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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三章花花绕

    王诜被石薇告知的消息惊吓得失魂落魄,脸色有些不好:“我想……接回自己儿子,这都不行?”

    “怎么不行?当然行!”李宪这种人精,当然不会留下话柄:“只不过刚刚说了,现在小郎君有些不妥,需要调理看护。你王家呢,如今看来又不怎么安宁,甚至可以说是嫌疑未清!”

    “为了公主和你的血脉,是不是先送去中牟更合适一些?”

    王诜还要争辩:“那也是我王家的事情……”

    “王都尉,这也是天家的事情!少给脸不要脸!”李宪脸色一垮:“我就问你,这贱人说她今日上门,都是王都尉你的指使,是也不是?”

    王诜有些羞怒:“怎么着?我的人还登不得这个门了?”

    李宪狞笑道:“那门口两架马车,也是都尉派来的喽?搬上车的那些东西,也是都尉让人搬的喽?”

    王诜对天拱手,一脸问心无愧:“仁宗英宗皇帝,天纵神睿,诏令公主下嫁,改行姑翁之礼,与普通人家嫁女无异。”

    “公主府里,理论上都是陪嫁,我作为公主驸马,替公主更换下陈设,让她回来心情更好,如何使不得?”

    “驸马想差了!”沈忱熟悉律令,接口就来:“依照大宋法度,女子出嫁,娘家陪嫁归女子所有,夫家不得侵占。如有和离,这部分财产女子也可以自由带走,夫家不得留难。”

    “女子去世,这部分财物分配,也从女子遗嘱。如无遗嘱,也当分配给女子亲生儿女。敢问驸马,不清楚大宋律法吗?驸马此举,经过公主同意吗?”

    王诜讪讪道:“你如何知道……公主没有同意……”

    “好!”李宪抚手,对沈忱说道:“既然驸马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去盘点盘点吧,登记簿册,别到时候好心劝架,好没有讨到,反惹一身骚。”

    沈忱也笑了:“还是太尉考虑的周全,正当如此。”

    李宪招呼衙役们:“将那两辆车,抬进院子里来!”

    衙役们卸下死马,将车抬了进来。

    沈忱爬到车上,取了一对瓷瓶出来:“青瓷花菰一对——”

    李宪抬手:“停,老沈你这是一点眼力价都没有啊……给我瞧瞧。”

    沈忱将瓷瓶递过去,李宪接过瓷瓶一翻底足:“啧啧啧……这可是庆历三年,内官窑烧造的物事,仁宗皇帝御赐之物啊……书办呢?给老子记:仁宗皇帝御赐蜀国公主内官窑青玉瓷花菰一对。”

    “啊还有呢,老沈你可给老子小心些……我看看底款……嗯,后刻的内府印记……写下来:英宗皇帝御赐蜀国公主黄白铜鱼戏莲叶盆一只……”

    “呵呵呵,这个稀罕了,老沈我估计你连名儿都叫不出来……记:今上御赐蜀国公主八宝琉璃烧嵌铜鸭香炉一只……”

    “记:太皇太后恩赐碧玉戏子双狮镇纸……”

    “记:太后恩赐沉香岁寒三友笔筒一只……”

    “哟哟哟,《黄鹤升天图》,这可是今上喜欢的内藏啊,我说怎么这么久没见到官家鉴赏,原来是赐给大家了……记:今上御赐蜀国公主晋人《黄鹤升天图》——”

    妇人刚刚取的都是好东西,李宪眼睛毒,不但一眼便将其中御赐物件给翻了出来,还一件件都说得出来处。

    这些都是皇室长辈兄长赐给蜀国公主的,公主不可能答应转送他人,否则可是大不敬。

    王诜脸色大变,冲上去对着艳妇狠狠一巴掌:“叫你过来接小少爷,更换些寻常家什,你这贱婢,给我惹出这么大的祸端!”

    说完对李宪连连作揖:“太尉,妇道人家她不明事理,王诜绝对没有侵夺公主御赐物件的意思。此事还请太尉宽饶则个,我这就将这贱妇领回去,严加管束,整顿家风。”

    李宪懒得理他,只拿眼看石薇。

    王诜明白了,赶到石薇身前:“郡君,求郡君看在公主面上,宽饶这一回,弼儿你自管领去,公主那里见到弼儿,心情也会好些。我这就回去料理门庭,定然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石薇对这凉薄之人鄙视到了极点:“饶不饶你与我何干,全看蜀国妹妹的意思。不过王驸马,枉妹妹对你一片痴心……我是……真替她不值。”

    王诜一阵神情恍惚:“她对我……一片痴心……”

    石薇都懒得理他,站起身来:“李太尉,沈推官,这里就有劳了,我先领弼儿回中牟去。”

    李宪拱手,一脸的严肃:“得亏了郡君临机处置,刺杀了四匹马。否则这贱人矫作主家之名,盗窃公主御赐物件。皇城司和开封府,都得担上不小的干系。该是李宪多谢郡君才是。”

    沈忱心底下暗赞一声狗日的,要不人家怎么做得成太尉呢!也赶紧拱手:“多谢郡君仗义出手,否则官家震怒,开封府又是一场大波澜。”

    石薇感觉有些好笑,不知道小油哥哥平日里,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官人们肚子里的花花绕,实在是有些多。

    将长剑还鞘,对着两人福了一福,吓得两人连忙叫停不迭:“别别别……郡君还带着身子呢,自去就好,此间有我们料理,尽管放心。”

    石薇让人叫出老乳母和弼儿,一起上了轻车,孙能一扬马鞭,赶着轻车走了。

    李宪还在后边喊:“大郎别忘了酒局!你敢不来我就上门拿你!”

    孙能头也不回,只摇了摇马鞭,表示知道了。

    ……

    宫中便殿。

    气氛异常紧张,杨绘看着赵顼铁青的脸色,心里很紧。

    赵顼胸口起伏:“这些勋贵也闹得太不像话了,听说石郡君在公主府前,刺杀了王都尉的车驾?”

    杨绘看了吕惠卿一眼,拱手正色道:“陛下,不知从何处听到的这等言语?”

    赵顼不说话了。

    杨绘这才接着道:“据为臣所知,是蜀国公主抱恙,卫国公主请了石郡君上门诊治。”

    “之后郡君看了医案,也出了药,说是中牟有汤泉,利于公主疗养。昨日与卫国公主一起,请蜀国公主去了中牟。”

    “今晨,郡君再次入城,听说是要接公主的儿子王彦弼。结果遇到王驸马遣人在公主府内搬东西,直接拔剑杀了拉车的马,然后入内,守住了内府。”

    “臣已然命令推官沈忱前往调解,自己连忙入宫禀报,目前所知就是这些。”

    吕惠卿拱手道:“陛下,王彦弼是王家骨血,公主家事,也涉及天家体面。于情于理,子不就该从父吗?王驸马此举并无大谬,郡君这是要干什么?怕是,有些不妥……”

    杨绘接口道:“吕参政所言有理,但是石郡君决非跋扈之人。”

    “勋贵之中,石家口碑一直甚佳。郡君虽然自幼随高人修行,仪状朴野,但从来没有什么出格举动。”

    “唯一一次出手,还是数年之前,张家小子浪荡京中,想对百姓趁火打劫,被郡君教训过一次。”

    “正是那次教训,让张家小子迷途知返,成为军中干才。之后郡君除了相夫教子,就是去慈济院免费开诊,周济穷苦,可谓风雨无阻。”

    “要说石郡君跋扈,怕是满汴京城的百姓也不信啊……”



    第七百六十四章驸马难当(加更,祝大家元旦快乐!)

    吕惠卿说道:“可王家的声誉也不错啊,驸马都尉王诜,丰神俊朗,满腹诗书,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选为驸马。”

    “如今王驸马的诗书绘画,也是大宋一等一的名家手笔,交游之辈,都是出名的文士,说他是无理取闹之辈,同样也不会有人信啊。”

    杨绘拱手:“所以说此事当有蹊跷,而且又事涉公主府和驸马府,臣以为,以天家私事处理比较好,不用大肆张扬。仁宗朝福康公主故事,陛下,不可不慎啊。”

    吕惠卿说道:“所以夫妻家事,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而石郡君当街刺杀驸马车驾,这就是将小事闹大。陛下,我就说一件事,要是石郡君身为男子,此事又当如何说?”

    杨绘悚然动容:“吕参政!你这是要构陷良善吗?!须知圣天子在位,不会信你妄言!”

    吕惠卿神色不动,幽幽地说道:“惠卿备位政府,所计者乃是国法。今日有女子在公主府刺杀驸马车驾在前……”

    “敢问杨公,如果不加惩处,焉知他日没有男子行不忍言之事以继后?!”

    杨绘大怒:“吕惠卿!你……”

    赵顼愤怒地一拍几案:“够了!都是揣测之词!皇城司呢?李宪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见来报?!”

    就见小黄门来报:“陛下,入内内侍省押班、干当皇城司事李宪请见。”

    赵顼吐了一口粗气:“宣!”

