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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做重要的事时,朱高煦就爱独自坐在这空旷的大殿上。

    或许因为脑海中残存着前世一些影视的画面片段,失败的古代统|治者总是会坐在空荡的宫殿宝座上,孤独落寞;再也没有上朝的大臣,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江山飘摇的景象……

    朱高煦似乎在提醒自己,一个失败的上|位者,处境是多么悲惨。对失败的恐惧,会鞭策他更加慎重地做事。

    但现在并没有风雨飘摇,大殿外阳光刺眼,重檐下留下一道光暗分明的影子。

    朱高煦一动不动地坐在公座椅子上,目光下垂,沉思着眼前的事。

    ……胡濙通过段杨氏查到建文帝下落,非常突然;所以,就算有云南地头蛇的接应和庇护,他们也不一定能护住建文帝。

    双方图穷匕见、摆上台面的时间点,是在汉王府调动兵马去大理府的那一刻。从那时开始,彼此争的就是先机!

    如果不调兵,光凭几个人去大理府想抓建文、只能扯皮讲道理,扯完皮建文帝早就挪地方了;而一旦调兵,必然引起昆明城的沐府等一干人注意,会泄露消息,等汉王府兵马到达大理时,人也早跑了。

    所以朱高煦在事情露光之前,先封锁昆明的消息传递。策略有二,一是封锁昆明城,二是封锁驿道驿站。

    然后派骑兵拿着汉王府、云南都指挥使司的军令,突然到达大理。彼时就算大理总兵官是沐晟的人,他真的敢公然抗命?手下的明军将士又愿意跟着造反么?

    ……这件事,朱高煦和胡濙没甚么矛盾;对于铲除建文的执念,朱高煦也没有父皇那么强烈,但也是相同的立场。

    朱高煦也是燕王系的人,本身和建文政|权不是一路人,先要维护燕王系的统|治地位,然后才能保障他亲王地位的合法性。而且朱高煦窝藏了几个建文旧臣,建文帝死了,那些旧臣才能只剩最后一个出路。

    何况朱棣那么执着建文帝的下落,朱高煦如果在这件事上放水,带来的问题更多。反之,如果成功抓住建文,朱高煦功不可没,父皇对他的印象还会进一步改观。

    除了建文帝,最受牵连的是沐府,其实朱高煦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如果不是因为朝廷会提防他分疆裂土,朱高煦甚至巴不得彻底铲除沐府。

    这一次沐晟极可能真的要玩完了。

    朱高煦不由得开始推测更远的事,如果云南势力洗牌,朝廷接下来会怎么重新布局?

    ……就在这时,宦官王贵的声音把朱高煦的思绪拉了回来,“王爷,受伤的刺客欲求见王爷。”

    朱高煦抬起头道:“请她进来。”

    “遵命。”王贵抱着拂尘拜道。

    不一会儿,段雪恨便艰难地慢慢走进了大殿,她的腿上有伤。还有几个宫女跟着她到了大殿门口,却留在了门外,显然段雪恨不让宫女们扶她。

    段雪恨走进这宽阔又空旷的大殿,不禁侧目看了几眼。然后她抬头看着身穿甲胄的朱高煦坐在大殿正上方。

    她在王座下方鞠躬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朱高煦点点头,说道:“上台阶来,你这样仰着头和我说话,恐怕不太舒服。”

    段雪恨愣了一下,目光挪向下方,她没动弹,说道:“人有高低尊卑,草民不敢。”

    朱高煦也不强求,问道:“你说差一点杀死沐晟?他那么多护卫,如何说差一点?”

    “正因如此,我才没成功。”段雪恨道。

    朱高煦饶有兴致的说道:“可否详细说来?”

    段雪恨稍一犹豫,便沉声道:“我先用弩,射伤了拉车的马,沐晟的马车撞到了墙上。沐晟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大路,慌忙向附近的巷子躲避,因为他们不清楚刺客有多少人。

    我早就看好了地形,预想他们会走哪里,便择路换了个地方。然后突然冲出刺|杀,可惜沐晟身边的护卫太多,我发动刺|击的距离太远,只割伤了他的手臂……”

    在护卫环视之下,她居然还能独身一人刺伤沐晟?!朱高煦听到这里,一种求才若渴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朱高煦此刻更想将这等人收到帐下。他要拉拢段雪恨,主要不是为了刺杀、而是护卫……朱高煦觉得,最好的保镖、应该是个杀手。因为只有杀手,才能与刺客心有灵犀,理解和预判他们会怎么出手,然后提前作出准备。

    但朱高煦一时没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段雪恨这等人、又是个女人,不是金钱和官位能收买到的。

    这时段雪恨抱拳道:“草民求见殿下,想来道别。”

    朱高煦皱眉道:“现在全城都在抓你,你何不留在王府?”

    段雪恨道:“草民的使命还未完成。殿下的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朱高煦立刻道:“段姑娘还要去谋|刺沐晟?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是去送死!这样做有甚么用?”

    段雪恨不答,再次抱拳鞠躬道:“请殿下允许草民告辞。”

    “我不会看你去白白送死。”朱高煦不由分说地下令道,“来人,带她下去,好生看着。”

    “殿下……”段雪恨表露不满与焦急。但她无计可施,她总不能去攻击救命恩人罢?

    ……

    大理的天气变幻很快,早上还是晴空白云,下午便乌云涌动,小雨横飞,整座府城都笼罩在戚风惨雨之中。

    总兵官衙署里,徐韬刚得到知府那边的消息,一支衣甲精良的骑兵已到大理府城十里地外。因是明军,人马也只有数百人,故府城没有闭城。

    哪里来的骑兵人马,怎会忽然就靠近府城了?事前他也没听到驿站上的消息。

    此事着实有点蹊跷,但似乎也不至于惊慌。徐韬的反应,便是派人前去迎接明军、并询问他们的来历,想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不多时,忽然有武将到大堂上禀报:“大人,都指挥使司军令到了!”

    徐韬忙道:“快请入衙门。”

    接着,徐韬一面叫衙署内的官吏都出来、一起迎接都指挥使司的信使,一面拿起了取下的乌纱帽戴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红色官服。然后向大堂外走去。

    徐韬率一众官吏刚走出大堂,信使和另外两个军士就到了。

    信使拿出漆封的信件,大声说道:“云南都指挥使司军令。从即日起,大理府诸军,未得云南都司的军令,不得因任何理由调动、出兵;不得干涉汉王府卫队公干。违者以违抗军令、意图谋反论罪!”他说罢把信递上来,又道,“请总兵府诸将明验。”

    当着许多人的人面,徐韬只得先与副将们验明漆封,然后查看军令。

    漆封、印信都是真的,甚至军令是新任都指挥使司曹隆亲笔。徐韬只得说道:“我等谨遵都司之令!”

    徐韬刚回到大堂,便沉吟道:“汉王府,这算甚么意思……”他马上神色一变,对身边的人道,“马上叫赵文龙到签押房见我!”

    赵文龙是徐韬的连襟、段宝姬的二女婿,眼下也在总兵府任职,做总兵府司文郎。

    等赵文龙来到签押房,徐韬便立刻沉声道:“赵兄弟赶紧去岳母,告诉她可能出大事了,请她快作安排。”

    “我马上去。”赵文龙看了徐韬一眼,抱拳道。此刻徐韬的脸色肯定很慌张。

    徐韬这时才觉得事儿实在太不对劲了!他在签押房急得走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门外,问道:“去迎接城外兵马的人,还没回来?”

    一个吏员答道:“等人回来,小的们马上禀报大人。”

    度日如年地等了一阵,徐韬急得额头上也出了汗。终于有人进来了,那武将的袍服上全是泥点,许是外面还下着小雨,他走得也急。

    武将道:“禀总兵大人,那股人马自报,他们是昆明城来的、汉王府的人马。但他们没来大理府城,径直去点苍山那边了!”

    点苍山很大,徐韬马上问道:“往点苍山哪个方向?”

    武将想了想道:“兰峰。”

    徐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浑身一僵,强自镇定地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

    武将抱拳道:“末将告退。”

    徐韬拿出都指挥使司的军令,又看了一遍。他焦急地在签押房徘徊着,转头看了一眼墙边木架上的甲胄,往那边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走了回来,步履十分慌乱。

    此时如果徐韬强行调动兵马去点苍山兰峰,便是违抗军令,视同谋反!但此时置若罔闻,沐府一旦倒下了,牵扯更大,包括他徐韬或许也没好果子吃,事情恐怕更加严重!

    最要命的是,都司的军令那么多人听到了,现在他能不能调动兵马?

    窗外的雨已经很小了,小雨细得无声。细雨让空中朦朦胧胧仿佛笼罩了一层迷雾,又非常安静,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间依旧那么宁静,仿若只是个安宁而寻常的下午,但徐韬却隐隐感觉,马上要地动山摇了!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山路又陡又滑。披坚执锐的一群人在路上像一条长龙,艰难地跋涉着。

    空中响着盔甲碰撞的“叮叮哐哐”声音,到处都是人们的喘息声。山中的气温更低,许多人的口中都在吐着白汽。

    胡濙的袍服上全是泥,头上的幞头也是歪的,他摔倒了不止一次;这雨下得不大,刚好打湿了路面,一层薄稀泥下面却是硬土,路面却更滑。他杵着一根木棍,张着嘴像一只离了水的鱼,喘得像拉风箱一般,却没有哼哼叫苦一声。

    他不仅在拼命爬山,还抽空问前边的段杨氏话:“段夫人再想想,有没有甚么小路被遗漏了……”

    走在胡濙前面的段杨氏,却比胡濙要轻松多了。她虽然是个妇人,却是练武之人,不是胡濙这种读书文官可以比的。

    段杨氏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们边上这条溪叫白石溪,这是去兰峰最近的路。我们从点苍山东面上山,南北方向最近的两条路、都有军士上山;其它路远,路口也有人堵了。确实没路可走了!”

    胡濙又问:“西边呢?兰峰那寺庙的人可以往西面的山里跑吗?”

    段杨氏立刻就摇头道:“不行!寺庙不在兰峰峰顶,峰顶两面悬崖峭壁,从兰峰寺附近上不去。便是有人绕路翻过山峰了,也是无路可走;西面的山势更加陡峭,到处都是悬崖峭壁,连人烟也没有。

    山峰西面,倒是有一条河流下山;河往下流到三岔河时,就有夷族寨子了。可是那条河十分湍急,瀑布、礁石到处都是,人若沿河漂流下去,早就被摔死了;便是山民也难以从那地方下山,何况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有人喊道:“上面有座房子。诸军戒备,让前锋斥候先行察看!”

