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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三章老太君的智慧

    太不把当朝二品当人了!

    生气了,拜会老太君去!

    老太君面色挺好,正招呼婆子媳妇们置办酒席。

    膳食娘子正在给老太君看单子,将苏油过来:“可算是来了救星了!文曲姑爷快来看看,这火单可还行得。”

    苏油先给老太君问了安,老太君说道:“你让人送来的稀奇古怪太多,尤其是打南边送来的那些,呵呵呵……”

    苏油将火单取过:“都是张散那小子弄出来的,汴京人也是好新奇,总以为没见过的就是好东西。然后认为做法一定就繁复,价钱就一定贵。听说方知味南食斋,一道瑶柱虾仁酿丝瓜,卖到了三贯一盘?”

    这个老太太跟膳食娘子倒是都不清楚:“方知味啊?是挺贵的……”

    苏油摇头:“其实呀,就是一道食材而已,做法可简可繁,关键在于滋味。”

    “比如这个瑶柱,就是一个提鲜。清水浸泡,挑去老筋洗去沙子,用姜葱料酒和清水蒸制。”

    “汤汁作为鲜味剂,可以加入到各色菜肴当中,这个瑶柱本身,炒韭菜,酿丝瓜,蒸蛋,剁碎拌肉馅包饺子蒸炊饼,其实都行。”

    “海味都是干货,需要泡发,手法也很多,哇塞这是海参吗?快快快拿来我看看!”

    真是海参,不过这海参实在是夸张,干货都有近一尺长!

    苏油咋舌:“好东西啊,这玩意发出来,怕不得有扁罐小腿那么粗!”

    提到这个老太太不乐意了:“还探花郎呢!你这都给取的什么小名?!”

    苏油笑道:“老太君,这是依眉山风俗,贱命好养,看扁罐现在多壮实?”

    “再说了,汉武帝小名叫猪仔,唐太宗最喜欢的公主叫犀牛娃,我取个扁罐,也不过分是吧?”

    老太太说道:“听说你还是根据眉山什么土地小学的罐子取的名?反正老身是去找道隆大和尚求了几道平安符,放到那几个罐子里,交代你家八公拿回去埋到可龙里梨花树下了。你说这要是磕着碰着,应到我曾孙孙身上可咋得了……”

    呃……苏油倒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当时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老太太这么上心。

    不过这也是长辈的关爱之情,苏油嬉皮笑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看我们就考虑不到这些,还是老太君你想得周全!”

    说完看了火单:“就弄猪肉吧,加上鸡鸭鱼,牛羊在陕西都吃腻了。最多弄个拌杂肚。”

    “菜色五品一汤,荤素各半,分量不要多,却要精致美味,色香俱全,免得人家说我们暴得富贵,穷奢极侈。”

    老太太觉得探花孙婿干什么都能说出一篇道道,连连点头:“是是是,这本就是祖上武烈王定下的规矩,不过以前是日破日败,规矩用不上而已。”

    苏油看着厅里边的陈设,有些无语,石家倒腾的金属奢侈品,再如何低调,也是金光灿灿晃眼睛。

    想到这里说道:“呃,老太君,之前拜托你留意的物件?”

    大相国寺有个古玩区,宋人好新奇,如苏油发明的赝品蜜蜡娃娃,碳粉加香料挤压成型的兽型香碳,那是值老鼻子钱。

    反而那些极品的文物,什么商周青铜,战国琉璃,秦砖汉瓦,没有得到其应有的重视。

    比如大苏在凤翔淘到的四块门板,上面是吴道子的亲笔,所费不过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而已。

    苏洵死后,四扇门板,就成了老翁井家庙的装饰画。

    这些东西,如今也有爱好者在研究收集,不过受经济力量所限,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大宋如今最值钱的古玩,是书法作品,一些碑拓,其价值都不菲。

    其它如钟王的书帖,历代大文人的诗稿,哪怕一张碎纸,价格都吓死人。

    然后是艺术类的东西,主要绘画作品,当然不是匠人画,而是文人画。

    再其次,就是书籍了,对于士大夫之家来说,这就是底蕴,积淀,和无数代人的持续投资。

    苏油如今也在搞这个,眉山苏家底蕴其实不怎么样,主要是出了两代妖孽才有了点看头。

    到了第三代,那就真的“我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但是这是另一件事儿了,而苏油收集这些的目的,还是为以后建立博物馆做准备。

    基本盘已经在手,眼光就该放得更远一些。

    老太太笑道:“大相国寺的小贩们也贼了,只要达之问过的东西,小贩转身就敢翻倍要价。”

    说完又愤愤不平:“还有那个刘颁,真真是处处跟我石家作对。”

    苏油摸了摸鼻子,人家刘家那才是史志、金石的传统世家。

    哥哥刘敞,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春秋》《汉书》的权威学者,家中收藏无数先秦鼎鼐,通过辨识铭文,推究三代典章的大学问家。

    弟弟刘攽,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自己还写《东汉刊误》,《汉书标注》,《汉宫仪》,听说最近正在写《五代春秋》,《内传国语》两部巨著。

    二刘的藏书,是京中之最,家庭对教育非常重视。

    刘攽的妻子,那也是程夫人一样的人物。家中没什么钱,不过藏书达几千卷,号称“墨庄”。

    连同刘敞的儿子刘奉世,后世并称“墨庄三刘”。

    石家跟人家这样的家庭抢青铜器,只怕在刘家人的眼里,那才是暴发户嫌钱多,抢到的东西全都明珠暗投了。

    苏油赧笑道:“老太君,那一会把这些东西都装盛起来,我明日去拜访拜访刘家人。对了薇儿呢?”

    老太君说道:“薇儿和几位婶娘嫂嫂在校场弄枪棒,你想去看看?”

    苏油摆手:“不去了,我还不如看教膳食娘子调理饮食去。”

    老太君拉着苏油的手:“最近朝政纷杂,你回京后便来石府,也算是好事儿。”

    “就听老身的,打从今天起,就住在这里。出去见见刘家大郎那样的书呆是没问题的,其余的人都别见,一切等大朝会之后再说。”

    苏油笑道:“熟人大多在外头,京中相熟的还真不太多,就一个章子厚,估计大朝会后也要回荆湖,其余也就介甫公还算熟悉。”

    老太君瘪了瘪嘴:“王介甫当年入京,那是士林推重百姓欢悦,都说这天下有救了。如今数年过去,宗室宗室拦着街骂,谏官谏官大朝会骂,百姓百姓冲进家骂。不说别的,就这样处处得罪人的性子,能得了好?”

    “老婆子没别的见识,就是事情看得多了,反正这种人,你可得离远点。”

    说起这个苏油突然想起来,苏轼给刘敞的祭文里有一段话:“自公之亡,未几于兹。学失本原,邪说并驰。大言滔天,诡论蔑世。不谓自便,曰固其理。岂不自有,人或叹嘻。孰能诵言,以告其非。”

    如今这篇文章在京中极为流行,被大家用作攻击王安石的利器,都说这是大苏在诋毁王安石的铁证。

    天可怜见,谣言止于智者。大苏固然喜欢皮里阳秋诋毁王安石,不过公是先生是熙宁元年去世的,那时候王安石还在金陵守丧呢!

    也不知道王安石的小本本上有没有这笔。

    想到这里又来了一个问题,当年龙老头入京,就是刘敞和欧阳修力抵。“昌期违古畔道,学非而博,王制之所必诛,未使即少正卯之刑,已幸矣,又何赏焉。”

    “昌期闻之,惧不敢受赐。”

    可是刘敞却对苏油的“情理论”颇为赞许,并为苏油的“情理论”中提到的“情之上者”下了定义——“仁义即性、礼乐即情。”

    所以说如今的思潮颇为混乱,大家都在摸索和贪求,有时冲突,有时认同。

    不过真正的大学问家,态度是宽容和坦荡的,人品也都还在及格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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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四章大宋东方朔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所以苏油愉快地决定在石府好好享受一段娇婿时光。

    苏小妹还在京里,苏油想将她接来石府,结果到了赵顼当年的潜邸,如今的皇家学院前时,被内使拦住了,说是山长发话,宗室子弟要读书到腊月二十七!

    太没有人性了,寒假才十八天!大年十五之后,又全部得回来上课!

    而且看内使的神情,苏山长还威望颇高,门口还有两个倒霉的宗室,听说是因为迟到罚站。

    罚!站!赵顼潜邸大门口!这脸丢得!

    而且俩人苏油都认识,一大一小,大的都二十郎当,自己都有娃了,是赵宗谔家的公子,赵仲迁。

    小的那个一脸鬼机灵,赵顼弟弟赵頵家老二,才六岁,赵孝奕。

    赵仲迁如今也换了文资,在皇宋银行里谋了个差事,一见到苏油,顿时以袖遮面,表示羞惭。

    赵孝奕却是不怕,好奇地打量着苏油:“你就是县君山长的哥哥苏探花?”

    苏油笑着对赵仲迁打趣:“哟,两位今天当班呢?不对呀,仲迁你不都转了文资了吗?啊知道了,这是送侄儿来进学是吧?”

