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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无名小河流的西北边,有成片的稻田;一条官道,从中间的旱地上先向北延伸,然后有一道弯、沿着林子边缘向西转向。

    那林子由一片片的松柏和竹林组成,中间还有一些菜地和房屋;林子继续往北,便是一片水域湖泊。

    此时此刻,林子中白烟弥漫,烟雾笼罩。里面人声鼎沸,弦声、铳声与四处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十分嘈杂。

    官军主力骑兵从西南方向迂回过来,人马非常多。不见首尾的一股股马队,马蹄声“隆隆隆……”地响彻天地,仿佛是天空连续不断的闷雷!

    显然王斌部的一冲骑兵人马,没能挡住官军的大股马队。官军马队从西向东攻击,前锋已经冲到这边的树林边上了,杀声在四面传开。

    汉王军步兵营最西边的一个方阵已经被冲散,溃兵正在往树林里涌来。后面跟着一股敌骑,直冲掩杀进树林,骑射发出的箭矢“嗖嗖”呼啸,在树叶之间的响声恐怖异常,时不时便有人“啊”地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上。

    混乱的追|杀到了一百多步外,这时几个汉王军百户队在左右侧前方列阵,一阵阵“砰砰砰”的火铳声响起,箭矢也从阵后抛射出来。

    “嘶……”马的前蹄跪向地面,马背上的骑兵也扑腾摔了下去。

    松林东侧,一股汉王军骑兵也迎战上来,两军马兵在松林中混战。官军这股马队的后方遭受着远程射击,在他们的前方两侧,汉王军步兵营以火铳和弓|弩连续发射。

    没过一会儿,溃散的汉王军步兵,在大喊大叫中组成了一个个临时的圆阵,在原地步阵设防,终于止住了溃逃之势。

    各处的激战仍在继续。北侧的官军骑兵放弃了冲击汉王军的密集方阵,许多骑兵在近百步外下马,拿着弓箭对着这边的方阵放箭。汉王军步阵前三排的重步兵蹲在地上,后面的弓|弩手也用步弓等兵器还击。四面弦声作响,空中箭矢来回疾飞。

    王斌骑马赶到了战场西侧,瞪圆了眼睛观望着四面的光景。

    这时陆凉卫指挥使陈贞策马过来了,陈贞的鬓发已经花白,是个年过中年的云南老将。他径直说道:“王都督,敌骑袭扰,必定是在等待南侧的敌军步兵赶来!等敌步营上来夹击,咱们就顶不住了!”

    “俺们一定要熬到天黑!天黑之后或许有法子。”王斌看了一眼西边天上的太阳位置。

    陈贞道:“这样下去,怕是等不到天黑。”

    王斌正色道:“继续往北退!俺早先就派人瞧明白了,那边有一处湖泊,湖边种着许多莲藕;那湖泊分作南北两处,中间有一片狭长的旱地。俺们得去那里,在湖泊中间布兵死守,挨到天黑!”

    陈贞愣了一会儿,显然在敌军大股骑兵的监视下,要临阵退兵很有难度,且十分危险!不过陈贞很快就抱拳道:“末将得令!”

    此时除了这个冒险的法子,还有啥办法、能避免前锋军在下午这段时间便全军覆灭?

    陈贞翻身上马,抱拳道:“末将部署各营交叉错开,倚仗树林逐次抵抗、陆续撤退。王都督得聚集骑兵,掩护各方阵中间的位置。”

    王斌道:“就那样办!”

    王斌策马离开了这里,在马背上吆喝叫喊了一声,派红旗亲兵出去,把各处的骑兵队叫过来。

    整个汉王军都以步军为主,前锋军骑兵比例最高,全部骑兵有两千余骑,将全部收缩至步阵的后方和左翼!整个大阵的西北面右翼,不远处就是那个莲藕湖泊了,只要往右靠一些,便能利用水域屏障右翼。

    没过多久,一万多步骑,便在大片的松林竹林、以及中间的菜地和村子房屋之间,陆续开始向北移动。

    各处时不时都有激|战的动静,但大将们已经不好控制形势了。树木和竹子挡住了视线,将领们很难及时掌握远处的动向。官军肯定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这段路可能只有一里多地,不过直到下午申时,汉王军大部才撤退到了指定地点。辎重、伤兵已被丢弃了大半,许多百户队因为伤亡和混乱,成建制地暂时已不能继续战斗。

    好在汉王军将士一心,非常顽强。没有人带头逃跑,否则形势将迅速向灾难的深渊下滑!大伙儿在这陌生的他乡,大军主力隔着几百里远,都知道兄弟一散、那就是九死一生!老兵们都明白,此时的情况唯有抱团死战,才是求生之路。

    湖泊边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呐喊声,两翼的湖水避免了被迂回打击,将士们的士气重新鼓舞了一些。

    官军步兵方阵,在骑兵的掩护下,已经推进过来了。人群里再次发出一阵呐喊:“汉王才是咱们的王……”

    ……“大帅,大帅!”官军阵后传来一阵声音。

    年过六十的吴高从东南面的树林里骑马过来了。一员武将拍马奔来,他翻身下马,抱拳道:“侯爷,叛军在湖泊之间死守。末将担心围死了他们更会抱住此地不走,更加难以攻打,便暂且未派兵迂回至西侧。”

    吴高点了点头,问道:“天黑之前,能攻灭这股叛军吗?”

    大将有点迟疑,说道:“这股叛军十分勇猛,悍不畏死。若用骑兵正面冲阵,末将又实在有些舍不得。请侯爷再调步军增援。”

    吴高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再有一兵一卒增援。天黑之前,拿下这些叛军!不然就撤退。”

    “末将得令!”

    吴高又好言道:“赵将军干得不错,本将必上书为你请功。你可见机行事,不用太过贪功,此时只要胜一仗,便是最鼓舞人心的事了。”

    “末将谢侯爷栽培!”武将大声说道。

    吴高观望了一阵硝烟深处的战场,便调转马头,带着随从骑兵很快离开了。

    下午申时,官军全部主力都渡过了小河,前锋已经到东南方向的官道大路上了。大军各营,今晚可沿着官道上平坦的地形扎营。

    吴高回到中军,诸将陆续迎上来,顿时周围一阵拍马奉承之声,“侯爷神机妙算用兵如神!”“末将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说好说。”吴高面不改色地点点头,目光停留在斥候营武将脸上,“来宾县过来的敌军到何处了?汉王军可曾改变路线?”

    那人抱拳道:“禀侯爷,上午收到过奏报,下午尚未有消息回来。不过几个时辰之间,敌军也走不了多远,应该还是沿着原先的方向继续行军罢!”

    吴高在马背上眺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林,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忽然有部将说道:“末将知错了!”

    吴高收回目光,循声看了那人一眼。吴高顿时明白是甚么意思了,这个武将就是几天前多次劝吴高走洛清江一线的人;当时许多将领都是这个主张,但此人劝得最积极。

    官军走洛清江北上,显然是个错误。吴高麾下这股大军之前只到昆明城转了一圈,又跟着张辅来广西了,从来没和汉王军交手,显然诸将有点低估汉王的狡诈。

    吴高却是见识过的。汉王常常会不循常理,干些叫人预想不到的事出来。

    “你们劝归劝,最后决定的人不还是本将?事已至此,不必多虑了。”吴高说了一句,又语重心长地叹道,“人要知进退。”

    一脸惭愧垂下头的部将道:“末将谨记侯爷教诲。”

    吴高指着官道路口两侧的平缓山林,说道:“后卫今夜部署在官道两侧,准备好伏击。”

    后卫指挥使顿时惊讶地说道:“这股叛军已经残了,他们还敢过来?”

    吴高冷笑道:“你见过一万多人、就敢径直攻打十万大军的人吗?对付疯子,防备一下不是坏事!”

    ……

    天黑之后,官军步骑陆续退却了。

    对于受了伤败退的一方,黑夜对王斌部实在是非常友善的。因为在这种有树林、水泊的地方,地形稍微有点复杂,夜战实在不是甚么轻松的事。

    黑漆漆的晚上,人都看不清楚,将领们无法掌握战场的情况,各部的联络也相当困难;一些胆小的士卒,还会趁夜逃跑。所以若无必要,已经胜券在握的一方,大多不愿意发起大规模的夜战,没必要冒险赌运气。

    湖泊之间的陆地上,到处都点燃了火把和篝火,水面在火光中闪闪发光。伤兵的呻|吟痛苦之声,无孔不入,到处都隐约可闻。

    斥候骑兵已经派出去了,一些人正在悄悄地尾随打探官军的动静,一些人去了北边,摸索周围有没有伏兵。各营将士暂且没动,都坐在原地休息着。

    烧水的铁壶“咕噜咕噜”地响,白汽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王斌沉默地坐在一堆火前,这时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来,纸上写着右长史侯海的字迹,下面还盖着长史府右长史的印。

    他仔细看了几遍,才重新收入怀中。一张皮肤黑|糙的凶狠圆脸,此时在摇曳的火光中阴晴不定。



    八月初七晚上,朱高煦在桂林府城南面的军营里,便得知了王斌去进攻吴高部的消息。

    朱高煦一晚上都没睡好。

    王斌率领的前锋军战败是注定的事,朱高煦对胜败没有一丝期待;他在尽量让自己面对现实之余,又隐隐带着一丝侥幸,希望的只是王斌部能死里逃生,免遭全军覆没的厄运!

    吴高麾下有十万大军,不可能给王斌一点获胜的机会;如果吴高真的那么无能,“靖难之役”时,朱棣就不必要用离间计对付吴高了。因为愚蠢的庸将在敌方反而有好处。

    这样的等待,相当煎熬。朱高煦仿佛在等待着宣判的结果,一颗心悬在半空,一直不能落地;他实在放下不那一丝侥幸的机会。

    桂林府南部地区的风景很好,平坦的大地上,青山绿水,十分清晰明净。

    第二天早上,朱高煦骑马走上官道时,却无心欣赏美景。或许风光景色的美妙并不重要,真正能打动人的只是自身的心境。

    到了下午,各部人马开始扎营,并派人到四面去筹办一些粮食。朱高煦终于再次得到了王斌部的消息。

    果不出其然,王斌的前锋军大败,将士伤亡走散了近两千人、辎重军械丢失大半!但好在他们避免了覆灭……王斌等人在败退之后,利用了一处湖泊地形抵抗到天黑;他们趁敌军退兵,连夜朝西北方向撤退,终于才脱离了战场。

    在一栋瓦顶民房里,诸将传阅了这份奏报,大家都沉默着。一些人留心观察着朱高煦的神态。

    朱高煦被晒成了古铜色的脸,一会儿泛红、一会儿泛白,怒气压抑在其间。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缘故,他现在竟然还隐隐有点庆幸。王斌部虽然损失不小,一时半会儿已难以重新参战,但至少绝大多数将士活下来了;只要人还在,假以时日,仍可恢复战力!

