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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门内的御街两旁,全是中|央衙署,五军各都督府、锦衣卫、太常寺,以及六部诸衙等等。酉时走到洪武门附近,还真是随便泼一盆洗脚水,泼中一个官也是三五品。

    这时有马队从洪武门内出来,大红的斗篷如云一样,将中间一个身穿赤红团领、头戴乌纱的武官护在中间,排场阵仗相当了得。

    那武官官位不算高,三品而已,大明朝武官的品级普遍高、京师的武官动不动就一二品,这个三品官真的很普通……却没人敢惹他,因为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

    洪武末年,太祖削锦衣卫刑讯缉捕之权。但现在锦衣卫的所有权力已恢复,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管你是勋贵还是部堂大员,得罪了锦衣卫都指挥使,肯定没好果子吃!

    而这任都指挥使纪纲更坏,与官|场上的陈瑛勾结,简直是人见人厌。路上的官员纷纷回避,不想与锦衣卫都指挥使打招呼、也不敢惹他们。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一声马嘶,穿着红披风的校尉顿时大骂道:“骑马不长眼,是不是想死?”

    “嘿,这位军士兄弟,火气太大啊。”一个身穿灰色袍服,头戴网巾的高壮后生道,他脸上竟还带着微笑,好像一点都不怕这帮人。他又道,“买点云南茶喝,要熟茶,去肝火。”

    校尉听罢一愣,见那后生的穿着虽然乍看普通,却都是好料子、且熨得很整洁,腰间还挂着黄金拼镶的剑鞘。敢在洪武门带剑的人,不会是普通人。但校尉还是不怕他,径直骂道,“锦衣卫都指挥使借道,快滚!”

    就在这时,纪纲的声音道,“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是高阳王吗!”

    纪纲瞪圆了眼睛,竟然翻身下马,走到朱高煦马前拽住他的马缰,点头哈腰道,“末将拜见高阳王。”

    周围的将士都傻眼了……但纪纲的表现并不过分,因为高阳王名声在外,恶名比纪纲早多了!锦衣卫要整人,还得先抓人回去安罪名,稍微重要的官得皇帝默许;而传说中高阳王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京城也不管你什么官,直接当街打死再说!

    纪纲马上指着刚才骂人的校尉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腻烦啦,知道这是谁?高阳王!谁见了高阳王,不肃然起敬?老子把你骂人的舌头挖出来!”

    那校尉一脸纸白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言重言重。”朱高煦微笑道,“不知者无罪,我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

    大伙儿顿时觉得,这高阳王竟然挺和气的,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怖。

    朱高煦又道:“纪将军不错哩,瞧这队伍阵仗!我当年就看你绝非池中之物。”

    “哪敢哪敢。”纪纲陪笑道,“小的刚办公出来,王爷是微服私访,要不然您的仪仗,谁敢仰望哩?”

    “哈哈哈……”朱高煦笑道,“我要去西边,纪将军顺路?”

    纪纲忙道:“顺路,顺路。王爷请!”

    纪纲重新上马,拍马靠近朱高煦。这时朱高煦开口道:“我听说纪将军以前是生员,有个同学……”

    话音刚一停顿,纪纲便挥手让身边的人马离远点。

    朱高煦看在眼里,便降低了声音,“有个同学叫高贤宁?”

    纪纲道:“是哩。当年在县学里,高贤宁乃温润君子,学问好。县令、教谕、同窗无不喜高贤宁,却都不见待俺。唯独高贤宁不弃,常与俺饮酒作对,多番出手资助……”

    “哈!没想到纪将军竟然能吟诗作对,乃文雅之人?”朱高煦笑道。

    纪纲恬着脸道:“让王爷见笑了,好歹俺也曾是生员,虽然是被赶出县学的生员……高贤宁这人确实不错,有古君子之风,以诚待人,谁都爱与他来往。”

    “难怪我父皇想召他进京。”朱高煦微笑着,忽然诈道:“我听说,纪将军知道高贤宁在哪!”

    纪纲愣了一下,抬头观察朱高煦那忽然一本正经、满眼认真真诚的神情。

    朱高煦低声道:“我已知道内情了,不会与别人说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你放心。”

    “谁泄露给王爷的?”纪纲低声问道。

    朱高煦道:“你告诉我高贤宁在何处,我便告诉你谁的消息。”

    纪纲沉吟片刻,说道:“其实告诉高阳王也无甚么要紧,高贤宁没犯甚么事,他不过是不想做官罢了。高贤宁在扬州,究竟在哪我也不清楚,他爱去青楼,最喜与窑|姐儿谈诗词歌赋……高阳王告诉俺是谁把风声传到您耳朵里的?”

    朱高煦道:“没人,我猜的。”

    纪纲:“……”

    “纪将军与高贤宁交情那么好,帮衬一把不是情理之事?”朱高煦笑道,“我就是顺便问问,不会乱说,纪将军不会开不起玩笑吧?”

    纪纲笑道:“末将甘拜下风!”

    朱高煦与纪纲谈笑风生,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便与纪纲告辞分道扬镳。

    他见到纪纲时、刚酉时,回到郡王府,天色便渐渐变暗了。朱高煦吃过晚饭,便在内府踱步,他走过姚姬的房前,稍稍驻足,思量片刻就离开了。

    朱高煦便来到杜千蕊的房门口,见房门紧闭、里面亮着灯。他便去敲门。

    “笃笃笃”三声闷响,里面便传来杜千蕊的声音,“谁哩?”

    “是我。”朱高煦道。

    杜千蕊的声音道:“王爷,我刚要沐浴更衣,您稍等,我穿衣开门。”

    等了一会儿,杜千蕊便一手拽着身上的衣襟,一手打开了房门,“王爷请进。”

    朱高煦走进房间,见杜千蕊身上未湿,还没开始沐浴,水却准备好了,里面的隔扇后面有白汽寥寥冒出来。

    他反手闩上房门,杜千蕊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一红,默默地系上腰带。

    朱高煦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杜千蕊道:“妾身为王爷沏茶。”

    “不用了。”朱高煦摆摆手,又小声说道,“我今晚就在杜姑娘房里,明日凌晨时出门。但你不要说我走了,要做出我在你房里日夜宣|淫的迹象,可能就两天时间。我安排了王贵往杜姑娘房里送茶饭,杜姑娘在我回来前、就不要出门了。”

    杜千蕊听罢,看了朱高煦一眼也没多问,只是微微点头。

    她正站在旁边,朱高煦便伸手轻轻抓住她的柔荑,“这府上的人里边,我心里最信任的就是杜姑娘。”

    杜千蕊的手被抓,竟然有点紧张,脸上露出了羞涩之色。她轻声道,“我以前欺骗过王爷,不想王爷竟能既往不咎。”

    朱高煦摇头道:“杜姑娘被袁珙那江湖骗|子苦苦相逼,宁肯牺牲性命、也不肯出卖我,后来只有被迫回乡吃了许多苦头,我何必再计较那点事……那天我只随口提一下海鲜,杜姑娘便想方设法买到了。杜姑娘的好,我都记得。”

    杜千蕊听得脸上红扑扑的,低声道:“王爷有些事不愿意被外人知道,我知道了那么多,若有一天,王爷将我杀了!我亦不怪王爷。”

    朱高煦道:“就算被人知道,大不了父皇更防着我,但不至于把我怎样;我敢干的事,就明白自己要承担后果。杜姑娘也不用那么忧惧,你若愿在我身边,我必不弃你。杜姑娘可信我?”

    杜千蕊轻轻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道:“王爷既然能信我,我也信王爷。”

    朱高煦扬了一下头,“一会儿水要凉了,杜姑娘先去沐浴罢。”

    杜千蕊红着脸便往隔扇里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里点着灯。古色古香的雕窗、几案、瓷器在夜晚的灯下,十分雅致。大概是一些不够精细的地方被掩盖在朦胧的灯火中,更显出了宁静庄丽的气质。

    朱高煦看着隔扇上的影子,那玲珑姣好丰腴的轮廓、那云鬓的影子,在优雅富贵的古典陈设映衬下,更添韵味,姿态更是撩|人,如诗赋一样的美。

    夜色如水,空气中飘着隐隐的花香。朱高煦心中动|荡,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向隔扇里绕过去。见杜千蕊已蜷缩在一个大木桶之中,里面白汽腾腾,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竟是一脸绯红满面羞意。

    他是在富乐院认识的杜千蕊,所以知道她的来历。富乐院是甚么地方?太祖开的妓|院,用来创|收的。

    朱高煦并不嫌她,不过见她这幅羞涩模样,似乎带着青涩之感,只觉得有点蹊跷,出身青楼的人、有甚么不懂……不过杜千蕊有本事,这难道就是欲拒还迎的意思?

    俩人默默无言,朱高煦便在桶边蹲下来,伸手到水里,掬起热水往她的光滑的肩膀上浇,饶有兴致地看着水从那光洁玉白的肌肤上尽数滑走。

    他又轻轻托起杜千蕊的手,瞧着她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这是她此时身上的唯一东西,朱高煦挑的镯子大小正合适,取下来有点难。

    “杜姑娘有甚么本事,今夜都使出来罢。”朱高煦微笑道。

    杜千蕊脱口颤|声道:“我房里没有琵琶,也无别的乐器。”

    朱高煦:“……”

    他便又道:“杜姑娘如此美妙身段,可惜好几次我只能管中窥豹。”

    杜千蕊若有所思,脸上的羞意愈来愈甚。过的片刻,桶里的水便轻轻一阵晃动,水面顿时浅了许多。

    三更之后,房间里已变得十分宁静。床前的帷幔纹丝不动,便似院子里持续不断的大风吹过之后、总算风停了,宛若那无风的树叶一样安静。

    朱高煦道:“杜姑娘不是……怎会是完璧之身?”

