代开始用北方煤炭含炼铁,铸造的铁炮因为含硫过高,极易炸膛,不知道经过自己焦化之后会是什么效果。

    不过就算不能造炮,造刀枪箭矢,那也比远从汴京调运强得太多。

    后世东平,可是重要的产铁区,地点就在如今梁山泊边上的郓城,有铁有煤,还有造水泥的灰岩,比后世更优秀的是,那里如今还有大量水源,有个方圆四百里的大湖,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工业基地!

    大宋徐州,“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

    能让河北自己解决掉军器问题,漕运压力会减轻不少,将郓城发展起来,怕不又是一个徐州,嶲州!辐射河北,应该绰绰有余!

    要是再在海边寻几处盐场,水泥晒池一抹,那就是种钱啊……

    李肃之见苏油陷入神思,也知道这娃点石成金的本事:“明润,这是想到河北致用之策了?”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刚刚来了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不过大河不治,一切都是白想,且先顾眼下吧。”

    次日,司马光带着石薇的和尚道士队伍们去城墙工地巡查,检查工人食宿是否如李肃之所说那般,同时还要慰问鳏寡,幼弱,发放药品,指导卫生。

    经过几次救灾,现在大相国寺和天师府已经形成了统一的防疫规条,至于个人卫生守则,苏油则找可贞堂的才子们编造成了简单易懂的歌诀,称为《避疫歌》。

    见石薇实在是忙不过来,苏油也不好意思一定要她陪同,只好带着种谊和测量小分队出发。

    一路辛劳繁琐自不必说,船队到了乐寿埽,一膄小船驶了过来,船上一个高声喊道:“船上可是苏大监吗?”

    苏油正在弯着腰看沙漏呢,闻言直起腰来:“谁呀?”

    小船靠拢,却是一名内官,点头哈腰不敢上船:“小人程昉,官家刚抬举了西京左藏库副使,现为河北屯田都监。”

    苏油招呼道:“听说过,那快上大船叙话。”

    内官还是有些不敢,小声问道:“学士在船上吗?”

    苏油说道:“学士在瀛洲坐镇呢,怎么你想见他?”

    程昉脸都白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不在就好。”



    第五百二十八章安抚使

    苏油不觉好笑,经过汉唐两代内官乱政,如今的太监,在士大夫眼里那就是背着原罪,除了陈升之张尧佐这种沟通内外的,内官们要得外朝官一个好颜色,基本都是休想。

    苏油看着这太监黑不溜秋一副老农模样,心里先就舒坦了几分,至少是个做事情的。

    伸手将受宠若惊的程昉拉上船,逗趣道:“都监怕学士怕得这么厉害,就不怕我?”

    程昉赧笑道:“李都监说了,探花郎最是和蔼可亲,从来就事论事,不给俺们下人使脸色的。”

    苏油楞了一下:“哪个李都监?李宪?”

    程昉脸一红:“汴京城的李都监怎么高攀得上,那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我说得是李德明李都监。”

    苏油有些想笑又忍住了,李宪这娃估计也是多面人,在外朝官比如自己面前,那是一个柔顺,估计在内廷,也不是省油的灯。

    想想也是,替赵顼掌握神机营的李都监,和临时挂个名头派出来打酱油的李都监,本就不在一个级别。

    招呼孙能给陈昉上茶,程昉屁股挂着椅子边坐了,双手捧过盖碗。

    苏油笑道:“不要如此小心,尊敬也不在面子上,你这个样子怎么揭盖碗?坐稳了,别一个晃荡摔了我的茶盏。”

    程昉赧笑一下,这才坐好,揭开盖子湿了湿嘴唇,表示个意思。

    苏油这才说道:“都监的名头我听说过的,河决枣强,酾二股河,导之使东的工程,是程都监亲抓的,以大木为锯牙架住决口,落竹石笼子以塞之。因功加带御器械。我记得没错吧?”

    程昉喜出望外:“些许劳迹,辱大监清听。”

    苏油说道:“内廷之中,难得有治水的专才,都监此来,所为何事?”

    程昉说道:“不为别的,只为献策。”

    苏油说道:“哦?愿闻其详。等等,孙能,将沈校勘制得的地图取来。”

    孙能取来地图铺上,程昉一看都傻了:“这……这图从何而来?因何如此精准?”

    苏油说道:“这个你就别管了,来,先说说你的想法。”

    程昉这才指着地图讲解:“如今河决商胡北流,与御河合一,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乐寿埽。”

    “乐寿其上,大监已经考察完成,其下则是南皮,沧州,清州,霸州,过独流东寨北寨而入巨马界河,然后从泥沽寨入海。”

    “如果要重导黄河入二股东流,则御河必定浅淀,需要开浚。”

    “大监你看,要是将葫芦河水道利用起来,自乐寿之东至沧州二百里,截弯取直,则可以缩短运路。自卫州王供埽导沙河入御河,则水力充沛,可广运路。这样便可以恢复御河运力了。”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精妙,不过只是图上作业。

    苏油问道:“都监,按照你的方案,黄河水道的一段,便会有葫芦河来取代,敢问葫芦河丰水季节,流量有多大?两岸堤坝有多高?河道有多深?离州府市镇有多远?黄河大水的时候,葫芦河河道能否容纳?如要改道,取直之后,能否就能解决泥沙淤积问题?如果能,需要什么方案?是束水冲沙,还是年年疏浚?如果不能,那这条水道能存在多少年?沿途农人,城镇前移,要耗费多少钱粮?工程要耗费多少钱粮,物资,人工?开挖土方多少担?耗时多久?是否能在水道存在这些年里赚回来?”

    程昉傻了,知道束水冲沙这个办法的,绝对是老河务,他完全没有料到苏油能说出这样的专业词汇:“这,这个……还需要考察计量……”

    苏油笑了:“如今队伍就在这里,都监只要说出想要哪些,我们就能给你测量计算出来。”

    程昉脑门子上汗下来了,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什么都要用数据说话,动则可以问出这么一堆问题的领导,以往那种放任大言的办法完全行不通了,这……早知道不来了。

    苏油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回河之议,我原则不反对,不过到底能不能,你我说了不算,甚至宰执官家说了依然不算,只有老天说了才算。”

    “我现在带领的这个小组,是测量含沙量,流速,和河沙淤积速度的,测量小组的上面,还有一个计算小组,他们会计算出按照现在的淤积程度,这条河道,多少年后还会重新淤塞,同时还要计算出,水流保持多大的速度,才上泥沙不至于淤积。”

    “除此之外,还有测量各地高差的小组,考察历年各地水文的小组,考察各地人工力钱,消费情况,物资储备的小组……”

    程昉小心地说道:“大监,这也太繁杂了吧?”