    赵仲迁满脸通红:“明润你就别笑话我了,早出门遇到这活祖宗,非闹着要同车,同车就同车吧,非闹着要吃大相国寺桃酥,这不就迟到了……”

    赵宗谔最近老实,先是因金明池闹盐一事后,被唐介查出贪污,削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是苏油建议宗室要留些体面,这才得了个皇宋银行监事的差遣。

    然后王安石裁减宗室条例,又挨了一波挂落,还是赵顼看着叔叔最近表现尚好,给他恢复了使相的身份,还任命其为大宗正,算是重新得势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宗正想方设法将自己几个儿子塞进了银行,市易务等肥缺部门,有让一个儿子还在郑州榷买了个皮革坊,可着劲的不要脸。

    而赵顼的三弟赵頵,不像得高滔滔宠爱的老二那样跳,平日里循规蹈矩,喜欢的是书法、绘画、医药,如今在帮助两宫太后料理慈善事务,主管成药制作。

    结果他们的儿子都不像自家老爹,赵宗谔的几个儿子都还算本份,对得起单位给的薪水。

    而赵頵的这个儿子调皮捣蛋,京里都有些出名。

    不过小孩子调皮一些是可以接受的,苏油觉得这小子很有自己当年的风采。

    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竹筒,对赵孝奕问道:“牙还行?”

    赵孝奕张开嘴:“可还行。”

    苏油将竹筒丢给他:“渭州牛板筋!是爷们儿就得嚼这个!”

    赵孝奕取出一块丢进嘴里,嚼了两下根本咬不动,还不肯示弱:“香!”

    苏油懒得理熊孩子,对赵仲迁问道:“最近迷上了蜀中菜式?”

    赵仲迁纳闷:“啥?”

    苏油乐得不行:“不然怎么还回来吃回锅肉了?”

    说起这个赵仲迁就郁闷:“明润可坑死我吧!你让沈存中上那个什么《丈田法式》,官家看了大喜,说宗室都经过理工培训,这件事情可以出力,下旨从已转文资的宗室里边抽调人手,视察各地方田均税。”

    “哥哥敲算盘还行,这几何从来就是抄二十一弟才过关的,官家旨意里还说必须通过考核,只好来回炉了。”

    苏油斜着眼睛瞅他腰上:“那我给你支个招,你腰上玉佩归我。”

    赵仲迁有些不舍,想想还是一狠心:“这可是末唐司空图的宝贝。”

    司空图不能济世救民,只知道躲避,唐哀帝被弑,他绝食呕血而卒,属于能力不行人品不坏,自戕报国的典型。

    不过他的《二十四诗品》,开诗歌批评之先河,对后世影响巨大。

    苏油将玉佩接过,上面是一湾浅浮雕的山水,手法相比如今脚踏式琢玉机的精雕细刻来,之不过胜在古朴而已,笑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有点意思。”

    赵仲迁急道:“法子!你快说法子!”

    苏油将玉佩放到包包里:“你主动请缨去陕西不就得了?那里早就丈量得清清楚楚,账簿画册也完备妥当。你就是去走个过场而已,还得一个不避艰险,忠勤王事的美名!这差估计没人敢去,你跳出来担下,绝对免考!”

    赵仲迁瞪大眼睛:“你可别坑我,那里离西夏那么近,还有那什么青唐。”

    苏油翻着白眼:“那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了?陕西拓地十万顷,客户基本没有了,满大宋你还找得到这样的好地界?我可告诉你,京中上百贯的好牛,狼渡原只需要十几贯就能拿下。还有骏马,四尺六寸的马在京中都是上等货色,在那里可是套辕耕地的命。”

    “这次进京,知道我带的最贵的物产是什么不?不是大车上那些罐头,而是拉车的牲口!”

    “如今陕西北面已经经营得铁桶一般,王韶在青唐大打出手,隔着熙河和秦凤两路,陕西稳如泰山!”

    这是后世日子好过后,支援边疆的干部们既得面子又得里子的路数,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

    赵仲迁也琢磨过来了,笑眯眯的道:“那今天这站可没白挨,值了!”

    就听一个嘟嘟囔囔地童声说道:“叔叔你不给我买相国寺蛋糕,我就要告发你们!”

    苏油和赵仲迁相视一笑,你要不告发,我们还担心官家疑心呢!一起骂道:“大人说话,小屁孩一边去!”

    不过小妹是接不到了,这妮子主意定,苏油只好转回,去刘家拜访。

    要说如今大宋的知识分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一是眼镜,二是汽灯。

    不过到了刘府,才知道刘攽已不在京中,苏油只见到了刘奉世。

    一打听,原来刘攽被王安石贬出京城了。

    刘攽学问极高,不过诙谐幽默肆无忌惮,是东方朔一类的人物。

    与孙觉、孙洙同在三馆的时候。一次孙觉找刘攽要书法,结果小吏误将作品交给了孙洙。

    孙觉没收到作品,责怪刘攽不守信用,等到事情闹明白,刘攽对同仁们说道,要不我们按胡子来认两位学士好了。

    同仁觉得滑稽,说:“两位都是大胡子,可不都一样?”

    刘攽假装想了想:“那再加上个头,莘老肥而长,巨源短而小,二人皆髯。以后我们就叫他们大胡孙和小胡孙吧。”

    同僚绝倒,俩小名真的就流传开了。

    王汾和刘攽是同馆好朋友,王汾口吃,刘攽就随口嘲笑:“恐是昌家,又疑非类,不见雄名,惟闻艾气。”

    一口气列出四个口吃的名人,周昌、韩非、扬雄、邓艾。

    可谐音谐意就气人了——娼家,匪类,艾气就是傻帽,句句都不是好话。

    然而这都还不过分,一天刘攽见到赵顼的一份内旨,跑去给王汾说:“听说你要改换朱袍了,特意来给你道喜。”

    王汾很诧异:“没有旨意下来啊?”

    刘攽说道:“有的有的,我早上听到合门使传报,不信你去问。”

    王汾秘密叫人去问,结果下人回来说官家的确有道旨意,不过是——“诸王坟得以红泥涂之。”

    王汾,王坟同音。

    王汾好恨哟,一次和刘攽一起上朝,听见叫班声,认为报复的机会到了,就对刘攽说道:“紫宸殿下频呼汝。”

    结果刘攽应声就给对上了:“寒食原头屡见君。”

    怼得王汾直翻白眼。

    调皮的人,自然有更调皮的人来收拾,刘颁晚年会迎来调戏自己的对手,不过那人如今还在杭州当通判,与刘攽也算是文友——大苏。



    第六百四十五章《金石图录》

    刘攽和王安石本来是极好的朋友,王安石当了参政之后,两人政见日益分歧。

    王安石好言利,有小人谄媚道:“放光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

    王安石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想到一个问题:“决水何地可容?”

    刘攽在一边说道:“在边上再挖一个八百里的坑,不就可以装水了?”

    “安石笑而止之。”

    王安石自己也是文字高手,尝拆刘攽的名字为戏,对他说道:“刘攽不值分文。”

    刘攽遂答道:“失女便成宕,无□莫是妒,下交乱真如,上颈宁当误。”

    王安石拆一句,刘攽立刻把“安石”二字拆了四句,去掉女字组成“宕”,去掉口字组成“妒”,去掉上边,就成了“如”,只保留上边,就是“宁”。

    “介甫大衔之”。

    不过刘攽为人其实是很正直,有人想弹劾王安石,知道他以前是王安石好友,如今又政见不合,便跑来问他:“某人有隐过否?中司将鸣鼓而攻之。”

    刘攽回答:“中司自可鸣鼓儿,老夫难为暗箭子。”

    但是政务上他绝不配合好朋友,因为致书王安石论新法不便,被贬泰州通判迁知曹州。

    曹州为盗区,重法不能止;刘攽反其道而行之,为治崇尚宽平,反而息减了盗祸。

    因功迁京东转运使,知兖、亳二州,不行新法。

    后任代京东转运使,追咎他在职期间废弛新法之罪,如今被贬在衡州守盐仓。

    苏油和刘奉世一起喝了茶,摇头叹息:“跟我家大苏一样,你家叔叔,一辈子也是坏在嘴上。”

    刘奉世跟这调皮叔叔完全是两个性格,士林评价是“天资简重,有法度。”

    闻言也是摇头苦笑:“叔父直道而行,浪漫诙谐,也算是自得其所。”

    刘奉世也很能干,以前进奏院每五日具定本报状,上枢密院,然后传之四方。

    邸吏常常偷偷塞家书进去,以入邮置,以权谋私。

    刘奉世发现后,改以通函腾报,谋私者敛迹。

    赵顼夸奖他奉职不苟,如今是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刑房公事,直史馆、国史院编修官。

    见到苏油指挥着门口的石家仆役往刘宅搬木头箱子,惊得刘奉世不行:“明润这是干啥?”

    苏油打开一个箱子,里边是稻草包裹着的一件青铜器:“之前有些误会,这些东西,本就放在你们家里比较好。”

    刘奉世看着铜器上的饕餮纹,又看着里边的文字,手握着铜器的俩耳朵,嘴里却一个劲的假谦虚:“使不得,这怎么能行……”

    苏油往回拽了两下拽不动,放心撒手:“刘兄不用客气,我搜集这些东西,本来也是为了研究金石铭文,给后人留下一点东西。”

    “当今金石世家,除了刘氏还有谁?”

    “公是先生一生的学问,这金石之道,是其中一门。我是有个想法,就是抄录各大世家收藏,如果可能的话,说动陛下,将密阁中的铜器一起,绘制图形,拓印文字,然后写上关于这件器物的著述,研究,岂不是一项大业?”

    见刘奉世有些意动,苏油继续说道:“我在陕西,也拜托嵩阳书院,司马学士,富相公代为搜集,这次进京,拖回来了好些,加上石家在京中所集,也有了上千件,听闻当年公是先生出陕,也有数车?”

