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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昆明城外人山人海,无数百姓都被披坚执锐的军士挡在了大道两旁,人群里欢呼之声不绝于耳。*随*梦*小*说 .lā城头上“噼里啪啦”爆响,竟然还放着鞭炮。

    各色官袍的文武官员站在城门外,等着迎接汉王的车驾。

    朱高煦坐在马车里没下来,此时已听到了外面各种歌功颂德的声音,甚么如雷霆万钧之势威服夷人、武功垂青史云云,不一而足。

    但他坐在马车里,并没有出来见大伙儿。

    汉王仪仗数百人,在上万护卫军前呼后拥下一路径直去了王府。朱高煦下令护卫指挥使王斌、韦达、刘瑛各自解散军队,然后他便乘坐马车从端礼门进王府去了。

    朱高煦在承运殿前面下了马车,回顾左右,看了一眼刚刚翻身下马的马鹏,又对前来迎接的宦官王贵道:“王贵,你带马将军先去承运殿书房,随后到前宫来见我。”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说罢,上了旁边一辆黄盖辇车,便往后宫那边去了。

    行至承运门口,他见到了身着玄色翟衣的郭薇,正带着一群女子和宦官、等在那里迎接。

    “妾身恭贺王爷一举平定越州之乱,恭迎王爷得胜回府。”郭薇款款执礼道。

    众人一齐屈膝道:“恭贺王爷!”

    朱高煦从车上走下来,上前扶起郭薇,“免礼。这阵子让薇儿担忧啦。”

    郭薇仰起头看着朱高煦,柔声道:“王爷好厉害,许多天前,我就听到人们在夸王爷了。”

    朱高煦想起自己在越州干了不少不光彩的事,不禁苦笑了一下。

    但他又想了想,自己也没办法,若是要纠缠于黑白对错,这事儿恐怕几年都查不清楚!朱高煦心里很明白:如此不拖泥带水地解决越州问题,才能在云南布政使司迅速建立威望。

    一行人渐渐走到了前宫,朱高煦便屏退左右,单独与郭薇说了一阵话。在郭薇的服侍下,他又换下了身上的武服,穿上一件寻常的紫色圆领袍。没过多久,王贵到寝宫门口来了。他躬身进来,向朱高煦和郭薇行了拜礼,说道:“王爷,奴婢已照您的吩咐,把人带到了前殿书房。”

    “好。”朱高煦点点头,对郭薇道,“我为了点公事,现在要带姚姬出门一趟。我心里最在意的人还是薇儿,一回来最想见的人也是你,薇儿可别多心啊?”

    郭薇目光低垂,似乎有点酸楚,嘴上却道:“妾身不敢多心。王爷能这么说、有这般心意,妾身已很欣慰。只有王爷才会说这些话……”

    朱高煦轻轻握着郭薇的纤手。片刻后他便转头道:“王贵,你叫陈大锤、赵平、马鹏三人护卫,先备好马车,然后请姚姬随我出门。”

    王贵道:“遵命。”

    ……王府内外、整个昆明城,此时比寻常更热闹,官府对胜利的刻意宣扬,增加了府城的喜庆气氛。

    反倒是朱高煦没有狂喜的表现,他和郭薇呆在宁静的宫殿里,一边和郭薇说着话,一边想着什么。平定了越州之后,此事似乎并不能告一段落。

    郭薇年纪小,却好像很能察觉别人的喜怒,这时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出征前看起来很开怀,为何胜了反而心事重重呢?”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心里怕郭薇会不小心泄露机密。他沉吟片刻便道:“一件事就像一个茧,看起来很简单,但一只蚕用了很多细丝才编织了它……”

    郭薇偏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儿,轻轻摇头道:“我觉得王爷有时候说话好难懂。”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道:“我怕薇儿说漏嘴。”

    郭薇顿时撅起了小嘴,却没有辩解。

    就在这时,王贵前来回禀了。朱高煦向郭薇告辞后,与王贵一起走出寝宫,径直往承运门而去。

    一行车马共有六个人,王贵在前面赶车,朱高煦和姚姬二人坐在车厢里。姚姬的脸微微泛红,目光时不时地从朱高煦脸上拂过。

    朱高煦挑开车帘,正看着外面骑马的中年汉子马鹏;但姚姬并没有注意他。“哐”地一声,马车的两个轮子从一道门槛压了过去,马车径直驶进了一道门,然后慢慢停下来了。

    朱高煦先从车上下来,然后亲手扶姚姬下马车,还专门拿一只手挡在她的头上面。旁边的马鹏正瞪眼看着,他做过锦衣卫百户、显然懂亲王的礼仪,所以应该对朱高煦的举止很好奇;片刻后他又观察着姚姬。

    姚姬只皱眉看了马鹏一眼,便没在意了。

    王贵道:“前几日奴婢得到赵百户传的话,挑了个地方买下来,就是这座楼了。不久前此处是一座酒楼,奴婢已经遣散了里边的人。外面有一栋二层的阁楼,刚才咱们径直到后面的院子里了。”

    朱高煦回顾左右,果然觉得偌大的院子显得空荡荡的。

    他回头说道:“陈大锤、赵平,你们去前面的阁楼。”

    两个武将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又看向王贵道:“你到那边门外,先候着。”

    王贵也弯腰道:“是。”

    “二位请。”朱高煦看了马鹏和姚姬一眼,朝着西边的厢房走去。

    就在这时,姚姬才诧异地开始打量着马鹏,因为这事有点奇怪了……马鹏一个武将,怎会跟着过来?

    三人刚进厢房,马鹏便有点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是姚姬?”

    “啊?”姚姬顿时捂住了嘴|儿,满是惊讶的大眼睛瞪圆了。

    朱高煦淡然地开口道:“我说过要帮忙找到你的父亲。他就在你面前。”

    姚姬此时已愣在原地,整个人似乎都僵了。她竟倒退了两步,忽然身子一软,人便蹲了下去。朱高煦忙伸手扶住,见她已满脸是眼泪,正顺着脸颊往下淌。此时她才终于发出了一阵阵抽泣声。

    马鹏也伸出了手,怔怔地看着姚姬。

    姚姬捂着嘴,神情复杂地盯着马鹏,她忍住哭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颤声道:“您真的是我爹吗?”

    (本章完)



    /p>        朱高煦看着姚姬红红的眼眶,心下猜测:虽然她还不能确定面前这个汉子的身份,但应该有些相信了。◢随◢梦◢小◢.lā

    他便开口道:“当年姚逢吉离家时,姚姬还小;但你有个哥哥,应该认得他爹。你的哥哥现在云南吗?”

    姚姬闻声转头过来。朱高煦看着她的眼睛,正色点了一下头。

    她稍作犹豫,轻声道:“我哥哥也在云南。”

    朱高煦听罢,马上就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平素很在乎比格,看来是有用的;现在姚姬便能相信他这个人了,相信他不会干出那种太卑鄙的事。比如随便找个人假装姚逢吉,骗她供认出她哥是谁。

    “那你现在去把你哥找过来,以便确认姚逢吉的身份,何如?”朱高煦随即好言问道。

    这时姚姬已稍稍冷静下来,看着朱高煦道:“王爷是怎么认出我爹的?”

    朱高煦比划了个手势,淡然道:“系带子的手法。”

    姚姬愣了一下,转头又看马鹏。马鹏道:“姚芳和你,这些年还好么?”

    姚姬不答,沉默片刻后她便道:“我去一趟报恩寺街,先把我哥找来。”

    朱高煦马上回应道:“我叫王贵送你去。”

    姚姬离开酒楼后,马鹏显得十分沉默。他把手指插|进鬓发里,用力地揉搓着脑袋,埋着头坐在一根木条凳上一言不发。

    朱高煦也没说什么话,他一边揣测着父女俩的心情,一边盘算着这件事的干系。

    等了很久,姚姬兄妹终于回来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站在厢房门口,目光停留在马鹏的身上,瞪眼道:“爹?!”

    马鹏从条凳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后生:“你就是姚芳?”

    厢房里摆着一张方木桌、四根条凳,本来这里就是酒楼。朱高煦坐在最里面的条凳上,他没出声,只是仔细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或因小孩长大后变化比较大,所以马鹏不太能确认两个子女的长相;而姚芳却认得马鹏。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姚姬道:“哥,他真是我们的父亲?”

    姚芳依旧瞪着马鹏,他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姚姬颤声问道:“爹,您当初为何要抛弃我们?!”

    “唉!”马鹏再次叹了一口气。

    朱高煦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边有凳子,过来坐下说。那么多年的事了,一两句话可能说不清楚。”

    ……姚家三口人坐到一起,相互把往事说了一遍,多年以前的真相已渐渐清晰起来。朱高煦一直在旁听着。

    道衍出家前是姚逢吉的同族长辈,算是叔父;本来大家都是姚家人,并无多少恩怨。

    但后来身为锦衣卫百户的姚逢吉,发现了道衍的密事。道衍为了不被告发,遂先发制人,设了圈套诬陷姚逢吉勾结海贼。

    当年的姚逢吉完全不是道衍对手,在那场阴谋中一败涂地,获大罪后,被迫抛妻弃子逃走;他的妻子因此上吊自尽。

    道衍终究也姓姚,对自家人多少有点情面,便对两个不知事的孩儿手下留了情、并托人抚养了他们。后来道衍借抚养之恩,得到了兄妹俩的忠心,干脆利用他们为之卖命。

    道衍以为姚逢吉的事已经过去了,“靖难之役”后进京,他又把当年姚逢吉的定罪卷宗撕掉,便以为真相将永远尘封在过去,再也不为人知……

    “我要进京杀了姚广孝,为冤死的亲娘报仇!”姚芳眼睛血红,咬着牙的声音充满了恨意。

    朱高煦立刻劝道:“姚百户勿急。”

    姚芳一拳打在方桌上,含着泪、忽然仰头笑了一声,冷笑道:“我竟给杀母仇人当狗,被骗了那么多年!不手刃仇人,我还是人吗?!”