    但一时的庆幸,并不能掩盖朱高煦的恼怒。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一场败仗,却给整个战局带来了严重的影响。

    汉王军的首战失败,士气必将此消彼长。

    本来吴高军到处逃窜、麾下的将士必定有沮丧情绪,但他们的首战大胜,又会让吴高重新赢得将士们的信任……如果主帅不被信任是十分糟糕的情况,军令传下去会被质疑,执行部署时也更可能出现问题;战阵上就像赢家通吃,连续获胜的主将优势只会越来越大!

    况且朱高煦的中路军兵力不足,对付吴高、之前就处于逆势;现在王斌部一万多人战力大损,数日之内难以恢复,朱高煦只剩下不到六万步骑了。

    简陋的堂屋里一阵死寂。朱高煦绝口未提王斌,他终于开口道:“明日拔营,中路军诸部仍沿原先的安排,继续南下!吴高未调重兵灭掉王斌部,敌军还是想跑;吴高的第一个目的地,必是贺县。照距离来看,咱们能在平乐府附近截住他们。”

    赵平抱拳道:“王都督的人马尚在洛容县以北,在吴高军到达平乐府之前,他们恐怕无法赶来了。咱们人马不到六万,若靠近敌军,吴高会不会拼命?”

    朱高煦沉吟不已,他觉得有这个可能。

    现在吴高军向东行军,汉王中路军向南偏东方向行军,两军朝着同一个地方走,距离越来越近;而桂林府南面地区,视线比较开阔,道路很多。如此一来,斥候来回时间短,打探彼此的军情就更加容易了,朱高煦有多少人马难以再掩藏。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便断然道:“那也得拖住吴高!待盛庸军到达梧州、然后北上;那时吴高军要是还没到贺县,咱们便能以优势兵力,对吴高军展开决战!”

    风险确实不小,朱高煦却下定决心冒险。否则放吴高军十万人去了江西的话,将来湖广大战,说不定这股敌军还能赶到参战;彼时汉王军将更加势弱。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朱高煦已认定,此时的冒险是值得的……

    从八月初八到初九两天,断断续续从洛容县那边又传来了一些奏报,有随军文官的信、也有守御府北司武将的禀报。渐渐地,朱高煦了解到洛容县之战的具体细节了。

    他觉得陆凉卫指挥使陈贞,颇有些将才。遂派人去前锋营中,命令陈贞暂领前锋军兵权,召王斌回中军述职。

    初九日傍晚,大军择地扎营。朱高煦召集军中文武,又把王斌召来中军行辕。

    朱高煦坐在一间破旧堂屋上的方桌条凳上,周围的大将文官侍立两边。等了一会儿,便见王斌从门口的亮光中,走进了采光不好的屋子里。

    王斌径直跪到地上,磕头道:“末将不听王爷军令,在吴高军前大败,罪有应得,请王爷发落!末将绝无半句怨言。”

    朱高煦听到这里,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变化。但他马上更是怒不可遏,“砰”地一掌拍在木桌上,指着王斌大骂道:“他|娘|的!你是不是觉得为本王挡过铳丸,命是捡回来的,便可以目中无军法,恃宠而骄了?!”

    周围的人们听罢顿时侧目。

    朱高煦愤怒异常,大吼道,“来人,给本王拉出去……”

    “使不得!”赵平立刻打断了朱高煦的话,抱拳道,“请王爷三思!王都督虽有败绩,却有功劳,功过相抵,还请王爷手下留情。”

    侯海也赶紧说道:“若无王都督迷惑敌军得当,吴高怕怕是不会中计走洛清江了。下官也请王爷看在王都督的功劳份上,从轻发落。”

    朱高煦怒道:“军法不容情,岂能如此算了?”

    诸将随之纷纷求情,大伙儿都一个态度,没有一个落井下石的人。这王斌平素也不怎么好相处,与很多人关系都不好,但此时忽然求情的人却很多。

    朱高煦见状,怒气未消,大声道:“王斌!本王看在诸位弟兄给你求情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拉出去给我往死里打!即刻免去王斌都督官职!”

    王斌一声不吭地跟着几个军士出去了,既不说谢,也不喊冤。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声,却不闻王斌的惨叫。

    朱高煦道:“他|吗|的,这王斌就是头倔驴。下回再犯这种错误,谁劝本王都没用了!”

    众人纷纷说道:“王爷仁厚。”

    朱高煦愤愤地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刚才那堂屋有点黑,却至少对着一扇正门。里面的土墙屋子、更是黑里咕咚;窗户非常小,天还没黑,屋子里便只好点上油灯了。

    这时妙锦走了进来,说道:“我给汉王把饭菜端进来吧。”

    朱高煦招手道:“妙锦先去办另外一件事,我那包袱里有云南带来的药,治外伤那瓶,你去给王斌拿去。”

    光线不太好,看不清妙锦的脸色,她似乎欲言又止,终于开口低声道:“以前我以为高煦是性情中人,不过别人说你狡诈倒是真的。”

    朱高煦沉声道:“没法子。我若公然徇私枉法,军法就没用了;但我杀鸡儆猴,也不能拿王斌动手!

    乍看起来,本王有几十万追随者,但里面什么心思的人都有;而王斌不同,不管他有多少能耐,至少就算我战败了的时候,他要死也不会背叛我。”

    妙锦道:“我去找药。”

    朱高煦接着又叹道,“古话说得好,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将之才哪有那么容易铸就?都是用尸山血|海练出来的将才。所以当年本王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保住盛庸等人。洛容之战,若是盛庸平安瞿能任一人带兵,肯定不会出这种差错。

    王斌此人,在‘靖难之役’中冲锋陷阵十分勇猛,可我觉得,他目前最多做个卫指挥使能干得不错,再大的兵权就不可靠了。”

    妙锦从布包袱里找到了一只药瓶,打开闻了一下又塞好木头,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朱高煦独自坐着,手肘放在旁边黑漆漆的桌面上,整个人一动不动也不出声,陷入沉思的他,仿佛入定了一般。油灯的光很弱,此时如果有人进来,还不一定能发现屋子里坐着人。

    ……夜幕降临了,王斌趴在帐篷前的篝火边上一言不发,牙齿紧紧咬着。火光照在他的脸上,额上青筋很明显地鼓着,一副出神的模样。

    这时妙锦走到了火边,脸在纱巾后面看不清楚。但王斌一眼就认出了她,军中就只有她一个女子。

    妙锦拿出一瓶药来,在王斌面前蹲下。她把药瓶放在了他的面前,轻声说道:“汉王亲自叫我送药过来,云南药治外伤很有效。”

    王斌没吭声,好像没听见似的。

    妙锦站了起来,忍不住又转头想说甚么,却忽然看见王斌凶神恶煞的圆眼睛里有水光闪烁,他满脸懊悔痛苦之色,只是没吭声。

    她顿时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甚么也不必说,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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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乐府城,数面环水一面环山。只有东北方向的丘陵地形比较开阔。

    如同很多城池建造在江河汇流的地方一样,平乐城正在漓江和乐川水(茶江)的交汇之处,有水运之利。乐川水从城北环绕,在城东汇入漓江;漓江水又环绕城南。城外的东南面,还有一道横贯东西的山脉,山脊屏障着平乐城东南角。

    八月初十下午,汉王军主力就到了平乐府北面,抵达乐川水西岸的一个渡口附近。这里江心有几个岛屿,便于架设浮桥。

    但大军无法马上渡河,浮桥此时尚未完成。

    盖因在乐川水上、前锋人马没能及时找到足够的船只;他们从漓江找到的民船,要经过平乐府城,竟被平乐府的官船拦截,至今未能划到乐川水来。

    前锋军曾派使者去府城劝降,可惜官府见吴高军十万人已到漓江南岸地区,不仅拒绝投降,还把汉王军使者送去了吴高大营!

    朱高煦闻讯大怒,当众便脱口道:“不识抬举!那知府以为,吴高军会保护他们吗?”

    部将们面露愤慨,有人道:“待灭了吴高,俺们把平乐府也夷平!”

    朱高煦这才渐渐收住怒气,不动声色道:“与我大明百姓无关。”这些武夫,如果不约束他们,那是相当可怕的。

    “驾!”朱高炽拍马向江边奔去,诸将也陆续跟了过来。他在江畔勒住棕马,望着江心葱葱郁郁的岛屿。清澈的江水上,将士们正在忙着架设的浮桥。

    不一会儿,前军武将王彧迎了上来,下马抱拳执军礼。

    朱高煦径直问道:“何时能架好浮桥?”

    王彧道:“末将下令乐川水上游的弟兄连夜把船划回来,舟桥到明晚应能通行大军。”

    “明天中午前架好!”朱高煦不由分说地下令道。

    王彧咬紧牙关,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观望了一阵,便回位于乐川水西岸村子的中军行辕去了。右长史侯海和武将们见礼罢,继续议论着甚么。朱高煦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犹自寻思着自己的事。

    想得太多,特别是在入眠前还想事儿的话,脑子太活跃,就很容易失眠。这两天朱高煦毫无例外地、再度失眠了,此时的精神也不太好。

    平乐城附近的江河形势,落在图上,就好像一个歪歪斜斜的人字形;城池在“人”字的右侧,东南方还有一道山脉。

    现在的吴高军,就在“人”字形的下方;他可能要到“人”的右方来,因为南边没大路,地形也不便于行走军队。据探马的消息,最早要明天中午,吴高军才能到达漓江南岸。

    如果朱高煦军不是因为渡乐川水迟了,他便理应比吴高先到达漓江北岸!那样的话,汉王军据江对峙、防守江边,凭借山川就能迟滞吴高一阵子。

    但如今看来,朱高煦觉得,当自己的人马主力抵达漓江北岸地区时,吴高已经渡过漓江了……

    汉王军虽然保持着积极进攻的姿态,但现在朱高煦麾下的人马不到六万;如果摆开与吴高决战,胜算并不大。一旦战败,朱高煦的分进合击、就会变成被各个击破的局面。

    所以迟滞吴高军、拖延会战的时间,等到盛庸军出现吴高的南部地区,那时候才是决战的时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报!陆凉卫指挥使陈贞、都督盛庸军报!”

    朱高煦立刻抬起头来,说道:“快送进来。”

    自从朱高煦离开庆远府荔波县之后,这还是中路、南路大军的第一次直接联络。朱高煦从侍卫手里拿过两份军报,拆开来看,自然先看盛庸的书信。

    从信中的内容看来,盛庸在此之前曾送过一次信;但朱高煦没收到,不知道路上出了问题。这一次,盛庸派人走来宾县东边、从山路绕行过来的。

    信使在洛容县东边,找到了前锋军败军陈贞部。陈贞便派人护送,小队从桂林府、阳朔县那边的道路,绕过吴高军的斥候活动区域,终于送到了朱高煦的中军行辕。

    朱高煦仔细读了盛庸描述他行军的日期和地点,又对照着地图心算了一遍。他估算盛庸军目前离梧州府、大概还有四天左右的行程;而七万余众的大军规模,行军从梧州府到贺县,至少要七天!