    杜千蕊幽幽道:“我为很多人弹过琴唱过曲,但还没经历过那种事。早年时买我的人待价而沽,不想压低了身价,后来在教坊司和富乐院,那两个地方的姑娘实在太多了,我只是个乐伎。”

    朱高煦听罢,用手轻轻沿着她背抚过,怜惜地好言说道:“都怪我太粗|暴,让杜姑娘受苦了。”

    杜千蕊蜷缩在他的怀里,微微昂起头,摇头露出一丝笑容,“只要王爷需要我,我就很高兴。怎么对我都没关系。”

    朱高煦不禁叹了一声气。

    俩人说了一阵话儿,朱高煦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时不时地瞧放在卧房里的铜壶滴漏。估摸着快四更天了,他便起床穿衣。

    杜千蕊醒了,挣扎着要起来,被朱高煦按住了肩窝。他小声道:“千蕊不必起床。昨夜你的声音很大声,还记得么?”

    杜千蕊的脸顿时绯红。

    朱高煦却一本正经道:“想想那声音,白天再来一次。”他又推木床,“这床竟然会‘叽咕’响,杜姑娘推攘着床,便更像了。”

    她听罢眼神低垂,红着脸点头。

    朱高煦收拾了一阵,在房门内站了许久,听外面的动静。杜千蕊也披衣起床,等朱高煦开门出去,她便关上了房门。

    他住在内厅院子里,门楼关了的,外厅的门楼还有人值夜。但这也难不倒朱高煦,他早有经验,摸到外厅、便拿一条系着麻绳的高凳垫脚,然后翻墙出去。

    外院的灶房有道小门,朱高煦去敲门,王贵开了小门,将马缰递给朱高煦:“王爷一路顺风。”

    朱高煦点点头,便将马牵出门,一声不吭地往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走。

    他在自己家里还偷偷摸摸地出门,确是因为怀疑这府邸中原来那些的奴婢、有底细不清的人。某些人想这样就安插眼线进来,那是蒙不了朱高煦的,他肯定要防备。

    朱高煦来到金川门时,天已蒙蒙亮了。没等一会儿,待城门刚一开,便牵着马出了内城,然后从外金川门出城。

    出外金川门往西走,便是大江与秦淮河汇流的河口,有港口和几个码头。

    这时朱高煦骑在马上,不经意间回首京师,正见第一缕朝阳阳光斜照在城楼和楼阁上,那古典建筑的东侧映上了一层金光,光暗呼应之间,京师的风光愈发壮丽。光是这一眼,便会让人相信,这样的地方必定既有平治天下的豪情、又有婉约柔美的诗赋。

    在这个时代,曾是元大都的北平城,富庶程度确实远远比不上京师。

    一过大江,到扬州城的驿道路程已不足二百里。朱高煦骑马赶路,两个多时辰就能到扬州,连午饭也可以在扬州城里吃。

    靖难之役时,大军曾过扬州,朱高煦率军驻城外,并未入城。这是他第一次进扬州城。

    扬州美景,只稍逊京师。熙攘的人流,商贸的繁华超乎朱高煦的想象,从元代的废墟之上建立的大明文明,刚过去数十年,便展示出了强大的恢复力。

    朱高煦在闹市中没骑马,于是牵着马步行。他好奇地透过街边围墙上的观景窗,瞧里面的女工在织机前忙活。那晾在绳子上的妆花缎子,艳丽的花纹看得朱高煦眼花缭乱。

    街上飘着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以及各色食物、百花的香味。空中时不时飞来浅红的花瓣,朱高煦伸手接住一枚花瓣,心情变得十分舒畅……若非有事而来,今日一行定然更加开怀。

    他先找了一处食铺填饱肚子,然后便寻找各处大青楼。

    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只透露了扬州地名、以及青楼这样的信息,朱高煦没法问得太详细。不过,能得到这些消息已经不错了,不然大明朝上千座城,哪里去找?

    高贤宁喜欢的是与名|妓谈琴棋书画,肯定不会去小窑|子。不是所有的古代妓|女都是高素质,必定是实力雄厚的商贾、才能去花钱培养姑娘们学那些技艺,面向的市场是家境殷实的客人。而这种青楼,在扬州大城也是有数的。

    朱高煦把最近从王贞亮、纪纲那里得到的消息放到一起琢磨,便有一个猜测:高贤宁知道齐泰在哪里!

    当然不能确定,不过他准备干了再说。

    一下午朱高煦都在几个大青楼之间游荡,花钱找姑娘作陪、与鸨儿套近乎,打探情况。

    将近酉时,他便选了一处青楼,再次踏足。汇总了打探的消息之后,朱高煦认为这里是高贤宁最可能来的地方,而且有个叫芸儿的姑娘提起过,有个山东口音、文士打扮的人每天都来。

    朱高煦再次走进大门,进门是一个大堂,四面都是楼阁,女子的唱腔、丝竹乐器的声音、说话声全聚到大堂上,热闹非常。

    此时的青楼生意是做得明目张胆,因为太祖以来,就不禁此业……要等以后,宣德皇帝和文官们认为有伤风化,才会严加管|制。

    门内的半老妇人满脸堆笑地上来招呼,朱高煦也露出笑容:“不知芸儿姑娘可在?”

    “哟,不巧哩,芸儿正在房里陪人饮酒说话儿。”

    朱高煦笑道:“那人正是我的好友。”

    妇人并未怀疑,朱高煦自己就上楼去了,径直来到斜对大门的房间。

    不知别人注意过那山东士人没有,但朱高煦能确定那个叫芸儿的姑娘见过,而且这房间位置很好,坐在房里也能看见大门口。

    芸儿的房间没关,朱高煦走到门口,果然见她靠着一个年轻人、坐在一桌酒菜旁,正一边笑一边斟酒。

    朱高煦跨步走进去,便打躬作揖道:“王兄别来无恙?”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在下不姓王!兄台认错人了罢?”

    “怎么会认错?”朱高煦忽然笑道,用手指指着他,“那次王兄不愿透露真名,没把我当兄弟,唉!”他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走到桌子边坐下了。

    芸儿道:“您不是洪公子么?”

    “芸儿姑娘好记性。”朱高煦赞道。

    年轻后生道:“原来你们也认识哩。”

    朱高煦点头道:“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一块儿喝两杯如何?等一下还有个兄台要来,从山东到京师太学去,路过扬州。芸儿姑娘不是也见过?帮我瞧着点门口,来了提醒我一声。”

    “洪公子结交的人不少哩。”芸儿道。

    俩人一言一语地说起来,倒把“王兄”晾在了一边。这后生本来是找姑娘谈人生理想的,结果莫名其妙过来一个大汉,叽叽歪歪说一通,他脸上已是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十分真诚地说道:“对不住王兄哩。”

    后生道:“我说过了,不姓王!”

    “好,好,你莫生气,算我认错人了。”朱高煦拿出几张大明宝钞道,“今日这一桌算我的,请王兄笑纳。”

    后生看了对面的芸儿一眼,芸儿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后生的脸有点红,不好意思把钱从芸儿面前拿走,便道:“我是贪这点小财的人?告诉你,我家有上千亩地,扬州的铺面就有七八间!你这哪里来的人,拿着两贯宝钞在这里丢人现眼,现在值几个铜钱?呵!”

    芸儿顿时笑着恭维道:“原来您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哩!”

    “哟!说得好厉害!”朱高煦笑道,当下便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镯子,伸手给芸儿戴上,“下午来时,连见面礼都没,姑娘可别嫌弃。”

    芸儿眉开眼笑道:“奴家这厢有礼了,多谢洪公子。”

    “银的值几个钱?”朱高煦笑道,“别说七八间铺面、上千亩地,连一亩地也买不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进怀里,准备等“王兄”出手,就掏一只黄金的发簪。

    “王兄”红着脸起身道:“我瞧你就是个败家子!令尊堂知道了,不被活活气死!我有钱,干嘛随地乱洒?”

    朱高煦道:“家父最喜欢看我这样败家,不骗你。”

    “王兄”已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

    芸儿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瞧朱高煦伸到怀里的手,“嗤”地冷笑道:“他有钱光在嘴上说,真是没意思!”

    “可不是,一枚银镯子就输了。”朱高煦附和道,把手伸了出来,把发簪拿了出来,递给芸儿:“芸儿姑娘,记得帮我瞧着那山东来的好友哩。”

    芸儿一脸笑容,嗲声道:“洪公子出手阔绰,今晚叫奴家作甚么都行。”

    “再这样,不等天黑我就受不了啦。”朱高煦笑道,“肚子饿了,咱们先用酒菜。”

    芸儿道:“奴家叫人换一桌。”

    “别浪费食物,扬州虽富庶,天下还有吃不饱肚子的人哩。”朱高煦道,“换双筷子便可。”

    等芸儿拿来筷子,朱高煦便立刻夹菜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盯着门口。刚才他还口若悬河,等“王兄”一走,反而和芸儿姑娘没多少话说了。

    “好似……便是那个人。”芸儿忽然开口道。

    朱高煦马上抬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方巾青袍的高个年轻文士走进大门,正在与门内的妇人说话。他马上站了起来,说道:“芸儿姑娘稍等,一刻工夫我没回来,我便改天再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房门,站在阁楼上,从余光里注意着那文士。不管是不是高贤宁,朱高煦也要去瞧瞧,他不敢离京太久,最多明天中午就要走。

    昨天朱高煦就和王贵商量好了,明天申时,让王贵从外金川门附近的港口渡江来接应。所以朱高煦不管此事成与不成,要先回府再说。

    那文士并不上阁楼,却往一处没有楼梯的方向走。朱高煦观察那边有扇通向后面的门,便立刻走下阁楼。

    果然文士从大堂内的另一道门过去了,朱高煦跟了上去。出得门房,里面还有个四面都是二层房子的天井。

    不知那人是不是高贤宁,朱高煦与他相互都没见过面。朱高煦马上不动声色地往檐台上走去,文士回头看了一眼,但朱高煦的眼睛盯着楼上的,已从文士旁边走过去了。那文士走到一间房门前,敲了三下门,两下急、一下缓。

    那道房门开了,朱高煦忽然转身走过去,道:“高贡士?”

    文士愣了一下,朱高煦已快步冲到门前,伸手把木门掀开了。里面居然站着原兵部尚书齐泰!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表情十分微妙。

    朱高煦十分诧异,他只是想先找到高贤宁,然后设法找到齐泰,没想到齐泰躲在这里!齐泰不是出京招兵买马去了?