    长长的队伍中陆续传来了将士们的吆喝声,走在最前面的十人小旗队准备好兵器,往那路边山坡上过去了。

    那小旗队刚要走近坡上的木房子,忽然就有人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将士们立刻就地结阵,虽然道路狭窄,但前面几个人仍三俩人为一排,组成了两排密实的枪盾阵。

    突然,三个汉子提着明晃晃的剑向这边冲了过来!前边两排军士刚蹲下去,便响起了“砰砰……”几声弦响,后排的弓箭手急忙放箭了!惨叫声陆续响起,两人应声倒地;那木房子离得已很近,剩下的一个人接着已冲到了阵前。

    后面的几个弓箭手正在取箭矢,前排的枪盾手已站了起来,拿盾防住前方。长枪太长,冲来的那布衣汉子身手敏捷,顷刻冲近盾牌,前排军士一时无法用长枪攻击到他。

    “啊!”忽然一声惨叫,第二排的一个军士将长枪从前排俩人的间隙中刺了出去,正中那汉子。那汉子举着剑,无甲的胸口上被长枪刺了一个血窟窿,兵刃很快从他手里落下,直挺挺地插|进了泥土里。

    军士们杀死了三人,继续爬上那矮坡,冲进房子里搜索去了。

    胡濙等人继续向前走,路过那丢在泥地里的尸体,他扭过头看了那些尸体许久,都是些不认识的白蛮人。过了一会儿,胡濙不禁叹道:“若非有兵马突然出动,果然无法靠近此地……”

    段杨氏转头道:“我早说过啦,段宝姬在大理的势力不可小视。”

    胡濙点头道:“这三个人就是来送死的。一个号称隐士的人,竟然能豢养死士!”

    队伍继续往山上走,路上再次遇见了白蛮人的哨点。不过那些人大多都从房屋里跑出来逃了,只有两个人跑得太迟,被军士们拿弓箭射死在路上。

    “兰峰寺!”段杨氏指着积雪的雪山下一处偌大的院落道。

    众军加快了脚步,先上山的军士们将寺庙团团围住,另一些将士则径直冲进山门、冲到寺庙里去了。寺庙的门都是敞着的!

    胡濙闻报寺庙的门开着,忙喊道:“恐怕人已跑了!马上派人搜寻周围的脚印,立刻去追!”

    果然等胡濙赶到寺庙中时,只看见几个不相干的白蛮尼姑在蒲团上闭眼念着经文,完全不理会进来的甲兵,一副受死的模样。

    “胡科官快来看。”一个锦衣卫军士向这边喊道。

    胡濙跑进里面的斋房,见几个将士正在拿脚踩地上的余烬。斋房里乌烟瘴气,烟灰弥漫,地上全是纸张烧过的黑灰,不过也还剩一些残纸边角没烧完;那武将陈大锤正在捡残纸往盔甲里塞。

    胡濙马上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取下挎在背上的布包,伸手去捡那些残缺纸张,稍作整理便放进自己的包里。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向陈大锤禀报:“陈把总,找到那些人的行踪了,正往北边走,泥地上有新脚印!咱们的人正尾随脚印追过去。”

    “走!”陈大锤挥手道。

    一行人从寺庙里出来,跟着报信的军士继续往北边追赶。

    沿着山边的路,众人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人禀报道:“有两个逃跑的人滑下山崖去了,摔死在了下面!”

    胡濙听罢心头“咯噔”一声,不顾双腿酸痛,咬牙加快脚步往前走。

    等他来到了出事的地方时,胡濙先看见那路上有几道滑痕;这段路有点向下面倾斜,看样子摔死的人是慌忙之下不慎滑落下去的。几个军士正在往下面放绳子,准备派人爬下去找尸|体。

    又有军士道:“往北边仍有脚印,不过那头是赵百户的人马,估摸着已经上山了。剩下的人也跑不掉!”

    胡濙没继续往前走,等在这里,他想看看尸体是甚么人。

    军士们折腾了许久。先往下放了一条粗麻绳,接着一个军士在腰上系好绳子、叫上面的将士拉着,那军士便顺着第一条麻绳、脚蹬在石壁上往下慢慢爬。

    等那军士到了石壁下面,便拿麻绳拴住尸体,叫上面的人拽上来。

    胡濙的手有点颤抖,拿了一块手帕擦了一番尸体脸上的血泥。他顿时感觉腿一软,因震惊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差点自己也摔下悬崖。胡濙的脸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殷|红,神情非常复杂。

    “胡科官认得此人是谁?”陈大锤好奇地问道。旁边的段杨氏也十分期待地盯着胡濙的脸。

    胡濙不答,连一声也没吭。

    第二个拉上来的是个男孩儿的尸体,看个子可能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胡濙上去看,又露出了惊诧之色,但这次他的反应没刚才那么大了,毕竟心头已经有了些准备。

    段杨氏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大小俩人是谁,应该就是胡大人要找的人罢?”

    胡濙仍然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道:“得京师的人才能‘辨认’。”

    段杨氏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压制不住的笑意……

    皇帝派胡濙来寻建文帝,怎会派一个没见过建文帝的人?胡濙确实是认识他们的,不过他原本是想抓活的,现在人死了、他不敢声张!

    这时一个小将道:“若要把尸体运回京师,几千里路,尸体早变成一堆腐肉了。”

    胡濙渐渐镇定下来,他说道:“可以叫京师派人到大理来。”

    陈大锤道:“那得设法保存好死人,放在冰里就成。”他说罢抬头看白茫茫的山峰。

    胡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明白了陈大锤的意思。这点苍山山峰上终年积雪、滴水成冰,可以派人想办法绕道上山,在山上化水为冰,再将冰块运下来。

    “或许不必这么麻烦。”胡濙想了想道,“大理城内应该有人窖藏了冰块。”

    任何城池,总有一些聚敛了大量财富的富贵人家。富贵者的奢侈,胡濙是见识过的;只要这地方存在冰雪,哪怕是盛夏使节,也肯定能找到冰块!

    胡濙马上说道:“立刻派人去大理城找冰窖,找到后征用了,派兵守住!”

    陈大锤抱拳道:“本将即刻去安排。”

    过了没一会,一个锦衣卫军士从北边过来,找到了胡濙,便说道:“往北跑的人已抓住了。”

    “几个,抓到活的了?”胡濙问道。

    锦衣卫军士抱拳沉声道:“只有一个,留了活口。那汉子往北逃,撞见了赵百户的人。汉子走投无路,便想跳崖自|尽,不料下边那块地是软泥地,他没摔死却晕了过去。那赵百户便把人逮住,从北边的路送下山去了。”

    胡濙瞪眼道:“那赵百户怎能私自把人抓走,本官还没见着人!”

    锦衣卫军士皱眉道:“那边全是他们的人,小的也没办法。”

    胡濙又问道:“长啥样?”

    锦衣卫军士却摇头道:“没看清脸,只见他们抓到了一个汉子。那汉子被抓到后醒了过来,喊叫了几声,小的听得清楚,是南京那边的口音。”

    胡濙想了想,便道:“罢了,反正都是汉王的护卫,总得把人交给汉王。咱们回昆明城后,问汉王要人便是。”

    锦衣卫军士抱拳道:“胡科官言之有理。”



    众军护着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毡车下了山。路上便有军士前来禀报,段宝姬已不在其城中的府邸,或已跑了!

    有武将问道,是否封查段宝姬府邸。胡濙琢磨了好一会儿,便制止道:“据说段宝姬的女婿是大理总兵官,此时仍在任上。咱们不可轻举妄动,谨防节外生枝。”

    王府护卫武将陈大锤听罢,以为然。

    这时大理城的城楼已隐隐在望,周围的几个人抬头望着城池,都沉默下来。陈大锤不太放心地小声说道:“听说大理是沐家的地盘,俺们把尸体放在大理城内,不会再出什么事罢?”

    胡濙沉吟道:“应该不会,大理府早已改土归流,都是流官。只有大理总兵不太让人放心……不过总兵官咱们动不了他,便是都司、也不能径直夺他的兵权;除非兵部、才能仅靠一纸公文就让他交出兵权。”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武将从城池那边策马过来,见到陈大锤说道:“都司刚又来了军令,调令大理总兵官徐韬,到昆明城都司述职!”

    胡濙听罢,立刻松了一口气:“定是汉王的意思。没想到汉王足不出昆明城,却是考虑得十分周全。”

    ……

    朱高煦在昆明城的汉王府里,这些天确实连门也没出一步。不过大理发生的事,他大抵是最快知道的人;驿道已经被王府护卫占领了。

    最先回到昆明城的是陈大锤,他带着一队人马将点苍山抓到的活口、以及段杨氏押送回了汉王府。派到大理的大多护卫人马,依旧留在大理城、与胡濙一道守着那两具尸体。

    承运殿大殿上,陈大锤离得很近,他站在朱高煦身边沉声道:“赵百户抓到那活口,似乎是死者身边亲信的人;胡濙问赵百户要人、他没给……赵百户却叫俺尽快将人送回汉王府,他说俺们的人都没见过建文帝,无法确认身份,幸好有个活口,王爷或许能从那活人口中问出真相。”

    朱高煦听罢赞道:“没想到赵百户这马夫,倒是挺机灵。”赵平一开始是为朱高煦照顾坐骑的军士,所以他才这么说。

    陈大锤不动声色道:“赵百户那厮就是心眼多。”

    朱高煦看了陈大锤一眼,笑了笑不置可否。

    陈大锤赶紧又掏出一些烧过的残纸,洋洋得意地邀功道:“俺在那兰峰寺里,发现有东西在烧,赶紧就把烧剩的收起来了。胡科官也来抢,不过大的纸片都被俺捷足先登了!”

    朱高煦埋头翻了一会儿,也赞了一声陈大锤机智。

    “活口呢?”朱高煦头也不抬地问道。在他看来,活人恐怕比眼前这些残纸碎片有价值。

    陈大锤抱拳道:“俺这就去带过来!”

    “慢着。”朱高煦回顾左右敞亮的大殿门窗,说道,“东边书房后面有个小院子,那里的廊房要隐秘一些。”

    陈大锤道:“末将明白了。”

    朱高煦站起身来,从前殿侧门走出去,径直往东走。宦官黄狗等几个人跟过来,朱高煦制止了他们。他从书房旁边的夹道进去,便到了一处很小的院子。

    这里如同是一个天井,是周围的廊房围出来的小空地;里面种了几棵树,便像个院子了。汉王府新建成不久,那几棵树还是小树,刚栽种大概一年。

    朱高煦走进一间大点的廊房,找了把椅子坐下。不多时,陈大锤等人便押着一个汉子进来了。

    那汉子被结结实实地五花八绑,嘴里还堵着布团。陈大锤道:“赵百户等抓到这厮时,他还想跳崖自尽。俺们怕他咬舌,就把嘴堵起来啦!”

    朱高煦做了个手势:“你们到夹道外面候着,别让闲杂人进来。”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打量着面前的汉子,那汉子也瞪眼默默地瞧着他。汉子长了一张圆脸,骨骼粗壮、身体结实,看起来似乎是个练武之人。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沉吟道:“建文君身边的亲信,起码也是个在京师有点级别的武将……再看你的面相,本王猜到你是谁了!”他说罢观察着圆脸汉子眼睛里微妙的情绪变化。

    这汉子的嘴被堵着,他也没有试图说话的意思。

    朱高煦又道:“建文君不慎滑落下山崖,但咱们照样能确认他的身份。只要把尸体放在冰窖里,再叫京师来人验明身份便可。所以你也不必尝试自尽,没有用的……

    若是你死了,本王只能叫京师五军都督府派人过来验尸,那时你的身份便满朝皆知了,谁想保你家眷都保不住。明白本王的意思了么?”