    算了一小会儿,朱高煦便得出了判断:如果接下来十一天内、不会遇到连绵的雨天,盛庸主力将于十一天后,即八月二十一日左右到达贺县……

    朱高煦早在几天前就猜到吴高必定想去贺县。所以他占领一些驿站之后,便派人从驿丞的衙署里搜查卷宗公文,查出贺县等地的驿道距离;又派斥候探马,跑马估算附近各条道路的远近,以对照纸面上记录的信息。

    所以他现在脑子里记得,从平乐府到贺县的驿道长度、官府的册子上是二百三十里。

    如果坐视吴高军正常行军,吴高将于五天后,即中秋节前后到达贺县!盛庸军主力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这或许也是吴高决策先走贺县的理由。

    一旦吴高到达了贺县,他南下可以去广东布政使司的广州府;还可以先走山路去韶州府(韶关),然后去江西布政使司……

    朱高煦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此役的战略目标,尽力歼灭吴高军,最少应该把吴高军驱赶去广东布政使司方向!

    否则湖广的大会战是不是应该打,就得重新考虑了。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依旧把盛庸的军令给在场的大将们传视。他接着看陈贞的奏报。

    陈贞接替王斌兵权后,离着吴高军将近一百里远、尾随行军;他又把伤兵留在一个寨子里,留下一个百户队保护伤兵,率前锋主力继续向东进军。等吴高军离开乐平府城附近之后,前锋军便能与朱高煦的中路军主力会合。

    ……八月十一日下午,朱高煦麾下的军队陆续从浮桥渡过了乐川水。前卫王彧部未能在中午之前修建好浮桥,但也比他起初说的“最早晚上能通行大军”提前了不少。

    果不出其然,此时吴高军还未全部渡过漓江,不过大部人马已经到了漓江北岸。

    这时两军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双方的军队都位于平乐府城的东边,中间隔着一道绵长的山脉;山脉西头直抵漓江江畔。

    陆续有斥候就近回来了,到中军禀报军情。

    朱高煦很快了解到,吴高军一部人马、已经率先占领了靠近城池那边的一处山脉高地。

    “去前军传令王彧,立刻进占城东山脉。在敌军前锋的东边择地立营,修建工事!”朱高煦当机立断道。

    “得令!”拿着令旗的亲兵应了一声,拍马冲出中军队伍。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朱高煦下令大军各路人马,选择地方扎营;诸部今夜大概会在乐川水东岸的丘陵地、靠近前锋军营地的区域扎营修整。朱高煦又询问了当夜值的武将,有关明哨暗哨与探马的部署。

    两军相距恐怕只有十来里地,情势已相当紧张。不过,今天应该还不会爆发大战,吴高不可能下令十万大军晚上出击;否则敌军没走到地方,可能阵型就乱了。今夜汉王军只消防备敌军奇兵袭营。

    朱高煦安排了一阵,便带着亲军骑兵,骑马亲自赶去王彧的前锋军营地。

    他们爬上绵长的山坡路,来到东西延伸的山脊上。太阳已经快下山了,王彧的五千人马还在忙活着挖沟壕、修土墙。

    朱高煦先沿着山脊往西面看。官军前锋也在这道山脉上,就在西边远处;不过山形高低不平,在此地不能看见敌军。

    他的目光移动,望着南面。在脚下这道山脉的南边,山脚下是一片狭长而平坦的土地,官道大路也在那里。

    官道南边,地形开始起伏,大量突兀的山矗立在大地上……这种突兀的群山,十分有特点,好像是石灰岩组成;朱高煦率大军经过桂林府南部地区时,曾看到过类似的山形。

    一道长长的山脉阻隔,南北两边的地貌便迥然不同。

    “拜见王爷!”王彧赶了过来,执军礼道。

    朱高煦挥了挥手道:“你们尽快构筑好营地,好叫将士们歇一阵。”

    王彧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又道:“你在此地,主要办的事,是派人盯住吴高军主力的动向。如果敌军优势兵力来攻,王将军可伺机从山上撤离,向大军主力靠拢。”

    王彧点了点头,说道:“末将明白了。”

    ……在汉王军西南面仅十里地之外,吴高军大摇大摆地扎营,显然他这次并未有回避决战的迹象。

    朱高煦军主力走出融县那边的山区后,地势便比较平坦了,大军行迹难以掩藏。何况两军已经追逐了很多天,此时吴高肯定已经搞清楚了、朱高煦大概有多少人马。

    吴高用兵小心谨慎、冒险精神不足,但他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拥有接近倍数优势的兵力,没有道理惧怕这样的会战。

    吴高这回应该愿意、痛快地和朱高煦摆开对决,而朱高煦当然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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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气十分抽象,它难以受某一个人的控制,却可以被察觉、也可被引导……

    朱高煦离开前卫军营后,又在附近的山坡间骑马,实地跑了十来里地。他回到中军行辕时,天色已完全黑了。各方面的因素,在他脑子里反复闪现酝酿。

    有鉴于敌军大胆扎营的距离,朱高煦觉得吴高意图在明天发起一次会战。

    这将是一场类似遭遇战的对决。虽然彼此都提前预料到了在平乐府碰见,但刚刚接触、大战便要一触即发了!

    就在这时,妙锦走进了朱高煦住的房间。她在村子中的某处找到了一床棉被,走进来放到了朱高煦那张破旧的木床上。

    朱高煦投去目光,妙锦见状便开口问道:“汉王最近睡得还是不好?”

    “想的事有点多。”朱高煦随口道。

    妙锦发出轻轻的一个声音,算作回应。

    朱高煦想起妙锦正在写书,又一时觉得如果把想法说出来、也许思路会更清晰一点。他便没头没脑地径直说道:“军中那些低层将领和士卒,可不会对双方的兵力差距有多大感受,他们只会看到两军的人马都很多。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候避战,会给将士们造成弱势的感官。再加上王斌部前锋军几天前才大败,明天的战役如果我退却了,必定影响自家士气,也会助长敌军的勇气。”

    妙锦看了朱高煦一眼,她朱唇轻启,却终于没出声,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或许她也知道,朱高煦并非要和她商量军务。

    但朱高煦的愁绪,似乎触发了妙锦的同情心;她本来只把被子放在床上了事,这时又走到床边将被褥展开,细致地俯身在那里铺了起来。

    借着屋子里的油灯,朱高煦便看到了她俯身的样子。他认为价值连城的部位、在妙锦铺床的姿势中,愈发突出。刚刚朱高煦还焦头烂额,这时注意力就完全被吸引了。

    此刻的紧张和压力,并不能影响朱高煦的欲|念,相反每当这种时候他更放得开!

    妙锦尚未发觉朱高煦的异常,她正细心地抚平被褥。靠墙的地方够不着,她又爬到了床上,跪伏在那里伸手去按里面的边边角角。身上的宽大长袍往下坠,于是那身段的线条更加起伏婀娜。

    朱高煦终于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了床边。他刚伸手过去,跪伏在被褥上的妙锦便感觉到了。她转头一看,先是吓了一跳,身体忽然颤动,接着妩媚美丽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她立刻翻过身来,坐到床上,身子往床边挪动,人轻轻一动弹,这旧木床便“嘎吱”响起来,仿佛要散架了一般。妙锦不动声色地把朱高煦的手拿来,低声道:“高煦不是正愁军务么?大战在即,我可不想做红颜祸水。”

    朱高煦听到这种理由、以及她的语气,便更是得寸进尺,好在妙锦虽然在推拒、但力气不大。她的声音也渐渐变了,呼吸有点沉重,“我知道此战备受天下人瞩目。事关重大,高煦还是先用心大事罢。”

    “妙锦不必担忧,我一定能赢吴高!”朱高煦忽然觉得精神非常好,浑身都有了劲。

    妙锦却仍在推拒,她伸手推着朱高煦的胸口,头侧过去闪躲着,但力气已渐渐绵软无力了,“周围全是人,这床太旧了,不太好……”

    油灯下的破旧屋子里光线暗淡,里面的物什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只觉得一片褐灰。然而妙锦的白净肌肤与泛着红色的脸颊,却显得愈发娇艳。

    ……次日一早天没亮,朱高煦便穿戴整齐好了,正往卧房门外走。妙锦还在昏睡之中,但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周围必定鼓号齐鸣,那时候她肯定会被吵醒。

    朱高煦在堂屋里的桌子旁边坐下,写写画画等了一阵。军中卫指挥使以上的武将,陆续都被召了过来。

    此时外面的天天仍旧黑漆漆的。朱高煦站起身,招呼武将们过来帮忙,将靠墙的木桌抬到了中间;然后他在桌面上摆上几盏油灯。大伙儿围坐过来,借着灯光,总算能看清纸面上的图形了。

    房屋十分简陋,但诸将也是一本正经,坐得很整齐。朱高煦指着桌子上那张纸上的一条粗线,说道:“这条线表示前卫王彧部驻扎的那道山脉,横贯东西。

    江阴侯极可能想在这里分个胜负,以便随后摆脱追击。但他肯定不会在山南布阵,仰攻此山;本王若是吴高,也会先将主力调往此处山脉的北面,然后沿着山脚自西向东全面进攻……本王以为,此时退兵避战绝非上策!所以打算以防御姿态,迎战敌军的进攻。”

    大军昨天旁晚才到此地安顿下来,一切都比较仓促;连周围那些山的地名,朱高煦在一夜之间也没太搞明白。而且他现在的口气,没有商量余地,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朱高煦接着继续说道:“今早各部拔营,各军辎重队先向东边的山上调动……”他熟练地提起笔,在那道山脉的东部,一口气从上到下画了三个圈。

    他画完了图,接着说道:“咱们暂且给这些制高点取名,位于前卫东面的山脊叫南坡,往北叫中坡,再往北叫北坡。等到吴高军从西边翻山后,咱们全军各部便先往东退,然后部署到这些制高点附近,占住地利。

    吴高军若想尽快分出胜负,就得扩大攻击范围,只能从西向东仰攻高地。他若沿着山脊攻打,两军接触面有限,进展太过缓慢;咱们则可以调动南坡的军队,沿着山脉及时增援前卫阵营。彼时咱们还可以从中坡、北坡等地夹击山脉北面的敌军!”

    朱高煦说罢,观察坐在周围的将领们,见有的人还盯着图纸想着甚么,他便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

    他描述得十分清楚,因为昨天旁晚亲自实地跑了一遍马。

    朱高煦发现自己确实挺有战争天分,就像这两天,快速地认清楚一个陌生地方的山川地势、并具有方向感,这也是一种有助于统率军队的天分。战场地形,不完全等同于地理;主将往往不需要看清楚全貌,只须把战术与地形结合起来,找到那些有用的关键因素。

    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报”的喊声。等王彧的亲兵通过了侍卫的察验、走进屋子,那军士便单膝跪地抱拳道:“前卫王指挥使禀报,探马发现吴高军各营皆四更造饭!王指挥使猜测,敌军可能会于今早倾巢出动。”

    “知道了。”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他仿佛对刚才的禀报置若罔闻,回顾左右道,“现在咱们分地方。诸位率兵出动时,要先找到阵地,然后开拔至指定地方。”

    “末将等得令!”