    朱高煦观察着他的反应,又道:“道衍现在是我父皇最心腹的谋臣,姚百户能不能刺杀成功,还不好说;就算突然袭击成了,你也别想跑。”

    “一命抵一命!”姚芳站了起来。

    “马鹏”的声音道:“你们兄妹命苦,让为父去办这件事。”

    朱高煦忽然“砰”地一掌拍在放桌上,三人都侧目看着他。朱高煦沉声道:“遇事如此莽撞,乃大丈夫所为吗?当年你们家就是没斗过姚广孝,下场如何?”

    姚家父子的情绪总算稍稍缓解,一起沉默了下来。

    “世间之公道,不在黑白对错、而在强弱成败。”朱高煦呼出一口气、语气也温和了一些,他沉声道,“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

    姚姬的声音道:“父兄稍安勿躁,请听听汉王殿下的话。我在王爷身边时间不短了,相信王爷的见识本事。”

    朱高煦回顾左右二人,说道:“姚广孝快七十岁了,无家室无儿女,就算杀了他又怎样?你们该是罪人还是罪人,他该名垂青史还会流芳百世。这样做有多大意思?”

    姚芳红着眼睛看着朱高煦道:“殿下以为,我该怎么做?”

    朱高煦道:“只有仇恨无法让你成事。何况年近古稀的仇人,他最在意的不是性命;道衍就算被刺|杀了,他仍然没有败!只有摧毁他最珍惜在意的东西,彻底让他尝到失败的滋味,才足够报复你们家这么多年的冤屈血仇。姚百户觉得何如?”

    姚芳默默地点了点头。

    “很好。”朱高煦道,“姚百户在道衍手下做奸谍,理应明白,道衍要对付我;不然,他就不会派你这个心腹奸谍到云南来盯着我了。只要你们能投到我门下,就会对姚广孝有非常大的威胁,迟早有机会报仇!”

    他神色一凛,坚定地说道:“我是皇帝嫡子,钱粮、权力、兵马应有尽有,实力雄厚。只有我朱高煦,才有能力为你们报仇;只有我,才能给你们前程!”

    朱高煦渐渐恢复了镇定,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何况姚姬是我身边亲近的人,将来我会给她名分。尔等追随我麾下,再有一些功劳,以后能被亏待吗?”

    父子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刚被朱高煦授命、暂领越州卫指挥使的马鹏,望着姚芳微微点了点头。俩人便陆续站了起来,一齐单膝跪地,抱拳道:“若汉王殿下不弃,末将父子愿效犬马之劳!”

    朱高煦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上前亲手扶起他们:“好说,好说。”

    就在这时朱高煦留意到,姚姬正默默地坐在一边,她面无表情,一脸茫然冷清。

    姚芳站了起来,抱拳道:“王爷,末将有两份见面礼,还望王爷笑纳。”

    “哦?”朱高煦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姚芳道:“一份是一个人,他替平安往汉王府体仁门送过信,末将这就去砍了脑袋奉上……”

    朱高煦听罢先是恍然,接着有点惊讶地竖起大拇指:“这样的人也能被你找到,佩服佩服。”

    姚芳接着道:“另一份是汉王府的奸谍名单。”

    朱高煦迫不及待地问道:“都有谁?”

    姚芳道:“长史李默,护卫总旗陈刚,军馀枚青。”

    朱高煦一时没忍住,“哈”地笑了一声,说道:“道衍已经快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

    朱高煦回到王府,又单独见了姚逢吉一面,授命他在越州东山找个地方藏个人(平安);因为朱高煦觉得平安留在昆明城太危险,非长久之道。

    姚逢吉答应下来,说他的地盘上有家猎物在密林里,刚搬走了;可以叫藏身的人装作是猎户,平素也不用与人往来。

    回到后宫,朱高煦又去见了姚姬一面。

    她有些落寞地坐在窗前,也不来行礼,只是在那里发呆。

    朱高煦自己找了一条凳子,坐在窗前。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那边只有一颗不起眼的桃树,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姚姬的声音道:“总算找到了父亲,可不知怎么了,而今和我以前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我很感激王爷,多谢了。”

    朱高煦默默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道:“原以为找到了父亲,一切都会改变;我会有一个用心待我的亲人,什么都会替我着想……可父兄似乎对我并不上心啊。”

    朱高煦这时才道:“你也不能太怪罪他们。亲情不止是血缘关系,你从小就没和家人在一块儿,忽然见面难免生疏。”

    姚姬终于把目光从那刻莫名的桃树上挪开了,转头看着朱高煦道:“王爷,您费了那么多力才找到我爹。我现在却说这些失落的话,实在对不住您。”

    “没有。你不必这么想。”朱高煦摇了一下头,“说实话,我找姚逢吉有自己的考虑;而且你那么想找到令尊,我也很想帮你找到、想看你高兴。”

    “王爷……”姚姬忽然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

    朱高煦沉吟道:“咱们往往会对什么事都期待太高。姚姬何不换一种想法?如今你已有了一个做武将的父亲,至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身份不明了。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姚姬听罢,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些难解的笑意,她却没说什么话。

    (本章完)



    朱高煦打量着姚姬脸上的笑意,接着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好像在想她这个笑容的意思。

    在姚姬眼里,朱高煦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一种思索着甚么的样子。他很少开口直接问别人,通常都会先想一会儿,或者根本不说出来。

    这时姚姬想径直告诉他、自己为什么笑。她的朱唇微张,却发现很难说清楚,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作罢了。

    姚姬从小就发现,人们都是这么想的:我在你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帮了你,你会不会感恩、会不会还这份人情?

    或许因为那些遭遇,她才对这样的心思十分敏感。

    于是当她听到朱高煦说的话时,她不知怎么就笑了出来……朱高煦说的是:这样你能高兴、这样对你总归是件好事。

    姚姬终于开口道:“王爷的心意,我领了。”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依旧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姚姬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今天忽然与父亲重逢,我以为他会问我一些事,就像养父母对我好不好、王爷对我好不好,这些年受了些什么委屈诸如此类的……谁知道他什么也没问。”

    朱高煦道:“你们一下子说的事太多了,把十几年的事都说了一遍。这样,姚逢吉去越州赴任之前,我叫王贵再安排你们父女见一次面。”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在汉王府见面,王府里人多眼杂,我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姚姬听罢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朱高煦双手在膝盖上一按,人便站了起来,说道:“那我先走了。”

    姚姬也跟着起身,柔声道:“妾身送王爷。”

    “留步,姚姬不必客气。”朱高煦大步走出了房门。他走得不急,但腿长走得也很快。

    ……城楼上的鼓声远远地传来,酉时到了。不过朱高煦回到宫里时,太阳才刚刚下山,天边的云层上还挂着晚霞。

    他走进寝宫的门槛,伸手把半蹲在面前的郭薇扶了起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又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她,总觉得郭薇今天有点奇怪。

    朱高煦很快发现,原来是因为她的衣着和往常不太一样。

    郭薇平素爱穿宽松飘逸的长衣裙,料子多是浅色的,看起来亮丽脱俗;她今天却穿着一身红线花边的白色襦裙,上衣扎在裙子里,裁剪得很合身。

    “王爷,怎么了?”郭薇的脸有点红,倒先问了起来。她的脸小,显得眼睛很大,此时闪烁的眼神里、感觉似乎很不自在。

    “没什么。”朱高煦摇了摇头,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瞧了郭薇一番。

    他忽然想起……姚姬在王府里就爱穿襦裙,而且是裁剪得刚刚贴身!那样的衣裳能把姚姬饱满的胸脯、柔韧的腰身线条展现得十分诱人。但郭薇年龄更小一点,发育得也没姚姬好,此时倒显得身子有点单薄。

    还有郭薇手腕上戴的一只玉镯子,好像也不是她的风格,她平素爱戴雕花的金镯子,而且戴一对……而杜千蕊似乎就常戴玉镯子,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杜千蕊正好有一只朱高煦送的碧绿玉镯。

    “薇儿,你不用学任何人。”朱高煦忍不住说道。

    郭薇小声道:“王爷不喜欢我穿这身衣裳么?”

    朱高煦摇摇头,伸出手来,等郭薇靠近、便握住了她的小手,好言道:“郭薇本来就很漂亮,穿什么我都喜欢……今天我带姚姬出门,真的只是为了公事。”

    郭薇的脸顿时红了,撅起小嘴道:“我自己想穿贴身的,谁也没说只准她穿襦裙呢!”

    “那倒也是。”朱高煦苦笑了一下。

    他抓着郭薇的小手,把玩着她手腕上那只玉镯,看起来应该是和田玉……因为此时还没有翡翠首饰。

    朱高煦便随口道:“薇儿若喜欢玉,我以后送你一只翡翠的,那种玉更适合做镯子。”

    郭薇好像没在意什么是翡翠,她有点走神。片刻后,她犹犹豫豫地抓住朱高煦的那只大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腰肢上。

    朱高煦正坐着,这时抬头一看,见她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已经涨|红了,忽然间简直像喝醉了酒一样。她把脸别到了一边,羞得不敢看朱高煦,但依旧很主动。

    朱高煦生怕她感觉到被拒绝,于是配合着她,顺着她婀娜的腰身,用手指轻轻往下抚去。

    他这时想起来了,去越州之前,自己说过得胜回来就与郭薇做一些“别的事”。想到这里,朱高煦的大手轻轻一用力,便听得郭薇轻呼了一声、怀里一阵软软的感觉,她的身子已扑到了朱高煦的怀里。

    朱高煦看着她的领口,那十五岁的雪白稚嫩肌肤叫人不忍亵渎,他心里仍不禁有几分罪恶感,低声道:“薇儿别担心,我会很轻。我以前并非不喜欢你,你别误解。”

    郭薇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妾身想服侍王爷,尽到王妃的本分。”

    ……

    太阳下山后,天色已渐渐黑了。这座院子里堆着落叶,房屋里到处都是灰尘,还弥漫着一股恶臭味。堂屋中间却烧着一堆火。

    柱子上绑着一个汉子,汉子坐在地上、嘴被堵着,他正瞪眼看着面前的火光。

    姚芳盘腿坐在火堆前,十分频繁地提起酒坛仰头灌酒,酒倒得太急,将他的衣服领子上、衣襟上都洒满了酒水。

    “哐当!”姚芳扔掉了手里的酒坛,爬起来又开了一坛。这时他转头看那被绑着的汉子,问道:“喝不喝?”

    汉子瞪眼点着头。

    姚芳又道:“不喊叫?”