    圆脸汉子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朱高煦见状心里一喜,只要对方愿意和自己交流,一切都好办多了。于是他便说道:“很好。本王现在拿掉你嘴里的布团,给你解绑。你别试图做一些毫无益处的事,以免彼此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可好?”

    汉子又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便亲手给他解绑,弄掉他嘴里的布。

    圆脸汉子马上道:“殿下方才言下之意,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朱高煦答道:“如果你落入胡濙之手,此事就无回旋余地了,幸好是落到本王手里!本王虽是我父皇的儿子,却是亲王,不像胡濙一样只是父皇的爪牙、不敢擅自做任何事。”

    他说罢,打量着汉子一脸苦思的表情,心道:果然没猜错,此人应是有身份的官员,极可能是武将,他在京师必定有家眷;而且“靖难之役”后,他的家眷并没有清算!

    朱高煦便趁热打铁,继续道:“兄弟是谁家的人,我已经猜到了七八。你最好径直告诉我,免得我要在京师找人确认,到那时纸是包不住火的。”

    汉子没吭声。

    朱高煦道:“该说的话,我已说了。兄弟便先住在这里。”

    就在这时,汉子忽然开口道:“殿下留步。”

    朱高煦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脸。

    圆脸汉子沉吟道:“汉王殿下为何要帮我隐瞒身份?”

    朱高煦道:“我刚才说过,已经把你的身份猜到七八。这么说罢,建文君大概已经死了,何将军不可能还有反心,我与何将军私交不错……”

    说到这里,汉子的脸色大变!他的眼睛都直了,怔怔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笑了笑道:“看来我没猜错。你们毕竟是亲兄弟,长得还挺像的。”

    汉子终于道:“殿下不必找人确认了,末将确是何禄。宁远侯何福是末将的长兄。”

    朱高煦听到这里,脸都快笑烂了,用力克制才没有大笑出声音来!虽然他刚才就觉得此人与老熟人何福有点像,但得到确认后,仍然是喜不胜收!

    何福那厮千算万算,侄女都嫁给朱高煦的三弟了,如今非常得朱棣重用、简直是深受皇恩……可是他的兄弟竟然在保护建文帝,他竟然知情不报,让朱棣为建文的事愁了那么久!若此事被朱棣知道了,何福的下场不敢想象……

    何禄见朱高煦发笑,垂着头一声不吭,脸也涨|红了。

    朱高煦笑道:“何将军勿急。我与何福确实私交不错,虽然‘靖难之役’咱们打了不少仗,但我父皇登基后,彼此的恩怨早已化解了。

    比如上回的事儿。父皇率诸将到小红山狩猎,竞猎的彩头是一匹‘千里雪’汗血宝马,许多人都想要。彼时我与何福猎物相当,后来我找由头让给了他,他还很感激我啊。”

    何禄支支吾吾道:“我们兄弟各为其主,末将实在不想连累长兄。”

    朱高煦忽然一拍大腿,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次都察院御史陈瑛弹劾何福,就是拿你的事儿说话,称你下落不明心怀叵测。如今我倒觉得,陈瑛那次还真没说错!”

    何禄又是忧心又是愤慨道:“陈瑛那厮,以前就是官场败类,谁都看不起他的为人……”

    朱高煦只觉得浑身都轻快起来,他十分轻松地说道:“何将军不必担心,现在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那几个护卫将士没亲眼见过何福那样的大将,谁也没有凭据证实你是谁;而且他们又是本王的人,我只要打声招呼,不会出什么问题。”

    何禄急忙跪地道:“末将多谢殿下保全!末将一个人不怕死,只怕连累了何家的人……”

    朱高煦上前将他扶起,好言道:“我会将何将军安排到一个隐秘之地躲起来,不过你得写一封信,告诉你长兄,你在我这里、再写点一切安好甚么的话。以免建文君的事传回去了,叫你长兄担忧。”

    何禄抱拳道:“末将唯有听命于殿下安排。”

    朱高煦不断点头:“很好,很好。”

    就在这时,朱高煦又忽然问道:“死的两个人,确是建文君父子?”

    何禄点了一下头,立刻又跪伏在地,很快又痛哭起来:“末将无能,保护不周,罪该万死……”

    朱高煦劝道:“就算曾为帝王,也是血肉之躯,他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何将军。何将军冒着举家之险,忠心护卫旧主至今,也算尽到人臣之德了。”

    /p>        何福本来就是侯爵,官至都督。“靖难之役”后,他通过投诚表忠、联姻等作为;加上燕王登基后要操心的地盘变大、急需大将,何福已重新进入了大明帝王最高级武将之列。

    但现在何福的弟弟在朱高煦手里,很多人都知道朱高煦抓到了建文身边的一个亲信,此事只要抖出去就是何福的催命符……他还敢不听话吗?

    朱高煦如获至宝,久久都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之中。

    一个在朝为官的武臣,变成了藩王的人,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就连皇太子也不敢轻易拉拢朝臣。

    兴奋之余,朱高煦却发现内心隐隐有点不安。

    在这天井一般的小院子里踱步了一会儿,他才捕捉到了那不安的源头……这种事不管做得多周密,他欺瞒的人毕竟是他的父皇朱棣;朱棣不仅是个难以被欺蒙的强主,而且有能力制裁朱高煦!若是朱高煦骗的是别人,他就不会有这样隐隐的惧意了。

    不过他还是准备干这件事。此时他不敢造反,觉得是送死;但若冒险积蓄实力也不敢的话,只能坐以待毙了。

    朱高煦寻思着,何福比朱能邱福等人还可靠。燕王府旧将最多倾向和支持朱高煦,但要他们跟着造反就不可能了……这世上的人,要么让他感受到根本的威胁,要么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巨大好处,不然要叫荣华富贵的勋贵们提着脑袋冒险,凭什么?

    “人心呐!”朱高煦忽然轻轻感叹了一句。

    这时陈大锤从夹道走过来了,抱拳道:“禀王爷,俺把段杨氏也押回了王府,仍关在上回的廊房里。”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心道:一直想复仇的两母女,现在总算都落入了自己之手。自己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了。

    刚才他感叹了一声人心,这时忽然想起其中有些事,似乎不太说得通。

    按照段杨氏的想法:复仇的主要方式,是借建文之事,彻底整垮沐晟全家;而刺杀沐晟,并不是她的主要手段,不然刺杀的部署不会显得那么仓促。

    彼时查出沐晟私藏建文的事,已经快成功了。作为一个母亲,为何非得让女儿去白白送死?段杨氏要是薄情寡义之人,那也犯不着十几年为夫君报仇了。

    他左思右想,一直觉得此事有点蹊跷。

    朱高煦刚才没吭声,陈大锤便抱拳道:“末将告退。”

    “大锤,跟我过来。”朱高煦叫住他。

    陈大锤又道:“是。”

    二人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廊,走到旁边空无一人的回廊上。朱高煦在旁边的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他挑中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似乎是用来午睡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床塌和几样家具。旁边还有一间耳房,耳房的门很低矮,一看就只有奴婢会往里边走。

    “推过来。”朱高煦指着墙边的木架子,上面摆着一些瓷器装饰。

    陈大锤依令将木架推到耳房门口。朱高煦一看,已看不出来那里有一道门,木架就像靠着墙的一副家具而已。他顿时觉得十分满意。

    朱高煦转头道:“你去传我的意思,叫王贵先把那女刺客送过来。等一炷香工夫,再把段杨氏请来。

    陈大锤也不多问,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到一张几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想了想,起身把那木架推开了,从上面顺手拿了一只玉石镇纸,重新坐回椅子上拿在手里把玩。他瞧了一下,镇纸好像是石灰岩做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稀奇玩意。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只要做出一副很淡定的模样就行。

    过了一会儿,王贵带着段雪恨过来了。

    段雪恨进门便执礼问道:“殿下要关我到何时?”

    朱高煦道:“我并没有歹意,段姑娘是明白的。今天就放你走。”

    “真的?”段雪恨十分意外。

    朱高煦点头道:“我这人,没必要说谎时,通常都只说实话。而我一个亲王,何必拿你开玩笑?”

    段雪恨想了想,抱拳道:“多谢王爷好意。”

    朱高煦又道:“一会我连你母亲也一起放走。她从大理府回来了,咱们已经找到建文帝,沐晟眼下估计吓得不轻,正在府里簌簌发抖。”

    段雪恨听罢,只是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道:“不过放你们之前,你到旁边的耳房呆着,别出声。只要安静地等两炷香工夫、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吭声,我就兑现刚才的话,如何?”

    段雪恨看了一眼木架子旁边的门,点头道:“便依殿下之意。”

    “很好。”朱高煦道。

    段雪恨弯腰低头走进了耳房,朱高煦随后把木架子推过去,挡住了耳房的房门。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疑似古董的石灰岩砚台。等了一阵,陈大锤把段杨氏带到了房门口。段杨氏自己好好地走过来,并没有像何禄那般被五花大绑。

    “妾身见过王爷。”段杨氏款款执礼道。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似乎已经知道在大理点苍山死掉的人,就是建文帝!

    正如朱高煦等人都知道的情况,胡濙也肯定知道……大理有不少沐晟的人;庇护建文帝的段宝姬,与沐晟的心腹有联姻。这么多线索,沐府如何脱得了干系?

    朱高煦故作心不在焉地说道:“段夫人免礼。”他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石灰岩,似乎那东西非常有趣。

    段杨氏还是问了一句:“王爷,放在大理城冰窖的尸首,确是建文君父子?”

    朱高煦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砚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正是陈大锤给的残纸碎片,说道:“这是从兰峰寺拿回来的东西,上面有建文帝的笔迹。”

    “妾身知道的,那时陈将军在捡烧剩的纸,妾身也在场。”段杨氏走过来,伸了一下手,见朱高煦点头,她便拿起残纸细看。

    朱高煦又道:“陈大锤还捉到了建文帝的亲信,也证实了此事。”

    段杨氏当着朱高煦的面,脸上便露出了兴奋的笑意。

    朱高煦沉声道:“我父皇为了找建文帝,费尽了苦心。沐晟竟然胆大包天,擅自窝藏建文帝,隐瞒不报。恐怕沐家离满门抄斩不远了!”

    段杨氏的脸都涨|红了,颤声道:“全家都要死?”

    朱高煦冷笑道:“父皇本就不太信任沐府,不然云南三司在今年以来,为何换了那么多官员?现在出了这种事,段夫人以为会怎样?”

    “哈哈哈……”段杨氏竟仰头大笑了几声。

    她虽然是个刺|客,但给朱高煦的印象是那种有点知书达礼的中年妇人,忽然笑得那么张扬、脸都笑扭曲了,乍看仍是稀奇。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说道:“事到如今,沐晟死了,家眷也难逃牵连。段夫人家十几年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沐晟死了?”段杨氏的小声戛然而止。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段夫人还不知道?哦,瞧我疏忽了,现在此事还没公开……沐晟被刺客刺|伤,回府后伤情恶化,已经死了。”

    “哈哈哈……”段杨氏再次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由于身体摇摆太剧烈,连鬓发也散落了一些在脸上!加上她扭曲变形的脸,一时间看起来,模样真有几分可怕。

    她伸手抚开脸上的乱发,喘了一会儿气,问道:“王爷可知刺客是谁?”