    天亮后,果然方圆几里地内,都是一片喧嚣。军乐、鼓号与人马的吵闹混作一团,天地间仿佛一直笼罩在“嗡嗡嗡”的噪音之中,近处的声音很大,更是刺耳。

    朱高煦骑着他的棕马,守在中军大旗的附近,亲自掌握前方报来的敌情。

    果不出其然,吴高军已经开始在西边翻山了,一切迹象似乎都证实了朱高煦的预料。因为朱高煦的预料是最好的进攻路线;吴高如果不先翻过那道绵长的山脉,只好用大军在南边摆开仰攻山脊,实在不是甚么好事。

    汉王军的辎重队已经带着大量车辆,往东提前出动了;军中诸部将士也陆续整顿好队列,等待着军令。

    十几个大将骑着马簇拥着朱高煦,面带各种各样的神情、听闻着前后报来的消息。

    圆圆的朝阳整个出现在东边山顶的时候,王彧的亲兵报来了新的消息。吴高军大半已经翻过了山脉,前锋骑兵正在向汉王军大军方向趋近!

    朱高煦闻讯,立刻下达了军令。诸将听罢纷纷执礼,向四面离开、回各自的军营。

    不一会儿,军营里苍劲的号声便响起了。起伏的丘陵山坡上,四处可见一队队步军正在移动。清晨的薄雾和水汽还未完全散去,无数的人影朦朦胧胧无法尽观全貌,却显得人数更多。

    隆隆的马蹄声也在远处响起。汉王军一大股骑兵出营,却向着主力行军的相反方向行进。

    一炷香之后,远方的地平线上便传来了轰鸣奔跑的响动,隐约可闻的马嘶夹杂其间。前去监视敌骑前锋的汉王军马队,似乎已经和敌军发生了冲突,马战陆续爆|发。

    朱高煦眺望着远方,揣测着马战的结果。他一身武艺,现在却没甚么用;而今他身上连一把长兵器也没有,腰刀几个月几乎没拔出来过,作用仅限于装饰。

    良久之后,一骑飞快地奔了过来,那骑士来不及下马便大喊道:“禀王爷,敌骑暂且退兵了,正向西北边迂回!”

    朱高煦应了一声,便不理会那传令军士。他径直踢马调头,带着身边的将士跟着步兵队列的方向,也往东边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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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军的步兵主力连续行军半个时辰,走了八九里地。等他们追上汉王军主力、能肉眼看见对方的人马时,太阳已上三竿位置了。

    均匀而富有节奏的皮鼓一直在响,横吹的军乐夹杂其间,竟然隐隐给人一种欢快的气氛。大概是战场上往往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大明朝军中的乐曲,已经很少使用沉重恢弘的曲子。

    鬓发花白的吴高脸上很多皱纹,手臂上从腕甲露出来的精肉却是一股股的。他拍马爬上一处丘陵山坡,眺望着远处的敌军部署。

    吴高之前就得到过禀报,了解了大概的情况。这会儿他亲眼所睹,很快便看清楚了形势。

    寻常吴高打大仗时,爱用防守替代进攻的策略,因为防守更稳,不容易突然大片崩溃。但眼下,朱高煦显然率先用了吴高的法子!

    官军从西向东进军,此时正面的山形,就像一个向左倾倒的“凹”字,凹进入的地方正对着吴高军。

    叛军几乎全部人马都在那边的各处山上,吴高若要进攻,只能仰攻山坡。如此坡度的地形,仰攻的将士体力消耗、会数倍于敌军,相当吃亏;火器弓|弩的射击也不如山上的敌军有优势。

    唯有从南边那道起伏的山脉向西进攻,逆势才不会有那么大。但仅仅从山脊一个地方攻打,双方的兵力消耗太慢;若只是这么进攻拼消耗,等叛军的南路人马到平乐府了,吴高也不一定能拿下汉王叛军。

    吴高临时开始考虑撤军了!

    原先吴高的想法是,尽量摆脱汉王军,率先去贺县;直到昨天旁晚,他的打算还是去贺县,准备先击败汉王军,然后再前往贺县。

    但现在他忽然换了一种思虑:现在汉王军已经到达平乐府,我为何不沿着汉王军来的路线,调头去桂林府?

    如果改变行军路线北上,一则叛军南路盛庸部要追上吴高、距离更远;二则一旦成功,吴高仍可以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完成平汉大军主将张辅的“尽力向湖广官军主力”靠拢的大略。

    就在这时,南边一阵如闷雷般的炮响传来。吴高眺望着南面的山脊,那里是两军的前锋昨夜监视的地方,高地上隐隐约约能看到白的硝烟腾起。

    “谁下令开战的?”吴高立刻大声问道。

    话音刚落,附近的大片阵营中传来了一阵激昂的呐喊声。各部官军人马陆续停在了原地,而南面的炮声鼓舞着他们的勇气。

    吴高见状,心下难免有些犹豫,并未马上下令准备撤军。大军走了那么多天的路,现在两军对垒,如果撤军退却、告诉将士们又要长途跋涉,显然会打击士气。

    周围的部将没有人承认、下达过前卫开战的军令。这时一员武将抱拳道:“末将即刻派人过去看,回来禀报侯爷。”

    “快去!”吴高道。

    ……南面的山脊上,炮声轰鸣,喊声震天。先前是汉王军的援兵到达前卫军营附近,很快主动向西边的吴高军前锋进攻。

    不过汉王军一个五百人的大方阵被击退之后,在高地不平的山脊上发生了混乱,向东边溃逃。于是官军前锋数千人趁势追击到了汉王军前卫军营。

    两军再次发生了激战。

    汉王叛军的前卫营修建了简陋的工事,沿着中间高两边低的山脊,建造了一道齐腰高的土墙、一条深浅不一的沟壕。工事显然很仓促,土墙也很矮。大部分地方,官军士卒跳进沟里,徒手就能爬上壕沟和腰墙。

    于是官军前面的近十个百户队,已经追击抵近了工事十步左右,他们沿着土墙,从正面、南北两军围攻沟壕土墙。两边的火器响个不停,箭矢在空中乱飞。

    官军拿着安南人督造的神枪,也是一种铜火铳,以两排神枪齐|射。前排蹲在地上、后排站着,士卒们一手将神枪夹在腋下,一手吹燃火折子点燃引线。

    “砰砰砰……”一阵爆|响,箭簇如雨点般打在了十步外的土墙上。一通靠近的齐射既然没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叛军士卒都蹲在土墙后面,最多只冒一个头,神枪的箭簇很难打中。

    叛军接着也开始用火铳还击,他们的铜火铳有点奇特,铳尾对着士卒的面门,人们皆双手持铳,只露头便发射了火|铳。沿着土墙的铳声响起,一排排硝烟飞腾。

    官军列队的火铳兵人群里顿时传来一声声惨叫,成排的步兵里,时不时边有人痛呼着倒在了地上。

    这时官军开始换枪,把后排装填好的神枪递上来,放完了的火器传回去。后排一些士卒上前几步,填补被击中伤亡的人。

    第二次齐射,叛军比官军更早。他们的轮流不是换兵器,而是直接换人。放完了火铳的人站起来往后面走,后面的人随后上前蹲在腰墙之后。

    双方连续两次用火器对|射,因叛军有土墙阻挡,发|射火铳的法子也很稀奇,让官军吃了大亏!这时官军直接调神射手上来,以弓弩在十步内精|确射击那些露头的叛军将士。

    得到了弓|弩的一阵火力压制之后,官军的枪盾兵便喊叫着冲上去了。一些官军踩着同伴的肩膀往土墙上爬,叛军则以成排的长枪对|刺,沿着沟壕土墙的地方,四处都在惨呼大叫,杀声震耳欲聋。

    时不时沟壕里便“轰”地一声传出爆|炸声,叛军把点燃了的生铁雷扔进了下面的沟壕,铁片在火药的燃|爆中飞溅,沟里的官军将士惨叫声嘶声裂肺。

    正在从西边调来的火炮板车,这时又转头往后面撤退了。叛军的援军正在从工事的南北两侧推进,前方进攻工事的官军正在后退;如果火炮运上去,很快就会被叛军俘获。

    叛军数百人在高地不平的山脊上追击,才追了不到两百步,官军的援军也来了。两军靠近,官军以火炮轰击、弓|弩

    神枪齐|射,然后以枪盾兵冲杀。叛军再度被击退,许多人保持着队形向东退却,还有些溃散了,跑得满山都是人。

    双方此时只沿着山脊高地激战,接触的地方很窄,又各自拥有数以万计的强大兵力。这样的拼杀无法起到太大的作用。

    野战杀伤敌军、很多时候全靠追击,但是敌军有大量援军、地方也施展不开,追击无法持续,也便极难取得大的战果。来回厮杀,无非在徒耗时间、缓慢地消耗兵力罢了。

    就在这时,一员武将拿着令旗来到了官军前卫军营,大声喊道:“停止追击!谁让你们开战的?”

    官军前卫指挥使很快拍马过来了,回答道:“叛军先攻打我部,我部获胜后,追击至叛军军营。”

    拿着令旗的武将把军令递了过去,“大帅有令,避免与叛军开战,等待新的部署!”他又回顾四面,指着后面一处高地道:“全军撤退到上面去,高处架炮,抵挡叛军攻打。”

    “得令!”

    传令的武将随后离开了战场,从山脉北面下山去了……

    而此时两军的主力位置,却依然没有冲突。吴高军各部距离敌军,至少有一里多地,除非是洪武大炮中的重炮,不然连炮也轰不到。叛军虽在高处,显然没有携带重炮。

    吴高身边一个副将说道:“我官军兵多将广,设法占领几处高地后,从数面进攻,此战亦有胜算。”

    吴高不置可否,他的坐骑有点焦躁不安似的不断踢着马蹄,他在马背上晃来晃去,目光一直观察着正面远处的景象。

    “叛军在乐川水上的浮桥已拆了?”吴高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部将答道:“半个时辰前,末将得到禀报,叛军昨夜连夜拆了浮桥,船只都往乐川水上游调走了。”

    吴高又一声不吭地沉默了好一阵,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似乎在反复思量着甚么。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派人去平乐府城,命令知府调漓江上的舟船过来。传令后卫将士,到叛军昨天的渡口架设浮桥。”

    “侯爷准备退兵?”身边有部将问道。

    吴高用不可置疑的口气道:“汉王叛军占住高处防御,稍加蹉跎,他们还能修建一些工事;这场大战难以速胜,与其耽搁时日、去等待胜利不知何时的结果,不如趁早当机立断撤军。

    而我部的部署是向湖广官军主力靠拢,进汉王叛军已到平乐府,我军可趁机调头向桂林府方向改道,日渐远离叛军南路的盛庸援军。”

    诸将一时间显得有些沉默,显然大伙儿不是很情愿。吴高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普通的将领只想轻松获得军功,往往没有对整个大略的远虑……说不定盛庸军每天都在靠近的事,大伙儿也完全不去担忧。

    在此之前,大军从南宁府出发,走到柳州府北面的洛清江;接着又原路返回柳州府城东北,绕道走平乐府。这段日子以来,大军前前后后走了近千里路,显是不想继续跋涉了。

    这也是吴高迟迟没有下令退兵的缘故!但他反复权衡之后,仍然认为,官军难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平乐府大战的胜利。

    ……

    ……

    (重感冒发了高烧,脑子迷糊,好不容易才写出一章,更新晚了大家见谅。)



    江阴侯吴高已有了退兵桂林府的主意。他派人去平乐府城,下令知府陈用晟调集船只,在城池北部的乐川水上架设浮桥。

    桂林府位于此地的北面偏西,要往桂林方向行军,必定渡过大致南北流向的乐川水才行。

    但不到中午,吴高便得到了陈用晟的回信。陈用晟在信中言,平乐府粮草充足,请江阴侯入城驻扎。却不提建造舟桥之事。

    吴高看完信,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怒火,脱口说道:“连个知府,也要与本帅讨价还价?这个陈用晟胆子太大了!”