    汉人再次点头。

    于是姚芳往前爬过去,拉开了汉子嘴里的布团,将酒坛凑上去,喂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提回来自己又仰头猛灌了一口。

    “好汉,啥时候放我?”汉子问道。

    姚芳抬头冷笑了一下:“今晚。”

    “多谢好汉,我回家了每天给好汉烧香!”汉子一阵感恩戴德。

    姚芳又喂汉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把他的嘴再次堵上了。

    姚芳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忽然将酒洒了一地,趴在地上闷声嚎了起来。

    良久他才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柱子上的汉子,竟“嘿嘿”地笑个不停,整个身体一阵抽搐。一会儿,他却又哭得一脸都是泪,哭诉道:“兄弟,你说我长了那么大,为何从来就没活明白?”

    汉子依旧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又哭又笑的姚芳摇了摇头,总算是有点回应。

    或许姚芳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应,连看都不看一眼,姚芳好像在自言自语:“以前我挺明白的,可突然又不明白了……虽说从小家破人亡挺惨,但天灾人祸谁也法子啊……

    我就想,有人养了我,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我无论做了啥,那也是为了报恩,至少还想得通……何况我还很年轻,想升官发财,娶上贤妻美妾,这有什么错?”

    他的口齿渐渐地有点模糊不清了,忽然又哭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道:“娘|的!把我骗了十几年,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却像想狗一样为他忠心卖命,干了多少歹事,这手沾了多少血!”

    姚芳抬起双手,凑到火前摇头晃脑地瞧着,“为啥?人活着究竟为啥!啥是黑、啥是白,怎么做才是对的,谁能告诉我?”

    他发了一阵酒疯,犹自在破旧的堂屋里苦笑了一阵,趴在地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等姚芳醒过来时,顿觉头疼欲裂。他睁开眼睛一看,旁边的柴禾已经快烧尽,只剩下一点余烬火星。旁边柱子上的汉子耷拉着脑袋,上身有节奏地缓缓起伏着,正发出“呼呼”的鼾声。

    外面的天色依旧漆黑,没有月亮也不见星光。

    姚芳揉了揉太阳穴,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先到门口抓了两把劈好的柴禾进来,向余烬上加了柴禾。过了一会儿,柴禾渐渐冒出了火焰,堂屋里也慢慢亮堂一些了。

    姚芳上前拍了两下汉子的脸,汉子睁开了眼睛盯着他。

    “喝不喝?”姚芳提起手里的酒壶,在汉子眼前晃了一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没有任何情绪。

    汉子点了点头。

    姚芳又道:“不喊叫?”

    汉子又点头。

    姚芳见状,拔开汉子嘴里的布团,揭开手里这坛酒的泥封,开始不断地对汉子灌酒。姚芳自己没喝一口,却一口接一口、灌了被绑的汉子几坛酒,那汉子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都打|湿了。

    重新堵上汉子的嘴,姚芳忽然冷冷道:“兄弟,我要送你上路了。没有菜,只有酒,告歉了。”

    “呜呜呜……”汉子发出声音,开始挣扎起来。但他被绑了好些天,似乎没什么力气。

    姚芳沉吟道:“喝醉了酒正好,一个醉汉若栽到在哪条水沟里淹死了,这等事并不稀奇。”

    他说罢走出堂屋,打了一大盆水进来,放在了汉子面前,然后打量着他。

    那被绑的汉子挣扎了好一会儿,似乎累了,无力地坐在那里,一脸绝望和茫然。

    姚芳想了想,说道:“天上不会掉铜板,无论啥钱都不是好挣的。”



    /p>        天地仿佛在轻轻地摇晃,滇池的水便在岸边不断起落荡漾。【无弹窗.】

    渺茫的水面波光粼粼,水鸟在空中徜徉。岸上一间草棚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就像在守望着滇池里的飞鸟水鱼。

    沐蓁那张桃心脸在微风中显得有点苍白,她如旁边的草棚一样、久久地望着水面。她说了很多话,多是儿时在京师与耿浩一块玩耍的事。或是要说那么多话,今天她的那个夷族近侍阿妹并没在这里,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

    耿浩或许也察觉了沐蓁的情绪,皱着眉头听着。等沐蓁不说了,他不禁问道:“表妹怎么了?”

    沐蓁看着他冷笑道:“怎么了,你现在还不承认么?”

    耿浩垂下头,一言不发。

    沐蓁忽然问道:“表哥,你为何要出卖沐家,为何做那样的事?”

    耿浩一惊,抬起头看着沐蓁,脸上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沐蓁按住胸口一副苦楚的模样,不停地摇头:“我对你太失望了,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你也太傻了”

    耿浩的脸顿时通红,瞪圆了双目道:“不是你叫我投靠汉王?!”

    “汉王?”沐蓁道,“此事与汉王有何关系?”

    耿浩道:“胡濙和汉王都是今上的人,他们就是要对付沐府!汉王叫我这么做的!”

    “你果然没冤枉你。”沐蓁的小脸上已淌满了眼泪。片刻后她又冷笑着摇头道:“甚么张君瑞和崔莺莺,都是骗人的。甚么青梅竹马举案齐眉,不过如此”

    这时耿浩忽然激动起来:“沐府迟早要完,我能承袭长兴侯爵!到那时候,我依旧不会嫌弃表妹。”他一边说,一边来拉沐蓁的手。

    沐蓁马上挣脱耿浩的手,后退了两步,冷冷道:“既然表哥前程无量,那我们今后便不要见面了!”

    “表妹啥意思?”耿浩皱眉道。

    “事已至此,只好当我们从未相识,你我从此再无瓜葛!今日说清楚也好”沐蓁哽咽道,“我走了。”她说罢转过身欲走。    耿浩怔了片刻,咬牙恨恨道:“汉王不也想对付沐府,表妹不也照样和他来往?我和他有何不同,不就是权势没他大、身份没他高?”

    他一边说,一边追上两步,忙拽住了沐蓁的手臂,“总有一天,沐家人不会如此看不起我!”

    沐蓁甩了一下没甩脱,转头道:“放开我!”

    耿浩看着沐蓁那梨花带雨的桃心小脸,只觉她秀丽的五官楚楚可怜,他又忽然一脸哀求的神情道:“表妹宽恕我一回,我知错了。”

    沐蓁伸手拽他的手腕,用力想挣脱,“你再拉拉扯扯,我要喊人了!”

    “表妹,表妹”耿浩想抱住沐蓁。

    沐蓁急得一脸通红,刚想叫喊,嘴便被捂住了。耿浩转头看了一眼,情急之下怕被人瞧见,便急忙将沐蓁往旁边的渔棚拖。他恼道:“我待你那么好,那么多年的情意,你竟然想这么就抛下我?”

    沐蓁用力抓耿浩的手,但力气没他大,双脚便在泥地里乱踢,却也是无计可施。

    耿浩用脚把木门踢上,一手捂住沐蓁的嘴,一手箍住她的双臂,折腾得满头大汗。沐蓁犹自“呜呜”地想喊叫。

    就在这时,耿浩觉得哪里不对,草棚里的光线似乎微微一亮。他转头一看,顿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猛地出现在耿浩的眼前!那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完全不知这个人怎么出现在身后的。

    耿浩手一松,沐蓁便挣脱起来,“呜呜呜”大哭着双手拉住衣襟,埋头就向门外冲出去了。

    耿浩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门口的女子,只见她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谁?”耿浩问道。女子不答,他又问:“你想干甚?”

    女子好像没听见一样。耿浩打量着她,只见这人的皮肤非常之苍白,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她穿着一身青袍,身上没有一点装饰和花纹,好像整个人都只有青白两种颜色。

    耿浩后退两步,看了一会儿,恍然道:“我瞧你和沐蓁有几分相像,你是沐家什么人?”/p>        女子冷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现在整个沐家,已没有人给你留一点情面了。”

    耿浩听罢长吁一口气,“原来你会说人话,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你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女子总是答非所问,根本不接耿浩的话题,她又道:“若是让沐家熬过这一关,你必死无疑。”

    耿浩皱眉不语。

    女子又问:“还想再立大功么?”

    “大功?”耿浩怔怔道。他忽然想起了胡濙说过的话封赏如何,只看他立了多大的功。他立刻又道,“连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相信你?”

    女子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告诉西平侯,耿浩今日在滇池边,意图奸|淫沐家千金。”她说罢转身欲走。

    “女侠请留步!”耿浩忙道。

    女子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耿浩皱眉道:“你想怎样?”

    女子头也不回地说道:“替我给胡濙送一样东西。”

    耿浩愕然道:“就这么简单?”

    女子点了一下头:“现在就去,务必送到。胡濙定会感激你。”

    耿浩也点头道:“在下愿帮姑娘这个忙。”

    女子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伸手递了过来。耿浩看了女子一眼,径直把宣纸展开一看,见上面是一首长诗,题目是“三圣塔怀古赠宝姬”。

    耿浩大概看了几眼诗的内容,只是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很生疏的样子。他抬起头看时,刚才那女子已不知去向。他顿时又怔在那里,伸手揉了一下眼睛,恍若刚才并没有见到什么女子。

    但手里实实在在地拿着一张宣纸,上面很潦草的字真真切切就在眼前。耿浩走出草棚,目光回顾四下,依旧没有看到人影。

    冷风吹拂的岸边,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了沐蓁、也没有了奇怪的女子。耿浩没怎么犹豫,便离开此地、准备去报恩寺街见胡濙。反正是送胡濙东西,对他并没有甚么不利。.

    (本章完)



    胡濙回到报恩寺街的府邸时,听说耿浩已经在府上等了很久。

    胡濙是京师派来的户科给事中,可以查阅地方各级衙门的档文,还能免费下榻省府县三级衙署的户部行馆。因此,有时候胡濙不一定会在报恩寺街这边。

    “告歉,让公子久等啦。”胡濙抱拳上下摇动着。

    耿浩拱手道:“也不算久,在下叨扰了。”

    “公子书房里请。”胡濙客气道。

    带耿浩过来的人是锦衣卫百户姚芳,姚芳送耿浩进书房后,便站在了门口。胡濙不动声色地看了门口一眼。

    胡濙和锦衣卫不是一路人,但他们都受命于皇帝;宫里无非是要他们之间相互监视,不得隐瞒实情罢了。算不上是敌人。

    这时耿浩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开口便道:“胡科官请看,此物可有大用?”