    苏油说道:“数据不怕多不怕烦不怕杂,只怕不够精细。即使这样会耗费不少,那也比兴耗力役,然后被白白的冲走强吧?或者都监觉得,六塔河那样的灾难,我苏明润能够人头不失,你程都监也能抗住?”

    程昉一张黑脸顿时变成灰色:“测量,必须仔细测量!”

    压服了程昉,苏油点头:“那好,既然都监首肯,今日我便将条陈上奏,也请都监副署,我还要奏请都监与我一同考察河务,说实话,没有一个熟悉水情的老人跟着,我这心里也不落底啊。”

    程昉顿时转忧为喜,苏探花喜欢推功那是官场上出了名的,夔州倒霉几十年的老判官都能给他奶成知州,这趟虽然兴致勃勃而来挨了一番敲打,最后结果居然没变,这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有了程昉这个老河务参与,苏油的船队进度果然快了很多,经验的帮助是非常大的,很多时候程昉提出经验做法,理工小组立刻加以考证,研究出里边的门道,然后便可以举一反三。

    除了测量,苏油的事务还很多,包括赈济,仓储,军务,农耕,水利,经济,官员能力……都在其按察范围。

    大宋河北边防线,从西向东,分别是真定府,定州,保州,广信军,安肃军,雄州,霸州,信安军,沧州。

    多是军州,也是大宋唯一一处军人可以担任知州的地区。

    内官地位比军人高,文官地位比内官高,有了程昉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做样子,地方上的知军,知府,表现得非常配合。

    加上河北最高军事长官,缘边安抚使王临,是王广渊的弟弟,一门五进士,也是世家出身,和苏颂大苏小苏交情极好,见到苏油也就格外亲切。

    和王广渊一直给英宗赵曙当秘书顾问不同,这娃也是文武兼资,还是罕见的左班转右班。

    前几年契丹曾效仿大宋,刺两输人为义军,结果数万人越境跑来大宋。

    地方将领怕辽国追究,请遣还,王临说道:“彼归我而遣之,必为乱,不如因而抚之。”愣是将这数万人给收了。

    同时从其中筛选出可靠的十数人,发展成间谍,潜入辽国打听情报。

    这样的文人才是苏油心目中最好的文人,两人那是相当有共同语言。

    还有两个副使,那就是纯粹的将领了。

    顶点



    第五百二十九章都是熟人

    一个也是苏油的熟人,周永清,陕西名将周美的孙子。

    诗书记载“自陕西用兵,诸将多不利,美前后十余战,平族帐二百,焚二十一,招种落内附者十一族,复城堡甚多。在军中所得禄赐,多分其戏下,有余,悉飨劳之。及死,家无余赀。”

    周美儿子早逝,周美临死上表朝廷,以孙子为自己的继承人,朝廷加赐引进副使,秦凤路钤辖,驻扎在渭州。

    周永清在谓州任上,看到兵士们虽骁勇但不懂阵法。于是采用唐朝李靖的兵法为式样,对部队进行严格的训练,使军容大为改观,战斗力大幅度提升。

    苏油抵达渭州后,曾经研究过这种训练方法,并大加赞扬。

    当然苏油心目中的战法和周永清还是有区别的,不过今后的枪械必须使用阵型,士兵技战术水平可以很快提高,但是令行禁止,列队操练攻击,这些就必须经过严格训练。

    周永清的阵法,其积极意义就在这里。

    当时周永清已经离任,来了河北,苏油给周永清写信,询问阵法详情细节。

    有大佬垂询,周永清自然屁颠屁颠的接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好处。

    数月之后,朝廷颁旨,命令全国各地的驻军,都要按周永清的练兵方式训练部队。同时加周永清为缘边安抚副使。

    周永清这才知道,苏油将周永清改进过的阵图,详细绘图加上文字说明,一并报送给朝廷。而且重点说明,这不是自己的发明,是前任钤辖周永清之功,背着他向朝廷推荐了自己。

    周永清接到朝廷敕告,热泪纵横。

    以往的上司,夺下属之功为己功的多了去了,却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追记离任之人的业绩,然后向朝廷报功的。

    苏油将周永清的训练方法总结成教材,其中所耗费的精力,其实不比原创少上半分。

    然而苏油的奏报里,没有提到自己一个字,前前后后都说是周永清所创。

    一日之间,扬名天下尤胜祖辈,这就是再造之恩。

    然而苏油与他之后信件来往中,从来都是只对业务问题进行探讨,态度还很谦虚,对于周永清的感谢之类,一句不回。

    如今恩人到了河北,周永清立即派遣亲卫沿岸跟随,还不敢上船打扰,反正就是一直在两岸缀着。

    开始苏油没在意,还以为是朝廷派来护送司马光的,直到从瀛洲出发,这支队伍还在,才知道时候保护自己的。

    不由得感觉奇怪,赶紧派种谊一打听,方知是周永清的手下。

    于是苏油让队伍的都头转告周永清,约他到雄州见上一面。

    雄州还有一位缘边副使,王珪之子王光祖。

    不过不是翰林王珪,而是泾原勇将王珪,绰号“王铁鞭”那个王珪。

    王铁鞭战死好水川,朝廷录光祖为供奉官、合门祗候。

    这娃的长项是“明于料敌”,就是情报工作抓得好,善于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大灾起来后,朝廷特意下旨雄州探察北境动静,就是看中他这点。

    苏油的探测船队抵达雄州后,置办了一桌便宴,邀请周永清,王光祖上船饮酒。

    周永清上船,对苏油纳头便拜:“侍制大恩,永清没齿难忘。”

    苏油将周永清扶将起来:“言重了,这是为国举才,谈不上私恩,与你切磋阵法,我也收获颇多,不过因为渭州以防守为主,暂时还没用上。”

    王光祖笑道:“探花郎渭州之战,那是以攻代守,赢得漂亮。县君一日逐敌百里,所向披靡,颇有北地将门女子的风范!光祖佩服!”

    苏油说道:“她如今在瀛洲救治灾民,没能前来,来来来,我们入座细聊。”

    和二人一起,所聊的自然就是军务,而且这军务,也与治河有关。

    酒过三巡,苏油问道:“大宋与辽朝交好以来,北地兵甲,都是以安静为主,听闻保州以东,都是塘陂方田,平日里种稻,要求浅不能纵马,深不能行舟。”

    “这点我就有些不明白了,我是蜀人,种稻是行家,稻田牛耕,亦过不了牛腿,否则施耕不利,要做到这么大片的区域水深刚刚合适,有些难为吧?”