    檐台上没别人,朱高煦便低声道:“齐部堂,幸会。”

    齐泰嘴角动了一下,作揖还礼,“幸会,幸会。”到底是见过大阵仗的人,这时候竟也沉得住气。

    “要不,咱们进去谈谈?”朱高煦道。

    “请。”齐泰道。

    一旁的高贤宁很年轻,却表现镇定、一声不吭。

    等朱高煦走进门槛,齐泰看了一眼外面。但外面并没有朱高煦带来的官差和甲兵。

    三人分上下坐定,朱高煦不客气地坐在上首。齐泰道:“我本来在江南已劝服了一些同僚起兵抗敌,但贤宁赶来,好心将我带走,并劝我勿与燕王为敌……”

    “我明白的。”朱高煦微笑道,“此事与高贡士无关,高贡士也是心向朝廷、才会劝阻齐部堂。齐部堂乃建文皇帝忠臣,当然要抗敌到底,毕竟靖难檄文上的名字无法消掉,家眷也不能白白坐罪了。”

    齐泰听得话里有话,顿时脸色十分难看。

    就在这时,高贤宁拱手道:“敢问兄台……”

    “我是朱高煦。”

    高贤宁听罢,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眼睛里露出忧惧之色。

    “高贡士莫怕。”朱高煦道,“我若是来抓你们的,怎能一个人来?又何必在此与尔等多言?”

    高贤宁道:“高阳王为何而来?”

    朱高煦好言道:“齐部堂现在是什么处境,高贡士理应知晓,窝藏齐部堂是什么后果,你也知晓。但高贡士仍不顾性命之忧,念及师恩,义也。本王敬佩之至,不想加害。”

    齐泰与高贤宁面面相觑。

    朱高煦道:“咱们谈个交易如何?”

    高贤宁见他看着自己,便拱手道:“高阳王请言。”

    朱高煦淡然道:“我父皇爱贤若渴,想请高贡士入朝为官,你却志在田园。为了给父皇举贤,只要高贡士愿意入朝为官,我便保齐部堂性命无忧。”

    齐泰顿时正色道:“成王败寇,事已至此,我奉上项上人头,请高阳王勿牵连贤宁。”

    “齐部堂稍安勿躁。”朱高煦的目光盯着高贤宁的脸。

    高贤宁沉吟道:“高阳王如何保恩师?”

    朱高煦笑道:“我甚么人你该清楚,连个人都保不住?高贡士入朝之后,我会请齐部堂亲笔写信,向你报平安。”

    齐泰道:“我岂是贪生怕死……”

    朱高煦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咱们不说这个可否?人能活、为何要死?我若是齐部堂也不想死。”

    朱高煦心道:你真的一心求死,在京师呆着等死就行了,还折腾甚么?我不信堂堂兵部尚书,会觉得京师城破之后、建文的势力还能起兵再战!

    高贤宁道:“一言为定!”

    朱高煦大喜,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高贤宁愣了一下,也学着朱高煦的模样伸手击掌,脑子还很灵活地回应道,“驷马难追!”

    朱高煦马上说道:“扬州城门已关闭,便只能让二位在此屈尊一晚,明日出城。齐部堂与我走,高贡士请回家中等待。”

    于是在姑娘成群的青楼客房里,三个男人共处一室、呆了一晚上。

    朱高煦没离开,他要看着齐泰。入夜后三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没什么心思说话。

    不仅高贤宁忧惧交加,朱高煦何尝不担心?齐泰是“头号奸臣”,朱高煦居然要救此人,一旦在任何环节出了丝毫纰漏,泄露了风声,朱高煦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偶然之间朱高煦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理喻。

    但他就是那样的人,觉得可以干,就干了再说!

    这世上,鲜有铁板钉钉一定能成的事。当年朱棣起兵,也没人向他保证一定能成功。不愿冒险的人,什么也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次日一早,朱高煦便带着齐泰出门了,俩人戴着大帽,先去买了一匹马,然后穿过扬州闹市出城……城门口还贴着通缉齐泰的告示。然而不知画像出自什么人之后,实在太写意了,完全没看出甚么能够辨别人的地方,画像里的特别之处在于上面的人头戴乌纱身穿团领。

    不过朱高煦依然紧张,出了城门才长吁一口气,转头笑道:“齐部堂进京赶考时遇到的那个窑|姐,着实有情有义,张信那厮太过分了,等有机会我帮你替她报仇。”

    齐泰一脸愕然。

    “开个玩笑。”朱高煦又笑道。

    二人骑马沿驿道向京师对岸的江北走,一路上齐泰没任何反抗,他是个文官,似乎还很有自知之明、很能审时度势。

    他们到了地方,等了一阵子,便见到了渡江而来的宦官王贵。

    朱高煦交代王贵道:“带他去‘桃花源’,交给那地方的主人。一路定要小心,万勿有丝毫大意。”

    王贵领命。

    朱高煦与齐泰告辞:“先生后会有期,记得写信给您的学生,叫王贵带回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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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风保证,不会在任何地方、写影响本书完整性的“隐藏章节”;纵横正版的内容,即是大明春色的完整剧情。

    就算有书友写得好的同人,也一定会与本书剧情不符、不相干连。

    高贤宁送走恩师和朱高煦,回到青楼客房收拾好东西,又在房里犹自坐了许久。

    外面传来的丝竹之声、女子拿捏强调的唱曲,此时已味同嚼蜡,他完全没了兴趣。那些东西虽美,确实只能在心中无事、身上无劳之时,方能有心境品味。

    而现在高贤宁却一肚子的忧心。岂不言恩师齐泰的安危,光是有一条已够他担心了:私通包庇钦犯,被燕王的亲儿子朱高煦看到。朱高煦只要说出去,一切就完了!

    但朱高煦说得也有道理,他若是来害人的,何必如此麻烦?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一阵喧哗之声,有女子的声音道:“那山东口音的人就在里边。他的好友出手阔绰,说那山东文士乃太学生哩!”

    高贤宁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有甚么事要事发了!

    “笃笃笃……”房门传来了敲门声。

    高贤宁听罢,心道既然来人讲究斯文、还要敲门,自己也不能无礼在先。于是他起身大方地开了房门。这时他马上愣了一下,因为站在门口的人是纪纲!

    纪纲是他的同窗、已任锦衣卫都指挥使。齐泰刚走,纪纲便出现在这里,好事还是坏事?

    “哈哈……”纪纲笑道,“高兄果然在这等地方。”

    高贤宁沉住气,微笑地作揖道:“同窗别来无恙?”

    “你看俺这身。”纪纲指着自己的官服,又指着高贤宁道,“老兄瞧不起俺,不请俺进去坐坐?”

    “失礼了,请!”高贤宁不紧不慢地微笑道:“我为何瞧不起纪兄?纪兄之生员功名已被革籍,既然未得建文朝恩惠,那投效今上有何不可?而我多年吃着朝廷禄米,每月到县学领着鸡鸭鱼肉铜钱,因此当年理应为济南城出力、劝阻靖难军攻城。你我不同哩!”

    “说得好有道理!”纪纲喜道,又回头道,“这是俺的同窗好友高贤宁,俺兄弟!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名震天下,连圣上也爱其才。你们都撤了!”

    众汉子抱拳道:“遵命!”

    二人走进客房,纪纲便满脸笑容道:“高兄与别的儒士不同,不迂腐。谁待你好,高兄便待谁诚心,俺便觉得高兄这样的人不错!”

    高贤宁道:“纪兄的人该早知道我在扬州了,却到今日才来。我已领情了。”

    纪纲笑了笑,沉吟道:“今上乃太祖之子,并非不能坐天下。今上既然召高兄进京,也算有知遇之恩,待高兄不薄啊。既然如此,高兄不如再看在俺的面子上,进京一回?”

    纪纲稍微停顿,又沉声道:“俺并不想勉强,前阵子圣上下旨召你进京,俺知道你到扬州了,不也没来强求?但昨日圣上召见俺,叫俺亲自来找你,兄弟就不好办啦!”

    “我愿与纪兄进京。”高贤宁忽然道。

    纪纲面露惊讶之色,“真的?”

    高贤宁道:“纪兄应知,我不是个爱玩笑之人。”

    纪纲双手合掌道:“太好了,高兄真乃痛快人!”

    高贤宁面带笑意道:“纪兄记着同窗情谊,我岂能抛却?”

    纪纲大笑道:“俺们这就走!快马返回,还赶得上城门关闭之前进京。”

    高贤宁拉住纪纲的袖口,低声道:“我有一言,纪兄可愿听?”

    纪纲道:“高兄但说无妨。”

    高贤宁居然附耳过来,耳语道:“纪兄这一行得罪人太多,不是好事。兄可闻兔死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耶?”

    纪纲愣了一愣,笑道:“俺知道,多谢高兄忠言。”

    高贤宁的目光在纪纲脸上仔细观察,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或许纪纲只是知道那两个词儿罢了。

    当天高贤宁便到了京师。酉时已近,皇帝仍然马上召见。皇帝见到这个写周公辅成王论、搞得天下士子都知道的人,竟也来归顺了,自是十分开怀。

    皇帝当天就封高贤宁为翰林院编修,并在京师赏赐了一座府邸。

    君臣相谈甚欢,直到深夜。以至于高贤宁只能坐吊篮出午门,并在千步廊后面东侧的翰林院衙署里住一晚上。

    高贤宁心里是清楚的:皇帝如此礼遇,看中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名声。

    天下进士、举人甚众,高贤宁一个太学生、功名只是秀才,凭所谓才华、便能与皇帝秉烛夜谈?

    今上不是汉文帝,高贤宁亦非贾谊。

    但高贤宁还有另一个价值,便是名声。一篇周公辅成王论,搞得天下皆知,朱棣要大义就不该攻皇侄建文……而现在写文章的人已经投靠了朱棣,既未以身作则,那文章所写之义、还能叫人信服吗?

