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参汤熬好了,少年一提醒,苏子籍忙让端过来,等少年将一碗参汤小心翼翼端过来,苏子籍不假他手,亲自用勺盛了一勺,小心翼翼递到了邵思森的嘴侧。
邵思森连坐着都费劲,手更无力,根本不可能自己喝参汤。
邵思森眼眶有些泛红,虚弱说:“我……我自己来就好。”
野道人突说:“我给病人喂药有经验,我来喂吧。”
说着,就从苏子籍手里接过药碗,给邵思森喂了下去。
在船上这段时间,邵思森已猜到路逢云是苏子籍的朋友,不,应该说是门客,在这样情况下,他也没办法再拒绝了。
他苦笑一声,将参汤全喝了。
等全部喝完了,肉眼可见的,邵思森的神色好了许多。
他沉默了良久,才惆然叹着:“想不到我竟是这样结局,我刚才有许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只能说,辜负了父母,以及有婚约的顾小姐……”
“请帮我准备笔墨纸砚,我、咳咳,我要写解约书,我已这样了,断不能拖累了她,她是个好女子……”
“咳咳,还请你们,再帮我、再帮我记录下一些话,有些话,我怕是……怕没办法与家人说了……就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到时将这家书,交给他们……”
“别急,慢慢说,我们都记着呢!”简渠其实进来时,就已带着这些东西了,此时正好用上,同时还不忘了安慰。
这一串动作十分娴熟,苏子籍看了一眼,想到了,简渠这幕僚怕是在军中时,就没少接触垂死的将士,为他们记录遗言,的确很是擅长。
再看向邵思森,苏子籍承诺:“放心吧,无论是解约书,还是你想对家人说的话,我们都会记录下来,必不会辜负你的嘱托。”
“我信你,苏贤弟,你、你是个凡真心答应了,就会去做的人,我信你……”
“请告诉我父,孩儿不孝,这次西南之行,不仅没能带回荣耀,还要身陨归途,要让他们……咳咳,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不孝,若有来世,我必会再做他们儿子,在他们跟前尽孝。”
“请告诉我母,我……咳咳,我与顾小姐的婚事,就此作废,是我、咳咳,是我对不住她,请我母必退亲,不要拖累了顾小姐……”
“请告诉我兄、我弟,我去了,就只剩下他们,孝顺父母重担,只能让他们扛着,让他们务必保重自己,待百年后,再与我在地下相聚……”
“现在,就请、请帮我写一份解约书吧,顾、顾小姐是顾学士之女,闺名慧瑶……就说,我对不住她,与她并不匹配,愿她、咳咳,愿她能再觅良缘……白首、白首不相离……”
“好,我这就写。”简渠见他又咳嗽起来,跟着有些心揪,忙说着。
有着女子的身份、闺名,这解约书十分轻松就写出来了,都无需苏子籍动笔,以简渠才学来写这个,都有些大材小用了。
而且,作幕僚,显然简渠对于说话记录十分在行,解约书写完,记录内容虽经过修饰,文才不小,但核心几乎一字不差。
拿着给邵思森看了,邵思森的心,慢慢松了下来。
这心一松,野道人一眼看去,就能清楚看到邵思森脸上的死气更浓了几分。
让人将纸张拿开,邵思森又喘着气,慢慢说:“我就要死了,才想明白一件事,苏贤弟,你,咳咳,你是不是恨着尚书大人?”
“这些天,就是我,也偶尔被扶着去拜见尚书大人,可你可一次都没有去过,咳咳……你是不是真的……真的对尚书大人有着恨意?”
“可尚书大人也是不得已,你去拜见下,必能关系重新融洽,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仇敌好……”
“尚书大人毕竟是国家重臣。”
这可真是人之将死,其言尤善,但喘着气说完,见苏子籍沉默不语。
邵思森就知道,苏子籍必有了自己主意,不会听自己规劝了。
他苦笑一声:“罢了,不提这个了。苏贤弟,你……咳咳,你能不能写首诗?跟着信一起,也算、咳咳,也算是你我相交一场一个、一个缅怀了。”
“写红颜诗不妥,要是反使顾小姐动容,一时冲动不肯解约,反苦了她一辈子,就写一首别离诗吧。”苏子籍叹着。
提笔,在信上添了一首诗。
“随君千日终有别,留得清梦与君随。朝朝夕红日,潺潺兮流水。醉人兮红尘,侃侃兮君随。”
见邵思森已面露昏沉之相,苏子籍就让他按了手印,又画了押,接着就朗读了这一首诗。
等读完时,屋内已寂静一片,而邵思森则半靠在软枕上,手早就垂下,面露一丝淡淡笑容。
竟就这么直接去了。
“已没了气息。”简渠轻轻伸手试探了一下,叹着。
“这家书封好,等回到京城,直接送到邵府就是。”苏子籍对野道人说着。
此刻,他心情很糟糕,不愿意在这满是药味的船舱内继续停留,快步出去。
片刻,野道人也跟了出来。
此刻二月,虽还寒冷,但已立春,苏子籍站在船头,望海面不语,野道人在身后,许久才问:“公子可是心里难受?”
苏子籍转过脸来,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其实算不上难受,只是可惜。”
“我与邵兄之前有过误会、疏远,但后来渐渐融洽,本来以为能多一个朋友,多一个知己,渐渐交心忘年,不想却没有这机会。”
“交友尚未交心,难得他临死时还劝我和解,这是为了我好,我虽不接受,却不是不识人心。”
“我只是惋惜,再行不到十天,就能抵达京城见到家人,他却就这么撑不住去了。”
“而且,丧命西南,还能安葬,但在海上,对钦差如何处置尸体,我却没有什么把握了。”
按照海上行船规矩,有人中途病逝,尸体不能就这么带着继续,怕污了船,让疫病传开。
可就这么抛入海中,也不合适,更不合自己的感情。
野道人劝着:“这些不是公子你能做主,多想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你说的对。”苏子籍点首,沉吟难决,这时离开的大夫,已带着几个兵卒过来,还抬着块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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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苏子籍站在外面,大夫就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现在我们可是能进去了?”
苏子籍沉默点首。
大夫就指挥士卒,去将邵思森尸体从船舱里抬出。
苏子籍微蹙眉,在岸上,其实人亡故了,讲究些人家,都不能立刻去触碰,而要停尸一段时间,免得造成亡人痛苦。
但在船上,一切从简,很多事情都只能按照行船规矩来,苏子籍也没有办法阻拦。
但还是抬盖着被子,遮住了脸邵思森往别处时,问了一句:“钦差大人,打算如何安置尸身?”
大夫回头看了看,说着:“已开春了,钦差怕有瘟疫,吩咐停灵半日,举行祭祀,就葬入海中。”
预料之中的回答,但还满是惆怅,见着大夫命人前进几步,苏子籍突然之间举手:“且慢!”
见大夫惊看过来,苏子籍心情平静下来,就为了你死前这一言,我就退一步又如何?
当下就说:“你们且放下,容我见了钦差再说。”
大夫明显犹豫一下,顾及苏子籍与赵督监关系密切,不能轻易得罪,且这事就算从私人角度,苏子籍这明显不想朋友尸骨无存,也打动了他,沉思良久,慨然叹着:“我只能帮忙拖一会,要是钦差大人不发话,最多半个时辰,尸体就得抬走。”
半个时辰?足了。
苏子籍作了揖:“多谢,回去请你跟几位喝酒!”
