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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里平静而惬意,阳光照射在新建的宽檐木房子上,景色别有一番风情。空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夹杂着一声声叫卖吆喝。不过孟养这地方,天气变幻莫测;阳光明媚的上午,也可能忽然就下起暴雨。

    今日没有骤雨,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在街道上驰马,马背上的军士见到了赵平等人,便翻身下马抱拳道:“禀赵百户,斥候到营中来报,发现在矿场那座山后,许多土人正在挖矿坑!”

    赵平眉头一皱,想起汉王交代他的事,立刻便道:“传我的令,即刻召集营中的弟兄。”

    “得令!”军士抱拳道。

    赵平转头对刁雅道:“咱们的公文交接,随后再办,刁雅姑娘先随我去山后瞧瞧。”

    刁雅点头应允。

    赵平带着二三十人赶到了山后,便看见一大群土人正在山脚下挖掘石头。他驻马观察了一番,认定这些人果然是为玉石矿而来。

    土人们学着矿场汉人工匠的法子,把挖出来的矿石,拿火烧、用水浇,让矿石裂开后看里面的玉石。山下黑烟和白汽缭绕,一团嘈杂;其间还有两头大象,时不时闷声鸣叫一声。

    许多土人发现有甲兵来了,纷纷抬头观望。

    赵平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走下山坡。他便转头对刁雅道:“问问他们谁是管事儿的,出来答话!”

    刁雅用土语喊了几声后,几个穿着花裙子的黝黑汉子拿着刀向这边走来。

    “列阵!”军士里一声喊叫。二十余军士便拿着枪盾弓弩列成两排,阵队中间让开一条路,护着赵平和土官小娘等人。

    穿花裙子的土人叽里哇啦地嚷嚷起来。刁雅飞快地说道:“你们想干甚么?”

    赵平道:“云南都司与孟养宣慰使思行法定下盟约,孟养的玉石矿只得都司准许的人开矿。”

    刁雅将赵平的话告诉花裙子土人,土人又嚷嚷起来。刁雅翻译道:“这是我们的地方,我们挖自己的山,关你们甚么事?”

    赵平与徐掌柜交换了神色,徐掌柜抱拳道:“只得赵百户拿主意。”

    赵平道:“去把路堵了!叫他们放下矿石,方能离开此地。”

    武将应声,喊道:“向左转!前进!”

    军士们列队向矿坑外面的大路跑步而去。

    推着独轮车的土人苦力被堵在路上,“叽里哇啦”地喧哗吵闹,更多的土人涌上来,推攘着靠近明军军士。军士们以枪盾在前,一时间也没敢对手无寸铁的苦力动手。

    赵平大声呵斥,刁雅也用土话叫喊,然而无济于事。不多时,那两头大象居然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路上冲过来了。

    若是等大象靠近,步军单薄的防线如何还挡得住?赵平下令放箭,弦声“砰砰”作响,那大象中箭受伤,叫唤着向路边乱跑出去,还有土人中箭惨叫。场面一乱,阵前的土人们被推攘着挤到大盾上,挤得明军阵型动荡。终于有军士恼怒着刺|击了一个土人,血溅出来,众将士纷纷出手,很快又有几个土人被捅|死在跟前。

    路上惊慌混乱了一会儿,很快那些土人就跑掉了。

    赵平见几个穿花裙子的土人离开矿坑,从小路匆匆离开。他又瞧着路上躺在血泊中的几具尸体,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明军人太少,此地又无工事,赵平决定先回去再说。

    一行人回到军营,赵平便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向云南汉王府递送,一封就近送去孟养宣慰使司,与思家交涉开矿盟约事宜。都是用汉字写成,那思家父辈就曾受封平缅宣慰使,必定有看得懂汉字的人。

    接着赵平下令屯军村庄戒严。

    军营也在村子里,位于村子北门附近;北门外还有一块空地是校场;矿坑在村子西边的山脚下。如今情势有异,明军百五十人,只能勉强防御村庄,矿场就顾不上了。

    下午,军屯村西门就来了许多土人,把死尸放在木架上,抬到了门口。此时天气炎热,估摸着放一下午就会有味儿。土人在寨门外喊叫,要求明朝官军赔丧葬费,一具尸体八两银子,并惩罚杀人的凶手。

    赵平叫刁雅喊话,孟养土人私自开矿,已是不法;主动前来冲击官军军阵,便是无理。反正是谈不拢。

    吵闹了一阵,刁雅说道:“那些人必定不是村民,村民见到这么多甲兵肯定害怕,也不太可能和官军讨价还价。”

    “在山后的矿坑见到那几个花裙子土人,我便猜到他们不是寻常村民。”赵平点头。

    刁雅问道:“赵将军以为,他们该是甚么人?”

    “思家的人。”赵平皱眉道。

    刁雅惊讶地张着嘴,看着赵平说不出话来。

    赵平看了一眼沉思的徐财七,说道:“我听说不久前,昆明城两块名叫‘天作之合’的美玉,先后卖出了三万贯、五万贯的高价。思家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对原来的每年八千贯不满,他们这是想要更多的好处。”

    徐财七这时开口道:“赵将军不愧是读书人出身,一语道破天机!”

    孟养宣慰使司治所,距离矿场只有十多里路。次日一早,思家就派了人过来。

    果然不出赵平所料,思氏使者十分痛快,见面便“爽快”地要求,将孟养宣慰使司的分利提高二十倍,到十六万贯白银!

    十六万贯?!赵平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思家使者会说汉话,重新说了一遍还是这个数……

    大明朝皇帝的亲儿子汉王,护卫军队的正军人数多达两万人。这两万人有一半在屯田,另一半在值守。实际上汉王府每年的军饷开销是一万贯左右,而且汉王府护卫的人马装备精良、兵强马壮,军饷并不算低。十六万贯白银,足够汉王府三护卫的十六年军饷开支了!

    赵平马上拒绝了使者的提议,“本将是汉王府护卫百户武将,受命节制孟养矿场事宜。这等大事本该先禀奏汉王府和云南都司。但孟养宣慰使提出十六万贯之数,不用禀报也是不可能的事!”

    使者道:“我听说一对翡翠就卖出了五万贯,而今孟养之地开采的玉石无算,十六万贯不算多罢?”

    徐财七抱拳向赵平一拜,见赵平点头,徐财七便开口道:“使君有所不知。传言的翡翠叫‘天作之合’,这等玉乃稀世罕见之物,不是每年都能找到。何况即便是‘天作之合’,也换不来五万贯银钱。买走此玉的人是宁王和汉王……孟养矿场受汉王府庇护,使君以为汉王真会花那么多银两,向沈家购买此玉?”

    “你们甚么意思?”使者问道。

    徐财七道:“言下之意,你们或许错误地估计了翡翠的暴|利;传言不可信,只是商家为了宣扬翡翠名气。实际咱们到手的利钱,远远没有那么多,更无法分利十六万贯之巨额银两。”

    使者道:“我们大王被汉人骗了,八千贯白银简直不值一提!”

    赵平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必得先禀奏云南官府,才能答复孟养宣慰使。本将请思家先行撤走矿坑上的人,在军屯村外闹事的人也撤走,待昆明城诸衙署重新派遣使节,到孟养宣慰使司再议何如?”

    就在这时,徐财七靠近赵平,耳语了几句话。赵平听罢点了点头,又对使者抱拳道:“汉王曾与矿场主沈家提过另外的法子,除了分利,思氏也可以开矿,但只能售卖给沈家。彼时沈家家主认为,土司无力开采矿坑,才定下了只分利的法子。”

    使者想了想,说道:“那我便回去,将你们的话禀报大王(孟养宣慰使)。外面出了人命,死的都是村民,将军不赔丧葬费,恐怕难以服众。”

    赵平立刻答道:“咱们也不想发生这等事,但此事错不在官军。这次赔了钱,下次此地村民又不讲规矩,岂不徒增死伤?”

    使者冷冷道:“悉听尊便!”

    两边谈了半天,不欢而散。赵平还是亲自将使者送出了寨门。

    昨天旁晚,寨门外的尸首就臭了。诸武将和掌柜怕发生瘟疫,先在墙上鸣火铳,吓住土人。然后调兵冲出西门,强行泼上桐油柴禾,将尸首都烧了。

    桐油柴禾燃烧的大火上,黑烟滚滚。赵平站在土墙后面,向外面眺望,正与那些土人隔着黑烟相互观望。土人们没有上来扑火,但也还没散去。

    近三个月平静无事地开矿,太平局面或许只是昙花一现。土人村民们与汉人商人百姓的互利买卖,比划着交流的场面恐怕也将一去不复返了。这个世上的事,不是良善百姓的意愿能说了算的。

    赵平良久不语,站在火光浓烟之间,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他有点担心自己没办好事,但想想一切都是照规矩和道理来的,土司要来闹事,他有甚么办法?

    就在这时,徐财七也走上了土墙。赵平便道:“就算咱们先让步了,土司或许也会得寸进尺!”

    山谷中的灌木林里发出“呜呜……”的大象呼啸声,声音从象鼻里发出来,就好像号角一样响亮。沉重的象脚踏在地面上,大地仿佛都在颤栗。陆续从山林里走出来许多土人士卒、以及不下数十头大象!

    “呜!”一头大象长鸣一声,用鼻子把一颗灌木树连根拔了起来,周围许多拿着刀枪的士卒涌出了山谷。

    ……赵平站在东寨门的夯土墙上,眺望了一番远处起伏的山林,转头对徐财七道:“此地恐不能久守,徐掌柜带上一些人、可以赶快先走了。你们走南边的路,然后折道向东,或能逃到腾冲千户。”

    刚才徐财七亲耳听到了斥候禀报的军情,沉吟片刻便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祝愿赵百户旗开得胜!”

    赵平点了一下头,又转头看向土人把事的女儿刁雅:“刁雅姑娘也和徐掌柜一道先行离开。”

    刁雅问道:“赵将军不和咱们一块走?”

    赵平道:“守土安民是本将分内之事,武将丢城失地、临阵脱逃,在大明朝一向是重罪。我不能走,不然便是能逃回去,还是死罪!”

    刁雅摇着头道:“那我也不走,等孟养土司军来了,赵百户也需一个通土话的人与他们谈谈。”

    赵平也不多劝,只道:“此地凶多吉少,刁雅姑娘非大明将士,可以设法逃出生天,去留自行定夺。徐掌柜,事不宜迟,动身罢!”