    王光祖和周永清都有些尴尬,周永清组织了一下言语:“不想对恩公隐瞒,黄河改北流以后,塘陂多为泥沙所淤积,如今深不过人腿肚,浅的那些……种麦倒是上等田地,阻挡骑兵,属于笑话了。”

    苏油明白了:“因为预期到屯田大利,所以被你们隐瞒了,没有上报朝廷?”

    王光祖脸一红:“不是不是……这不,刚刚改道,感觉还不稳嘛……”

    这些地方上的小九九,苏油都懒得理会:“屯田也是办法,但是还是要奏报朝廷,那么多难民无处安置,这份独食,怕是谁都吃不成。”

    “给你们提个醒,该上报赶紧上报,别忘了这次下来按察河务的是谁。”

    司——马——大——光!没事儿都要弹劾人,没人弹劾就找皇帝茬的主,杀伤力那是杠杠的,两人立刻点头:“是是,是我们失计了。”

    苏油又想起了《水浒》:“河北盗贼情形如何?”

    王光祖说道:“雄州有一股马匪,头领绰号叫天佛,平日里劫掠村镇,杀伤行人,官军围剿,则遁入辽境,其余的……都是小打小闹,地方巡检就能处理,不劳大军出动。”

    苏油摸着下巴:“遁入辽境啊……怎么有股阴谋的味道,焉知不是辽人扶持的?他们的军器,马匹,衣着如何?”

    周永清说道:“也与燕代百姓无异,马匹来自辽境,自然精良,对了,他们善使弓箭。”

    苏油立刻问道:“善使到什么程度?骑射会不会?回射会不会?精准程度如何?弓力多大?”

    王光祖和周永清面面相觑:“回射是啥?骑射是会的,精准程度……三十步十拿九稳吧,弓力这问题,没有缴获,不知道啊。”

    苏油喊道:“八郎,去船上箭矢与两位副使观瞧,不要弩的,要弓的。”

    弓箭是船上小子们每日的功课,就连苏油都要练,君子六艺嘛。

    很快弓箭取来,两人一看箭矢眼睛就亮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矢吧?”

    苏油说道:“先别说这个,两位看看,盗匪所用箭支,重量,长度,大致与这里那种相当?”

    王光祖取过一支,交给周永清,周永清点头:“大致与这支差不多。”

    苏油点头:“两石四斗,这是军中好手啊。这个叫天佛和他那些手下,很有可能是辽国人!”

    就在此时,一叶快舟驶来,船上快班斥候高呼:“王副帅可在?雄州急报!”

    王光祖快步出舱:“给我!”

    打开一看,对苏油说道:“侍制,契丹林牙萧禧,借口界河巡检赵用扰边,领兵四万压境,正在打造浮桥,意欲渡河。”

    周永清站起身来:“恩公,君子不立围墙之下,我这就护送恩公返回大名!”

    苏油说道:“四万人,是不是少了点?王副使,你怎么看?”

    王光祖笑道:“侍制这是考较光祖了,彼所顾者,信誓也;其来,欲得赵用耳。避之则势张,不如不避。”

    苏油又问道:“契丹方阵四万,而以单舟临之,可会不测?”

    王光祖恨道:“此契丹故智,屡屡以边事相威胁,让我大宋让步。不过我乃武臣,外使交涉,非我其责,一切尚需侍制为主。”

    周永清怒了:“王兄!北地辽人素无信义可言,万一恩公有所闪失,你我万死莫赎!”



    第五百三十章单舟对敌

    苏油举手制止:“周副使言重了,苏油从来没把自己当回事儿,你们也别太把我当回事儿。王副使明于料敌,闻名朝中,我信他。”

    “我是陛下亲点的巡按,断无临阵脱逃之理。再说事态紧急,不容周旋。”

    “我这船满速之后,非你们的福式船可比,叫你们船上的军士上我的大船。小七哥,准备启碇满帆!八郎,一级战备!”

    这艘船是眉山型,不过满载也能容纳上百人,而操控最少只需要六人就行。

    苏油一声令下,船上十数名兵士和理工小组立刻行动起来,很快周永清和王光祖就发现,船舷两侧的那些木头柱子,嘁哩喀喳的配件套上去,很快就变成了一架架弩炮。

    接着每架弩炮旁边,站立起三个人,一个藤箱,箱子打开,里边是十枚纺锤形的瓷瓶。

    瓷瓶头子上有个小孔,小孔处是一个带螺纹的铜圈。

    种谊开始分发一种蜡烛一样的小柱子给各小组,小柱子头上也有一个带螺纹的铜管套着,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圆锥型的头部。

    小组中一人从腰间取下一个铁环,铁环上套着各种钥匙一样的工具,取出其中一枚,开始将小柱子放入瓷瓶,小心旋紧。

    整个过程速度很快,悄无声息,两人的手下军士还没有全部登船完毕,种谊便过来一个立正:“报告,弩炮准备完毕!等待指示!”

    接着张麒也过来:“报告!驾驶准备完毕,等待指示。”

    王光祖急了,赶去船尾招呼自己手下兵士,这是拖后腿了。

    苏油对种谊问道:“霹雳炮呢?”

    种谊一脸倔强:“雄州河道之上,弩炮便可以做到全覆盖,用不着泄露霹雳炮的秘密给辽人!”

    苏油点头:“好,凭此一句,记你一功,从现在开始,由你接手舰船指挥,军事方面,我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种谊一拳头捶在自己右胸:“必不辱命!”

    说完掉头去了。

    这时军士终于上船完毕,苏油对张麒说道:“满帆,雄州!”

    眉山型如今也换了铁管高桅,水手们摇动轮子,纵帆提升到桅杆顶部,接着调整方向,船身顿时被风帆拉得斜侧了数度,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势如奔马。

    探测地点本来就在雄州境内,新河道上几乎没有船,眉山型顺风顺水,开出了六亲不认的架势,气势汹汹地朝着目的地飞掠而去。

    王光祖和周永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兴奋。

    这是一日能呼应四百里疆域的神器啊!这特么比我们的哨船还快!

    不到半个时辰,眉山型就驶过雄州,来到雄州东面一个渡口。

    这里本是原来的界河——巨马河流域,如今已经成了黄河的一部分。

    对岸一支大队人马正在扎营,不少工兵在打造浮桥,摆出一副准备渡河的样子。

    王光祖看了部队旗号:“萧禧,辽国林牙,也是文武双全的老对手了。”

    周永清极度愤恨:“就是这个人,兵不血刃,让我大宋失地数百里!”