    ……

    朱高煦昨夜酉时进城,先去了他爷爷兴办的官方窑|子“金陵十六楼”之一的醉仙楼,找了个姑娘作陪,听曲到深夜,然后马也假装忘记了取,径直摸回郡王府,只等明日再来取走坐骑。

    他在醉仙楼顺走了一条板凳,拿麻绳拴上,娴熟地翻墙回家,然后去了杜千蕊房里。

    第二天一大早,朱高煦便走出了杜千蕊的房间,出门碰见了脸上有几颗麻子的半老徐娘王大娘。王大娘见了他,揶揄地笑了一下,朱高煦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他便准备到饭厅去,等人上早饭。走到一条檐台下,却见姚姬拿着牙刷、刚刷完牙要进屋。姚姬面无表情地微微执礼,“见过王爷。”

    朱高煦顿时感觉姚姬今早似乎冷冰冰的,他疑惑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姚姬又道:“王爷若无事吩咐,我先进屋去了。”说罢转身便走。

    朱高煦想到她对自己浓情蜜意之时,再对照她现在的态度,顿时有种冰火两重天般的反差!姚姬身上的气息,有时候着实让朱高煦觉得反差太大、有点摸不着头脑。

    便像现在的忽冷忽热,又如她清纯秀丽中的妩媚妖娆。她的身段也是,没有宽松的僧袍遮掩了,穿上稍微合身的襦裙,胸脯简直大得不协调,但腰姿却只堪一握。幸好姚姬身材高挑、肩背挺拔,只是太诱人。

    朱高煦便唤道:“姚姬?”

    她刚刚走到门口,便转过身来,看着朱高煦,“王爷还有何事?”

    朱高煦脸上带着笑容,走上前道:“你吃醋了?”

    姚姬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舒缓,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爷乃宗室贵胄,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之事?我在您眼里,真的蠢到了那种地步,要和富乐院带回来的一个女子争风吃醋?”

    朱高煦一听,似乎是那个道理。于是他更困惑,又没惹她,她今早为何忽然变冷了?

    “那又是为何?”朱高煦收住笑意,皱眉道,“我有时觉得与姚姬十分亲近,有时明明在眼前、却仿佛在千里之外。”

    “没甚么!”姚姬目光有点闪烁,“我有失礼之处么?”

    朱高煦道:“那倒没有,就算有,我也不在意。罢了,我从来不愿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意说,那回房去罢。”

    姚姬微微屈膝作礼告辞,忽然又微笑着低声道:“杜姐姐既然要装,何不装得像一点?”

    朱高煦的嘴角顿时微微抽搐了一下,马上又开口道,“难道她不舒服,我怎么没听出来?”

    姚姬明亮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拂过,“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我能听出来。”说罢进屋子去了。

    朱高煦踱步去饭厅,一路上便在回想刚才的光景,寻思姚姬是什么意思……

    难道姚姬识破了他的伎俩,知道他前天晚上悄悄摸出去了?于是她的冷淡,是因为朱高煦干这事儿、没选她,所以埋怨他的不信任?

    朱高煦真的不够信任姚姬,因为有些事推敲起来比较蹊跷;而且问她家乡、底细时,她也语焉不详岔开话题。难道不无脑地信任一个人,有错么?

    不过,朱高煦也觉得有可能自己多想了。最后她那句话意思不明,但并不像指责朱高煦。

    他走到饭厅里坐下来,很快心情便好起来,因为丫鬟端上来的早膳、着实看起来很有食欲。一笼灌汤包,一大碗松花蛋瘦肉粥,数碟颜色各不相同的盐水泡菜。

    朱高煦昨天下午骑马二百里,没吃晚饭,半夜才从醉仙楼回家,现在着实有点饿了。

    他前世就是一个很重享受的人,享受便是满|足需要,不是说条件不好的人、就不能满足需要。食色性也,最普遍的满足不就是这两样?其中最简单又最重要的就是食,一天会饿三次,至少三次食欲,便是每天都能满足三回。

    朱高煦津津有味地用早膳,心情也渐渐好了。

    高贤宁答应进京做官,又有把柄落到朱高煦手里,今后朝中就多了一个他的人……这相当不容易,朱高煦不觉得自己作为藩王,在父皇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去拉拢朝臣、是明智之举。

    但另一方面,王贵一天不带消息回来,朱高煦一天就无法放心,总在担心和期待之中。

    这种即将得手、又有不确定感的感觉,就像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邂逅,心跳加快。他其实很受用。

    宽阔的千步廊,两侧聚集了许多衙署。而翰林院则在千步廊后面,是皇城里离皇宫午门最近的衙门之一。

    高贤宁便在这个衙门里上值,他是个谦逊随和的人。虽然同僚大多是进士出身,但很快就与他熟识了。

    在翰林院,真乃往来无白丁,结交的都是知书达礼之人,同僚待人很客气儒雅;环境又好,高贤宁很快便觉得在这里当官挺好的。

    京师因此给高贤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同僚里只有一个人有点瞧不起高贤宁的意思,很快高贤宁就听到一个多嘴的同僚告诉他:那人背地里说过高贤宁不走科举正路,专挑歪门邪道上位!

    又说高贤宁靠写《周公辅成王论》沽名钓誉,却马上自食其言、投靠新君,不过走“终南山捷径”罢了。

    那个人就是解缙。

    解缙的名声也很大,出名比高贤宁早。高贤宁很早就听过这个人的事,但他只是笑笑而已,并不作评论。

    传说中解缙还在襁褓中吃奶,就开始学识字了;五岁时神通之名已传遍乡里。接着考秀才、举人、进士是一路凯歌顺风顺水,乡试更是位列榜首,人称“解元”。

    等解缙考中进士时、还不到二十岁,在这个白发苍苍的人还极可能不中举的年代,不到二十岁的进士,那是相当了得!

    解缙科场得意,进入官场后就非常坎坷了。

    先是太祖坐皇帝的时候,太祖很爱其才,叫解缙“知无不言”尽管进谏。结果解缙真的什么都说,说了很多太祖的坏话,还说李善长有点冤枉云云……于是太祖虽然认可解缙的才华,却觉得用着不顺手,就叫他先回去修身养性。太祖的意思,自己不想用,还可以留给孙子用。

    于是到了建文朝。解缙马上进京为太祖吊丧,结果与多名朝臣结怨,总遭弹劾。建文皇帝感觉非常棘手,又把他贬到甘肃去了。准备留着等以后缺人了再用。

    等到建文四年初,解缙又回到了京师,但建文皇帝刚想起他、皇帝自己就“自|焚”了。

    不过这时京师又有了新皇帝,便是永乐帝。解缙上来投靠,说甘肃太远、羊太多,想做京官……永乐大喜!

    原来的燕王府一屋子武将,不缺武将,就缺文官!他娘|的居然有士林名人主动来投,永乐马上把解缙当作宝贝,准备好好用他。

    解缙马上被任命了京官,先做个翰林侍读再说。于是解缙终于翻身了。

    ……最近高贤宁和解缙又要在一个屋子里上值,因为大伙儿要一起编修《太祖实录》。先编修,做一些准备工作,等以后才能定稿。

    翰林院的大堂上,摆满了书籍案牍,空气中飘着墨香,“沙沙沙”毛笔尖流过宣纸的声音之间,偶有儒士读到精彩之处,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

    阳光洒满宁静风雅的书堂,这里一片明净敞亮。有人提着笔、捻|着胡须沉吟斟酌字句、有人端坐在书案前,手里的笔灵巧如行云流水,有人在打躬作揖向同僚请教。

    大伙儿面有神圣严肃之色,因为他们在修编的东西,要流传青史!便是千年之后,后世子孙也要看这些东西来理解此时的人;就像此时的人,要读隋唐的文献,才能了解大唐盛世、千古明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喊:“圣上驾到!”

    众官吏马上就放下了手里的事儿,都走到大堂外迎接行礼。

    皇帝朱棣走上前来,亲手扶起一个文官,和颜悦色地说道:“起来,都平身,做自个的事。朕前来不是为了打搅爱卿们办事,只是来瞧瞧朕的大臣在做甚么。”

    于是众官吏谢恩,迎皇帝进了翰林院大堂。大伙遵旨,重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忙活起来……而且看起来比刚才的不慌不忙、要忙碌多了,人们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朱棣一边偏头去看文官们手里的卷宗,一边不断点头赞许,饶有兴致地在翰林院呆着。让大伙儿都瞧瞧,今上不仅在马上能打天下,下马也进得翰林院,能与饱学鸿儒们相处。

    就在这时,高贤宁拿起一叠卷宗,走到了解缙面前,拱手道:“请解侍读参详参详,下官今日修订的这些初稿,是否恰当?”

    解缙看了高贤宁一眼,便拿起那叠稿子,刚看几眼,马上就道:“谁告诉你,太祖第四子乃孝慈高皇后(马氏)所出?”

    一句话出来,许多人纷纷侧目。正闲庭信步的朱棣也马上转头看过来,毕竟“太祖第四子”说的就是他。

    “难道不是?”高贤宁一脸困惑道,“那应该怎样写?”

    解缙道:“本官在问你,谁告诉你的?”

    高贤宁道:“天下皆知的事儿,很多人都是这样告诉我的!”

    解缙的脸顿时因恼怒而发红,说道:“高编修,你给我找出来,何处记载了此事!”

    “下官正是找不到,才写天下公认之事。”高贤宁直着腰站在那里,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岂有此理!”解缙顿时冷笑了一声,指着高贤宁的鼻子的手又放下了。

    他长呼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后辈要多看、多学,要谦虚一点,不要以为写过一篇有名气的文章,就可以随意涂抹青史了。你知道咱们在做甚么吗,啊?这是太祖实录、将来便是青史!给后世万代子孙看的,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解缙摇头叹息不已。

    高贤宁道:“下官就这么写的,不然解侍读来说说,该怎么写?”

    解缙道:“那就去查,查到为止!”

    高贤宁不动声色道:“下官查不到哩,要不您帮个忙?”

    解缙顿时向朱棣抱拳躬身道:“圣上,这高贤宁真愚不可及,请圣上明裁!”

    朱棣的脸色顿时像猪肝一样,站在那里手脚无处放置一般尴尬……主要这事儿很怪异,难道朱棣连自己是谁生的都不知道?他要怎么明裁?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道:“恭问解侍读,若是咱们甚么都查不到,还有脸领着朝廷禄米吗?”

    朱棣听罢,看了解缙一眼,似乎某个地方在发疼一样的表情,道,“朕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万急之事……”说罢便要走。

    众官忙拜道:“恭送圣上!”