这次西南之行,总获得九千两银子,三千两是赏给野道人,剩余六千两一半又当投资,尚有一半在怀中,这一拱手说的爽气。
大夫只笑笑,没再说话,但在苏子籍借口回去换衣裳时,指挥着几个士卒将放着邵思森尸体木板抬到了角落,免冲撞了人。
苏子籍回了自己船舱,随便取了一件文袍换上,就铺开纸张,盛了些清水在砚台上倒点,拿墨锭一下下磨起来。
待心神稍定,墨水渐浓,拈起柔毫,舔墨,蘸得笔饱。
“崔兆全有着文人秉性,真想投其所好,其实不难。”
“本不想与他和解,毕竟已结了仇,但邵思森死前一言,实是为了我好。”
“他既这般,临死还要为我着想,我如何就不能为保全他的尸身,去低一低头?”
“而且,又不是不给报应,只是暂时搁浅罢了。”
“眼下是初春,实际上仍十分寒冷,距离京城最多十日路程,其实并不是不能将邵思森的尸身运回去,但这需要钦差同意。”
想到这里,苏子籍抿着唇,挥毫写了一篇悼友文。
等墨迹干了,略读了一遍,就连同着家书一起装好,从船舱里走出去。
野道人就在外面,显然知道苏子籍要去做什么,正要跟上,苏子籍微摇首:“我自己去见钦差,你留下。”
他这是去低头,又不是去示威,去见友好师长,带着野道人又算怎么回事。
说完,去找船长,要求靠近钦差船。
片刻,这艘船便靠近钦差船,得到允许,两船相连,苏子籍一撩袍,一个跨跃上了对面甲板,对甲兵一拱手:“我要求见钦差大人,麻烦哪位替我通禀一声。”
此时钦差船上,最大船舱中,崔兆全靠坐在垫了软垫榻上,表情冷淡听着下官的报告。
他并不习惯在海上这样行船,风平浪静还好,一旦遇到了些风浪,就会让他晕船,也因这样,有气无力的他,神色显的更冷硬一些,让禀告的官员有些心惊,更是谨慎了。
“钦差大人,本舰船回京,已无军械粮草,预计还有八日,就可抵京,不过可以在海东港、泸容港停息。”
崔兆全睁开眼,一挥手:“不必了,早日回京,向皇上缴旨,皇上等的已经心急了——还有什么事?”
“是——”官员无可奈何应着:“还有件事,苏子籍受命巡船……”
听到报告,细说了苏子籍去巡查了船只,要求以七品待遇给钱之栋,崔兆全这时倒精神了,不由冷笑一声:“倒会卖人情。”
官员闻音知雅意,迟疑了一下问:“要不要下官去阻止这事?毕竟只是巡船使,按说没有这权对钱之栋的事干涉,对他斥责,也是可以的。”
崔兆全没有趁势应下,而沉吟不语,只是望着木窗出神,半晌不说话,对苏子籍,他心情很复杂。
其实原本是极欣赏苏子籍,不然也不会曾想过招他为婿。
想到二人相处颇好时,苏子籍对自己也十分尊敬,现在闹成这样,崔兆全心里其实也明白,这确是自己欠妥了。
“苏子籍必是知道了那日内情,所以才会对我生出怨恨,十日也不肯拜见,换成是我,立了功,差点被自己人杀死,怕也难心平气和,回到从前。”
“只是,我也无错。”
崔兆全脸上毫无表情,儒家讲究慎独,意思指在独处无人监督时,自己根本心意是怎么样,这一自问,哪怕再来一次,自己或还会做出这样决定。
毕竟当日,并不知道山寨底细,在那样情况下,为了尽早结束战事,减少西南伤亡,只舍去苏子籍一人的性命,实在是划算的买卖。
“他身在我的位置,未必不会做出与我一样的决定。”
“再者,此事终没有成,只是当时有这倾向,苏子籍十日不见,这脾气也是大得很。”
“难道苏子籍享受着太学资源,受着皇恩,竟连这点委屈也不肯受?”原本还觉得愧疚,一想到苏子籍的态度,崔兆全又不满起来。
但不满归不满,想到这样的人才竟与自己结怨,等以后,怕朝廷上要多一个敌人,又很是惋惜。
当日,苏子籍真死在西南,再有才的死人也不过是死人而已,对他并无影响,最多日后想起来,感慨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竟从了阉党?”
问题就是苏子籍没死,而此人的才学,是路上切磋时亲自领教过,只要参加了会试,必会高中,这都是没有悬念,而由着此人与阉党勾搭,快速成长起来,走了歪路的可能性会极大。
到时可就是个麻烦了。
“我应该拿苏子籍怎么办?现在是二月上旬,离三月十五日尚有一个月,用路程拖延苏子籍参加会试,有赵公公盯着,此事必不可。”
“寻个罪名更是无法通过赵公公。”
“可他现在连面都不露的态度,这是恨上我了啊,不能不处理!”
“还是说,我到时冒险,与人暗示,在会试时故意压一压?”
这风险就太大了,干预朝廷会试,一旦发觉,就是杀头之罪,前朝元亨八年的科场舞弊案,主考官等十七人被处死,连大学士肖从波都被押赴刑场,当场斩首,这可是前车之鉴。
科举是国家大典,是最要紧的事,前朝这样处置,本朝也轻不了。
就在一时无可奈何时,突有士卒进来,禀报:“大人,苏子籍求见。”
崔兆全顿时眼睛一亮,下意识就站起身:“快请进!”
才举了一步,却回过了神,立刻去看正向自己做报告的下官,见其果然面露诧异之色,顿时惊觉自己失态了,又缓缓坐了回来。
捋着胡须,装作一副刚才并无事情发生的模样。
官员见了,思索着,向崔兆全告退。
崔兆全点首,同意了。
这官员出去时,恰与士卒带进来的少年迎面相遇,少年一身青衫,墨发木冠,点漆一样的眸眼,只一照面,就让人心折。
“这就是苏子籍,之前只远远见过几次,没想到近看,完全不似是小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
官员是崔兆全的随员,自然知道苏子籍之前与太监来往密切的事。
身文官,往往对阉党很不屑,也因此,虽对崔尚书方才反应有些不解,但他并没有与苏子籍说话,只是淡淡看一眼,就擦肩而过。
苏子籍则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跟士卒就过去。
走了几步,到了船舱外,士卒站在门外,他一进去,就对着坐着的崔兆全拜下:“学生苏子籍,拜见大人。”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崔兆全虽心里有波动,面上不显,只淡淡问。
“莫非,是有事求我?”这本是心中有着一丝不满,此刻带了出来,算是些嘲讽了。
不料,苏子籍立刻抬头,看向他,眼神明澈,神色恳切:“大人,学生的确有一事相求。”
不远的一艘钦差船,赵督监大刺刺坐在椅上,手里捧一杯茶,正老神在在地喝着茶。
这次回京收获不小,既通过孙百户得了一笔横财,这钱还并不烫手,拿着十分安心。
又报复了坑了自己的钱之栋,以他对皇上的理解,这老匹夫到了京城,十有八九就得死。
顺便还立了军功,虽对太监来说,军功远没有横财有用,但能加重在皇上心中的份量,自己这样的首脑太监,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这辈子也不会有了,既能得财,又讨得皇上欢心,这才是最重要。
唯一让他心中不爽,大概就是崔兆全这老匹夫。
此人与他在西南冲突,虽没有闹大,但在赵督监这里,也牢牢记住了。
就是现在没有什么致命把柄,文官与武将不同,不能一击必杀,这种级别大臣,起复很容易。
“唉,只能先忍着了,谁让咱家只是个太监。”
“至于苏子籍。”赵督监出神,望着海水,半晌方喃喃:“我猜不透,不过总觉得有一种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性情。”
“这种性情,是英雄性情,要是臣子,我会劝皇上疏远,不,也不必我去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子在西南屡次出策,已招致人忌惮,无需我出言,十之八九会被诽谤和诋毁淹没……”
“只有十之一二脱颖而出,而且还不得善终。”
“虽我是公公,也清楚,自古宰相从无立功者能得之。”
历代宰相,除了立国时,没有人建过功劳,这其实就说明了朝廷的原则。
“苏子籍果然年轻,或还以为自己是韬光隐晦,其实当官就是作人,三分才功,七分人事都锋芒毕露。”
“依咱家看,一分才功才差不多。”
“不过苏子籍是太子血脉,或皇上有别的想法,不过也难说。”
赵督监突然之间想起了太子当年的往事,不由怔怔出神,一口茶含在嘴里,良久才咽了咽,又觉得凉了,就吐了,还没有吐干净,匆匆一人来了,躬身禀报:“公公,苏举人刚刚去了崔兆全的钦差船。”
“什么?苏子籍去求见崔兆全?快去打听是什么事!”