    刘奉世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刻版……太贵了……”

    苏油说道:“成本还是可控的,现在有了蜡刻技术,我们只需要将器皿图形进行精确描绘,将文字拓印下来,就可以按图蜡印。”

    “当年始皇帝一统,销天下之兵,铸为金人;项羽入长安,焚灭阿房;其后董卓入京;晋室东迁;至如安史之乱;残唐五代……一次次的文化浩劫,让泱泱华夏的诸多瑰宝,损失惨重。”

    “现在我们有这条件,为什么不将各家拥有的先秦汉唐重器,统一成册,详加鉴定注解,将这些瑰宝的图形文字保留下来?留给我们的后世子孙?”

    “士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并在其中者,非追古考经,尚余其谁?”

    刘奉世肃然起身,对苏油施了个士人之礼:“先父之志,不外如斯,恨力不逮耳。”

    “丰镐故地,荒基破家,耕夫牧童,往往有得而不知其宝,常抛弃荒野,甚或损毁。”

    “家父痛心疾首,倾家购置,周考三代,已有著述。”

    “如果能与图形一起传世,这当然是丰功伟业。奉世不才,敢蹈从明润之辙!”

    苏油开心地站了起来,回了一礼:“我在这方面与刘兄相比,就是班门弄斧。不过资金和技术方面,贤兄无需担心。”

    “但是这事情一两个人也做不起来,得弄一个班子,就像陕西弓箭社,跤扑社那般,弄一个汴京金石研究社出来。”

    刘奉世哈哈大笑:“那你家大苏,县君,文忠公之子欧阳伯和,驸马王诜,其余如蔡君谟,吕大临,李公麟辈,当一网而致之!”

    听闻这些名字,苏油不由得喃喃自语:“高知的朋友圈,就是特么不一样啊……”

    刘奉世没想到苏油此次前来,是商议如此大事,到这时候整容改向,延入内室,两人一起讨论起这件事的可操作性来。

    崇古尚实,推求三代,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考古学的前身。

    听闻王安石已经在筹备三经新义局,苏油此举,就是在文事上和其相对抗。

    但是不是如王安石那样以一家之言压制众议,而是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来研究。

    不过把游戏规则先定了下来,就是崇实,用事实考据金石铭文为佐证,铁板钉钉。

    如此便将风气固化了下来,大家在这条大原则下,各展其能。

    两人将此书定名为《熙宁金石图录》,以时间线为序,从商,周,春秋,战国直到五代。

    物品包括了商周礼器,春秋战国青铜器,直到后世镜,刀,敦,印诸属。

    每件物品,会记录图形,文字,考证经过,出处,藏家传递流序,图文并茂,知识性和趣味性兼具。

    在专业性方面,又会纵向进行比较,从器型,图案,文字的流传和变化,给出一个全方位的画卷。

    这其实也会撬动王安石《字说》的根基,其中对于中华文字的转化规律,将是严谨而理性的权威定论。

    金石学,如今还是起步阶段,刘敞和欧阳修是首创。

    但是他们只是出于对历史的个人爱好,出于保护中华文明的知识分子天性,而对金石进行研究,立意还达不到苏油这个层次。

    这个理念,也与苏油的学术一脉相承——重视实证,最大包容。

    而且这个事业,对如今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们来说,是绝对具有巨大影响力和吸引力的。

    想想看,要是家中收藏有一个鼎,鼎上的铭文记叙与《春秋》上一段历史事件有关,士大夫们会嗨成什么样?

    不过刘奉世还是有些忐忑:“明润,你给为兄交个底,到底能拿出多少钱来办这事儿?”

    苏油笑道:“钱不是问题,想必刘兄应当知晓,大理弄栋府的铜矿,是我大宋西南重要的财源是吧?”

    “这事情,是小弟全程参与主持的,大理高杨两家,出于平衡的目的,也为了打开运输通道,就给了小弟一点股份。”

    这个真的有点丧良心,垄断了人家的出路,是用别人的骨头熬别人的油,苏油自己都不由得脸红:“总之就是用大理之铜,换我华夏文物。也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后人。所以资金上,贤兄大可以放心。”

    刘奉世笑了:“有大财东支援,那我可就敞开了收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大夏龙雀

    苏油又取过一个长匣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口锈迹斑斓的铁刀,后边有一个大环,大环是一条缠龙,而刀首上镶嵌着黄金打造的鸟型:“这是种五送来的,说是当年他父亲开清涧城,掘得的一口刀,你给断一断?”

    刘奉世将刀接过:“这不是中原器型,据南北朝史料记载,夏国赫连勃勃,曾在龙升二年,打造有五口大刀,刀长三尺九寸,刀身铸造有金龙,刃部装饰有雀环。”

    “看来史料记载,也有录取传闻失误之处,这应该就是赫连勃勃龙雀刀的真实形制。”

    “对了,史料还记载,刀上当有‘古之利器’四字铭文……哈,果然有!”

    苏油不禁大为佩服:“刘兄果然是大才!”

    这份厚礼,刘家不能不收,作为回报,刘家开放墨庄供苏油翻刻,在可贞堂做一个书籍备份。

    刘家藏书楼体量不亚皇宫,刘敞刘攽两兄弟的作为,对中华文明史的功绩,绝对值得所有人铭记。

    苏油说道:“陛下在内城赏赐了宅邸,今后就住在内城了。可贞堂那边环境和学术氛围都还不错,以后就作为金石社的集会地点吧。”

    “不过先说好,政治归政治,学术归学术,不要搞成异论渊薮,让朝廷难堪。”

    刘奉世叹了口气:“国事如此,难道明润就不能上言?”

    苏油说道:“忝任侍从,该上言当然要上言,不过国家自有制度,作为官员,就应当以身作则。”

    “上言自有上言的渠道,可要是可贞堂变了味道,也就给了别人打击的理由。最后连这点事情,都做不成了。”

    刘奉世也叹了一口气:“内圣外王之道,知者易,行者难。”

    苏油笑道:“到了墨庄还聊这些,是不是污了这一舍的书香?赶紧给我看看公是先生收藏的宝贝是正经,今天我就是来开眼的!”

    《蜀中杂记》:“熙宁以后,古器稍出。密阁,太常,既多藏弃。

    原父在长安,得古奇器物数十,自为《先秦古器记》。

    永叔亦喜此道,作《集古录》。

    熙宁五年,油返京,乃与原父子刘仲冯议《熙宁金石图录》。

    以器证史,释解铭文,推求年纪,兼映经礼。

    重者商鼎,轻者齐泉,所尚者,文也。

    而周求备述,巨细可观。

    故士大夫之家,莫不以所藏得登一隅为荣。

    遂成一学,而后从治者,君谟,东坡数公。

    士大夫亦多雅好之,此风遂一翻也。

    流尚至今,虽内室针匣,童龆玩器,得过二纪者,亦成赏玩。俗者追风至此。

    而可贞堂所藏周公盘,韩城鼎,吴王世系诸剑,汉诸丞相印,先秦至五代历朝度量式器,澹为国宝矣。”

    熙宁五年,对赵顼来说,真是一个好年。

    市易务赚钱赚大发了,短短半年多时间,一百万贯的内藏库,加京东路六十八万贯的本钱,吕嘉问赚回来了七百多万贯!

    这可比苏油厉害太多太多了,赵顼一边奖励市易务的官员们,一边给群臣大发福利。

    苏油对这个成绩嗤之以鼻,不用想都知道,半年时间赚回本金七倍的利润,吕嘉问又不是吕不韦,手里边又没有奇货,除了极尽搜刮之能事,底下黑漆麻污的烂事儿少不了。

    不过大过年的也不是进言的时候,苏油也只好老老实实在石府装乖。

    大宋官员薪水制度很搞笑,每个月你得打报告申请,叫“请支”,政府才给你发放。

    你要是不请呢,政府就帮你存着。

    很多大宋高级官员也不靠俸禄活着,或者说前头领的都用不完,所以到退休那天才请支,而且多数还要告诉朝廷不用全发,俸请到哪年哪月,米请到哪年哪月,就可以了。

    人性化倒是挺人性化的,除了麻烦户部一些,没毛病。

    直到皇宋银行成立,官员俸禄一体折成宝钞发放后,这种现象才得以解决。

    不过同样有很多官员从来不去银行登记存折,导致银行的七零零幺个人现金科目档案和官员们手上工资本本的数目不符,皇宋银行每年年底还要主动上门请出大佬们的工资本本,一笔笔给他们添上。

    不过放到如今,这就是扩大人脉的好机会,一般下头的业务员是捞不着这个资格的,都是高管们的福利。

    程文应和史洞修,俩老头常常在一起喝酒。

    人老了,一喝酒就喜欢回忆过去,世事怎么就如此离奇,大宋和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赵颢和赵宗谔,今上的亲弟和亲叔,当年在眉山的时候,这些都是梦里都高攀不上的人物,如今在董事会里,和自己平起平坐。

    总裁位置永远空着,位置后头的墙上,有一副画像,那是皇宋顶级大画家文同的手笔,程文应好不容易才运作出宫来的挂在这里。

    赵顼的半身像。

    画像是绢画,玻璃板压着,金灿灿的楠木画框,程文应每天来到总裁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焚香,然后一本正经地拜见皇帝陛下。

    君君臣臣,他们从小就受的这个教育,早成了他们骨子里边的东西。

    稽核司打市易司成立第一天,就特别给市易司列了一个账本,如今京中的大笔资金往来,根本不可能绕得过皇宋银行。

    那个叫吕嘉问的年轻人,和那个首先提出市易法的魏继宗,为了高效管理,也不得不在皇宋银行开立对公账户。

    而他们所干的那些事情,在银行账务上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更多的证据,则是来自计司,来自王安石自己的堡垒内部。

    薛向,是如今的三司使,不过带着个“权”字,没办法,老头出身太低。

    可市易司有了成绩之后权势熏天,如今吕嘉问以新锐的姿态,凌驾于薛向之上,每每让老干部下不来台。

    老薛的理想是国家资本主义,跟吕嘉问这种只懂收刮的经济棒槌,根本尿不到一壶里边。

    加上明润在计司中下层的老根脉,四通商号在汴京商圈里边十年的经营,拿到市易司的那些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明润说得好,闷声做生意,合理止损就行,商人干商人该干的事情,不许干涉朝政。

    半年时间将一百多万贯变成七百多万贯,在程文应眼里,这不是大功,而是大罪!