    在大军到达平乐府之前,吴高为了不被堵在漓江南岸,着实给陈用晟许了一些承诺。自称自己有十几万大军,会在平乐府击败叛军,并保证府城的安危;要知府等官员即刻操办舟桥,不得殆误战机。

    如今两军对垒,吴高又要知府在乐川水架舟桥,似乎要离开平乐府的迹象。但吴高没料到知府陈用晟,竟然有不听军令的意思!

    有广西军籍的将领,这时开口沉声道:“陈用晟以前是广西署平乐府事,洪武三十四年(建文年间),朝廷派人到广西调兵,陈用晟以为蛮族作乱不能平息,力劝广西三司顾及蛮夷叛乱之害。及至太宗皇帝登基,便以陈用晟‘善抚绥蛮夷’,即刻升任平乐府知府。”

    吴高听罢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便道:“马上再写信过去,用本帅的将印。告诉陈用晟,本帅不会离开平乐府,但事关大略迂回合击之策、不便泄露军机,叫陈用晟不要多问,只管照军令行事!”

    “得令!”

    吴高离开平乐府之后,这辈子还回不回此地也不一定,先叫那知府协助了大军再说。不管他陈用晟以后生气与否,难道这就是他背叛朝廷的理由、可以栽赃到吴高头上?

    府城北面那个渡口,天然便于架设舟桥,江心有好几处岛屿,将江面分作狭窄的数段,越窄的水面、架设舟桥越简单。

    如果今天天黑之前能架好浮桥,吴高军便能在下午缓慢有序地撤退到乐川水东岸,然后连夜渡河撤退。

    ……朱高煦站在高地上,视线更加开阔,他能看到下面官军很大一部分的部署。

    敌军靠得最近的地方,离山脚也有一里多地。所以在敌军停止前进后,两军对峙了近半个时辰,没有一声炮响。双方一直在行军追逐,似乎不止朱高煦缺弹|药,吴高军显然也不宽裕。

    东边的太阳升得很高了,无数人马在太阳底下晒着。朱高煦身边的步兵将士们分腿站在山坡上,将长兵器插|入土里,扶着兵器瞧着下面的敌军阵仗。

    好在今天一直在吹风,秋日的凉风吹拂下,人们晒着太阳也不觉得很热。所有的旗帜都在风中向着同一个方向飘荡,“噼啪”作响。风从西北面吹来,旗帜向东南招展。

    无数的人马在荒郊野岭里遥遥相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煦隐隐有了一种直觉和预判:吴高可能不会进攻了。

    这是经过几番与江阴侯交手之后的经验,朱高煦觉得吴高用兵倾向于保守。

    就在这时,西边的山坡上有三个人牵着马爬了上来。侍卫正在上前询问,不一会儿,亲兵侍卫便过来执礼道:“蛮人向导求见王爷,有事禀报。”

    朱高煦头也不回地盯着远处的光景,道,“让他们过来说话。”

    不多时,那三个人便靠近了朱高煦,其中一个汉王军武将,另外两个都是蛮人。朱高煦转头看他们,记得其中一个苗人,便是要给女儿准备嫁妆那个汉子;另一个似乎是猺蛮人(瑶族)。

    俩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朱高煦照例一个字也没听懂。不一会儿土官过来了,才转述大致意思道:“今天起北风,天气要由热转凉了。在广西这边,那样的时候常常会下雨。这两天估计要下雨了。”

    朱高煦听罢,转头眺望西北面的天空,天边似乎真的有乌云起来了。他便对土官说道:“你告诉他们,本王知道了,感谢他们。”

    土官抱拳一拜,转身叽里咕噜比划着与两个土人交谈。过了一会儿,两个蛮人便弯腰退走了。

    蛮人们刚走,又有人求见。朱高煦听说是平乐府城派来的人,立刻便叫人带上来。

    来人头戴四方巾、身穿棉布长袍,一副文人士子的打扮,衣裳皮肤都很干净,不像是军中那些连日风餐露宿的人。他只说姓陈,不说名字、也不报官职,言称乃知府的好友。朱高煦便姑且称呼他为陈先生,彼此寒暄见了礼。

    山下的敌军还一点动静也没有,朱高煦也有耐心与这个文人不慌不忙地交谈。

    陈先生总算说到了正事,“前两天汉王殿下遣使到府衙,彼时有外人在场,咱们陈知府因情势所迫、不得不送使者去了官军大营。陈知府特意遣在下前来,向王爷致歉。”

    一提到那事,朱高煦马上就有点生气。人各有志,地方官不愿意投降就算了,做人还那么过分,直接把朱高煦的人弄去了吴高营中受死!这种完全不给一点面子的做法,朱高煦当时便仿佛听到打在脸上的“噼啪”之声,难免有情绪。

    朱高煦麾下有几个武将也很愤怒,甚至想夷平平乐府城报|复。

    但平乐府知府的态度简直是陡转之下,两天之内便改变非常大。朱高煦马上产生了好奇心,暂且沉住了气、没有计较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既无书信,也无印信,本王能见你,算是给足面子。但如何叫本王相信你是陈知府的人?”

    陈先生欲上前迈步,被朱高煦身边的亲兵拦住了。待朱高煦示意,那陈先生才上前了几步,抱拳沉声道:“实不相瞒,江阴侯大军可能不会留在此地。彼时平乐府城破,王爷还能见着在下,以明辨身份。”

    虽然没有甚么证据,但朱高煦顿时就相信了陈先生几分,因为朱高煦也判断,吴高可能要跑!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说道:“陈知府出卖我使者在先,已有了过错。而今仅是致歉,显是不够。须得将功补过,此事便可罢了。”

    “汉王殿下所言当真?”陈先生问道。

    朱高煦正色道:“本王猜测,你们知府是被吴高戏弄了。本王绝非吴高,我是很讲信誉的人,你们可以四处打听打听。你若告诉我更多军情,我便可修书一封,让你带回去、以安陈知府之心。”

    陈先生沉吟了一会儿,便拱手道:“江阴侯下令陈知府,在昨日汉王殿下渡河之处架设舟桥,并准备米三千石,于明日上午之前用麻袋、舟船运到乐川水西岸。但江阴侯称,此乃大军迂回合击之策,军机不可泄露!”

    朱高煦立刻说道:“吴高要往桂林府逃窜了!屁的大规模迂回合击,他有时间吗?”

    这个消息没有任何证据,但朱高煦至少信了五分,毕竟很合乎情理。

    他也没骗陈先生,确实还算是讲信誉的人;以前他的信用破产过,没有任何相信他,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认识到信用的隐藏价值。如无必要和巨大的利益引|诱,朱高煦一般是说话算数的。

    他便找来了文官侯海,叫他写信、用长史府印。叫这个陈先生带回去作为凭据,如果平乐城投降,则汉王府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将士保证对平乐府各级官吏、百姓秋毫无犯。

    朱高煦又提出要陈知府的那批三千石米。陈先生称现在不能做主,只好先回去禀报知府大人。

    ……如果能得到府城提供的粮食,汉王大军便能节省不少筹粮的时间。

    汉王军进入桂林府地区之后,军粮便不靠荔波县粮仓运输,主要依靠就地筹粮,比较耗费时间。

    负责筹粮的人马不靠抢|劫,而是强买。这个季节各地刚刚秋收不久,随便一个村子都有存粮,而且这段时间市价便宜;汉王军便大概以市价的价格,用金银铜钱、丝绸等财物交换。

    筹办军粮的将士拿着武器。百姓没有不卖的选项,而且不得讨价还价。除此之外,对于出售过粮食的百姓,汉王长史府还会开一张“收据”。

    收据用的是大明王朝的各地官府勘劾公文的防伪法子,以数字编码、一式两份,盖着印章的部分从中间割开;并且用独特用料的纸张,一般难以造假。这种办法,在官府的重要公文来往中,早已广泛应用;但用作筹办军粮的收据,倒是首次。

    正式名字叫“免田赋凭据”,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伐罪讨逆功成各地官民凭此据免田赋一至五年。

    这筹措军粮的法子是李先生制定出来的,效果很好。只要有人口的地方,一般都能筹到军粮。收据还用于征用房屋和各种军需方面。汉王军架设舟桥用的木板,便是从各处村子里征用来的,很多事门板,照样以极低的价格借用,然后发一张凭据。

    这凭据是不是用价值,得看汉王军能不能获胜了,不然就是空头支票。

    ……

    ……

    (感冒还没好,最近天气变化太快。)



    八月十二日下午,平乐府的山间依旧吹着西北风,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位于西边丘陵地带的大片吴高军的人马,正在缓慢地后撤。两军从昨天就进入了对峙状态,却只在汉王军前卫那边、发生了一阵规模不大的激战;而眼下敌军主力又开始后退了。

    朱高煦身边的几个部将,立刻争先恐后地请命追击敌军!

    但朱高煦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次的景况,与之前追击薛禄军的形势相比,截然不同。此地的地形起伏不定,不利于大军展开快速推进;吴高也没有把大军主力聚集到一块儿。况敌军未经失败,士气战力未损,若是咱们急着追击,必定会遭敌军主力反击。”

    吴高军的兵力,人数远远超过朱高煦的人马;汉王军下山便会失去地利,大战的胜算并不大。

    而敌军这种有序缓慢的撤退,朱高煦若以部分兵力追击是没有效果的。

    吴高在反击时,极可能凭借优势兵力进行迂回包抄;到那时候汉王军只好去援救前锋,战役规模便会不断扩大,最后演变成决战!