    徐财七抱拳道:“在下若能回到云南,定将此地诸事如实禀报汉王府。告辞!”

    一众商贾从南寨门出,离开了矿场。

    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斥候来报,徐财七等一行人在路上被土司军截获,当场全数被杀死于路上!

    赵平听罢喊道:“全军备战,民壮各带器械助阵!”

    “得令!”

    刁雅问道:“前几天思家使者来过,说好了等云南官府遣使商议。如今思家为何急来相攻?”

    赵平皱眉道:“或因思家对原来的分利已极为不满,欲先夺回矿区。”

    孟养宣慰使司治所位于矿场东面十几里地,先行到达的土人军队已到了村子的东寨门。山林中起伏的道路上,先来的象兵、步兵不下千人!十几头象兵和拿着刀枪盾牌的土司步兵混在一起,步兵围着大象,似乎是为了护象腿,浩浩荡荡地向村子这边涌来了。

    东寨门上面已插上了写着“明”字的军旗,四十余甲兵、两门碗口铳、二十几杆铜火铳在这面夯土墙上严阵以待,另有百来人民壮助防。

    明军的村寨城墙并不高,夯土墙只有胸高,上面有一道密实的木桩栏栅;除此之外,墙外的一条水沟也算一道工事。众军见来者甚众,皆神情凝重。

    刁雅在寨门上,为赵平翻译道:“请思家的人答话,此番因何而来?”

    但没有人理会墙上的喊话,外面的大象和人声嘈杂,五头大象在一大群步卒的环绕下,先行向土墙这边冲了过来。

    土司军冲到土墙十步内,忽然墙上有人喊道:“齐发!”

    “轰轰!”两门碗口铳先喷|出了火光和浓烟,巨大的爆炸声震天动地。顷刻之间,铜火铳和弓箭一起发射,“砰砰砰”的声音在火光中爆响,整道土墙都笼罩在白烟之中。

    刚刚靠近的几头大象被巨大的声音惊吓,发狂似的调头就跑,土人的人群中惨叫四起。被火铳、弓箭击伤的,被大象撞翻践踏的人,不知几何。

    土司军中混乱了一阵,暂且便没有再靠近土墙。但更多的人从林子里、山路上过来了,他们从远处纷纷绕道村子四面,把军屯村几面围住。

    太阳光下,土司军的长兵器闪闪发光,他们在长木杆上装了短刃,不知是刀还是枪,那样的长兵器很多。还有许多人拿着五颜六色的木盾牌,无数的人在草木横山的野地上“叽里哇啦”地怪叫,明军这边谁也听不懂。

    过了一阵,四面的土司步兵抬着木梯子,开始靠近过来、围攻村庄。大象似乎很怕火器的声音,于是象兵离得很远,不再上前来了。

    东门的明军重新将铜火铳装填好了火药铁丸,排成两排站在土墙上。前排单膝跪地,后排站着,等土司步军靠近到几步之内,便一阵齐放。

    先前云南卫所军用火器,用的是沐英创制的三段击,连绵不绝的火器轮流发射,最主要也是起到震慑作用;而朱高煦的护卫军用火器对付步兵,是三排或两排一起发射,以更密集的火力增加杀伤力。不管怎么用火铳,威力都极为有限,只有等敌兵靠的很近了,杀伤力才尚可。

    军士们放完火器,就换作弓弩射|击,等敌兵爬木梯上墙,再用枪盾御敌。民壮们以滚木、石头协助。

    土司军被百五十名明军一连打退了几次围攻,四下硝烟弥漫,炮声和“砰砰”的火铳此起彼伏,天地间仿佛都在喧嚣之中。土司军阵型混乱,但士卒却有一股不怕死的狠劲,许多人光着膀子、身无片甲就冲过来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死多少人。

    大战一直到下午。此时硝烟之上乌云密布。忽然,“哗哗哗……”一阵暴雨倾泻而下,雨点在地上飞溅,火器的声音马上就消停了。空中只剩下残存的硝烟,像白雾一眼在雨帘中渐渐散去。

    土司军数十头象兵很快就从四面靠近过来。

    赵平的脸色顿时铁青,他看着远处那些鼻子、牙齿上缚着利刃的大象,以及成群结队的无数步卒,心中已有不妙之感。

    这村子不大,但明军人数也很少,分散在四面墙上,已难以拒敌于土墙之外。

    赵平喊道:“派人去南北西三门传令,诸将听见锣声齐鸣,全部到营门列阵!”

    几个亲兵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土墙。

    雨水像瓢泼一样浇到盔甲上,积水沿着宽檐铁帽淌到了赵平的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水。

    将士们仍然在拉弓杀敌,弓弦在雨中颤抖,溅出一阵阵白雾,打|湿后的复合弓杀伤力已是大减。大象靠近水沟时,象背上的士卒坐得比守军还高,居高临下拿着标枪往城墙上投掷。明军军士仍在苦战。

    不多时,忽然村子主道上泥水飞溅,一骑飞奔而来,来不及下马、骑士便抱拳道:“禀赵百户,南门被打开了!”

    “敲锣!”赵平毫不犹豫地喊道。

    “哐哐哐哐……”铜锣在雨中混乱急促地响起。赵平也跳下了土墙,众将士纷纷离开土墙,跟着他往北面跑。没多久,东门的寨门就被大象掀开了,一头大象挤塌了简陋的寨门,在雨中嗷呜地长鸣。土司军步卒随后涌进了村子。

    土人士卒追着汉人百姓民壮们满街跑,一个汉子被一刀砍得鲜血飞溅,一张写着“饭”的旗幡洒上一片血迹,很快被雨水浇得血污模糊。一头大象走到街面上,用鼻子一掀,把木房子瓦顶都掀翻了,村子里一片狼藉。

    剩下的百余人明军正军,在军营门外列成方阵。听着村子里四面传来的惨叫声,将士们却显得十分沉默,只是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

    没任何人有逃跑的意思,身在这边陲土司地盘,逃跑也没有用,大伙儿都是一副抱团等死的沮丧模样。

    赵平骑在马上,扔掉了手里的弓,从腰间拔出雁翎刀,转头道:“对不住弟兄们了。”

    一个武将道:“做军户迟早有这天,唯死而已!”

    这时一群土司步卒带着两头大象过来了,两头绑着利刃的大象被驱赶着,鸣叫几声便迈着沉重的步子,正对明军方阵冲来。

    赵平喊道:“弓弩准备!”

    前面两排枪盾兵都蹲了下去,片刻后,弦声“噼里啪啦”作响,雨中的弓箭力度小了不少,射到大象身上的皮甲上,竟大多未能穿甲。但也有几枝箭矢射痛了大象,那象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乱跑。另一头大象则斜冲了过来。

    “啊!”一个明军士卒惨叫一声,胸甲硬生生地被象牙上的利刃刺穿了,鲜血在雨水中横流。另一些士卒用长枪刺|进了大象的身体,那大象皮糙肉厚,吃痛在人群里乱跑。明军阵型一阵动荡,土司步卒、象兵陆续蜂拥而至,雨中的泥地上,人们混战一团。

    明军阵型一破,许多人便被人数众多的土人围攻,盔甲被砍得叮叮哐哐直响,土人那木杆兵器上锋利的短刃,从军士们的盔甲之间插|进了血肉,众人在浑浊的泥水中挣扎惨叫。

    赵平被一群土人围住,重甲上不知被刺|砍了多少刀,被敌兵从马背上拉了下去。“哐当”一声沉重的响声,他仰面摔在地上,被许多人按着,挣扎了一番愣是没爬起来,手里的兵器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他大叫着想翻起身来,转头从无数的泥腿之间看去,正见那面写着“明”字红色青边军旗,扔在了血污泥水之中,被无数双脚来回踩踏着。

    汉王府书房里,梨园掌柜徐财六潸然泪下。他哀叹了一声,哽咽道:“草民那弟弟连个后也没有,往后草民见到老母亲,不知该如何交代啊?当初他要去,草民就曾劝阻,却实在没料到,那孟养土司如此嗜杀无礼……”

    朱高煦耐心地听他哭诉了一通,这才问道:“孟养的玉石矿供应中断,沈家损失几何?”

    徐财六脸上还挂着眼泪,却马上对答如流:“矿场那边死了不少人,沈家得体恤安抚。我们为了开山挖矿,半年以来投入的银钱也将付之东流。还有在腾冲千户所、永昌府城修建的仓库作坊空置,雇的人手、购置的骡马,此时都已用不上。

    今年初,我家主人在菜海子那边买了一整条街的地,刚开张的玉器大铺断货了;与各地商帮谈好的生意,也要搁置。若是孟养翡翠矿石不能重新供给、让我们将本钱赚回来,沈家不说倾家荡产,离掏|空也差不多了。”

    朱高煦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人报云南都指挥使曹隆求见,朱高煦叫人请进书房。不多时,曹隆等三个官员就走了进来,见礼拜见。那商人徐财六赶紧躬身让到一边,不再插话。

    云南都指挥使曹隆满脸恼羞地发着牢骚,“汉王殿下,彼时您也在场,那思家说得好好的,不是还当众签押了那盟约?现在可好,说翻脸就翻脸,不问青红皂白,还将都司的官吏、武将全都杀死。缅甸那边如此多土司,都看在眼里,咱们云南都司的威信何存、如何维持局面?思行法太张狂了,岂有此理!”

