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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收拾妥当,又换了衣裳,严阵以待,富祥乃是一家的主人,当然这个主人,桂大奶奶眼睛一瞪,他就要做缩头乌龟的,不过明面上自然是男子当家,家里头也没有男性小孩可以驱策当做门童,不然的话,就让门童出去迎接是最好的,可家里头除却富祥,倒是一个男丁都不曾有了,于是富祥作为唯一适合在正式场合抛头露面的,也就只能是他出去迎接了。

    玉芬和两个女儿在院子里头屋檐下台阶处等候,桂大奶奶自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她自持是元家最尊贵的身份,自然待遇也是不同,她坐在屋里头喝茶,又吩咐金秀:“等到客人来了,你勤快些喊一喊,警醒些,我就马上再出来!”

    贵人们一般都是比较准时的,约定好的时候差不多到了的时候,外头马车辚辚声响起,富祥亲自扶着一辆青蓬油布红顶大马车从巷子外头过来,停在了家门口,金秀咳嗽一声,提醒桂大奶奶,自己跟着母亲和妹妹一起上前,车把式利索地跳下车来,将踩脚的小凳子拿下来,又掀开了门帘,里头有一个穿着绛红色长袍,套着天水青绸布褂子,头戴六合帽的男子从车里头钻了出来。

    富祥上前要让他搭自己的手,那男子摆摆手,笑道,“这可是不成!”就着车把式的手慢慢的下了车,他对着富祥又说道,“你适才扶车,兄就已经很是过意不去,咱们原本就是世交,你何须要行如此仆役之事哉?”

    富祥忙道不敢,又迎着那人进了院子,他双手微微拎起袍服的下摆,低着头跨步进了院子门,进了院子这才抬起头来,金秀瞧见是一位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五柳长须,文质彬彬,眼神淡然又富有洞察力,衣着华贵又不张扬,只是在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羊脂白玉扳指表明了自己的富贵身份,他进了院子里头,玉芬带着两女上前行福礼,那男子微微避让,“夫人不必如此多礼,咱们原本是世交。”

    那男子也没有对着金秀二姐妹如何,只是微微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金秀可没有什么主角的气质,别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此女非同凡响的,于是又迎进了屋里头,桂大奶奶珍而重之尊敬之极地行了一个蹲礼,那人被穿红戴绿的桂大奶奶吓了一大跳,忙用眼神询问富祥,富祥忙解释:“这是家姐。”

    一家人迎着这位纳兰家的老爷入内,上了座,全家子又一起请安问好,这个时候桂大奶奶躲在一边就不行礼了,她自诩身份和玉芬等人不一样,不应该行礼。

    富祥刚才已经介绍过,纳兰家来的这一位,乃是昔日那位当过山西省高官的老太爷之子,如今纳兰府的老爷,纳兰永宁,叫全家都称呼为:“宁老爷”。

    纳兰永宁捻须点点头,受了众人的礼,亲自拉起了富祥,对着他笑道,“世兄何必如此多礼?咱们原本是世交,虽然过去少来往,可咱们这到底还是老相识的。”

    这纳兰永宁为何今日来此地,说起来倒是还有些缘分在的,昨日富祥出门去拜访亲朋等人,第一个就是去这纳兰府上,但是人家门槛高,虽然待人客气,却也不是随便进的,于是只送了一个拜帖去,投在他府上,就算是尽了礼数了。

    合该富祥今日要被看到,纳兰永宁素日里头都是不看拜帖的,横竖也没什么可看的,毕竟已经赋闲在家,素日里头交往的人也少了许多,可这一日偏生用了午膳,心血来潮就要看一看拜帖,拜帖里头又看到了富祥的名字,他还不知道是何许人,问过管家,才知道乃是老太爷带到山西过帮衬过的帮闲,而且富祥的差事儿也是自己个顺手而为之举,可自己竟然是全然无印象了,于是问过了管家,来了兴致,于是要来瞧一瞧。

    到了这边自然是没什么可瞧的,可纳兰永宁也不是为了采风踏青而来,无非是四处走散散心罢了,本就没有什么想在这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的,他四处打量了打量,“世兄家里头,虽然是朴素了些,可到处都整洁的很,可见照顾的极好。”

    “是,”富祥在下手打横作陪,桂大奶奶见到纳兰永宁对其并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优待,早就不耐烦待呆下去,径直出去回房里头了,还把二妞拉了出去当差伺候自己。玉芬有着身孕,也不适宜久立,再者桂大奶奶的牛眼早就盯着玉芬了,要玉芬赶紧着把衣裳脱下来放边上别弄脏了才好。

    于是屋里头就剩下了金秀一个人伺候着,她先端着上了茶,又站在边上伺候着。

    富祥陪着笑说了几句话,他有些胆小懦弱,但到底是在宫里头当过差的,见过大场面和大人物,应对倒是也还流畅。说了一会,纳兰永宁就问:“世兄原本是在宫里头当差好好的,怎么又去九门提督府五城兵马司当差了?”

    富祥有些不好意思,但纳兰永宁垂问,也只好如实回答,他将七月十四那一夜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纳兰永宁,“您说说,我遇到了这事儿,岂不是倒霉催的?也是实在运气不好,宁老爷帮衬着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儿,没想到干了才没多久,就倒霉的丢了!”

    纳兰永宁眼神微微一闪,“原来是那一夜,原来是你遇见了南氏的事儿。”

    “是,咱们万岁爷对着翊坤宫那一位可是忌讳的很,我也不过是恰逢其会,只是就受了侍卫处的挂落,”富祥不免觉得有些委屈,自己若是没有被从宫里头赶出来,如今怎么可能会被派到丰台大营去,又怎么要去缅甸送死呢?正经儿算起来,富祥认为:翊坤宫死掉的南氏,可真真是自己命里的克星了。

    纳兰永宁捻须沉思,“这事儿的确是世兄运气不佳,不过你可知道,这南氏,是用皇贵妃之礼下葬的?可实际上并没有用皇贵妃的礼数?”

    “虽然圣旨说是用皇贵妃的规制下葬,但实际上不是用皇贵妃的规制,而只是用了妃的规制下葬的,世兄,你这一件事儿,可是知道?”