    周永清这么生气是有来由的。

    仁宗末年,辽人在界河捕鱼,越界伐柳,与宋人起了冲突。

    辽国派出萧禧,一边对河北实施军事压迫,一边向宋廷提出无礼的割地要求。

    宋朝当时正处于与西夏人战争的弱势,态度自然是硬不起来,宋仁宗以“和好多年,不欲争竞”为由,与辽朝重新划定朔州一带的疆界,将朔州北面原属于大宋的地区让出,国界自六蕃岭南移至黄嵬大山北麓。

    当时担任交换割地文书的使者,文臣是韩缜,武臣,朝廷本来指定的就是周永清。

    周永清愤怒上表,坚决反对这一做法:“疆境不可轻与人,职守土,不愿行。”

    但朝廷在主和派的把持下,仍然一意孤行。

    周永清再次上章,力陈利害关系,不过还是没有得到采纳,朝廷要求他必须执行命令。

    周永清一气之下,以母亲身体有病为理由,扔掉官帽,回到家乡去当起了农民种地去了。

    此事过去之后,周永清才被重新任用,历任高阳关、定州、泾原路钤辖,最后到了河北。

    坚决“不以地与敌”,这是周永清心中的武人信条。

    这事情苏油也知道,拍了拍他的胳膊:“副使放心,这次辽人无能为力。”

    周永清看着对方四万人的大部队:“就靠侍制这一艘船,怕是难敌四万契丹铁骑。”

    苏油哈哈大笑:“铁骑是什么东西?能下水吗?”

    王光祖也是哈哈大笑:“萧禧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辽国大军出动,多则十五万,少则七万,四万怕是萧禧能够私下调动的最大军力,这人就是知我河北受灾,前来讹诈好处的,而且绝不是契丹朝廷的主意!”

    苏油点头:“所见略同,如此王副使知道如何做了?”

    王光祖笑道:“所有军士隐蔽,尽彻户牖,让契丹人将我们的船看个清楚。”

    王光祖的儿子王襄也过来了,和种谊站在一起。

    种谊见苏油无话:“打开窗户,临岸百步下碇,弩炮上机,做好发射准备!”

    张麒摆动舵机,水手们松开帆轮的刹车,纵帆在重力的作用下瞬间落下。

    帆船立刻失速,接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灵活转弯,船头调向上游,惯性被水流抵消,接着铁碇一下,停得稳稳当当。

    “好!”种谊还不知道张麒有这一手,顿时喝彩,这给他调整弩炮角度赢得了太多的时间了。

    对岸的工程进度因为眉山型的到来被打乱,辽人的反应也非常迅速,号角响起,大队骑兵护送工兵们退后,留下一地的木头。

    很快,岸上出现了一位身披铠甲的将领,一招手,身边立起了一支号旗,这是要求派出使节的信号。

    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去将我朝服取来。”

    张麒大急:“少爷!”

    周永清也是急道:“恩公,万万使不得。”

    苏油笑道:“有什么使不得?有了这艘船,不管萧禧的战略意图是什么,都已经无法实现,浮桥在我们的弩炮面前,就是个笑话。”

    说完看着对面的辽国大营:“他们太大意了,就算让它中军开花,也不是什么难事。”

    种谊说道:“老师,我陪你去。”

    孙能和王襄抢了出来,齐声说道:“我,我陪你去!”

    苏油对王周两位副使说道:“萧禧是辽朝枢密林牙,你们级别不如,若是知道我在此而龟缩不出,一是落了大宋的面子,二来今后又可以作为借口。”

    “我身上还有个职务,大宋枢密院副都承旨,倒是与萧林牙堪称敌体。所以这事情不是我与两位争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说完对王襄和孙能笑道:“还真是将门虎子,就你们俩了!走,我们去辽营走上一遭!”

    一叶小舟,送苏油三人朝岸上驶去,王光祖看着苏油紫袍幞头的背影,对周永清说道:“老周你命苦啊,晚离渭州一任,大破谅祚的功劳,搞不好就落到老弟你的身上!苏侍制这等胆识,就算在手底下当个指挥,都直他娘提气!”

    周永清一肚子没好气:“都怨你!不阻止恩公,还暗地怂恿,要是所料不准,休怪我不认老兄你这么多年的交情!”

    王光祖大大咧咧:“你放心,老子亲儿子还跟在侍制身边呢。那萧禧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我前去他还能一刀砍了,苏侍制出马,他老小子绝不敢轻举妄动!”



    第五百三十一章打嘴仗

    小船靠岸,苏油摆足谱,让孙能王襄搀扶着下船。

    辽军那名将领没想到船上过来的是一位紫袍宋官,这就是三品以上的大佬,起码与自己的统帅一个级别,不由得大惊,屁滚尿流地赶去汇报去了。

    辽军的军制其实很奇葩的,苏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对西夏和辽国两大对手都在研究,然后啼笑皆非地发现,辽国的军制,其实比西夏要烂得多。

    一句话就是容错率极低,只能以多打少,还许胜不许败。

    “敌军既阵,料其阵势小大,山川形势,往回道路,救援捷径,漕运所出,各有以制之。

    然后于阵四面,列骑为队,每队五、七百人,十队为一道,十道当一面。

    各有主帅。最先一队走马大噪,冲突敌阵。

    得利,则诸队齐进;若未利,引退,第二队继之。

    退者,息马饮水料。

    诸道皆然。更退迭进,敌阵不动,亦不力战。

    历二三日,待其困惫,又令打草谷家丁马施双帚,因风疾驰,扬尘敌阵,更互往来。

    中既饥疲,目不相睹,可以取胜。

    若阵南获胜,阵北失利,主将在中,无以知之,则以本国四方山川为号,声以相闻,得相救应。

    若帝不亲征,重臣统兵不下十五万众,三路往还,北京会兵,进以九月,退以十二月,行事次第皆如之。

    若春以正月,秋以九月,不命都统,止遣骑兵六万,不许深入,不攻城池,不伐林木,但于界外三百里内,耗荡生聚,不令种养而已。”

    僵化呆板,远不如西夏灵活机动,战法多变,技术兵种全面。

    比如萧禧如今四万人临河,王光祖就对他的意图一清二楚。

    苏油摸了摸鼻子,妈蛋可就是人家这样的渣部队和战法,就能把大宋打得哭爹喊娘。

    只能说明大宋军力更特么的渣。

    辽军那名都头明显被紫袍给整懵了,忘记了招呼其他人看好苏油,也没有叫苏油在原地等着,于是苏油对孙王二小狡黠一笑:“走,我们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两小摩拳擦掌,兴奋得不行:“好!”