    朱高煦任凭曹隆在那里大骂思氏,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曹隆继续道:“下官今日就写奏章送去京师……”

    朱高煦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曹都使稍安勿躁,这事儿当然要即刻奏报朝廷!但咱们云南太远,有时候也不需要等到兵部下令的。

    曹隆听罢愣了一下。

    朱高煦看了一眼东面两扇窗户外的朝阳,起身道:“今日正逢初一,有些不巧,我定好了日子要检阅护卫。你们既然来了,先随我去走个过场,然后咱们一起接见个人。”

    曹隆抱拳道:“下官依汉王殿下之命。”

    朱高煦把宦官王贵等叫进来,帮他把一副扎甲披上。他又从书案上取下佩刀挂好,拿起一顶宽檐铁盔戴上。

    在仪卫队的簇拥下,朱高煦等几个人骑着马,来到城南校场。校场上十分喧闹,呐喊声此起彼伏,出操的近万将士分列在各处操练,声势非常浩大。

    朱高煦等驻马在校场北面、靠近王府城墙,这时校场上鼓声“隆隆……”地响起了。先是附近的步军聚拢,在“立正”、“齐步走”等吆喝声中,队列方阵便从朱高煦跟前走过。

    步阵前面骑马的武将侧身向朱高煦抱拳,喊道:“行礼!”人群里哗地一声齐响,将士们整齐地将樱枪提起来,双手抱着木柄,侧目向朱高煦抱拳执军礼。

    “咔嚓咔嚓……”整齐的脚步声,横平竖直的队形,让护卫军的军容看起来十分雄壮。曹隆几个都司官员以及徐财六等人,无不露出赞叹之色。

    各部停止操练,步骑陆续列队从朱高煦的马前走过,然后排列在校场上,渐渐组成偌大的步骑方阵。接着便奏乐、唱歌,还有百多人在前方跳盾牌舞。

    朱高煦检阅完值守的护卫军,与随行的人重新进端礼门。这时曹隆等都不抱怨了,他们显得很沉默。

    大伙儿来到承运殿大殿上,朱高煦连盔甲也没脱,便坐到了上位的公座上。他转头道:“一大早曹都使在书房里说的话,非常有道理。孟养司思氏的野蛮行径,是在挑战云南都司的威信、在践踏大明朝廷的颜面!

    曹都使上奏朝廷时,定要写明白,此事若是拖延,那些观望的土司就会觉得大明朝软弱可欺!依照太祖、今上给予的云南三司权宜行事之权,你们只要知会了汉王府、西平侯府,便可先调兵平乱,再禀奏朝廷。”

    曹隆低头沉思着。

    朱高煦又问道:“曹都使?”

    曹隆忙抱拳道:“汉王殿下言之有理。”

    朱高煦道:“此事无须犹豫,本王认为,应立刻调集大军,准备对孟养司用兵。”

    曹隆心事重重,徐财六却似乎松了一口气,毕竟打仗与商人无关,也不需要他们出军费。

    就在这时,人报麓川军民宣慰司刁氏使节到。曹隆等人一脸恍然之色,似乎才刚刚明白,孟养司出了事之后,朱高煦已经准备好处理办法了。

    刁氏使者上前拜见。

    朱高煦开口便道:“大明朝廷、云南都司对刁氏之忠心十分欣慰,早有扶持之意。而那思氏羁傲不逊,不尊王化蛮不讲理,视礼仪为无物,思氏在洪武年间就曾谋|反作乱。朝廷恩德,虽将其赶出麓川,却仍封其在孟养司。

    大明朝廷一向最重信义,先既已封思氏在孟养,后来发现翡翠矿坑、照样与之分利。不料思行法贪得无厌,背信弃义,杀我军民官吏。本王意欲对孟养司用兵,并调麓川军民协从,尔等可愿遵命?”

    使者问道:“若能赶走思氏,不知麓川军民宣慰司可有孟养司玉石矿之分利?”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说道:“本王刚才不是说了,朝廷有意扶持刁氏?那思家玉石矿地盘,当然由刁氏接手。”

    使者忙将腰弯得很低,千恩万谢。

    朱高煦提出土司分利由八百两白银一年,改为每年八百贯银或钱一个矿坑;土人开采出来的玉矿石,云南官府指定的商贾有专买之权。

    由使者快马返回麓川,禀报之后,依旧来汉王府大殿签订盟约。

    ……次日,思氏的使者到达了昆明,带来了俘获的赵平等二十余将士,以表诚意。他们对孟养司矿坑发生的事,带来了辩解的书信。

    思氏的说法是,明军将士在当地屠|杀村民,激起了愤怒。宣慰使思行法尚不知情,一个武将就带着本部人马围攻了“大明城”。思行法得知此事后,立刻救下了赵平等人,欲与汉王府重新修好、重议玉石矿分利之事。

    朱高煦一面写信斥责孟养司背信弃义,命令他们交出犯|罪的武将,并拒绝了修改盟约的要求;一面与沐晟通信,然后叫曹隆下令从各地卫所抽调人马,整军备战。

    他上书朝廷解释此事。思家在洪武时曾经谋反,属于无法掌控的土官,坐任其坐大是养虎为患;此时趁机以刁氏土司吞并孟养司东部地区、削弱思氏势力,乃云南长治久安之举。



    汉王召见思氏使者时,都指挥使曹隆、布政司右参议赵|南等官员也参与了。出汉王府时,朱高煦随口叫了他身边的近侍段雪恨送客。

    几个人来到端礼门楼,曹隆抱拳道:“段姑娘留步。”

    段雪恨听罢有点诧异,她在人前几乎都没吭声,站在大殿上也属于摆设一样的人,可这官儿怎么知道她的姓名?片刻后段雪恨才想起,汉王吩咐她送客时,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段雪恨心道:这些当官的,不仅耳朵灵,记性还真好。

    但那布政司赵参议的表现,就让段雪恨感觉更加意外了。赵参议弯着腰,一脸讨好的神情道:“段姑娘可别再送出来了,云南的太阳大,一会儿把您晒伤啦。”

    段雪恨的头微微一偏,看着赵参议寻思了片刻。她犹豫了一下只得抱拳回礼,说道:“慢走。”

    赵参议赶紧弯下腰,再次回礼作拜:“段姑娘太客气了,下官告辞,告辞。”

    段雪恨目送他们走出门楼,默默地转身,犹自往王府里走。就在这时,只见宦官王贵笑吟吟地站在里面。

    “王公公。”段雪恨话少,不过遇到熟人也招呼了一声。

    王贵没头没脑地感叹道:“刚才那穿红衣裳的大汉,是云南都指挥使,另一个也是布政司右参议呐!在云南地面上,除了勋贵,他们是最有权势的流官了。”

    段雪恨没吭声。

    王贵忽然沉声问道:“见到达官显贵在面前弯腰,段姑娘是何感受?”

    段雪恨开口道:“他们拜的不是我,是大殿上的王爷。”

    王贵听罢“呵呵呵”地笑了一声。段雪恨看了他一眼,她其实不讨厌这个身材魁梧的阉人;这宦官虽然在笑她,但段雪恨很敏锐地察觉到他并无恶意。

    ……赵平等俘虏,现在仍被关在汉王府端礼门内的廊房里。他们一被带到昆明城,就被关了起来。

    他戴着脚链,在无窗户的黑屋里呆了三天三夜。

    这时房门开了,走进来的人却是那皮肤黑黄的小娘刁雅,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刁雅姑娘怎地来了?”赵平眯着眼睛问道,门外的亮光刺眼、让他的眼睛不太适应。

    “有个汉官把我带到这里,问了一些话。我打听到赵将军还被关着,求了他们让我见你一面。”刁雅的汉话口音依旧很怪异,恐怕很难改变。

    赵平不禁感叹道:“未料在孟养司结交的同僚,却还记得我。”

    这时他动弹了一下,脚链发出“哗”地一声响。

    刁雅一脸担忧道:“赵将军真的要被治重罪么?”

    赵平皱眉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不是被投入大牢,只是被关在汉王府,死罪可免了。”

    刁雅又忙问:“那会是甚么罪?”

    赵平摇头强笑道:“刁雅姑娘勿担忧,我估计没甚么事。在大明朝,律法虽严,却也讲情面。”

    刁雅的脸上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赵平说的是实话,并非为了宽慰这小娘。他想起以前汉王吩咐他干的事、有些事只有心腹才能干,既然如此,汉王肯定是要看在情面上法外开恩。这阵子赵平想了很久,早已断定,自己只要回到昆明城就死不了。

    但是他依旧高兴不起来,因为担忧前程。大明朝开国以来,律法就是律法,并不是完全虚设的;赵平丢城失地、做了俘虏,犯了军法就算法外开恩,今后升官就难了,旧账会被武将们拿出来说道。

    赵平弃笔从戎,从马夫干起,对他来说前程和性命同样重要!

    刁雅似乎并不懂他的心思,听到赵平没事,她的语气也轻快起来:“以前我就听说,大明朝、昆明城如何如何好,从小就学了汉话。这是我第一次来昆明城,真大啊,还有汉王府,比族老们讲的天宫月宫还要漂亮!”

    赵平只是听着,因为心情沮丧,已无甚兴致在一个蛮夷小娘跟前吹嘘了。

    刁雅兴致勃勃地问道:“昆明城到处是房子,满街是人,大伙儿都穿得干干净净,既不打猎又不种地,哪里来的粮食供那么多人呀?”

    赵平随口答道:“有军民屯田,有粮赋。百姓只要有钱,便能买到粮食,城中的人不须自己种地。”

    刁雅问个不停,她一个土司派遣来当差的人,也属于官吏之列,却尽问一些很可笑的问题,就像摇身一变、成了小姑娘似的。赵平已经答得有点不耐烦了,但看在她的情谊份上,他才忍了。

    或是刁雅这阵子一直说汉话,这时说起话已是十分流畅,“街上常见到人们作揖,汉人真是彬彬有礼。到处都很干净,没有人在街上骑马乱跑,拿着兵器张扬……”

    赵平无言以对,因为刁雅说的东西,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大明朝每座城里除了官军、秀才功名的人,一般人根本就不准携带兵器,怎么会有人在大街上拿着兵器张牙舞爪?

    刁雅接着说:“在土司那边,太温顺平和的人,是要被欺负的,大家都尊敬有力气武艺的汉子。汉人个个都客气谦让,可是赵将军只有一百多人,竟能与数十倍的土司人马对打,真是太厉害了!赵将军要是土司的人,不仅不会被治罪,肯定变成英雄好汉了。”

    赵平心不在焉地回应道:“打仗又不是比武,光会争强斗狠没用。”

    刁雅是个年轻的小娘,虽然皮肤有点黑,但此时的眼睛却愈发闪亮,“我这几天在街上看到拉车的、干活的都是男子,年轻女子都穿得好漂亮。汉人妇人过得真不错……”

    赵平道:“刁雅姑娘才到昆明几天,你看到的都是面子。”

    但刁雅似乎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她忽然问道:“大明京师真的比昆明城还好?”

    赵平点头道:“天下财赋聚于京师,其富庶当然不是边陲府城能比的。”

    刁雅问道:“怎么才能去京师?”