    “据说是个女刺客,敢情是段夫人的千金段雪恨?”朱高煦面不改色道。

    段杨氏微微点头:“除了她,还有谁冒死去刺沐晟?”

    朱高煦“哦”了一声,恍然道:“如今段家后人亲手手刃仇敌,沐府举家受牵连,再大的仇也报了罢?”

    段杨氏冷笑着摇头看着朱高煦,笑得非常诡异。朱高煦见状,十分期待地看着她,觉得果然有隐情。

    见段杨氏还不开口,朱高煦忍不住诱|导道:“段夫人为何摇头,本王说错了?”

    “段家的人手刃仇敌,哪有沐家人骨肉相残、以下犯上来得痛快?”段杨氏冷笑道,“沐英当年所作所为,死也不能还债,何况他竟然自己死了。血债只能沐家后人来还……”

    朱高煦忙问:“沐家后人?”

    段杨氏道:“这事我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沐晟死在了沐家后人之手!段雪恨根本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沐英长子沐春之女!当年我设法将她偷了出来,本想让沐春之女去杀她的生父。不料沐春也死了,现在是侄女杀叔父,也算让沐英在地狱里也得尝所愿了。”

    朱高煦有点吃惊,但毕竟这事儿与他关系不大,便面有惊讶道:“难怪建文的事将发之时,段夫人仍旧强令段雪恨去刺杀沐晟,你便是怕沐府获罪后,没机会叫段雪恨出手了罢?”

    段杨氏点头笑道:“当年我不知还有建文之事可以利用,便想,只是刺杀了沐家后人、如何解恨?我想的办法,是打算叫沐府的后人骨肉相残,所以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我拿段雪恨也无用了,不管她和沐晟谁死在谁手里,都是一桩快事!”

    (本章完)



    便是有四季如春之名的昆明城,冬天也有冷的时候。连续几天阴雨后,冷不丁一下从窗外灌进来一阵风,朱高煦从骨头里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嘎!”墙边的木架子动了一下。段夫人警觉地转头看了过去,似乎被惊扰了一下,显然她之前完全没注意到那副架子。

    架子又被推动了几下,那道门才渐渐露了出来。段雪恨站在门口,目光立刻寻找到了段夫人。

    片刻之间,屋子忽然变得非常安静,没人再发出一点声音。

    段夫人浑身一僵,先是带着震惊和愤恨地看着朱高煦。那是一种被欺骗玩弄后的突然反应,但很快她就渐渐镇静下来了……或许她已意识到,此事本来就想宣扬出去的。

    朱高煦也露出了一点尴尬难看的冷笑。虽然耍把戏骗人是不对的,但他觉得自己做的这点事,和段夫人还是比不了。

    段雪恨的皮肤本来就苍白,现在连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乍看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一般,她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段夫人。

    朱高煦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对段雪恨说道:“我说过要放你走。一会儿我会告诉侍卫,你可以从端礼门出去。还有段姑娘的身世,我会知会沐府,不然你一出门、恐怕就要被抓起来。”

    “汉王打算怎么处置她?”段雪恨冷冷地问道。

    朱高煦道:“受伤害的人是段姑娘,你说了算。”

    段夫人脸色一变,道:“王爷怎能如此对我?”

    “我为何不能这样对你?”朱高煦反问道。

    段夫人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解释道:“我帮王爷抓到了建文帝,并整倒了沐府!”

    朱高煦摇了摇头,这才缓缓开口道:“最想找到建文帝的人是我的父皇,我只是听命行事,不愿违背父命而已。至于沐府,谁告诉过你,我想整垮他们?如果我没记错,上次就很明白地告诉过段夫人了,我无意针对沐府!”

    段夫人的脸色比哭还难看,她面有忧惧之色,飞快地看了一眼段雪恨,又道:“可是,沐府倒下对王爷确有好处,您不是可以独吞云南了?”

    朱高煦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段夫人有点见识,但也仅仅如此。你真的想多了。”

    他说罢,径直从腰间把黄金包镶硬皮革的剑鞘取了下来,将剑鞘和剑一起递给了段雪恨,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夫人顿时后退了半步,眼睛盯着段雪恨的手,不敢再分心与朱高煦说话了。

    “铛!”段雪恨把剑从剑鞘里拉出了一截。段夫人立刻又后退了一步,侧目看周围的东西。

    段雪恨低下头,看着那明晃晃的一截剑锋,道:“你……”

    “雪恨,我养了你那么大,就算不是生母,也有养育之恩!”段夫人急道。情急之下,此时她显得有点不顾颜面了。

    段雪恨摇了摇头。

    显然段夫人的话是不可信的,她刚才“单独”和朱高煦说过的话:现在段雪恨已经对她没用了。那谈甚么养育之情?

    “铛!”剑已经拔出了一半,但还没抽出来。段雪恨盯着段夫人,忽然眼泪无声地在她脸上流了一脸。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静,空气似乎凝固了。朱高煦观察着形势的发展,心道:看这样子,段夫人底气不足,好像打不过段雪恨。

    这时段雪恨却把剑送回了剑鞘,忽然说道:“你走罢!”

    “啊?”段夫人惊讶地看了一眼段雪恨,与朱高煦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段夫人只是愣了一下,马上向朱高煦看过来,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步。朱高煦道:“我刚才说过了,让段姑娘决定。”

    段夫人立刻闪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没一会儿,陈大锤便走到门口询问,得到朱高煦确认后,又离开了此地。

    段雪恨侧头默默地擦了一下眼泪,但马上又流了出来,她说道:“没有甚么养育之恩……我只是可怜她!”

    朱高煦若有所思,有点迟疑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若是没有她、这些年我会过得更好……”段雪恨哽咽道,她一脸都是眼泪,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若非声音发颤、哽咽模糊,她的口气听起来和平常没多少区别,“或许我也很可悲,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可怜她。”

    朱高煦的事已经做完了,但他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因为段雪恨还在说话。正如他一向很在意自己的亲王比格一样,当别人愿意说话时,他会很耐烦地倾听。

    但他听清楚段雪恨的话之后,仍不太理解。

    段雪恨低声道:“我一直都很可怜她……其实我从没见过她说的那个父亲,也不太执着报仇雪恨。但我对报仇从不犹豫,因为我可怜她,能感受到她每日生无可恋的苦楚……”

    朱高煦仍旧没有说话,但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时不时还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点头。

    不过他亲眼看到了段雪恨放走段夫人、还说可怜那人。这叫朱高煦感觉,这个女刺客反而有点太圣母了。反正要是换作他是那样的处境,肯定不会如此做。

    段雪恨喃喃道:“我心里没什么恨,都是她在要求我恨,不过那时我总知道自己是谁……如今知道了真相,只是感觉有点空。”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看着她双臂抱着自己的身子缩着的模样,便开口劝了一句:“不管怎样,既然真相大白,你成了沐家的人,过得会比以前好了。你想开点。”

    “沐家不是要遭殃了么?都是我和她做的好事……”段雪恨泪眼婆娑地说道。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现在真的难说,我也猜不到结局。”他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段姑娘再住两日,等沐府派人来接你?”

    段雪恨没有拒绝,缩着身子默默地站在墙角里。

    朱高煦便当她默许了,他正想出门,又问了一句:“要酒吗?”

    段雪恨的声音有点哑了,低着头道:“我从不喝酒。”

    朱高煦点点头,抱拳道:“段姑娘一会可以回之前住的那间屋子,暂住一两日。我先告辞了。”

    ……汉王府已带着朱高煦的亲笔书信,送到了沐府。

    沐晟在老夫人的房里走来走去,陈氏、沐蓁等家眷也在这里。沐晟沉吟道:“当年长兄确实有个女儿不见了,彼时寻遍了全城也没找到。可此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如何确认她的身份?”

    耿老夫人马上开口道:“先接回来看看,万一是沐家的血脉,怎能丢在外面不管?”

    陈氏看了老夫人一眼,也附和道:“我们都见过长兄和大嫂,若那姑娘是长兄的亲女,总是长得有几分像罢。”

    “也好。”沐晟转头道,“你带几个人去汉王府,先把人接回来。”

    陈氏道:“侯爷何不亲自上门,趁此机会见见汉王?”

    沐晟哀叹了一声,摇头道:“没用了,沐府的下场,汉王说了不算的。”

    陈氏仍然轻声劝道:“不管怎样,他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此事即便他说了不算,却也管用。”

    沐晟想了好一会儿,道:“还是不去了,我去了能说甚么?你把人接回来,便准备我交代过你的事罢!”

    连老夫人也没吭声,恐怕和沐晟一样的看法。陈氏便不好再劝,告辞离开房间。

    这时沐蓁心事重重的样子,说道:“我也想去接堂姐。”

    陈氏看沐晟,沐晟点头道:“让她去罢,反正蓁儿也被你惯野了。”

    ……沐府上下虽然一片沉郁气氛,但暂时还没人敢动他们,府邸的人进出还是很方便的。沐蓁等陈氏准备好车驾随从,她也换好了方巾袍服。

    母亲陈氏是堂姐的长辈,去汉王府穿的是诰命礼服;而沐蓁还待字闺中,虽然她不太守规矩,但还是要遮掩一下的,所以没穿女子的衣裳。

    一行人出了沐府,马车在前后随从的簇拥下向汉王府而去。

    这时沐蓁从车窗里看到了耿浩,正在路边张望,很快陈氏也看见了他。

    陈氏皱眉一脸厌恶地问道:“耿浩面有急色,他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耿浩忽然跑到了前面,挡住车马的去路。大伙儿被迫勒住马,将车马停了下来。

    陈氏看着沐蓁道:“众目睽睽之下,这像什么话?他肯定是找你的,你赶紧下去招呼一声,万勿叫他嚷嚷不得体之言!”

    “是。”沐蓁无奈地答道。

    等马车停靠下来,她便走下了马车。不过她冷着脸,还隐隐有怒气。

    耿浩喊道:“表妹!”

    “你过来说……”沐蓁眉头紧蹙,“你还有什么事,上次我们不是说清楚了?”

    耿浩跟着沐蓁往后走去,急着说道:“上回是我不对!不过就算没有那女子,我也不会作甚,彼时只是一时冲动气愤罢了……”

    沐蓁冷道:“耿公子,今日有何事?你就直说罢!”

    “耿公子?”耿浩的脸顿时有点红,他好像强自吞下了一口气,又道,“这阵子我前思后想,还是忘不了表妹……”

    沐蓁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我叫一个恩将仇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人作公子,难道错了吗?”



    沐蓁的态度激怒了耿浩。他红着脸,仰头吸了一口气,忽然却露出了笑容:“风水轮流转,如今沐家危在旦夕;而我立了大功,将世袭侯爵。表妹若是想开了跟我,我仍不计前嫌,保你荣华富贵!”