    不过熙宁五年的财政,从账面上看,新党的成绩的确能亮瞎人眼。

    程文应如今对国家经济已经有了通盘的了解,四通商号的根基,已经延展到大宋的方方面面。

    熙宁五年,国家财政盈余两千多万贯,是英宗一朝五年总和的两倍。

    青唐,荆湖,拓地两千多里,招纳户口几十万户。

    方田均税法,加上几处开发,得隐田新田二十多万顷。

    朝廷裁西军正蕃义勇二十万,而战力不降反升。

    程文应有时都在嘀咕,是不是大家再勒紧裤腰带再熬几年,把皇上的封桩库熬满了,然后让明润带着大头兵们出击,把西夏这宵小给掐死,大宋这口气不是就缓过来了?

    老一辈儿多吃点苦,给下一辈儿打下好基业,华夏自三代之始,一代代人不就是这样过来的?

    但是明润说这种想法很危险,大宋正确的做法,是把应有的生产能力解放出来,让绝大多数人都能成为大宋的纳税人,而不是吞噬税收的巨大包袱,然后国库才会有钱,军力才会锐劲,才有保护自己和别人干仗的能力。

    前一种想法,是在拿国运豪赌,后一种办法,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治,国,之,道……世事如棋,当年在眉山甩着鼻涕教工坊匠作做尺子的小顽童,如今都在理论治国之道喽……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程公新年好,我来补登存折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开封府

    见过赵顼之后,苏油就在石府休养,除了调戏扁罐,就是等着赵顼点名,当陪衬打酱油。

    中间还有一次出门,就是拖着年货去宜秋门跟街坊们拜年,还在街角给老头支了两招棋。

    一个老头真信了探花郎无所不能,结果被对方老头杀得大败亏输,才知道探花郎少年时在宜秋门留下的尊老让棋的典故——特么是假的!

    这娃本来就是个臭棋篓子!

    当然也得了不少回礼,大相国寺的酱菜,点心;万货集的挂面,酱油;市民自己家笼养的鸡蛋;还有他们乡间亲戚送来的豆子,干菜,腌菜……

    好些本来就是郑州庄子那边出来的!

    要不就是出自各处皇庄磨坊!

    汴京城的冬天,菜蔬不太丰富,老百姓能够吃到的,无非就是韭菜,葱,白菜,大萝卜,芥菜头,还就是冬葵。

    高级官员们好点,郑州工业热水和温室大棚,能提供部分反季节蔬菜。

    瓜茄都能见到,不过很少。

    天师府那边送来了一丁点新鲜蘑菇,是完成试验,提取孢子后的试验废品。

    不香,能吃,没毒。

    这就不错了,还有就是豆芽和豆苗。

    这让苏油非常非常怀念眉山,冬日里的豌豆尖,那就是蜀中人的命啊……

    越到冬日,水果越是稀缺,所以每当一船水果罐头运到,码头上立刻热闹非凡。

    市易司的官员守着大船,收钱收到手软。

    商贾们一边陪笑,一边念叨抱怨两句,不过他们也不亏,反正这东西供不应求,最后有的是人买单。

    今年荆湖提供了两种高级罐头食品,可是以前的汴京人想吃都吃不上的东西——荇菜和莼菜。

    刘嗣在荆湖大搞开发,莼菜在那边不怎么值钱,荸荠就更不用说了。

    汴京人喜好新奇,莼菜可是书上才有的东西,当年张季鹰和陆机,还有无数诗人夸耀过的!

    荇菜更了不得,《诗经》开篇就是!

    所以年底的赐宴上,赵顼得意洋洋地显摆了一回。

    每位大臣的桌子上,多了一道从方知味偷学的莼菜鲈鱼丸子羹,一道冷拌荇菜,还要求群臣写马屁诗作贺。

    其实这种二次加工的东西,味道也就那样,所以刺激不起真正的产业创造者苏油同志的创作灵感。

    因诗才不敏,奉陪不力,被侍御史奏了一道,要求罚铜一斤。

    还是赵顼大度,挥挥手表示小苏学士这两年为陕西军民二政所困,刚到京师,让他慢慢恢复就好,这次嘛,就算了。

    正旦大朝会,王安石带着群臣,在紫宸殿恭贺,苏油的位置,排在三司使以下,枢密副使以上。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因为这是开封府大尹的固定位置。

    接下来继续陪着赵顼到处打酱油,寺里庙里烧香求国运,宣德门观灯,一直热闹到了元宵节关灯之后。

    中间无数的吃请,苏油都予以婉拒,只是辛苦了张麒,腿都跑断了,才将给京中大臣们拜年的贴子送完。

    一月底,朝命正式下达,苏油升龙图阁学士,太子少保,判知开封府。

    因为之前提举司天监陈绎等一直再闹,说《崇天厉》气后天,《明天历》朔后天,浮漏、浑仪亦各有舛戾,得改。

    诏下,命两府以上举荐贤能一人。

    王安石,陈升之,文彦博,薛向,蔡挺,同荐苏油。

    上从之,以苏油兼判司天监,别测历数气候以闻。

    ……

    宋朝很少有太子,一般都是皇帝快不行了才赶快给储君一个名号,所以东宫官职,都是加官,比如新党一帮子,都是太子中允之类的起步。

    不过三太三少的尊官,是极少极少任命的,一般都是留给参政和宰相出外时用。

    给苏油这个官,也说得过去,毕竟皇家理工学院,学的东西理论上讲,都是苏学。

    心若在,梦就在。解决了广大宗室下岗再就业的问题。从头再来,功德无量。

    所以光献宣仁两宫太后给赵顼做工作,小妹那里,皇家已经薄待了,其兄长德行高洁,还替你背了华山那么大的一口锅,纯臣该锻炼固然要锻炼,但是该奖掖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奖掖?

    赵顼则是考虑到了另一个问题,皇家理工学院最近扩招了两个定向委培的速成班。

    一个是军方。陕西河北推荐上来的,会读书识算的年轻将领,正在武学进修。

    除了孙吴司马等兵法由朝中知兵文臣讲授之外,看懂最新式的地图,进行沙盘推演这两门必修课,还得是理工学院的活。

    另一个就是准备带队出外丈量方田的文资宗室人员,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皇帝的亲戚亲自去量,那是正好。

    这些人也需要培训,要学会测量,学会看图按比例计算面积,学会制作统计图表,还是理工学院的活。

    最近朝廷奖掖辟田水利的地方官员,陕西两年增地十万顷,其中机井的应用,还让大部分瘠地变成水浇地,苏油在这上面的功劳,吏部考诠为第一。

    这几天赵顼和高滔滔的关系有些紧张,主要是老二请出外一事。

    赵颢得高滔滔宠爱,一直住在皇宫里边,按道理说赵顼登基,他就应该请外才是。

    就算一次不允,赵顼的儿子生下来后,也该请外才是,结果这娃按兵不动。

    然后赵顼的孩子连续夭折,这下赵颢更加住得安安稳稳。

    所以赵顼对这个二弟腻歪得不行,直到赵顼数百人的羽林孤儿神机两班建立起来后,这娃才老实请外。

    手续是要来回几次才行,结果赵颢上了一次表,高滔滔得知后便莫名发火,此事再次作罢。

    如今赵顼出于缓和关系的目的,决定顺水推舟。

    诸多因素,才促成苏油得到太子少保这个头衔。

    ……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要是天下首府,皇城脚下的京兆尹呢?

    苏油有些无语,我前世可是任劳任怨的扶贫驻村干部,没事还要给茶叶市长跑腿,没敢干什么坏事儿呀?