    高贤宁一面跪拜,一面心道:终于可以在翰林院清净一点做官了。

    大明洪武三十五年四月下旬,朱棣册立徐氏为皇后。大典之后数日,皇后诸子女陆续上表道贺,徐氏遂在御花园设家宴,宴请亲眷。

    世子接到懿旨时,袁珙刚来到世子府。

    袁珙是从玄奘寺径直过来的,他原来是江湖相士,并不信佛,去寺庙只是因为姚广孝住在寺庙里。袁珙、金忠都是姚广孝举荐到燕王府的,他们才有今天的高官厚禄。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中居功甚大,今上登基后,要赐他豪宅、宫女,他竟然什么都不要,只住在寺庙里。早上穿官服再去上朝,下朝就穿僧袍了。

    世子忙着换衣服,却不避袁珙,问袁珙何事。袁珙却捻|着嘴唇上的胡须,没吭声。

    于是世子穿好了团龙服,便屏退奴婢,复问之。

    这时袁珙才道:“今日似乎不太恰当,改日上朝在御门里,世子可为方孝孺家求求情。”

    “啊?”世子正在抚弄身上的袍服,这时手上的动作马上停在那里,他震惊道,“袁寺丞这是要俺忤逆父皇?”

    袁珙皱眉道:“谈不上忤逆。”

    世子扶住椅子坐了下去,他连一刻也不想多站,能坐着绝不想站着。他说道:“父皇肯定会不高兴!那方孝孺名气虽大,却拒不投降,还骂了父皇。而且方孝孺的养子方忠义,刺|死了御史景清。父皇怪其圈养死士,十分震怒!”

    世子顿了顿,继续又道,“洪武末,景清便与父皇交好,在危难之际心向父皇,之后一直都有来往;景清之女,曾认了母后为义姊。而景清却被方孝孺养士当街谋|刺,俺若此时为方孝孺家求情,不惹得父皇盛怒?”

    袁珙不动声色道:“世子言之有理。不过世子敢冒圣上之不讳,必得心中怀仁,方有此义举,天下士人都看在眼里的。若圣上能纳世子之谏,也有益于圣上也。”

    世子听到这里,与袁珙面面相觑。

    “天下士人之心呐……”袁珙又沉声道。

    ……御花园在春和殿西侧。朱高煦得召见,收拾了一番,想着是家宴,便不管那么多,穿了身紫色的圆领了事。

    他从皇城北面的北安门进城,又到了北上西门,走过长长的甬道,他才进了皇宫。走那条甬道,让朱高煦感觉十分不快,两边红色的高墙,头上只有巴掌大一块天,有种深陷囚笼的错觉。

    朱高煦走进御花园时,觉得皇宫的花园也不过尔尔,还比不上城里一个最普通的园子。因为只有稀疏的大树、中间以地砖铺地,所以显得非常单调,可能是为了防止有藏匿之所。

    他还看到一个水池和一座假山,同样非常单调,没有任何花草的点缀,一眼就能看尽。树木全不靠近墙,墙又高,身在宫中、看不见外面的任何东西。朱高煦顿时感觉,在这宫里稍微久点、肯定会很压抑。

    一个宦官带着朱高煦,路过假山,朱高煦转头观看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前走。忽然迎面来了个小姑娘,朱高煦初时以为是宫女或嫔妃,但看了一眼便觉得不像。

    那小娘十分清秀漂亮,皮肤细腻白皙,脸上还带着稚气,从衣领露出的脖颈、和袖子外的手腕如同削葱般又白又嫩,人看起来白净又清纯。不过这姑娘穿的绸缎衣裳明显不合身,明显太大了,好像不是她的衣裳一样。

    小娘走近了朱高煦,便让到一旁,微微屈膝作万福礼。她本来很有礼节,这时却抬起头悄悄看朱高煦,一双明亮如月光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

    小娘给朱高煦的印象相当好,她的清纯、她的明亮坦然的目光,让人感觉美好,仿佛世间没有了阴秽,世界都是那么敞亮美妙而生机勃勃。

    朱高煦今年十九岁,嘴上只有浅胡须,但也明显是个男子。在宫里见到男子肯定是很稀罕的,所以她才好奇罢?

    朱高煦也迎着她的目光,四目相对,那姑娘便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秀美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两朵红晕,还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你不是宫里的人?”朱高煦没忍住问了一句。既然不是宫里的人,怎么会在御花园游逛?他的几个姐姐妹妹,他当然是认识的,但不认识这姑娘。

    小娘马上轻快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呀?”

    “我猜的。”朱高煦微笑着温和地说道,他觉得这小姑娘清纯可爱,便开玩笑道,“你在长身体,可没必要把衣裳做那么大罢?哈哈!”

    小娘脸一红,“不是我的衣裳。”

    “哦?”朱高煦发出一声疑问的声音。

    小娘脱口小声道:“娘帮我借的。我本来有丝绸做的衣裳,但丝绸太娇气过两年就旧了,还容易坏。我要来皇宫,总不能穿着旧衣裳哩……”

    她心直口快地刚说到这里,似乎觉得不对劲,急忙又住嘴了。她脸上顿时一红,十分尴尬的模样。

    朱高煦更好奇,微笑道:“真是怪了,能进皇宫的女眷,需要借衣裳?”

    小娘看着朱高煦不吭声了。

    朱高煦笑道:“我随便问问,不愿说就算了,不用勉强。”他说话很温柔,毕竟是在和一个估摸十三四岁的美丽小姑娘说话,小姑娘也很友善,怕吓着了她。

    这时小娘便道:“我失礼了,竟说这样难堪的话,你莫笑我。”

    朱高煦摆手道:“没有,是我失礼了,不该多问。再说衣裳并不重要,人美中慧,谁不敬之?王宝钏在寒窑住了十八年,也没见世人瞧不起她哩。”

    小娘听罢柔声道:“大哥哥待人当真和善。”

    “哈哈,多谢夸奖。”朱高煦抱拳道,“妹子心肠好,身边的人也定然很快乐。”

    ……这女子正是武定侯郭英的孙女郭薇。她的娘亲徐氏,是皇后娘家人。皇后家宴,遂请了她们母女三人进宫赴宴。姐姐很拘谨,郭薇却对皇宫御花园很好奇,便在附近走动了一会儿,这才碰见了刚才那公子。

    郭薇心里正有点怪自己说话不注意,而且她知道家里很快就没那么窘迫了,祖父去世后,听父亲说因为十多个伯伯、叔叔分家业没谈好。只要分好了,何至于连件新的绸缎衣服都没有哩……

    这大哥哥人倒是不错哩,说话温柔,还很会替人着想。郭薇很想问他是谁,但又觉得不好意思,话到嘴边终于没问出来。

    她又悄悄打量了几眼,见他虽算不上文质彬彬,却是整洁干净、身材高大挺拔,一点都不像是恶人。他的衣裳熨烫得笔直,颜色不扎眼也无花纹,料子却隐有光泽,深紫团领里的白绸里衬一尘不染。身上无多装饰,只有腰间一块羊脂玉佩,乳白温润纯粹,一看就价值不菲。整个人看上去毫不浮夸,十分淡雅。

    而且他的声音有磁般特别好听,说话温和,言行从容,对人还很亲切。唯有那如山的身材叫小娘觉得有压力,隐隐有窒息之感。

    这时他说道:“我还有点事,不多说了,告辞。”

    郭薇也慌慌张张地行礼道别。

    男子便转身走掉了。

    郭薇走出两步,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高大挺拔的背影。

    一时间那背影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老是冒到眼前……可是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姻缘,已答应父母要嫁给高阳郡王那个恶霸!郭薇便闷闷不乐起来,无精打采地走着,围着水池假山绕了一圈。

    连郭薇也觉得这皇宫御花园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反倒是用膳的地方,那些房屋着实修得很华贵,上面的颜料图案,在别处都看不到。她便默默地回娘亲徐氏那里去了。

    朱高煦与宦官刚走到一排重檐房屋旁边,便见宦官郑和迎面疾步过来了。

    “郑公公幸会。”朱高煦率先招呼道。

    郑和看了一眼旁边的宦官,上前拱手,沉声道:“建文皇后马氏欲结绳自尽,幸得宫女发现得早,及时喊人救之。后来马氏欲见高阳王,皇爷准了,下旨叫奴婢来找您。”

    “马氏为何见我?”朱高煦道。

    郑和道:“马氏问宫人,文圭在何处。初时无人能答,她便寻机自尽。后有人告诉她文圭在凤阳,她不信,要见高阳王。或因高阳王救过她的性命,她最信的人就是您。”

    朱高煦看了一眼快到头顶的太阳,说道:“今日母后在御花园设家宴,但既然父皇有旨,那便劳郑公公去见我母后,为我告歉,向母后说我改天再来问安。”

    “高阳王放心,奴婢这便去禀报皇后娘娘。”郑和道。

    朱高煦又问:“马氏应该不在礼部那边,现在在何处?”

    郑和便招手让后面的两个宦官过来,说道,“她在东六宫东北角的一个院子里,那里原来是当作冷宫的地方。奴婢叫两个小的带高阳王过去。”

    朱高煦点点头,忽然问道:“文圭真在凤阳……活着?”

    郑和道:“真没骗她哩。”

    于是朱高煦便抱拳告辞。

    御花园在西边,要走到东边去,朱高煦等人在红墙之间的夹道上走了许久、才到柔仪殿西北边的冷宫。

    他被带进一个院子里,等宦官们打开里面的一道房门,便见马恩慧被两个宫女守着。朱高煦打量着马恩慧,见她已没穿那天的礼服了,此时一身素净的白衣裙,头发也凌乱、嘴角还沾着一缕青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看起来十分凄惨。

    “高阳王,文圭还在吗?他们把他怎样了?”马恩慧看到朱高煦,立刻就问道。

    朱高煦道:“文圭在凤阳好好的。堂嫂且放心,文圭乃朱家子孙,又被送到了凤阳守着皇陵,谁敢当着我朱家祖宗的面亏待他?”