    胡濙接过那张纸,一边展开来看,一边观察耿浩的神色,耿浩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

    在云南得到耿浩这个帮手,胡濙是很意外的。或许正因耿浩太年轻了、才会相信胡濙的话,也才会那么卖命……

    当然胡濙不会告诉他真相:长兴侯一门几乎都死了,圣上不会留着其中一脉成为隐患,所以耿浩家也迟早要完!

    胡濙只能信口说,耿浩还有可能继承爵位。否则耿浩为啥要替他干那么多事呢?

    这世上的人,都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在想自己能得到甚么;几个人会考虑别人会怎么样?太相信别人,终究要吃亏啊!

    胡濙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头看手里的纸。

    映入眼帘的诗名是“三圣塔怀古赠宝姬”。胡濙心道:三圣塔在大理,宝姬是谁?

    他先大致看了一遍,一时间却没发现甚么特别之处。字很一般,写得很潦草仓促,似乎是誊抄的诗,也没有作诗之人的题名。

    但当胡濙细读诗句内容时,便发现诗里写的意境很有意思。比如那句“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叫人不禁想象诗人为何有此感概,一般人似乎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概。

    ……耿浩的声音道:“胡科官,这首诗有何作用?”

    胡濙抬起头来,反问道:“耿公子从何处得到了这首诗?”

    耿浩支支吾吾道:“今日上午我正好在滇池岸边,遇见了一个年轻女子,脸白得吓人。她给我的,叫我务必交给胡科官,更告诉我能立大功!”

    胡濙忙提起笔在砚台里快速地蘸了两下,展开一张白纸,问道:“耿公子所言确凿,没有隐情?”

    耿浩道:“我去滇池岸边的缘由,不便相告。后面说的话千真万确!”

    胡濙奋笔疾书,把耿浩的话记了下来,又问:“那年轻女子的模样,请耿公子详细说来。”

    耿浩回忆了一会儿,沉吟道:“中等身材,脸小、脸色煞白,眼睛大而有萧杀之气,乍看吓了我一跳,让我猛然以为见到了个女鬼!眉宇间与沐家的千金倒有两三分神似,细看不像,我不确定。”

    “沐家的千金?”胡濙眉头紧皱,在纸上又写了一会儿,便说道:“请耿公子签字画押。我再查查。”

    耿浩接过笔在纸上写下名字,问道:“若这是一条重要线索,胡科官会为我请功?”

    胡濙笑道:“那是当然,耿公子只管放心。”

    送走了耿浩,胡濙回到书房,便在自己的卷宗上写下一行字:脸色煞白的神秘女子。

    胡濙对这样的女子毫无印象,也毫无头绪。

    他摇摇头,又把目光停留在那首诗名上,盯着“宝姬”二字,胡濙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查的旧档和云南人物太多了,这几个月来几乎遍阅诸衙署档文。

    他心道:神秘女子甚么目的,为甚么用这种法子提供线索、难道是想隐瞒身份?

    胡濙一头雾水,想了许久也毫无头绪,一时间甚至有种想放弃的念头。

    但他不甘心!想想自己十余年寒窗苦读,昼夜用功才得到个七品官;而现在,只要查到建文帝下落,他就能平步青云……这点难处与十余年煎熬比起来,算什么?

    胡濙冥思苦想,在案上一堆卷宗里随手翻阅着。就在这时,他一脸恍然,赶紧在成堆的卷宗里翻找起来。

    很快胡濙便拿出了一张拓文。这东西,还是锦衣卫百户姚芳派人从柳坝村弄来的,来自阿姑庙外的一座石碑。

    ……位于昆明南郊柳坝村的阿姑庙,供奉的是元朝梁王之女阿盖郡主,为纪念阿盖郡主对第十代大理总管段信苴功的忠贞不渝。

    但修建阿姑庙的,并不是元朝人、也不是白蛮人,却是明朝官府。大明官府建造此庙,最重要的目的不是赞颂阿盖郡主,而是为了宣扬明军和白蛮人的友善情谊。

    碑文中记载,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功被梁王毒杀,阿盖郡主殉情。段功之女段宝姬为报父仇,远嫁四川建昌夷族酋长阿黎,欲借兵复仇,终未得逞,复回大理。后来明军远征云南,攻灭了梁王,大理白蛮无不感念明军功德云云。

    胡濙看完碑文拓本,犹自露出一丝笑意,看来碑文也不能全信……因为事实上明军刚到云南,大理和梁王就结盟共同反抗明军了,何来白蛮“无不”感念明军之说?

    但段功之女段宝姬倾向于投降明军,是可能的。

    就在这时,胡濙才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在云南都司的旧档上看过“宝姬”这个名字!难怪他之前就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

    他仔细想了一下,那本旧档上提到段宝姬、大概写了这样的内容:段宝姬乃第十代大理总管段信苴功之女,沐英率军到大理时,段宝姬曾从中斡旋、劝说当时的大理总管投降明军。

    胡濙想了许久,便提笔写下自己的推测……

    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功被元朝梁王杀死,其女段宝姬欲报父仇,但终未能如愿。

    及至沐英率军攻入云南,灭梁王势力。段宝姬因感激沐英为其报仇,遂帮助沐府做了一些事。

    由此看来,段宝姬与沐府可能关系匪浅;后来或以联姻等稳固关系,此事待查。

    “靖难之役”后,建文帝来投沐晟,沐晟不敢将建文帝藏在昆明城附近;遂托给段宝姬,叫她将建文帝藏在大理某处。

    所以建文在游览大理三圣塔时,写了一首诗送给段宝姬。这首诗又被甚么神秘的人察觉,抄录下来,借耿浩之手送到胡濙手里,故意指引胡濙的方向。

    ……胡濙写到这里,把毛笔轻轻放在砚台上,伸手捏着下巴的浅胡须,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推论似乎说得通,只是很多凭据都没有查到,眼下还远远不能确定。而且照这番推测,神秘女子就是站在胡濙这边的人,故意给胡濙提供线索。

    但神秘女子为何要帮助他?

    耿浩描述她与沐蓁有一二分神似,她与沐府又是甚么关系?或许只是耿浩的错觉罢了……总之胡濙对此一点头绪都没有,无法解释此事。

    胡濙转头一看,书房门口还站着一个锦衣卫军士,他便说道:“请姚百户来书房议事。”

    姚芳是胡濙身边官职最高的锦衣卫,大事让他知情是必要的。

    不多时,姚芳走到门口抱拳执礼。胡濙便将那首诗递了过去。

    “胡科官,这诗是谁写的?”姚芳看了一遍,抬头问道。

    胡濙道:“现在还不能确定。”

    姚芳接着又问:“您从何得来?”

    胡濙便道:“今天上午耿浩送来了此物。他只说拿诗的人是个女子,脸色煞白。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何方神圣,但咱们的差事至今毫无头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必得用心详查。”

    他拿起桌案上的卷宗道,“这是我刚才写的推论,姚百户请看……我得亲自去大理一趟,先顺着这事儿查一查。为防打草惊蛇,此行咱们人不能太多,也不用官职身份,请姚百户准备行程。”

    姚芳拿到手里看罢递还过去,抱拳沉声道:“遵命!”

    胡濙忽然又道:“对了,这件大事若是办成了,你我都是首功一件。”

    姚芳点头道:“末将明白。”

    ……姚芳离开书房,想了一会儿。他现在心里很乱,因为身份越来越乱了。

    他以前只是姚广孝的奸谍,很简单的身份。

    但他在外金川门斩杀不投降的千户后,因军功晋升锦衣卫百户;便有了锦衣卫百户和姚广孝奸谍的双重身份,真实身份是后者……因为彼时他心里怀着感激姚广孝养育之恩的心情,又先为姚广孝卖命,自然愿意忠于姚广孝。

    不料姚广孝竟是杀母仇人!姚芳的父亲、妹妹也全都心向汉王了。于是姚芳有了三重身份,锦衣卫百户、姚广孝奸谍、汉王奸谍。真实身份变成了汉王奸谍,以便将来报仇雪恨。

    姚芳寻思良久,决定先把胡濙的事儿告诉汉王。

    他一面走出报恩寺街府邸,一面寻思着怎么与汉王见面。若是今天见不到,只能等他从大理回来再说了。



    /p>    梨园后面的园子比较安静,但远远算不上静谧。◢随*梦*小◢.1a园子前头的丝竹金鼓之声,在此地仍隐隐可闻。这里毕竟在闹市中的戏院后面,喧嚣与浮华近在眼前。

    一间木地板的厅堂内,朱高煦正自己动手泡着功夫茶。因为他刚才把沏茶的女子支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

    就在这时,门“嘎”地一声开了,宦官王贵弯腰道:“禀王爷,人到了。”

    朱高煦点了一点头,王贵便转头过去说了一声“请”,接着头戴大帽的姚芳便闪身走进来。姚芳抱拳道:“末将见有马车出王府,猜测是王爷的车马,便跟了上来,果然没猜错。”

    “这边坐。”朱高煦招呼道。

    姚芳走了过来,沉声道,“末将有要事相告,不知此地方便不方便说话?”

    “整栋房子都没有闲杂人等,两边的厢房有我的侍卫。我早看过了,前面是走廊,后面是池塘、正对着开阔地。”朱高煦道,“不过姚百户要稍等一下。”

    姚芳有点紧张地回顾左右。朱高煦见状才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姚芳可能觉得这里还有甚么人之类的、要等一等。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此间主人说,这云南熟茶不能用开水泡,开水要稍凉一下,不然茶容易有酸味。”

    姚芳忙上前接过紫砂壶,道:“岂敢叫王爷为末将泡茶?”

    朱高煦道:“也好。我见你心神不宁,上次的事还没回过神来?姚百户不要太紧张,你多想想本王是甚么人。”

    “是。”姚芳点头道。他观察着水温,做着琐事,便有点分心,说话也慢了几分。

    接着姚芳便陆续将胡濙如何得到一首诗、如何推论前因后果,又要赶着明日就要去大理等事,一一道了出来。

    朱高煦听罢久久不语。

    脸色煞白的神秘女子?朱高煦仔细听了姚芳的转述,马上想起了在梨园遇见的那女刺|客。

    后来据段杨氏交代,那女刺|客是她的女儿、名叫段雪恨。段杨氏母女和沐府有血仇,这是朱高煦已经知道了的事儿。

    神秘女子是段雪恨?