    李宪低眉顺目地进来:“陛下,臣有事启奏。”

    赵顼冷笑看着他:“让你干当皇城司,你的消息比朕所知到得还晚。”

    李宪低头:“是,臣请罪。”

    赵顼摆手:“先说说怎么回事儿。”

    李宪身子伏得更低:“是王驸马家侍婢,趁公主抱恙去中牟疗养之际,矫作驸马之命,盗窃公主府财物。其中不少都是仁宗,英宗,两宫太后和当今御赐。”

    “所幸郡君今日上门看望王家小少爷,及时发现,危急之际为了阻止罪行,刺死了车马,才让其人赃俱获。”

    “皇城司与开封府赶到后,已经控制了后续事态,如今郡君已经领着王家幼子和乳娘,前往中牟去了。”

    “王驸马也及时赶到,得知侍婢所为勃然大怒,不过为了勋贵体面,求请私下处置,臣见事情没有闹大,罪行也没有爆发,便斗胆同意了。”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马车上的物品,是臣与开封府沈推官,石郡君,王驸马一起查验的,有王家仆从,开封府衙役可以作证。”

    “开封府推官沈忱,如今就在殿外候旨,他手里还有王驸马签字盖手印的证词,陛下也可以宣他进来询问。”

    赵顼,吕惠卿,杨绘三人都傻了,这是什么戏法?这么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吕惠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关键是王诜,王诜不愿意闹大,这事情就牵扯不到石薇身上,也就更加牵扯不到苏油身上。

    至于石薇一个孕妇为什么一大早从中牟逛到了汴京城,为什么去蜀国公主府接小孩还要带着兵器,为什么就知道车内有御赐之物杀了四匹马,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开封府,皇城司都已经给石薇背书,剩下的文字游戏,人家早就做好了应对之道。

    关键是皇帝的态度,现在的这种解读,对皇家来说,无疑是最体面合适的。

    吕惠卿立刻顺水推舟,准备将石薇推到勋贵们的对立面去:“既然如此,石郡君就是无过有功了,陛下,是不是应当奖掖?”

    赵顼直接制止:“别,苏明润因为新军刺击之法,对我不断牢骚,要让他知道郡君出手阻止蜀国公主赐物被盗,动了兵刃,怕是更要闹腾。”

    说完想了一下:“这样,苏油不是请在开封府万货集售卖海产吗?杨公你下去准备一下,这事情照准。”

    说完又对吕惠卿道:“同样,中书下文,鲜活海产入京一事,切责两浙路转运司,让苏明润不可再行!”

    “他倒是能耐大,但毕竟太过于惊世骇俗,要是其它边缘州郡纷纷效仿怎么办?”

    “我要的是他爱民之心,不稀罕吃他两条新鲜海鱼!那个什么蒸汽机,司天监上奏说有用,那就拆下来给陈昭明。”

    众人拱手:“陛下仁德,臣等遵旨。”

    赵顼见李宪使眼色,知道其实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说道:“那就这样吧,李宪留下陪我逛逛。关于御龙直内卫换装一事,还要商议。”

    待到众人施礼退下,赵顼才看着李宪,冷冷地道:“现在没有外人了,说吧。”

    ……

    吕惠卿和杨绘出了偏殿,杨绘同样冷冰冰地对吕惠卿施礼:“参政,开封府事务纷杂,还需料理,这就告辞。”

    吕惠卿知道杨绘对自己有了意见,苦笑道:“杨公,等你到了我这位置,便知道什么叫公私两难。”

    杨绘冷笑:“公私两难之际,便当问问自己的本心,参政保重吧。”

    看着杨绘扬长而去的背影,吕惠卿目光闪烁,然后叹了一口气,自己怎么就这么难……

    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摔东西的声音,以及赵顼隐隐的怒吼:“他怎么敢!朕要穷治!穷治!”

    ……

    蜀国公主中牟别业大堂,张敦礼坐在卫国公主旁边,形同坐蜡。

    天家的女婿不好当,这是所有士大夫的共识。

    当年仁宗的长女福康公主,二十岁出降仁宗的表兄弟李玮,本来想着是亲上加亲,结果夫妻感情冰冷,最后闹出了巨大丑闻。

    公主与内侍宦官梁怀吉互生情愫,被李玮的母亲杨氏窥见,冲突中公主殴伤杨氏,夜叩宫门,请求和离。

    事后仁宗贬梁怀吉出京,公主又哭又闹,以死相胁要求调梁怀吉回来。

    这就引发了轩然大波,朝臣纷纷弹劾,最后仁宗令公主降了食邑,居于禁中;同时安抚李氏;之后李玮之兄李璋自劾其弟奉主不周,请判和离。

    事情闹了两年判决才定下来,公主算是完全过错方,犯下无子,淫逸,不事舅姑三条罪行,不过好在当时还有升行制度,驸马抬一等后,与父母算是平级,因此公主殴打杨氏不算忤逆。

    仁宗最疼爱的女儿,就这样郁郁寡欢而死。

    之后仁宗决心要改升行制度为出降制度,除了自己内心不安愧疚心痛外,也是迫于此事的压力。

    大宋如今的几个驸马,人品如何先不说,文才武略上,的确都是上上之选。

    徐国公主驸马王师约,除了文章厉害,还有一手好箭法,曾经力压辽国使臣,“首中鹄。”

    玩得还是硬弓,“每发,必破的。”

    蜀国公主驸马王诜,那是风流倜傥,文章诗词之外,因为娶了公主施展不了抱负,寄情书画,成了一等一的艺术家。

    张敦礼喜欢的是义理,这也是张苏两家关系好的原因,除了石薇和卫国公主的交情,张敦礼和苏油,陈昭明的关系也不错。

    两口子感情也挺好,张敦礼对卫国公主相当尊重,而卫国公主虽然骄纵,在这个夫子一样的夫君面前却异常柔顺,也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不过今日卫国公主满脸寒霜,让张敦礼也有些犯怵。

    堂下跪着一地的人,都是卫国公主从蜀国公主府抓来的的。

    卫国公主的话语诛心刻骨:“姐姐的性子就是太软太弱,才让你们辜恩忘典!”

    “要不是郡君诊脉看出端倪,我都不知道姐姐在王家,受到这样的薄待!”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知道什么意思吗?她要你们隐瞒掩饰,你们就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王家小妾都敢在主母府上如此张扬跋扈?!”

    “连自家主子都看护不好,留你们还有何用?!”

    “王家人的恶行,今日里便给我一五一十的倒出来。说干净了,便饶你们一个万幸;说不干净,呵呵……那就不要怨自己的不幸了。”

    一群人叩头求饶:“公主,实在与我等无干啊……求公主饶命啊……”

    卫国公主脸色铁青:“在我面前都不敢说,还指望你们护得住姐姐?来人,统统给我打!”



    第七百六十五章没活明白

    就听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妹妹,你为难下人做什么?”

    卫国公主赶紧起身:“姐姐你怎么出来了?石姐姐说你需要安心静养。”

    蜀国公主脸色还有些苍白:“弼儿呢?”

    卫国公主拉着她的手坐下:“弼儿好着呢,石姐姐上门护着将弼儿回来了,如今在苏家庄子上,和扁罐在一起,姐姐你放心。”

    蜀国公主惨然一笑:“我到底丢了赵宋天家的脸面……”

    卫国公主急道:“这又不是姐姐的错,姐姐下嫁王家这么多年,可有行差踏错一步?王家欺人太甚,这样作践于你!三从四德,也不到任人鱼肉的份上。”

    “今日便要拿到证据,我要告到皇帝哥哥那里去,要他王家给个说法!”

    蜀国公主看了底下跪着的一群人:“都跪着干什么,散了吧。”

    卫国公主急得跺脚:“姐姐!”

    蜀国公主不理她:“怎么?我的话都不听了?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张敦礼在旁边说道:“都听殿下的,你们散了吧。”

    众下人如蒙大赦,哄堂大散。

    卫国公主扭头:“驸马!怎么你也这样?!”

    张敦礼躬身施礼:“寿康别闹,姐姐说得对,这关系到天家的体面。再说了,下人所知,能有姐姐清楚?何必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我去苏家那边看看弼儿。”

    卫国公主张了张嘴,见张敦礼对她朝蜀国公主努了努嘴,只好瞪了他一眼,转身安慰起姐姐来。

    张敦礼来到苏家庄子,一群猧子悄没声地包围了上来。

    张敦礼伸腿虚踢了两下:“去去。烦着呢,没给你们带包子!”

    一个壮汉赶了过来,脸上一道刀疤,样子凶狠异常,拎着灯笼晃了一下:“驸马来了,我还要看夜,你自去吧。”

    张敦礼拱手:“辛苦。”

    壮汉咧嘴笑了一下,样子比不笑还要恐怖,还了个捶胸礼:“这算啥辛苦,现在都是在替地底下的兄弟们享福呢。”

    张敦礼认真地说道:“说真的,啥时候再进山烤肉?背着家里娘们咱自己去那种?想吃个荷叶叫花鸡都嫌不体面,这还有说理儿的地儿吗?”

    壮汉哈哈一笑:“那别忘了给兄弟们带酒。”

    张敦礼也哈哈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行到院子门口,八公正在收豆角干,张敦礼过去接簸箕:“八公,我来看看弼儿。”

    八公端着簸箕躲他的手:“别别,你干不好这个,你来支袋子,我来倒。”

    张敦礼乖乖蹲下身子将麻袋张开:“八公,眉山可龙里,没这些事儿吧?”