打发人出去,这茶终于喝不下去了,将茶杯哐当一声放在了桌上,脸色有些难看:“难道你竟要左右逢源,想与咱家交好同时,还讨好崔兆全老匹夫?”
真是这样,自己可就要好好想想,苏子籍的政治智慧了,这仕途可走不长!
连他这样太监都鄙视反复无常的小人,就算利用,也不会真心对待,崔兆全难道就能容忍?
片刻,这人再次折返,向赵督监汇报情况。
这消息来源不是从钦差船上得来,而从苏子籍住的船上得来。
邵思森死了这事,没人瞒着,一查就知。
而苏子籍叫停抬走邵思森尸体的人,转而去求见了崔兆全,这事一问,自然也都知晓。
想过苏子籍是为了前途,想过苏子籍是为了讨教学问,想过苏子籍此去求见崔兆全的种种理由,赵督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
他惊讶得直接站起了身:“你是说,他是为了邵思森,去赔小心去了?”
这话问出来,就知道是多问了。
除了这个原因,在这个节骨眼,苏子籍去求见崔兆全,还能为什么?
真想与崔兆全缓和关系,之前十天时间,哪一天去不得?
有好几次,崔兆全甚至隐隐有递梯子的意思,也全被苏子籍无视了,这事自己也是知道。
赵督监不说话了,在宽大船舱内走了几步:“原本以为你是钢铁颈椎,不肯低首,现在还是低头了?”
说话有点是讥讽,可来人惊讶发现,督监这样叹着,似是不满,嘴角却明显含着笑。
钦差船
窗格倾入些光,照亮了一片,在崔兆全面前放着一封家书,没有落款,外面封皮空白一片,但因苏子籍刚才已讲明了,知道这是邵思森留给家人的书信。
崔兆全此时有些怔怔,脸上毫无表情,只低头取出的信,展开了,结果发现除了书信,还有一篇悼友文。
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书信倒罢了,匆匆看过,不过是邵思森对家人一些嘱托,这只是遗言,言辞恳切,能看得出,邵思森临死前必对家人有很多不舍。
“家书的确看着令人唏嘘,邵思森也值得同情,但哪个丧命在海上的人,不值得同情了?
“在大郑百姓的心中,死后入土为安,才能魂安。”
“但海上行船,往往旅途长,又时刻有着危险,稍不留神,就可能染了疫病,为了已死之人而额外开例,需冒着风险。”
“只凭这家书,不足以打动。”
“但不得不说,苏子籍能为友人低头,我也不是不能额外通融。”
说苏子籍指用这信来打动自己,好让自己额外通融,将邵思森尸身运回去,以崔兆全对苏子籍的了解,觉得不太可能。
而苏子籍因此向崔兆全低头,比家书更让崔兆全触动。
高官谁没几个朋友?
可往往官场上的朋友,不到关键时,你根本不知是会在自己落难时拉自己一把,还是插一刀。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能拉一把自己,绝对是至交了,可苏子籍与这个邵思森的关系,有到这个程度么?
而苏子籍其人,经过西南之旅,崔兆全也算略有了解。
就这脾气,在十日能梗着脖子不肯接自己递去的梯子,不肯与自己缓和关系,之前还觉得,这或是仗着背后有赵督监,才会这样。
可有了现在的举动,种种猜测,以及苏子籍的印象,一下就模糊了。
“难道我真错怪了苏子籍,其实他并不是讨好太监,交往有些过密,仅仅只是因为感谢?”
别看结果是一样的,可原因不同,给人的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能不怕人非议,因赵督监帮忙,就毫不介意交往,这样的人,遇到朋友落难,焉有不拉一把道理?
现在为邵思森尸体求情,与这就一脉相承了。
崔兆全心中翻腾,已将书信粗略看完,放到一旁,又将悼友文读了。
这一出手,就明显不同,情感深切,简略得当,全文无一处气不足,等读到“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这句时,更不由惊叹,绷不住表情,神色复杂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此子文采风流,当是一绝。”
崔兆全没有立刻说话,再读了一遍,良久才说:“你有如此才,既有此求,我岂能拒绝,断了一段风流?”
有这样的才能,这样的佳话,足以传世,被人津津乐道!
苏子籍低眉看了一眼。
“【四书五经】16级(13566/16000)”
这些日子,自己颂经不断,现在自己智力高达18,每一章朗读,或3点,或4点强迫经验,离突破到17级,按照每天颂百章的进度,不过十天!
这样的水平,已隐隐超过了崔兆全,连自己也觉得,字字珠玑,几有删一字者不达意,增一字者太繁琐的意境。
若不能惊动崔兆全,就是崔兆全已经没有文心了。
崔兆全虽眯着眼,看不出神色,心的确动了,他本想再对苏子籍解释一下,那一日面对木桑的提议,自己会动摇,一方面是为大局考虑,一方面,则错怪了苏子籍,觉得杀了一个有才小人,并不是错事。
而现在,误会解除了。
可话到口中,又说不出了,毕竟,这事既已发生,不管是因什么,终是个死结,扣心自问,要是落在自己身上,怕也不能甘心。
苏子籍能为友人低头,给彼此一个台阶,已经可以了。
但好在这个结虽未必能解开,只要关系缓和,随着时间推移,当苏子籍渐渐明白为官不易时,大概就明白了自己当日无奈。
“你能为朋友出头写了这文,我心里很有感触,这样,你去寻船长,让他靠上与最近有着贸易往来的商船。”
“商队商船有多艘,除住人与运货,应该还有空余,可以整理出来,暂时存放邵思森的尸身。”
“你直接告诉他们,说是这是本官的吩咐,他们必不会拒绝。”
苏子籍闻言,立刻向他行礼:“多谢大人!”
崔兆全望着他,看了片刻,叹:“你且回去,却不能因哀悼过深,伤了心神,会试还赶得及,等回了京城,你还要去考会试,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是要朝着前面看才成。”
这话说的温情,苏子籍也一叹,再次道谢。
等退了出去,走到甲板处,苏子籍找了钦差官船船长,说了崔兆全的吩咐。
“大人指的应是严家的商船,他们去西南时有八艘船,遇到海怪时也没有损失,回来时还多了两艘新船,这两艘新船应该空着,我这就让船靠过去。”
说到这里,又提醒道:“对了,他们船上也运有木料。”
苏子籍心想:这连棺材都有了。
朝着船长一揖:“多谢提点!”