    如果按照胡濙的推测:段宝姬和沐晟是盟友;“三圣塔怀古赠宝姬”这首诗出自建文之手,写来送给了段宝姬……那么传递这个消息的段雪恨,确实是想帮助胡濙、揭发沐晟窝藏建文帝的秘密!

    “云南要有大动静了!”朱高煦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伸手把面前的小瓷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时他才发觉,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了。

    姚芳抱拳道:“末将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朱高煦抬头看着他道:“上次见面的那个空酒楼,我会找人布置一番,以后姚百户要联络我,就到那里去。”

    “末将明白了。”姚芳点头道。

    朱高煦已镇定下来,心道不管怎样,反正倒霉的是沐晟。姚芳离开了这间房,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沈徐氏走进了房门,款款执礼道:“王爷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

    朱高煦站了起来,打量着沈徐氏,注意到她穿着浅灰色的丝绸半臂。汉人女子的皮肤无论多白净,也不是纯白色。而那丝绸衣裳虽然看似素净,却有黯淡的颜色;两厢比较,反而让沈徐氏的肌肤看起来如同白玉一般,隐隐有青春健康的光泽。

    沈徐氏穿戴的首饰依旧很少,却不显得朴素。唇红齿白的艳美容貌,以及指甲上精细的贴花,都与素净不相干。朱高煦看见她,仿佛看见了一副工笔画,精细却不俗气。

    灰色丝绸?这是非常少见的料子。朱高煦心道:沈徐氏当真是讲究的人,且很有主见。

    他笑道:“我以为咱们会在贵府上见面,不料夫人到梨园来了。”

    沈徐氏的脸顿时一红,垂目低声道:“我是沈家之妇,若在沈府做那等事,确是有点太过分了。”

    “哈……”朱高煦马上笑了一声,说道,“看来沈夫人是输得起的人,今日是要兑现赌注了。”

    沈徐氏将脸别在一边,羞得说不出话来。她走到几案跟前,默默地将炉子上的水壶提下来晾在木案上的大理石上。

    冷场了一会儿,沈徐氏忽然看了朱高煦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衣裳,“王爷为何这样看我,衣着有何不妥?”

    朱高煦摇头道:“浅灰色的棉布多、丝绸倒是少见,不过穿在夫人身上为何如此好看?我刚才稍微一想,寻常人穿红红绿绿的绫罗绸缎以增鲜艳,夫人却将衣裳做绿叶,来衬托你本身的颜色。我便暗自赞叹啊。”

    沈徐氏的目光如秋波一般,在朱高煦脸上晃过,“不想王爷却也会说这些甜言蜜语迷惑人,若是个小娘子,可不被您哄得昏头转向了?”

    朱高煦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沈徐氏幽幽叹了一气,“我来之前便曾想,今日前来见王爷,算是怎么回事哩……王爷会把我当成甚么人?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

    朱高煦的笑意渐渐消失,沉吟不已。

    沈徐氏抬头看他:“王爷觉得呢?”

    朱高煦还在想她的问题,没有马上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沈徐氏倒显得有点急了,又开口道,“实不相瞒,我这回也是被迫无奈。原以为那些土司的事儿都很麻烦,王爷纵有大军,也不可能两个月内平定越州,便信口答应了。如今我又不好反悔,怕得罪了您……”

    “夫人可以反悔的。”朱高煦忽然开口道。

    “啊?”沈徐氏惊讶地忽然怔在了那里。

    朱高煦瞧了她的眼神一下,觉得沈徐氏此时似乎有些许的失落之感。他也不多想,马上便改口笑道:“我开玩笑的!人道是赌场如战场,哪能说了不算?我回昆明城后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拖延到现在,但那赌注我不会忘的,迟早要兑现,让夫人等久了?”

    沈徐氏听罢,又好像微微松了一口气,却白了朱高煦一眼,叹道:“我倒是想王爷忘记了,却知道王爷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

    朱高煦“嘿嘿”笑道:“沈夫人已经得罪了沐府,还被岷王的人纠缠,你可不能再得罪我啊!”

    沈徐氏无奈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妾身不敢。”

    朱高煦收住笑容,低声道:“我刚才在想沈夫人问的话,把你当作甚么人……我没有轻视夫人之意,可也谈不上情意。夫人长得美艳动人,弱骨丰肌、肌肤胜雪,我当然垂涎夫人之美色。既有机会亲近夫人,我当然求之不得;何况亲近之后,还能联合沈家势力。何乐不为?”

    沈徐氏听罢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妾身真分不清王爷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朱高煦露出微笑道:“我这人,在没必要撒谎时,会尽量说实话。夫人与我来往,我不会坑你,但夫人也不要乱了阵脚。”

    沈徐氏强笑道:“王爷可别当妾身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

    朱高煦指着旁边的隔扇,“里边有床?咱们里边说罢。”

    沈徐氏埋下头,玉白的耳朵也泛红了,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朱高煦的问话。

    之前朱高煦没进过那间卧房,只在门口看过一眼。这时他先走进来,四下回顾,便见里面摆着一张木床。果然这地方不仅是喝茶的地方,还可以叫女子陪侍。

    他走到床边,很快又被旁边的一张奇怪的椅子吸引了注意力,便好奇地上前观摩,只见椅子构造复杂还有木轮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门口的沈徐氏,问道,“夫人,这椅子有何用处?”

    沈徐氏居然背过身去,“房里竟然留着这种东西,我立刻叫人搬出去!”

    “不用,我觉得挺有意思。”朱高煦伸手去拉,琢磨着它的构造,片刻后他转头笑道,“咱们试试?”

    沈徐氏颤声道:“不!我才不愿意如此丢脸……”

    朱高煦面不改色地说道:“夫人别忘了赌注。愿赌服输,你可怨不得谁。”

    ……酉时以前,朱高煦便离开了梨园。沈徐氏犹自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头发。她见铜镜里下唇有一道自己没注意咬的伤痕,淤伤现在已有点肿|了。她不禁伸手摸了一下,顿时疼得眉头一颦,不禁默默地想,下回若再被逼迫,却要换一个地方、不用提心吊胆地怕被人听见了。

    她放下象牙梳子,看着铜镜里的容颜,发了好一阵呆,颇有些伤感地忖道:这宗室贵胄便如衣冠禽兽一般,平素彬彬有礼满口大义,背地里却甚么都做得出来,而且还面不改色。

    朱高煦还不到二十岁,皇家最要礼仪,他究竟是在哪里学坏的?

    但这时,沈徐氏又忍不住想起朱高煦那从容的语气,他说的那些话仿佛还在耳边低语,那双有神的眼睛似乎仍然在某个地方认真地看着自己。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拿起桌案上的发簪,看着上面红色的宝石喃喃道:“明知你里面只是冰冷的石头,却还是被你光鲜的模样迷惑了。”

    (本章完)



    空旷的承运殿大殿里,朱高煦一个人坐在公座上,望着无人的殿室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抓到段杨氏的事。段杨氏想说出建文的下落,以作为交易条件;但彼时朱高煦拒绝了,他有自己的考虑。

    不过朱高煦认为段杨氏应该没说谎,或许她真的知道建文下落!

    所以朱高煦放走段杨氏时,提醒她可以找胡濙,胡濙也是皇帝的人、身负密旨要查建文下落。

    而现在,段杨氏的女儿段雪恨找上了胡濙,把胡濙引到大理去了……这是不是说明、胡濙会在大理找到建文?

    朱高煦早就权衡过其中干系。若真能以建文帝的事来搞垮沐府,这种事最好让胡濙来做;一旦胡濙出面干了,朱高煦再遵照密旨收拾残局,吃相就好看多了。

    建文帝一直是朱棣的喉中之鲠。

    要是真的查出了沐晟私藏建文,沐家恐怕要完了!沐家一完,朱高煦便能独大云南,但朝廷真的允许这样的局面?会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他朱高煦野心勃勃、欲裂土分疆!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

    大理。高高矗立的三座白塔,俯视着整座大理城、乃至洱海周围辽阔的平坦沃野。

    身穿灰色布袍的胡濙,正眺望着东边的壮阔景象。

    他又回头看雄伟的点苍山,据说山顶常年积雪、有一点白色,故曰点苍山;但现在胡濙看不到,点苍山山腰以上都笼罩在一层白雾之中,上空白茫茫一片,好像山势已顶破云层。

    三塔固然雄浑,不过游人不能上去。它们修建的时间太久了,怕被人们踩塌,此时石塔的门已经被砖石堵上了。

    胡濙转头对姚芳道:“圣塔上不去,不过后面崇圣寺里还有雨珠观音殿,占地更高。咱们去崇圣寺看看。”

    姚芳道:“先生来过崇圣寺?”

    胡濙摇头道:“我听人说的。”

    崇圣寺名声远播,虽然现在早已不是大理国的皇家寺庙了,但香火依旧很盛。各色各样的香客在里面烧香拜佛,男男女女都有,甚至还有不少奇装异服的土人、外藩来者,风尘仆仆十分虔诚。

    一行四人一边走,一边闲谈。

    姚芳问道:“先生信佛么?”

    胡濙微笑着摇头道:“在寺庙里我不敢诳言,不太信呢。圣人不语怪力神,可我也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说来便是不太虔诚。姚贤弟信佛?”

    姚芳也摇头道:“不太明了,没想过。”

    胡濙道:“每个地方的佛不一样,有的袒露着躯体,有的衣裳整齐,连面相也有些不同,当然佛法也不一样了。咱们中土的百姓,大多信的是佛的因果,想修来世。”

    “那先生觉得有来世?”姚芳随口问道。

    姚芳毕竟是武将,依旧脸不红耳不张,胡濙却走得有点喘起气来了,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不觉得有来世,没见过便不信……不过大多世人皆苦,今生太苦了,若不望来世好过点,那岂不是苦海无边毫无指望?”

    “有道理。”姚芳皱眉思索着。

    胡濙侧目道:“所以以前我不出家做僧人,而想读书出仕。僧人度的是众生的来世,当官度的是百姓的今生。起码今生着实是真的。”

    姚芳倒一脸敬意道:“原来先生有如此抱负!”