    赵平想了想道:“刁雅姑娘是腾冲土人,若是刁氏土人要进京朝贡,刁雅姑娘可以跟着一起去。”

    就在这时,房门又开了,一个年轻文官走到了门口。赵平一看,认得此人正是汉王府右长史李默。赵平立刻站起来抱拳道:“拜见李长史。”

    李默招了一下手,“把链子给赵百户开了。”

    一个士卒走进来,拿着铜钥匙打开了赵平的脚链。赵平马上走了几步活动起来。

    李默面带笑容道:“贺喜赵百户,你可以走了。王爷今早下令,叫长史府修改了护卫军军法。从今往后,凡尽职尽责之将士,便是未能获胜、亦无罪;准许将士在无力再战之机,投降或被俘,未出卖军中虚实者,无罪。”

    赵平听到这里,一脸动容,心道:汉王竟然为了被俘的少数将士,修改了军法?!

    虽然赵平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放出来,但眼下正大光明无罪获释,当然更能挽回一点面子。他急忙抱拳道:“末将感王爷之恩,多谢李长史照顾。”

    李默摆摆手道:“本官只是传个话,赵百户请罢。”

    刁雅一脸笑意道:“恭喜赵将军。”

    赵平从黑屋里走出来,长吁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回家,先走到了承运殿外,在宽阔的砖地上,犹自单膝跪在地上,对着雄伟的大殿久久执礼。

    刁雅一直跟着他,也不知她要作甚。她好奇地看着赵平,又抬头望着那蓝天白云下巍峨矗立的重檐宫室。

    过了许久,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迈着小步向这边来了。宦官避开赵平跪拜的方向,走到他的侧面,弯腰道:“赵百户,王爷吩咐咱家,叫你去书房见面。王爷说本来想等你歇两天的,既然赵百户到前殿这边来了,就去书房说话罢。”

    赵平站起来道:“末将遵命。”

    宦官看了一眼刁雅道:“您是那个腾冲刁氏土人?请刁姑娘到行馆歇着。”

    刁雅点了点头,指着南边道:“赵将军办完事,可以来找我,我之前就住在那边的大房子里。”

    赵平抱拳道:“多谢刁雅姑娘相邀,我择日定来拜访。”

    承运殿东边的书房,离得并不远。宦官带着赵平一路走去,很快就到了。

    书房里除了坐在桌案后面的汉王,还有王斌、韦达、刘瑛三个卫指挥使大将。

    赵平走进去,马上单膝跪地谢恩,朱高煦道:“免礼。你们寡不敌众、奋力守寨,本就没有错。我已下令长史府,尽快抚恤阵亡将士家眷。”

    等赵平拜谢站起来,朱高煦回顾左右,爽快地说道,“赵平已经尽力了,就算不改军法,他是我的人,能有什么事?”

    几个大将顿时附和着笑出声来。

    朱高煦又道:“我早就觉得很多军法写得太重,可真正施行下去也不会动不动就斩,那样的军法有啥用,无非就是吓唬人的。大伙儿都是见过场面的人,谁是吓大的呀?”

    “哈哈……”赵平也跟着几个大将笑了起来。前阵子堵在他心里的忧郁,顿时像一口气一般,全部都在大笑中吐出去了。

    ……

    ……

    (祝大家圣诞快乐。今晚想陪人去看场电影,晚上就不能更第二章了。抱歉啊,明天双更。)



    书房里的几个武将,笑得十分开怀,朱高煦也露出了应景的微笑。

    此时朱高煦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哪怕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只要立场不同,心境也会完全不一样……武将们当然笑得出来,因为只要有仗打、就有军功!而朱高煦却得考虑另一样东西,钱粮。

    一提到钱,大家都不亲了。

    云南官府这边,几天前提到对孟养司用兵之事,都指挥使曹隆恭顺之余、表现得十分沉默,其态度可见一斑。

    前年,朱高煦带着几万人来到云南省,亲王的开销,当然由朝廷国库负担。但朝廷的做法是,把负担转嫁给云南三司……

    大明赋税征收大量的实物,因为运输成本所限,大多实物就地存放在本地府库;朝廷在当地的花销越多,官吏们就越要想方设法盘剥,以充实府库。朱高煦带来的人马,消耗的就是这些府库的钱粮,而且护卫军要屯田,又占有了大量府县的官田,压缩了官府的收入。

    不管怎样,云南官府没法拒绝这种开销;但现在要用兵远征,军需粮草运送成本极高,可能又要各府出钱,三司、府县各衙门自然不会情愿。

    朱高煦这阵子想了很多,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其一,先禀奏朝廷,等朝廷决策此事、甚至兵部还会任命一个总兵官来负责这次战役;这么做的好处,可以把矛盾转嫁给大明中|央朝廷。其二,速战速决,只要时间短,花的钱粮就能控制在各方的容忍度之内。

    所以,立刻对孟养司实施报|复反击,好处很多。唯一的坏处是风险有点大,因为朱高煦不仅要赢,还得要快!

    但若是选择等待中|央朝廷决策,问题也不会少……他很有自知之明,京师不喜欢他的人太多了,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弹劾,告他惹是生非、挑起战端。

    “赵百户,思氏人马来了多少人?”朱高煦开口问道。

    赵平收住笑容想了想,抱拳道:“至少有三千人,也可能是五千,还有二三十头战象。那边山多林密,难以估算。”

    朱高煦又问:“你们在村寨抵挡了多久?”

    赵平的神情有点难看了,说道:“回王爷,末将等当天就被攻破了寨门。彼时运气不好,刚打退土人几次围攻,忽然下起了暴雨,火器全不能用……”

    朱高煦一边认真听,一边频频点头。

    于是赵平继续叙述着:“村寨只有已道土墙、一条水沟,墙体太矮,极易被土人攀登。下雨火器停息后,那土人坐在战象上,位置比咱们墙上的弟兄还高,正好对守军投掷标枪。

    弟兄们虽苦战死守,无奈人手不够。寨门也太单薄了,被战象掀开了南门。”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赵平道:“末将只得聚集兵马于营门列阵,又被缚着利器、披着皮甲的战象冲开战阵,寡不敌众,大败。末将句句属实,王爷可叫人问幸活的其它将士。不过,若是那天没下雨,末将或能再守几天!”

    朱高煦从“靖难之役”经历过来,见识过各种火器,清楚明军火器是甚么玩意,情知此时的明军无论是炮、还是火铳,射程准头都十分有限。火铳与他印象里的枪炮,根本不是一码事!

    他等赵平把话都说完了,想了一会儿,便开口问道:“大象怕火器?”

    赵平忙道:“王爷明察秋毫!彼时咱们没有洪武大炮,那战象最怕的是碗口铳,声音大、火光吓人;铜火铳也能起到作用。咱们一放火器,那大象就惊吓调头,反冲敌军自己的人马。后来下雨了,敲锣声音大了也能吓阻大象。那牲畜的胆小,比战马的胆子还小。”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再次点头。他心道:古代军队骑兵流行,而不是大象,现实已经证实了,象兵肯定有很大的弱点。

    他细问了一番象兵的特点,又问赵平,土司军队的战术和特征。赵平说了土人军队的不少事,甚么军纪很差、凶狠不怕死、各部落各自为战、熟悉地形气候等等。

    朱高煦问完,让赵平回去歇着;接着又召见了腾冲千户所那边的土人刁雅。

    此时朱高煦已作出对孟养司速战速决的决策,下定了决心这么干!但他还是在尽力地了解情况,继续思索其中利害。

    ……梨园后面的园子里,一间厅堂上,意外地有点吵闹。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不少人,都在说着话。

    他们大多是沈徐氏的亲戚。沈夫人的夫家是沈万三的后代,娘家是徐富九的后人;所以这些人有姓沈的、也有姓徐的。

    除此之外,还有入股沈家商帮的外姓同伙。

    “我们在云南的人,都要相互依靠才行。可打仗千军万马的,那是个无底洞!大伙儿这点家底,经得起几天折腾呀?”说话的人是个年过半百的汉子,他正是沈夫人的继女沈曼姝的同族姑父。

    沈家姑爷一番话说出来,大伙儿纷纷点头附和,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沈夫人只得好言劝说道:“诸位兄长稍安勿躁,汉王并没有叫我们出钱粮。几天前徐财六就在汉王府,诸位请问徐财六便是。”

    毕竟沈夫人的夫君已经过世了,她也没为沈家生过一男半女,此时质疑的人几乎都是沈家的人,徐家的人反而忍着没吭声。

    另一个中年人开口说话的人也姓沈,不过关系有点远。他的语气比较缓和,语重心长地说道:“那皇帝家的手段,咱们又不是没见识过。要不是想从咱们这些人兜里掏钱,他们会搭理人?何况掏了钱,也落不了一点好!当年沈家出钱修城、犒军,得了甚么好哩?”

    几个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那人回顾左右,又叹了一声,看向侧首椅子上的沈夫人道,“夫人与汉王来往,还是有点太仓促了。”

    他放低声音,沉声道,“我觉得这事儿罢……或许开始就是做的局!那汉王好大喜功,一早就定好了要开疆辟土。于是他先借翡翠玉石的幌子,诱咱们上船;然后话都是他们说了算,一口咬定咱们也有份。到头来,刀架在脖子上,那军费钱粮,诸位给还是不给?”

    立刻有人低声附和道:“朱家的人,最不可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白衣裙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沈夫人跟前,俯首在沈夫人耳边说了两句话。

    沈夫人的神情微微一变。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大伙儿有点好奇地侧目,猜测刚才那奴婢说了甚么悄悄话。

    “诸位兄长,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且先等几日看看。”沈夫人道,“妾身有点急事,请先告辞了。”她转头道,“吩咐下人,好生招待两家的亲朋好友。”

    “是。”妇人答道。

    沈夫人已经站了起来,众宾客只得起身还礼,与沈夫人道别。

    她走过檐台上的回廊,屏退左右,等了一会儿,等那中年妇人过来。俩人一起、走到了一道像桥一样的廊芜上,沈夫人便轻声问:“汉王在戏院里?”

    妇人道:“是,那边的人依旧请他上楼,在原来那雅间里坐了。”

    俩人走了一段路,妇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奴婢斗胆,夫人觉得汉王靠得住么?”

    沈夫人微微犹豫,道:“太祖毕竟是打江山的帝王,汉王从小锦衣玉食、没那么狠心罢……可人心隔肚皮,谁说得准?”