    “耿公子知道我爹怎么说么?”沐蓁冷脸摇头道,“若是背主求荣那么容易,哪轮得上耿公子?”

    耿浩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冷冷道:“那你们等着!”

    “若是耿公子没有别的话要说,我还有事……”沐蓁看了他一眼道。

    耿浩转头看身后的车马朝向,恍然道:“你们是要去汉王府?!”

    沐蓁绷着脸道:“我们要去哪里,犯的着耿公子来管?告辞了,请让开路!”

    耿浩一脸嘲笑的神情:“我果然没猜错。”

    沐蓁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汉王即便与沐家不和,但他是今上嫡子,听从父命而已;何况他与沐家本无甚么恩怨旧谊,没帮我们,难道还能说他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不成?”

    耿浩不怒反笑,他忽然“哈哈”大笑:“确是如此。不过那汉王在京师的浪荡之名,不知表妹听说过没有?国丧其间,他就迫不及待与尼|姑宣|淫,好色荒|淫无度,非常人可比。表妹这倒送上门去……”

    “住嘴!”沐蓁脸一红。

    耿浩咬着牙,却依然笑着说道:“沐家遭此大难,表妹确是帮衬了不少!”

    沐蓁正想夺路而走,这时又停住道:“你说甚么?”

    耿浩道:“胡科官能查到先帝下落,全靠大理白蛮段杨氏。段杨氏是如何与胡科官搭上关系的,不就是因为汉王?汉王又是如何发现了段杨氏,那不是正因结识了表妹?”

    沐蓁立刻道:“你说清楚点!”

    耿浩道:“当初表妹时常偷跑出沐府,几次被段杨氏的人跟踪;但自从表妹结识汉王后,汉王就发现了跟踪的人,他这才注意到了段杨氏……后来段杨氏派人要刺杀表妹,表妹又和汉王在一起,汉王因此顺藤摸瓜抓获了段杨氏。

    若是汉王未与表妹来往来往,他如何与段杨氏结识?若汉王未抓获段杨氏,他又怎会把段杨氏引荐给胡濙?”

    沐蓁脸色一变:“你所言当真?”

    耿浩道:“段杨氏在报恩寺街府上,亲口说的事。”

    沐蓁顿时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脚下也不稳了。

    耿浩见此情形,却是十分开怀。他似乎一直就很反对表妹与汉王来往、甚至带着憎恨,现在看到表妹一副懊丧的表情,耿浩的脸上全是笑容。好像在说:看罢!不听我的话,就是这样的结果。

    “哈哈哈……”耿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前俯后仰,一边喜形于色、一边又隐隐带着莫名的酸楚。

    就在这时,忽然耿浩的两条胳膊被人抓住了。

    他收住笑容,回顾左右道:“你们是谁?”

    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道:“本将是锦衣卫的人,奉胡科官之命,请耿公子去府上暂住;耿公子不能在外面乱跑了,你若走丢了,谁来做证人?请!”

    那汉子说得倒客气,却叫人把耿浩逮住,生怕他有丝毫反抗。耿浩脸上已露出不妙的表情。

    斗笠汉子侧目又看了沐蓁一眼,并未理会她,叫人拽住耿浩就走了。

    沐蓁目送那一行人离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回一行车马旁边,上了马车。大伙儿继续向汉王府而去。沐蓁在马车上闷闷不乐,很久都没说一句话。

    众人到了汉王府,在宦官侍卫的带引下、从西边的遵义门进入王府。

    换上乌纱团龙服的朱高煦在大殿接待了陈氏等人,见礼寒暄了几句。这时疑似沐蓁的堂姐的人进来了。沐蓁见状,顿时一愣……她不就是上回在梨园行刺的刺客!?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当时沐蓁被惊吓得不轻,对那种苍白无血色的脸印象很深,连噩梦也梦见过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堂姐”向陈氏行拜礼,目光在沐蓁脸上看了好几次。沐蓁女扮男装,“堂姐”却显然也认出她是谁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亲自送沐家的人到大殿门口,便叫王府的官员送行。

    沐蓁发现朱高煦老是盯着“堂姐”看,这叫她忍不住想起了汉王的好色之名,眼下确是证实了此事……哪怕是刺伤过他的女子,因为有点姿色,他还是能把眼睛看直!

    沐蓁又瞧“堂姐”,见她虽然穿着素净普通,肌肤也无甚血色;身段却是生得凹凸有致,而且看起来十分紧实柔韧。何况“堂姐”比沐蓁大,估摸着过二十岁了,身子各处长得更好,难怪汉王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堂姐”向朱高煦道别时,朱高煦竟然沉声说了一句:“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声音不大,沐蓁还是听见了,她不禁微微侧目又看了汉王一眼。

    ……大伙儿接到了人,很快就乘坐马车离开了汉王府。“堂姐”坐在马车上显得十分沉默,只有当陈氏问她话时,她才会开口。

    陈氏也只是问一些客套的话,显得很生疏。这也怪不得陈氏,现在还没确认“堂姐”身份,何况陈氏只是十几年未见的婶子罢了。

    马车在街上行驶了一会儿,“堂姐”忽然主动开口道:“劳烦婶子了。但实在抱歉,我想还是不回沐府了……”

    “快到了呀!”陈氏吃惊道,“你还没见过老夫人和你的叔父。”

    “堂姐”挑开车帘,果然已望见了沐府的门楼。她看了一会儿,神情中带着哀求:“停车,我有些不……”

    “停下!”陈氏喊了一声,她也不再强求。

    马车停靠了下来,“堂姐”立刻下了马车,转身抱拳道:“婶子、堂妹,请见了老夫人和叔父,替我告歉。”

    陈氏叹了一声,问道:“你要回汉王府?”

    显然沐蓁的母亲也听见了朱高煦那句话。“堂姐”却摇头道:“我以前的住处,还有一些地方可去,婶子勿忧。”

    陈氏道:“甚么时候还是回来看看亲戚。”

    “堂姐”点了一下头,鞠躬一拜,转身就走了。

    沐蓁从车窗里看着她,这时马车开始重新动弹。陈氏的声音道:“她不愿意回府,我也不能强求她,没法子的事。她的父母都过世了,除了老夫人,我们也只能算是亲戚,所以她不愿意回沐府罢……”

    沐蓁想起自己差点被杀掉的事,轻声道:“女儿以为,堂姐此前一直在对付沐家,可能现在心有愧疚,不知如何面对我们。”

    陈氏点头叹道:“或许如此罢,何况大家都生疏了。为娘回去,只有你祖母那里不好说,你祖母是最想她回府的。”

    沐府现在好像冷清了不少,可是实际上现状与以前不该有甚么区别的。沐晟还是西平侯,朝里还没来人,云南没有人能动沐家。

    内宅的砖地上落满了树叶,昆明城的深冬季节仍然有绿叶,但看得出来确实不如春夏时节繁茂。

    沐蓁没有和母亲陈氏进屋去禀报,反正此事不该她作主。

    但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出来了哭声。似乎是老夫人伤心,陈氏也跟着哭起来了……若只是“堂姐”不愿回来,不至于如此;恐怕是因为家里的人本来心情就很沉重。

    如今的沐家,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人们的伤感。

    沐蓁用力地撕扯着手里的树叶,耳边听着那隐隐的哭声,她也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

    街上陆续有行人走过,最近风声很紧,大多人都行色匆匆。

    唯有段雪恨走得很慢,因为她没有目的地。但凡赶路的人,总是会想好了要去甚么地方。

    此时此刻,不再有敌人要对付,不再有危险要防备。沐家已不是她的仇敌,段杨氏也是她自己放走的,甚至没有什么人再想盯着她了。在一时之间、段雪恨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甚么还有地方可以去,她只是为了应付陈氏。属于段氏、杨氏宗族的地方,现在段雪恨怎能再去?她根本不是段家的人,不过是段杨氏的一个工具罢了,如今也是被弃置的工具。

    段雪恨在昆明城的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下午。

    酉时的钟鼓声陆续从城楼上传来了,她决定先去客栈对付几天,再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但就在这时,段雪恨伸手进衣袋一摸,发现竟然只剩几个铜钱。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进汉王府之前,她在做刺杀沐晟的事……为了活动灵巧,她不会带太多钱在身上。接着她就被带到了汉王府,一直都没想到钱的事。

    段雪恨皱眉想了一会儿,此前她和段杨氏在昆明城典过的一座院子里,好像还放着一些钱财。

    段杨氏今天才离开汉王府,会在那房子里么?

    段雪恨叹了一口气,懒得去想这些琐碎的事了,她感觉浑身都没有了力气一样,只是呆呆地继续走着。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站在街边原地,看起来更怪异吧?

    天黑之后才会让人想起,原来昆明城已是深冬季节。不知从何时开始,空中飘起了小雨,天气更冷了。

    段雪恨将双臂环抱,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步伐,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若是在寻常时,遇到这点难处,她迅速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简直甚么也不想做。

    以前很多年,段雪恨也经常独自在夜里活动,不过从未有如此感受。或许在那时,她知道自己是谁、要干甚么,而且母亲总是或多或少会挂念她。

    所以现在段雪恨偶尔还会隐隐有点庆幸,庆幸今天没有一时愤怒杀掉段夫人。至少到现在为止,她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夜幕降临,天上又下着雨,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

    段雪恨前后看了一会儿,已认不出路来,不知自己走到了城里的哪个地方。街面上漆黑一片,寒风夹杂着雨水从风口灌进来“呜呜”直响,平增可怖之气。

    她不知自己以后要干甚么,兴许她现在死在路边,也不会再有人过问了。

    就在这时,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缓缓从后面驶来,路面被灯笼短暂地照亮。段雪恨回头看了一眼,眼睛被灯笼的光刺得无法完全睁开。

    马车慢慢在路上停了下来。段雪恨眯着眼睛一看,便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片刻后她才看清楚,原来是汉王朱高煦!

    几盏明亮的灯笼,已将潮|湿漆黑的旧街照得一片亮堂。时常昼伏夜出的段雪恨,眼下却忽然觉得明亮的光、原来也可以如此好。

    段雪恨惊讶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朱高煦打着一把伞过来,遮到了段雪恨的头顶,他的声音道:“我专门来接你的。不亲自来,怕你不愿意回来。”

    紧接着,他不容分说,把一件毛皮大衣披到了段雪恨身上。在小雨横飞的夜里,这皮毛真是很软、很暖和。

    段雪恨说不出一句话来,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走罢,咱们回府。”朱高煦道。

    段雪恨大胆地“嗯”地应了一声。她的脸顿时微微一红,埋下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朱高煦打着伞,和她一起向那辆马车走过去。短短的一段路,段雪恨感觉有点恍惚,仿佛是做梦一样,因为她完全没想到夜深了,还能遇见汉王。

    恍惚之间,她悄悄转过头,只有仰起头才能看朱高煦的侧脸,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个身影,似乎是母亲口中的父亲、又似乎是沐府的沐春……但等她回过神来,才明白身边的汉子,年龄可能比她还稍小。

    朱高煦先走到马车门前,将木门拉开,扶住段雪恨先上去。段雪恨一抬头撞到了甚么软的东西,这才发现碰到了朱高煦的手;她的头顶要撞到的木头,已被朱高煦用手挡住了。

    “啪!”朱高煦用力收了伞,随即跳上了马车,说道:“回府。”

    外面骑马的人答道:“得令!”