    开封府尹,“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

    “国朝之制,垂拱殿受朝,先宰臣升殿奏事,次枢密使,次三司,次开封府,次审刑院,次群臣,以次升殿。”

    “大两省以上领务京师,若有公事,许时请对。”

    具体来说,就是掌管京师民政、司法、捕捉盗贼、赋役、户口等政务。

    这个等字很重要,就是啥事你都可以管,实际上啥事都管不了,除了鸡毛蒜皮的杂碎,最后就是不好办的,麻烦的,归你管,另外该背锅的事情,也归你管。

    因为府衙在京城的西南边,所以又称“南衙”。

    后世传说,从府衙进门到达正堂,一共要经过五道大门,包公为了方便百姓告状,干脆撤了府衙的后墙,将自己的椅子调了个位置,成了直面上访群众的第一人,因此有了“包龙图倒坐南衙”的典故。

    可苏油来到府衙的时候,后墙明明就还好好的,不由得感慨,这也是老包遗爱于民,导致后世诸多附会传说了。

    天下首府,规模那是一等一的,开封府,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府衙,而是一片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

    苏油坐镇的地方,叫厅事,此外还有还有府院、左右厅、军巡院、各县县衙、架阁库、六曹房等等各级机构。

    厅事,相当于市政府,就是开封知府办公的地方。

    府院,又叫院事,负责司法诉讼及开封监狱,主官为开封府司录参军事。

    左、右厅,左厅掌熟事,即税赋,主官为开封府推官。

    右厅掌生事,即刑名,主官为开封府判官。

    第六百四十八章宰相马,一样打

    军巡院,负责治安,主官为军巡院使,副官为军巡院判官,统管一定数量的厢军,负责捕盗缉拿、巡逻治安、消防救火等等,相当于武警总队。

    其下设有军巡铺,相当于派出所。还有潜火铺,相当于消防队。

    然后是架阁库,相当于后世市档案局。主官为架阁库勾当公事。

    然后是六曹,功仓户兵士法,就是中央六部的缩小版,主官为参军。

    不过和渭州那种地方的参军不同,开封府的六曹参军,事权起码得当外州一个知州,没办法,京师人太多了。

    对应于后世,就是人事局,粮食局,户籍科加税务局,武装部,教育局,城管局。

    另外还有州府直管的坊,即居民区;以及市,即商业区,也归开封府直辖。

    坊但置坊正一人,相当于区主任。

    市设有提举市易务,相当于经开区委和工商局。

    可以说,这是一套完备而先进的城市管理体系。

    仅仅开封府厅,又有许多建筑。

    进入府厅仪门,两侧是英武楼,寅宾馆。

    英武楼,是衙役们当班的地方,旁边就是临时关押待审犯人的牢狱。

    寅宾馆,则是外事活动场所,府尹有时候要代为接见各国使节。

    中间是教场,府尹有时也要在这里进行厢军校阅。

    教场尽处两侧,是潜龙宫、清心楼。

    潜龙宫,是仁宗皇帝为纪念真宗担任过开封府尹,而修建的纪念堂。

    能够当任开封府尹的皇子,必须是储君,而且储君当府尹只是挂名,并不管事。

    真正管事的,这时候就只能称为少尹或是权知开封府事了。

    另一边的清心楼,则是文书档案陈列室,和书办们办公的地方。

    再往里进,是天庆观、明礼院。

    天庆观,是大宋的国教——道教的宗教事务管理场所,同时这里还供奉着历代皇帝。

    明礼院,是科举管理场所,里边有座供奎楼,供奉文运之神——魁星。

    还有一座桂籍堂,存放历年开封府举事得中名录。

    苏油的名字,就在其中嘉佑五年举事名录中,唉,本来该是第一名的,都怪王珪这老家伙!

    再往后,是苏油坐衙的地方,叫正厅,以及官员们议事的地方,叫都厅。

    苏油下得马来,看着门口一边老包竖立的鸣冤鼓,和另一边太祖亲书的“戒石”,感觉背心都在冒汗。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判官梁彦明、推官陈忱却一点没有迎接上峰该有的谄笑,反而是一脸惊惶之色地急步上前:“大尹,出事儿!出大事儿了!”

    苏油吓了一大跳:“什么大事儿?”

    沈忱一脸哭相:“王相公被打了!”

    “什么时候?”

    沈忱说道:“上月十四。”

    苏油更加纳闷了:“上月十四的事情,怎么二月了才闹出来?”

    梁彦明说道:“相公说是怕影响了陛下过节的心情,所以直到此时才说。”

    苏油不再犹豫:“走,进都厅详说。”

    正堂外,一帮子官员正等着苏油训话呢,苏油见了一皱眉:“朝中急事为先,叫他们先散了吧。”

    梁彦明挥手:“今日不得闲了,先散了先散了,改日再来拜见大尹。”

    众人只好散去,苏油到都厅坐了,问了两人的经过,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熙宁六年正月十四日,赵顼召群臣大内赴宴,晚上一起赏灯。

    王安石乘坐自家马车去大内,马车到了大内宣德门西边的右掖门,按照惯例准备到了宣德门里面再下马车。

    这道门直通宰相议事的政事堂。王安石平日里每天到政事堂上班都走这条路,非常熟悉。

    然而今天到了西偏门口,大内卫士王宣等数人却来拦截王安石的马车。

    王安石的马夫猝不及防,收不住缰绳。守门太监张茂则就指挥众人拿手中武器——骨朵,挞打王安石的马,阻止马继续前进,并把王安石的马夫也拉下来殴打。

    王安石的随从赶紧上前阻止:“这是王相公的马,为什么不让进?”

    张茂则冷冷地说道:“王相公也是为人臣子,岂可如此!难道想当王莽吗?”

    王安石在车轿里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却没有发作,从车轿里面下来,挥了挥手说:“不要吵了!我自己走进去就是。”

    到了第二天,王安石便派人去调查宣德门下马的规矩。

    行首司的官员说,执政历来是在西偏门里面下马。

    皇城司的官员说,从来就没有规定执政在哪里下马的条例文书。

    大内巡检指挥使毕潜说,上元节时两府执政都是在西偏门外面下马。

    王安石为了不扫宋神宗的雅兴,直到上元节假期过完了,才把这件事报告给赵顼。

    奏章写得非常明白:臣到宣德门,按照惯例到西偏门内下马,结果被守门卫士殴打随从人员和马匹。

    守卫大内的亲从官从来都是熟悉事体的,不该对执政的大臣如此放肆。

    但现今敢如此,一定是有人暗地里指使。

    臣平时遇事,总要抗争曲直,分辨对错,但都是为了国家大义,岂敢为了私事而骄横!

    恐怕是奸人想借这件事激怒臣,然后中伤臣不敬。

    臣刚开始的时候不敢上告,是怀疑有条制规定,所以先去查验。

    结果并无条制,只有皇城巡检指挥使毕潜称,在宣德门外下马。

    但从臣初列执政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宣德门外下马。并且此事也不是从臣开始,臣以前跟随任参知政事的曾公亮,也是在宣德门内下马。

    因此这件事情,还请陛下给个说法。

    赵顼听了王安石的报告,也觉得奇怪——这个事情不对呀?我以前还是亲王的时候,地位在宰相之下,也是在宣德门内才下马,如今为啥不然进门洞了呢?

    于是赵顼同意王安石调查此事。

    王安石先是到行首司查日记,发现宋仁宗嘉祐年后,宰执都是在门内下马。

    行首司的官员王冕也说,上元节从驾观灯,两府都是从宣德门西偏门内下马,从左升龙门出。

    但这只是习惯,不是制度,那就再问问两府好了。

    冯京三元及第,竟然说自己记不得了,推得那叫一个干净,然后强调自己有时候就是在门外下马的。

    文彦博则咋呼说,老夫从来都是在宣德门外下马!

    王珪比较老成,觉得这事情事关相权的尊严,把王安石请到一边,悄悄告诉了他一件事——这事情,还有别的当事人。

    当时随行的中书驱使官温齐古,曾经给他讲过一个听来的传言。

    那个传言的内容,是说当日有人见到俩大内守门人聊天。

    一个说:“击打宰相马,如果马受惊使宰相受伤,恐怕承担不起罪名哟。”

    另一个则说:“我岂能不知道,但上面逼得紧,奈何?”

    王安石连忙把温齐古找来询问,温齐古怕入狱,一口咬死说不认得是哪个堂吏传到他这里的了。

    王安石得不到两府的支持,最后只好上奏,把宣德门卫士送到开封府处理,同时有一名御药院内侍,给马夫和马验伤时态度蛮横,也请送到开封府处理。

    宋神宗准奏,这个事情,交给苏油,还有开封府判官推官协助查明办理。

    靠!苏油都傻了,这事情摆明了就是宫内的动作,特么的张茂则这个老东西,老子回京他莫名其妙地跑来传旨,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情,不是太皇太后或者太后指使的,那才是见了鬼了!

    拗相公也是,自己个要闹,闹到下不了台了,就丢锅给开封府,真当老子是御用背锅侠?!

    还有赵顼,就不能硬气一回?他那个妈和奶奶就真的那么可怕?!

    老子想了好多天,一堆计划还没有安排出去,现在竟然先要接手这样的破事儿?



    第六百四十九章冷处理

    两宫的这种手法,简直就是妇人使泼,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是对政治生态的巨大破坏!

    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凉一下比较好,对梁彦明和沈忱说道:“我这谢表还没写呢,待我先把给陛下的谢表写了再说。”

    梁彦明连忙道:“我来给大尹研墨。”

    沈忱则铺纸压纸。

    苏油见两人忙活,笑道:“两位也不用太紧张,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其实王相公已经把能做的做完了,他也知道没法继续追究下去,又需要个台阶,因此把包袱丢给了咱们,这个分析没错吧?”

    两人连连点头。

    苏油继续说道:“现在好了,张茂则是太皇太后的人,这事情到温齐古那里就算完,难道还能继续往上?明摆着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事情王相公只有吃亏,不对,准确说也不算亏。”

    “相公当时没有闹起来,还是很稳的,其实从那个时候起,这事儿就已经算完结了。”

    “陛下的意思也明白,大臣在宫门失了体面,怎么都要给个说法。”

    “所以三方现在都需要个台阶下,谁来当这个台阶?就咱们开封府呗。”

    梁彦明,沈忱连连点头,经探花郎一分析,可不就是如此?

    苏油提起笔开始写谢表:“你们也别觉得委屈,开封府生来就该干这个活,因此该背的锅,就是要背起来。”

    说着唰唰唰开始动笔,嘴里还不停:“或者换一个说法,就是为了朝堂安稳,开封府必须不计得失,调谐鼎鼐,勇负重担,砥砺前行。你们说是不是?”