    来到了戏院里,正是刚过午后时分;戏台上唱的是第一台戏,大厅里的客官还不是很多。戏院上午一般不唱戏的。

    沈夫人走进雅间门口,正见汉王独自坐在那里、望着戏台上的戏子。今天他身边那几个侍卫都在走廊上,没进这雅间。

    沈夫人还未开口,朱高煦就转头过来了。沈夫人屈膝将手捧在腹前道:“妾身见过殿下。”

    “免了,夫人请这边坐。”朱高煦招呼道,“唱戏的这个女戏子,好像不是李楼先?”

    沈夫人道:“回殿下,这会儿还不是人多的时候,李楼先今日的戏应该在酉时。”

    “嗯……”朱高煦点了点头。他经常有这个动作和语气。

    朱高煦接着又问:“李楼先的身子养好了?”

    沈夫人只得顺着他的话答道:“劳殿下挂念,她早已痊愈。几个前,幸得她只吃了一两回砒|霜,所以好得快;妾身听郎中说,最怕治那种经常服用砒|霜的人……”

    说到这里,她不禁小心地问道:“王爷今日前来,是为了看李楼先的戏么?”

    问罢,沈夫人提心吊胆地等着朱高煦的回答,紧张地看到他在摇头。他答道:“我不是来看戏的,而是为了见她一面。上回不是说好了,等她养好的了身子,咱们再见见面?我说过的话,通常都会做到。”

    沈夫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过阵子我要带兵去孟养司,这几天不抽空见她,这事儿又要拖延下去。”

    沈夫人忙道:“妾身现在就去叫她过来。”

    唱戏的人无须皮肤生得好,反正上台就抹着浓妆。不过嗓子得好,眼睛要传神。

    雅间并不大,李楼先就近坐下后,朱高煦才看清她的皮肤有点黯淡,确实不怎么白|嫩,难怪她要冒着性命之危服食砒|霜。

    李楼先在云南府城的名气很大,但朱高煦与她素未相识,一时间真不知说甚么好。好在她主动找话,气氛才没有显得那么尴尬。

    虽然是白天,戏院里的光线并不怎么明亮。在这微微黯淡的楼阁雅间里,遮掩了戏子脸上的细微瑕疵,听着李楼先细声细气的温柔话语,朱高煦倒渐渐地感觉到舒坦了。

    也不知是怎么谈到戏子这个行当的,李楼先高低抑扬的声音说道:“好一点的,被家主或某个家境殷实的主人看上,能做个妾,从此就离开了戏班子。若是唱得不好,一般会被家主转卖,先是到青楼,后来难免卖到破落窑|子里。”

    朱高煦听罢说道:“那她们应该多为今后打算才对。”

    李楼先摇头道:“寻常都是过一天算一天,谁管得上以后呢?”

    她拿起了茶壶,手指的姿势十分好看。朱高煦发现,她的纤手白净,竟比脸脖的皮肤还好。她倒了一盏茶,轻轻放在朱高煦面前。

    这时朱高煦唏嘘了一声,道:“不过李姑娘这样的头等花旦,沈夫人如此看重你,应该不至于那样罢?”

    李楼先缓缓道:“王爷说的是,将来妾身不上台面了,也会留在沈府,帮着夫人教习那些新戏子。”

    朱高煦点了点道:“原来如此。”

    他原以为李楼先想靠近亲王,是为了找个出路,谁知她亲口说出来,早就安排好了下半辈子的安身立命之所……这时朱高煦倒有点困惑,她豁出性命想接近自己,能得到甚么好处?难道只是想仰慕结交一下权贵?

    李楼先欠身弯腰,柔声道:“王爷贵为宗室,却愿意过问这些贱籍之人,宽仁恤民教人倾慕。”她说罢,低垂的眼睛往上微微一台,看得朱高煦心头都是一软。

    朱高煦稳住了心境,转开话题道:“李姑娘几岁入行的?”

    李楼先道:“妾身入行得晚,到沈家时,已经十六七岁了。”

    “哦?”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忙又赞道,“李姑娘天分不错,我听说好些戏子都是从小学戏,却还比不上李姑娘唱得好。人生能实现志向,也是一桩乐事。”

    李楼先轻轻叹了一口气,面露幽怨之色,“妾身入行前,曾已为人妇,嫁了个好人家。谁知时运不济,夫家获大罪,这才成了奴婢,后来幸得沈府相中买来。不然,好生生的日子不过,妾身何苦抛头露面……”

    李楼先可怜楚楚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脸上合二为一。朱高煦觉得自己没说错,她挺有唱戏的天分。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的声音很低。

    朱高煦似乎听得她的声音有点奇怪,定睛一看,便见她的眼角挂着眼泪,竟然低着头哭了起来。

    “提到了李姑娘不幸身世,告歉了。”朱高煦忙道,他伸出手稍作犹豫,又缩回来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李楼先接过手帕,轻轻揩了两下脸颊,忽然手指一颤,说道:“妾身把王爷的手帕弄脏了。”

    “无妨,李姑娘别太伤心。”朱高煦好言道,“人生总有坎坷,你得往好处想。”

    “多谢王爷。”李楼先道。片刻后,她又“嘤嘤嘤”地小声哭起来,肩膀又是一阵抽动。

    朱高煦一时间不知再能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她。他也是觉得这大名鼎鼎的当红戏子很奇怪,第一回中毒了,第二回好不容易见面,又在这里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又赶紧道歉,哽咽道:“对不住王爷,搅了您的兴致。妾身方才想起夫君,那么多年有家不能回,却只能逃亡在那深山野林之中。一时没忍住伤心……实在对不起。”

    朱高煦一脸恍然,隐隐猜到了一点她的意思。他便沉住气,问道:“你的夫君姓甚名谁,犯的什么事?”

    果然李楼先马上就回答道:“夫君姓陈,名兴旺,祖籍湖广、后来才迁到云南昆明府。夫君失手杀了人,但他不是坏人。当时苦主恃强凌弱,先欺负了他……”

    朱高煦沉吟道:“不知我能如何帮上你?”

    李楼先站了起来,然后跪伏在桌案旁边,拜道:“王爷明鉴,此事已过去七八年了,陈家早已倾家荡产、赔偿过苦主。妾身听说亲王遇到喜事,会做善举,曾有王爷上书请旨赦免一些封地罪犯之例。妾身叩请王爷,念在妾身夫君本性良善,求王爷请旨赦免他的重罪,好让他能回家来。”

    朱高煦听到这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的心里还带着后世的影响,在那时候、世上的坑特别多,所以朱高煦的防备心还是比较重的。当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靠近自己时,他会下意识以为别人是来骗钱或是怀着甚么歹意……当知道对方的意图了,心里却能放心不少。

    朱高煦想了想道:“大概在今年深秋初冬,王妃会给我生一个小王子或小郡主,到那时,我便上书报喜,请旨赦免云南府一些犯人的罪,把你夫君的名字加上去。”

    李楼先听罢一脸喜色,急忙磕头道:“王爷大恩大德,妾身举家没齿难忘!”

    “只要陈兴旺真的不是恶人,本王不过举手之劳。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可以干这种善事。”朱高煦道。他又沉吟道,“杀人偿命而已,为何会祸及家眷?”

    李楼先道:“因夫君逃走了,所以官府就籍没了陈家,还让陈家家眷分去各家做了奴婢丫鬟,却仍然没有抵去夫君的大罪。”

    那厮自己杀了人逃走,连累了妻子,李楼先竟然还为他求情!朱高煦也懒得多过问,做了个扶的动作:“请起来罢,沈夫人说,你今天酉时会登台,快去准备准备,好多人喜欢李姑娘的戏哩。”

    李楼先接连叩谢,说道:“等夫君回家了,妾身定叫他去给王爷磕头谢恩。”



    金鼓之音中,台上的女戏子身穿戏装,手持涂料染画的大刀,动作有力地旋转着;五颜六色的东西在上面晃动,看得人眼花缭乱。每次她转过来面向朱高煦这边,就能看见她的眼睛十分有神;戏台子离了好一段距离,可那双眼睛在瞬息之间也能作出到位的表情,好像在看着他一般。

    还有刚刚离开的李楼先,她的梨花带雨,究竟是不是在作戏?朱高煦没法尽数明辨。

    现在重新坐到面前的沈徐氏,她脸上带着非常亲切美妙的微笑;那笑叫朱高煦感觉如沐春风,觉得她多么倾慕自己、多么喜欢自己。朱高煦心里却明白,沈徐氏对他的态度其实有点复杂。

    “唱戏的究竟有几分假、几分真?”朱高煦看着戏台上,随口叹道。

    沈徐氏的声音道:“有几分假,也会有几分真。”

    朱高煦听罢马上转头看着她:“沈夫人这话接得妙。”

    “殿下过奖了。”沈徐氏露出含蓄温柔的笑容,又柔声道,“妾身听那几个唱得好的戏子说,唱腔、姿态是有规矩的,不过戏里的情,得唱出几分真来,这样才能打动人。”

    朱高煦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沈徐氏接着道:“还有那些戏文本子,里面有些事儿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总是得有个分寸,不能让人觉得太假啦。”

    朱高煦听到这里,一时没有说话。他想到了李楼先哭诉的事,觉得她对其夫君、肯定是有真情的,不然她也犯不着想方设法为其求情。

    他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抱拳道:“对了,今日我来梨园,除了了却此前答应了李楼先的事,还为了亲自来给沈夫人道一声别。咱们可能会有一阵子见不到面了。”

    沈徐氏立刻道:“殿下已决定,亲率大军去孟养司?”

    朱高煦点了点头。

    沈徐氏说话小心翼翼:“殿下要带多少人马,几时平定孟养司?妾身情知,不该打听这等军机大事的……”

    朱高煦摇头笑道:“沈夫人也是咱们大明朝这边的人,告诉你也没甚么。这次出征,我打算选精兵一万人,卫所军和护卫军各调五千组成平叛大军。”

    他看了一眼沈徐氏的脸,心道:古今的妇人,大多都对打打杀杀的事不感兴趣,甚么军政都不是她们闲言的内容。沈徐氏也似乎不是太关心那些事……除非打仗影响她的利益。

    朱高煦稍作停顿,便又道:“本王打算叫三司、各府县征召民壮,并承担卫所军士的钱粮。汉王府出钱购买粮秣,以充作护卫军出征之用。”

    沈徐氏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些许,怔了片刻,忙欠身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妾身虽是庶民,也愿捐献一些财货,以资军用。”

    朱高煦摆摆手道:“我在京师时,父皇母后几番赏我,财宝钱钞还有的。沈夫人好意,我心领了。何况……咱们的大头好处,不是这点军饷,还是翡翠。”

    沈徐氏听罢,又说了一句:“殿下是嫌妾身财力有限,看不上这点薄礼呢?”