    段雪恨一直低着头,完全没吭声。她忽然有点不太习惯,因为以前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她也习惯了;现在一下子感觉被人护着,真是奇怪得浑身都不利索。

    这辆马车是普通的毡车,不过里面收拾得非常干净,脚下还铺了柔软的毯子。段雪恨在下雨的泥污里走了大半天,鞋子和腿上全是泥,一下子就弄脏了毯子。朱高煦倒是完全不注意这些事。

    “王爷……”段雪恨终于开口道,“我现在还有甚么用,值得王爷如此待我?”

    朱高煦沉默片刻,说道:“我这个人,对自己关心的人,甚么都舍得,甚么都能做。”

    “关心?”段雪恨有点茫然地问道。

    朱高煦点点头:“我关心你,你也就会关心我。”

    ……把段雪恨重新接回了汉王府,朱高煦心情很好。叫人把她安顿下来后,此时已经是深夜,他便径直会后宫去了。

    寝宫里烧着木炭,他一进来就觉得暖和了许多。这传说中的春|城,还是有寒冷的时候,不仅看季节、还看天气,接连下雨的日子晚上就有寒意。

    王妃郭薇和几个宫女上前,把朱高煦把身上沾上泥的袍服、靴子以及绑在脚上的袜子都脱了。

    等宫女们打热水进来,郭薇便叫她们退下,自己进来服侍朱高煦沐浴更衣。

    “这么晚了,王爷出门是去接那个段雪恨么?”郭薇问道。

    朱高煦点头道:“此人本事相当了得,今日我叫守御所的兄弟看着她,果然发现她没进沐府。酉时我得到消息,便准备去把她接回王府了。”

    郭薇低声道:“王爷还亲自去接她,待她真好……”

    朱高煦转头看着郭薇的脸:“薇儿似乎吃醋了?”

    郭薇不置可否,用试探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会怪我善妒么?”

    朱高煦微笑着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王府上那么多女子在近前,有的会服侍我洗澡,还有侍寝的。薇儿不吃她们的醋,在意一个女刺客作甚?我连手指头都没碰她一下。”

    郭薇喃喃道:“我不在意宫女如何亲近王爷,如何侍候王爷……谁亲近您并不重要。我最不愿见到的事,是王爷对别的女人好。以及王爷喜欢她们的身体,抚摸她们、对她们说些好听的话。那种时候,我明知善妒不对,也会忍不住难受。”

    朱高煦听罢有点尴尬地看了郭薇一眼,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

    没两天雨停了,天上立刻就是蓝天白云。云南布政使司的天气,转变很突然。

    沐府里一个身穿布袍头戴幞头的管事,正在沐晟跟前说话:“侯爷的表兄耿琦,已在客厅等了两个时辰,称无论如何也要请见侯爷一面。”

    沐晟踱了几步,脱口道:“见了他,我能说甚么?”

    管事躬身立在屋子里,只道:“是。”片刻后,他便抱拳道:“小的这就去,想法子打发了他。”

    就在这时,沐晟想到了老夫人,便道:“慢着。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太薄情寡义,总该让他见到面的。”

    管事又道:“是。”

    沐晟走出房门,径直去了前厅的客厅。

    耿琦一脸憔悴,见到沐晟竟然跪伏在地。沐晟吃了一惊,赶紧快步走上去,扶住耿琦道:“这如何使得?表兄行此大礼,不是折我的寿么?”

    耿琦低着头皱眉道:“愚兄今天是来请罪的!”

    “起来说,起来再说。”沐晟用力将他的手臂提了起来,又请耿琦在椅子上落座。

    耿琦侧过头,一副难言和难以面对的表情,抱拳道:“我实在愚钝,不久前才知道那逆子的事!”

    沐晟也不想太客套了,径直道:“耿浩年少轻狂,难免犯错,只是这回犯的错太大了点。”

    “唉!”耿琦骂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都是被他娘惯坏的,如今我是悔之晚矣。”

    沐晟不动声色地说道:“表兄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情知此事绝非表兄之意。事到如今,我也很想再帮耿家,可是……表兄应该大抵知道现在的形势了,眼下沐府也是泥菩萨过河,实在无能为力!”

    耿琦道:“侯爷厚待,好心庇护咱们家在云南落脚;逆子却做了如此忘恩负义之事,我哪还有脸怪沐家?今日前来,我一是为了告歉,二是来道别。”

    沐晟听罢立刻问道:“胡濙找过表兄了?”

    耿琦道:“还没有,但应该快了。眼下逆子已被抓走,庄园附近有锦衣卫的人日夜盯着,我今天进城也有人跟着。看样子咱们家是完了!”

    沐晟叹了一口气。

    耿琦又道:“多谢表兄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我还想最后见老夫人一面,可否?”

    沐晟这时才回过神来:耿琦开口就说不是来求助的,但若真如此,他来干什么、有什么用?原来,他是想起了沐晟的亲娘、耿家老夫人;只有老夫人,才最在意耿家的人!

    尽管此时沐府自身难保,已大不如以前,但眼下唯一能帮得上耿家的,确实也只有沐府……耿琦肯定很清楚这一点。

    表兄当然比他儿子耿浩老练得多,沐晟刚才也差点被表兄牵着鼻子走了。

    沐晟便十分伤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娘最近身体不好,诸事不顺,她老人家被气病了。若是听到耿家的处境,我就怕……这事儿最好还是先别告诉我娘。望表兄体谅。”

    耿琦顿时脸色一变,很快就哭了起来,终于开口恳求道:“请侯爷别见死不救!我几个兄长都或死或下狱,现在咱们家一旦回京,宫里肯定不会放过咱们……我不求表兄甚么,只想表兄能安排咱们家的人离开此地,便是去深山老林,只要能给耿家留个后……”

    沐晟听得也是面露戚戚然之色,但他还是无奈地说道:“表兄啊,我现在还敢干这种事吗?云南不是沐家的地盘,是大明朝廷的疆土,我真的没法子了。”

    耿琦听罢抬起头,他已是一脸死灰。

    ……

    ……

    (西风给各位书友道歉,暂时没法恢复两更。

    因为这个月12号到20号,我要参加纵横的年会,地点在国外,肯定没法码字和上网更新。为了尽量不断更,最近要存一点稿子,这个月只希望能连续保证每天一更。

    另外,用APP看书的书友,请点一下关注圈子。感谢你们的理解。)



    不知不觉间已到腊月底,永乐元年即将变成过去。

    再过几天,便是永乐二年了,今上登基的第三个年头、朱高煦就藩云南的第二年。

    汉王府正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地举办盛大宴席。云南布政使司地面的文武官员,大多都来赴宴了。不过这种宴会多比较呆板,从鼓乐舞蹈、到唱词礼仪都是定好了。大伙儿见面有固定的套话,更像是在戏台上演戏,还要背诵台词。

    承运殿的大殿上,宫女端着佳肴美酒穿梭其间;大殿中间的舞姬、正在随着乐曲起舞,众乐工跟着一个人在唱歌:

    “威伏千邦,四夷来宾纳表章。显祯祥,承乾象,皇基永昌,万载山河壮……圣主过尧、舜、禹、汤,立五常三纲。八蛮进贡朝今上,顿首诚惶。朝中宰相,变理阴阳。五谷收成,万民欢畅。贺吾皇,齐赞扬,万国来降。”

    朱高煦夫妇坐在上位,两侧坐满了文武官员,侧殿还有许多家眷,大伙儿都一本正经地欣赏着舞乐。虽然一派歌舞生平的景象,但众人根本不敢嬉笑取乐。

    过了一会儿,又有演戏的人上来,一个穿浅黄衫的孩儿和一个白发老头走到大殿上。

    乐工们重新奏乐,一老一少随着丝竹钟鼓之音跳其舞来,他们一边跳一边唱道:“雨顺风调,五谷收成,仓廪丰盈,大利民生。托赖著皇恩四海清,鼓腹讴歌,白叟黄童,共乐咸宁……”

    一旁的郭薇以及侧殿的姚姬、杜千蕊等人听得兴致勃勃,估计觉得很新鲜。

    但朱高煦觉得很无聊。在他看来,这种歌舞就是表演给鬼神听的东西,好像是在祈祷……手握权力的诸|公根本不信这套,而且每次都是这些节目,大家早听腻了;一般人又听不懂,里面的词太复杂了。朱高煦觉得这东西既无娱乐效果、又没宣传作用。

    大抵是一种仪式罢了。

    歌舞表演早就准备好了的,不止一场,一直要持续到宴会结束。不过中间偶有空虚,大殿上安静的时间里,大伙儿还是会说说别的话。

    只是不能乱说,这样的正式宴会,话题必须要应景,得说一些关心局势和民生的话题。

    都指挥使曹隆抱拳道:“据报,麓川思伦发之子思行法,正在兼并缅甸诸部。请王爷示下,明年咱们都司该如何应对此事?”

    幸好有朝廷的那道圣旨,云南三司诸事都要禀报汉王府;不然此时朱高煦肯定不知道,缅甸那个方向甚么情况。当然现在他也不太清楚,但至少知道一些名字了。

    此时沐晟位列首侧,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闷闷不乐地只顾着喝酒吃肉。

    朱高煦看了沐晟一眼,当众道:“当年思伦发叛乱,已被黔宁王平定,朝廷任命了刁姓为平缅宣慰使。此事最好先派使节去见刁氏,先与当地心向大明的人商议。不过一切须得奏报朝廷之后,再能作决定。”

    他说了一番话,最后还是称朝廷来决定,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众官仍然一本正经地附和称颂起来,沐晟张了张嘴做了个样子,似乎没出声,很尴尬的样子。

    旁边的郭薇却侧过头,却是一脸敬意地望着朱高煦。可能只有她才觉得王爷的一番话很厉害。

    这时乐曲再度奏起,大家继续欣赏起歌舞来了。

    ……宴会罢,郭薇陪着朱高煦离席。她照礼仪稍微走得靠后一点,不过二人离得很近。

    “今天的宴席,薇儿还高兴吗?”朱高煦随口和郭薇说着话。

    郭薇扬起小脸,柔声道:“妾身见那么多文武都称颂王爷,心里忍不住很高兴。”

    朱高煦笑道:“别人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你还当了真。”

    郭薇摇头道:“妾身虽然不是很懂,但觉得王爷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人们出远门,也想当地有人接待;王爷言,先与缅甸那边的刁氏商议,让人觉得很稳妥呢。”

    朱高煦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不过诸蛮夷只认沐府,而我这个初到云南一年的亲王,一时间不太容易得到信任;还有那个都指挥使曹隆,以及一干新任云南三司的官,也是才来不久,在云南没甚么根基。”

    “妾身还是相信,王爷肯定比西平侯厉害。”郭薇小声道。

    朱高煦不置可否,不禁抬头看着天空。

    ……王府外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将近年关,喜庆而祥和的气氛笼罩着昆明城。但朱高煦从三司得到的消息看来,发现云南周围似乎并不平静。

    除了曹隆提到的缅甸边境隐患;泰|国那边此时也是乱作一团,此时叫兰纳国,明朝朝廷叫八百等处宣慰司。云南都司接到奏报,八百等处宣慰司不久前发生了政|变,极可能爆发战|争。

    朱高煦不太搞得清楚此时的情况,反正他知道、大明朝廷不能放弃对这些地区的干|涉……朝廷主要担心的不是无法控制这些地区,而是提防着他们失去控制后、会反噬大明的西南州县!