    胡濙苦笑道:“曾经。”

    几个人也不拜别的菩萨,径直找到了雨珠观音殿。胡濙刚走进门,立刻被面前数丈高的巨大观音铜像怔住了。

    他不禁一脸诚意地鞠躬拜了三拜,这才往旁边的木楼梯上走去。

    “凡人缺衣少食、病痛生死、天灾人祸,每一样都能叫一个人痛不欲生,观音大士这样的神灵,不生不灭无所不能,着实叫人不得不膜拜。”胡濙转头叹道。

    姚芳附和了一句,不紧不慢地跟着胡濙。

    爬了许久,胡濙才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他不顾呼吸困难,马上走到木栏杆旁边,眺望下面的风景。

    只见阳光普照之下,近处的庙宇殿顶金光灿灿,辽阔的远景也笼罩上了一层太阳的光辉,胡濙瞪着眼睛不禁感叹了一声。壮丽辽阔的水域周围,平坦的良田、房屋都在寺庙诸神的俯视之下,阳光明媚、风景如画,简直美不胜收。

    胡濙叹道:“这简直是一处极乐佛国啊!”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传到了耳边:“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

    胡濙闻声,立刻转头看去。只见另一边的栏杆后,站着一个戴着白顶花环帽的中年妇人。妇人那身打扮是白蛮人的穿着,胡濙到大理后见过不少。

    他走了过去,抱拳道:“敢问夫人,您这句诗从何听来?”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楼梯,说道:“阁下又是从何听来?敢情是耿公子捎给您的诗?”

    胡濙恍然道:“那个神秘女子,是夫人的人?”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妇人道:“先生不像是本地人,远道而来,何不到城里先歇歇脚?走北门进城,说不定能见着热情的本地人招待,以尽地主之谊呢。”

    胡濙抱拳拜道:“在下明白了。”

    妇人转身先下楼去了,她一介女流,却是步履轻盈,十分容易的样子。胡濙也招呼姚芳等人下楼,他不动声色地看上楼的人,皮肤黝黑的一男一女带着个八九岁大的孩儿,像香客、也像游人。

    一行四人匆匆离开了崇圣寺,到山下取了马。一个锦衣卫军士没上山,之前在这里守着马,于是他们变成了五个人,一起回大理城去了。

    路上姚芳提醒道:“至今不知她们是甚么人,会不会是个陷阱?”

    胡濙道:“咱们在云南没有仇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沐晟脱不了干系。我要是怕死,就不当这大明朝的官了!”

    姚芳在马上抱拳拜服。

    一行人走北城门入城,胡濙揣好了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发的生员路引,正准备拿出来;但城门口的将士见他们是汉人,根本就不查,胡濙等人便牵着马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大理城虽然汉人少,却完全被明军控制了。

    方进得北城门,胡濙果然又见到了那妇人,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被那妇人带到了一条旧街,周围都是白墙小院,建得风格别致,似乎都住着白蛮人。胡濙等很快被妇人带引着,走进了其中一座小院。

    三个锦衣卫军士留在院子里把风,胡濙和姚芳二人进了堂屋。妇人掩上了房门,便款款执礼道,“妾身见过胡大人,这位是……”

    胡濙听她称呼自己,微微一愣,便道:“他是我的同僚,姓姚。不知夫人高姓大名?”

    妇人离得很远,打量着胡濙和姚芳,“听说你们有朝廷密旨?”

    胡濙和姚芳面面相觑。姚芳没吭声,胡濙道:“夫人是何方人士,如何知道此事?”

    妇人终于答了一句:“我夫家姓段。”

    “段夫人,幸会幸会。”胡濙抱拳道,“夫人有事何不在昆明城说,却要在下走数百里之遥?”

    段夫人道:“此前我想找汉王,却反被他抓住关了两个月,汉王不相信我的话。而今我也不知胡大人是怎么想的,是否相信我。在昆明城里,您若也把我抓了,岂不糟糕?”

    胡濙想了想道:“在下得到一点线索,立刻不辞路远到大理来,那便是诚心想查出真相。敢问段夫人,您又为何对此事有兴趣?”

    段夫人冷笑了一下:“我只想对付沐家。”

    胡濙点了点头,半信半疑道:“原来如此。”

    他正琢磨着,想问这个妇人与沐家是什么关系。

    段夫人沉默了片刻,这时犹自开口道:“建文帝就藏在大理,受段宝姬庇护。我与段宝姬有点亲戚关系,察觉此事后,潜入她的密室里,找到了那首诗。我怕她发觉,便没敢偷走原稿,只背了下来,因此其中有些字句有误。”

    胡濙听罢两眼放光,忙道:“如何证实建文帝在大理?他究竟在何处?”

    段夫人冷冷道:“兰峰山上的兰峰寺里。胡大人别想去看,您根本靠近不了。段宝姬的女婿是大理总兵官徐韬,徐韬是当年沐英过命的兄弟。胡大人这点人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别的作用,大理官兵也不会听胡大人宣旨。胡大人只有一个法子,得用皇帝的密旨,求汉王调兵!”

    胡濙急得直挠头,段宝姬果然和沐家有联姻关系,这和他的推论已经吻合了!

    “可是,段夫人如何能叫我相信此事?”胡濙皱眉道。

    段夫人道:“除非我再次冒险潜入段宝姬府邸,把原稿偷出来,让您对照建文帝的字迹。不过如此作为,我既可能被抓住,又可能被段宝姬察觉诗稿被偷。她会提前提防。”

    就在这时,姚芳的声音道:“胡科官,末将请快马回昆明,让汉王调兵增援!”

    胡濙打量着段夫人,又看姚芳抱拳立在那里。姚芳的主张,便是锦衣卫那边的选择!胡濙考虑了一阵、终于点头道:“即刻启程。”

    姚芳道:“末将遵命!”



    汉王长史府令:即日起诸护卫将士禁止在城中惹是生非,每日校场起操。

    一大早,朱高煦便到了王府南面校场上,巡视护卫兵马。王府众文武照礼制,布置了校场。

    朝阳初升,校场上便钟鼓齐鸣。前面有几百人正在载歌载舞,歌词大概像诗歌一般,“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

    没一会儿大伙儿就跳完了舞,诸军将士听鼓令旗号、陆续向城墙这边缓缓行进过来。

    每队方阵都有个军士脖子上挂着牛皮鼓,另一个拿着唢呐吹起军乐。在嘈杂的鼓吹之中,又夹杂着“齐步走”等以前没有的稀奇口令,诸军列队遵照鼓令前进。

    步骑一面行进,一面排列成了偌大的阵法,号声响过,数千人站在了原地。然后便开始起操了,众人拿着长枪、跟着教头呐喊着舞起枪法,就像做操一样,校场上一时间十分热闹。

    朱高煦巡视众军,点头向周围的文武表示十分满意。

    虽然场面有些不伦不类,但也无所谓。因为大明各路兵马的操练都各不相同,甚至编制也不一样,主要和每个主将家传的兵法习惯有关系。朱高煦在越州教习将士队列,大伙儿自然就认为这是汉王护卫军的习惯。

    朱高煦巡视不久,很快离开了校场。此时他对教习将士没有兴趣,只想把他们都聚集起来、准备随时可以调动罢了。

    他刚走进端礼门,便见王贵等在门楼里。远处承运殿前面,三百多亲卫、守御所将士正在负重跑步,他们跑完还要去文楼学读书识字。

    朱高煦挥手叫大伙儿散了。这时王贵便上前俯首耳语道:“姚芳在城北的酒楼,说有要事。奴婢问他,他却只愿当面向王爷禀报。”

    姚芳不是去大理了么?这时朱高煦听到姚芳突然回到了昆明,心里猜测:恐怕已出事了!

    他回顾周围,正是早上、见王府内外到处都是当值的人。朱高煦立刻道:“备车。叫陈大锤、赵平带些人跟我出门。”

    王贵拜道:“遵命!”

    准备妥当,朱高煦换了身衣服便坐马车从东边的体仁门出去了。

    他来到酒楼里,径直进了后面的院子,在一间客厅里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姚芳。姚芳上前抱拳行礼,看了宦官王贵一眼。

    朱高煦见状,说道:“姚百户有事但说无妨。”

    姚芳抱拳道:“胡科官在大理遇见了个姓段的妇人,得知建文帝藏在点苍山的兰峰寺。但兰峰寺受大理隐士段宝姬庇护,据说大理总兵官徐韬也是段宝姬的人。胡科官叫末将即刻回昆明城,请汉王调兵增援,搜寻建文帝!”

    姓段的妇人?朱高煦立刻想起了段杨氏。他又询问姚芳,叫姚芳把妇人的相貌大致描述了一番,心下更加确信那个妇人便是段杨氏!

    姚芳似乎也想借此事立功,接着劝说道:“末将见那妇人不像是要蒙骗咱们,不然她落到咱们几个兄弟手里也跑不掉,此事值得一试!”

    “稍安勿躁。”朱高煦道,“胡濙等人的行踪,只要还没被段宝姬发现,此事一时便不用慌张。若是汉王府出手了,那时才应弹指必争,兵贵神速!”

    姚芳呼出一口气道:“王爷言之有理。”

    朱高煦道:“我先回王府,部署好再动手。”

    姚芳抱拳道:“信已带到,末将先回大理,静候王爷大军前来!”他一脸倦色、却说又要马上返回,着实精神可嘉。

    朱高煦却淡然道:“没有大军,只须一队精骑,足也。”

    ……

    西平侯府正门外有一条大街;要从西平侯府去云南三司各衙门,一般都得走这条街。

    街两边有不少铺子,其中一家铺子却关门几天了。

    木板拼镶的大门里面,大白天也是光线黯淡。阳光从门缝里透进幽暗的房里,就像一条条有形的白线,细细的尘埃像小虫子一样,在里面轻快地舞动着。

    昨夜刚下过一阵雨,天亮才晴。这房子有点漏雨,屋子里放着一只木盆,应该是房主放的,木盆里此刻正在时不时响起水滴的声音。

    门里有一个女子背靠着木板,以很放松的姿势坐在地上。她的怀里抱着一把长木剑鞘,手边还有一张弩。

    她的皮肤很苍白,虽然白,却缺乏光泽。脸比较小,脸颊以上都很饱满,下巴尖尖的,眼睛便显得比较大,却是两眼无神。

    她的左手拿着一只已经变硬了的饼,咬一口她便要咀嚼很久。接着她便朝旁边的门缝看了一眼。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睫毛上,明亮的阳光让她的黑睫毛也变得仿佛苍白了,她眯起眼睛,马上又从门缝旁边挪开了。然后她拿起一只水袋仰头喝了一口凉水。

    女子便是段雪恨。

    ……段雪恨的眼睛离开那一缕阳光,顿时觉得好受了不少。昼伏夜出的日子太多,现在她倒更习惯幽暗一些的环境,晴朗的白天太刺眼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但她相信沐晟一定会从这条街上过,沐晟总有去三司衙门的时候。她就等沐晟这一次出门,然后就手刃仇人!