    或是朱高煦这几句话挺有道理,马恩慧真的就松了口气,只是脸上依然有忧色。

    “唉……”朱高煦有点于心不忍地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觉得皇后沦落至斯很凄凉,却是觉得马恩慧作为母亲很让他动容,她已自身难保了,却还更担心孩子的处境。

    朱高煦又温和地好言劝道:“堂嫂万勿再做傻事,咱们多点耐心,等等看。等过两年,事儿或许有转机。不然,堂嫂可就再也不知道文圭以后怎样了。”

    马恩慧不知何时已满面清泪,哽咽道:“我就是放不下文圭,不然早就……”

    “高阳王,我求你照看一下文圭。”她又道。

    朱高煦站在那里,心道:嫂子也太高看我了,这种事,我即便是皇子,能插手干涉?

    他沉吟片刻,又想趁机和马恩慧谈条件,但见她可怜楚楚一脸清泪的模样,朱高煦竟动了恻隐之心,不想骗她。于是他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我其实……”马恩慧忽然停止了抽泣,脸上纠结的神色。

    朱高煦见状,立刻抬起手、转过头道,“你们在院子里等着。”

    “是。”宦官宫女屈膝退出了房间,只是房门还敞着。

    朱高煦便沉声问道:“堂嫂知道建文君下落?”

    马恩慧却忽然冷笑了一声,肩膀在剧烈地抽搐。她脸上带着泪痕,却露出奇怪的笑意,真是十分诡异。

    “太子也是我儿。”马恩慧冷笑道。

    朱高煦点头用极低的声音道:“那倒也是。堂嫂若没想好是不是要说,就千万不要承认你知道什么。谨防被用刑逼供。”

    马恩慧刚说漏了嘴,可能也是因为比较信任朱高煦的缘故,所以他便好心回报之……他前世因为赌博几乎不被所有人相信,所以很在意别人的信任。

    “高阳王……”马恩慧顿时收住了那疯狂的苦笑,愣愣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不愿承认自己对敌人的妻子有恻隐之心,便小声道:“我既然救了堂嫂,便不愿看你再次去|死。”

    马恩慧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目光在朱高煦的脸上游离不定,沉声道,“你是燕逆之子,不想逼我?”

    朱高煦眉头紧皱,沉吟道:“想逼你的人很多,不多我一人。既然堂嫂难得地有点相信我了,我不逼迫你,才能在这事儿上有点作用,这也是为父皇分忧。”

    俩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好像在说悄悄话一般。

    “好牵强的理由。”马慧恩道。

    沉默片刻,朱高煦便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啥也不会承认。”

    马恩慧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出卖你?”

    朱高煦不置可否,只抱拳道:“堂嫂稍安勿躁,在宫里安心住着。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但没骗你,文圭确实还好好的在凤阳。你不再自尽了?”

    马恩慧道:“现在日夜都有人看着。”

    “那我不便久留,告辞。”朱高煦抱拳道。

    他刚走到门口,马恩慧忽然道:“高阳王……”

    朱高煦转过头看着她,她有点尴尬地说道:“高阳王何时再来看我?”

    “不好说,这里是后宫。非父皇准许,我不能进来。”朱高煦道。

    他走出冷宫时,正午时辰已经过了……可惜了皇宫佳宴,他又错过了一顿珍馐美味。

    ……此时御花园一处厅堂里的宴席快结束了,郭薇已吃得很饱。姐姐虽然提醒过她,她也听话,用膳时比较注意,但她在没必要放筷子时就不放,虽然举止尽量矜持,动作不快、却也很少停下。

    没法子,这些菜实在太好吃啦。

    她一边吃,一边也在注意对面那桌坐的男宾客,宴席是男女分开坐的。但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在御花园里一脸怜爱地和她说话的人。

    郭薇没有哥哥,又被家里人定好了姻缘,她偶尔想起那背影,心里会希望那个人是她哥哥。便能宠着她、怜爱她、护着她。

    那个人真是很神秘,明明出现在了御花园,却没在宴会上看到。难道他不是来赴宴的,那是作甚么的人?

    午宴罢,皇后独召郭徐氏入内谈话,却没叫郭薇姊妹二人去。她们只好换了一个桌子,宫女已端来漱口水和茶水、点心、果子。

    不过郭薇吃得实在太饱了,已吃不下那些精细的点心,只能看着。

    朱高煦等人的母亲被册封为皇后,不几日“靖难”功臣皆论功行赏,多人封公、侯、伯。唯有诸皇帝子女迟迟未进封,朱高煦等仍旧是郡王郡主一级的名位。

    王爷平素是比较闲的,朝廷文事武事一概不能管。除非皇帝召见,朱高煦连日常的朝事也不用去。大部分时候,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高阳郡王在京师几个月竟然没惹甚么事,也没听说有人命案,众臣都感到十分庆幸。传言是因为好色,新得了美貌小尼姑、青楼歌妓、几个抢来的民女等人,整日在府上宣|淫,没空惹是生非了。臣民悄悄议论高阳王之后,便回家告诫妻女,别靠近高阳郡王府那边的街道。

    不过偶尔大朝,朱高煦会跑到奉天门去朝拜,以便有点正事干,不用那么宅。

    五月初一大朝,朱高煦又去了。等他到了奉天门时,见大哥也在,两兄弟便寒暄了几句。

    朱高煦又找熟人朱能、邱福、张武等聊天,了解一下朝廷最近的大事小事。

    等皇帝驾到时,本来御门里乱糟糟地站着相互说话的朝臣们,这时便分两边排好了队,等着行叩拜大礼。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许多功臣武将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前面一个人,人们面有不悦、甚至又怒气。武将瞧着的那个人,位列武臣之首,居然是李景隆!

    李景隆本来就是国公,开了外金川门之后,现在更有水涨船高之象了。或许他没回头看大伙儿的表情,或许是别的甚么缘故,李景隆站在那里昂着头的样子,似乎十分得意。

    皇帝坐上宝座,众人便行礼,礼乐按规矩鸣奏。

    礼罢,当宦官说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世子朱高炽站了出来,躬身拱手道:“儿臣有事启奏。”

    “说。”皇帝的声音道。

    世子道:“儿臣以为,刺御史景清者方忠义,原不姓方,并非方孝孺之子,名为养子实乃奴仆。朝廷不应以奴仆之罪,牵连其家主。请父皇降恩,稍加宽恕……”

    世子一席话出来,御门内立刻议论纷纷起来。朱高煦没留神,顿时也很惊讶……世子胆子很小的,为何今日胆子那么大,敢逆着父皇的意思说?

    但朱高煦想了一下,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必定有人给世子出谋划策了。为方孝孺求情,就是给天下所有读书人面子,这是在收买人心!

    朱高煦转头观察那些议论纷纷的官员,果然不少人一边说一边还在频频点头。这下世子的名声又更好了!

    眼下太子、亲王、公主的分封迟迟未决,大哥以嫡长子的身份,也是很拼了,他没办法、下不了台。

    谁给他出的主意?朱高煦首先想到的是和尚姚广孝!虽然父皇登基以来,姚广孝就很少去世子府了,但他的那两个心腹,金忠和袁珙可是在世子府走得很勤。

    而且“靖难军”刚进京的第一天,姚广孝就给方孝孺求过情,极力阻止父皇杀方孝孺,方孝孺才能在诏狱关到今天还没处|决。现在姚广孝出谋让世子继续来劝,应该也是一石二鸟之策,帮助世子的同时、也能为姚广孝自己的主张尽力。

    上位沉默了一会儿,朱棣的声音道:“你退下,朝廷自有主张。”

    “儿臣遵旨。”世子拜了一下,谢恩退到旁边。他并未坚持,只要求了情,不管结果如何、天下读书人都会领他的情了。

    朱棣声音又道:“李景隆,朕听说你此前便负责裁断《太祖实录》,这两天你便去翰林院,继续办此事。”

    李景隆顿时拜道:“臣领旨,谢圣上恩!臣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今上居然叫李景隆这个号称“文武双全”的武将去修书,或许李景隆真的知趣一点……前阵子解缙的事儿,可能已让今上觉得修书只交给文官很不靠谱。

    皇帝早就当众说过多次,他的生母是太祖孝慈高皇后马氏。那解缙居然非要找卷宗存档去查,这也太过分了,皇帝自己是谁生的都记不清楚么、亲口说的事儿还能有错?

    朱高煦看到这个场面,不禁心道:古代朝堂恐怕就是这模样,中枢真正想干的事,从来不正大光明地说出来,都要靠猜靠悟。虽然朝廷里悬挂的牌匾有一副写着正大光明,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

    早朝之后,朱棣批阅奏章、接见大臣,一直忙到中午,连茶也来不及好好喝一口。于是午膳之后,他疲惫不堪地在御门后面找了间房,躺下想午睡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之中,朱棣做了个梦。

    初时他并不知道是梦,以为自己已经从午睡中醒来了,正走到皇宫大殿上,却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殿宇、龙椅都是他熟悉的东西,但大殿上烟雾沉沉的,好像是晚上起了雾、又似乎是清早天还没亮。那幽蓝的光、地上白茫茫的雾,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竟然像是阎王殿上一般!

    就在这时,雾中走来了几个人。朱棣一看,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走在前面的居然是太祖和建文帝!

    建文帝道:皇祖父,就是四叔抢了我的皇位。

    太祖怒视朱棣:下来,那位置不是给你坐的!

    建文帝道:听到皇祖父的话了么,赶紧下来!你没资格坐皇位,本就该是我的。

    朱棣想辩驳,俺靖难就是听了太祖祖训啊。但他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憋得非常难受。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过来了,一个他的长子朱高炽,一个是次子朱高煦。

    后面来了一群文武大臣,文官们看到朱高炽,跪伏在地,只拜朱高炽,一个劲歌功颂德说高炽宽厚仁义、高炽好!大家竟然都不理他朱棣!

    朱棣大怒,想说:俺还坐在皇位上哩,你们啥意思?高炽!俺刚刚坐上这位置,屁股还没热哩,你急个啥?

    可他仍然说不出话来。

    次子高煦走过来了,高煦忽然拔出一把剑来,说道:父皇,我功劳那么大,天下都是我打的,还不把皇位让出来?

    朱棣已是怒不可遏,一边后退一边指着高煦,心道亲儿子居然拿兵器指着老子?想造反吗,反了天了!