    大步来到营帐前,就见辽人正在忙碌地撤除之前的布置,搬走帐边的幕帐,刀斧手们正在撤退。

    苏油笑嘻嘻地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刚刚那员副将一扭头,看到苏油已经到了帐前,一副吃瓜看热闹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噗通一声向一位将领跪倒。

    那员将领带着青罗泥金斗笠,见到宋人官员如此年轻,不由得也是惊疑,温言安慰了副将两句,向苏油走了过来。

    什么帐外安排刀斧手之类,那都是吓唬大宋地方将领用的,真到了紫袍级别,那就上升到了国家外交层面,再安排这些花招,只会惹来大宋笑话,因此辽人才忙着更张。

    辽人的狼狈,让两个小的在后边掩嘴偷笑,辽人大将也有些尴尬。

    苏油主动微笑拱手:“萧林牙,久仰了,大宋枢密院副都承旨,翰林侍讲苏油,前来造访。”

    那大将正是萧禧,哈哈一笑:“没料到宋朝三品大员光降,一番造作,倒是萧禧小气了,便请苏承旨请帐内叙话。”

    两人入帐坐定,萧禧说道:“苏承旨大名,我也听闻过,大苏先生最近可有大作?”

    苏油说道:“大苏在眉山守丧刚结束,近日要启程回京,路上应该会有不少作品。”

    苏轼的文名如今已经开始显耀,朝廷准备召他参与明年的科举考试评卷,已经和苏辙一起从眉山启程。

    萧禧又问道:“听闻承旨在渭州大败夏朝毅宗皇帝,承旨家县君善行雷法,诛杀了八名铁鹞子队正,使之溃不成军?”

    苏油笑道:“这就是以讹传讹了,我家娘子是将门之后,也是听闻我被谅祚大军围困,急了眼了,这才带领渭州乡勇冲击谅祚中军,侥幸成功而已。”

    “铁鹞子队率,四人是死于之前战场攻伐,四人是遭遇突击不及披挂,被我娘子捡了便宜,哪里有传言中那样夸张。”

    萧禧这才说道:“寻常女子,能阵斩四名队率,那也了不起,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萧林牙从哪里听来的?”

    萧禧说道:“多是道听途说,不过你族兄苏翰林,访辽结束后,还是我一路护送到南界的。”

    苏油拱手:“原来如此,族兄一路多蒙照顾,多谢林牙了。”

    两人喝茶聊天,其乐融融,完全没有帐外大军压境战舰戒备,一不留神就要打起来的模样。

    苏油招呼孙能送上一个包裹:“初次见面,这是私礼,昔日里吴魏相争,陆抗羊祜,不废私交。些许家乡土产,不成敬意。”

    说完将盒子打开:“这是故乡黑茶,名为‘小金沱’,甚得吐蕃西夏人喜爱,大抵是因其地苦寒,小金沱茶汁浓郁,加入牛羊奶中,滋味格外不同。”

    萧禧笑道:“多谢承旨,其实要送礼,将贵朝界河巡检送来,让我明正典刑,那样才好。”

    苏油笑道:“林牙失虑了,夫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

    “我朝赵用,遵照两国合议,禁界河捕鱼,驱逐贵朝刁民。和议文本,就是天经,巡查界河,就是地义,驱逐刁民,就是约束民行。”

    “赵巡检所为合情合理,我回去还要好好奖励,何来罪过之说?”

    萧禧不豫:“承旨强词夺理,赵用手段粗暴,焚毁我朝子民渔舟,使之失了生计,本官为民父母,自要来讨问一个公道。”

    苏油打岔:“等等,什么舟?”

    萧禧顺口答道:“渔……”

    说道这里自己也哑了。

    苏油故作惊讶:“界河之上,还有这东西?两国议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界河禁止打鱼。我大宋一直履行得非常完美,难道贵朝约束不了民众?那赵用不但是为了大宋,还是帮了贵朝啊。”

    萧禧冷笑道:“承旨,虽然我对苏使节,大苏先生,还有你,都非常钦佩,但是事关国事,不用插科打诨。如今四万大军临河,不交出赵用,我当自取。”

    苏油哈哈大笑:“说这些就太无聊了,如之前那般谈论风月多好?林牙啊,四万大军临河原来是为了抓宋人的?不过大河改道断绝南北,天意如此,切莫倔强啊。”

    萧禧言道:“我军已在打造浮桥,转眼便要进入雄州,到时候,就不是交出一个赵用那么简单了,无怪言之不预。”

    苏油摇头:“萧林牙,知道我苏家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不是文学诗词,不是外交机锋,而是蜀学的根本,理工。”

    “浮桥这东西,须得先遣人过河,拉设绳索,然后系船架板,方才得成,没有只在一头热闹的。”

    “如今既然我都来了,雄州就已经有备,林牙的浮桥,还架得成吗?不要开玩笑了,来,喝茶喝茶。”

    萧禧有些语塞:“如果赵用不至,那承旨也就不用回了,便在我帐中做客,等待消息如何?”

    苏油摆手:“那不行,官家命我按察河务,这还要急着测量勘探,回瀛洲向司马学士汇报呢。要没有萧林牙这趟旅游,我现在都过了雄州,考察海口去了。些许打鱼摸虾的冲突,几下将事情说完,就不打扰林牙的游兴了。”

    萧禧大怒:“苏油!敢如此轻视与我,这是有恃无恐吗?!你凭什么?!”



    第五百三十二章连消带打

    苏油笑嘻嘻地说道:“林牙莫要这么大脾气嘛,大家都是斯文人,道理讲清楚不就是了?”

    “首先,辽人在界河打鱼在先,过错不在我方,界河巡检赵用无罪。”

    “大河改道,雄州有备,贵军已然不能渡河,林牙要实现战略意图,只能看今年黄河是否封冻。这是其二。”

    “林牙要将我留在这里,那就是违背了两国外交礼仪,事情就闹大了。”

    “林牙啊,辽朝军法,边臣聚兵六万,只能抄掠,不能深入过三百里。如今兴军才四万,说明林牙也是一时起意,意图讹诈边臣而已。”

    “既然已经被识破,加上天决黄河,再要固执己见,那就没意思了。”

    萧禧冷笑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要是我偏偏要固执己见呢?”

    苏油放下杯子:“要是林牙非要不讲道理,那我也就只能不讲道理了。”

    萧禧都气笑了:“如今承旨已然自投罗网,怎么着?还能安然走出我四万大军的营寨?”

    苏油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请林牙出帐,我与你看场戏法如何?”

    萧禧起身:“我不信你家娘子有飞天遁地之能,还能飞过来施展雷法!”

    苏油也站起身来:“走吧走吧,看过就知道了,很壮观的。”

    两人出得帐来,苏油一指大营后山口一块巨石:“林牙,且看哪里。”

    说完一挥手。

    舟船之上,种谊正拿着双筒望远镜观察辽营,见状喊道:“二号目标,标尺六十五,满弩,三斤标称弹,放!”