有着钦差的命令,挥舞着令旗,很快官船与严家商船靠拢,苏子籍跳过去,对着闻讯过来的严家商队主事人说了托运邵思森尸体回京的事。
严家主事人穿着绸缎衣裳,身材中等,微微有些小肚子,五官看着很和气,但此刻听了苏子籍的话,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毕竟用商船运尸体这事,实在是晦气。
但一听,这是钦差的吩咐,已获得钦差的同意,虽是严家商队的主事人,可一介商人,哪里敢反抗钦差的命令?
就连面前这人,据说是太学里的高才,一省解元,等到会试结束,没准就是新出炉的进士,他们也不愿意结怨。
于是,只得苦着脸答应了:“既是钦差吩咐,小人哪敢不从?”
“船上有空着船舱,想必只要过程不开门,也传不了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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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没有错,其实现在仅仅是初春,去京用不了七八日,尸体腐烂程度还不至于太大。”
“只要你们不开棺,想必无事。”
“对了,说到棺材,听说你们运的恰是木材,就取一些造棺材,有棺材隔绝,想必更安全。”
“苏公子,造棺材不难,我们有人手,我们这里也的确有木料,可都不是极好的木料……”
“西南是产木,可战争才平息,采不到上等品质。”
见苏子籍提出让他们立刻就制出一具棺材来,这位主事人有些郁闷,试探着说着。
苏子籍看着:“这事可是钦差吩咐,钦差大人既相信你们能做好,那我自然也就相信你们。”
得,这事不干也得干了。
本想用杉木含糊了过去,现在只得寻更好了,主事人拱拱手,陪着笑脸:“请公子放心,这事交给我们就好。”
虽觉得这事有点晦气,但又一想,能讨好了钦差和这个苏解元,倒也不算是吃亏。
再一想,邵公子似乎也听过一耳朵,出身不错,家里有做官,严家商队给了这个方便,或也能结个善缘。
这样一想,那股子不情愿,立刻就消除了。
苏子籍见了,又给了主事人一张百两银票:“这是制棺材的银子,就请诸位多费心了。”
“为钦差做事,哪需银子?”主事人财大气粗,立刻婉拒。
苏子籍也没收回来:“这银子就给帮忙抬邵兄尸身以及装殓的人吧。”
办好了此事,苏子籍没回钦差官船,而让严家商船靠近了自己的船,直接就回去。
回来时,甲板上站着几个人,都在等着结果。
苏子籍对大夫说:“钦差已答应了我的请求,一会将邵兄尸身抬去严家船队的一艘船上,自有严家商船的人准备棺材,护送抵达京城。”
“不过装殓尸身,还请费心了。”
说着,取出三十两的银票:“这是装殓衣服之用。”
大夫微微松了口气,对这样结果,也感到了欣慰。
“既是这样,就交给我了。”对苏子籍揖了手,大夫吩咐学徒派人抬着尸体去商船,又指挥着船舱里清理。
“按照规矩,这等病疾而终,杂物都要清理。”
“当然,金银贵重之物不在其内。”大夫得了好处,请苏子籍坐了,说:“你们是好友,您看看,有没有什么落在舱内……”
其实钦差随员,有着免费供应的的待遇,拆开有些银子,不过是五十两银票,以及五六两碎银。
“把书都拿出去晒晒,晒完了还可以收起来。”苏子籍看了看吩咐:“碎银大家分分,算辛苦钱,这整银等靠岸了,请大家吃一宴,去去霉气。”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大夫虽有点失望,还是大声应了,别人更是欢喜,手脚都快了些。
倒是野道人,从苏子籍回来,就一直跟着,也不说话,此刻苏子籍转身看,他仍不说话。
苏子籍不得不笑了,对野道人说:“你跟着又不说话,想什么呢?”
野道人这才开口:“公子文韬武略不凡,小人极是佩服,而现在这事,路逢云更是感慨不己。”
说着,他前去,拣出一件:“主公说,没有什么掉在此处,我看不然,这一条手帕,却是主公的。”
说着,深深作了揖。
苏子籍见了,也不由动容,这不是为了手帕,而是路逢云为了求生,为了前途,当了苏子籍的客卿,并且以后也是尽心尽力。
但更多的是东家的关系,可能比简渠与钱之栋多一些情谊,但也不会发生什么质变。
这本无可厚非,苏子籍对野道人,已是相对满意了。
但现在,路逢云当着外人,称了“主公”,却完全发生了质变,一侧目睹的人,都不清楚这话的意思,而简渠不由变色。
苏子籍也不由不动容,他借故接过手帕掩饰,看了一眼:“咦,这手帕我有点眼熟。”
“主公忘记了?这是当日出海,空中吹萧,落下的手帕。”
“您捡了没有细看,不想给邵公子留意收藏了。”
苏子籍看了一眼野道人,想了起来,展开一看,这是锈的某种植物,带着刺,却是不识。
“是山茄子吧?有毒性,能麻醉,能见幻境。”野道人也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梵教把它称曼陀罗,有多种含义,据说本来代表恐怖、不可预知的暗,要能转白,其恶自去,因此或称殊胜法。”
“哦?”苏子籍却不在意,随手一放,笑着:“那不应该称桑女,应该叫曼陀罗女才对。”
西南·帝女山
木桑带着几个寨兵沿着山路而上,雨雪中,溪流直泻而下,不时有石块滚落,在暗得黄昏一样天穹下,显得异常令人恐怖。
寨兵算是熟悉山道了,还是疲惫不堪又簌簌发抖,只是却无人敢说话。
抵达一处,木桑凝神望去,是个石塔一样的神庙,只有一箭之遥了,才想上去,石塔红光一闪,有个侍女迎了出来。
“桑女呢?”木桑沉着脸问:“她还是不肯见我?”
“我是木桑,她亲口承认的王,为什么不肯见我?难道是这次败了?”
“再等几年,再等几年,等中原的老皇帝死了,他几个儿子争夺,就是我们的机会。”
“我一定会完成誓愿称王,并且高举帝女,娶你为后。”
“你快去传话,传话!”
雨雪里,传出了声嘶力竭的话,侍女只是听着,并不说话,等他喊累了,才一躬身退了回去。
非常简陋的石道,点着火把,通向一处祭坛,而在祭坛上,躺的是一个少女,她双手合拢在胸前,对外面的嚎叫听而不闻。
“桑女!”侍女这才表露出些情绪。
“他失败了,他其实已经不配称桑这个字了。”少女静静说着:“我告诫过他,他的天命只有一次,要忍耐,抓住最好的机会。”
“可惜他忍耐不住,失败了。”
“桑女,那是他爱你,想早日迎娶你。”侍女大胆的说着。
“为了我,还是为了帝女之心?”少女说着:“而且,我也不是为了他的霸业,帝女需要的,仅仅是为王之道。”
“现在,或有了更好的人选,虽然有点冷淡。”
西南有雨,海上还算氢,半个时辰,严家商船再次有船只靠过来,两船相碰,微微晃动了下,就平稳下来。
主事人在商船上小心翼翼过来,亲自找苏子籍。
恰苏子籍已经收拾了局面,就在船头望着海面发呆,两船靠拢时,已有所觉,只是没回头,直到听到了喊了一声“苏公子”,才回身看去。
“苏公子,我找你有事商量!”