    “心意领了。”朱高煦很干脆地推拒,又认真道,“世上之事,都会遇到挫折和难处,沈夫人不要对翡翠失去信心,相信咱们一定能成!”

    他的声音不大,神色却做得很坚定。沈徐氏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拂过,她的美目露出了微妙的动容。

    朱高煦想自己和沈徐氏的关系,应该勉强算是情人?但沈徐氏似乎不是个为情痴迷的人,就算有过肌肤之亲,她的信任和权衡,仍然在来回动荡变幻着。

    “一个人值不值得信,要看他是怎么做的。沈夫人且想想,咱们相识以来,我的所作所为,哪里只是想鱼肉掠夺你们?”朱高煦语气沉稳地说道。他一向比较擅长争取到别人的信任,毕竟前世他的信用已经破产,做事难得多,借钱的时候却还要想方设法地说服别人、再相信自己一次……而现在条件好得多,他根本没被逼到违背承诺和信用的地步。

    果然沈徐氏先是下意识地轻轻点头,她的这个动作,告诉朱高煦她已经相信他了。片刻后,她又在嘴上说道:“殿下贵为亲王,一诺千金,妾身哪敢质疑您呢?”

    朱高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接着便站了起来,抱拳道:“今日便不久留了,多谢夫人亲自款待。”

    沈徐氏也起身回礼,“汉王殿下愿意到咱们梨园来,那是妾身的荣幸。”她屈膝作了个万福,“殿下最近忙于军国大事,妾身不敢挽留,恭送殿下。只待殿下早日得胜归来,妾身好在家中备些酒菜,为殿下道贺。”

    “好。”朱高煦答道。

    上次他在越州平叛的表现,已经让很多人相信了他的能耐。这次沈徐氏也没有再当面质疑,但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担忧。

    ……朱高煦一面调兵遣将,一面准备出发。大军还未集结完毕,负责征募民壮、骡马的人已经派出去了。以王府长史钱巽为转运司正使,布政使司右参议、大理知府领副使,先行办差。

    这事儿已经知会了沐晟,沐晟十分识趣地没有反对。他最近很是韬光养晦,几乎没有过分干涉云南地面上的任何军政大事。

    发生在大理府的那件大事,已经过去了近一年。沐府果然什么事都没有,连不祥的风声也未听到。

    跑到昆明城外的陈氏、带着女儿沐蓁和小儿子,又回到了沐府。但那件事的恐惧,就像乌云的阴影一样笼罩在沐府长达一年,幸好最后雷雨总算没降下来。

    沐晟把其中的关节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次,他大致猜到了朝廷不动他的理由,也明白就算现在没事、帐还是记着的,并不能从此高枕无忧!

    所以沐晟开始深居简出,十分低调。他每天吃饱了鸡鸭鱼肉之后,常对人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静养。

    他很少去各官府衙门了,不过对云南地盘上的事一直都很关注。

    当确定了汉王朱高煦真的要马上对孟养司用兵之后,他先是很沉默,后来在老夫人和家眷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汉王这回用兵,要紧的不在胜负,而在快慢。”

    沐晟在云南那么多年,对云南地盘上的事,一眼就看得明白。

    不过他还是有些困扰。有一天他在陈氏面前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为何汉王如此爱折腾?”



    思家在矿场屠戮毁灭明军城寨,这件事朱高煦确实没有料到。他至少觉得可能性不大。

    朱高煦曾遍观都司的旧档、把有关麓川地区的记载都看过一遍,因此才作出了这样的判断。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思家的羁傲不逊,或者是高估了土司的远见。

    ……在那块地盘上,最羁傲不逊、最难以控制的土司,必属思家土司无疑!

    元朝时,思家的地盘很大,被称作麓川。元军也拿他们没办法,麓川王国持续坐大,迫使元朝朝廷不断退让。

    直到明朝势力大规模进入云南后,情况才有所改观。明朝朝廷、云南三司以及沐府,十几年经营麓川地区,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析麓川地”;将其分为大小多个土司,逐渐削弱了思家的实力。实施这个方略期间,沐英几次亲率大军征伐思家,用武力镇|压了思家土司的反抗,这才完成了对原来麓川王国的分割。

    近几年、思家开始兼并一些村庄,马上就引起了远在昆明城的云南都司注意;只因这个土司实在是太棘手了,而且长期性地困扰云南官府,很受明朝各方的重视。

    但现在,思家仍处在恢复元气的时候,也正是最虚弱之时。

    能让元朝头疼的土司、生存到现在,应该是有些远见的。所以朱高煦才做出判断,这个时候思家的最正确的做法是韬光养晦,对明朝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应尽力同意;逐渐扩张、慢慢积蓄实力。然后等待机会。

    ……然而,朱高煦自以为高明的判断,显然被思家啪啪打了脸,思行法二话不说直接推平了城寨矿坑!

    于是朱高煦完全改变了想法,将处理这件事的想法重新审视、升级。

    他已逐渐掌握了云南军政,面对云南最棘手的刺|头,决定正好趁他病、要他命!不然等思家更强大了,再去理会必定更加烫手。

    既然思行法不想做买卖,朱高煦就决定要把自己的脸面找回来;顺便也替大明朝廷解决一个难题。他现在的身份毕竟是太祖的孙子,有时候下意识地会有一些责任感。

    朱高煦决定先突袭孟养司,万一不顺利,他也想好了退路……上书皇帝,继续调兵调粮,把这场战场干到底!

    从“靖难之役”起,朱高煦就认为他的父皇朱棣是个很有胸襟远见的人,所以相信,朱棣会赞同自己对孟养司的见解。

    ……三护卫中挑选出了精兵五千,朱高煦以韦达、刘瑛为将,赵平为亲卫将领;留下了王斌和陈大锤,统领汉王府护卫军诸事。

    他在书房里先招王斌和陈大锤见面,悄悄告诉他们,护卫军中武将陈刚、军馀枚青是奸谍,让他们心里有数,但不能打草惊蛇。

    接着朱高煦又单独见了汉王府典仗侯海,提醒侯海,右长史李默是奸谍。在出征期间,叫侯海注意李默干的事,特别是长史府的人事举动。

    管事的宦官反而叫朱高煦比较放心,王贵是以前郡王府的旧人、朱高煦的心腹;那黄狗是建文朝留下的宦官,因为朱高煦救了他的干爹吴忠一命,黄狗也算忠心护住。这两个人,朱高煦都留下了;只带王贵那干儿子曹福出行。

    另外朱高煦叫段雪恨留下,呆在王妃郭嫣身边。

    夏秋之交,正是云南府的雨季,经常下雨。中军选了一个晴天出发,但地面也还是湿的,城中有几条街更是泡在水里。元朝时官府曾治理过昆明城的江河、挖河道分流,但降雨太大的时候,城中还是会发大水。

    不过现在淋点雨,等到了战场上,就是相对少雨的季节了。

    朱高煦一早起来,与郭薇、姚姬、杜千蕊道别,出得后宫。然后带着一众文武到祖庙祭祀罢,便下令大军开拔。此行的人数只有五千多人,卫所军正在大理府聚集;朱高煦率护卫军,要先去大理府,合兵一处,再进军孟养司。

    郭薇问归期,朱高煦希望能赶在她产期之前回到昆明城。

    ……从昆明城到大理城,驿道是比较宽敞好走的。大军在半个月内可以抵达大理府城。

    两路人马合军一处,军士人数增至一万人之众。朱高煦把民壮丁夫都算上,再多算了一些人数,号五万,率军出大理城,沿着“翡翠之路”西行。

    接下来的路就非常难走了,朱高煦照原来的计划,将大军分作五路,陆续向永昌府开拔。分批进发,尽量避免道路拥堵。

    难怪那思家土司嚣张、二话不说就灭了明军的城寨。因为中原王朝要前去征伐他们,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不过,朱高煦走在蜿蜒的山岭之间,依旧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

    大量军士、人马和辎重在山谷的道路上,就像一条蜿蜒的长蛇。幸好思家的势力早已退出腾冲千户所向东的所有地区,明军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仍然算是境内行军,危险并不大。

    卫所军户们大多穿着轻便的皮甲,防御力不好,但他们随时脱下来晾晒衣裳。卫所军还戴着斗笠蓑衣,牵着矮马,看起来像草寇,他们却更加适应环境。

    汉王府护卫军携带的是沉重的铁甲,幸得中军在永昌府弄到了很多斗笠蓑衣,让护卫军将士也遮盖上,不仅可以遮雨,等出太阳时还能遮阳。

    各路人马陆续经过腾冲千户所,这已是明朝正规军屯驻的最远据点。再往前走,就几乎看不到汉人了。

    但是腾冲所不在开阔地,却在地形险要的山谷中。众军继续向西走,不久后到达镇西土司府(盈江),这地方反而有很大的开阔地,十分适合大军聚集安营扎寨。

    赵平禀报朱高煦,从镇西继续沿路往西南走,地势都比较开阔平坦,但出横断山余脉时,有一段两边密林山脉的山谷路,常有野兽出没……大军当然不怕野兽,但怕土司的伏兵。

    朱高煦决定先派几股斥候小队过去再说。

    先锋斥候当然是卫所军派人去,因为他们在西南这边呆的时间长,比较有经验,其中还有腾冲千户所跟着过来的将士。

    他们以小旗为队,化整为零,完全不携带火药铁丸、连箭矢干粮也带的少,却携带了大袋盐巴、大蒜!

    原来将士们最怕的是树上掉吸血虫!那种小虫钻进肉里,不仅可怕,要是拉断了虫子,伤口还会溃|烂,治不好就只能等死了。

    斥候们戴上斗笠先防着,然后在身上抹盐巴和大蒜,以此来驱虫。要是被钻进肉里,据说在伤口抹盐腌之,虫子会自己爬出来。

    朱高煦下令各路人马这地扎营,叫护卫军人马依样画瓢,用腾冲千户所的法子驱虫。各营一到旁晚,到处便乌烟瘴气,大伙儿烧各种草药驱蚊。

    ……大军只要通过那一段横断山余脉,就能联络到麓川军民宣慰司的刁氏人马。

    此战之前,朱高煦已经联络好了刁氏,约定一起群殴思家。一旦双方会合,联军便向孟养司进发,除了树林,便不再有任何险阻、可以阻挡联军进攻的步伐了!