    富祥刚才还在叨叨自己个悲惨遭遇,倒是一时间猝不及防被纳兰永宁突然抛出来的问题给困惑住了,“啊?这个?”富祥不免有些云里雾里,“这个,规制……下葬?”这个和自己有什么干系?怎么突然倒是来问我了?我自己个家里头的事儿都还没料理清楚诶!

    纳兰永宁问出来这话后,也不禁哑然失笑,他来之前也问清楚了富祥这元家的来路,家里头只怕是一个出仕的当官儿都没有,如何知道这些朝廷的秘辛?如何明白这旨意和实际上操作发生不同区别的时候,意味着什么?自己也可以说是问道于盲了。

    富祥此人不过是恰逢其会,才遇到了南氏一事,这也是今日来的特别收获,自己一时之间倒是忘了,这不是自己家的内书房,纳兰永宁心里头哑然失笑,起身预备着走人,“世兄且安坐,我这也就回去了。”

    富祥忙起身,“宁老爷怎么才来,就又走了?不多坐会吗?”

    “不必了,”纳兰永宁笑道,“我府上还有事儿,日后再见罢。”

    纳兰永宁越过了金秀,预备着出门去,但是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后头响起了一个悄悄的声音。

    “未真正用皇贵妃的规制下葬,说明,万岁爷对着南氏,厌弃极深。”

    纳兰永宁一下子顿足,朝着门口站立不动,过了一会,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和富祥一起转过身来,看着说话的人,看着适才自己个一直忽视的人,“这话是你说的?”

    富祥忙摆手,“大妞儿!秀儿!你可不能胡乱说!在宁老爷面前,胡说话可不成!”

    金秀微微福了福,自信一笑,“是小女子说的,宁老爷,内务府的人最会当差,宫里头吹什么风,下什么雨,他们知道的一清二楚,圣旨写的明白,要用皇贵妃之礼下葬,但是内务府的居然敢不遵旨,没有用皇贵妃的规制下葬,说明,万岁爷对着南氏的厌弃,极深,饶是面上还过得去,但是内里却是厌恶至极,肯定是不会给她真正的皇贵妃丧仪和葬仪。”

    纳兰永宁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迅速的放大,富祥也是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说出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儿,“你这话说的不错,”纳兰永宁伸出左手,转了转戴在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这个厌弃至深,说的极是,那么你说说看——”纳兰永宁瞥了一眼痴呆样子的富祥,“我再考考你,这个厌弃会如何?”

    “这说明,”金秀不卑不亢,大度自然的说道,“继后南氏所出的十二皇子,永基,和太子之位,基本已经无望。”

    “金秀!”富祥其余的话儿听不懂,可“太子”这个词儿是知道的,他吓得肝胆俱裂,忙上前,作势就要堵住金秀的嘴,“这些话儿也是你该说的嘛!!!”

    说句实话,富祥实在是听不懂纳兰永宁说的话,这么什么南氏,什么皇贵妃,什么丧仪葬礼的,完全是一窍不通,他虽然见过一些世面,但也只是在宫里头当差而已,世面见过不少,可这见识到底还是不够的,一个底层的侍卫,如何知道这些宫中秘辛?如果知道这些表面上露出来的阳奉阴违是什么意思,富祥也不至于说浑浑噩噩在宫里头被赶了出来,一个求情帮忙的大人都没有了。

    所以纳兰永宁问了这个问题,一问出口,他自己个也觉得,实在是问道于盲,可没想到,这草堂陋室之中,竟然有人还真的能答出来!

    纳兰永宁转过身来,认真的注视着自己到元家后一直忽视的富祥女儿,原本以为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不过是随心之言,可后头又听到了那句话,才明白这绝对不是随口说说的话,而是她真的对这件事儿,有自己的看法!

    “继后南氏所出的十二皇子,永基,和太子之位,基本已经无望。”

    这话又十分的刺激直接,纳兰永宁正视金秀,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了这个被忽视的富祥女儿,只见到她鹅蛋脸,皮肤白皙,两道眉毛未曾修剪,长而粗,颇有英气,眼睛大而有神,落落大方,饶是自己这么注视着,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只是双眼微微下垂,目视前方地上,以表示不和尊上者对视的礼貌。

    富祥听懂了金秀部分的话儿,吓得魂飞魄散,“金秀你说的什么浑话儿!这些事儿,是你应该说的吗!”

    又作势上前要拉住金秀,预备着堵住她的嘴,又转过身子来,朝着纳兰永宁点头哈腰,“宁老爷,我这丫头没见过世面,今个在您面前胡言乱语的,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能够见怪。”

    纳兰永宁有些惊奇,又有些狐疑的打量着金秀,对着富祥摆摆手,“你可是说笑了,世兄,你这一位女儿,说的话,可真是再对不过的话儿了。”

    他原本预备着离去,可听到金秀这话,却又不想走了,他又走回到了位置上,坐了下来,双手扶膝,对着金秀点点头,“你说这么几句话,可见胸中是有沟壑的,既然来了,”他端起了刚才动也没动过的盖碗,喝了口茶,又对着富祥笑道,“世兄也请坐下,咱们这都是世交的,说几句闲话有什么干系?再者在这内室之中,说的出令嫒的嘴,听进去我的耳朵,其余的人都不相干,世兄不必紧张,也就是了。”

    纳兰永宁身居高位,又家世显赫,嘴里谦称是世交世交的,可富祥和金秀当然都不会当真以为两家是平起平坐的,他的话儿虽然轻描淡写,但有种不容否定的语气和架势在里头,富祥忙垂手称了是,复又坐了下来,在下首作陪。

    纳兰永宁坐下来,微微一思,继而对着金秀笑道,“你的话很有意思,我却是从未听说过,你是如何看出来,这南氏是被圣上厌恶废弃到极点的?”

    金秀当然知道,因为她清楚了解后世历史的进程,南氏虽然没有被明确下诏废后,但已经当然失去了皇后的所有待遇和所有特权,可以说,南氏如何得罪永盛皇帝,历史上众说纷纭,但是南氏被废之后的日子过得如何,明档存着的资料大家伙都可以随便在网上下载的,故此这一点不用废话,但是金秀也不能直接说自己个从网上看到的。

    网上?只怕是纳兰永宁还以为金秀是蜘蛛精变的,说什么网,马上抓了拿去焚了,金秀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样知道结果翻过来朝着前头去推断,很多话儿就有凭证了,就算是有些话儿是胡诌的,但人家也分辨不出来,“回宁老爷,这就要从万岁爷的性子说起来了。”

    “万岁爷少年登基,意气奋发,励精图治三十年,承袭两代帝业余烈,如今天下太平,可谓之盛世,这是时势如此,国大民骄,皇城根下的老百姓都是只觉得大玄朝天下第一,更何况万岁爷呢?宁老爷,我说的可对否?”