主事人大概是习惯了说话前先带笑,下意识咧开了嘴,但笑到一半,想起此情此景,实在不该露出笑脸,于是忙又敛住了。
“可是为了木料的事?”苏子籍懒得看他是哭又是笑的表情,问。
就在刚才,严家一只空着商船靠过来,几个船员将邵思森的尸体搬去了。
这次主事人过来,自然是有别的事。
主事人点头,微微侧身,指着商船,对苏子籍说:“这次运回京城的木料,质量最好的是楠木,我已取了一些,足以制成棺椁。”
说完,又略带不安地解释:“按说,这棺椁用金丝楠木自然最好,可这次去西南,实在是没寻着多少金丝楠木,不足制作棺材,只有这普通楠木了。”
苏子籍见他有些诚惶诚恐,知道并不是怕他怪罪,而怕办不好这事,得罪了钦差。
“楠木很好了。”苏子籍说着:“按照朝廷规矩,有勋爵者或三品以上,才可用金丝楠木,没有就没有,这本不能用。”
金丝楠木的木板有纹理,坚如铁石,据说制成棺材,放入尸体,经数宿而启之,色且不变,甚至能葬入地内千年不腐,这明显是夸张了,几十年不腐却很容易,因此帝王使用的木棺都是金丝楠木。
不仅仅棺材,宝座、屏风、寝榻多用此木,而前朝嘉昌四年,诏“分遣大臣采木于五省,亲督运京,赐赦宝谕”,这是有明确的记载。
虽在民间富户,甚至有些官绅之家,有钱且胆大,亡者没达到级别,也敢用金丝楠木棺材装殓亡人,但这只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有人要抓把柄,是一抓一个准。
主事人刚才那么说,显然平时遇到的这种不少。
而到了这位皇帝,不仅仅要抓军头整治,官员中这种僭越的事,怕也会跟着抓一抓。
见苏子籍似是提醒,主事人心中一凛,似有所悟,拱手:“多谢苏公子指点!”
二人根据制度,商量了一下棺椁该如何打造,有什么要求,又该如何满足。
邵家既没人在这里,自然是苏子籍这朋友做主。
而在故人眼里,装殓再换棺材,对亡人不好,对活人亦不好。
一旦打造装殓了,轻易不会换,苏子籍也不想九十九步都走了,偏在最后一步上省事,自然仔细询问,并不敷衍。
正说着,苏子籍感觉脚下的船微摇了下。
远处有人喊了名字,苏子籍回头看去,不由微微惊讶。
“钱之栋?”
喊他名字的人竟是钱之栋。
与上次见面相比,钱之栋现在虽带着枷锁,衣裳看着干净了些,应是按照七品给了待遇。
身后跟着的几个甲兵,也没有喝止钱之栋与苏子籍打招呼的事。
苏子籍暗想:“钱之栋与我之间有仇,论性格也并不是一个小恩小惠就化干戈为玉帛的人,他突然出现,并叫住了,必然有事。”
但要不要过去,苏子籍有些犹豫。
见苏子籍回首看过来,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钱之栋不由有些心焦,正当想着是不是主动过去时,苏子籍终于动了,朝着过来。
走近了,二人有些相对无语。
甲兵见似乎有话要说,稍退了一些,只远远看着。
钱之栋犹豫再三,凝视苏子籍,脸上带上了几分颓然,又转身而去,望着远处海面。
有海鸥飞过,声音与钱之栋的声音交叉在一起。
“我听了你的事,为友能办到这一点,不容易。”
苏子籍挑眉,没吭声,就听到钱之栋继续说:“我想委托你办件事。”
“竟是有求于我。”苏子籍听了,第一反应是有些不可思议。
钱之栋并不知道太子血脉的事,可还是结下了生死之仇,不说别的,在木桑要求杀他时,崔兆全尚能说是为了大局,且还有犹豫,可这钱之栋明显只为了出口恶气。
都撕破了脸,这种情况下,还想求帮忙?
有这样厚的脸皮,难怪曾是西南军大帅,非一般的人,非一般的脸皮。
钱之栋见苏子籍不说话,就知道这是还记着自己的仇。
这一点,钱之栋倒早在预料之中,不过他这次来,既是张了这个口,也是有备而来。
“放心。”他说:“会有你的好处。”
“我在京有十三处房,主宅不必说了,必会抄入宫中,余下按照朝廷规矩,是要变卖入官库,你去买桃花巷的那一处小院,它不起眼。”
“想必你也要在京买宅,这一举多得。”
“那你要我干什么?”苏子籍闻音知雅意,立刻明白,这宅应该有玄机。
但自己不答应,钱之栋怕是不会说。
果然,苏子籍这一问,钱之栋浮现出苦笑,他凝看着海面,口气平淡:“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只是我初到西南时,地方官送了个女人,不久前有了身孕,我已秘密令人将其送回京了,现在差不多生产了吧,你到时给她送些银子,不用多,只分出少少一部分,够母子过下半辈子就可。”
苏子籍没想到钱之栋还藏着这一手。
这不是为难的事。
因这女人既没有名分,也就不在官眷之内,问罪也问不到。
他的确是想要报仇,但妇孺婴孩并无罪过,他还没到非要斩草除根的地步。
况且,明面上钱之栋是被两位钦差使了手段拉下来,与自己并无关系。
二人充其量就是在西南时有些仇怨,大概在钱之栋眼里,苏子籍是与自己一样的可怜虫,到了成了阶下囚时,自然烟消云散了。
这时没有人可托付,就赌上了一把。
苏子籍点首:“从你那里得了,至少分三成给你女人和孩子,必不食言。”
钱之栋见苏子籍答应了,肉眼可见松了口气,肌肉松弛下去,似乎瞬间老了十岁:“那就好,我信你。”
赝太子
赝太子
钱之栋这话,让苏子籍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能让仇人对自己一诺放心,这事也没谁了。
“东西就在井口十步远老杨树下。”钱之栋又将女人暂住的地点,也说给了苏子籍。
钱之栋尚想多说时,苏子籍看到远处甲兵已有不耐之色,并不想与钱之栋过多接触,毕竟说几句是正常,多说就不对了。
苏子籍转身要走,走了几步,突然回首,问:“事到现在,对你的处境,你也应该理解,你现在是怎么想?”