    朱高煦无法控制近六万人大军的所有事,他只能观察到大概的情况。可是迄今为止,他尚未看到任何能占便宜的因素;整个战役也缺少一种让他产生信心的诱因。

    如同攻陷成都城那次,蜀王府的护卫大将万权,便是让朱高煦产生信心的诱因;他至少看到了获胜的可能性……

    视线内大片敌军正在缓缓远离,汉王军各部仍按兵不动,大伙儿便渐渐有点松懈了。周围的武将们议论纷纷,四下里说话的“嗡嗡嗡”响声也愈发明显。

    朱高煦头上的铁帽帽檐往下压着,以遮挡从云层里出来的刺眼阳光。他坐在马背上没再吭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先想到的,是乐川水上正在架设的那道浮桥。

    要在半天时间之内、劝服陈知府拒绝架桥,朱高煦一时间却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法子。因为那个知府派人来致歉,显然还没到投降的程度,否则为何连印信也没有?陈知府只是担心官军大军会撤走,所以才临时想留条后路而已。

    即便知府陈用晟投降了汉王军,吴高还是有办法西渡乐川水。那条河太窄了,渡口所在的水面更窄,实在不是能阻挡大军的屏障,渡河无非是时间问题……

    平乐府城北的乐川水渡口,由几段很窄的水面组成。只要有足够的船和木板,架桥很快。

    朱高煦估摸着,如果陈用晟不敢在官军大军的监视下违抗军令,那浮桥在今天之内就能架好。吴高军便很可能连夜西渡乐川水。

    若欲趁机攻打吴高,汉王军只能夜袭。大规模夜袭无疑相当冒险,何况是对付吴高这种人。

    以朱高煦与吴高多次交手的经验,觉得此人有时候会怠误战机,但从没有出现过大的疏忽和纰漏。如今两军近在咫尺,吴高必定会想尽办法防备的。

    一时间,朱高煦有种无从下口的感觉,就像啃一只核桃。不过还是因为他的兵力太少了,否则眼前就可以趁势追击,径直在西边那片丘陵地上决出胜负。

    朱高煦忽然开口道:“还得用水泡一泡,才有办法下口。”

    诸将停止了议论,纷纷侧目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要想办法先削弱吴高军,然后才能击破。”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道,“传令各部,就地在山上扎营。今日大伙儿歇了,以好养精蓄锐!”

    因为朱高煦亲自带兵打仗,几乎还没败过,所以军令很少被人质疑。众将纷纷应允。

    朱高煦的目光投向赵平,说道:“赵副将军麾下的人马在北坡;此后大军将向北行军,你的人马便是前锋了。你带着前锋和辎重队从山上往北边下去、再往西走,那里还有一处乐川水的窄水处;你们在那地方架舟桥,明晨五更之前,务必架好!”

    赵平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又回顾左右说道:“广西各地官府,之前都奉了伪帝的诏命;那吴高的军需补给、必定主要依靠各府县城池。上午平乐城的陈知府派人来,透露了给吴高准备军粮的消息,于是我猜测敌军可能有点缺粮了。

    往北走是阳朔县城,吴高应该是想先到阳朔县城,不仅能得到一些军需补给,还能依靠隘口反击追兵。

    所以咱们要作势抢先抵达阳朔县!吴高心里有数,只要咱们先一步占据县城,便能切断敌军的一次中途补给,并占据有利地势、凭借城池对吴高大军的侧后翼进行袭扰攻击。

    而我军目前的位置,离阳朔县稍近;吴高若发现咱们的行军目标,只能加速行军。加上今晚他们极可能趁夜渡河,敌军将士连夜劳累疲惫,若再强行行军,体力士气都会受到很大削弱。”

    众人听罢,纷纷拜服。

    原先朱高煦判断,吴高想先去贺县,利用盛庸部赶来的时间差、摆脱被合击的困境。朱高煦据此制定了一套应对的策略。

    然而战场随时在变化。今天吴高果断而迅速地放弃了第一次会战,并临时改变了路线、欲调头回桂林府方向。这些情况,朱高煦事先都不能预料、至少难以确定。

    此时朱高煦也只能改变计划。

    他的新方略有点仓促。整个下午,当各营将士开始修整时,他还在陆续完善部署。

    朱高煦首先写了两封信,派人送去平乐府西面的陈贞部大营。一封是转交给盛庸的军报,知会前方的具体军情。一封是给陈贞的命令,叫陈贞部一万余众抵达平乐府之后,立刻进|逼府城,迫降已经意志动摇的知府陈用晟等人。

    接着他又下令长史府右长史、兼领守御府事侯海,从北司将士中挑选出一个不怕死的使者,再次去平乐府城。使者将提出汉王军的要求:命令陈用晟拖延交付敌军的三千石米。

    朱高煦原先想索取那三千石军粮,但考虑到施行的难度,临时决定作出妥协。

    毕竟陈用晟只拖延时间的话,要简单得多,他可以找一百个不能按期运输的理由;但若陈用晟把军粮送给汉王军,便相当于立刻投降了。

    ……天色渐渐暗淡,除了轮流当值的将士,许多士卒早早就睡了。大伙儿连续多日行军,大多人都十分疲惫,人们在山上的几个小水塘里打水造饭,吃了饭就躺进草棚或帐篷睡觉。

    朱高煦的中军行辕设在北坡。这里有个小山村,只有几座院子组成,都是一个宗族的人;壮汉、年轻小娘和媳妇都跑了,只剩下老弱妇孺。亲兵队征用了大部分房屋,留下一座院子,让剩下的所有百姓暂住。

    朱高煦坐在一间瓦屋里,忙到了现在。时不时有斥候将士进来谈话,没有接待将士的时候,他便看着地图琢磨事情。

    作为亲王,朱高煦身体上的疲劳程度比军中士卒要小;他行军骑马省力,夜宿多半是在民房里。途中的房子多比较破旧,却也比住帐篷要舒坦。不过他必定是最费心的一个人。

    就在这时,门外的声音道:“王爷,赵副将军求见。”

    “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精瘦个高的赵平走进来,行礼罢,他开口道:“依王爷军令,末将前锋军已于下午抵达乐川水岸,今夜待调到上游的船只抵达,即可架舟桥;明日五更之前,必能修好。”

    朱高煦点了点头,“咱们昨天渡河的地方,吴高也设法把桥修好了,估计敌军真的会在今夜渡河。我也正要派人去给赵将军送信,你既然来了,我便还有一件事告知。”

    他说罢招了一下手,赵平便走到了桌子前面。

    朱高煦指着一张图道:“照渡河的地点来看,吴高军不会与我军走同一条路。

    看这里,阳朔县城在漓江西岸,而敌我两军都位于漓江东岸;所以我判断,吴高军渡过乐川水之后,还会横渡漓江,然后沿官道直趋阳朔县城。

    咱们的大军则走北面的道路,距离更近。阳朔县以东十余里地有一处渡口,赵将军前锋先行,派人到此处搭建舟桥;好让吴高认定,咱们要横渡漓江、取阳朔县。如此更能给吴高以压迫感,逼他加快行军速度!”

    赵平抱拳道:“末将得令!”

    就在这时,忽然“啪”地一声撞击声,朱高煦抬头看去,门口的木门被一阵大风刮得撞到了墙壁上。劲道十足的凉风袭来,他隐隐感觉身上有点冷了。

    “今天上午有土人禀报,最近两天天气有变,可能会下雨降温,赵将军的人马也要准备防寒。”朱高煦随口叮嘱道。

    赵平应了一声,抱拳道:“末将告辞,这便赶回营中。”

    朱高煦想到赵平这回变成了前锋,至少好几天见不着面了。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送赵平出门,又吩咐侍卫送几顶斗笠。

    果不其然,天下渐渐飘起了冰冷的雨点,在灯光中那些水珠隐隐在夜色中闪动,天地间也“沙沙沙……”地响起了声音。

    朱高煦望着赵平的身影从雨点中消失,犹自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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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风中大雨斜飞,河面上的舟桥在雨幕中朦胧不清,仿佛笼罩在大雾之中。

    长长的人马队伍在雨中缓慢地蠕|动着。一些人戴着草帽斗笠,少数人有蓑衣,还有一些将士没找到遮雨的东西,便在雨中淋着行军。

    野外的道路没有砖石铺地,经过一整晚的雨水,道路被今晨的无数人马踩踏,早已泥泞不堪。

    此时的条件有限,无须太大的自然灾害,只要一场寻常的雨水、便能迟缓大军的行动。从平乐府到阳朔县城,距离不到六十里,若是天气好时,大军不到两天就能走到;但以眼下的道路情况,军中携带大量车辆辎重,估计三天也很难到达阳朔县。

    拔营的军令是朱高煦下达的,所以他现在骑马站在路边上、身上穿着盔甲但没遮雨,与将士们一块儿在雨中淋着。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积水,转头对部将们说道:“战斗常常是自损八百、再杀敌一千;而咱们现在是另一种方式的战斗。自身去忍受艰难,意义只在于让敌军遭受更多痛苦。”

    陆续有几个武将附和了起来。

    这些年朱高煦一直在打仗,而且似乎还很善战,但他并不喜欢战争。正如同他感受到的一切,不仅残|暴血腥,而且恶意满满,不择手段毫无下限……

    探马得到军情,吴高军确实于昨夜渡过了乐川水。敌军连夜行军,淋了一晚上雨;今日遇到的天气、也不会有丝毫不同,情况只会比汉王军更糟!

    而盛庸军现在的位置,大概在梧州府附近。盛庸得到前方军情消息后,肯定不会再去贺县了,他会径直北上。盛庸的南路军与汉王中路军,行程大概差距十天;平安的骑兵若离开大军独自先行,数日内就能赶到前方。

    朱高煦便是汇总了各处的军情,才得出了吴高不敢继续拖延行程的结论……在平乐府地区的对峙中,吴高已耽误了两天,他若不想在阳朔县又被迟滞几天、不想形势继续恶化,就得先到达阳朔县。

    或者吴高可以继续改变主意,再次调头、往贺县方向。这样一来,遭遇盛庸部的时间更短了,吴高必将冒更大的风险。

    根据一系列的推论和分析,朱高煦才确定了今天冒雨行军的决策。

    不过大部分将士并不明白其中内情,大伙儿只是凭经验、相信汉王的战争能力,所以各军将士才心甘情愿地执行了这道军令。

    就在这时,后面一骑向这边靠近过来。朱高煦转头看了一会儿,认出原来是王斌。

    王斌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骑马而行,短短数日便能活动了。那天晚上,执法队的军士把鞭子甩得“噼啪”作响,声音弄得大、却是手下留了很多情的。

    俩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不言。

    王斌坐在马背上慢慢走近了,这才抱拳道:“罪将拜见王爷。”

    朱高煦点了点头,又扬了一下下巴,示意王斌到他身边来。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斌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但目光里倒没有恨意,他心里应该是领了情的。

    果然王斌主动寒暄道:“俺以前每天挨几次打,可从没认过一次错……”

    “难怪。”朱高煦回应道。

    王斌道:“俺这人吃软不吃硬。”

    不过朱高煦认为他爹娘肯定不止用打的,不然王斌那脾气怎么不跑?

    这时,王斌居然作势要解身上的蓑衣相让。朱高煦伸手按住他的膀子:“我要遮雨,还用你让给我吗?你身上的伤,若不注意容易化脓。”

    王斌愣了一下,便停下了动作。

    这时舟桥上行军的一群人里,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独唱歌谣。朱高煦没听懂歌词,不过听出来了是川话的口音,调子就好像码头上的号子声。那士卒每唱完一句,周围的将士便齐声唱最后三两字,十分有默契。歌声叫人想起一群人齐力拉船的景象,尾声粗犷上扬,十分高亢。

    道路上更多的将士叫起“好”来,乐川水两岸一阵热闹的气氛。

    朱高煦周围的部将们都露出了笑容,唯有王斌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隐隐还带着些许懊悔之色。

    “武将勇猛,肯定是长处。”朱高煦侧首望着王斌道,“一个百户、甚至一个把总千总,只要勇猛,大多时候都是一员良将。毕竟他只要听从上峰的军令,并以身作则,勇猛地完成一时的冲杀就行了。”

    朱高煦开口便带着褒奖,见王斌果然没有甚么抵触的神态,他便继续说道:“即便是独当一方的大将,勇气和胆魄也相当重要。但若只有一时勇悍的匹夫之勇,那便要坏事了。

    手握重兵的大将,会面临很多抉择和决定;责任重大,干系成千上万的弟兄生死。越大的战役,也越无法在几个时辰内完成;这时候,冷静与勇猛同样重要,且要持久不|泄的勇猛!”