    纳兰永宁点点头,“这话不假。”

    “万岁爷乃是世宗皇帝第四子,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金匮之中御笔诏书写的清楚,天下再无此名正言顺之事,可对否?”

    “极是。”纳兰永宁继续赞同,“得位之正,今上,的确是极。”

    大玄朝建立以来,在皇位传承上一直在不断地探索,前朝的经验固然可以借鉴,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嫡长制虽可避免兄弟之争,但不能保证选优;太子制则容易引起皇室内部倾轧,骨肉相残。因此,怎样立储、怎样传位,也是皇帝深感伤脑筋的一件事情。任何时候都无法避免为了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争斗,大玄朝昔日刚刚定鼎中原,百废待兴,但皇权斗争也始终没有停止过,即使像康宁这样英明的皇帝,也被皇子之间你死我活的竞争弄得心力交瘁,其在位的后期,九龙夺嫡,纷争一日未熄。

    于是,天正帝即位后,吸取了历代围绕预立太子发生的皇子、后妃之间为争储位明争暗斗、倾轧不休、骨肉相残、造成混乱的教训,以及自己争夺皇位的亲身经历,创立了秘密立储制度。从此,不再公开立皇太子,而是秘密立储,直到自己驾崩之后,由谁来继承皇位才真相大白。

    由皇帝亲书立储谕旨一式两份,一份密封在锦匣内,安放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另一份皇帝自己保存。待皇帝驾崩时,由御前大臣将两份遗旨取出,共同拆封,对证无误后当众宣布由谁继位。

    天正就是用这种新的制度选立了永盛皇帝,所以金秀说他得位之正,自然是正确的。

    “再者又要看万岁爷的性子了,万岁爷性子精明,容不得底下的人欺瞒,也是最重法度,决不允许有任何对他老人家不敬的事儿,南氏昔日如何被废,咱们不得知,但诏书上写的清楚,行为不端,有悖逆之事,虽然没有明说,但一定是不尊敬的事儿。”

    “万岁爷如何能容忍人对其不敬?必然是要收回册封的宝册宝印等物的,但万岁爷又是极为顾全大局之人,知道废后会引发朝政动荡,臣民议论不安,故此只是忍下了最后一步而已,但南氏虽然没有被废,但实际上已经被废了。”

    “这么解释可以说是十分透彻了!”纳兰永宁捻须点点头,“那么你后头的那句话,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被废之人所生之子,怎么可能还有机会继承大统,”金秀继续说道,“,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所以十二皇子已经,大概是不可能了。”

    “而且本朝立贤不立嫡,十二皇子本来就没有多少胜算,南氏只是他的累赘,和最大的枷锁。”

    她所知道的十二皇子的事儿不多,无非是借助了后世之中一部大红大紫火遍全国的连续剧里头的配角人物出彩,这才稍微知道了永基其人,根据史料的记载,这个人好像文采武功都是一般,不见得多少突出,唯一在史料上记载过的,也就是给永盛皇帝修撰他的诗文合集而已,后头就默默无闻了,金秀不记得有什么突出印象,可能是就无声无息的消没在历史的长河里面了吧。

    “这些事儿虽然不算秘密,但也不是世人皆知的,”纳兰永宁纳罕的打量着金秀,“你不过是寻常人家,就算是世兄在宫里头当差,但也不会知道这么多的事儿,何况这又算是朝廷上头的事儿,你一位姑娘家家的,如何知道这些?”

    金秀早就有所准备,她刚才出言发声,也早就想好了,她微微一福,“小女空暇时会在外头街上的书铺里头看书,那家书铺都有邸报,小女看了之后,也会想想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缘故,看多了,倒是有些心得。”

    “好,好,好!”纳兰永宁许久不说话,目光炯炯的盯着金秀,突然之间,拍手叫好,他朝着边上的富祥笑道,“世兄生了一位好女儿啊!这样的眼界,这样的言辞,我是许多年没见过了!别说是什么女儿家了,就是咱们护军八旗的少年子弟,出众的也只是会读书而已,没有几个能有世兄女儿这样的眼界啊!”

    富祥原本是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做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来,一来实在两人说的话听不太懂,二来偶尔听懂的那几个字,也实在是心惊肉跳不敢多听,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听到纳兰永宁说了这么一句夸奖的话,富祥忙就蹦跶了起来,“不敢,不敢,宁老爷,您过誉了。”

    “不是过誉,”纳兰永宁喜滋滋的打量着金秀,“我说的可不算全是恭维的话儿,你这女儿啊,只是可惜了!若是为男儿身,日后当官出仕,就靠着这个眼光,不管说部堂高官,起码一个红顶子,是逃不了的!”

    大玄朝官服制度,四品之上的官儿头顶的管帽上,都是用红玛瑙作为装饰,当然更高级的会用更好的宝石,四品之下的都用青绿之色的宝石,所以这个红顶子,说的就是四品以上的官儿,大玄朝四品的官儿,在地方上是一省首府的知府,在中枢是各部里头各司的郎中,威风赫赫,可以说是非常高的位置了。

    纳兰永宁这个话儿,可真的是十分奉承富祥了,富祥忙笑道,“宁老爷说笑话了,秀儿是什么牌位上的人物,当不起您这夸奖。”

    “我可不是说笑话,”纳兰永宁放下富祥,又问金秀,“你说了刚才的话,我都十分同意,只觉得虽然有这个意思,但若不是你这么一说,理一理里头的事儿,还真的有些道不明白,这会子,我倒是要再请教:依你之见,这么多皇子里头,那一位阿哥,能够有这个福气,承袭大统呢?”

    金秀嘴巴微微张了张,随即没有说自己个想说的话儿——她抬起头看着富祥那焦急的样子,心有所悟,今个自己说的话,已经是太多太过分了,再说下去,真的只怕是要说到犯忌讳的事儿了!