    “家长里短磕磕碰碰少不了的,不过家家都忙,真不至于到这份上。”

    八公一边抖豆角一边说道:“要我说都是闲的,不管男人女人。手上闲得久了,心里就得闹腾。拿小孩子作妖,造孽哟……”

    张敦礼问道:“弼儿不要紧吧?才两岁多的孩子。”

    “薇儿说不要紧,知道根儿了,绿豆汤就能治。就是孩子长大了知道这些,可怎么好,唉……”

    张敦礼说道:“想来不至于,王家要是知道好歹,那就还有得救。要是连族中长辈都不醒事,一个勋贵世家,转眼就得败了……”

    八公扎好口袋:“明天再晒一天就好了,这东西炖猪五花可香。走吧,看你外甥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院子里,见弼儿和扁罐在与木客玩耍。

    弼儿对木客长长的手臂明显非常好奇,拉着它的手摇晃。

    石薇在怔怔地看着俩孩子出神流泪。

    张敦礼进来:“见过郡君。”

    见石薇没有反应,张敦礼再次施礼:“郡君?”

    石薇这才反应过来,伸手胡乱抹了两下眼泪:“驸马来了。”

    张敦礼见桌上放着一叠纸:“这是……”

    石薇说道:“这是乳娘写的,王驸马对蜀国姐姐的桩桩件件。”

    张敦礼拿起来略略看了,叹了一口气,将状纸纳入袖中,对石薇深施一礼:“郡君已经帮得够多了,这些事情,交给寿康和我吧。弼儿就有劳郡君一段时间。”

    石薇点头:“这是应当的。”

    张敦礼又对石薇深施一礼:“勋贵之家盘根错节,打断骨头连着筋,论起来都是姻亲。”

    “还是寿康有眼光,结交了郡君这样的巾帼男子。以前敦礼轻慢之处,望郡君原谅。石家高义,确是我勋贵中的楷模,请受敦礼一礼,以赔往日不敬之罪。”

    石薇手足无措:“你说什么啊,使不得。”

    张敦礼重新直起身,恭敬地说道:“使得,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勋贵。郡君诰命先于少保,盛名之下,实无虚致。”

    ……

    王家,祠堂。

    族长王缄和王诜的母亲卢氏,同样坐在正堂之上。

    王诜跪在下首,低垂着头。

    卢氏疾言厉色:“我就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天底下打着灯笼,还能找到比宝安更好的新妇?!”

    “要是劝不回宝安,那老身也不要这个脸面了,搬去与新妇同住!这个新妇,你不认,老身认!老身只当从此多了个女儿,没生过这忤逆的儿子!”

    王家自打王全斌到现在,族中已经没出过什么出挑的人才。王诜的老爹死的早,叔叔王缄如今也只是得蒙恩荫,做得个三班奉职的小使臣而已。

    王缄年纪也大了,有些心力不济:“哥儿从小就是读书种子,圣贤经典是读饱了的,二叔学问不高,就不知道哪本经典上讲过你干的那些事情。”

    “我们不说别的,就这合族百口,靠的是什么生计?不是公主舍下颜面,与石郡君求来的?”

    “平日里那些浪荡交往,还真当自己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了?那些个狐媚子,哪个不是心窍玲珑不安分的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房中那些烂事儿!以前不管束你,是见公主都容得下,没有长辈挑弄夫妻不和之理。如今闹成这样,你让一族之人怎么活?”

    “今日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都来人了,商号说如今在造海船,银根抽紧,王家的借贷周转,年后就没了!文房铺子和生药铺子,人家说今年要先顾两浙路打通关脉,好在那边拿地,也没我们的份了。还有两浙路那边购地的事情,如今看来也要黄。皇宋银行通知三十日里清掉账目……”

    王诜面露恼恨:“这是用合族生计威胁我们吗?”

    王缄拿拐棍笃笃杵着地:“哥儿你怎么还不晓事啊?勋贵勋贵,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就你这样子,根本是没活明白。”

    “我就问你,是人家欠了我们家的,还是我们家欠了人家的?说白了你合族的生计,关人家什么事儿?帮你,那是人家看在勋贵情分上;不帮你,那也不是人家失了德性,而是这情分淡了!”

    “哥儿啦,当初公主出降,你觉得委屈了是不?你觉得自己是大才,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种,不做宰执都对不住自己个儿是不?”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公主那性子,哪一点还像一个公主?对族里,对你老娘,哪里有一分失了礼数?”

    “叔就问你,身修了吗?家齐了吗?这些都做不好,还觉得自己真是大才?”

    “徐国公主驸马,不是文武双全?卫国公主驸马,不是义理精通?人家像你这样了吗?浮浪文人捧一捧,几个窑姐儿哄一哄,连日子该怎么过都忘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火灾

    “哥儿啊,当年求你为了族里放弃前程,算是族里对不住你。”

    “祖上因蜀中之乱,最后不过才一节度使而已,没有得到王爵。这勋贵之名,本就比别家弱了一头,就是虚头巴脑。”

    “叔现在厚着脸皮,再求你一次好不好,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只要你和公主好好过,从此族中不再沾你的光,叔自去求各家姻亲照顾一二,让族中百口得过好不好?”

    “叔只求你保住王家勋贵的头衔,保住与赵宋官家的情分!让弼儿今后,还能算是赵宋勋贵后裔,如何?”

    “你要恨,那你该来恨你二叔,是二叔我无能老朽,贪图轻巧,才求得公主出降王家。可你别恨公主啊,她哪里有一点错?咱不能好赖不分啊……”

    见儿子不吭声,卢氏怒到了极处:“你是还想着那几个狐媚子是吧?!她们都害了你的骨肉,害了我亲孙子啊!”

    “到今天你还不知道谁才是真心对你的人?!老身就打死你在这祠堂里,免得羞没了列祖列宗!”

    说完站起身来,没想到脑袋一阵晕眩,身子一软,倒在了冷冰冰的砖地上。

    王诜惨呼一声:“娘——”连滚带爬地上前搂住自己母亲:“来人啦!叔快去叫太医,叫太医……”

    ……

    汴京城,吕惠卿宅邸。

    邓绾眼巴巴地看着吕惠卿:“明公,这弹章,还上不上?”

    吕惠卿拿手揉着太阳穴:“算了吧,没用的。”

    邓绾有些不甘心:“多好的机会啊,苏明润治家无妨,纵容亲属冲撞驸马,还动了兵刃。”

    吕惠卿叹了口气:“那也是为了公主,蜀国公主知礼守分,陛下最心疼这个妹妹,所以,没用的。”

    邓绾想了想:“那我们弹劾王诜。”

    吕惠卿看了他一眼:“天家的脸面不要了?勋贵的脸面不要了?”

    邓绾有些不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一季的考绩还没完成呢。”

    吕惠卿问道:“叫你收集郑侠的证据,怎么样了?”

    邓绾说道:“郑侠如今有苏明润庇护,要弄他,怕是有些难。”

    吕惠卿咬着牙:“窜死蛮荒,才是他应有的下场。”

    郑侠一直认为是吕惠卿误导了自己恩师王安石,因此非常痛恨吕惠卿。

    见王安石离职后又推荐吕惠卿窃据相位,郑侠不顾自己在待罪之中,屡次上疏抨击,同时在《潮报》上刊登了两个夹页——唐朝的魏征、姚崇、宋璟,与李林甫、卢杞的传记,配成两幅画像。

    一幅名为《正直君子社稷之臣图》,一幅名为《邪曲小人容悦之臣图》,直接讽刺当政的吕惠卿之流,乃林甫之流的奸狡叫人,而反于崇、璟之辈。

    虽然苏油出动衙役搜缴了那一期《潮报》,但是风声还是传到了吕惠卿这里,吕惠卿恨郑侠入骨,要求邓绾搜求郑侠的把柄。

    吕惠卿处境,其实很艰难。

    名义上的顶头上司韩绛虽然被架空,但是毕竟还是大宋首相。两人如今相互掣肘,处处对立。

    吕惠卿手里也极度缺人。

    旧党中人,直接将他视作小人之首。新党中有能力的,又对他的地位具有威胁。

    因此旧党用不了,新党如曾布,吕嘉问,蔡确,章惇,沈括……那是能打压就打压,能外放就外放。

    应该说吕惠卿的手腕是非常厉害的,不过这么一来,直接摧毁了王安石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新党根基,新党如今,说是分崩离析都不为过。

    新党的内斗,失去了与旧党抗争的部分力量,因此旧党在朝中的残余力量如冯京,王安国等人,又让吕惠卿感到了威胁。

    吕惠卿绝对是聪明人和能力者,但是如今的他,眼中只有权势。

    在他的心里,凡是对他造成威胁的,就打压,不管是新党,旧党,中间派。

    但是有一个人,是他内心深处最忌惮的,那就是王安石。

    而且王安石如今的态度,越来越偏向改良派的核心,吕惠卿心中第二忌惮的人物——苏油。

    王安石私下给他的信中,每每会把苏油夸上一通,然后还是一副谆谆告诫的样子,要他团结朝中愿意“以身许国”者,就是新党的一帮干臣。

    王安石还把自己当孔子,把吕惠卿当颜回,殊不知道,吕惠卿早就将他的信件,看成给自己添堵的玩意儿了。

    就听邓绾说道:“好在邓润甫、张琥是我们的人,郑侠出京,士大夫大多解囊相助,在两浙路举办《潮报》,晏几道为之奔走,捐款捐物的也不少。”

    “奉礼郎舒亶,在半路上曾经截住过郑侠,搜检其筐,得到所录《名臣谏疏》,还有言新法事及亲朋书札。这些都有名有姓,明公,我认为可以弹劾他们。”

    吕惠卿拿手指敲着桌面,沉吟了一阵:“有冯京和王安国的信件吗?”

    邓绾想了想:“没有。”

    吕惠卿幽幽地说道:“没有……那就没什么用。”

    邓绾想了想:“御史言官,乃风闻奏事。郑侠上书攻击新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毁谤陛下,说皇宫之内有人披甲上殿,毁骂君上。这等朝中之事,一个城门小吏何从得知?不是有朝中之人,亲近之辈,肆意胡说,郑侠又如何能信?”