    偶尔段雪恨也会想一个问题,按照母亲段杨氏的布局,揭发了沐晟窝藏建文帝,沐家全家都完了!这时段雪恨还去刺|杀沐晟,有甚么用?

    或许并没有甚么作用,或许也很有用……段雪恨很明白母亲心里的深深仇恨,必须要段家的人亲手杀死大仇人,她才能甘心;沐英和长子沐春都死了,最大的仇人自然要算到沐晟头上。

    不管怎样,段雪恨最终遵从了母亲的安排。

    这就是自己的宿命罢!取的名字就是雪恨,生在人世,便是为了报仇。若不报仇雪恨,那如许多年活着究竟为了甚么?

    ……段雪恨侧过头,又看了一眼门缝外的光景。街上一如既往,她马上又坐回了原处。

    刺眼的阳光一晃,她感觉有点眩晕。恍惚之中,那些念了母亲无数遍的声音,像被禁锢在脑海中一样,再次回响起来。

    那白语咒言,像深夜的凄厉冤魂,又像堕落到无尽深渊中耳边的风声,永远都缠绕在她的心头。

    段雪恨不禁摸了一下手臂上的旧伤疤,每一道痕迹都仿佛能听到“啪”地一声鞭声,现在都还还能感觉到那鞭打的疼痛。母亲说这点痛算什么?你生父被沐家的人用烙铁烫在身上,每一下都比这苦要痛万倍!

    有时候段雪恨看到佛像,忍不住会想那些尽善尽美的菩萨,不知为何落进了无边地狱……这大概就是先父的印象。

    而母亲是怎样的人,段雪恨却说不上来。若不是某些时候为了作戏,母亲从未面对她笑过;段雪恨大概也是这样,记不得自己甚么时候笑过了。

    段雪恨甚至觉得母亲连女儿也恨,她恨所有的人。不过段雪恨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就是她的母亲段杨氏了;没有段杨氏,段雪恨也长不了这么大。

    ……二十年来,她学过很多东西,大多都是刺|杀、下毒、开门、翻墙等本事。若是在阳光下和武夫们打斗厮杀,她并不一定比别人强;她要的是趁人不备、突然偷袭!

    上次在梨园的事再次浮现在眼前,原以为必然得手的袭杀也失手了。那次事件给她留下了一丝阴影,段雪恨此时心里更加没底,觉得刺杀这些带兵打仗的武夫并不容易。

    所以三天以来,段雪恨一直很怀疑,这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沐晟、真的能成功么?

    但是,错过了这次,正如母亲所言、一旦大理的事发,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亲手手刃仇人了!

    段雪恨每个一段时间,便侧目从门缝里看一眼,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清楚地看到外面那条街的情形。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沐府正门楼外,正缓缓向这边过来!

    段雪恨的身体马上紧张了几分,眼睛停留在门缝内,仔细观察着街上的情形。她希望看见沐晟正骑在马上、而不是坐车!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瞧清楚了,一队侍卫簇拥着一辆马车,恐怕里面坐的人就是沐晟……

    段雪恨心底一冷,忽然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她原以为早已心如死灰,不会害怕任何事,却没想到此时仍然生出了莫大的恐惧。

    此刻她在怕失败,还是怕死?她说不上来,恐惧大概很难克制,人生来就有罢。

    段雪恨重新坐回原处,拿起了手边的强|弩,缓慢而长长地呼吸着。她微微闭上眼睛,想象着那队人马的位置;猜测着,拉车的马被弩击中后、那些人各自的反应和跑动的位置。

    她内心里还有一丝慌乱。

    段雪恨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话:人活着,若只有痛苦仇恨与恐惧,那死了或许便是一种解脱罢。至少那些她不愿意面对的苦和累,再也感受不到了。仿佛身上巨大的石头忽然被搬开了,一种轻松在向她召唤。

    她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里只有冷冷的凶光,抽了一枝弩|箭,用力拉开了弩弦。



    急促的马蹄声在空中回响,朱高煦挑开车帘前后看了一眼,感觉马蹄声不只从一个方向来。

    城内通常不准驰马,此时街头的行人乱跑起来了。有担夫的箩筐滚落在地,果子洒了得到处都是,屋檐下晾的布料在风中乱飞。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了一声慌张的喊叫……

    朱高煦看到这凌乱的场面,顿时感觉到气氛开始充斥紧张。

    但他一想:姚芳骑快马刚刚回到昆明,就算大理那边事发了,也不可能如此快就波及到昆明。于是朱高煦心里的一丝动荡也消失了,淡定地观察着周围。

    在马队的护卫下、朱高煦的马车刚到路口,他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踉跄着摔倒在墙边。她正挣扎着抓着墙想爬起来。

    朱高煦定睛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女子,正是梨园行刺的女刺|客!

    不仅她那苍白的皮肤颜色比较特别,而且朱高煦记得她的长相。彼时在梨园、那刺客出手,实在让朱高煦深切地感受到了威胁和后怕,所以印象非常深。

    “停车!”朱高煦下令道。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女刺客面前。她警觉地抬起头看着朱高煦,愣了一下,似乎也认出了他。她的手按着大腿外|侧的箭伤,神情复杂地望着朱高煦,目光里只剩绝望和恐惧,连一声也没吭。

    她是段杨氏的女儿,段雪恨!

    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从两头都有马匹疾驰而来。

    不容任何犹豫,朱高煦没多想,马上说出了一句话:“我可以帮你。”他说罢伸出手来。

    段雪恨盯着他的脸,咬着牙自己站了起来,终于把手轻轻握住了朱高煦的手掌。朱高煦立刻扶住她的胳膊,将其扶上了马车。

    “追我的人是沐府的护卫。”段雪恨开口说了一句话。

    “嗯……”朱高煦点头道。

    段雪恨又说出了那些人马追她的理由:“我刚才差点杀了沐晟。”

    朱高煦仍然很镇定:“你甚么也不用管,我明白了。”

    以前朱高煦的妈说过一句话:衣是威风钱是胆。所谓钱不就是实力么?只要有了足够的实力,什么人也能很稳。

    所以他此时非常从容淡定。在云南地界,如果真要撕破脸玩狠的,单单汉王府那两万护卫精兵、什么势力来抗衡?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绸手帕,轻轻把车门旁边的血迹擦拭了,然后把手帕重新放进了袖袋。旁边的段雪恨一直在看着他。

    段雪恨对朱高煦的作为可能有点疑惑,朱高煦自己何尝不疑惑?

    等干完了这件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寻思自己潜意识的理由。或许大多男子面对年轻女子时,多少有些怜悯之心;而且当初段雪恨在梨园出手速度和威慑力,不仅让朱高煦心跳后怕,而且让他认可了她的才能……对于有才能的人,所有上|位者的本能是先拉拢占有,然后才是毁掉、以免反伤自己。

    “站住!”车外响起了喊声。朱高煦旁边的段雪恨微微露出了惊惧之色。

    陈大锤的声音道:“这是汉王的车驾,你们敢阻挡?还不快让道!”

    刚才那声音道:“有刺客走到此处,得罪了。”

    陈大锤道:“那你们还不快去抓刺客,拦汉王的车驾作甚?”

    那声音道:“刺客受了伤,看这边的血迹。她走不远,末将请查看马车。”

    陈大锤的声音道:“你啥身份,能查亲王的车?”

    朱高煦挑开了车帘的一角,只露出了半张脸。赵平在马上抱拳道:“禀王爷,有人阻挡道路。”

    一个披坚执锐的武将策马到了马车侧面,下马抱拳道:“敢问阁下,您是汉王殿下?”

    朱高煦心道:你这吊|毛级别不够,没资格和我说话。

    他正眼也没看那武将一眼,对赵平道:“赵平,你先回王府。传令仪卫队、守御所到这里来接我。传令王斌、韦达、刘瑛召集左中右三护卫正军,即刻校场整军待命。”

    朱高煦说罢,把亲卫印信递到车窗角落。赵平下马单膝跪地接了:“末将得令!”

    刚才那武将愣在那里,目光看着赵平手里的印信,想查又没说出口来。

    朱高煦径直把车帘放下了。“唰!唰……”马车外面响起了护卫们拔刀的声音。陈大锤的声音道:“靠近王爷马车者,格杀勿论!”

    众军汉齐声喊道:“护卫王爷!”

    段雪恨忍着疼痛,一脸震惊地看着朱高煦。

    就在这时,刚才拦路的武将的声音道:“让道!”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车厢里沉默良久,段雪恨的声音道:“汉王,为何如此大阵仗?”

    朱高煦转头道:“我调集兵马,还有别的用处。”他接着好言问道,“你受的伤要紧么?”

    段雪恨的目光有点闪烁,神情似乎又有点诧异,她低头道:“无性命之忧。”

    虽然上次她在朱高煦跟前动刀动剑,但目标并不是朱高煦。正如段杨氏的立场,这个段雪恨应该对朱高煦本来就没什么敌意,不过是有防备心而已。

    一行人还没到汉王府,街面上便马蹄轰鸣,数百铁骑当街呼啸而来,阵仗也是非常大。一时间,街上显然是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众骑护卫着朱高煦的马车来到了端礼门门楼,这时王斌、韦达、刘瑛等文武官员已经等在那里了。赵平传达的军令显然让汉王府的人觉得很严重。

    朱高煦从马车上下来,说道:“竟然有刺客要谋刺西平侯!王斌,即刻调左护卫分赴昆明城四门,全城戒严,严禁任何人进出城池,以便官府搜查刺客!”