“怎么想?”钱之栋突然之间冷笑:“别人会说,欲在乡下当个富家翁,依我在想,假如从没有出仕就好了。”
苏子籍深深的看了一眼,这话听起来平常,其实隐含着最深的含义,呼吸一口清冽海风,再不说话,抬起脚径直走了。
“这话的意思是,死到临头,却只是恨——恨自己为什么给大郑出力。”
“到了这步,丝毫不悔,只悔自己为朝廷出力,心气还很顽强。”
“在乱世,必是枭雄。”
“可惜,生错时代了。”
苏子籍并不知道,一开始结怨的桐山观的当代观主,有过这念:“宁可把天机秘术断绝,也不使后世弟子,有机会报效朝廷。”
因没有天机秘术,想当奴才而不可得。
或许,世上所有有才能之人,临得这关头,最大的怨望都是一样,就痛恨当年,为什么给朝廷(老板)效力。
之后几日,苏子籍再没见过钱之栋,仿佛那天相遇,只是钱之栋难得的一次放风。
但野道人从别人得了情报,告诉苏子籍,钱之栋其实现在也没有被拒在船舱里,每天都有一些时间可以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
可自从钱之栋那天见到了苏子籍,仿佛一下子就心如止水了,连出去吹风,都懒得动,脾气也好了很多。
见钱之栋那样,看守的士兵,就随他去了。
“公子,大约再过一两日,就能抵达京城,就是看这天色,似乎不是很好,要下雪。”
野道人与苏子籍同站在甲板上,看了看天色,对苏子籍说。
苏子籍望着前方,虽现在还看不到岸,但只要一想到,一两日就能登陆,与叶不悔见面,不必被拘在船上,心情就多少有些舒敞。
京城·清园寺·居士院
青灯黄卷,钟声颂经
叶不悔整日独坐在院,偶然出去也是会见棋圣杜成林,在香客眼里,她被迫在青灯古卷中度日。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一个人住在此处?”私底谈起,不免会叹息一番,这样少女,竟然落得这一个凄苦的境地。
尚有几个地痞,想打些主意,不知道为什么,过几天就没了。
“怕是贵眷,惹不得。”
对她的种种身份,随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也就慢慢消弭了,只是更敬而远之。
叶不悔对这些猜测,略有耳闻,她只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凝神下棋,有空就抄写着棋谱,说来也怪,抄录一分,往往多了一分领悟,日子一天天过去,文稿一张一张,层层相叠,渐叠渐高。
棋艺也一分分涨,惹得了杜成林连连惊叹。
等累了,叶不悔皓腕轻移,搁下棋子,凝眸看着棋盘,却有些意犹未尽,又转身拿出了前几日才收到的厚厚一摞家书,看了这封又看那封,明明已翻看了无数遍,可她仍看不够,仿佛能透过熟悉的笔迹,看出一朵花来。
直到脚步声响起,听到外面敲门声,她才将书信放下,披个斗篷出去。
隔着门,叶不悔问:“谁?”
“夫人,小侯爷命我来给您送口信,说是苏公子已在归途,不日即将抵达京城,请您不必担心,静候佳音就是。”
“真的?苏子……我夫君要回来了?”叶不悔忙将门打开,追问。
对面是常来的李婶,手里还有个竹篮,她福了一礼:“是这样,我家小侯爷也是听到了消息,说钦差船快则一日,慢则两天,就能抵达京城。”
“特派我来送信。”
“多谢你来报信,这些你拿去。”这是喜事,幸叶不悔身上有些银豆子,抓出几粒给了她。
李婶笑着收下了。
“谢夫人的赏,钦差船到了,提前必有快船通知,我要是得了消息,就来告诉夫人。”
“那就有劳了。”
“还有,这些吃食,都是府内的东厨的,夫人派我来送些。”
其实就是些点心果脯蜜饯,叶不悔又道了谢,接了竹篮,等她离开,心情颇好的回转屋里,将斗篷脱了扔到一旁,轻轻捧起一封家书,对着书信说:“你总算是要回来了。”
“消息送过去了就好。”侯府,方小侯爷听到报告点了点头,挥手让她退下,坐到了炭火盆前,用火筷子漫不经心拨着炭,火光照在了脸,忍不住自言自语:“没想到,竟让苏子籍立下军功,甚至还这么快就回来,也不耽误会试,动手脚的人,此刻怕已怒了。”
不仅没能让苏子籍吃了大亏,还反“送”了功劳,更没能成功阻了参加考试,还在皇上落下了不好的印象,堪称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想到齐、蜀二王此刻心情怕不好,方小侯爷就忍不住有些想乐:“就是不知,同去的太学生是不是也立了功。”
听说两位钦差送回来的战报里,并没提到邵思森,怕就算是立了功也有限。
此刻还不知道邵思森已在海上殒命,方小侯爷便就此抛开,不去多想了。
只是笑过了,小侯爷仍心事重重,皱眉不语,刚才这是苦中作乐,现在却只是想着:“今春,皇上又有微恙。”
说是微恙,为了不震动朝廷,真正的微恙,都是不传到外面,能传到外面的微恙,其实就不轻了。
“今上年纪并不算太大,不过是知天命的年纪,尚未到耳顺,但屡次报恙,却是不妙。”
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本不应该臣子去想,但方小侯爷不得不想。
“要是尚有五六年,苏子籍或有些机会,要是五年不到,就算皇上扶持,怕也斗不过齐、蜀二王。”
“可我侯府,已经介入了苏子籍之事,虽自己清楚,是奉了上命插手,可外人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把我们归成一党,到时齐、蜀二王谁登了基,想到了这处,发作起来,又怎么挡?”
“除非我反戈一击,但必恶了皇上,皇上只要一息尚存,雷霆之怒更是难当。”
想到这处,方小侯爷不由忧心,这被迫上了贼船的滋味,可不好受。
一场小雪,在夜晚悄然而至。
苏子籍醒来时,天还蒙蒙亮,推开舱门出去,还没到甲板上,就有一股冷风直吹过来,夹裹的是一些细碎雪沫。
多亏了苏子籍身体极好,这种突然降温天气,对他影响微乎其微。
但想了下,还是折返回去,又取前几日就不穿了的貂皮大氅重新穿上,拿出一把油纸伞出去。
果然,到了甲板上,发现船板上湿漉漉,天空中虽斜斜飘着细雪,可落地就成了雪水。
他撑开油纸伞举在头顶,又伸出一只手接了一些,冰冷刺骨。
“虽下的已不是雪花,而是雨雪,也不大,可却十分寒冷。”
“所谓倒春寒,便是这样。这里比家乡倒春寒时还要冷些,希望叶不悔不要早早就到码头等着。”
大河岸,随着船只行驶而过,一些小动物或是鸟儿,或被惊起,搅动繁密树枝,随风摇曳。
不久前,这些出海的船,就已从入海口归来。
跟大海上的风云变幻相比,现在这条运河,已温柔了许多。
也因此,船员们也不像是在海上时那么紧张了,只留了一些人在行船,别的都在休息,这时还没醒。
苏子籍站在外面这么久,船上安静,无人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传来脚步声,苏子籍没回头,片刻野道人声音在身侧响起:“主公,今日下了雨雪,天气寒冷,可不适合迎风望景,免得着凉。”
苏子籍这才转头,看向:“你今日也起的早。”
“马上就要抵达京城了,如何还能睡的踏实?也不光是我,简先生也是一夜没睡,刚才才安静下来。”野道人无奈一笑:“这个吱呀呀的声音,就算本有着睡意,也要跑光了。”
野道人就住在简渠的隔壁,船舱木板也不都是隔音,夜深人静时,隔壁如果辗转反侧,再加上床榻不结实,会有声音,对面或隔壁的人再有睡意,时时惊醒,是一件悲催的事。
“简先生是担忧会试罢。”苏子籍不由一笑,这心情他理解,临考的差生已经无所谓,好生胸有成竹,就是不上不下的特忧心。
简渠家境不算好,跟着钱之栋二三年,才算得了些银子,又中了举,可现在钱之栋垮台是定局了,简渠又回到以前孤苦无援的境地。
现在只寄希望会试了。
只是,苏子籍并不是诅咒,简渠才华是有,但也未必中得进士,这些天也切磋文才,总觉得其格调意境,或向隅而泣,或满怀牢骚,大郑现在是盛世清明,写这些句子,太不合时宜了。
想中得进士太难了。
这话且不说。
“估计再过一个时辰才能抵达,不如你去我那里歇息一会。”周围都还昏暗,放在平时也没到太阳升起时,除了行船的声音与河上的声音,就只有他们二人的说话声。
又有斜斜的寒风,一张嘴就可能吸进冷气的情况,并不适合在此闲聊。
野道人点首,二人折返回去。
苏子籍突然顿了下,问:“对了,快船已通知了邵家了么?”