    她随即换了言辞,“宁大爷,万岁爷春秋鼎盛,如何能说这些话儿呢?小女子不敢说。”

    纳兰永宁猛地惊醒,今个这话自己个也问的太多了,没想到面前这位普通的护军八旗少女,还如此的知进退!他点点头,“你说的极是,圣天子在位,本就不该多说这些,咱们也只是内室闲谈,却也不必说这么多了。”

    纳兰永宁既然是惊讶于金秀的特别,于是又特意和金秀说话,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儿,也不能算是套金秀的话儿,但也是特别要想知道金秀这个人,一番交谈下来,纳兰永宁十分满意,富祥这老鸦窝里头,赫然出来了一只金凤凰!等闲的人只怕都比不过她,谈吐从容,说话流利,虽然带着一些豆蔻少女的青涩和害羞,但落落大方,看事情看人倒是与寻常人不同,家长里短的擅长,纳兰永宁原本不擅长,不过说起这天下的事儿,富祥的这个女儿,虽然很多人情世故不太清楚,但地理和历史都较为了解,显然不是一般人就看看书,能做到的。

    且偶有发言,都十分精彩,令人忍不住生出拍案叫绝之感,这一番交谈下来,让人不禁忘记了时间,纳兰永宁心里头还记挂着别的事儿,这才回过神来,见到窗外夕阳欲坠,不禁一笑,“我才知道这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是什么了!今个和世兄、还有世兄的女儿这么一番谈论下来,还真真是险些忘了时间,”他适才也问了金秀的名字,又问了年岁,这时候笑眯眯的对着金秀点点头,“日后若是得空,就来我府上,我那边虽然清减,却也还算是不错,家里头的藏书也不好,金秀侄女若是能过来和我说说话,我是必然高兴的,哦,”他又看向富祥,“只怕是世兄不舍得她出门。”

    富祥自然不会说不舍得的话儿,“能被宁老爷看中,是她这个丫头的福气,只是怕到底府上事儿多,秀儿去,就是叨扰您一家子了。”

    “绝没有的事儿。”

    “绝没有的事儿,”纳兰永宁笑道,“今个一来,才知道金秀侄女儿心思细腻,才干了得,我以前竟然都不知道,可见世兄你不厚道,咱们家既然是通家之好,如何能够这样自己个藏着好女儿,不拿出来给世交府上认识认识的道理呢?”显然,从言语上听出来,纳兰永宁对着金秀十分的青眼有加,这样赞许的话儿都说出来了,纳兰永宁朝着屋外喊了一声,一直守在外头的长随迅速的进来听吩咐,“告诉家里头,只要是世兄这里的金秀侄女儿来,若是我在,就直接通传,若是我出门去,就带到太太那边去,听见了吗?”

    “嗻。”

    纳兰永宁这会子可真的要走了,时候不早,富祥请纳兰永宁留下来用饭——这话也就是玉芬不在面前,若是被玉芬听见了,只怕是当即要跳了起来,这家里头还有多少余粮?怎么就够招待人家的?宁老爷这样的人,难道就是简单家常炒几个菜就够了?总是还要再去四牌楼边上的大酒楼“步步升”,请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并两壶好酒来招待这才像样,可自己家里头这还能有请客的资格吗?还有钱吗?就知道打肿脸充胖子!

    所幸纳兰永宁也知道自己个不合适在这里头久待,毕竟两家不是一样的人家,自己若是呆久了,再还留下来吃饭,这可就是没有什么眼力价了,“如何可以再叨扰?”纳兰永宁笑道,“今个是中秋佳节,乃是阖家团圆之日,我若是再待下去,未免也太不识相了,再者,我府上也等着我回去赏月吃月饼呢。今日清谈已然尽兴,若是过了度,那反而不美了。”于是就要起身离开。

    富祥原本有些恍恍惚惚,这时候也只是应命和金秀一起送出去,金秀看到了父亲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昨个的事儿,富祥适才已经和纳兰永宁说过了,可纳兰永宁还没有表示,这个事儿若是今个不说,难道还预备着什么时候说?她连续看了好几下富祥,可富祥浑浑噩噩,丝毫没有接上金秀那有含义的眼神,金秀心里头大急,自己这个老爹,可真是没心没肝的!这要上战场了,倒是一点也不急!

    于是没办法,富祥忘了说,也就只能是金秀出面了,她充当一次花木兰替父从军,“宁老爷,原本这件事儿倒是不应该麻烦您,只是您到底是阿玛的世交,”说这个词儿金秀还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打蛇随棍上虽然不是自己的风格,但是为了自己的老爹,也只能是拼了,她红着脸继续说道,“阿玛在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干的好好的,可没想到兵部下了贴,点了他的名儿要去丰台大营效力,我想着要去缅甸打仗,这到底是山高路远,又九死一生的,实在是担心的很。”

    “您瞧瞧,这事儿,能不能帮衬一二?若是能成,我们全家都感激宁老爷的大恩大德!”

    纳兰永宁微微一笑,摇摇头,金秀看这个样子不免就有些失望,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这事儿倒是我帮不上什么忙,侄女儿可知道,我这纳兰家里头,除却我过世的阿玛当过一任武官外,其余的都没有在兵部任职过,我昔日也是在内务府的任上退了下来,兵部那边可没什么关系,而且这事儿,若是兵部下文书之前知道了,或许还能转圜,找几个中人说和说和,看看有没有改变的可能,只是如今么……”

    纳兰永宁继续说道,“这事儿,是办不成了,世兄这一趟缅甸,只怕是真的要去。”

    富祥脸上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金秀也是如此,纳兰永宁见到如此,又是矜持一笑,“不过,也不是没有什么可能,金秀侄女儿,什么时候得空了,来我府上一叙,如何?”

    这时候出了门,车把式和长随扶了纳兰永宁上了车,纳兰永宁又要富祥不必再送,“世兄自便就是。”大马车离去,留下了两人站在门口。

    富祥眼看着大马车驶出了西北条子胡同口,这才转过身来,有些唏嘘,“瞧着纳兰家也是没有以前好了,若是以前,我听你爷爷说过,那府上门口是人山人海都是上赶着要拜访纳兰家老爷的,哪里像是如今宁老爷这样还有空出来会客的?”

    他看到了金秀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安慰金秀,“大妞你也不必为了我的事儿着急,无非是去前线,也不见得肯定要上战场,我这不过是侍卫出身罢了,还能上场杀敌不成?若是真的轮到我上战场,只怕是大玄朝都要亡了!”