    大船上“嘣!”“嘣!”几声连响,萧禧就见到数件白色带尾翼的古怪物事高高抛起,然后从大营上方掠过,接着在下落过程中变得稳定,朝营后的大石落下。

    “轰!”“轰!”“轰!”

    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将草皮,碎石,泥土翻起数丈高,从谷口到大营,山谷山谷形成一个喇叭型,声音经过集中放大之后,声势异常骇人。

    营中都是骑兵,马匹顿时炸锅了,四处奔散,军士根本喝止不住。

    浓烈的硝烟味道沿着山谷飘向河道上方,高高的烟尘住遮盖了巨石的身形。

    苏油挥了挥手,咳嗽一声:“林牙,可还看得?”

    萧禧看着大营里一片混乱,强作镇定:“这……是何物?”

    苏油好整以暇地说道:“今年元宵节,官家驾临宣德楼,与官民同赏天空焰火,五色灿烂的焰火,贵国应该有耳闻吧?”

    “既然能施之于数十丈高空,那就更加容易施加与地面,这不是自然之理吗?”

    萧禧脸色有些发白,苏油继续加码:“苏油如果不是出于至诚,为了两国交好而来。只需今晚夜中驾船潜至,将之施放林牙中军大帐,林牙会是什么后果?”

    萧禧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过那样事情就大了,不管你我,任一伤损,两国必然战事大起。”

    “所以,还是大家喝茶聊天比较好,是吧?”

    “对了,这东西,叫震天雷。看,孙能手里还有个便携式的……”

    萧禧也是光棍,叫来副将:“将人马撤离谷口。”

    副将大急:“那林牙你……”

    萧禧说道:“大宋苏探花都信不过?我在此陪客,赶紧自去!”

    副将匆匆走了,萧禧才施礼道:“苏承旨宅心仁厚,萧禧多谢了。”

    苏油说道:“我此次任务在河工,刚刚说了,几下料理完此间,还要继续考察。”

    “萧林牙擅兴大军,劳而无功,接下来怕是不好向朝中交代。唔……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我再送一件功劳给林牙,如此便无碍了。”

    萧禧再不敢小视苏油,恭恭敬敬地拱手:“承旨请讲。”

    苏油淡淡地说道:“黄河决口,界河舟船尽皆翻覆,叫天佛被隔绝在南岸,无法返命,要不我知会雄州知州,安抚副使王光祖一声,给你送回来,你这次行动就算是成功接应他返辽,无过有功,如何?”

    萧禧表情就跟见了鬼一般:“什么叫天佛……我,我不知晓……”

    苏油说道:“哦?叫天佛乃大宋雄州境内一股悍匪,骑**良,用弓两石四斗。抄掠之时,军一名,打草谷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名。”

    “人马备铁甲九事,弓四,箭四百,长短枪,骨朵,斧钺,小旗,火刀石,马盂,石料,毡伞,糜马绳两百尺。”

    “这要不是差了金鱼符,我还以为就是林牙手下的捉马精锐呢,既然不知晓,那我回去就严命雄州,剿杀了完事儿。”

    萧禧赶忙制止:“别别……承旨,听你所言,的确像是辽军游勇,这个,这个……橘生淮南淮北,其性不同。要不,将他们驱赶回来?要真是辽人侵犯宋境,我一定严加惩办!”

    苏油这完全就是诈萧禧,他对那什么叫天佛的信息,其实仅仅来自从其用箭得到的推断,不过添油加醋将辽人军制附会上去,如今看来,欺诈成功。

    苏油笑道:“林牙还真是处处为国相争,说起来大宋在南,辽国在北,橘子只有在你们那里才长不好,这比喻不恰当。”

    萧禧满脸通红:“忘了苏侍制是宋朝探花,名次比大苏先生还高的。”

    苏油说道:“不提这个还是好朋友,提起来就伤心,文章都荒废好久了……那就这样,五日之后还是这个渡口对面,夜里会有三艘大船,可以供人过河。”

    “不过马匹怕是只有留在南岸了,这个还请林牙你多担待,咱们这算以船换马。”

    萧禧将头上所戴青罗泥金笠取下来:“便请侍制以此为信,或者他们看到辽朝衣冠,便起了思乡的兴致,自己就回来了,不劳征剿。”

    苏油笑道:“好,如此方是好聚好散,那就请萧林牙送我们到河边登船吧。”

    《蜀中杂记》:

    “元年,河决。以界河巡检赵用唐突,契丹萧禧率四万众临河,且造桥具,实以相胁也。

    时油按河至雄州,乃携二从赴禧营,以言语折之。

    萧禧遽挥兵去,且付所戴青罗泥金笠以为信。

    时已有诏罢光祖矣。

    油回,荐光祖,永清。

    枢密使吴充曰:‘非光祖明于料事,以身阻之,又使子冒白刃从油取约,则事未可知。宜赏而黜,何以示惩劝?’

    乃除真定钤辖。”

    ……

    五日之后的夜里,一支百十人的队伍来到雄州城外。

    雄州大门紧闭,城外没有灯火行人。

    码头边的沙滩上,果然停着三艘木船。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派出三人前去查探情况,很快回报送来:“指挥,正常。”

    那指挥啐了一口唾沫:“招呼兄弟们上船!过河!”

    船至中途,指挥回望了一下黑黢黢的雄州城,又看了脚下滔滔河水,胸中的郁气难以抒发,抽出长刀在船帮上一通狂砍:“这直娘贼的黄河!林牙数年筹谋,毁于一旦!毁于一旦——”

    一名参军说道:“这苏探花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怎么就知道我们是辽朝军队?”

    指挥恨恨地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不过宋朝北境虚实,已尽在兄弟们心中,总有一天,我们还会杀回来的!”



    第五百三十三章看图说话

    和辽人打了一场交道,解决了雄州危机后,苏油给司马光报告了情况,便继续带领着探测组行动了。

    这个河情考察又进行了一个多月,派往河北各地的理工小组重新在瀛洲汇集。

    接下来就是繁杂而艰难的统计计算工作。

    不过这事情交给了沈括和陈昭明,沈括还要绘制出整个河北黄泛区的精细等高地图。

    而司马光和苏油,在整理地方水文史料的同时,司马光还要督促河北冬麦赶种,苏油则要督促推广以工代赈方案。

    到十一月底,诸多工作算是见了成效,整个河北,受灾十余个州,所赖调运及时,司马光和苏油督促得力,没有造成大患。

    不过要恢复旧状,需要等到翻年六月麦熟之后。

    而且黄河新决改道,以往的治河工程几乎全部作废,新工程刻不容缓。

    赵顼已经不能等了,让司马光,苏油立即返还京师。

    于是两人只好带领工程队伍从水路返回,在船上继续工作。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京城,已经过了二年大朝会之期。