    吕惠卿点头:“你的意思,是冯京唆使王安国让郑侠写的?”

    邓绾正色说道:“自然是大有可能。”

    “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吕惠卿说道:“你去吧,我还得处理各路奏报,年底了事情多。”

    邓绾心领神会:“是,那我这就回去写弹章。”

    当夜,汴京城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发的地点,在大宋财政核心部门——三司!

    恰好这天开封城风力较大,火势很快连皇城都惊动了,赵顼亲自登上大内宫城西南角的角楼视察火情。

    城下人影晃动,张诚一,李宪护卫在赵顼周围,紧张地注视着周围。

    有侍卫想打起火把,被李宪一脚踢飞:“蠢材!怕陛下目标不明显吗?”

    赵顼看着三司使院一名官员在指挥灭火工作。通往三司使院的各条道路,很快被士兵封锁,不时有马军、步军将士,携带水桶、洒子、麻搭、梯子、斧锯、绳索、铁猫儿等灭火工具,穿过警戒线前往火灾现场。

    三司使院,全是账簿,图书,纸张,按道理说绝无幸免,可是让赵顼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火势竟然很快得到控制,最后居然熄灭了。

    赵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对张诚一说道:“去打听一下,那负责指挥的官员是谁。”

    不多时,张诚一领着两名满脸黑污的官员到来。

    两位官员一见到赵顼,上前施礼:“臣,权知三司使章惇,开封府判官梁彦明,惊扰圣驾,惶恐请罪。”

    赵顼摆手:“先说怎么回事儿。”

    章惇拱手道:“已经查明,今夜当班的三司判官宋迪,因为身感风寒,违反制度携带炉具进入库档重地,指派手下人员给自己煎药。煎药者因事离开现场后,火炉中溅出的火星引燃了周围的文书纸张。导致了此次火灾。”

    赵顼问道:“那为何你也在?”

    章惇说道:“臣在会计司考计今年盈余,制作明年国家各路支出预算报表,尚未回家,因此火势一起,便按照预案指挥救火。”

    “损失如何?”

    “初步统计,房屋倒是没有大碍,不过陕西路熙宁五年以来账册簿籍全毁。”

    赵顼有些担忧:“陕西路乃临夏前线,册籍非常重要。”

    章惇拱手:“陛下放心,陕西路的簿籍是最清楚的,当年苏明润定下的制度,除了计司,陕西路各州府出入,在转运司都有详细备档,臣明日就下文,命陕西路转运司将备档调运京师。”

    赵顼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次救火非常及时,我都没想到这火还能扑灭……”

    章惇再次拱手:“陛下,不是扑灭……而是……没烧起来。”



    第七百六十七章章惇的算计

    赵顼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章惇也倍感侥幸:“要是前几年,三司使院此番定然无法幸免。这还是当年苏明润想出的法子,用一种叫水玻璃的涂料,将各处档房都涂刷过一遍。”

    “当年谅祚围囤安寨,见囤安寨外墙都是松木,于是采用火攻,结果根本烧不起来。民间传说苏明润有星君避火罩庇佑,其实……其实就是这东西。”

    “啊?对好像是有这么一说。”

    “所以此次火灾,烧毁的只是房屋里的文书档案,没有引燃房屋,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

    赵顼点头,又看向梁彦明:“你呢?来得挺快的啊。”

    梁彦明拱手:“呃……陛下,这也是少保在开封府任上立下的制度。对汴京城各处地方,各个时节,都划分出了防火等级;规定了铺兵们的任务,操典;每年春秋还要组织两次调阅……他取名叫应急演练,就是,就是……”

    赵顼好奇:“就是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梁彦明拱手:“少保的话有些不敬,陛下还记得少保权知开封府时,元夜花灯他都谢绝陪驾不?”

    赵顼反应过来了:“对,历任开封府就他架子大,他当时怎么说的?”

    梁彦明有些喏喏:“少保说……不去……元夜是火灾高发时段,以后开封府尹,元夜都必须亲自在火铺望楼守着,少去……陛下跟前凑热闹……然后还每每告诫我们说,只当……只当汴京城天天都要着火……”

    赵顼有些想笑,跟着却脸色一沉,拂袖而去。

    梁彦明傻眼了,看着章惇说道:“制诰,我这是说错话了?”

    章惇苦笑:“陛下的意思少揣测,办好自己分内之事是正经。我这还得回去上表自劾呢,先走了。”

    ……

    次日,御史中丞邓绾,知制诰邓润甫,上章弹劾郑侠大不敬,要求将郑侠追回入狱,参知政事冯京,著作佐郎,秘阁校理王安国,指使郑侠谩骂新法,同样需要调查。

    同时还查出,御史台吏杨忠信,曾经拜会郑侠,对他说过:“御史缄默不言,而君上书不已,让监门承担了弹劾奸臣的重任,这就是御史台中无人。”

    然后从怀中取出《名臣谏疏》二卷给他:“希望以此帮助到正人君子。”

    因此同样被下狱调查。

    赵顼指派邓绾和邓润甫主办此事,然后单独将冯京叫来:“你认识郑侠吗?”

    冯京回答:“我之前并不认识。”

    赵顼震怒之后,又开始有些迟疑。

    紧跟着御史知杂事张璪希承吕惠卿的意思,弹劾郑侠曾经交游冯京之门,交通有迹。

    而邓绾、邓润甫则弹劾王安国曾经借郑侠的奏稿看过,还曾经有奖成之言。

    经过调查,郑侠并不认识冯京,只是郑侠门人吴无至之前去检院投匦时被拒绝,集贤校理丁讽曾经对他说过冯京很欣赏郑侠。

    而和王安国的交往传闻,则是因为郑侠上书后,王安国有一天遇到他,在马上举鞭对他作揖:“君可谓独立不惧!”

    郑侠当时回答:“不意丞相为小人所误,一旦至此!”

    王安国说道:“并非如此。吾兄自以为人臣不当避怨,四海九州之怨悉归于己,而后可为尽忠于国家。”

    郑侠也毫不退让:“未闻尧、舜在上,夔、契在下,而有四海九州之怨者。”

    这样的调查结果,让吕惠卿并不满意,而赵顼眼见事态要扩大化,制止了吕惠卿和邓绾追回郑侠重判的企图。

    不过总算是有攀扯,最终,参知政事冯京以右谏议大夫出知亳州,权发遣户部副使王尧臣追夺一级官职,丁讽贬为监无为军酒税,著作佐郎王安国放归田里,毁掉以前所写的一切文稿,庆州录事参军杨忠信、吏人孔仲卿、抚州进士吴无至判处杖刑,分别编管郴州、邵州、永州。杨忠信还被除名,永远不被叙用为官。

    然而大宋的风格,就是永远有逆风而动的人。

    舍人钱藻起草冯京的外放诏书时,完全不理会政府判决,在制词中对冯京大加赞美,有“大臣进退,系时安危,持正不回,一节不挠。”的言语。

    这还能不让吕惠卿和邓绾恨得牙痒痒的,于是吕惠卿又指使邓绾弹劾钱藻撰词失当,钱藻也被光荣落职。

    不管怎么说,吕惠卿总算是松了口气,扳倒了冯京,朝中的对手,又少了一个。

    ……

    韩绛其实也很苦恼,当年王安石以他为首相,吕惠卿为参政,其实是想借重二人,继续带领着新党前进。

    结果吕惠卿这反骨仔对付起自己人来比外人还狠,短短半年时间里,新党干臣就凋零殆尽。

    而韩绛的能力和威望,本身在永兴军路就遭受了打击,撑不住这个场子,被吕惠卿把控了台谏和新法重要根据地司农寺,将他彻底架空。

    昨日三司一场大火,不出意料,章惇也要外放了。

    于是韩绛将章惇请过府来,商议对策。

    章惇来了,意态还是那么潇洒自若,这娃的自信心永远爆棚,混没有把一时的贬谪当回事儿。

    这种心态韩绛也很羡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子厚倒是豁达。”

    章惇笑道:“范文正公也就那样,在我心中的评价,不如王相公。”

    韩绛苦笑:“那是,你们都是孤胆包天之人。”

    章惇拱手:“今后朝中,便要靠韩公独自与那福建子唱擂台了。”

    韩绛摇了摇头:“子厚,我欲引王相公还朝,你觉得如何?”

    章惇有些讶异:“相公外放才半年,就算要对付福建子,也于制度不合吧?”

    韩绛说道:“这半年来,吕吉甫的举措你也看到了,可有一分公心?相公立下的基业,延揽的人才,如今还有几人得在朝中?邓文约为何死死咬着王平甫不放?子厚,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啊……”

    “当初吕吉甫迎合相公,骤至执政。如今得志,凡可以害王相公者,无所不为。朝中希进,皆附吉甫,又谓可倾相公以媚参政,眼看就要形成新的朋党。”

    “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忌王相公复用!是打着新党的旗帜招诱群小!新党如今成了小人渊薮,今日王相公倾覆,他日也难免不会连累你我!”

    章惇其实有些看不起韩绛,心想这还不是你没本事儿造成的,堂堂中书首相,连台谏都把控不住,这怪得谁来?