    富祥倒是粗大条,这会子反过头来要劝金秀了,金秀嗯了一声,“这事儿倒是要再看看,”她对着富祥说道,“阿玛,您说的不错,大概是不用上战场的,但是这凡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要未雨绸缪的好。”

    “可这宁老爷也说了,”富祥不以为然,“他帮不上忙,我和你说,这纳兰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自然是比咱们无论如何都要强的,可如今也远远不如从前了,他家的老太爷,是当过中堂不错,可那也是康宁朝的事儿咯!”

    纳兰家的确是已经慢慢衰落,可能是因为明珠参与了夺嫡之争,又失败了的缘故,家里头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唯一成器的“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一位长子,却又因为得病早早的过世,徒留了一个护军八旗第一诗人的称号罢了,当然,金秀所学的知识并没有仔细到明珠的纳兰家日后所有子孙都记住的份上,但是大玄朝这么些年下来,也没有再听说过纳兰世家再出什么优秀的人物。

    所以根据富祥和玉芬的描述,原本这位宁老爷的父亲还当过山西都统,这是正二品的武官,虽然地方官比中枢官同等级比较也稍微低一些,可这也是正正经经的“红顶子”了,但到了纳兰永宁这一代,他也只是当过几年内务府里头的官儿罢了。

    纳兰世家在富祥这一家看来,真真是巨无霸,可实际从他们自己家族的表现来说,可真的是步步衰退了,昔日纳兰明珠权倾朝野,康宁皇帝都忌惮三分,若不是大玄朝家法律法森严,护军八旗差不多是皇帝的家奴,明珠要造反这个不敢说,可再出一个胡惟庸,也是寻常之事。

    本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纳兰世家这不过是三代之后,就已经是如此的风流云散了,纳兰永宁如今赋闲在家没有差事儿,估摸着身上或许有什么能拿点禄米的爵位,但如今物价飞涨,就算是猪肉也要四十文一斤了!这样的物价,只怕是一点点的爵位,还不够家里头几个仆人开销的。

    人只要没有在官场上有差事当着,没有几年,这个家族这个人,基本上就销声匿影了。

    何况这样的家族,素日里头和元家的生活需求必然是不一样的,元家虽然不至于说穷的要饿肚子,他们现在,包括金秀和二妞等人,可能最大的愿望,就是家里头富裕一些,能够吃好饭,穿好衣裳。

    但是纳兰世家自然是不会要求这个,他们的希望,肯定是能够重振家族的荣光,回到昔日明珠当政时候的那个社会地位,但按照目前的趋势来看,纳兰永宁已经赋闲在家,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若是真的对着富祥去缅甸的事儿无法帮忙,那么说来,他的影响力也是在逐步下降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推托之词,也是说不定。

    论起阶级稳定来说,可能还是富祥这边的元家更为稳定呢。起码富祥如今家里头还是普通的人家,没啥变化,皇城根下底层护军子弟人家,都是如此,没啥好变化,也没有什么变坏的样子,日子如水,不咸不淡的过着。

    人往往在很多时候身处时代的大潮之中恍然不知,在后世人看来,时代的大潮来的迅速和猛烈,很难想象当时的人为什么反应寥寥,但具体到真实浸润进当下之中,大家伙都对着时代大潮反应近乎于无是有原因的。

    时代大潮来势汹涌,大势无法可挡,但是大潮涌入了这个当下的社会之中,反应到每家每户身上,可能只是一点点水流,甚至一点水流都没有,仅仅是几个泡沫,打在人的身上,恍然不知。

    就比如富祥这一家子,玉芬是出于女性天生的担忧,才会说觉得去云南打仗是很危险的事情,但是富祥还觉得无所谓,好像仅仅是去西山打猎一般的轻松,缺乏对于缅甸之战严重性的认识。

    但是金秀非常的清楚,永盛皇帝的十全武功,最不足道和最为惨痛的,只怕就是这个征缅之战!死伤无数靡费银钱不说,就连战局也只是打了一个平手而已,或者说句不是为尊者讳的话,缅甸之战,实际上是失败的,寸土未得,伤亡惨重,部堂级的高官。

    失败的话意味着死亡会更凶残,父亲这一去,还真的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将来!一旦家中的男丁过世,元家靠着这几个孤儿寡母的,日子如何过?金秀不敢想下去了。

    富祥浑浑噩噩,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还张罗着玉芬等人摆桌子在外头吃了晚饭后赏月,金秀暗暗叹气,非常头疼,穿越到这个时代,这个家里头,自己才十三岁,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被迫当上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就要为全家人的将来而担心了。

    一家人胡乱吃了饭,于是就搬出了凳子桌子等,在院子里头等着月上中天,桂大奶奶自然也是要来的,她又因为纳兰永宁对着自己的轻视感到忿恨,又因为纳兰永宁亲自来元家看看感到很是体面,又因为觉得纳兰永宁和富祥在里头说了这么久的话儿而感到艳羡——她还不知道纳兰永宁是和金秀说了好久的话,若是知道了,只怕是要发疯不可。

    但是这会子情绪复杂的桂大奶奶,可不会轻易绕过她这弟弟一家,一下子说茶不够热,又嫌弃椅子不够高,没有软绵的垫子,如此折腾了好久,这才心满意足的坐了下来,复又颐指气使的要二妞给她捶背。

    “刚才迎接宁老爷,可真是累坏了,我说弟弟,”她对着富祥说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从咱们阿玛到现在这么多年下来,纳兰家的老爷,可是一次都没来过!这可是天大的体面!你怎么不留下他来用晚饭?没钱?不能够!”桂大奶奶挑鼻子竖眼的,“就算是拿出一两银子来置办酒席也该留下人家!免得人家说咱们,一点礼数都没有!你这个当家的,若是外头名声坏了,可还怎么撑起这个家。”

    金秀心里头暗暗腹诽,便宜话谁不会说?你倒是这个时候人都走了才说这个话儿,富祥忙点头,笑道,“姑奶奶说的极是,下次若是宁老爷再来,我必然是留住请他用饭的。”

    夜里头没点灯,众人都是黑灯瞎火的坐着,天边只是微微有些发白,大家没瞧清楚桂大奶奶的脸色,但是都听到了她突然发出来一下巨大响亮刺耳的冷笑声,“下次?哪里还有下次?贵人这难得来,今个若是招待不周,下次怎么还回来?你可真是痴想妄想!嘿嘿,别说是宁老爷亲自来了,只怕是日后你去登门拜访,人家都不见得搭理你!”