    但是重臣返京,还携带着河北民情,政情,河情,军情,赵顼下旨,奏景阳钟,群臣入朝,再起大议。

    司马光和苏油,在朝中的力量合起来,对如今朝堂格局已是了如指掌。

    苏油甚至对赵顼有一种怀疑,将司马光派出去巡河,是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好准备王安石上位。

    毕竟两人都是翰林学士,每每议论相左,要提一个,那就必须压一个。

    是的,出去仅仅数月,王安石对赵顼的影响力便已经大增,最关键的是除了富弼,韩琦等几个老臣,所有人都对王安石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甚至富弼还亲自以长者的身份劝苏油要和王安石配合,这是虽然有疑虑,但是还抱着侥幸。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苏油也就只有闷不作声,先保全自己再说。

    大朝会上,司马光奉上厚达三十卷的《河情咨要》:“陛下,这是臣与苏油数月来的考察,另外还有沈括,陈昭明所制的《北流图经》。经我们考察,如今东流故道已然淤塞,二股河容积不足疏导洪水,因此回河之议,再不可行。”

    此论一出,朝中顿时大惊。

    回河的坚定支持者宋昌言这段时日正在游说王安石,且王安石也已经原则同意,还准备将此作为自己就任参知政事的第一桩实务,抓出成绩。

    现在司马光说回河之议已不可行,就是彻底推翻他一直的坚持。

    于是出列:“屯田都监内侍程昉,前与臣议,持回河之说,如今上奏,从司马学士和苏油之议,是前后不一,邀媚权贵,乞陛下斥之。”

    苏油差点气了个倒仰,老子才三品,“宁登瀛,不为监”,是朝官里最苦逼的判将作监,怎么就成权贵了?

    出列道:“程昉前持回河之议,是因为手里数据不准确,思虑不精细所致,陛下,臣请让沈括展开地图,便于一一解答群臣疑惑如何?”

    赵顼其实心中也是希望回河的,大河改道,怎么看都是君王失德,令其重回故道,算是有个交代。

    如今考察一番回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心中不免大是失望,也想知道究竟,于是说道:“准奏。”

    巨大的地图展开,群臣这才发现,这张地图的价值,不是以往那种粗略地图那样简单。

    图上用浅蓝色标注出河道,海域,四种颜色标注出各州府地域,从海岸线起,一圈圈的等高线,可以看出山川走势,地理高下。

    各处地名标注得十分周密,此外还有各种符号。

    地图左下角,有符号图例说明,地图外围,还有黑白交隔的比例尺,还有纵横的经纬线。

    苏油说道:“因为时间仓促,地图工作做得不细,尚显粗糙,不过已经能看出个大概了。”

    群臣差点被雷得倒仰,这还叫粗糙,那以前的虞部官员都别活了。

    苏油从地图下方的卷轴中抽出一根长长的尖头木棍,群臣脑门又是一阵黑线,都说苏明润精细,如今算是领教了。

    苏油指着地图说道:“陛下,宰执,各位臣僚请看,地图上这条河道,是商胡决河之后,自魏之北,至恩、冀、乾宁入于海,是谓北流。”

    “而这条河道,是嘉佑八年,河流决于魏之第六埽,形成二股,自魏、恩东至德、沧,入于海,是谓东流。”

    “宋昌言之策,乃于二股之西,置上埽,擗水使令其东流。”

    “俟东流渐深,北流淤浅之后,即塞北流,将御河、胡卢河,从黄河中分离出来,下纾恩、冀、深、瀛以西之患,如此即可恢复黄河故道,使御河漕运重回旧观。宋副监,是这样的吧?”

    宋昌言正看着地图沉思,闻言才恍然抬头:“对,是的,苏案判,从图上来看,此议并非不可行啊。”

    胄案还要负责河渠事务,宋昌言对苏油,便以这个职务相称。

    苏油说道:“这个方案看起来是不错,但是经过仔细测量之后,我们发现,有巨大的风险。”

    “大家看此处,这种线条,我们称为等高线,以海平面为基,每五米高度,连成一线。”

    “地点距离海平面的垂直高度,我们称为‘海拔’,这里,是二股河入口,魏州第六埽的海拔,这里,是魏州北部,商胡口的海拔。”

    “两者相较,二股河入口处,比商胡口高出了三米,啊,就是差不多一丈。”

    “别小看这一丈,如果决口四十步,大家想想会是多大的水量?何况要让其成为阔达两百步的河道?”

    “经过我们计算,二股河河道,最多能容纳黄河四成水量,如果按照宋副监的方案,需将二股河现有河道冲刷下去三米的深度,方与商胡口相当!”

    宋昌言说道:“束水冲沙,古已有之,如今汴渠维护,四百里皆用此法。冲下去三米,啊一丈,又有何难?”

    苏油说道:“旧沙未尽,新沙又来,如今黄河中下游含沙量,已达百分之四十四!”

    此语一出,朝中又是一片哗然,这数据太可怕了。

    苏油让侍从取来三支玻璃管:“大家也不用太过惊惶,请看,这第一支,是从汴京采集的水样;第二支,是商胡口采集的;地三支,是海口采集的。”

    “其实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并非都不能被冲入大海,其中差不多一半的细沙是可以入海的,剩下的粗砂,才是导致黄河淤塞的罪魁祸首。”

    就听大殿中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响起,毕竟黄河就在汴京边上,也不是没有决口过,要是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全淤积下来,那还得了。

    苏油继续说道:“泥沙淤积的程度,还与水流缓急有关,而水流缓急,又与落差有关。”

    “商胡口和二股河海拔高度相差不大,因此河道越长,流经的坡度就越缓,相同深度和宽度下,水流速度就越慢,这个道理大家都应该明白是吧?”

    朝臣都是进士出身的聪明人,这个道理还是容易相同的。

    苏油说道:“从地图上看,也是如此,黄河此次决口改道,就是选择了一条更容易走的通道,改道后的河道,比原有河道短了百里。”

    宋昌言说道:“但是这些还是可以通过束水冲沙解决,通过二股河逼窄河道,一样可以加快流速,避免淤塞。”

    苏油笑道:“宋副监是钻入牛角尖了,既然旧道可逼,那新道,不是一样可逼?”

    说完一指地图:“这里,从乐寿到清州,有一条笔直的水道,在此处按宋副监所说之法,还可以缩短河道数十里,减少这一段泥沙淤积的可能。”

    宋昌言顿时语塞。



    第五百三十四章刮目相看

    王安石说道:“明润,宋副监之法,除了考虑治河本身,还考虑了防辽,屯田,役工,要是按北流说,这段新河,还要重新修造河堤,工程量浩大,而且能够保证它不继续淤塞?”