    朱高煦故作轻松地笑道,“大丈夫持久也是很重要的啊。”

    众将里有人听出了揶揄之意,发出淫|笑之声,片刻后一群武将都笑了起来。

    王斌抱拳道:“末将谨记王爷教训!”

    朱高煦点了点头:“本王的亲兵把总,王将军先当着罢,你愿意?”

    王斌忙道:“俺谢王爷不弃!”

    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王斌的肩膀:“你我过命的兄弟,就像家人一样。本王或许会亲手杀你,但不会抛弃你。”

    王斌一脸正色,缓缓一拜:“末将愿为王死。”

    ……若在天气好的时候,大军扎营,不需要所有人都住在帐篷或房屋内,一些人也可以烧一堆篝火裹上毯子被褥露宿。但雨天过夜,那肯定不行了,人们不能在雨里躺着淋整整一个晚上。

    于是汉王军大军在下午就停止了行军,人们拖着辎重在泥泞里跋涉,一天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各营选好营地,便忙着找房屋、搭帐篷。大军为了行军速度,携带的帐篷不够,只好临时修建草木窝棚。

    朱高煦的身体很强壮,他已记不清上一次喝药在什么时候了,压根没料到淋了一场冷雨会感冒。但不到中午那时,他就感觉到了不太舒服,等扎营后便明显发烧了。

    不幸的是,还不止他一个人感冒,各营都有发热不适的将士,一时难以算出人数。

    随军的云南籍郎中来到中军行辕,给朱高煦把脉诊治,断定是“伤寒”,并引用了东汉朝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立刻给朱高煦开方熬药。

    朱高煦想到军中那么多人得病,一下子想起了流感,忙问道:“伤寒会传染么?”

    郎中沉吟了一会儿,才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草民等师徒数人,已发现伤寒邪气会使周围的人染病。不过此病早已有良方医治,只要有足够的药材,病人休养数日即可痊愈。”

    但是,行军途中哪来那么多药材,更别说休养了。

    朱高煦道:“你与其他郎中到各营去诊治,开出能预防伤寒和治疗的方子。”他接着又看着旁边的王斌道,“王把总,你照郎中的方子,尽力到四处寻找药材。”

    王斌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忧心忡忡地又叫来侯海,叫他写信传令陈贞,尽快迫|降平乐府。各种物资最丰富的地方,只有城市;只要府城投降,便能在城中找到最多的药材。

    妙锦亲手熬了药给他喝。用药其实很简单,有桂枝、芍药、甘草、生姜、大枣五味寻常的药材,若在城里,任何一家药铺都应该有这些东西,百姓家里或许也有。

    朱高煦更担心军中将士,惴惴不安地睡了一觉。

    果然中药材都不是特效药,见效比较慢。朱高煦睡了一觉病情反而加重了,他烧得很厉害,时而冷得发抖时而热得心慌。脑袋里像灌了铁一般,又重又痛,强壮的肌肉也失去了力量,只觉四肢无力。

    他一下子便感受到了人的渺小与虚弱,即便如他一般的壮汉,小小的病便能立刻将他击倒。失去力量的身体感受,直接打击着他的内心。虚无感、心慌难受不断加重。

    天还没亮,好几个武将得到准许后,便走进了朱高煦的卧房。他们向朱高煦禀报,军中已起了流言,传言大军遭遇了瘟疫!

    朱高煦挣扎了一下,说道:“叫郎中去辟|谣,告诉将士们只是伤寒,能治!”

    “没甚么用,将士们不相信郎中。”一个武将道,“不知怎么传出去的。从昨日下午到今晨,短短半天一夜时间,王爷病倒的消息也流传到军中了。”

    另一个部将请命,今日停止行军,以便制止流言、整顿士气。

    朱高煦忽然问道:“吴高军中有没有伤寒盛行?”

    几个武将面面相觑,无人能回答。

    朱高煦道:“马上派人去打探。”

    “得令。”

    朱高煦掀开被子,想爬起来,但动作太猛了,竟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没倒回去。他伸手按住太阳穴,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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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煦强忍着发烫的脑袋起床,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比喝醉了酒还迷糊,他大概记得自己干了些甚么,事后却愣是分不清先后。他似乎去了一个军营,裤腿打湿了换了一身衣服,还召集过一些武将,要将领们在方圆二三里地的军营里制止谣言。

    比挨了一刀还难受,挨刀只是局部的疼痛,生病是从内到外的全身虚弱心慌痛苦,哪怕只是小小的高烧和伤寒。

    朱高煦回到中军行辕又躺下了,睡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大军没有拔营,莫名其妙便耽误了一天。

    在睡着与苏醒之间,他做了各种各样的噩梦。有时候梦见的是发生过的事、感觉还异常清晰,叫他时不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迷迷糊糊地说:“太弱……太无奈了……我这辈子就没顺利过。好不容易倾全家之力有了房、有了未婚妻,却自己作死……经不起一点折腾,命如茅草,一点风浪、便要永世不得翻身……”

    隐约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至少出身很好。”

    他似乎很认同地回应道:“爹妈确实挺对得起我,愧疚啊!”

    朦胧之中他好像又说了各种各样的胡话,却记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朱高煦醒了过来。他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嘴里一片苦味,稍稍吞咽之下便觉喉咙发痛;一身汗水腻在衣服和被褥上,十分不舒服。片刻之后,他总算觉得烧似乎退了,身上不再有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

    “水……”

    趴在床边的妙锦马上抬起头来,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反而愣了。只见妙锦那双原本精致妩媚的杏眼,此刻是又|红又|肿,她一脸憔悴,鬓发也有点凌乱,一缕乱糟糟的青丝粘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怜。

    而这副模样的妙锦,却马上露出了惊喜欣慰的目光,眼睛一亮,“你醒了!”

    兴许,人在生病时太脆弱了,只听到这三个字,朱高煦顿时便感觉到一阵舒服的温|软在心里,又带着强烈的酸楚,鼻涕也差点流出来。

    他在自我膨|胀和感觉强大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软弱与敏感。

    妙锦挣扎着站了起来,说道:“我一直给高煦温着糖水,这就端过来喂你。”

    她果然很快便端了一碗水过来,她的朱唇先靠近、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伸手扶起朱高煦喂他。

    朱高煦伸手捧住碗大口地喝。妙锦忙按着他的胸口抚着,柔声道:“慢点,没人与你抢呢。”

    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对朱高煦的怜悯同情,就好像正心疼怜惜地看着一个孩儿。朱高煦感到有点不自在,又听得她说道:“你昨晚说了好多话呢,我以为你被别人附体了……初时我觉得是胡话,可听着听着又太真切,总像是另一个人的亲身经历。或许,那是高煦听别人说过的事罢。”

    朱高煦顿时明白了原因。但他顾不上解释,马上想起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忙问道:“我睡了多久?”

    妙锦道:“昨天下午你从外面回来,眼下天还没亮……该快亮了。”

    朱高煦听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问道:“这段时间天气何如?”

    妙锦答道:“雨有时停一会、有时下一阵,断断续续。此时正好停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轻轻推开妙锦端着的碗,说道:“给我拿一些吃的进来,再叫当值的侍卫帮着披甲。”

    “高煦的身体要紧。”妙锦轻声劝道。

    朱高煦已经坐了起来,他深呼吸了几口定住神,不再发烧后,体力和神智要好得多了。他说道:“事情的大与小,在于自家的实力。后果若是超出了承受能力,人便经不得一点风浪和折腾,更不能走错一步!”

    妙锦忽然一脸困惑与诧异,怔怔出神了片刻。她仔细打量着朱高煦,喃喃道,“好生奇怪,昨夜你说的那些话,应该不是你自己的经历;可不知为何,我又觉得,那些好像确是你经历过的事……”

    朱高煦没理会。他不仅信任妙锦,而且他的身份、连父皇母后兄弟也从未怀疑,那便无人能质疑了。

    过了一阵,朱高煦喝了一碗大枣煮的甜粥,吃了一盘盐腌的菜。嘴里尝不出多少味道,全被苦味给搅了,他毫无胃口,但还是灌下肚一大碗粥。

    然后他在侍卫的帮助下,将那身冷锻札甲穿好,又对着一盆热水观察了一番自己的脸色,仔细洗了脸。他拿起宽檐铁盔戴上,挂上一把雁翎刀,从椅子上用力站起。

    周围的侍卫见状,都纷纷弯腰向他鞠躬,眼睛里重新露出了敬畏之色。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朱高煦便叫人去召集各营大将议事。他依旧没甚么精力,先询问了一些军情,便简短地下达了两道军令。其一,命令全军今早拔营继续行军;其二,在路上挑选据点,安置生病的将士;安排士卒照料,等待军中和后方分发药材。

    众将领命散去后,行辕附近重新恢复了一点军队的气息,号角声、鼓声与无数的脚步声响起,空气中渐渐喧嚣。

    ……天色已大亮。雨一时消停,不过天空仍旧乌云密布。

    远观朱高煦,不容易察觉有何异常。他个子高,壮实的轮廓也没有在两天之内、有任何变化,穿上盔甲后气势依旧。但妙锦在近处观察他,便知道他还很虚弱,脸色苍白、并有沉郁苦楚之色。

    朱高煦要骑马出营,妙锦有点担心,便拿了一顶帷帽戴上,默默地跟着。

    大股的纵队,已缓慢地在泥泞中开始跋涉了。妙锦一介女子,也看得出来军队的气氛、与前两天完全不同。此时的军汉们动作缓慢、步履艰难,便好像一群正在流放途中的罪犯。

    但就在这时,渐渐有人发现了骑马走到路边的朱高煦,越来越多的人,回头看过来了。“汉王,汉王……”人群里渐渐吵闹。

    喧闹声陆续汇集、逐渐整齐,汇聚成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喊声,“汉王来了!汉王来了!”

    高煦魁梧的身躯披上重甲后,显得更加雄伟有杀气。他忽然有力地高高举起了刀鞘,人们的呐喊声顿时变大。

    此时妙锦感觉到,高煦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趁呐喊声的空隙,忽然大声喊道:“弟兄们的王,永远不会倒下!”

    无数的将士看到他的动作,听到中气十足的喊声,顿时一阵欢呼。

    妙锦也忽然震惊了,她觉得非常神奇。一支垂头丧气的人马,在刹那之间,竟然就能变得兴高采烈!

    忽然天地间一亮,太阳从乌云里透出了一道刺眼的阳光。妙锦怔怔地抬头望去,见那一朵黑云周围笼罩上了金光。

    文官侯海的声音忽然大叫道:“天降启示,此乃汉王之气运呐!”

    众军纷纷抬头仰望天上的金光!