“提前一天通知了,连信也过去了。”野道人回话。
他们从入海口那里出来,送信这事就便捷了许多,快船一艘艘离开大船,不止是他们,两位钦差还有一些随员,凡是花得起钱,都差了快船回去送信。
到时,抵达京城时,礼部、亲朋、家人等才能早早就得了信去接。
邵思森之死,本就是让其亲人肝肠寸断的事,若临时通知,对方准备不及,只怕非要闹得邵家人仰马翻不可,所以,野道人得了吩咐,第一时间就派了快船。
苏子籍点首:“那就好。”
随后又是一叹。
“回去吧。”
知道苏子籍这是又想到了数日前去世的人,野道人也跟着暗叹一声。
命运之事,就是这么玄之又玄,人命也就是这么脆弱,悲喜转换,甚至可能只在一瞬,怎能不让人感慨?
但回了苏子籍的船舱,这虽安静,野道人却早就没了睡意,既二人都无心入睡,聚在苏子籍的船舱里对弈了几局。
“主公的棋风很是奇特,进可攻,退可守,我不如多矣。”
连输了五局,便是野道人这样比较好脾气的也有些纠结了,忙推开不肯再下。
苏子籍没办法,只能将棋子收了,笑:“我的棋艺其实只是一般,你与叶不悔下的话,这时怕输了不止五局了。”
“夫人能参加棋赛,目标乃是棋圣,我当然更不如。”野道人忙说。
却见苏子籍收起棋子的速度放慢了,猜到这是睹物思人,他侧耳听了听,发现外面这时已有了动静,主动说:“估计已经快抵达了,我出去看看。”
得到同意后,就走了出去。
苏子籍一个人,收起了棋盘,又将随身带几个包裹检查了一下,发现没有遗漏了,再次披着貂毛大氅出去。
包裹到时自有野道人帮忙带去,有一些在西南买的土特产,有一些则带去西南的随身物。
明面上只多了几倍,并不算显眼。
“已能看到京城了!”当苏子籍来到甲板上时,就听到有船员惊喜喊了一声。
他远远望着,果然依稀能看到京城码头的影子了。
等这些大船上的人渐渐能看清码头上等着的那些人时,岸上也响起一阵喧闹声。
“回来了!是钦差的官船!”
“回来了,回来了,快去通知夫人!”
“有迎接的官员队伍,是礼部的人?”苏子籍站在船头,看不远处岸上最前面等着的官员,暗想。
这时,野道人过来:“主公,行礼已送下去了,夫人牛车已到,却没靠近码头,我已让人去告诉夫人,您可能稍晚一些才会过去,让她不必着急。”
苏子籍点首:“你做的好。”
又问:“可看到邵家的人了?”
“已经到了,在礼部迎接钦差的队伍后面,也已派人去安抚,让他们等上一会,等钦差离去了再接灵不迟。”野道人说着。
苏子籍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而转而看着前面钦差官船靠岸的景象。
许多牛车将官道挤得水泄不通,回京不放礼炮,顿时爆竹齐鸣,雨一样的响成一片。
此时甲兵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按刀而下,须臾细乐声中,二个钦差缓缓下船,礼部派去的人跪叩下去:“卑职恭迎二位钦差,恭贺凯旋回京!”
崔兆全忙伸手去扶:“不敢,不敢!”
赵督监稍冷淡,也与礼部人寒暄,因这次西南之行,两位钦差都立了大功,礼部官员个个带着笑脸,丝毫不敢怠慢。
不久,随赵督监一挥手,从不同船上下来的钱之栋跟秦凤良也都上了岸,都戴着枷锁,与身着官服一脸官威的人相比,显得很落魄。
大概是因怕这两个要犯在外面停留太久,出了变故,两位钦差没在岸上停留多久,很快离开。
在他们之后靠岸下船则是随行一些官员,自然是没有资格让礼部的人迎接,都是各自的家人来接,也陆续走了。
这些有品级的官员都下去了,才轮到苏子籍这艘船靠岸。
但靠岸时,苏子籍并不这艘船上,而早就到了停着邵思森棺材的商船。
野道人先下去见了邵家的人,引领着到了商船前,还又赶了过来,低声对苏子籍说着:“这是邵思森的父母和兄弟。”
“邵父邵英现在是太常寺少卿,从四品,长子邵茂德,据说科举不太行,勉强中了个秀才,蒙父荫当了正九品的小官。”
“弟弟邵柳还行,不过读书上也不及邵思森当年。”
短暂一会,竟然把邵家的底摸了个干净,看样子邵思森其实是邵家寄以希望的继承人,不想就这样死了。
苏子籍感慨一声,命着推起棺材。
这时一对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的夫妻,在众人搀扶簇拥下,走到了商船前,眼巴巴望着,可真等苏子籍和商队船员推着棺材出来,本就就只是妄想的期待,顿时被现实彻底击垮。
一声凄惨的哭声,随之响起。
“我的儿啊——”
“夫人!”
“娘!”
见邵母哭喊了一声直接后仰闭上了眼睛,她身侧的邵父,连同身后已成年的长子,跟十二三岁小儿都急急围拢过来。
仆妇丫鬟更急得团团转,掐人中、又呼唤着,片刻妇人才醒转,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起来,扑向已经被十几个人从船上推下来的楠木棺材,痛哭了起来。
“森儿,你怎么就……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丢下我与你父!”
“你这个狠心孩子,狠心的孩子啊!你让我怎么活,怎么活啊!你这不是要生生的疼死我么?”
一下下拍打着棺材,妇人撕心裂肺哭喊,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而同样身形不稳,需被长子扶着才能站住的邵父眼圈泛红,眼泪也默默流淌下来,悲怆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手按在棺材上,身体颤抖着。
苏子籍站在一旁,因着这一下,下意识发现了落在棺材上的雪。
虽推下来后,立刻就有邵家仆人举伞将棺材遮住了,可往下推时,还是有雨雪落在上面。
有些没有融化,与水渍摊在上面,让他看着不太舒服。
苏子籍有心想擦,摸了摸袖,一块手帕就这么掉了下去。
野道人接住,递了回来。
“我有着手帕吗?”因着受这悲伤情绪感染,苏子籍心里也沉甸甸,接过来时,觉得这手帕既陌生,又有点眼熟,展开一看,因只是一瞬,只来得及看清是一句关于情的诗。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自己何时有了这帕子,翻过来,又看见了曼陀罗花,立刻想起来了,这是桑女的手帕。
“咦,它怎么又在我怀里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手已用这帕子擦去了棺材上的雪。
“你就是苏贤侄吧?”这时,勉强保持着仪态的邵父叫住了苏子籍。
苏子籍手里捏着手帕,有些不像样子,就先放在棺材上,冲着邵父行了一个晚辈礼:“邵伯父请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哎!”邵父痛苦闭眼叹了口,再睁开时,已将悲伤压下。
“你帮我儿的事,我已听说了。苏贤侄,我邵家不会忘记你大恩,以后凡是我邵家能帮的,你尽管提,我绝无二话!”
说着,又对着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说:“柳儿,跪下,替我,替我们邵家,拜谢苏贤侄!”
“使不得!”见这孩子竟然噗通一声就真跪下了,苏子籍忙避开推辞。
“这其实是我第四子,森儿是我第三子,当年老二夭折了,离我们而去,现在老三也是这样。”
“不是你帮忙,老三怕永无归家之时,他娘就能直接疼死。”
“这是活命之恩,他这做小儿子,应该叩谢你,你不要推辞了。”
苏子籍怎可能接受?