    苏油拱手道:“学士,今年之所以决堤,参考历年水文资料,乃是因为遭遇了二十年一遇的大水。”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在新河两岸修造堤埽,理论上,可以有二十年时间从容布置。”

    “而二股河目前容量,只能容纳黄河三年一遇的洪水,就算仅用于分流,也只能支撑四到五年,如果完全堵死北流,那么最多五年之内,大洪水一到,二股河容纳不下,河水倒逼,上游必决!”

    王安石心中砰砰乱跳,这是一个他没有考虑到的问题,甚至是历届河工都尚未考虑到的问题:“数据何来?”

    司马光从《咨要》中翻出一册:“陛下,介甫,这是我从各处地方水文中摘录的历年河情资料,明润将之化为了标准涨幅,制成了表格,一目了然。”

    王安石取过来翻看了一下,他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翻了几页关键数据,便闭上了双眼:“兹惟艰哉!”

    这是《尚书?汤誓》中的一句。

    苏油拱手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不过居上克明,为下克忠而已。油取其易,诸公勉其难。”

    意思是知晓道理不难,实际操作起来才是真正的艰难,唯有居上者保持清明,为下者务必忠勤。最后表示容易的我已经做了,难的就必须依赖诸位大佬了。

    这是同样以《尚书》相答。

    王安石睁开眼:“明润治《书》,也算有得,如果持北流论,河北漕运,如何解决?”

    苏油暗自松了一口气,王安石在真实历史上,是坚定的回流论者,而且他的坚持不是一次,而是屡次溃坝屡次修建,就连皇帝都不再支持了,他都继续又搞了两次,但是最终迎来的,还是失败。

    如今这执拗得难以理喻的人,也不得不在详实的数据面前低头。

    苏油赶紧说道:“北流并非无法行船,除了洪峰和封冻期,北流还是可以行船的,还有,河北粮食并非一定要从汴京周转,其实完全可以从江淮两浙海运北上!”

    “漕运之弊,在沿途克扣,如今两浙路的新型帆船已经试制成功,并且试航了朝鲜和日本。”

    “船只在夔州型的基础上做了放大,减少了长度,增加可宽度,前后采用海船样式进行了加高,以抵御浪涌,试航数据显示高桅纵帆加三角帆设计,非常适应海况。”

    “陛下,相公,学士,海运还有一个好处,锤炼水师。”

    “此次雄州危机,萧禧四万大军压境,被我劝回,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一艘装备了弩炮的眉山型纵帆船压阵,加上黄河新决,他们没船!”

    “陆战我朝对于辽人并无优势,但是如今有了新黄界河,只要打造出一支大小船型搭配得当的水师,至少从海口到巨马河中游的安肃军,我们将获得巨大的防御优势!”

    “新河后方,那些以前作为防御骑兵的陂塘,据臣考察,大部分已经被填淤成了良田,正好用于安抚难民,官府组织授田开发。”

    “陛下,相公,学士,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但是反过来理解亦然,只要我们找对方法,化解不难。”

    “回河之议,其一个巨大的观点,就是能够利用北流淤积的大量土地,但是我想问,难道不回河,这些淤积的土地就不能利用了吗?”

    吴充是枢密使,多从军事角度考虑:“明润,照你所说,要是黄河继续向北改道,改入辽境,我朝当如何处之?”

    苏油拿教鞭指着地图:“枢密请看这些等高线,新河以南,比较稀疏,而新河以北,则比较密集。”

    “这说明新河以北地势海拔升幅叫南岸为大,也就是更加陡峭,地势颇高。”

    “也就是说,这里其实是黄河冲积扇的北缘,当不至于再入辽境。”

    富弼之前一言未发,如今也参与了进来:“这工程量……之前受灾和救灾,河北物资工料,消耗了不少,七州十几年囤积,一朝荡尽啊……”

    苏油用教鞭一直梁山泊:“相公,要救河北,只靠各地输送,那是不行的,最好的办法,是使其自给自足。”

    “郓州附近,有煤,有铁,可以炼铁。还有大量水泥用灰岩,可以烧造水泥。”

    “有了这两样东西,可以预制工件,然后利用水力送至河工地段,省时省力。”

    “自古河北临海之地,就有不少盐场,春秋齐国赖以富强。”

    “有了水泥,机械之助,我们可以扩大盐场,让河北也成为大宋的重要产盐区,向外换取军资钱粮,成为一个新的经济圈。”

    富弼问道:“这些你都考察清楚了?”

    司马光又从《咨要》里边抽出一卷来:“陛下,相公,这是咨要里关于河北民情物阜的调查情况,臣在郓州做过通判,但是只注意了农桑,忽略了这方面,此番调查,郓州铁冶有小商十三,大商二,用松炭方炉炼造铁,年供榷费不下万贯。”

    “煤尚未开发,多是矿地周边村镇,捡拾后作为家用,明润所言,俱是考实之情。”

    “至于水泥,明润说的那些,臣愚钝,不明其理,不敢妄言。”

    吴充呵呵笑道:“这个我倒是知晓,平夏城,甘谷城,还有种谔戴罪立功修造绥州城,都是用这个什么……水泥敷造的,这东西调制初期如泥浆一般,半月之后坚逾磐石,相当于将土城化作石城,且工期比以前快了不止一倍,搞了西夏人和青唐蕃一个措手不及。”

    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此次黄河改道,实则是将天险北移,推进到了边境,让我们可以利用水师之长。”

    “之前我曾经劝过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于国亦是如此。”

    “只要我们熬过北流新河初期造成的灾难,然后治理,未尝不得其利,就是明证。”

    “要消除河害,根本在于治淤,这是一个长期,缓慢的工程,但是我们现在有了新河,就有了充裕的时间。”

    “第一步便是五年之内,利用新河稳定期,抓紧巩固堤岸,研究束水方案。”

    “其后五年,兴造水利工程,引渠分水,灌溉良田,同时利用枯水季节,沉积水泥构件,石笼,修造束沙堤,供来年洪水刷深河道。”

    “再其后,修整汴京至河北段,如果国情允许,在上游考察,根据河沙含量品类,找出上游沙区,广植植被,利用根系固土固沙。”

    “陛下,根据我们调查,黄河沉寂千年后,如今又进入了河害高发时节,水害年岁,比汉唐发生了一个猛增,但是只要找对方法,有计划有步骤的坚定不移,黄河终不能成为大害!”

    接下来群臣纷纷提出疑问,苏油一一予以解答,资料非常详尽,方法非常科学,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甚至一些提出问题本身的大臣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问题,都被苏油引申开去,比他们考虑得全面得多。

    蜀学的精细纯三招,在这次事务上大放异彩,也让群臣对苏油的能力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