    七八天后,派出去的五小旗人马陆续返回镇西大营,他们死了九个人,有个军士被蛇咬死了,其他八个都是被土人伏击刺|死的。

    先前赵平的人马押送矿石车队,走过这条路,但明军从未被土司袭|杀。诸将官吏一致认定,那些伏击斥候的土人,一定是思家的士卒!

    明军人马浩浩荡荡,阵仗很大,显然动静已经被思氏获知了。但此地属于麓川军民宣慰司地盘,并非孟养司的属地。

    朱高煦等文武商议后认定,思氏没有在孟养宣威司那边等待明军决战,而选择了主动进发到镇西土司府地区,想在丛林密集和山谷狭窄地,寻机击败明军!

    山谷狭地,这边的道路又没怎么修缮,崎岖不平。所以骑兵无法起到任何作用,朱高煦的护卫军精锐,以铁骑最为凶狠,此战却没有什么用了。

    不过这种决战,明军也并不怕土司。要么以步兵列阵对敌,以土司那种军阵必败无疑!要么土司出动象兵冲阵,但明军携带了大量火器。

    永昌府总兵官建议,前锋军先行,寻机与土司主力在山谷中决战。

    但朱高煦拒绝了谏言,他详细询问斥候,又与赵平等人谈了很久,发现前面的山区并不是悬崖峭壁,而是起伏的山林。

    朱高煦在中军大帐中断言道:“思家土司被戏称猴子,但他们不是猴子。当年黔国公征伐思家用过大量火器,赵百户在矿场那边也用火器吓退过战象。思行法肯定不会以象兵列于山谷,与咱们正大光明地决战!”

    众将听罢纷纷附和。

    朱高煦又道:“两边的山林,才是思行法看中的地方。但是,咱们若要争夺道路两边的地势,就只能在山林里作战,那吃亏就大了。”

    大帐里议论纷纷,朱高煦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久久没再说话。

    不管怎样,思行法掌握了选择战场的主动权。第一仗的迹象已经渐渐清晰了,战场就在镇西西南面的山林山谷。

    明军前锋刘瑛部,先行出镇西土司府,麾下既有护卫军又有卫所军、共两千人,他们沿着太平江北岸进军。朱高煦也率部随后出发。

    朝阳初升之时,将士们正走到一片河滩地;太平江支流在此汇流,形成宽阔的水域。人们无不抬头看着江畔的美妙景色。

    在这蛮荒之地,唯一美的,恐怕只有这自然风光了。哪怕现在已入秋季,大地上仍是一派山青水绿的景象。

    湛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白云边缘映着太阳的金光,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江山溅起朵朵白色浪花。水畔成片的芦苇,白花在风中招展。天地间一派奇妙而恢弘的绚丽美景。

    但是没有人愿意离开大路,去亲近那清爽的江水、碧绿的青山。水里可能有蚂蟥,有时还能见到鳄鱼出没。林子里有各种蛇虫,到了晚上蚊子也非常多。

    再美的东西,有时候也只能看看而已。

    大军越往前走,太平两岸的山势就越来越高了。等到第三日,太平江和江畔的道路,几乎变成了山谷,道路狭窄,水流也明显湍急。

    将士们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在葱郁的大山中缓缓行进。除了路上的军队,此地已看不见有任何人烟。

    ……茂密的山林中,一队明军将士正小心翼翼地摸着前行。前面的汉子手里拿着一把柴刀,一边砍断挡路的枝叶,一边轻手轻脚地迈着步。后面一个军士拔开火折子,轻轻吹了几下,见火折子冒烟发光了,他又赶紧盖上盖子。

    雨季已经结束,最近雨水少,不过昨夜仍下了一阵小雨。军士们轻轻拨开树枝,树梢上偶尔就会落下一阵水珠,滴在斗笠上“哗哗”作响。

    “嘎!”一声鸟叫,树梢深处传来了扑腾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地循声仰望,很快有人沉声骂了一声:“这牲畜!”

    大伙儿偶然找到一处视线好的高坡,爬上去往南看。人们的目光越过一片稀疏的树梢,就能看到太平江的水面了甚至还听到了依稀的水流声。看到太平江,军士们安心了不少,至少他们能断定,并没有迷路。

    突然,“啪”地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一行人猛然见身边一个军士的斗笠上插上了一根东西,骤然之间好几个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因为那中箭的军士连吭也没吭一声。不过那军士手里的柴刀已“哐当”掉到了石头上,一道鲜血流上了额头。

    “有敌兵!”小旗长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弯下腰,连滚带爬地溜下山坡。

    小旗长急忙从箭壶取了箭矢,躲在一颗树后面,探头看了一眼,见一处树枝动弹,便拉弓“啪”地一声射了一箭。那边马上传来了一声哇哇的惨叫。

    接着林子里弦声“噼里啪啦”一阵响,箭矢在树叶中嗖嗖直飞。树林中人影晃动,到处的树枝都在动荡。军士们见状,跟着小旗长调头就往东跑,因为前面的林子里到处都是人,敌兵不止十个八个!

    小旗长赶紧将斗笠掀开,把挂在脖子上的宽檐铁盔戴上了。此时林子里“叽里哇啦”地叫喊起来,大伙儿也听不懂土人在喊什么。

    几个军士拼命跑了一会儿,小旗长问道:“火折子?”

    一个军士答道:“有火!”

    小旗长马上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枝粗竹筒,将盖子拧开,叫那军士把火折子拿过来。裹着火药的引线被点燃了,烧得极快。

    “砰!”林子里一股火光带着硝烟腾起,一枚烟花冲向了天空。过了一会儿,天上就炸开了烟花,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十分悠扬。

    一刻时间后,太平江北岸的山上,忽然响起了一声碗口铳的巨大炮响。一枚开花弹在清澈的空气中炸开,黑烟一团,就好像是清水里丢进了一滴墨汁。

    大路上的明军前锋将士见状,全部都停止了前进。那开花弹,正是派遣到山上的武将发出的讯息;北边山林里的斥候游勇遇敌不胜,要撤退了!

    明军派遣了不少游勇上山,此时要跑路,他们肯定是遭遇了大股土兵进攻。

    ……太平江江畔的大路上,道路比较狭窄,前面的将士准备好兵器,严阵以待等在路上;前军要等后面的人先走了,大伙儿才依令陆续后退。

    一阵耽搁,这时西边的路上已经出现了汹涌的土兵,甚至一些土人戴着的圆筒帽上、花花绿绿的颜色都看得清了。明军放箭射住,土人先是陆续跟着,并未冲上来。

    不多时,山林里一阵嘈杂,许多标枪、石块从一处陡坡扔下来,明军将士被标枪扎中、死伤了数人;大伙儿拿着弓箭火铳,纷纷对着上面还击。

    “隆隆隆……”忽然从山坡上滚下来了一枚大石头,明军将士无不侧目。好在那石头滚到了几棵很近的树中间,忽然卡在了那里,摇摇晃晃地愣是没滚下来,只有一些碎石土块落下来了。

    本来是最前方的明军将士,现在落在了后面,他们调头就往东跑;大路上的土人人马尾随其后。

    忽然山坡上冲出来一群土兵,路上的土司兵便不要命地冲杀上来,夹击路上的明军将士。

    明军步兵组成密集的枪盾阵拒敌,且战且退。正面黝黑的土人士卒怪叫着扑上来,但乱糟糟的人群被长枪刺|死无算。

    山坡上的土人一边冲、一边不断投标枪扔石块,让明军步阵将士持续伤亡。敌兵拿着刀枪俯冲近前了,他们先被火铳一阵迎头痛击,不多时便短兵相接。

    山谷河畔杀声震天,彼此都在叫喊,然而大伙儿都听不懂喊了甚么。

    正面敌兵的象兵也陆续赶过来,他们似乎想从正面击溃明军的阵队。

    明军一直都在败退之中,不过此时东面的人马退走后,前锋跑得更快,跑得太快了;土军的大象走得慢,大群人沿着大路,尾随追击到中午,久久未能从正面大破明军。

    ……乱糟糟的明军士卒向东跑去,渐渐将一门硕大的火炮露了出来。那门洪武大炮已经卸下了板车,摆在路中间,黑洞洞的炮口对着路面。汹涌的土司士卒都盯住了那炮口。

    “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骤然发出!耀眼的火光从炮口喷|射了出来,浓烟滚滚,十分骇人。山林仿佛在震动,太平江的水面,仿佛也在炮声中颤栗着。

    无数的铁丸、石子从火焰中飞了出去,近前的土人士卒倒下了一片,还有很多被吓得摔倒在地。惨叫声、喊声在硝烟深处,就好似鬼哭神嚎。

    “轰!轰!轰!”江畔成片的白色芦苇里,片刻后也忽然火光乱闪,炮声震耳欲聋。

    路面下方的芦苇里,碗口铳、揣马丹等火炮齐鸣,阵仗简直和火山喷|发了一样,似乎整条江边都在放炮。

    此地的道路位置高出江畔,芦苇丛中发出的炮弹本来就没准头,仰|射的杀伤力实在有限得很,还有揣马丹的射程甚至都可能没那么远。

    除了阵仗吓人,这一轮炮击之后,土人军队并没有死伤很多。不过声音太大了,火光乱|喷十分恐怖,路上的无数战象有点受不了。

    许多战象吓得发了狂,调头就跑,在人群里乱冲,再也不听驯兽者的话。战象的长牙、鼻子上都绑着利器,发起狂来,人群里简直惨不忍睹,被撞飞的、践踏的土人不计其数。

    无数人惊恐失措,有的手脚并用往山坡上爬,有的被挤下了路面,芦苇丛中,土人、放完炮的明军士卒都在跑,简直乱作一团。

    “呜……”大象被它们的主人刺伤后发出了悲切的长鸣。山水之间,所有生灵都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疯狂。

    东边喊杀声骤起,本来还在败退的明军忽然反冲过来了。巨大的鼓声、锣声、号声和人们的喊叫声在山间回荡着,整个山水间都忽然沸腾了。

    ……朱高煦骑在他的棕马上,正侧耳听着远处的声音。这时一骑迎面跑来,骑士还没下马就嚷嚷道:“前锋刘指挥使报!我部已将敌兵诱致设伏处,火炮齐发,惊其象兵,敌大溃!”