    两人不禁哭笑不得,能把背锅说得这么响亮,探花郎你果然是探花郎。

    苏油继续安慰开导:“开封府不差钱,就算差钱我也可以去和陛下求来。所以我们要能做事,做出其余州府做不到的事,做出让朝野都赞不绝口的事。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哪些事呢?不外乎四个字,两件事——繁荣,安定。”

    “凡是影响这两件事的,我们就要拼了命去争,至于那些鸡毛蒜皮,我们是能抹就抹,不能抹就背。这样功劳苦劳都有了,陛下相公看在眼里,人心总也是肉长的不是?”

    “这就是开封府事务的正确打开方式。既然相公都查了法无明禁,那侍卫们在宫门殴打首相车马随从,就是做事唐突了。”

    “所以过两天,将殴打王相公的那些禁卫们提出来,带头的打三十板,其余的十板,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之后我会奏请陛下明确法令,非有特旨,群臣以后都在宫门外下马下车。”

    “王相公没有及时奏报,迁延时日,导致案情无法继续追索,所以作为当事人,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

    “事情就只能这样处理,大家也都下得来台。”

    两人一边看着苏油麻利地写着谢表,一边跟他们分析交代事务,心里也是佩服,探花郎年纪不大,心思和笔杆子那是真来得。

    写完谢表,苏油这才说道:“把他们都叫进来吧,先认个脸熟,然后说说今年的大事。”

    大事就在眼前,科举。

    各路举子全部挤到了开封府,加上去年年底在本府考试的那些,好多人淹留了几个月,不少的盘缠都用尽了。

    如当年三苏第一次进京那般,在庙里边吃“皛饭”——白饭,白盐,白萝卜的举子,肯定不少。

    苏油想了想:“这样,去礼部那边,将各路举子的登记表抄录一份过来,确定他们的住地,让里正问问情况,看看那些实在需要帮助的,公使钱里边拨一部分出来接济一下。”

    梁彦明点头应了。

    然后就是牢狱,沈忱说如今市易务那边丢了不少还不起贷款的民户过来,开封府大牢如今人满为患。

    苏油摸了摸脑门:“这个嘛……人多的地方要注意卫生,有生病的要及时救治,去告诉吕嘉问,如果要将这些人丢给开封府,那就要负责让他们不死。”

    “医药费,卫生费,管理费都得给。他现在不差钱,差的是官威;他要不给,就别怪我一股脑儿全给他放了。”

    沈忱有些担心:“吕提举那边……可是捏着开封府胥吏俸禄的钱袋子。”

    苏油瞪眼:“这个市易务莫名其妙,名义上可是在开封府管辖之下,如今蹬鼻子上脸连计司的面子都敢不给。”

    “薛公可是我的老上司,连我都得敬着。你们先去这样跟吕嘉问说,试探他的反应,呵呵呵,听话则罢,不听话,那就只有打屁股喽……”

    梁彦明和沈忱面面相觑,探花郎要做强项令吗?王相公的案子不当回事,新党大红人也不当回事儿!

    大佬们打仗,底下小鬼儿遭殃,日子怕是难过哟……

    剩下都是鸡毛蒜皮,难题难了几十年不见解决,制度立了几十年不见执行,反正都是官场那一套常态。

    所以也不急在这一天,诸事说完,苏油才问道:“怎么没见有人提河务?开封城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就没人管了?”

    梁彦明赔笑道:“也不是啊,那个一般是河渠司的事儿,我们就是在丁役,料钱上配合。”

    苏油表示不满:“这样可不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工料储备,都得放到前头,而不是临时抓瞎。”

    “这样,你们就当今年必定会发洪水,必定会闹火灾,该办的赶紧准备齐全。需要我来协调的,尽管报上来。”

    下头两位面面相觑,心里边不住地呸口水,刚出大年就说这个,还要不要点忌讳了?!

    苏油却不以为意:“听你们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张榜出去,就说开封府衙,向全体市民征集建议——先说好不准攻击这个攻击那个啊,不然建议就作废——就说自己渴盼解决的公共福利类事情!”

    “然后挑拣出十件最迫切需要处理的大事,作为今年开封府的任务,我们自己给自己加点担子。”

    “办好百姓要求的十件事儿,就是我们给百姓的一个大礼,还百姓一个满意的汴京!”

    梁彦明和沈忱都傻了,这位,怕不也是拗相公那般生事的主!

    榜文张贴出去,无数贴子雪片一般飞入府衙,而苏油却两手一拍,跑下面调研去了。

    开封府下辖十六个县,祥符,开封,两个是赤县,赋税为天下诸县之冠。

    另外的那些,也是望县,套用后世的话说,那是占了全国GDP的极大比重。

    当然这也是有些变态,全国的赋税,粮秣,都在望这里搬,导致开封已经出现了大都市病。

    大都市病,表现在人口膨胀,交通拥挤,住房困难,环境恶化,资源紧张,物价高昂等很多方面。

    不过有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苏油倒是不急,先盘点清楚自己有多少底子,才能考虑做多大的行情。

    城市里边反而好办,四通商号忘雨阁,十多年经济情报分析可不是吃素的。

    反倒是外围县城里,农田兼并情况,社会构成,经济支柱等等,需要认真考察调研。

    苏油是信不过那些县令知县的,地方士绅人品也堪忧,因此干脆和张麒来了个微服私访,打扮成投考的士子,四处流窜。

    经过调研,开封下辖各县,还算是能看。

    首善之区,天子脚下,老百姓再惨,也惨不过陕西河北去。

    不过田土兼并得厉害,基本上各乡土地,大多都在兼并之家的手里,然后以宗族为单位,大部分族人成为族长的客户。

    这些客户和下等户拥有的资源少得可怜,青苗法开始施行后,汴京经历过两次小型的洪涝灾害,更是加剧了兼并的烈度。

    要破除乡村宗族统治,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识字率,提高农民自主意识,开阔他们的眼界,产生人口流动。

    不过这是直到完成从农业化国家到工业化转型之后,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就目前来说,能让这些地里的赋税正常上缴,就已经是莫大的政绩。

    一路调研,一路前行,两人今日来到祥符西边的小关村,眼见天色晚了,便去找一户看着相对干净些的人家投宿。

    这户人家里是真穷,院子里一个六七岁的娃子坐在凳子上读《论语》,妇人正在赶鸡进鸡棚,老妪在一边灶棚上熬羹。

    见到苏油和张麒牵马进来,老妪连忙丢下调羹:“两位官人,可是有事?”



    第六百五十章调研

    苏油对老妪施了一礼:“我是去京里投考的士子,错过了宿头,因此想在婆婆家中寄宿一晚,未知可否?”

    老妪拿手在围裙上擦,还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碍的,就是家中贫寒,饮食粗陋,只怕是怠慢了举人。”

    苏油哈哈一笑:“这个不劳婆婆费心,我们带着东西,要不,今晚就我们来做饭?”

    老妪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里有客人上门自己做饭的道理?新妇,新妇拿几个鸡蛋出来,给举人老爷添个荠菜蛋羹。”

    荠菜炒鸡蛋才好吃,不过想要老妪给苏油做油炒菜,有没有炒锅先不说,再是尊重读书人也没到那份上。

    苏油笑着阻止了:“不用不用,婆婆我们真是带着不少东西,都是在前头祥符县上买的,就是想着错过宿头用得上。”

    老妪说道:“那新妇,你去地里把大郎叫回来,就说有举人投宿,让他早点回来。”

    新妇答应着去了,苏油让张麒从马屁股箱子里边取出腊肉,香肠,罐头,见老妪熬了粥,将香肠切得细碎,丢进去一起熬上。

    香味一起,小孩子这下受不了了,论语读得越发结结巴巴。

    苏油从包里翻出一个纸包,取了几块芝麻糖丢给小孩:“先放放吧,反正这样也读不进去。”

    老妪正在给苏油搬凳子,见状笑了:“柳芽快谢过官人。”

    苏油摸着柳芽的脑袋:“我家也有孩子,一岁半,叫扁罐。”

    老妪笑道:“那官人结亲可太晚,想来是家中拘着读书考功名,拘得太紧。”

    苏油也笑:“那是,还好结的娃娃亲,要不然新妇都没着落!柳芽,论语读到哪里了?”

    柳芽抬头:“先进十一。”

    苏油问道:“读得懂吗?”

    柳芽一脸的懵逼。

    苏油问道:“是谁让你读的?”

    柳芽眼泪都包上了:“是大人先生,还要会背,不然就要打板子……”

    苏油叹了口气:“明天讲哪段?”

    柳芽哭兮兮地说道:“就是先进十一。”

    苏油笑道:“哭丧着脸干嘛,你把书打开,我帮你预习。”

    柳芽老实将书打开。

    苏油说道:“孔子有很多弟子,其中一个叫子贡,有一天,子贡问老师:‘师与商也孰贤。’对了,你在小学有朋友吗?”

    柳芽回答:“有,邻居家二牛,还有隔壁村子的林旺蛋。”

    苏油点头:“嗯,子贡那个时候跟你们一样,也在夫子门下读书。这个师,是子贡的一个同学,叫颛孙师,颛孙是姓,师是名字。就是你应该很熟悉的子张。这个商呢,叫卜商,就是子夏。”

    “这句话的意思,就好比你问你老师,老师老师,二牛和林旺蛋,哪一个更有品德啊?”

    柳芽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想得贼认真:“二牛放学跟我一起回家,林旺蛋放学了就回他们村了。二牛更好。”

    苏油笑了:“你这是亲密,和品德没有关系,不过也差不多就这意思。于是夫子就回答了——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意思是说子张这孩子吧,做事总是做得有些过度,而子夏呢,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然后子贡就问了,‘然则师愈乎?’意思是那按照夫子你的意思,这就是子张超过子夏喽?”