    好歹想到福建子是大家共同的敌人,章惇才忍住没有说出来,只拱手道:“三司会计司事务,我也已经料理妥当,不过这回遭了无妄之灾,剩下的就只有交给明公处置了。”

    “我会在陛见时,向陛下建议由明公提举会计司,也会提醒他注意吕吉甫的作为。不过请相公回朝这件事,过早提出来怕是反倒惹陛下犹疑。小人得志,早晚会暴露原形,明公,不妨再等等。”

    韩绛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等,奈天下何?奈新法何?”

    章惇说道:“我听苏明润嘀咕过,任何政治问题都是经济问题的延续。虽然有为他和安道公的《金融论》摇旗鼓吹的嫌疑,但是细思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如今台谏,司农寺,中书都在别人手里,明公不妨另辟蹊径,在计司杀出一条路来。”

    “新法的根本,是要国富民强,然后与外敌争胜。明公,此次赶造预算,我皇宋年入盈余,已然近千万贯,这个数字,吕吉甫那边尚未知晓,你要好好把握。”



    第七百六十八章错过

    韩绛有些懵:“这么多?”

    章惇笑道:“相公你想想,首先陕西路的包袱,今年彻底没了是吧?国朝多了荆湖的赋税是吧?两浙路化害为利,别的不说,光铸铜就多出了整整五十万斤是吧?这一节源一开流,该是多少?”

    韩绛转忧为喜:“好像……当真如此哈?”

    章惇贼笑道:“相公不要被报上来的数字就吓着了,光曾布手上那两个铜监,今年就多了四十万斤,整个两浙路,怎么可能才这么点?”

    “还有铜陵呢?秣陵呢?还有几处金银监呢?还有最重要的,盐呢?”

    “苏明润他惯会打埋伏!从来都是露一半藏一半!”

    韩绛这回真吓着了:“那……中书下文切责两浙路转运司瞒报?”

    章惇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相公你怎么……你该当做压根不知道!只命令苏油将五十万斤铜入库,剩下的,由得他折腾!”

    韩绛终于明白了:“苏湖开发!苏明润这是为那二十万顷良田准备的!”

    章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心好累,这回韩绛是真明白了:“二十万顷良田中,七万顷旧地在干渠改造中已经完成。剩下十三万顷新地,就是一千三百万亩。”

    “斤铜八贯,苏明润那里起码瞒下了五十万斤,这就是四百万贯,加上金银,我料与铜储相当,这合计八百万贯的费用,开发十三万顷地,刚刚好。”

    “所以你别看他天天在奏报里叫苦哭穷,天天嚷嚷着要陛下买他的臭带鱼臭黄鲞,其实暗地里早凑够本了!”

    韩绛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堂堂首相都忍不住飚了一句脏话:“狗日的……这也太贼了……”

    章惇拱手道:“苏明润此举,肯定是瞒不过介甫公的,铜陵在哪儿?就在江宁府!这等国利当前,王相公也在心甘情愿配合他呢。”

    “吕吉甫对苏明润忌惮非常,打压他都来不及,所以换到我们了,还有王相公的默许,该怎么去做?”

    韩绛一拍手:“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且由他们蹦跶,我们只需要把好苏明润这个……用他那话怎么说来着?基本盘!对不对?!”

    ……

    王家,卢氏拒绝了儿子进来的汤药和饮食,坚持了两天,陷入昏迷。

    等到再次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坐在床边的蜀国公主。

    卢氏艰难地抬起手,伸向蜀国公主的手:“新妇,老身,对不住你。”

    蜀国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婆婆说哪里话来,汤药饮食,还是要进的,是新妇不孝,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有辱王家家声。”

    这话听着口风不对,卢氏顾不得身体虚弱:“新妇……是我王家对不住你,那忤逆的东西,我教训过了。那一院子的狐媚子妖精,都给禁了起来,过两天就发落。新妇,你就回来吧,回来和诜儿一起好好过日子。”

    蜀国公主端起一碗粥:“婆婆,饿了两天了,先吃点粥,然后进药,太医说你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调理数日就不碍的。”

    卢氏流下泪来:“我知道委屈了新妇,你就看在弼儿的份上,饶过驸马这一遭好不好?他那是一时痰迷了心窍,现在知道了那些妖精的恶毒,知道了谁才是他最贴心的人,以后断不会再那样了。宝安,你就听婆婆一回,再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蜀国公主那勺子舀粥喂给卢氏:“嗯,婆婆你先进粥。”

    卢氏点头:“好好,新妇要我进,老身就进。”

    吃过粥,卢氏有拉着蜀国公主的手说了一会儿话,蜀国公主又侍候卢氏喝了药,给她盖好被子,轻轻退出了房门。

    王诜和王缄迎了上来,王诜问道:“宝安,娘亲进药了?”

    蜀国公主低着头:“进了粥,又进了药,如今已经歇下了。”

    王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我怎么说?我就知道宝安来一定行。可算是天神爷开眼……”

    王诜有些羞愧:“宝安,有劳你了。”

    蜀国公主没有看他:“二叔,我有话,想与王郎说。”

    “啊,对对对,你看二叔这老糊涂……那你们聊,你们聊,我去外头看看去,这年关快到了事情也多……”

    王缄走了,蜀国公主掉头向书房走去,王诜赶紧跟上:“宝安,有什么话,我们去内屋里边说吧。”

    蜀国公主没有理他,继续走着,王诜只好赶紧跟上,随她一起进到书房。

    王诜的书房雅洁非常,室内的陈设都是玉瓷,紫檀,商周青铜器,魏晋法帖,名画,瑶琴,琉璃围棋,碧玉水洗,歙砚……全是一等一的好货色。

    蜀国公主找了一个戗金漆绣墩坐下,低头抚着衣带。

    王诜小心翼翼地对蜀国公主说道:“宝安,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蜀国公主又低头沉吟良久,才开口道:“皇帝哥哥那里,我去跟他求了情。王郎,他不会怪罪王家的。”

    王诜神色一松:“多谢宝安。”

    蜀国公主继续说道:“叫二叔也不用担心家里,四通那边,蜀中的纸张,彩墨,他们今年还要继续供货。”

    “抵押铺子周转银钱的事,我本来就不赞成,王家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土地,背上债务运营。”

    “还有皇宋银行,只要我们不抵押铺子,在银行那里资质就不会降,所以贷款的事情就不用担心。”

    “是,宝安说得是。”王诜既羞且愧:“宝安,是我……对不住你。”

    蜀国公主还是没有看他:“这件事情,虽然得所有人周全,皇帝哥哥掩盖了下来,但是,终是丢了天家与王家的体面。”

    “宝安……”

    蜀国公主自己的鞋尖:“王郎,你听我先说完。”

    这是蜀国公主出降几年来,第一次打断王诜的说话,王诜不由得愣住了。

    “还在小时候,宫中传言,勋贵少年里,王郎的才情,王郎的蕴藉,乃是第一。”

    “锦城春色花无数。排比笙歌留客住。轻寒轻暖夹衣天,乍雨乍晴寒食路。花虽不语莺能语。莫放韶光容易去。海棠开后月明前,纵有千金无买处。”

    “第一次读到王郎的词,我就爱上了。我就好奇记挂,那个手拈杏花,轻吟浅唱的少年郎,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羞人心思,我一直深深藏在心底,连哥哥妹妹都不敢说。每次见到宫人送进你的新词新作,却又总是偷偷窃喜。”

    “父皇择婿那天,哥哥一直在后殿守着,消息确实后立即跑来告诉我们。”

    “得知要出降王家,王郎会成为我的夫婿,我没羞没臊地偷偷哭了。”

    “我给自己说,我要成为王家的好新妇了,我一定要善事姑翁,款周夫族,要与王郎一起永远快乐,永远安康。”

    “出嫁那天,见到你的那一刻,见到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的你,我真心感谢上天对我的垂爱。”

    “我在梦里想过一百遍一千遍,王郎,你就是我梦里的那个样子。”

    “我还能要求什么呢?我出生在天下最富贵的人家,嫁了最想嫁的人,剩下的一生里,我只能用自己所有的努力,来报答这样的恩赐。”

    “你是那么的清雅,那么的多情。我知道,喜欢你的女子,一定会有很多很多。”

    “我不敢奢望更多,只想在你的心里,也能留下一点点自己的影子。”

    “原来我就知道,‘绰略青梅弄春色。真艳态堪惜。’不是写给我的。”

    “同样的,‘是处里,谁家杏花临水,依约靓妆窥照。’也不是写给我的。”

    “就连‘寿阳妆晚,慵匀素脸,经宵醉痕堪惜。’虽然用了公主的典故,可我又怎么敢‘经宵醉痕’?”

    “我真想这首是写给我的,只可惜,它依然不是。”



    第七百六十九章晚了

    “我是天家公主,我不能像她们那样任情狂肆,不能像她们那样轻佻风骚。”

    “你说那些是你的红颜知己,是你的灵感源泉。你要纳她们进门。”

    “我有时候很羡慕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唱一首小曲,甚至就仅仅因为笑声好听,便可以得到王郎的青睐。而我,无论做了什么,怎么努力,都难得王郎一个回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或者你是对的,要不然以苏探花的才华,为何一辈子才做了两首词?还都是写在与薇儿姐姐分开的日子里?”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做好王家的新妇,让王郎你快乐幸福。所以我只能答应你,答应让那些女人,来分走我对王郎的爱慕,占据王郎的垂怜。”

    “哪怕你和她们,在我面前做那种事情,我都只能躲在帐内瑟瑟发抖,咬紧被子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因为害怕打扰你们的兴致。”

    “即便在那种时候,我都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对,是自己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直到她们将手伸向了弼儿,我才知道,原来,王郎你是这么的恨我。”

    “你恨因为我的存在,让你的仕途受到了阻碍,让你的才华得不到发挥。”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做了那么多,在你的心里,不过是矫揉造作,不过是拉拢二叔和婆婆,对你压迫欺凌的手段,不过是……束缚你的枷锁。”

    “因为你恨我,所以我做得越多,错得……其实越多。”

    “你身边的那些红颜,她们恨我,其实,就是你在恨我。”

    蜀国公主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我怎么能让你恨我呢?王郎,你是我从小爱慕的人啊!”