    ……“来人!”朱棣猛地坐了起来。

    “皇爷,奴婢们在。”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朱棣睁开眼睛,见阳光正从窗棂之间洒进来,周围一片宁静。哪里还有雾?刚才那一堆人,一个也不见了。面前只站着一众宦官宫女。

    朱棣深吸一口气,马上明白刚才是做梦了。

    “召胡濙来见俺!”朱棣马上下旨道。

    一个宦官道:“奴婢领旨。”说罢倒退着小步走到房门口,这才转过身,疾步走了出去。

    那胡濙原是建文朝廷的户部给事中,靖难军进城后主动来投,并密报皇帝:主录僧溥洽在奉天殿起火前进宫,疑是溥洽接应建文帝,帮助建文帝逃走了。

    朱棣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时宦官郑和入内。

    朱棣忽然又道:“俺听说张辅的妹妹长得很漂亮?”

    郑和愣了一下,说道:“奴婢虽未见过,但确有耳闻,信安伯(张辅)之妹国色天香,秀外慧中,知书达礼。”

    郑和的神情有点怪异,因为他似乎知道一件事……靖难之战时期,今上口头答应过,要张辅之妹许给世子做侧妃。因为守孝时间未到,这事儿才一直没有人提起。

    而且听说张辅的妹妹似乎长得很一般……

    但郑和是个知趣儿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知道那件事,现在他也肯定不知道了。

    “嗯……”朱棣听罢点点头,继续在房里来回走着。

    许久之后,有宦官道:“禀皇爷,户部给事中胡濙奉召觐见。”

    “让他就到这里来见俺。”朱棣道。

    不多时胡濙便到这间朱棣随便找的署房里来了,他先行跪拜之礼,得到“平身”的圣旨,才站了起来。

    这胡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士出身。朱棣也有点怀疑这年轻人,是不是为了钻营上位,才故意密告溥洽。

    但也有可能胡濙说了真话,毕竟朝臣只知道建文帝“自|焚”了,没人说建文帝跑了。胡濙一口咬定建文帝跑掉了,而且是在皇帝面前说话,他多半知道点内情。

    “溥洽还未招供?”朱棣直接问道。

    胡濙躬身道:“回禀圣上,溥洽的供词语焉不详,还未有进展。臣不敢用酷刑,因溥洽与某高僧有旧,臣刚得知此事,不得不慎重。况溥洽是目前唯一线索,又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此事便更加棘手了。”

    “你是说道衍?”朱棣问道。

    胡濙沉默片刻,不敢不回答话,便抱拳道:“正是。”

    朱棣问道:“道衍给你打招呼了?”

    胡濙道:“回圣上话,没有。”

    “嗯……”朱棣又从鼻子里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过了片刻,他又道:“不止溥洽。马氏还在宫里,朕叫人把她换个地方,你可以进出询问。”

    胡濙道:“臣明白了。”

    朱棣挥手道:“去罢,加紧办事,别太拖拉。”

    胡濙忙道:“臣不敢,臣谢恩告退。”

    酉时的鼓声敲响后,诸衙署官吏下值,皇帝也要乘御辇回后宫了。一天的公事接近尾声,只有各宫殿的宦官宫女要轮值继续工作。

    皇宫里数万人,但几乎都见不到皇帝。朱棣几个月以来,晚上或独寝、或在皇后那里,从来不在别的嫔妃房里过夜。

    徐皇后贤,偶尔会劝皇帝雨露均沾。朱棣遂召别的嫔妃侍寝,完事便叫人带走,依然不留任何嫔妃过夜。

    今天朱棣刚过乾清门,便下旨队伍径直去坤宁宫,仍旧去找徐皇后。

    徐皇后刚被册封为皇后,搬进坤宁宫住得很高兴。但朱棣知道她很快就会厌倦,正如他厌倦住在乾清宫一样……正殿太大,还有点潮湿,看起来霸气,却并不适合日常起居。

    朱棣到了坤宁宫,走上石阶、便见到皇后来迎驾行礼。站在坤宁宫门口,只见周围都是空荡荡的砖地,这座大殿矗立在正中间,周围无数当值的宦官宫女都跪拜下去了。

    确实有唯我独尊的感觉!但众目睽睽之下,既然皇帝皇后代表天意,一切自然也要讲究一点。所以徐皇后才执礼甚恭,叫人觉得十分见外。

    二人走进坤宁宫正门,正对着大门就有一把大椅子,床摆在隔壁,从窗子上就能看见,也是非常大。走到这里,隐隐仍有种要上朝办公的感觉……乾清宫也是这样,所以朱棣不办公的时辰,宁肯呆在东西暖阁,也不去自己的寝宫乾清宫。

    朱棣是皇帝,遂在正中的大椅子上坐下,又叫徐皇后坐在旁边。宫女立刻沏茶、端着点心上来了。

    这时徐皇后开口道:“那天家宴,我见过了郭铭次女郭氏,我很中意哩。那郭氏年方十四,年纪正好,身家清白、乃武定侯孙女,郭徐氏嫡女。面相一看就是温柔贤淑之人,长得是端庄秀丽、肩背如削,肌肤如玉、唇红齿白,一双手儿可好看,便如去皮的春笋一样,叫人看了十分欢喜。

    圣上此前也赞同这门婚事,那天我见到了郭氏,一时喜悦,便自作主张与郭徐氏谈过了。郭徐氏也无异议。”

    朱棣面带笑容道:“俺知道你早就急坏了。既然皇后看得上,俺也当然赞同。”

    “做母亲的哪能不急此事哩?高煦都十九岁了,竟未大婚。我每每想到此事,便总觉得过意不去,没尽到母亲之责。”徐皇后道,“今圣上准许了,我想尽快派人去问名纳采,把这事儿抓紧办了。”

    她沉吟片刻,又道:“家宴时,高煦有事未到;本来我是想趁那天的机会,让他也看看的……如今没能让他看见,倒也无妨,以前我就问过高煦,高煦说过此事全依父母。”

    朱棣对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见,但此时却开口道:“郭氏的嫁妆,由俺赏赐给她,定要丰厚。”

    徐皇后喜道:“圣上隆恩,改日叫郭铭家的人来谢恩。”

    郭氏的嫁妆,也是要带到高阳郡王府的。朱棣明着是恩赐郭家、看在武定侯的面子上,实则也是便宜了高煦……他这么做,既在财物上厚待了高煦,又不至于让子女们觉得不公。

    朱棣听徐皇后说到了婚嫁之事,又想起大将张辅的妹妹。他既然已经开口在宦官们面前提过了,此时张辅便不能再与世子联姻。

    过了一会儿,朱棣忽然开口道:“郭铭是不是有两个女儿?”

    徐皇后道:“是哩。高煦要娶那个是郭铭嫡女,她还有个姐姐,虽非嫡女,却也是郭徐氏养大的。”

    朱棣便随口道:“叫那妾生的长女,许给世子为次妃罢。”

    徐皇后没有异议,若无必要、她向来不会反对朱棣的意思。

    ……皇帝亲口说的事,徐皇后没两天就先派宦官去武定侯府,私下问郭铭,是否有意将长女许给世子为次妃。郭铭马上就同意了。

    自从郭徐氏母女进宫赴宴之后,武定侯府的宾客日渐多起来,郭家重新恢复了地位。

    大多数人都是来找郭铭结交的,羡煞了郭铭的兄弟姐妹们。个中缘故,郭铭心知肚明,无非就是他与皇室开始亲近了。

    现在不仅能和高阳王联姻,还能与世子联姻,郭铭简直觉得、郭家的富贵至少要稳几代!不管谁做了太子、和将来的皇帝,郭家在皇室都有情面在的。

    郭铭答应了皇后派来的宦官之后,才将这事儿告诉徐氏和郭嫣。

    他说道:“此乃好事,我当时便觉得没甚么可商量的,便不敢忤了皇后的好意。”

    郭嫣也没像上回一样吓晕了,她的脸蛋红红的,问她话时,她只是轻声道:“这等事,皆尊父母之命,做女儿的怎好意思说甚么呀!”

    “哈哈……”郭铭听罢笑了起来。

    郭嫣其实心里有数,她是个有主张的人。虽然是要做世子次妃,但最近几个月都说皇帝嫡长子高炽能做太子,以后就是太子次妃、也挺好的。

    关键还是世子的名声不错,据说是个极好的人;这种大事,不仅要挑身份,还要看夫君本人是什么人的。

    那天家宴,因女眷没有与宗室贵胄们坐一桌,郭嫣第一回进皇宫、在众人之间用膳,十分紧张,连饭菜的滋味也没尝明白,生怕出错,更也没注意那些人,却不知道另外那一桌皇子驸马究竟有几个人、谁是世子。现在想来,倒有点惋惜。

    果然父亲郭铭也沉声道:“那高阳王声名狼藉,又没名分,恐怕当不了太子……”

    刚说到这里,便见薇儿进来了,郭铭马上住口,看了一眼哭丧着脸的薇儿,他佯作不知、便只说世子了,“世子乃圣上嫡长子,成为皇太子的可能最大。嫣儿便是次妃,将来也贵不可言!”

    郭铭又道:“据说世子面有福相,宅心仁厚,是个谦逊文雅之人,常与文人士子谈论诗词歌赋,诸朝臣皆喜之。”

    “世子多大年纪了?”郭嫣不动声色地低声问道。

    郭铭顿时又笑了,说道:“今上正当壮年、如日中天,皇子能有多大?世子应该二十有余,为父今天才知道这事儿,改日打听一下。”

    郭嫣的脸蛋红红的,没再吭声了。

    “世子身份尊荣,又是知书达礼的谦谦君子,嫣儿有福了哩。”徐氏也高兴地说道,她又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温言道,“薇儿是高阳王结发妻,也是不错的。”

    郭铭点头道:“对的,咱们家眼下能靠得上的,反而是高阳王,薇儿一旦过门就是王妃,在高阳郡王府说得起话的。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哩,你别哭丧着一张脸。”

    “哦……”薇儿应了一声。

    郭嫣正有点走神,什么诗词歌赋、文雅君子等词儿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高贵俊朗的皇子手里拿着诗书,走在华丽的廊芜上,身材颀长如玉山之将倾,他翘首迎风,一面沉吟着文言字句,一面面有忧色,他正在心疼着在杀|伐过甚的皇帝治理下、那些天下黎民百姓啊。

    他心怀天下,天降大任,决心仁义治国、善待万民,必定需要一个秀外慧中的美丽妃子,替他打理内务,照顾他的冷暖、慰藉他忧国忧民的心。

    郭嫣的脸蛋绯红,埋着头在那里默默不语,脑子晕乎乎的。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凶狠丑陋的大汉跳了出来……毕竟世子、高阳王在明争暗斗太子位,传得是满城皆知。但那愚蠢的武夫怎能是胸有成竹、满腹韬略、名正言顺的皇嫡长子对手?