    王斌抱拳道:“末将得令!”

    至于刺客现在就在他的马车上、这种细节并不重要,要关闭城门瓮中捉鳖才重要。

    朱高煦转头看王贵,招手让他过来,小声道:“派些宫女,找个郎中,给车上的人疗伤。”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一挥手,王贵便赶着马车往门楼里去了。段雪恨挑开车帘一角,悄悄又看了朱高煦一眼。

    “诸位,到前殿议事。”朱高煦道。他说罢叫一个军士牵马过来,径直骑马奔进门楼,又喊道,“把我的亲王金印拿出来,长史府拟令!”

    及至前殿,朱高煦迅速进行了一系列部署。

    下令一个护卫军一个千总队出城,占领从昆明到楚雄的所有驿站,非携带汉王府军令的官差要换马,全部扣押!

    下令陈大锤、赵平率领亲卫等三百余精骑,带着汉王用印的亲笔命令,每人双马、即刻急行奔赴大理;见到户部给事中胡濙后,相机行事。

    命令韦达带中护卫,部署在昆明南北、东西两条大道上,随时待命。命令刘瑛带骑兵一千,跟着朱高煦前往都指挥使司衙署。

    当年燕王起兵时的套路,朱高煦早就看明白了,此时只是娴熟地把简化了的套路再干一遍而已。

    “各得军令,马上出发!”朱高煦挥手道。



    云南都指挥使司衙署,周围被甲兵围得水泄不通。前面密集的枪盾重步兵挡在大门外,后面的火铳手和弓弩严阵以待。这些人马全部穿着明军的衣甲,一面飘荡的旌旗上写着一个“汉”字。

    衙署大门外,也有不少甲兵拿着刀枪、面对着外面的人马,但大伙儿都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朱高煦等一行人已到了大堂外。朱高煦身披扎甲,却没有带武器。

    “汉王殿下,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大阵仗呀?”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人抱拳道。

    朱高煦面带和气的笑容,似乎让众官吏安心了两分。他也抱拳道:“抱歉,惊扰了诸位。不过本王刚接到密报,大理府有人密谋造|反!事关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诸位稍安勿躁。”

    众官纷纷问道,“谁造反了?”“何时的事……”

    朱高煦没法一一回答,侧目看了宦官黄狗一眼。黄狗走到了大堂门前的石阶上,展开圣旨道:“圣旨!”

    大伙儿顿时走下了台阶,在院子里陆续跪伏一片。

    黄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越州土知州阿资,因其性拗,不肯向化……云南路远,今后都司须用兵,便要去汉王府、西平侯府那边招呼一声。钦此。”

    众官听到这圣旨一脸困惑,因为这是几个月前的圣旨了。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也不明白为啥又要念一遍旧的圣旨。

    朱高煦等大家站起来了,这才说道:“朝廷的意思,诸位都听明白了?

    现在本王要都司对大理总兵、守备、卫所下一道军令。从即日起,大理府诸军未得云南都司的军令,不得因任何理由调动、出兵;不得干涉汉王府卫队公干。违者,以违抗军令、意图谋反论处!都司各位同僚,可以发这道军令罢?”

    一群穿着各色官服的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云南都指挥使曹隆率先站了出来,大声道:“朝廷的诏令,是叫云南三司用兵、得先知会汉王府、西平侯府,都得同意了才能调动兵马。而今汉王殿下之意,不准地方府卫擅自调兵,这是奉旨合乎律法之事,有何不可?”

    那曹隆是今年才到云南地面来掌都指挥使司的人,朝廷刚换的官员、马上表示出维护大明朝廷诏令的态度,并不叫人意外。

    片刻后,那些新上任的统兵官、都指挥佥事、同知等一众官员,也跟着附和起来。

    剩下的一群官吏都没反对,有的附议、有的不吭声。一来都司的一些重要官职,都在今年换过了;二来他们也没有理由驳斥……朱高煦没叫都司用兵,只让他们禁止地方调动,这本来就不过分。

    朱高煦便抬起双手道:“既然如此,下令罢!另外,为防军机泄露,本王还得委屈诸位在衙署内住几天。稍后王府会送来美酒佳肴,为诸公压惊;王府上还有一些歌妓,一会儿也送过来为大家助兴。”

    众官放松了不少,院子里一片嘈杂,有人道:“歌妓就不用了罢?既然有人谋反,咱们还在官府里歌舞作乐,像什么话呀……”

    朱高煦却道:“惊吓委屈了尔等,应该的。诸公有何要求,都可以和门外的将领言语,本王有求必应。”

    ……此时沐府内外,却并没有兵马惊扰。

    府邸里面,上下却充满了惊慌的气氛,奴仆们走路都很快,有的还用跑的。

    “嘶……”沐晟裂了一下嘴,轻轻发出了一个声音。旁边的郎中刚用药水清洗了他手臂上的伤口。

    厅堂上除了郎中和丫鬟,还有一些家眷和文武亲信,都站在屋子里,有人问道:“侯爷的剑伤要紧么?”

    郎中道:“诸位放心,在下有家传跌打创伤之药,只消洗净伤口,用线缝上,再抹上外药,必保伤口无虞。”

    刚才问话的人听罢,又面露恼色,说道:“汉王究竟是甚么意思?调那么多兵马闭塞四城,说要搜查刺客,却自己先把刺客窝藏了……他要干甚?!”

    另一个官儿嘀咕道:“刺客不会是汉王派来的罢?”

    沐晟终于开口了:“话不能乱说!有凭据证实刺|客的幕后主使吗?谁亲眼看见汉王窝藏刺客了吗?”

    那官儿低声道:“真的有路人看见,马总旗机灵,把目击者请到府上了……”

    “哼!”沐晟发出一个声音,“想找个一二般的人供认出亲王,怕不是太简单了?”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跑到了门里,喘息着说道:“禀侯爷,汉王调动重兵,已将都指挥使司围住了!”

    众人一片哗然。沐晟马上问道:“只围了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如何?”

    奴仆拜道:“别的地方没有动静。只围困了都指挥使司,现在里面的人一个也没出来,外边的人谁也进不去,不知道里面发生了甚么。此时城中兵马调动,人心惶惶……”

    厅堂里一时间议论纷纷。

    沐晟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得纸白,眼睛也直了!他忽然站了起来。

    “王爷稍等……”郎中道,“且容在下涂上创药。”

    沐晟丢下一句“皮外伤,死不了!”便离开座位走了。众人又是困惑又是惊讶,望着沐晟的背影不明所以。

    沐晟疾步走到内宅,进了耿老夫人的房间。老夫人腿脚不便,很少出内宅院子,沐晟受伤后先禀报了她,然后才去厅堂见客。沐晟一进去就看见了她,他一边挥手叫奴婢们退下,一边上前拜见。

    不一会儿,侯爵夫人陈氏、沐蓁也进来了。

    耿老夫人关切地问道:“我儿脸色那么差,伤得很重罢?”

    “这点伤不要紧!”沐晟看了妻女一眼,沉声道,“我在大理藏人的事,恐怕已被发觉了!”

    耿老夫人听到这里,在椅子上挣扎了一下,又坐稳了,“为何?”

    沐晟道:“汉王封闭昆明四门,调精骑出城;接着带兵围了都指挥使司……儿子初时还蒙在鼓里,寻思着,我一个大明朝廷封的侯爵,他便是亲王也不敢擅自动我罢?然后儿子忽然才明白,汉王醉卧之意不在酒,而是为了封锁昆明向大理传递消息!”

    “啥?”耿老夫人年纪大了,一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沐晟的眼睛已经瞪圆了:“正因如此,汉王才突然发动。汉王要派兵去大理干那事,就算调骑兵人马、也比不上快马信使跑得快;所以他要先封锁消息。若不封锁昆明,咱们在大理的人就会提前得到消息,有所防备、临机应变……”

    耿老夫人终于明白了,她双手颤抖起来,言辞也有点模糊不清了:“你不是说事情隐秘,万无一失?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查到了?”

    沐晟几乎哭出来:“儿子大意了!明知汉王和胡濙来云南,都可能要查探此事;却以为他们初来乍到在云南没甚么人脉,就算能查到大理去,总会有些动静、事先露出痕迹。谁知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么快他们就查过去了。”

    “晟儿别急。”耿老夫人道,“只是你一时的猜测,或许事情并非如此。”

    沐晟摇头道:“除此之外,儿子想不出汉王做这些事,还有甚么别的缘由……儿子早知汉王非莽夫之辈,但还是低估他了,唉!”

    他说罢犹自在那里长吁短叹,一副懊悔沮丧的样子。

    就在这时,沐蓁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道:“爹,您藏的人是谁呀?”

    陈氏拽了沐蓁一把,“哪有你多嘴的份?”

    沐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夫人,老夫人……”陈氏的声音忽然喊道。沐晟急忙走到椅子前面,正想喊人,却见耿老夫人已幽幽把眼睛睁开了一点,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娘别太急了。”

    耿老夫人一言不发。

    沐晟转头对陈氏低声道,“眼下昆明四城紧闭,咱们做甚么都晚了……不过你还是要先准备好,一旦此事确实如我所料,你便带着娘、沐斌、沐蓁赶紧出府,先躲起来,寻机离开昆明城!”

    陈氏怔怔地问道:“事儿已到了这般地步?”

    沐晟点头道:“我也很想看到自己猜错了!可万一没猜错,此事便触了今上的逆鳞,恐怕沐家举家难逃此劫!”

    “侯爷……”陈氏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

    耿老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老身这把老骨头,还走甚么呀?晟儿,你先沉住气,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事情不是还没发生么?”

    沐晟点头道:“此事儿子便是晚了一步,以后凡事不敢不提前准备。”

    耿老夫人又道:“晟儿遭遇刺客,老身听说汉王庇护了刺客。刺客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沐晟摇头道:“儿子不知。谁也不知是刺客是甚么人,更不知汉王为何要庇护刺客……但刺客肯定不是汉王的人,汉王何必做这等事?”

    就在这时,沐蓁欲言又止,终于道:“爹……”她刚吭声,马上又被陈氏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