    “所以我只能放手了,你太自由,太张扬,我爱不起,也配不上。”

    “上天让我们在一起,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知道了,梦也就醒了。”

    “王郎,我不敢再爱你了,只求你别恨我就好。”

    “今后的日子里,该演的,我会陪你演下去,但是,我真的不敢再爱你了。”

    说完起身要走,王诜赶紧上前拦住:“宝安……”

    蜀国公主躲开一步,慌乱地敛手一福:“王郎,求求你,给宝安,也给你自己,留下最后一点点的体面。”

    王诜惶恐地站住。

    蜀国公主就像见到恶狼一般,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然后快步出门离去。

    王诜转头,看着蜀国公主娇弱的背影远去,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真正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曾经为了这份爱,心甘情愿从高高的九天之上,卑微到泥涂里的人。

    然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

    熙宁七年十一月,章惇因三司院火灾受谪,出任湖州知州,成为了苏油的下属和邻居。

    临行前章惇面君密奏,外间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

    勋贵中的王家,因出现了小妾盗窃御赐物赏之罪,家主三班奉职王缄,罚铜十斤。

    事后王家整顿家风,行了家法,杖打与此案有关的成员,王诜的几名小妾,被远送河北,婚配兵卒。

    接着,《驸马都尉七年考成制》,在审官院施行,试用驸马之才。

    徐国公主驸马王师约,管当三班院。

    卫国公主驸马张敦礼,迁密州观察使,不过是遥领,反倒是方便了他和苏轼书信往来。

    蜀国公主驸马王诜,迁嶲州观察使。

    王诜上书请求实任,吕惠卿上奏以为驸马外任,还是嶲州那种夷人聚居地区,不合优渥贵籍之礼。

    赵顼则以前朝公主驸马多有外任,为国分忧,驸马考成法正为考察他们的能力所行为由,准奏。

    其实明白人都知道,这就是七年有期徒刑。

    王诜离开京城后,蜀国公主搬回王家,重新照顾卢氏起居。

    表面看来,天家还是天家,勋贵还是勋贵,该有的体面尊荣,还是该有的体面和尊荣。

    汴京城好像还是安安稳稳,一切如常。

    己未,冬至,朝廷大典,合祭天地于圜丘,以太祖配。

    今年并不是个什么好年景,结果里外里一合计,到最后竟然结果还不错,赵顼也觉得理应感激上苍,来一次这样的大活动。

    祭典之后,吕惠卿上奏,凡是郊祀,俱有封赏,请进封王安石为节度使,苏油为保和殿学士。

    这道奏章上得很鬼,首先,依照朝廷惯例,郊祀之后一般会赦免些罪囚,以及犯过过错的官员。

    吕惠卿援引此例,是想给王安石和苏油之前的离京任命,贴上犯了错误的标签。

    其次,他进苏油这个学士叫“殿学士”,与“阁学士”不一样的是,殿学士,非有大功,一般是给离任的宰执用的。

    这其实就是给二人回京暗地里设绊子,试图阻止二人复进。

    但是赵顼经过章惇的提醒,立刻就察知了吕惠卿的意图,对吕惠卿问道:“二人去不以罪,何故用赦复官?”

    一句话给王安石和苏油定性,吕惠卿无言以对。

    私心底下的小算盘,被皇权摆到明面上来说,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

    朝中这两个月的风云,苏油起先并不知道,因为他太忙了。

    秋收之后,田中蓄水放干,苏油换上了一种作物——油菜。

    油菜种子来得很辛苦,因为不管是哪里的野生油菜,种子里都含有大量的芥子酸。

    在可龙里,苏油做新鲜的芥末,做富含芥末味道的冲菜,用的就是芥菜和种子的嫩芽。

    司农寺是靠不住的,人家是大旗党,是玩新法的地方。

    好在四通商号不差钱不差人,所以在苏小妹用金鱼和豌豆研究过生物遗传定律之后,杂交培育就变得有目的有计划起来。

    有了方向,苏油让四通拨出专款专人搞研究。而司农寺,群牧司的那些真正的技术专家,改革派看不上的那些,被四通商号不断用高薪勾引出来,成为狼渡马场和成都平原《西南农书》试验基地的供奉。

    宋代如今已经有了各种植物油料,大城市里还有“油作”,进行油料加工和销售。

    不过主要是芝麻,荏子,亚麻,胡麻,茶,桐。

    至于花生,还在努力培养增大体积,作为小吃还行,想用来榨油,怕是还得等好些年。

    生产菜油的植物也有,如今叫做芸薹,或者叫胡菜,菜麻。

    这个物种的发现,是族叔苏颂的功劳。

    《图经本草》里边就有记载:“……出油胜诸子,油入蔬清香,造烛甚明,点灯光亮,涂发黑润。饼饲猪以肥,上田壅苗堪茂,秦人名菜麻,言子可出油如芝麻也。”

    竟然已经有了这等好东西,苏油在陕西岂能错过,大肆搜求,然后寄了一大批种子寄往蜀中。

    在老农们有目的的培养下,终于在前年得到了一种四倍体的作物,以陕西芸薹为母本,结合了甘蓝和芜菁的染色体组,一亩地产油能达到两百多斤,满足了榨油的需要,被苏油无耻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称之为——油菜。

    如今的植物油一斤上百文,两百斤就是二十贯,比种粮食的两贯收成,效益翻了十倍!

    当然菜油与芝麻油,茶油相比,品质上要减一等,价格可能卖不到那么高,但是就算折价一半,那也是了不得。

    而且这东西在江南,能够做到不和水稻抢地,就相当于是白捡!

    追肥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第一年地力肥厚,苏油虽然不敢以行政命令强行推广,但是在自己能够控制的那些土地上,大手一挥——统统给老子种!

    种植方法一点不难,芥菜是中国大地上栽种历史最悠久的作物,油菜说到底,也是十字花科的一种。



    第七百七十章旗帜

    油菜籽很小,一亩地只需要半斤种子,苏油从蜀中调运了两万斤种子,安排了五百顷地。

    要用耧机播种,全用菜籽还不行,得用豆粕,米糠之类的东西,将种子进行稀释后才能播撒,同时也是一个追肥的过程。

    除了油菜,还要安排冬麦,江南的部分地块,要抛弃水稻换成麦子,以备来年麦收之后,播种另一种同水稻抢地的农作物——棉花。

    等到这些事情安排好,已经进入了十一月。

    南风渐起,大船该出海了。

    赵宗佑的能耐,让张散大吃一惊,因为理论上虽然一艘五千料的大船能装载三百吨货物,但是实际上因为货物本身大小不一占据空间不同,能够装载两百吨,便已经是船老大的计房师爷有大能耐。

    而赵宗佑将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和各种各样的货品,经过周密计算和科学配重,让张散设定的十艘船的载货量,只用八艘船就装完了。

    张散跑去跟苏油请罪,还想要再多拉些货物,苏油却不让。

    只说远航辛苦,多装淡水,食品,和武器弹药,也多一份保障。

    心里边苏油把张散骂了一遍,老子每一文钱都有去处,每一批货都有来历,你干嘛不早点说?!

    好在秋收过后,两浙路制作的军粮不少,于是食品便换成了两浙路特产罐头,既可以做储备,又可以当商品。

    为了宣示船队的所属国家,苏油上奏,要求制作统一的旗帜,作为标志。

    中书和赵顼对苏油如此郑重其事的申请感到啼笑皆非,一面旗子而已,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于是赵顼直接给苏油指示,你随意,开心就好。

    苏油真的很认真,将各方力量集中起来,陛下同意了,现在大家集思广益,这个旗子,到底该怎么弄?

    设计方案五花八门,大家都认为邵伯温设计的红底黄字的方块字不错,就是一个红旗,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印刷体的“宋”字那个设计,好!

    苏油怒了,你们都给老子认真一点行不行?!这东西,可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图腾”。女娲氏族以蛇,夏禹的祖先以黄熊,还有太阳、月亮、乌鸦……

    首先这东西要有它的识别作用,要所有人一看到这面旗帜,就知道这是我大宋的海船。

    其次是它的领导性,要通过视觉直观传达给别人我大宋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道德传统等核心部分,代表了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引领标志。

    第三就是它的同一性,标志它代表了大宋全体阶层的共同文化特色与共同价值观。

    然后邵伯温就跳起来闹了,既然老师你都这样说了,那我问你,我的设计方案,哪一点没有符合你说的这些?!

    苏油这才啥了:“我……我靠……”

    邵伯温继续振振有辞。

    红色为底,表明了大宋继承火德。

    中间宋字,简单明了,代表了这个国家的名称。

    黄色为字底,代表了土地,代表了大宋是一个农耕文明为主的国家。

    汉字,就是最明显区别于周边蛮夷的最有力符号,也是华夏最独特的文明标志,而且汉字本来就是是在图形上的抽象,它本来就具有高于图像的文化内涵,是我华夏文明最核心的思想内涵。

    现在老师你告诉我,你说的三条,这个设计,哪一点它不符合?!