    西南边陲不是中原腹地,一旦让土司坐大,云南这点军力、还真不一定是各土司王国的对手。

    若此时沐府彻底完了,朱高煦便要直接面对四面土司的叛乱……除此之外,云南地盘上的权力平衡,朝廷会怎么重新布局?现在也还说不清楚,他一时间感到有点头疼。

    在朱高煦的印象里,东|南亚那边从来都很乱,现在交通不便,更是棘手。眼下事情还只是暗流涌动,但就怕形势恶化,那时朱高煦就必须拿出行动解决问题!

    其实,他心里并不是很关心那些地方,而只是想稳住自己在云南的地位,以保障自己的实力罢了。不过现在看来,这地方似乎并不简单;汉人太少、外患太多,很难发展。

    难怪去年朱高煦被封到云南,他的大哥太子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朱高煦道:“薇儿先回后宫,我去书房坐坐。”

    郭薇听罢款款执礼道:“妾身告退。”

    朱高煦来到书房。等了一会儿,都指挥使曹隆就跟着宦官王贵,一起走进了书房。曹隆是武将出身,长得魁梧壮实,进来便以军礼相见。

    “曹都使免礼,请坐。”朱高煦转头道,然后继续看着墙上简陋的地图。

    片刻后,朱高煦转过身来问道:“我听说今年八九月间,便是我率军去越州的时候,有安南国的使节通过云南、前往京师?”

    曹隆拜道:“下官已将此事奏报到汉王府,殿下没收到奏报吗?”

    朱高煦顿时有点尴尬……最近两个月他一直在处理大理那边的事,三司每天都会送来知会军政的公文,他根本没看,都堆在书房里了。

    曹隆立刻又道:“禀汉王殿下,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初,安南国胡氏派使者上书皇帝,言称安南国王陈氏病逝无后,胡氏被推举上位,遂请旨朝廷封其为安南国王。

    不料今年八月,又有安南国旧臣名叫吕伯奢者,从缅甸逃到了云南地界,请求云南三司庇护。彼时殿下在越州,都司一面奏报汉王府了,一面就派人护送吕伯奢前去京师面圣。”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曹隆又沉声道:“那吕伯奢告诉下官等,宰相胡氏乃篡位,并欺瞒了大明皇帝!陈氏仍有后人在世,却被胡氏的人追杀。”

    朱高煦听罢说道:“胡氏竟敢欺君,这事恐怕不易善罢甘休!”

    曹隆道:“下官也有此见,咱们来到云南,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啊。”

    朱高煦以前对历史了解不多,但还是隐隐记得,史上明朝似乎在越南发生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战争。如今从各种迹象看来,这件事恐怕仍然会如期发生了。

    “本王已明白此事了。”朱高煦开口道,“明年兵部派人下来,叫都司操练卫所将士,你们必得勤加训练。以后可能朝廷会从云南调兵去安南国作战。”

    曹隆起身抱拳拜道:“下官谨遵殿下之命!下官不便叨扰太久,告辞。”

    朱高煦回礼道:“曹都使回家好好过年罢。来人,送客!”

    曹隆拜谢,便跟着王贵走出了书房。

    朱高煦在书房里继续留了一会儿,翻看着前两月送来的公文。一堆没有标点的文字,他看了一会儿就头昏脑涨。

    他丢下三司的公文,又看王府长史司的卷宗。年关一过,王府长史司就要干一件比较庞杂的事了,便是让护卫军两万正军及家眷几万人屯田。

    朱高煦是永乐元年初夏到达的云南,彼时军队和家眷全都住在王府周围修建的营房,由官府出粮供养;亲王府的规格比皇城小不了多少,皇宫就住了近十万人,护卫军在王府和周围的营房住下并不困难。

    但今年官田拨下来,加上护卫将士要开荒,一半的人便不能全部呆在汉王府了。三卫兵马会轮流屯田和宿卫,不过到了那时,朱高煦在短时间内、仍然可以动员起宿卫的军队近万人。



    京师皇宫里,东暖阁外的斜廊上、挂好了颜色鲜红的灯笼。几个穿着红袍的大臣刚从东暖阁走出来,他们走上斜廊,衣裳颜色倒与灯笼十分相称。

    东暖阁里面的隔扇内,还剩下唯一的一个大臣,便是姚广孝。他头戴乌纱身穿官服,正坐在一条腰圆凳上。就算戴着帽子,姚广孝也能被人看出来、他是剃度了的人,两鬓是没有头发的。

    皇帝朱棣站在一张占了大半堵墙的大地图前面,良久才转过身来。姚广孝见状欠了欠身。

    朱棣开口沉声道:“少师认为,建文曾受沐晟的庇护?”

    皇帝说的人,指的是建文帝。他竟问出了如此简单的话,建文在人生地不熟的大理府,能好生生地藏了一年多时间,很难说沐晟没有干系。

    但皇帝的问题,似乎又很不简单。姚广孝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回圣上话,臣以为应该是这样的。”

    朱棣也微微点了点头,在大地图前面踱来踱去,俄而长吁出一口气:“俺叫高煦去云南,果然没错。照胡濙呈报的奏章,此事若非高煦当机立断,恐怕胡濙只能错失良机!”

    姚广孝附和了一声。

    朱棣转头看过来,故作轻松的口气道:“俺想听少师谈谈沐晟,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姚广孝慢吞吞地开口道:“臣与西平侯素无来往。不过有一事可以确信,就算西平侯庇护了建文,他也不会造反。”

    “嗯。”朱棣看了姚广孝一眼。

    姚广孝继续道:“西平侯早已封爵,并多年镇守云南全省,建文还能给他多大的好处?”他的声音渐渐稍小:“何况现在建文已崩了。”

    “嗯……”朱棣又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声音,不过他的神情还很镇定。

    圣上喜怒无常,时而非常可怕、时而非常宽容,但怒与不怒,也总会有他的理由。

    ……

    云南府城。

    几天后,便是永乐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到了。天刚黑,汉王府端礼门外放起了烟花。

    “砰砰……”的炸裂声中,敲锣打鼓的吵闹声也笼罩在空中,今夜的昆明城热闹非常。从端礼门城楼上望向城中,到处都灯火辉煌,繁花似锦。

    “王爷看!”旁边的郭薇指着空中,烟花一闪,便映得她秀美的小脸更加漂亮。朱高煦顺着她指的地方,仰头看空中一朵额外大的烟花。

    今天是个欢乐的节日,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应景的笑容,只是可能有点勉强。他知道没必要在这种庆祝的日子伤春悲秋,不过没忍住。除夕总会勾起他的许多回忆。

    朱高煦难以忘记在燕王府里的水井旁边,也是除夕之夜,妙锦那绝望冷清的眼神。她说,高煦给了她罪孽的重生……

    他更难以忘记,去年除夕他在烟花绚烂中许下承诺,说过要去接她。

    “砰!”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炸裂,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天地间的光线似乎都随之一亮。他好像还隐隐看见了昆明城远处的山影。

    今晚的京师也一定会放烟花,那富庶繁华之地,烟花只会比昆明城更绚烂。不知被关在宫里的妙锦,看到除夕的烟花会想起甚么?

    朱高煦忽然感到十分无力和懊丧。

    郭薇和身边的人常说他很强大很厉害。但朱高煦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种赌徒性子,有机会赢时便胆大包天,包输时胆子却很小、怕得要死……

    “不知父皇和母后身体安康否?”朱高煦当众感概了一声。

    周围正在欢笑的宦官宫女,立刻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郭薇好言道:“父皇母后正当盛年,必定能圣体康健。”

    朱高煦点了点:“只望他们年年都有今夜的欢愉。咱们换个地方,去望亲楼,那里更高,说不定能看见京师的烟花。”

    郭薇小声道:“王爷骗人。”

    “走罢。”朱高煦轻轻握住郭薇的纤手,扶着她下石阶。他转过头、回望城楼外,想说点愉快的话,便道,“今夜一过就是春天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却仿佛看到了春天漫天飞花的景色,妙锦的声音似乎又在耳际徘徊:再会,高阳王。

    ……今夜沐家的人也在强作欢颜。节日的气氛越热闹、烟花越漂亮,却反而会叫人感觉越凄凉。

    在家宴上,沐晟甚至说了一句话:恐怕这是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吃团圆饭了。

    照沐晟的意思,陈氏已安排好一切。元宵节一过,她就会带着沐晟的子女先出城,到北边一处山庄里、先住一段时间;一旦城中有变,她们立刻远走他乡。

    过完元宵节再走。沐晟算好了,朝廷里来人,最早也是那时候到达云南。

    沐家的祖籍不是云南,但沐蓁一出生就在昆明城。她对祖籍凤阳反而没甚么印象,只把昆明城当作是家乡。

    府外的大榕树好像从来都长在那里,草海子常有鱼跳出水面,滇池上也总是看得见各种各样的飞鸟。沐蓁早已习以为常,但要离开这里时,她才发觉,自己对这一切原来如此不舍。

    她的父亲也常常很严厉,沐蓁平素很怕他、有时还生怕撞见他。但沐蓁知道父亲要留下来、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与他分别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沐晟对一家人是如此重要。

    沐晟爱独自看书,经常沉默寡言,除了说正事,不会和家人谈笑。但此时沐蓁明白了,父亲心里从来都把家人看得比他自己重要,所以才宁肯一个人留下来周旋罢。

    沐蓁还想起被父亲教训时,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他很凶,但回想起来,沐蓁长这么大、竟然从没被他打过。

    “呜呜呜……”沐蓁躲在墙角里,小声地哭起来了。

    “砰!”空中一枚烟花爆出了很大的声音,这时沐蓁就哭得更大声。等稍微安静下来,她便忍着,生怕被爹娘听到,徒增他们的伤悲。

    沐家遭此大难,表妹确是帮衬了不少……一切都是你造的孽!耿浩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时至今日,沐蓁才后悔莫及。

    ……除夕过后,一直到上元节,正月的头半个月都是过年节日,所有的衙门不会办公,百姓农人也大多不干活,人们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

    沐蓁在家宴上偷偷拿了一壶窖藏了十几年的好酒,藏到自己的闺房里。

    到了上元节时,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她便和阿妹一道去找阿妹的同乡,便是住在沐府西边榕树街的夷族奴仆。只要一壶好酒,那夷族奴仆看在阿妹的面上,就会偷偷让她们出去。很多次都是这样,从没出过事。

    沐蓁女扮男装穿着一件青色翻领袍服,头戴大帽。阿妹还是穿着她五颜六色的土布衣裳。二人从榕树街出去,此时天还没大亮,这条街的光线更加昏暗,她们很快就走远了。

    二人来到了汉王府最近的北门广智门。沐蓁却不到门楼前去,只在周围徘徊,走了好几圈。

    阿妹也不知道她要干啥,只是好奇地张望着汉王府高大的城楼;阿妹在昆明城住了很多年了,但对汉王府还是觉得稀奇,这里是去年才建好的大地方。

    沐蓁十分犹豫的样子,既不叫阿妹去城楼做什么事,也不离开,她埋着头眉头紧皱,只在门外来来回回乱走。

    就在这时,广智门门楼的一道角门开了,一辆马车和数骑从门楼出来。

    沐蓁观察了一会儿,目光打量着那赶车的宦官、和穿着布衣骑马的侍卫汉子,她便转头道:“这是汉王的马车……”她又看了一眼马车行进的方向,“汉王可能是去菜海子那边的梨园,每次他去看戏都是轻车简行。”

    阿妹小心问道:“我们不会是去行刺汉王罢?”