    郭嫣想到这里,转头看妹妹时,妹妹正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自己。郭嫣心道:看在好妹妹的份上,到时候自己一定要替她求求情。

    这时候郭嫣想到当初是妹妹替她挡了高阳王的婚事,顿时十分心疼地抓住妹妹的纤手,愧疚地小声说道:“好妹妹,姐姐对不起你。”

    薇儿刚刚已经打量了郭嫣很久了,这时便嘀咕道:“姐姐,世子人好,也希望那世子妃也好哩。”

    郭嫣听罢轻轻点头,心里有点阴影,但她觉得:那世子妃肯定比不上自己年轻貌美!

    高阳郡王府里雾沉沉的,许多人在打扫院子,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朱高煦在檐台上走动着,看着宦官宫女在那里忙活,还有宗人府的官吏进进出出,忙着张贴着剪纸对联、带人搬东西进门楼。

    几个皇宫里来的宫女把抹布从窗户拿下来,一起屈膝作礼。

    朱高煦便问道:“你们是谁的宫女?”

    一个宫女道:“回王爷,奴婢们以前是坤宁宫的宫女。皇后娘娘说王爷府上人少,连侍候郡王妃的人也不够,便送一些奴婢过来了。”

    “哦……”朱高煦点点头。

    他便继续在府上四处走动,感觉很怪异,好像结婚与己无关一样,全都是别人在打理。听说有人会来教他礼仪和那种知识,然而眼下并没有人理会他。

    至今朱高煦只知道,要娶的人是武定侯的孙女、姓郭。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不知道长的模样、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当然妻子的人选更不是他能决定的。

    朱高煦早就知道婚嫁要父母之命,连藩王甚至皇帝也几乎不能例外。朱高煦早就放弃反抗了,此时他也不想去挑战既定的制度。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宦官在偷偷地抹泪,他便走上去问道:“你哭甚?”

    那宦官转过身来,吓了一大跳,接着身边的几个官宦也一起跪伏在地。刚才在偷偷哭的宦官道:“奴婢知罪,高阳王大喜,奴婢不该搅了您的喜气,罪不可赦……”

    朱高煦皱眉道:“我只是问你哭甚么?”

    宦官一边磕头一边道:“奴婢的干爹是吴忠,干爹因是建文皇帝身边人,被关到诏狱、这几天就要处斩了。奴婢干着活儿,忍不住想到干爹为人很好,以前常护着儿子们,下场却如此凄惨。奴婢又想自个的结果恐怕也是如此,被烧了灰儿丢到荒地里,便忍不住落了几滴泪,奴婢不是故意的……”

    “吴忠我见过的,确实挺和气的一个宦官。”朱高煦道,“你先别哭了。我认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既然你干爹被关在诏狱,就该纪纲管。我稍后就去找他,问问能不能留条命,若是不能,便在行刑前给你干爹弄顿好酒菜。你也算尽了孝心。”

    那宦官愣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王爷不是忙着大喜之事,您要亲自去办这等事?”

    “你看我忙吗?”朱高煦展开袍袖道。

    宦官立刻跪伏在地千恩万谢,说了一大通感激的废话。

    朱高煦将他扶起来,看了一眼弯着腰在旁边围观的宦官们,便稍微大声地说道,“这对我是小事,对你可是大事。况且你们找着我了,小事我都不愿出面,以后怎能让大伙儿指靠我呀?”

    那宦官忙道:“谢王爷把咱们当人看,奴婢定做牛做马报答王爷大恩……”

    于是朱高煦便带了一干人,径直去千步廊锦衣卫衙门找纪纲。那纪纲十分乐意在朱高煦面前卖个人情,只说包在他身上,先送凤阳去守陵、肯定死不了!

    连建文身边的亲信宦官,纪纲也敢打包票?朱高煦顿时觉得,纪纲得到了超出他想象的宠信,胆子也很大。

    干完了这件事,朱高煦返回郡王府吃饭、沐浴更衣,一天总算对付过去了。

    这阵子他感觉烦躁不安,没心情找乐子、也没心思干正事,好几天都琢磨着新娘子……虽然他以前便想好要顺从父母安排,还觉得轻松娶妻不是什么坏事;但事到临头了,仍然有点忐忑。

    毕竟这是结发妻,算是很亲近的人了,在古代结发妻不出意外是要过一辈子的,能不重要?要是弄一个身材圆滚滚的姑娘过门,告诉他这种姑娘好生养,朱高煦能怎么办?

    关键那郭氏是徐皇后亲自选的,朱高煦不相信做婆婆的会找漂亮的儿媳。这才是他担心的理由,从来没对这事儿报多大的希望。

    及至半夜,朱高煦竟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前世娶啥样的人,他没条件选;如今贵为王爷,竟然也没得选,忽然有点不甘心了。

    ……

    宗人府的人到郭府送皇帝下旨置办的嫁妆,官员拿清单当着郭铭的面念出来,光是念清单就花了半个时辰,润口的茶也喝了三杯。

    皇室果然是大手笔,郭薇在隔扇里听得头昏脑涨。等东西陆续清点之后送进来时,她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很多东西从来没见过。

    有紫檀木、黄花梨家具,还有许多箱子里的各色绫罗绸缎貂皮不计其数,首饰用盒子装着、每一种都是六只起。金银珠宝成箱,还有京师近郊的大量良田房屋地契。

    又有人参、冬虫夏草、灵芝、鹿茸、犀角、虎骨等等无数名贵药材,以及成箱的起居用度之物。郭薇好奇地去看时,好多东西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她的母亲徐氏和姐姐郭嫣看到这些东西,便渐渐觉得郭薇这门婚事其实挺好,都替她高兴。连姐姐也偶然间露出羡慕之色。

    徐氏握着郭薇的手,脸上有点担忧、又有喜色,神情复杂地说道:“圣上隆恩,这些是嫁妆,就算到了夫家也是你的。今后薇儿可不会过苦日子了,一辈子也能享用不尽。”

    郭薇红着脸道:“我本来只想出嫁时有件绸缎做的衣裳……”

    接着聘礼也送来了,照样十分丰厚。

    郭薇便再也没歇过气,爹娘不断教她,如何做媳妇、如何与府上的人相处,好像要把几十年的本事都全教会她。千叮万嘱,要她到了郡王府见了高阳王、今后见了皇帝皇后要小心持重,千万不要得罪了皇家。

    她长到十四岁,在家里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重要。郭薇既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好像肩负了很多东西,又是担忧惧怕,生怕做不好。

    ……先是来了两个宫里的妇人,教郭薇礼仪,让她学着模样,词儿背诵熟练。

    到良辰吉日之前,不知从哪儿又来了个陌生的大娘。那大娘塞给郭薇一本小册子,然后指着册子上的图和她说话。

    刚说了几句话,郭薇便面红耳赤了。平素最忌讳说的事儿,那大娘张口就说。

    郭薇看了大娘一眼,却见大娘一本正经的样子。她顿时感觉十分困惑,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薇儿,要用心听着。”母亲站在门口说道。

    郭薇只好端坐在那里,连耳朵都红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怕得要死,当听到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大胡子汉子”竟然要把那个东西塞到什么地方……

    “我怕成婚当天就死了!怪不得给我那么多东西。”郭薇颤声脱口道。

    大娘皱眉道:“可别说那不吉利的话!哪能哩,头晚上是会痛,以后便舒服啦。”

    那大娘教了郭薇半天,又叮嘱她抓紧时间学习。

    全家的希望都在薇儿身上!郭薇一想到这句话,觉得这些都是她应该承受的事,赶紧硬着头皮看那册子,她记忆力很好,也很努力,看到晚上便能把上面的内容背下来了。

    于是当晚她就做了噩梦,惊醒两次,吓得是满头大汗。

    醒来便忍不住流了眼泪,她不仅怕那个东西,更觉得以后就不能和母亲姐姐在一起了,于是越想越伤心,于是哭了起来。姐姐就睡在隔壁,隔了道薄墙,郭薇担心哭声惊醒了她们,让人徒增担忧,只好咬着贝齿忍着。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郭薇便被叫醒了。

    宫里来了几个妇人和一群宫女,母亲也在旁边帮忙,大清早的就打了热水进来,先给郭薇沐浴,然后再梳妆打扮。

    郭薇昨晚根本就没睡好,浑浑噩噩地任凭她们摆布,满脑子还在背诵交给她的礼仪和那人伦之事。

    她戴上了珠玉满头的凤冠,穿上里衬和颜色图案复杂的大衫、霞帔。郭薇自己穿的是什么礼服,她自己也不太懂,实在太纷繁繁冗了,恐怕只有专门负责礼仪的这些宫妇、或是有司官儿才搞得明白。

    郭薇只是捏着身上的锦缎,好奇地看着那用金线刺绣的大红绫罗。

    脸上也有几个人精心涂脂抹粉,郭薇悄悄看那妇人专注的表情,忽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只陶瓷瓶子,正被工匠精心雕琢,然后要送到瓷窑里烧制。

    郭薇对着铜镜,轻轻抿了一下嫣红的朱唇,好将上面的胭脂弄匀称了。她便看见里面的自己,似乎都不太认识了。

    那清纯的脸,此时已多了几分美艳柔媚。但无论如何涂抹,依然有着稚嫩的样子;十四岁的姑娘,偏偏穿着宽大气派的袍服、戴着凤冠,看起来实在不太相称。

    徐氏在旁边见到郭薇这幅尊贵的打扮,又是高兴,又在悄悄抹着泪。

    郭薇便道:“娘,你别伤心了,我还能回家看爹娘和姐弟。”

    徐氏赶紧用手帕擦掉眼泪,“你在郡王府,能好生做好自己的事,为娘便放心了。”

    郭薇听罢,一双玉白的纤手紧紧抓住衣角,身体也绷紧了,朱唇微张却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