正要再推辞时,突见不远处人群匆忙左右散开,一辆疾行而来牛车,在邵家队伍前停下。
还没停稳,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少女就跌跌撞撞从牛车上跳下,踉跄奔到了跟前。
“森郎!”
见棺材不远,邵母哭得两眼和烂桃一样,哪还不明白,眼前棺材里装的就是邵思森?
她只是一看,就扑了上去,可才刚碰到棺材,没等哭出声,就先一口血喷了出来。
周围一瞬间鸦雀无声。
苏子籍也是震惊。
“这莫非就是邵兄的未婚妻?”他暗暗想着。
满场的人,哪怕远处没走的看热闹的人也都惊呆了,任谁都没能想到,会突然出现一个少女,扑到棺材前,还这么吐了血。
鲜血落在地上,与没有消融干净薄雪落在一起,煞是刺眼。
这呆滞也只是片刻,牛车上几步下来的丫鬟,稍慢一些踉跄追上了,喊:“小姐!”
就这一声惊醒了众人。
人群中有人猜测着少女身份,邵家人,无论老爷夫人、两位公子,还是下面的仆人,都认得这少女是谁。
方才哭得几乎无法自持邵母,此刻被人搀扶,看着同样悲痛少女,不由呜咽一声,声音中悲切遗憾,令人听了心酸。
“哎,痴儿,痴儿!”她叹着:“你何苦至此?”
少女听而不闻,仿佛天地间此刻只剩下眼前棺材里的人,连轻摇她的丫鬟,也摒弃在自己的世界外。
嘴角的血迹,被她胡乱抹去,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而下,她跪行两步,轻轻靠在棺上,无声痛哭着。
地上这样湿寒,你们还怔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周小姐去车里!”反是邵母最先反应过来,随着她的吩咐,立刻有丫鬟仆妇上前。
少女,也就是周小姐,也不喊叫,初时被人向后拖着,只眼睛直直盯着棺材,可在远离了棺材的瞬间,却突然有了力量,挣开几人,不肯离开。
见她这样,生怕硬拖伤了她,几个丫鬟仆妇为难地看向邵母,而周小姐,则感觉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将手微微摊开,是一块手帕。
周小姐眼睛动了动,目光落在手帕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手帕抓在手中,眼泪流淌,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位小姐怕是有不足之症。”
苏子籍早在此女刚才扑过来时,就下意识退了几步,但就算是离稍远一些,就这么看着,也能看出这位周小姐年纪不大,身子骨很弱。
所谓的弱不禁风,大概形容的就是这种了。
腰身细的仿佛风一吹就断了,脸色苍白,再加上悲痛,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让人悲伤的气息。
苏子籍微蹙眉,这似乎是夭折之相,野道人虽此刻在这里,能观相一下,可惜这场合并不适宜说话。
反是邵父因苏子籍为自己儿子尽心,并不避讳,叹着与苏子籍低声解释:“这是周瑶,原本还有个慧字,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商量着故把这个字取消掉了,贤侄你之前帮忙送回的家书中,解约书就是为她而写。”
“邵家和周家是世交,当初结亲就是为了能更亲近些,她也是我与老妻看着长大,就算做不成我邵家的媳妇,在我与老妻眼里,也是半个女儿。”
“我与老妻并无让她守活寡的意思,看了书信,当天就通知了周家,彼此换了信物,解了婚约,可这孩子她……哎,自己想不开!”
“因着她身子骨弱,这次得了消息来码头,就没有告之,于情于理,我们都不愿让这孩子露面,再伤心一场。”
“可她还是来了。”
“她身子这样弱,跟森儿是青梅竹马,可怎么受得了?”
说着,再次一叹。
而不远处,周瑶哭了一阵,因有昏厥的迹象,不得已,邵母忍着悲痛,令着:“汝等不要依她,带回车内去。”
就被几个丫鬟硬搀扶起来。她身子弱,又哭了这么久,这时无力挣扎,不得不被拖开搀扶到了远处,将她塞入了牛车。
她也清醒了些,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这样,只是死死抓住了手里手帕,这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迫不及待将手帕展开。
先入目是一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痴痴看着,这情诗隐含意思,一根针直直刺入她的心里。
“曾为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森郎,既让我遇到了你,又让我如何能再看得进别人?”
下一刻,手帕牢牢攥紧的她,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周小姐!”
“小姐!”
“这孩子身子弱,快护送她回去,快!”邵母赶紧吩咐。
因周瑶的事,她倒勉强打起了精神。
邵父更是派了仆妇和护卫跟着,务必要将这明显是偷跑出来的周小姐平安送回去。
等周小姐被人小心翼翼抬上了牛车,车帘放下,一群人护送着其离开码头,邵父才勉强一笑:“苏贤侄,让你看笑话了。”
因着刚才事一打岔,他也不好再勉强苏子籍接受小儿子的拜谢了。
苏子籍刚才很有感慨,见一叶而知秋,见邵父行为,就知道其人温润如玉,虽这个时代,风气近唐,但能主动为未过年的儿媳妇作到这点,也是难得,不禁有了敬佩之心,见邵家人个个悲痛难掩,苏子籍也已将棺材护送到了目的地,就不再打扰,对邵家人告辞。
等走远些,看着邵家人将棺材运走,野道人叹着:“邵家的家风是极好的,邵英先不过是一个长史、后来升任同知、知府,因此人善于治理,很有政绩,深受百姓的爱戴,话说他在担任同知时,知府因故缺任,于是当地百姓数千人写联名书,请邵英代任。”
“邵英知府期,政绩斐然,很得人心,特别是有一次,邻郡遇到了大旱,邵英上书,愿开本府仓储,为邻郡灾民发放粮食,遭到了同知的强烈反对,邵英说,《春秋》之义,理所救灾恤邻,彼民犹吾民也。”
“虽获得了上级许可,开仓放粮,使饥民度过了难关,可这坏了规矩,明升暗降。”
“而且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邵思森的身死,邵家未来怕是折了一半,至于这个周小姐,也是夭折之相,本来难以活到二十岁,现在吐了心血,怕是一二年也难撑过。”
“造化弄人,使我越发自疑了,或是我看错了,气数不应该这样啊!”
苏子籍有点心虚,邵思森的身死,归根到底是自己影响,如果没有自己,他肯定不会去兵部,更不会去西南,他无语了片刻,看了一眼走到自己身侧的野道人,突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那个手帕。”他不由得有点懊恼:“之前昏了头,竟忘了手帕是桑女落下的那一个。”
怕是周小姐以为是邵思森的遗物,又见到了那诗,更产生了误会。
有心想追过去,喊停了,索要回来,又一想,不过是一块手帕,实在是不值当的。
“况且邵兄与周小姐,本是一对佳偶,却阴阳两隔,实在是可惜,这诗不是邵兄所写,这手帕不是他的,但对周小姐的心意却是真的。”
“算了,就当是个美丽的误会吧,也留着当个想念,假作真时真也假,何必那样计较。”
“走了,回家。”
想到在远处正等着自己的叶不悔,苏子籍不再犹豫,招呼一声野道人,转身离开。
“对了,小白呢?”走出几步又记起,自己自从昨日就没看见小东西,苏子籍不得不脚步一顿,问着野道人。
野道人笑:“我还以为它与主公你提过了,原来竟是自己偷跑了?”
“昨日快船送信回来,小白就跟着一同回来了,怕许久没见到夫人,想夫人了吧。”
“倒是有良心的。”苏子籍松一口气同时,摇头而笑,知道这小东西没丢在了半路上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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