    “唰”地一声金属摩|擦声,朱高煦拔出了他几个月几乎没用过的腰刀,向侧面的行军大队斜举;他一踢马腹,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便在泥泞里奔跑起来。泥水溅得旁边的将士们浑身都是,但大伙儿的热情不减。

    无数的人举起刀枪火铳,向奔跑的汉王比划呐喊,喊声在山间回响,简直地动山摇。朱高煦时不时会使足了劲喊一句话。

    “本王的伤寒病,痊愈了!汉王军的胜利就在前面!”

    “汉王军百战百胜,永不言败!本王永不倒下!”

    四面都在呐喊:“汉王才是咱们的王……”

    朱高煦独自骑马跑了一里多地,又返跑回来,他一边跑马一边大喊,看起来依旧勇悍无比!

    但妙锦明白他的身体是甚么状况,她觉得胸口一阵阵绞痛,却不能去阻止他。她的目光里有痛楚、又有迷离,无法理解不久前还虚弱无比的汉子、为何忽然之间就变得如玄铁一般。

    他在迷迷糊糊中无助的哭诉,抓住妙锦痛苦的低声呻|吟,那些口齿不清的话里的害怕胆怯,仿佛就刚刚发生在眼前。而现在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妙锦觉得自己与朱高煦认识多年了,却还是不太懂得他……

    本来妙锦以为,朱高煦强撑着做个样子便了事。但接下来,朱高煦与中军护卫一道,在写着“汉”字的大军旗下,居然当众骑马随行!

    一天的持续行军最少不会低于两个半时辰,起码要走到下午。

    妙锦默默地跟在朱高煦的身后,见他并没有耷拉在马背上,而是一手按刀柄,一手握着缰绳默默地策马而行。

    起先的鼓噪与慷慨激昂,渐渐平息了。短暂的阳光亦已隐去,天下再次飘起了小雨,越下越大。

    此刻那魁梧的铁甲身影在妙锦的前方,沉默而沉静,却让她更加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力量。那忍耐的顽力,无声无息如泰山压顶。

    偶然之间,连妙锦也似乎相信了这里好像有神力,或是甚么看不见的、却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不然如何叫血肉之躯、能如此长久地强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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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乐府府衙大堂外的院子里,仍旧风雨加交。风夹带着小雨飘到屋檐下,一些署房的檐台和门槛都打湿了。

    大堂上有好些官员和几个武将,他们或坐或站,时不时交头接耳,似乎在等待着甚么。

    今天正是中秋节,但大伙儿显然不是在等待佳节的庆典,气氛不对。

    何况吴高的官军大军在三天之前、便是十二日半夜渡河离开了平乐府;在平乐城的兵力十分空虚时,目前汉王叛军一路大军(陈贞部)已兵临城下。

    城外叛军的使者,便正在大堂后面的签押房里。府衙的官员,无人再嚷嚷把使者送去官军大营,都在等待着知府与使者在里面谈论的结果。

    陈用晟年龄不大,大概三十多岁。他年纪轻轻就是一府长官,完全是因为太宗皇帝亲自下旨提拔的机遇。

    叛军使者站在桌案前面,他是个年轻的文士,这时拱手道:“陈大人切勿再犹豫!正如您遣使在汉王跟前所言,吴高曾保证过,信誓旦旦要庇护平乐府之安危,他保证了吗?吴高军现在正遭汉王军追击,连夜冒雨往北逃窜……”

    陈用晟听到这里,眼神里隐隐露出了怒气。显然任何人被明目张胆地欺骗,心里都不会好受。

    不过陈用晟没有将怒气明显地表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宗皇帝对微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敢忘。”

    话音还没落地,使者马上说道:“汉王也是先帝嫡子,正是因先帝被歹人所害,汉王才起兵问罪!你可不能辜负了先帝啊。”

    “此乃无甚真凭实据、确凿事实的说辞。咱们为官一方,听从广西布政使司的政令,而布政使听命于朝廷,尊卑有序,人臣本分也。”陈用晟皱眉道。

    使者忙摇头道:“若等汉王军杀入城中,陈大人这样的答复,怕是两头也落不下好的……陈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陈用晟道:“你且先回去。本官会与平乐府诸同僚商议。”

    使者又劝道:“陈知府,您可不能糊涂……”

    陈用晟抬起手制止使者,道:“请你们陈将军在南城门等待消息。万勿将此话带到。”

    送走了使者,陈用晟走到了大堂上。众文武纷纷围过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堂尊意下如何?”

    陈用晟道:“本官乃大明官员,只听命于朝廷及广西布政使司,怎能受叛军胁迫?”

    大伙儿听罢神色沉重,大堂上十分安静。

    陈用晟回顾左右,接着说道:“本官领着朝廷的俸禄,绝不会投降!除非被人绑了押去请功……”他顿了顿,“不过平乐城的百姓是无辜的,本官不得不对叛军使者好言相劝,只想恳请他们攻破城池之后,勿伤我平乐百姓啊!”

    不到一个时辰,陈贞已将一万余众主力部署于南城。这时城门便缓缓地在蒙蒙小雨中开启了!

    只见一个穿着鲜红袍服的官被五花大绑着,在众人的押解下走进了雨中。他没戴帽子,身上已被雨水淋湿了,脖子上还被人拿两把刀架着!

    那是个三十多岁面目方正的官员,虽被绑着,却昂首挺胸,一身浩然正气地大声喊道:“要杀本官悉听尊便,勿伤我城中百姓!”

    ……漓江西岸,官道上风雨飘荡,官军大军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地蠕|动着。人们在湿|滑泥泞的路上东倒西歪,艰难跋涉。

    四处都能听闻到咳嗽声,许多人是一副没精打采的痛苦模样。长|枪等长兵器变成了拐杖,还有一些人相互搀扶、慢吞吞地走着。

    路边还有很多人,有的径直坐在泥地里,任人怎么催促也不起来。

    各部的队伍当然不会随便停下来,去等待那些擅自停下来的士卒。那些人只好掉队落在了后面,甚至等全部大军人马都走了,他们还在后面很远的地方。

    大部分落到后面的将士,都是染上了风寒生病的军士。军中忽然太多人得病,有人流传出了瘟疫的恐慌。江阴侯吴高叫人查出几个蛊|惑军心的军士,当众斩了,下令将散|布流言居心叵测者一律定为死罪!这才稍稍遏制住流言。

    然而很多人的心里,却仍悄悄怀疑是瘟疫。于是昨夜居然有很多人冒雨逃跑了!

    路边的江阴侯吴高骑着马,积水不断从他头上的宽檐铁帽往下淌。他的神情十分凝重,望着官道上的队伍,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就在这时,一骑从大路旁边的庄稼地里跑了过来,泥水被马蹄踏得四面飞溅。那骑士跑到吴高跟前,便翻身下马,快步走上来抱拳行礼,却没吭声。

    吴高会意,俯下身附耳过去,便听得骑士悄悄说道:“平乐府知府陈用晟,遭城中文武绑了!那群以下欺上的人,径直向叛军献了城。末将等原本想进城去催促军粮和药材,可得知这等境况,便未能成行。”

    吴高的瞳孔一阵收缩,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怔了一会儿才冷冷道:“本帅知道了。”

    骑士抱拳一拜,回到了马匹旁边。

    没一会儿又来了个武将,执礼问道:“大帅,这还不到中午,后面便落下了至少一两千人!该如何处置他们?”

    还能怎么处置?吴高心里清楚只能不管了,那些生了病的人,鞭挞催促也无济于事;大军在泥地里本来就行军困难,总不能把他们抬着走罢?

    而今平乐府已经失陷,那些病卒必定要沦为俘虏,甚至不久之后会变成敌军的人!

    吴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下心,说道:“附近有些村庄,派人将路上的人聚拢到村子里,先养着病。叫他们病好了往北走,回到军中来。”

    武将抱拳道:“末将得令!”

    吴高仰起头,看着迎面击来的无数雨点,他顿时直想大骂老天!

    打过很多仗的吴高明白,面临强大的敌人时,胜仗是如此之困难。不仅不能犯错,运气也相当重要……

    及至中午,全军各队伍便就地歇息,大伙儿喝一些水袋里的凉开水、吃点干粮了事。

    诸将来到中军,围在吴高身边。吴高的女婿耿浩,终于忍不住率先劝道:“大帅,咱们不如等雨停了再走罢!”

    一时间,许多人纷纷附议。武将们见到麾下的人马在泥里挣扎,大多都不想继续冒雨行军。

    不过也有部将提出异议道:“雨啥时能停?今早咱们以为天要晴了,结果没走一会儿又开始下雨。再说斥候探到,叛军也在冒雨行军;若咱们停下来,阳朔县必被叛军所占。”

    “那破县城让叛军占去好了……”“俺们先歇两天,也好等平乐府城把药材运过来,以安抚军心……”

    就在这时,吴高终于开口道:“平乐城,已向城外的叛军投降。”

    众将听罢一阵哗然,有人问道:“平乐城的叛军是哪来的?”

    旁边另一个人马上用断定的口气道:“咱们在洛容县击败的叛军前锋。那会儿官军虽大获全胜,却未能灭掉他们;此时那些人缓过劲来,尾随到了平乐府。”

    一个武将顿时一边骂,一边挥拳道:“这些败将溃兵,早知道把他们赶尽杀绝再走!”

    官军在大明的府县地方上行军,是不需要携带太多粮草的。此时吴高军中粮食并不充足,不过还能维持一阵子。本来军粮可以支撑到大军到达桂林府;但忽然雨下个没完没了,行军速度大大降低,这么拖下去,便可能维持不到桂林府了。

    所以吴高还是想先占领阳朔县。县城虽小,但仓库总有一些粮食,而且还会有“义仓”。

    义仓便是各乡各里的百姓平时积攒起来的粮食,让有名望的乡绅管着,万一遇到天灾的年月,便把仓库里的粮食拿出来大伙儿分了。(所以偶然遇到天灾,朝廷是不需要赈灾的,除非连续很多年都收成不好,才会造成地方上饥荒。)

    官军拿了义仓的粮,上书朝廷免当地两年田赋,让乡民将田赋存入义仓便行了。

    不过阳朔县还不是最关键的地方,最关键的城池是:桂林。

    吴高不敢停留的原因,还是因为叛军也在冒雨行军。以汉王的用兵厉害,吴高相信,汉王能判断出官军的目标;如果汉王军先到达桂林府,那吴高军便简直要走投无路了!

    吴高沉默了好一阵,这时忽然开口,斩钉截铁地说道:“诸位将军都清楚,打仗总会遇到艰难的景况。咱们必须冒雨走到阳朔县!派人去命令知县,全力准备治伤寒的药材。”

    他看着不远处的一员亲兵武将,那武将立刻抱拳道:“末将得令!”

    “只有几十里地!”吴高的语气稍稍一缓,“咱们先到了阳朔县,便设法拦截叛军,寻之决战!只要找到机会击溃这股追兵,咱们便能从容行军北上了。”

    部将道:“下着雨,火器弓弩都不能用……”

    吴高冷冷道:“那有何干系?叛军也没法用!东边那条路上,也有很多叛军得病的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