    关键是,大家都说不错,就你一个人说不好,所举的理由,有不能佐证你的观点,那你为什么还要反对?设计之前,说好的最大意义的普遍公平呢?!

    苏油看着周围一群人,手扶脑门哭笑不得:“你们……你们太缺乏想象力了……你们……你们这样会被后世子孙笑话的……”

    邵伯温怒了:“我看到它,就很骄傲!”

    蔡京点头:“我同意。”

    张散点头:“我也同意。”

    曾布点头:“少保……这个……本来就很不错嘛……”

    孙觉点头,老头已经接到朝廷新命,调任庐州知州,将湖州交给更加年富力强的章惇:“我也觉得子文这方案不错。”

    王安石点头:“我原则也同意,要不然这样,将旗帜改成三角形,让它内涵更丰富一些。宋承火德,在四相中是朱鸟,对应的是南方,礼器为璋。”

    “将旗帜制作成璋的形状,是不是就符合明润所说的……这个象征意义了?”

    这个观点得到了所有与会人员的绝对拥护,介甫公果然是经学大家,文化大才!

    于是旗帜方案就此敲定,四通海船此次出海,悬挂写着黄色印刷体“宋”字的三角形红旗!

    然后大家趁苏油瞠目结舌之际达成一致,好了好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赶紧翻篇不要浪费时间,讨论苏湖土地开发方案才是正经!

    现在各方意见已经集中起来,朝廷的意思,大致就是以下几条:

    第一,朝廷不给一文钱,两浙路自筹资金进行土地开发项目。

    第二,开发过程中,必须抑制兼并,不得出现豪强势家大规模占有土地的情况,土地分配必须向无地户,五等户进行适当倾斜。

    第三,不得以土地作为给下户增加负担的强迫行为,移民必须自愿。

    第四,不得用强行给新移民配发生产资料的方式,让新移民背上新型债务。

    苏油拿到行文哭笑不得,第一个想法就是:狗日的吕惠卿,虽然条条都拿着私心,目的是给他添堵上难度,却真的干了回正事儿!

    地方士绅的意思,大致也有几条:

    最好的方式,就是政府将地块完全整治好,最好让泥腿子们可以拎包入住,减少我们以后管理和建设的麻烦。

    除了钱钞,粮食和丝绸,也应当可以作为购买土地所用的资本。

    道路交通,需要转运司改造好,尤其是溇港之间的拱桥,要修造到位。

    每个圩田,要设立相应的公共水力设施。

    不得再以兼并之家这样的帽子,扣到我们的头上,我们这是为国购地,为国开发,是有功而无过的。

    至于花费,狗大户们倒是没有过多的计较,百年积累,豪强势家们根本不缺钱。

    而两浙路个州府的意思,大致包括:

    首先是税收减免。各州府将挖掘流民隐户作为政绩,这个在中书那里是通不过的,只能在两浙路暗箱操作,因此必须由两浙路买单,通过返税的形式给地方各州府一些好处。

    至于如此形成的转运司税收缺口,呵呵呵,少保你这么厉害,应该有办法填上的哈?

    然后就是不能挑剔,一个丁口,往往还附带两个老人,一名妇女,几个儿童,这是一家一户。少保你不能只要能干活的,把负担留给我们地方。

    第三买卖一刀切,不能将这个,作为事后各地方的隐户流民问题,拿过来打我们的板子,只能作为我们的功劳,还要发奖励。

    第四账务明确,支持苏湖开发,对地方其他州府来说,除了减轻人口负担,其实没什么实在好处。因此再购买开发所需的竹木等基建材料上,就要向周边州府倾斜,必须及时拨款不加克扣,让大家雨露均沾。

    苏油看了各方意见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老子这就是把你们惯坏了是吧……”

    经过几轮艰苦的谈判,最终才形成了苏湖开发决议。

    苏油原则上同意了所有诉求,只不过将土地划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官田,就是两浙路转运司自筹资金开发的那些,朝廷关心的下户和无地户的土地分配问题,将用这部分土地来解决。

    第二种,就是有实力的蜀中新移民,或者移民家族。

    这部分人,按丁男四十亩为上限划拨可购土地,由四通商号组织,进行圩田开发,他们的管理和生产方式,在安顿下来之前,归四通商号统筹。

    第三种,才是两浙路本地豪强,同样对土地有限制,一丁一百亩是上限。



    第七百七十一章船队

    不过苏油也给他们设定了很多约束条件。

    参与购地的豪强们,之后其名下雇佣的民力,必须在转运司备案,每年租息不得超过两分五厘。

    同样,约束是双方的,如此低息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受雇者同样不得随意拖欠缴纳,抗税抗租,否则官府有责任干预。

    这点在大宋是有传统的,一般地主户,三年中也只能收到两年的租子,苏油此举,其实有点朝三暮四的味道,换汤不换药,大家也都明白,表示接受。

    但是豪强们不知道的是,药已经被换了。

    太湖水利大工程,将会保证今后的湖区耕地不在受旱涝之患,因此这个减租条款,实际上对租户们是极为有利的。

    还有一条隐藏的杀手锏埋伏在里边,那就是每个国家,都会遇到土地资源越来越紧张,空闲劳力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

    但是苏油知道,这其实是个假象,只要搞定西夏,辽国,再等到海运发达起来后,宋人就会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着种花民族耕不完的土地。

    这个条款,将租户与豪强的关系,明确确定为合同雇佣关系,目前看来是对豪强们有利,因为他们随时可以终止合同,等于拿捏着租户们的命脉。

    然而等到大变局的到来,等到大宋终于有一天出现地大于求的那种局面时,无地租户们立马就可以选择离开,豪强在如今这道条款里,其实是完全放弃了对他们的约束力。

    这就有点像恐龙时代,所有生物都在朝着更大,更强进化,想都没有想过,天变一来,他们就会因为他们的庞大而纷纷灭绝。反而是那些身形更小,食物消耗更少,更善于躲避物种,最后成为地球的主宰。

    所以从表面上看来,这是一场豪强们的盛宴,从官府的手里边,瓜分走了三分之一,近五万顷的新地良田。

    当然,这也大大减轻了苏油的压力,除了政治上的,还有经济上的。

    如今剩下的十三万顷土地开发,计划时间是五年,而并非如章惇估计的那样拿着钱狂砸。

    两浙路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农业,最多占了三分之一。

    其余的大部分,花在了工业和商业上。

    所以苏油并非如章惇想象的那样有钱。

    这是一个财政情况逐渐好转,经济规模逐渐扩大,各项产业逐渐丰满,百姓收入逐渐提高过程。

    还有,通货膨胀缓慢释放的过程。

    真要像章惇以为的那样干,两浙路不但不会出现***,搞不好还得倒退二十年,或者直接跳入封建帝国末期那种豪强占地千顷,贫民下无立锥的境地里去。

    十一月,苏油再次登临昌国岱山,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乞风祭海活动。

    “……所恃以足公私之用者,蕃舶也。舶之至时与不时者,风也。而能使风之从律而不愆者,神也。是以国有典祀,俾守土之臣,一岁而再祷焉。”

    市舶司一年要两次祭祀,一次是在四月,祭祀南风,目的是“祷舶”;一次是十一月,祭祀北风,目的是“遣舶”。

    两艘五千料的杭州型,四艘三千料的夔州型,十艘一千料眉山型。整整十六艘如今全世界最先进的纵帆木船组成的船队,共计总排水量三万两千料,总载货量两千四百吨!

    这支庞然大物,花费了大宋巨大的民间人力物力和资金,搜刮了两浙路,荆湖南北路,川峡四路官私库存中大量的铜币,金银币,丝绸,茶叶,瓷器……

    董非的运气总是那么逆天,愣是赶上了出发的最后时机,船队里边,还加塞了他因运粮去河北,从内库搞到的五千件精美琉璃器。

    船队的高层指挥,包括了张散,钱可久,邵伯温,艾尔普,蒲蠡……还有两浙路海运的精英,以及四通商号财会专才。

    船队的水手,主要便来自昌国。因此这次祭海,苏油将船队都拉了过来,一来是在舟山内海进行整体协作的适航训练,二来是让昌国的父老们,检阅自家子弟的能耐,给他们鼓劲加油。

    海商都是狗大户,祭祀活动搞得隆重热烈。

    海神最早是龙王,风神最早是“飞廉”和“风伯”,如今随着海事的兴旺,神灵也越来越多,林林总总十来位。

    除了真神,海船本身,也被靠海运起家的人们,赋予了神性。

    比如纵帆船的底部大轴,被称为“龙骨”;高昂的船头,被称为“龙首”;龙首两侧的锚孔,被称为“龙睛”;桅杆从主到副,被称为“大将军”,“二将军”,一直到“七将军”。

    苏油如今是越来越懒,手底下有一堆枪手,因此祭祀用的文章,根本不需要他亲自操刀,自有秦观和晁补之给他写得花团锦簇。

    如今这娃就在祭台上,穿着二品少保的紫袍,装模作样的念着别人的文章:“……神其大彰厥灵,俾波涛晏清,舳舻安行。顺风扬帆,一日千里,毕至而无梗焉,是则吏与民之大愿也。谨顿首以请。”