    “子曰:‘过犹不及。’意思是说,过度,和不及,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好。”

    将柳芽一脸懵圈,苏油从地上捡了三个小石子:“这个,表示你家,这个,表示你学校。”

    然后推着石子:“你放学回家,走啊走啊,走到这里,饿了,走不动了,是不是变成了子夏?”

    柳芽点头。

    苏油又摆上第二个石子,开始移动:“这一天先生夸奖了你,你很高兴,走得轻快,这样走啊走啊……哎呀,一不小心走过了家门口,到了这里,是不是变成了子张?”

    柳芽又点头。

    苏油说道:“那柳芽你现在看看,子张和子夏,是不是都没到家?离家的距离是不是还一样远?”

    柳芽笑了:“官人你讲得真好,我懂了。”

    苏油笑道:“对,先得懂,才好记,接下来拓展,听过画蛇添足的故事没有啊?”

    柳芽又摇头。

    苏油便开始讲故事,然后讲过犹不及的道理,最后和柳芽搞角色扮演,一个演子贡,一个演夫子,然后互换,最后让柳芽一个人分饰两角,不一会柳芽便将这段背得流利之极。

    这下柳芽开心了:“奶奶,我会背了!先生明天肯定要夸我!”

    孙儿长进,老妪也高兴:“那等你爹一会儿回来,乖孙你背给他听!”

    天快黑的时候,家里的汉子回来了,序过年齿,原来年纪比苏油还小,不过生活的艰辛,让他看起来比苏油更大。

    听过柳芽背书,汉子看着苏油赧笑:“家里来先生了,这几天在料理黍米地,有些忙不过来。”

    苏油笑道:“柳大哥辛苦,为何不种麦呢?”

    柳大说道:“种麦当然好,不过那东西耗水,我家地在坡上,不是水浇地,种小米一来不怕旱,二来黍米存得久,保管得好,七八年都不是事儿。”

    苏油点头:“原来如此,听柳大哥说来,家里还有不少地?”

    说起这个柳大就不开心了:“有祖上传下来的四十亩地,县里给我们家定了四等户,去年县中官长遣人来与我们种桑,你说我那种黍米的地面上怎么栽桑?种下了也倒死不活。”

    “结果今年官上又来了,说是有桑林的人家,当算作三等,青苗钱得抬一抬,日子可是越发难过。”

    苏油点头:“村上这种情况多吗?”

    柳大说道:“多,不然也不会去王相公那里闹不是,不过好像也没下文,该添的钱粮,照样得添。”

    苏油问道:“那县上之前给的青苗贷呢?”

    柳大呵呵笑道:“是,给了一贯的青苗,足一石麦子,可我家又种不上,因此嘛……”

    苏油有些明白了,穷人家平白得了一石麦子,给直接消费了,从此就背上了高利贷。

    苏油说道:“这三分息加上,四十亩地,怕是难了。”

    柳大说道:“这两年雨水还不错,算是扛得住,反正穷人就是贱命呗。”

    “好在这里离开封近,等地里条子抽起来,我就去汴河码头卖卖力气,贷是还不上的,息钱总该够了。”

    话题就转到了钱上来,苏油就问道:“如今京中都在用宝钞,你在汴京码头扛活,应该知道吧?”

    柳大说道:“宝钞倒是还行,轻省,就是想不明白这小小一张纸片,怎么就能当以前的铜钱在用。”

    苏油耐心解释:“这个是朝廷的考虑,为了大家方便。铜钱其实还在库里,你手上有五文宝钞,库中就有五文铜钱存着,所以才不会贬值。”

    柳大说道:“先生这话不对,我爹说国朝之初,最贱时斗米不过十文;到庆历中,斗米就到了三十多文;熙宁天子后,米价翻着长,斗米已经从四十文涨到七十五文。百斤麦子的青苗,可是作足一贯贷给我们的。”

    苏油点了点头:“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罚铜

    这个其实是经济问题,通过缓慢的通货膨胀刺激经济,虽然宋人还没有有目的有计划地这样做,但是立国百年发展下来,经济体量的膨胀会自然地造成这种现象。

    不过与后世不同的是,大宋经济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的差异过于巨大,交通过于不便,人口的贫富差距也过于巨大。

    三大经济区的迅猛发展带来的通货膨胀,要是让其它落后地区跟不上脚步,会极大地增加不发达地区的生产生活成本。

    道理很简单,苏油如今的年薪,换到后世约三百万,而码头最底层的力夫,一年辛苦就值后世一万元。

    如果猪肉要是十元一斤,那还好办,要是突然涨到四十元一斤,对苏油来说无所谓,对贫困家庭来说,买肉就得掂量掂量了。

    在大宋,这就是商品经济发达地区对小农经济地区的一种凌驾压迫,后世大明灭亡原因很多,大量白银流入南方,引发通货膨胀,和饥荒一起导致北方破产,也是原因之一。

    如今粮价,盐价,各地差异很大,还有最搞笑的,是居然存在倒挂现象。

    就是最发达地区,如汴京,两浙,粮价均平;最不发达地区,不光荆湖,即便是河东路,陕西路,广西,广南那种边区战区,粮价都很低;而粮价最贵的,反而是次发达地区——江东,江西。

    还有就是四川这个特例。

    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柳大见官人在那里愣神,已经不知道苏油的思绪,早飞到开封府之外的地方去了。

    控制物价,薛向一直坚持的官榷救国,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想到这里,苏油也不由得暗自侥幸,大宋一直牢牢控制盐价,这就是宏观调控的威力。

    粮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盐价虽各地价格不一,却一直在相当长时期内保持着区域稳定。

    比如开封府,从立国后到现在,基本都稳守着一斤三十五文这条线。

    蜀中,以前基本七十文铁前一斤。

    然后盐钞的发行,极大地缓解了通货膨胀带来的经济冲击,不管宋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只无形的经济之手,一直是让大宋经济稳定的巨大力量。

    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

    直到蔡京那棒槌败坏盐政……

    问题来了,如今自己在大宋这样搞,以宝钞替代铜钱,努力向贵金属本位制靠拢,让盐钞的信用货币地位降低,会带来什么后果?

    想到这里不由得脑门冒汗,这怕是也有问题!

    再一转念,明代和清代是怎么做的?其本位制是怎么完成的?好在有例子可以依循,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

    老妪端着汤盆过来了:“今天家里就算是过节,可是身受先生了。”

    没有人知道苏油心里已经经历过一场惊涛骇浪,苏油笑道:“老人家客气了,就是几个罐头腊肠而已。”

    腊肠葵菜黍米粥,粗粮夹荠菜的馍馍,加上一个梅菜扣肉,一个红烧牛肉罐头,一盘腊肉炒蒜苗,对柳大一家人来说,真的就是过了一回年。

    刚要开饭,门口又来了一个大汉:“柳大,家里来客人了?”

    柳大赶紧站起身来:“冯大哥,吃过没?没吃来添个筷。”

    那个叫冯大哥的进门:“哟,这个是肉罐头!祥符县里有卖,牛肉的两百文一个呢!”

    说完对苏油笑道:“小人是此地保长,听说柳大家来了客人,便过来瞅瞅,这也是官上定下的规矩。”

    苏油拉着他坐下:“既然来了就一起吃点,我是赴京的举子,这位是我伴当,哦,甲头大哥要不要验看家状?”

    冯大哥摆着手:“不用不用,就官人你这俩罐头,都顶了柳大家几日的嚼谷了,还怕你是宵小咋的?”

    说道这里突然起身:“官人你等等啊……”

    说完转门出去了,不多一会儿取了个瓷罐回来:“家中娘子搞了点村酿,不来点都对不起这菜不是?”

    酒的确不是什么好酒,和后世醪糟类似,冯大哥给苏油和张麒添了:“探花郎弄出来这曲丸那真真是好东西,我家比柳大好点,吃得起麦面,炊饼如今发起来,一个当过去两个大。”

    “今年糯米要大涨。”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苏油有些莫名其妙:“为何?”

    冯大哥说道:“京中已经没有糯米了,市易司定的价格,没有南方大船愿意拖糯米过来,村里李三家的在城中酒坊上工,听说酒坊承担了曲务,却不能得米造酒,现在各家都在卖存货,酒价还不能抬,已经快压不住了。明年的汴京城中,呵呵呵,可等着倒酒坊吧……”

    说完举起酒碗:“远来是客,我先敬郎君。乡下比城里就是这点好,有了探花郎的曲丸,自己弄点悄眯着喝,官家也不会计较!”

    苏油听得心惊肉跳,这村中保长都看得出来的问题,朝廷上如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汴京城的酿酒可是一年一百多万斤的大生意,真要是专榷垮掉,影响可就大了。

    不过面上却稳如泰山,笑吟吟地和大家吃喝起来。

    席间有何几人聊了很多,冯大哥说道:“这该交的皇粮是天天的涨,我倒还扛得住,我说柳大你能不能长点心?这要官里突然要把青苗本给收回去,就你这个破家,怕是立时倒霉!”

    柳大谄笑道:“那可不就得冯大哥高抬贵手……”

    冯大哥一瞪眼:“咋地?!还想躲役务?我可告诉你,今年怎么都该轮着你家了!不服役可以,多交一份钱就行!”

    柳大说道:“这免役钱,不是交过了吗?”

    冯大哥自己也没好气,他是上户,交的更多:“官中说得明白,免役是免役,宽剩是宽剩,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跟你们几户联了保?反正如今役钱是年年有,不交那就去干活。”

    “这可是皇差,要是不干,或者逃回来给拿住,送开封府里边打完板子,刺字发配陕西去!”