    桂大奶奶说的如此果断决绝,金秀倒是不好意思说出纳兰永宁盛情邀请自己个去纳兰府作客的事儿了,既然是自家人,那总不能说是当众做出打长辈脸的事情不是?

    只是天不从人愿,金秀谦逊,可别人不会这么想,众人正在院子之中坐着,不远处似乎有灯光过来,敲了敲元家的门,二妞忙去开门——这么一下也可以少一些给桂大奶奶捶背,看清楚了来人,二妞忙喊道:“阿玛,奶奶!有人送东西来了!”

    送东西来了?全家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元家寻常人家,交往的人少,今日是中秋节,也不是送礼的日子,哪里会有人来送东西?

    富祥忙起身出去,一问之下,却原来是纳兰家的人,说起来白日里头也见过,就是纳兰永宁的那个长随,他自我介绍名唤作是“长贵”,乃是纳兰府的“家生子”,从小伺候纳兰永宁的,身份倒是和其余的人不一样,说话不卑不亢,也不会因为元家破败而有什么轻视的意思,依旧是客客气气的,说的话也很是让人听着舒服。

    “我们老爷吩咐了,说今个冒昧前来,没有和富老爷先打招呼,实在是不恭敬,原本是要留下来陪着富老爷赏月的,只是家里头也还有事儿,不能够抛下来,所以特意送了一些吃食过来,”长随手里头点着灯笼,刚才那微微的亮光就是他带过来的,“说今个是中秋节,合该吃一些月饼瓜果等。”

    后头的人递上了一个大食盒,富祥忙接过,结果没想到那个食盒极沉,显然里头的东西很多,富祥忙要请长贵进来坐一会,长贵垂着手笑道,“府上还有差事儿,不敢耽搁,敢问福老爷您家的大格格可在?”

    金秀从后头探头,那灯笼照到了金秀半张脸,看上去颇为清丽脱俗,“您找我呢?”

    “不敢当,”长贵微微弯腰,“我们家老爷特意吩咐,给姑娘您带了一个盒子来,说是一个小玩意,请姑娘留着玩,或者是赏人,都成。”

    于是又送上了一个小木盒子来,金秀看着富祥,“阿玛,您看?”

    富祥觉得大概也不过是一个小玩意,纳兰永宁赏人的,拿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点点头,“既然是宁老爷赐的,你就收下来罢。”

    金秀福了福,这才收下来了那个盒子,既然是礼已经送到,长贵也就是不再停留,打了个千就走了,富祥拦不住,“多少也要吃个月饼再走也不迟啊!”

    二妞掩了门,几个人回到了院子里头,玉芬起身,奇道,“这宁老爷,怎么又送东西来了?”

    福祥坐下来,这个时候月亮慢慢的爬上来,院子里一片清亮,富祥把送来的那个大食盒打开,“哟呵!”了一声,连忙朝着外头端菜,众人原本只是清谈,也没有说预备下什么酒菜赏月,桌子上本来是空荡荡的,富祥朝着外头端菜,不一会就马上将小桌子放的满满当当了,金秀瞧见那有四样小菜:松仁小肚和酱羊蝎子,油炸花生米和八宝拌菜,两个果碟:四个秋梨和八个香芋,并一大盘月饼,还有一壶酒。富祥虽然素日里头喝不起什么酒,但是男人嘛,总是非常明白什么是好酒,他只是凑在酒壶边一嗅:“这是玉泉春!用玉泉山的水酿的,好酒啊!”

    这可是丰盛之极的酒菜了!众人面面相觑,真是有些想不到为何纳兰永宁会如此客气,这个酒菜可能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吩咐一句家里的奴才准备起来就是,可在元家一家人看来,大约是过年都没有这样的大吃大喝过,玉芬有些诧异,“这……爷,”她对着富祥狐疑的说道,“宁老爷怎么送了这么多酒菜来?”

    “谁知道呢,”富祥喜不自胜,他见到美酒就高兴的不得了了,哪里还有想其余的东西,“许是宁老爷觉得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罢?”

    众人皆是有些惊讶,除却二妞对着月饼和果子蠢蠢欲动流口水外,玉芬和金秀娘俩在想着不对劲的事儿。

    玉芬心里头在想,这纳兰家以前也没有表现的和自己这边多少亲近,人家嘴里说是世交,可咱们配吗?不过是帮闲过几年罢了,这算的上有一些香火之情是没错的,但是也不会说这样送酒送菜的亲近,这无事献殷勤,可真是让人有些害怕。

    金秀心里头却在想,这自从长贵来了家里头送东西后,桂大奶奶一言都不曾说过,只怕是被当众打脸心里头正在憋着一股气呢,这若是不快速的化解了,只怕等会她闹脾气来,这个中秋节就是没法过了,一定要趁着她还没发飙的时候先稳住她才行。

    富祥高兴的摇头晃脑,一叠声的就要二妞去拿酒杯,金秀左右看了看,特意看了看桂大奶奶的脸色,见到她的脸在月光之下分外的铁青,于是忙出言要灭火:“阿玛!”她先对着富祥说道,“今个宁老爷来拜访,若不是姑爸提早预备了叫我和二妞打扫,只怕是今日就要丢人了!姑爸又辛苦等着宁老爷来咱们家,今个最辛苦的就是她老人家了,依我看,你应该给姑爸敬酒才是!”