    沐蓁白了她一眼,“你行吗?”

    阿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二人没有跟着马车,而从另一条小街往菜海子走。昆明的大街小巷,沐蓁是很熟悉的。但很快她就听到阿妹小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沐蓁回头看了一眼,打量身后各种可疑的人。她想了想道:“可能刚才在汉王府外走动,被护卫发现了,汉王在昆明有很多人手。”

    果不出其然,她们还没走近梨园,就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那人长得比较魁梧,却没长胡须,似乎是个宦官。

    宦官抱拳道:“咱们家王爷差小的来问沐小姐一声,你是要看戏,还是想见王爷?”

    沐蓁埋着头道:“我有话要与殿下说,劳烦引见。”

    宦官道:“请跟咱家来。”

    沐蓁和阿妹便跟着那魁梧的宦官走进了梨园,但他们并未去戏院,却过了一道穿堂,到了里边的另一处所在。

    沐蓁对昆明城很熟悉,梨园也来过多次,但真没进过这里面。一过穿堂,外面酒楼戏院的喧闹声音就小了,此地是一处园林,看起来里面的人并不多。或许一般的客官不让进来,难怪沐蓁从不知道梨园还有这么个园子。

    “王爷应该在那边的房子里,您请。”宦官转头又说了一声,他倒是显得很客气。



    朱高煦今天来梨园,是为了见沈徐氏;事先他倒没有料到,会见着沐晟的长女沐蓁。沐蓁肯定有什么事。

    他埋着头,亲手捣鼓着大理石几案上的功夫茶器具,时不时抬头看沐蓁一眼。

    面前的这个小娘,会叫朱高煦想到云南的气候。晴天便是清澈明媚,阴雨天却是乌云密布。初遇沐蓁时,她比一般的大家闺秀爽朗大方多了;而现在的她,心情恐怕就像是阴雨天气,让人感觉很凝重。

    她那张桃心脸上边饱满、下巴秀气,让她的五官看起来十分精致,也使得她的眼睛显得很大、眼神里露出的情绪额外明显。她是甚么心情,全都写在了那一对大眼睛里。

    朱高煦坐着,沐蓁站着。有好一会儿他们没说话,朱高煦觉得有点尴尬。他也不便多问,便端起一只小杯子道:“沐姑娘,绿茶爱喝么?”

    沐蓁答道:“我不喝茶了。”

    朱高煦点点头,又道:“绿茶可以用开水泡,烧开水往里面冲就行,可以不用那么讲究。”

    沐蓁没吭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道:“汉王殿下,求您帮帮我爹好么?”

    朱高煦听罢一怔,心道:果然有事。刚才他已隐隐猜到是这回事了。

    他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便说道:“我在云南的身份确实很高,但许多人又太高看我了。沐府会怎么样,根本不是我说了能算的,沐姑娘明白么?”

    沐蓁忽然低着头,咬着贝齿忽然跪了下去。

    “使不得。”朱高煦站了起来,“沐姑娘,我真没骗你!我对谁都是这么说,也是实话。胡濙要查建文,是为了立功升官;我帮胡濙,是要听从父皇的父命、圣旨。但时至今日,大理那边的事已经报到京师去了,谁还能插手?”

    “殿下要甚么,都可以……”沐蓁埋着头,声音已经哽咽了。

    朱高煦听出异样,这才观察到她的削肩在微微地发抖。

    他无言以对,该说的都说了。他确是没有哄骗沐蓁,现在连他自己都还提心吊胆,正等着上边皇帝对云南的重新布局……这时候能有甚么法子影响皇帝的意志?

    “起来说话,行此大礼实在不合规矩。”朱高煦只能说道。

    就在这时,沐蓁缓缓站了起来。他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

    沐蓁抽泣道:“我没有甚么能给予殿下……”

    朱高煦皱眉道:“沐姑娘怎么就不信我呢?此时我真不是为了甚么好处。我本来就与沐府没仇,既然你们开口了,我能帮的自然会帮;可沐姑娘所求,已不是我能办到的事了。”

    “只要能救我爹,我连性命也可以不要。”沐蓁声音已变,听得人心酸。她停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道,“我还有一样东西……”

    她说罢,双手颤抖着伸到了背后,小脸是一阵红一阵白。接着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这时朱高煦大概猜到她要干嘛了,他一时间非常诧异……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娘|的!自己在京师那边好色荒|淫的狼藉名声,一定是传到云南来了。因此沐蓁认为他是个色中饿鬼!

    他抬起手想制止,却隔得太远,脱口道:“慢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沐蓁已陆续拉开了几条衣带,外面那件青色翻领袍服落到了她的脚踝上,露出了里面桃红色的肚兜。

    朱高煦瞪圆了眼睛,浑身都僵在那里,神色已变得相当难看。

    那丝绸肚|兜的料子十分柔软,还有点透光,桃红颜色是很多小娘喜欢的颜色,看起来很鲜嫩。她那袒|露的脖颈和锁骨上鹅黄色的无暇肌肤,正好与丝绸料子十分相称。

    朱高煦一不留神见到如此景色,脑子有片刻的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时,沐蓁连那丝绸料子后面的带子也拉开了,那件柔软光滑的丝绸悄然向她的脚落下去。“这……”朱高煦抬着手,似乎想把她的衣裳捡起来,却晚了。沐蓁的脸和耳朵已涨|红,她站在那里,身子在发抖。

    这算甚么事?朱高煦心里还没糊涂,不管怎样,沐蓁总是侯爵的长女、而且是还没出阁的大家闺秀。他若是干出那种事,将沐家的脸面置于何地?似乎太过分了罢!

    何况朱高煦真的没法决定沐晟的事,那不是欺骗她的清白么?眼下他觉得,自己的亲王比格已掉了一地!

    “先穿上衣裳可好?”朱高煦愕然道。

    沐蓁颤声道:“甚么好处都没给殿下,殿下凭什么帮我们?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朱高煦上前两步,想自己动手给她穿上,但想了想又停下了脚步,此时靠近、还去触碰她似乎更不好。他忙道:“我答应还不行?我一定竭尽全力为西平侯想办法!”

    “殿下所言当真?”沐蓁双臂环抱在了胸前。

    朱高煦点了点头。

    沐蓁急忙俯身捡起地上的衣裳,慌慌张张地穿起来了,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的手很抖,好一会儿都没穿好。

    等她终于拾掇好,朱高煦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走回椅子前面,一下子坐了下去。他了一眼面前的大理石几案,端起一只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殿下……”沐蓁一脸绯红,悄悄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许久也说不出话来,继续从茶壶里倒茶喝。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响起了“笃笃笃”三声敲门声,王贵的声音道:“奴婢有事求见。”

    朱高煦看了一眼已经穿戴好的沐蓁,便道:“进来。”

    王贵推开房门,躬身入内。屋子里的沐蓁背过身去,躲着王贵。但王贵根本不敢左顾右盼,好像并没发现沐蓁一般,他弯着腰径直走到了朱高煦跟前。

    王贵抱拳沉声道:“京师派往安南国的一行使节官员,刚到了昆明城。随行的内阁官员、右春坊右庶子胡广来到汉王府,请见王爷。”

    “胡广?”朱高煦沉吟道,“此人是翰林院官员,又是内阁的人,何况他主动投降了父皇,应该不会被派去安南国?他来云南干什么……”

    “是。”王贵附和了一声。

    朱高煦站了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便道:“马上派人去与沈夫人说一声,若她还没到梨园,就叫人去沈府。对她说一声抱歉,我临时有事先走了,下次再与她商议事儿。”

    王贵道:“奴婢即刻去办。”

    朱高煦继续琢磨着……他没见过胡广,但听过官场私传的逸闻趣事。说得是“靖难之役”时,胡广嚷嚷着要殉国;等到靖难军真的进京了,那天早上他出门前,却交代家眷“看好家里的猪”!这句话一时间被传为笑谈。

    但这些并不影响胡广被今上重用,今上看重的是他主动投降的态度。像陈瑛那号人,更是被暗骂官|场败类了,今上不照样重用?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看了一眼沐蓁道:“我现在要回府,沐姑娘若不介意,随我去一趟汉王府?”

    沐蓁的眼神看起来很慌乱,似乎有羞辱、懊悔和担忧,她低着头问道:“殿下……想作甚?”

    “不做什么。”朱高煦答道。

    沐蓁犹豫片刻,洁白的牙齿咬着浅红光滑的朱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和殿下去!”

    朱高煦听罢便径直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口。他见木桌上放着沐蓁的大帽,顺手拿起来、转身把大帽放到了沐蓁的头上:“戴上跟我走。”

    俩人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不一会儿周围房屋里的侍卫都出来了,前后跟着朱高煦等人离开这栋房子。那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夷族小娘在房子外面,也跟了上来。

    走出梨园,朱高煦叫那夷族小娘也上马车。三人同车,一路向汉王府北门方向驶去。朱高煦有点沉默,皱眉想着事儿。

    不知过了多久,那夷族小娘道:“我们还以为汉王殿下正在庆贺,您看起来有心事呀?”

    沐蓁顿时瞪了那小娘一眼,抬手作礼道:“阿妹不太懂礼数,请殿下恕罪。”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

    过了片刻,沐蓁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叫胡广的官,是冲着沐家来的?”

    朱高煦答道:“眼下还不太能确定,我见了之后就知道了。”

    沐蓁又道:“若胡广是为沐府的事而来,必定要请殿下出手。看在我那个……份上,殿下能事先告诉我一声么?”

    朱高煦点头道:“好。”

    车马从广智门进了汉王府,然后到前殿跟前才停下。朱高煦下了马车,对赶车的王贵道:“你带她们去东边的书房。”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又对陈大锤道:“去告诉钱长史或李长史,两刻时间后,请胡阁臣到承运殿见面。”

    陈大锤抱拳答道:“得令!”

    安排好事儿,朱高煦便径直向承运门走去,他要先换身衣服,才好与京师来的官员见面。不管现在的内阁有没有权力,这些人是要回京面圣的,朱高煦稍微注意一点礼数总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