    这个纯粹是胡说八道吓唬人了,苏油赶紧劝道:“冯大哥你消消气,就柳大哥这样的老实蛋子,去了役务上,那也只有被欺负的份。”

    “今年柳家的宽剩钱是多少定额?好歹相遇就是一场缘分,要不,我替他交了?”

    冯大哥叹了口气:“先生是滥好心,柳大家的宽剩不多,就几百文而已……算了,先生你也不用替他给,我与汴京码头力夫头领林二蛮还算相熟,到时候给柳大求个情,去扛几天活,二百五十文,也就是一天的工钱而已。”

    说完对柳大一瞪眼:“别把他惯懒喽!”

    ……

    次日起来,柳大夫妇已经下田去了,柳芽看样子也去了外村小学读书,家中就剩老妪。

    苏油让张麒悄悄留下了两百五十文马料钱和住宿费,和老妪告了别。

    回程的路上,苏油一路闷闷不乐,天子眼皮底下都这样,其余州县如何得了。

    回到府衙,已经到了月中,梁彦明和沈忱进来问候情形。

    见到苏油一脸不高兴,梁彦明劝道:“大尹不用如此,虽然受了罚,但官家对大尹,还是看重的。”

    苏油愣了:“啥?啥罚?又受了啥罚?”

    梁彦明和沈忱不由得苦笑,沈忱说道:“原来大尹还不知道,我们照大尹所言,杖责了十名侍卫,相公和陛下都没说什么,结果蔡御史跳出来弹劾大尹,说大内卫士是守护陛下的,宰相下马的地方不合适,卫士就是应该制止。”

    “还说……还说开封府看宰相的眼色,杖卫士十人。以后,卫士怎么敢忠于职守?”

    苏油点了点头:“所以呢?”

    梁彦明小心翼翼地说道:“所以……陛下认为蔡御史有理,大尹你被罚铜十斤。”



    第六百五十二章蔡确的骚操作

    苏油挥挥手:“罚就罚吧,也不是多大回事儿……等下,刚你说是谁弹劾我来着?”

    沈忱说道:“蔡确,蔡持正,蔡御史。”

    苏油拿手一拍脑门:“靠!老蔡这波操作,骚气十足啊!”

    的确是绝了,因为老蔡本是由苏油推荐给王安石的,然后王安石又推荐他当了御史。

    然后老蔡以此事弹劾苏油,也就是变相地指责了王安石,看似同时得罪了自己的两大恩人。

    但是实际上呢?

    对于赵顼来说,蔡确此举表明了王安石还没有完全把控台谏。

    要知道,台谏可是皇帝用来制约相权的关键部门。

    对于王安石来说,老蔡这么做,让赵顼放心,实际上是帮了王安石大忙。

    对于宫里的反对势力来说,王安石这次反弹,以这样的方式被狙击,自然是非常满意。

    对于苏油来说,蔡确知道相比起尽快了解此事,罚铜十斤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而且赵顼知道苏油这回又是在给大家背锅,所以受罚越重,赵顼的内疚会越深,对苏油也越发有利。

    而对于蔡确自己来说,在士林和赵顼眼里,那就是不避权贵,不务亲私,大可用!

    但是要知道,之前和王安石对着干的人,可没一个好下场。

    虽然有这么多好处,别人还是不敢干。

    所以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就他蔡确敢干?

    这就是眼光。看清楚了每个当事人的思维方式和判断能力。

    还有每一个人对此事的真正态度。

    同样的一件事情,王安石,司马光,苏油,态度可是会大不一样。

    很多大佬,就是因为猪队友思路跟不上,被坑得不轻。

    但是蔡确知道,苏油的思路一定可以跟上。

    所以现在轮到苏油看着天花板感慨:“太特么精了……这些老子也全都懂,可实在是拉不下脸皮来做啊……”

    摇了摇头,问道:“吕嘉问那边,要到钱没?”

    梁彦明赧笑道:“没有,我们发了文过去,不过没动静。”

    苏油点头:“嗯,手续完备不留瑕疵就好,清风楼里有行文留档吧?”

    梁彦明说道:“这是自然。”

    苏油继续问道:“各路举子的事情办完了?”

    梁彦明道:“完了,找礼部要了档,然后找坊正里正收集了情况,正要给大尹呈报。”

    苏油说道:“不用,既然办完了那就走后续,公使钱里边拨出五十贯,反正我们就管那些人到三月初……对了,金明池助局钱……”

    梁彦明赶紧拱手:“这些都是做老了的。”

    苏油唰唰唰批完手里边的文件:“老梁一会儿跟我去一趟河渠司,调阅档案,准备防汛。”

    梁彦明说道:“是,河渠司是明润的老部下了,什么都好说。”

    沈忱在一边有些着急:“大尹,提刑这边……”

    苏油问道:“待审的有多少?”

    沈忱说道:“有……三百二十多。”

    苏油皱眉:“这么多?”

    沈忱说道:“是。下官无能……”

    苏油挥手:“别说这些,开封府推官不会无能。这样,你给分一个类,盗抢斗杀一类,民事纠纷一类,赊贷抵欠一类,等我回来翻看。”

    沈忱点头:“是。”

    苏油起身:“还有近一年的青苗钱,免役钱账簿,与我交来,我也要验看。走吧老梁,咱们去河渠司。”

    两人骑马来到计司,苏油也没有去胄案,而是直接跑去找了最高领导——薛向。

    薛向因为四路发运司的特殊战绩,竟然从永无前途的发运司杀了出来,成了带权字的三司使。

    “河、洮用兵,州县官费不可计,向未尝乏供给。”

    跟苏油一样,也是大宋的救火队员一枚。

    见到苏油过来,薛向就抱怨:“怎么你在陕西的时候就四平八稳,你一离开幺蛾子就出来了?”

    苏油给薛向介绍自己手下:“这位是开封府别驾梁发之,你们应该认识吧?”

    薛向叫人给两人上茶,苏油喝了一口:“最近去下面各县摸底,倒是没来得及拜望你老,还请恕罪。”

    薛向摇头:“别扯那些闲篇了,陕西大换血了你知道不?”

    苏油讶异道:“却是不知。”

    薛向说道:“李师中认为王韶万顷良田的说法是大言罔上,王相公因此罢免了李师中,并派窦舜卿接替,和李若愚一起调查。”

    “结果李若愚到后,问王韶农田在哪里,王韶拿不出来。窦舜卿翻检了档案,只发现了一顷公田,还是主人担了官司没收的,后来已经归还了。”

    “李若愚于是上奏王韶谎报,为此王相公派了韩缜去调查。韩缜奏报里又说王韶说的是事实,于是李师中、窦舜卿都被贬谪。”

    “这边刚刚按下去,那边郭逵上奏说王韶暗中贷市易钱。王相公认为郭逵所言证据不足,故而又将郭逵其调至泾原。”

    苏油有些无语:“之前我建议王相公调查,是说该警告的就警告,许其戴罪立功便罢了,这怎么还拉上偏架了?这样王子纯那边不是又得炒夹生饭了?”

    “我倒是打听了一下,根本原因传闻是蜀中茶政要大改,听闻要收归官榷?这才导致茶商人心浮动,茶叶产量锐减。”

    “王子纯‘以汉中茶,易青唐马’的抚边之计,这下变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薛向吹着胡子道:“那是提举蜀中四路榷茶务无能!”

    苏油挥着手:“我还说是制度不对呢,本来好好的动它干嘛?赵公也是计司出去的,他在那边都务求安静,不就是为了保障西路?多弄一个榷茶务,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朝廷就缺这点倒手钱?收好赋税不就成了嘛?急功近利急到青唐新得之地上了?”

    见薛向又要争执,赶紧叫停:“算了别扯这个,扯这个我们哪次说服过对方?”

    薛向想想也是:“那就给你说些好消息,陛下派李宪前往督师,与王韶协力进兵。半月之前,大军已经攻占河州,再次拓地一千多里,招抚人口三十多万,连羌酋木征之妻瞎三牟,并其子续本洛,亦被俘虏!”

    “靠!王子纯可以啊!”

    薛向手捋着胡须:“所以也难怪王相公偏心,三日前的军报,王子纯在在牛精谷、珂诺城两次战役中,连战克捷。”

    “陛下大喜,改珂诺城名定羌城,加王韶为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李宪亦因战功加封东染院使、御药院干当官,熙河路安抚司干当公事了。”

    苏油喜道:“那一会儿还得去枢密院一趟,找蔡公打听下细节。”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今天要干啥:“对了,今天过来,是想问问河渠司那边是如何应备夏汛的?这眼看可就要到汛期了。”

    薛向说道:“这个你放心,不过开封府那边,力夫你可得给老夫准备充分。”

    苏油摇头:“力夫没有,正是农忙时节。”

    见老头要发怒,苏油笑了:“别这么不经逗啊,力夫算啥?这次我给你准备厢军!”

    薛向有些犯怵:“明润,可不能胡来。厢军怎么能随意乱动?”

    苏油说道:“哪里是胡来,去年程中允不就是如此办理过,既然有效,那就萧规曹随。”

    说完起身道:“薛公放心,我自然会请得旨意。对了,汴京城中的酒务,薛公想必没有关注?”

    薛向说道:“最近都在酬谋西事,酒务如今不是市易务的事情吗?”

    苏油笑道:“薛公最好关注一下,要不然到了明年,汴京城里无酒可喝,啊不,今年,今年曲药榷务,到时候无人承接,陛下那里,需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