    说完了又拿眼一直看着富祥,富祥看懂了金秀的眼神,忙点头,“是了,是了!二妞,二妞!给你姑爸也拿杯子来,”富祥吩咐小女儿,“今个姐姐您辛苦了,”富祥嬉皮笑脸,“好歹也要陪弟弟喝一杯才是。”

    “都和你这样喝醉了挺尸才好吗!”桂大奶奶呵斥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言语,二妞酒杯筷子拿来,众人一时间就吃开了,桂大奶奶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好像刚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喝了一杯酒,又吃了两条松仁小肚,看着金秀若有所思,金秀正在和二妞一起抢着吃香芋,开心的不得了,这是难得的休闲时光,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玉芬吃了半个月饼,再就舍不得吃了,就要剩下的半个再让给二妞吃,富祥喝了半杯酒,嚼着花生米对着玉芬笑道,“你也辛苦了,何必给她这半个,你自己个吃了就是了,宁老爷客气大方,咱们应该生受了才是。”

    玉芬笑道,“是,都听爷的。”

    一家子其乐融融,桂大奶奶没有发脾气,显然今日这赏月是非常好的氛围,夜深月上中天,天地之间一片洁净明亮,这一日有酒有菜,又有如斯美景,可以说是极好的日子了,富祥还灌了金秀一杯酒,“你也该学起来喝酒了!”富祥笑道,“日后总是要学会的。”

    白酒倒是有些呛,金秀咳嗽了好一会,不过也好,喝了一杯,身上就热乎乎的,晚间在室外却也不怎么感觉冷了。

    桂大奶奶安静了好久,这根本就不是她的性格,金秀还在提防着她发飙,可她今个偏生没有什么发飙的迹象,于是也就放下心来,一同赏玩月亮,刚才上酒菜之前,就已经祭拜过了兔儿爷,这会子大家伙吃了一点酒菜瓜果月饼等物,只见到月光如水如纱,月华大胜,月亮犹如银盘一样挂在天空之中,光芒四射,无比晶莹透亮,这个时代之中的夜空没有什么光污染,月亮看的清清楚楚,玉芬抱着二妞在怀里头,朝着月亮指指点点,说着以前的故事。

    “瞧见没有,上头呀有一棵大桂花树,桂花树下头蹲着两只玉兔呢,一只是兔儿爷,一只是兔儿婆婆,树边上的有一个人拿着斧头,一直砍那桂花树,他砍一下呀,桂树就被砍出一道疤痕,可他拔出斧头的时候,那疤痕一下子却又不见了,所以他呀,要一直不停的砍,一直不停的砍,可是桂花树呀,永远都砍不倒。”

    “这个吴刚,为什么要一直砍树呀?”二妞瞪大了眼睛,看着月亮发呆。

    “因为他做错了事儿,天帝要惩罚他,”金秀笑道,她拿了一个月亮细细的吃了,又说起了后羿射日,王母赐药,嫦娥奔月的故事,不仅是二妞听得津津有味,一家子都听得入神了,“倒是不知道你还知道这么多的故事!”玉芬对着金秀笑道,“以后二妞要听故事,那就都交给你了。”

    月上中天,吃酒吃月饼也吃的差不多了,二妞揉揉眼打了哈欠,玉芬也呆不住,想着要回去歇息,富祥喝酒喝的差不多,也觉得酒足饭饱,够了。大家伙都热闹过这会子想睡觉,只是桂大奶奶还有话说。

    她憋了许久,这个时候突然发话了,“大妞,瞧瞧,”她名正言顺的发号施令,“这月亮没什么可看的,刚才宁老爷还特意送了一个盒子给你,给大家伙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的好奇心永远是最强烈的,这么一说,原本有些困的二妞也不困了,目光炯炯的看着金秀,也想知道这盒子里头是什么好东西,众人刚才被这丰富的观月酒菜给震惊住,一时间倒是忘了金秀还单独拿了一个礼物。

    金秀拿起放在一旁的盒子,打开一看,众人都起身,围了过来,只见到盒子里头放着一个长命锁,样式有些老旧,桂大奶奶拿起来仔细对着月光一看,很是失望,“吓,我还以为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是一个铜做的长命锁,这还是个旧的,值不了多少钱!”

    “要我说,这纳兰家可小气了!”桂大奶奶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又来了精神,“这好酒好菜都送了,怎么送这么一个旧的长命锁给大妞?宁老爷当长辈的,这见面礼给的也太小气了些!这东西,”

    桂大奶奶将那长命锁不屑的丢回到了盒子里,长命锁撞在了盒子的内壁上,发出了一声发闷的响声,她起身,脸上带着似乎战胜了什么的得意笑容,“我屋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个呢!二妞!明个你听话,姑爸就给你两三个玩玩!”

    桂大奶奶似乎是得胜归来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玉芬眼瞅着桂大奶奶进了自己屋里头,这才悄声对着金秀说道,“人家好意给你的,无论是否贵重,都要好生放好了。”

    “是,奶奶说的极是,”金秀将那个盒子合上,她可没有像桂大奶奶那样子的势利眼,“我这就拿回去放好了,日后再去纳兰府上谢过就是。”

    “你怎么还要去纳兰府上?”玉芬有些奇怪了,“难道你去,人家还会见你不成?你阿玛去府上,人家也是不见的。”

    喝得有些熏熏然的富祥打了一个饱嗝,“咱们大妞,可是说话说的极好,宁老爷喜欢的很呢,说了秀儿只要过去,必定是要见的,可比我这个当阿玛的……嗝,有面子多了。”

    “宁老爷对着秀儿这么好?”玉芬听到这话就更是担心起来了,她看着月光之下的女儿,只觉得分外的好看,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出落的标致,好像是水葱一般,宁老爷对秀儿这么好,难道?

    ——

    纳兰永宁回到了什刹海边上的宅邸,进了二门,内管家上前给他换衣裳,纳兰永宁问:“太太呢?”

    “太太在后头预备着府里头分发给各方的月饼,说老爷若是回府,就请去她屋里头,晚上赏月的东西也一概准备齐全,就等着老爷过目了。”

    纳兰永宁笑道,“太太预备好就是了,怎么还要我来看过?”

    他换好了衣裳,又在内书房喝了杯茶,想到了适才金秀所言的事儿,不有心有感悟,于是又拿起案上的一本书《国朝实录》津津有味的看了一段,似有所悟,又提笔写了几个字在纸上,这才放下书卷,到了自己夫人的屋里头来。

    纳兰永宁的妻子也是出自名门,同样是出自护军八大姓的索绰罗氏,门第是够的,只是家世到底不算上佳,不是那家最当红的人物子女,不过待人宽厚,也十分会料理家务,纳兰永宁赋闲在家和妻子偶尔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有娇妻在侧,也是很幸福的神仙日子了。

    见到纳兰永宁回来,索绰罗氏忙迎接了上来,她见到纳兰永宁脸上似乎颇为高兴,于是问道:“老爷这出去了一会,遇到了什么?脸上都带着笑意了。”

    纳兰永宁上了炕,盘腿坐下,对着索绰罗氏笑道,“我这随意出门,也不过是随意去一瞧昔日帮衬着咱们家过的一户人家,无非也就是解闷罢了,可是没想到,”他身子坐在炕上,隔着炕桌对着索绰罗氏微微前倾身子,“这一户人家的大女儿,谈吐不俗,眼光独到,我实在是有些吃惊,这寒门里头竟然有一只金凤凰!”