    众将士顿时哗然,诸将纷纷抱拳道:“王爷神算……”“恭喜王爷首战得胜……”

    朱高煦一脸笑容,抬起手道:“仗还没打完,诸位稍安。不过本王看来,思家土司只靠山高路远,真要和咱们拼实力,确实还差了一些!”

    听说土司的军队中很多是奴隶,以及劫掠来的村民,其士卒没有人看管时、很难作战;朱高煦认为土司也玩不起来丛林游击战。这仗不管怎么打,无非就是战场与中原不一样而已。

    何况土人军队的军纪较差,一旦溃败,估计重新集结形成战斗力,比明军需要的时间还要长……除非刚才思家的大败、也是诱敌之计,不然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敌军别想再有效抵挡明军了!

    朱高煦想到这里,便喊道:“去传令陈瑛,继续追击敌兵!”

    “得令!”

    他挥手道:“敲鼓,咱们也要跟上去了。”



    明军首战大获全胜,军民大队人马陆续通过了山区,来到大金沙江(伊诺瓦底江)以西的洞吴高地。

    没多久,平缅宣慰使刁徒玉率军前来,已向明军大营靠近。

    朱高煦得到禀报,刁徒玉增援的人马不足万人;而且思行法在高黎贡山南麓山区与明军大战时,刁家按兵不动,未阻击思行法。

    这些事都让朱高煦感到失望,刁家这个地头蛇,并没有为明军提供强有力的支援。

    不过此时的平缅宣慰司,确已大不如前。起初的平缅宣慰司地盘很大、实际是一个王国。后大小土司分崩离析,明初改为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到刁徒玉接手时,再度分裂为麓川和平缅两个宣慰司。

    如今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土司已不是平缅司。

    缅|甸地区的大势力主要有三个:除了北边的思家孟养司,便是中南部的缅甸和东部的木邦。

    ……明军大营安扎在一片比较平坦的草地上,周围只有灌木林。今日上午,平缅司大军终于到了明军大营。

    朱高煦带着武将和亲兵骑马出行辕,前去迎接友军的到来。只见旷地上到处都是土人将士,战象悠闲地走着,他正想询问刁徒玉在哪里。

    就在这时,“吚吚呜呜”一阵节奏欢快的管弦乐曲响起。朱高煦循声看去,便见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和大象往这边过来了。

    两队五彩衣裳汉子步行,簇拥着一头体型巨大的大象;周围旌旗飘扬,甚至还有七八个女人跟着。那大象的象背上安放着黄灿灿的椅座,还有伞盖和帷幔遮盖,十分华丽的样子。

    武将赵平拍马上前,抬起手示意那些人停下。这时鼓吹之声渐渐消停,打扮光鲜的大象也温顺地站在了原地,并十分乖巧地将象腿跪下去。

    朱高煦见状,骑马来到大象跟前。

    两个土人趴在地上,拱起了背。折腾了好一会儿,一对男女终于前后走下来了。

    男的显然就是刁徒玉,他是个估摸着三十来岁的人,长得面目端正、身材瘦削,皮肤比别的土人白。他穿着白色的裙子和红黄相间的绸缎衣裳,头上戴着圆筒帽;手指上一颗硕大的黄金镶嵌红宝石的戒指十分显眼。

    朱高煦眯着眼睛,等着刁徒玉慢吞吞地走过来。

    平缅宣慰使刁氏这副不急不缓的模样,叫朱高煦有点火大。毕竟打完大家要分|赃的……刁氏不想出什么力的态度,却要分翡翠之利,朱高煦想着、心下就有点不太舒坦。

    那对男女打量了几眼骑马站在正中间的朱高煦,女人用汉话试探道:“您就是大明朝的汉王殿下?”

    “不像么?”朱高煦苦笑着随口道。他一边说,一边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重甲发出“哐当”一声响。

    即便是秋季,晴天也十分暖和,朱高煦连斗篷也没披、一身盔甲宽檐帽,脸皮早已被晒成了古铜色,乍看和将士们区别不大。所以他也不怪刁氏问话。

    女人道:“不敢。”她说罢又看了朱高煦一眼,这女人的眼睛里带着倦意,眼角画得很长,于是眼神又有几分媚气和大胆。

    这时刁徒玉上前双手合十道:“我们从未见过汉王殿下,初次相见未能辨认,请殿下见谅。”

    “好说好说。”朱高煦抱拳道,“刁使君远道而来,旅途劳顿,请到大帐中饮茶歇口气。”

    刁徒玉拜道:“多谢殿下,恭敬不如从命。”

    朱高煦以为此时的土司都是野蛮人,但见了这刁徒玉,倒觉得他颇有几分贵气范儿,说的汉话也是从容不迫、似乎还有点墨水,却是叫人稍稍意外。

    一行人来到明军的中军行辕,一员侍卫武将抱拳道:“行礼!”侍卫一齐提起兵器,双手抱着长枪木杆目视朱高煦等人执军礼。

    整齐的动作和笔直的队列,刁徒玉等人侧目,特意看了一番那些士卒。

    果然朱高煦叫护卫军操练队列,提高军容和皮面,还是有点用的,外人首先看到的,都是军容气势。刁徒玉赞道:“殿下之军威雄壮,有上国之风!”

    朱高煦微微点头,毫不谦虚,此时正要坚定盟友胜利的信心。

    不知道为甚么女人会被刁徒玉带到中军大帐来,朱高煦也没问她是甚么身份,因为在大明朝不便打听别人的女眷,除非关系很好、别人主动介绍。

    中军大帐上位的椅子后面,挂着一副丝绢地图。朱高煦等军士上茶后,便伸手指着那副图道:“此地到孟养司治所,大金沙江以东、高黎贡山余脉以西,都是一片平坦的高原,以草地、灌木植被为主。”

    刁徒玉抬起头看那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在刁徒玉的位置,根本就看不清地图上画的细节。

    朱高煦想了想,跳过一段话,径直说道:“三天之后,咱们合军北上。明军居中,平缅军分左右两翼、搜索前进,直趋孟养司治所。刁使君能做到么?”

    刁徒玉点头道:“在下尊汉王殿下之命。还有一事恭问殿下,我们两军共同击败思家后,孟养司之地、便为刁氏所有?”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此事等平定思行法之乱后,再行商议。不过咱们大明朝最重信义,此前签押的盟约不会改变。翡翠矿坑给刁氏分利,每坑每年八百贯,云南官商有专买玉石矿之权。”

    刁徒玉手掌合十鞠躬,似乎是赞成之意。刁徒玉生活奢靡,有钱拿、心里肯定是暗|爽的。

    既然平缅军是盟友,且也有近万人之众,朱高煦随后便开始告知方略,“思行法在高黎贡山南麓大败,人马溃散者甚众。咱们宜趁胜追击,不可拖延时日。

    此地在大金山江与高黎贡山之间,无险可守,本王决意扫除此地抵抗势力,直逼孟养司治所。若孟养军凭借山水地形袭扰,刁使君只需护住大军两翼,大军继续推进,胁|迫思家老巢。逼其决战!”

    朱高煦十分利索地与刁徒玉谈完军务,便让他回营休整,叮嘱他三日之后务必开拔。

    刁徒玉身边那个眼神带着倦意的女人,走到大帐门口时,回头向朱高煦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但朱高煦假装没看到。

    他对土司首领的女人无甚兴趣,更不想为了一些破事影响军政大事。他心里最在意的、是翡翠以及大把银子铜钱;其次是云南的边境形势。此番出行,寻欢作乐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朱高煦心道:要不是为了利益,我吃饱了撑的跑到这地方来吗?

    ……三日之后,各部人马依次序拔营,在地形平坦的旷野上横向展开。平缅司土人军队的战象步卒,也如约调动至大军两翼。联军的正军、丁夫人数超过三万,战马、骡驴、大象无算,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北行进。

    起初几天未遇到抵抗。朱高煦获报,土司友军接连洗劫屠|戮沿途村庄,他派人去下令刁徒玉,劝阻滥杀无辜;刁徒玉答复村庄里藏匿了敌军。于是朱高煦建议土司军驱赶百姓到山里即可,大军走后,平民自然会回到村庄。

    然后没有太大作用,土人军队军纪极差,驱赶平民时又干了不少歹事。

    反是明军将士,没有屠戮平民。并非明军将士道德高|尚,而是因为此时明军的军纪还比较严明,大伙儿不敢轻易违法军令。

    朱高煦也非圣贤,他只是觉得滥杀无辜没有任何用。冤有头债有主,屠戮明军矿场的人,并不是这些村民;乱杀|人也报复不了真正的敌人。恼羞成怒只能是无力的表现,甚至思家也不一定关心村民的死活。

    土人村民也是识时务的。没过几天,沿途的村民见到戴铁盔的明军时,人们都不跑了,反而拿出一些瓜果谷物讨好将士。

    这时各路人马都在发生零星战斗,孟养司的主力仍未出现。联军打的都是一些思家的当地的军寨。

    右翼平缅军围攻一个军寨一日不下,拖延了大军速度。次日,明军中军调兵前去增援,等朱高煦骑马前去观摩时,战斗已经快结束了。

    那个山坡上的军寨已经陷入了大火和浓烟之中。明军各式火炮和火箭围成一圈,还在开火,整个山坡和村寨,好像火山喷|发了一般,四面都是火光闪动。

    乱糟糟的土人士卒从军寨里跑出来,满山坡到处是人,除了土人溃兵,还有乱作一团的明军军户,他们拿着刀争先恐后地上去割首级。

    不管土人残兵如何惨叫,明军军户们一点都不手软,拿着刀就砍脖子。他们好像不是在割首级,而是在收获庄稼。

    没多久,就有很多军户提着血淋淋的脑袋聚集到一个地方,中军的文官武将一边清点数目,一边架着火柴焚毁头|颅。那边就好像是在做买卖一般。

    此时护卫军的斥候百户队,已散到了大军十几里地外,却还没有发现大股敌兵。

    联军每天都在挺进,距离孟养司治所城池,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