    然后在大银炉里焚化告表,沥酒祭祀,带领着昌国县自龙继才,王德甲以下,所有官民,匍匐祈祷,期待此行顺利,自家的子弟,能够平安归来。

    祭祀完毕之后就是告别宴,父老们拿出自家最好的食物,在昌国主街道上摆开了长街宴,让自家子弟再吃上一次家乡菜,喝上一口家乡酒。

    几个月训练下来,子弟们已经具备了一些基本的合作意识和军人气质,父老们看着英姿勃发,渴望建功立业的娃子们,笑着拍肩膀鼓励,转身又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水。

    不管有多少难舍的亲情和泪水,北风,终于来了。

    苏油与张散端着酒杯,看着海湾里庞大的海船,不禁唏嘘。

    这十六艘大海船,是苏油入土地庙起,引领着宋人,历经二十年艰辛摸索,褴褛开创,一步步走到今天,所积累起来的最高科技,军事,经济成就。

    每一块木板,每一片风帆,每一根绳索,每一句口令,都是无数人的汗水,智慧和心血的结晶。

    光是刷甲板用的猪鬃刷子,都经历过几代的改造,那些猪鬃,全是阉猪圈养技术成熟后,巨大的牲畜出栏数量带来的好处。

    保养枪炮,润滑铁件的润滑油,黄油,是石油煤炭工业中得到的无机油,以及如今大宋能够搞到的最上品的动物油——鲸油。

    两人看着对方眼里的泪花,不由得哑然失笑,张散抹着眼睛掩饰:“少爷这叫风的文章厉害,狗日的,风真是越来越大了。”

    苏油也笑:“日本人是徐福东渡的旧种,平嫂嫂还好说,你要是搞些金发碧眼的妹崽回来,小心八公打烂你的屁股!”

    张散哈哈大笑:“少爷带出来的人,一辈子就认准一个。大丈夫志在四海,在娘们身上才找得到自信的男人,那还叫什么男人?”

    苏油叹了口气:“这话,真该说给王驸马听听。”

    说完又转身对邵伯温说道:“等船过麻留甲,向西找到好的观测点,你就赶紧回来,别忘了答应了平家小子给人家抓鬼的,对了平家小子最近又在干嘛呢?”。

    邵伯温看着海面上船舶桅杆高处的赤宋旗,笑得吭哧吭哧的:“他也在忙着设计家纹呢,就是如今还在纠结,到底用扬羽蝶好,还是用桃子好。”

    苏油:“……”



    第七百七十二章再见章惇

    等到苏油送走了船队,回到杭州的时候,章惇也到了。

    与章惇一起到来的,还有苏轼和苏辙的信件。

    苏辙是如今三苏里边仕途最蹉跎的,这娃的老头缘和苏油有一拼,也似乎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大佬们的庇佑。

    张方平和文彦博,就好像当年大佬们培养苏油一样,先后将他带在身边保护。

    苏轼主动申请调任密州,其实也有和自家兄弟住得近一点的意思在里边。

    文彦博正准备让苏辙任齐州掌书记,虽然还是选人阶官,但也是对他的看重。

    苏油如今职位太高,反而需要避嫌,两兄弟躲得离他远远的。

    大苏还好,没事儿喜欢写信聊天,加上文名出众,一首新作出来不用多久,都能流传到苏油的耳朵里。

    苏辙就有些闷,反倒是二十七娘时常惦记着小幺叔,时常来信问候。

    看过两人的信,苏油对着章惇摇头:“可怜我家九三郎,明明是大才,名声还不如大苏这**螺。”

    两人如今在杭州给孙觉送行的宴席上,孙觉被朝廷改任移右司谏,知卢州。

    所以这场宴会,既是接风酒,又是送行酒。

    孙觉身边,还有好几个人,其中就有他在杭州的门生秦观,陆佃。

    陆佃除了是孙觉的弟子,还是王安石的弟子,如今刚中进士几年,职务是国子监直讲。

    不过他看不惯现在国子监里那般不学无术乌烟瘴气的氛围,苏湖大开发在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娃干脆直接请假,跑回来考察项目来了。

    还有一个和苏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不用孙觉介绍,苏油就说道:“我知道你,你说过我们的坏话,说过我和大苏的坏话。”

    那娃莫名其妙:“少保你别开玩笑,我什么时候说过?”

    苏油继续纠缠:“你就是说过,当年你路过眉山,仗着自己是九江神童,看过方知味的牌匾和题诗,说我的字呆,说大苏的字像石头压蛤蟆。”

    孙觉出言诃止:“明润你别闹!你现在是当朝二品,别把他吓着了!鲁直他怎么可能说过这话?”

    那娃一脸的古怪:“这个……好像还真说过……”

    接着又赶紧解释:“不过那是十来岁时候的事情了!”

    “哈哈哈……”苏油兴奋极了:“怎么样?莘老你看,承认了吧?你女婿承认了吧?!”

    这娃就是黄庭坚,此番随孙觉北行,是要去陕西榆林太和做知县。

    这娃小苏轼八岁,如今也是大苏的好友,大苏有一次看到他的诗文之后,认为超凡绝尘,卓然独立于千万诗文之中,感慨“世间久无此佳作矣。”

    非常推崇,也是因为他,黄庭坚的文名开始传扬。

    孙觉有些无语:“小时候的事情……我说你这记性……”

    苏油得意洋洋:“说过我的坏话,盐法就不能白给,呵呵呵,你说拿什么来换?”

    黄庭坚没办法,只好从行囊里取出一幅稿纸:“这是前几日习练的草书《千字文》,感觉不错就留了下来……呃,能算数不?”

    “算!”苏油赶紧一把抢了过来:“一会儿你就去找何执中,他如今对盐务精熟,你在太和一定用得上。”

    说完又贼腻兮兮地笑道:“另外教你一个乖,路过京口的时候,一处断崖之上,有一副《瘗鹤铭》石刻大字,对你的书法绝对有莫大的帮助。”

    “作者有争议,一说为东晋王羲之所书,由唐人孙处玄所撰的《润州图经》最早记载;二说是为南梁陶弘景所书,我大宋多数书家比较赞同这个观点;三说,书者乃是唐朝的王瓒。这个问题,你到了那里慢慢研究吧。”

    黄庭坚大喜:“能得少保推崇的书法,那一定是上上的佳作。”

    苏油没准备就这样放过他:“听说你对香道也很有研究?”

    黄庭坚瞪眼:“少保你又想做什么?”

    “没什么。”苏油摆着手:“这不是杭州有市舶之利吗,香木香粉来得方便,我也想研究研究,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香方,抄录一份给我?”

    黄庭坚看了看孙觉:“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时间上……”

    孙觉笑了:“难得你们年轻人谈得来,那鲁直你就留几天,给明润将香方写下来,我先去京口等你,《瘗鹤铭》,嘿嘿嘿……老夫先睹为快!”

    苏油都无语了,老头你别说早看几天,就算你早看几年,书法一道怕都不是你这女婿的对手。

    送走了孙老头,黄庭坚自有秦观陆佃等人接待,秦观说蔡京在西湖边上设了一局文会,晁补之叛逃到晏小山那边去了,鲁直你来得正好,咱得赶紧过去与他们放对。

    跟你讲贺铸这丑鬼了不得,今日正好演唱新剧《王昭君》第一折,小苏太保的诗开局,里边也有俺一首词,各路高手纷纷助力,你这一趟绝对没白来!

    如今的大宋,就跟后世的网文作者圈子一样,说起来能写的人那么多,而真正金字塔上的那帮子,相互间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因为——圈子太小了,人数太少了。

    杭州几个顶级文化人坐镇,那就是苏油的脸面,如今苏油都不用再亲自出手,下面人就能给他张罗得井井有条。

    将章惇接到自己书房里,泡上茶:“当年大苏和在杭州和人斗茶,最后用惠泉水才打了个旗鼓相当,这是我到两浙路挖出来的几种好货色之一,余杭县凌霄峰的径山野绿,加惠泉水,你来品评品评。”

    热水入杯,一股特有的鲜芳便在室内流转开来。

    章惇赞到:“好,好茶!此次外贸,就是送的这些?”

    苏油呵呵笑道:“想多了,老外们喜欢拿茶叶煮奶喝,越老越浓他们越喜欢,所以他们还嫌这绿茶不够浓烈,都是用老叶老梗制作的发酵茶,泡出来的茶汤发红,称为‘红茶’。”

    章惇都傻了:“你就拿那样的东西出去骗蕃人?他们就那么傻?”

    苏油怒了:“你懂个屁,红茶里一样能出极品高端货!现在嶲州的小金坨多贵你知道不?!”

    “还不是欺哄吐蕃人的玩意儿……”章惇还是摆手,端起茶杯:“我等风雅人物,当然得这清新隽永的绿茶才能匹配。”

    两人闲扯了一通,章惇才说道:“蜀国公主那件事情,你知道吧?”

    苏油叹气:“这回可是欠了好些人情。”

    章惇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可也有不少人欠了郡君的人情。”

    苏油摆手:“算了,人情毕竟不是生意,真计较也计较不过来。总之人啊,少不得内省之心,忘不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

    章惇说道:“嶲州佛法昌盛,王公子过去,好好读读佛法,万一就悟了呢?”

    苏油呵呵冷笑:“悟了?怕了还差不多!我还担心他在嶲州给元贞找麻烦呢。你说蜀国公主,算得是历朝公主里最贤惠的了吧?怎么遇到这么个人渣!”

    章惇笑道:“人在嶲州,要圆要扁还不是任你拿捏?”

    苏油摇头:“我可没有拿捏他的心思,说到底,这是公主家事,主要还要看公主的态度。”

    章惇叹气:“那就没办法了,元贞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恶心呢……对了,说起恶心人,呵呵呵,福建子,有点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