    索绰罗氏奇道,“论起来,老爷见过的女孩子也不算少了,竟然如此看重这位姑娘?”

    “的确是奇才,”纳兰永宁想到了适才在元家听到金秀说的那几句话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都十分的惊讶,“眼光毒辣,根本不像是十几岁的姑娘家,倒是像官场上混了好些的人。”

    “一个姑娘家有如此了得?”索绰罗氏也很是惊讶,“看来这元家了不得啊。”一家的主妇迎来送往肯定是什么人情世故都要照顾周全的,所以她还是知道元家的,“他家里头也有打发人上来请安问好,我倒是觉得关系远,也没特别招待他,若是老爷看重,我以后要注意着点是了。”

    这也原本是寻常之理,就算是这些大户人家有钱一点,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迎来送往,厚礼对待的,若是如此,那么家里头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些穷亲戚和穷朋友来挪借。纳兰永宁点点头,“你说的极是,我瞧着她家里头还艰难,咱们能帮一把还是要帮一把的,这到底是太爷当年的老交情,”他告诉边上听吩咐的中年仆妇,“家里头有什么吃食?不拘什么,拿一个盒子去元家,让长贵去,就说是我冒昧前来,这是请他们一家子赏月的。”

    中年仆妇蹲了蹲,索绰罗氏问:“老爷既然看重元家的那姑娘,是不是要特别赏个什么给她?”

    “夫人说的极是,”纳兰永宁赞许的点点头,“你不说,我倒是忘了这一茬,唔……”他沉思了一下,“你不拘什么拿个物件来,不必贵重的,”于是仆妇又去拿了一个长命锁来,用盒子装了,让纳兰永宁过目,纳兰永宁又叫人送了什么东西来,这放了进去,小心的放好,合上盒子,拍了拍,脸上露出了一丝别有用心的微笑,“这东西送过去,想必就知道了。”

    索绰罗氏没有注意到纳兰永宁的小动作,见到仆妇拿了这么一个旧的长命锁出来,不由得嗔怪道,“老爷既然就是赏识人家,给东西自然是要给最好的,这东西还是外头送进来,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也不算金贵的东西,还是铜做旧的,送人怎么好意思送这个?”

    “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纳兰永宁笑道,“是小物件,可我也是花了大心思的,若是能入了我的眼,她日后的前途,”纳兰永宁拿起盖碗喝茶,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那她,包括元家的造化,就到了。”

    索绰罗氏惊奇的看着纳兰永宁,“老爷的意思……难道是看中这个女孩子,想要把她娶进来,给大爷当儿媳妇吗?”

    “恩?”纳兰永宁不妨索绰罗氏提出了这个话头,微微一想,哑然失笑,“这也未尝不可啊?”他想到了大儿子,于是就问身边的仆妇:“大爷呢?唤他来见我!”

    仆妇脸上露出一丝慌张之色,“大爷还在书房温书呢。”

    纳兰永宁冷笑一声,“哼,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他会温书?只怕是在睡大觉!赶紧着把信芳叫来,我有话儿要问他!”

    仆妇看了索绰罗氏一眼,见到主母没什么话儿要说,于是出去通传了,索绰罗氏说道,“今个可是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可不能吓他。”

    “他都几岁了,还怎么会吓到他,”纳兰永宁哼了一声,“你也无需担心什么,今个我就问他几个事儿,若是答得好,我自然也就不会为难他。”

    索绰罗氏见到纳兰永宁如此说,自然也不会多言语,老子教育,或者是教训儿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她可没有办法都拦住。

    不一会,外头掀开帘子,进来了一位嘴角带笑,颇有些放荡不羁的少年,他快速的朝着盘腿坐在炕上的纳兰永宁打千问好,“给老爷请安,”转过头来,又朝着索绰罗氏咧嘴一笑,“额娘好。”

    索绰罗氏慈祥的望着纳兰信芳,这是她和纳兰永宁的长子,如今也就是才十一岁,家里头吃穿的好,虽然才十一年,可也早就生了一副高大的身材,嘴角还冒出了淡淡的绒须,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看上去倒是很有精神,只是觉得不太正经。

    纳兰永宁听了妻子的劝,也不欲做出一副严父的样子来,“我今个在外头听了不少的话,倒是觉得有些道理,”他示意让仆妇给端张凳子来,放在地上,“所以回来问问你,”纳兰永宁把盖碗放在炕桌上,目视纳兰信芳,“听听你的意思。”

    纳兰信芳调皮的笑道,“老爷在外头和高人们讨论事儿,儿子如何知道,只怕是不通……”纳兰永宁瞪了他一眼,纳兰信芳顿时缩头,“是,儿子听老爷的。”

    纳兰永宁也不去问宫里头的事儿,若是问南氏的事儿,只怕是真的觉得他答不上来,这毕竟是宫廷内帷之事,和寻常官儿都没什么干系,更别说和寻常人了,他就问另外的话题:“本朝的事儿,我也不来问你,历朝历代的兴亡,你可以知道,既然温书过了,我且问你,这唐朝,亡于什么?”

    “老爷,”纳兰信芳苦着脸,“这些事儿儿子如何得知?”

    纳兰信芳才十一岁,正在读书,不知道这些家国兴衰的事儿也是寻常,但他这个老子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不是和先生说,自己个是最不爱看经书了?只是喜欢看这些史书?怎么,我就在问你这唐朝覆灭的缘故,你倒是和我说自己个不知道了?那你素日里头在看什么?”

    能看什么?无非是《太真秘史》这些闲书罢了,纳兰信芳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的倒是想出了一个说辞:“我知道了,老爷!唐朝亡于美色!对,是极,唐朝亡于杨贵妃,唐明皇烽火戏诸侯,害的天下诸侯离心,后头有叛变,这就没人来救了!唐朝就忘了,老爷,是不是这个?”

    很显然,纳兰信芳答错了,于是被罚跪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纳兰永宁才开恩让他起来一起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