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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多前,会试放榜。

    当长公主得知自己预言成真,便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要把自己和赵守正的事情,一股脑儿告诉皇兄。

    其实就是不担心赵郎中状元,她也早就想跟隆庆坦白了。

    嗯,没人管的寡妇就是这么任性。

    但这并非脑袋一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首先,她府上的安全是由锦衣卫负责,虽然锦衣卫如今麻烦缠身,不大敢管闲事。但东厂的人都从北镇抚司调配,难保三传两传传到冯保耳朵里去。

    冯太监知道了,皇兄就知道了——到时候万一皇兄搂不住火,让人把赵郎喀嚓喽,她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所以不如自己先告诉皇兄,争取主动,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保准皇兄不敢动赵郎一根指头。

    其次,她判断皇兄虽然会火大,但应该不会怎么着赵郎,更不会怎么着自己。

    因为皇兄他是个善良,且极富同理心的人啊。裕邸时惶惶不可终日的那段生活,让皇兄很容易同情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

    比如她这个遭遇比皇兄还可怜的妹子。

    皇兄他就忍心棒打鸳鸯?看到自己唯一的妹子,从此失去灵魂,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嗯,长公主准备以出家威胁皇兄,估计用不着上升到自尽的程度,心软的跟棉花似的皇兄,应该就会妥协的。

    第三,则是因为西山煤业的缘故了。

    赵昊在西山大举收购废煤窑的事情,自然要跟长公主通气了。

    殿试闭关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底,他让孙胖子把二月的账算了算,果然如所料,大概能赚五万两银子左右。

    这样加上之前赚到的三万两,两月就赚了八万两。

    赵昊让孙胖子去开了张四万两的会票,揣在怀里去长公主府报喜。

    长公主虽然知道煤藕赚钱,还是让赵昊拿出的巨款吓了一跳。

    京里那么多的皇庄皇店,一年下来也就是净赚七八十万两左右,难道就抵一个卢沟桥煤场?

    当然帐不能这么算,皇庄皇店开销多大?养活了多少蛀虫?

    能有这么高的净利,主要还是长公主以身作则,除了自己应得的那份,从不贪公中的钱财。

    只有上面人不贪了,才有底气去管下面人。所以长公主管皇室产业这些年,其实下头那些管事的、掌柜的全都苦不堪言。

    想想吧,连鸡公公这位大总管,一年辛辛苦苦,也才捞个万把两……

    有人说万把两够多了,可你知道皇室多少产业吗?光在京畿一带的田庄就有十几万顷,占顺天府耕地面积的三成还要多。更别说北京、天津、保定等地的上千个店面、买卖了……

    要是上头管的松一点,下面随便一个油水大的管事,说不定就能捞到鸡公公的水准。

    ~~

    而且宫里的用度多大啊。

    去岁朝廷又总是哭穷,任凭皇兄如何讨要,就是一个字,没钱。

    皇兄无奈,只好不断向妹子伸手,结果辛辛苦苦赚来的那几十万两,又陆陆续续全都补贴了宫里。

    问题是,就这么个费心费力捞不着好的差事,还有人整天惦记着……

    李贵妃的老子清河伯李伟,隔三差五就让老婆子去找闺女吹风。说什么长公主终究是个外人,你得自己得替太子看好了家业。

    不然咱老李家捞什么……哦不,不然将来等太子长大了,恐怕也不剩什么家底,早就长公主掏空给她儿子了。

    这些话,都是李贵妃以在陈皇后面前抱怨父亲不懂事的方式,让当嫂子的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去的。

    在景阳宫听皇嫂说完,长公主当时就掉了泪。

    她就知道李贵妃一家早瞄上自己手里的皇产了,只是怕因小失大,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果然一立太子,她就迫不及待开始了。

    陈皇后也拿自己做例子,劝长公主不要跟她争。

    人家李彩凤虽然是个泥瓦匠的闺女,可天生就是命好怎么办?当年她不过是裕王府的一个普通宫女,偶然被还是裕王的隆庆看上来了一发,结果肚子就有了动静。

    十个月后,便一举诞下了王长子,而且皇长孙,彻底替风雨飘摇的裕王稳住的地位。

    自那以后,她的地位便扶摇直上,由一个小宫女晋身为裕王侧妃,然后又成了贵妃。

    而陈皇后虽然是正宫皇后,但膝下无所处,如何与李贵妃争锋?

    便识趣的借口信佛养病,搬出了坤宁宫,到这犄角旮旯的景阳宫居住。

    是以如今后宫大事小情全都由李贵妃说了算了。

    而且陈皇后告诉长公主,李贵妃又要生了。太医看过说,仈Jiǔ不离十,还是个皇子……

    长公主闻言,一颗心拔凉拔凉的。好么,双保险了。这下怎么跟她争?

    只怕她诞下二皇子之日,就是跟皇帝摊牌之时了。

    那种情景下,隆庆皇帝连个不字都没法说……

    ~~

    所以长公主这阵子,一直在琢磨着该如何抽身,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了。

    其实何止这阵子?她早就有这觉悟了,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去岁给赵昊那么重的改口礼,年初又一口气拨给他一百管事,其实都是她在有意识的转移了。

    只是长公主有长公主的骄傲。就算要把皇产让出来,也得有个体面的退出才行。

    而不能让李彩凤那娘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说别的,单说一旦决定退出,有多少人要安排好去处?

    李伟父子不会用她留下来的人,她也不舍得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才,都让个瓦匠头子给糟践了……

    看着赵昊奉上的四万两会票。长公主万万没想到,当初爱心泛滥、母性发作的拍脑袋决定,居然就给了自己一个绝佳的机会。

    尤其是当赵昊告诉她,收购那些废煤窑的光辉前景后。

    长公主当即决定,立即让出皇产,把全部身家都砸到这上头去。

    但这又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此大手笔的投资西山煤矿,一定会惊动地方官、锦衣卫的。

    不用收购几千个,怕是几百个煤窑买下来,那帮联想力丰富的官儿们,眼前就已经出现流民大军杀入紫禁城的画面了。

    而且皇兄也不会放心,让一个外人来当自己的合伙人。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让赵昊变成自己人……

    他爹是我挚爱一生的初恋情人,他是我干儿,而且我准备让他当我女婿,皇兄你看这关系硬不硬?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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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有人看似聪明,却总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有人看似心思简单,却往往可以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结果总是能解决看似无解的问题,把人生的路越走越宽。

    好比我们敬爱的宁安长公主殿下。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入宫求见兄长。

    彼时,隆庆皇帝正在跟冯保愁眉不展。

    原因是冯公公接掌御马监之后,发现内廷禁卫居然缺编严重——勇士营定额五千,只有两千在营中;四卫营定额一万二,只有三千在营。

    皇帝一听都惊呆了,怎么这年头,连朕的亲兵都缩水严重啊?居然连定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这点人,怕是光宿值禁宫,都捉襟见肘吧?”

    “万岁一点没说错,禁卫分成两班轮值,勉强能巡逻下紫禁城。”冯保郁郁点头道:“陛下要是出巡,护卫肯定就凑不够了。”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恍然大悟:“怪不得言官们不让朕出宫一步,原来是为这个啊。”

    “是,原先西苑还有五千禁兵,去岁也被他们找借口裁撤了。”冯保咬牙切齿道:“臣去内阁理论,徐阁老把户部尚书找来,结果马部堂振振有词说,我们根本不缺编,反而还超编了三千人……文官们把御马监看管天下十九处草料场的人手,也统统算作禁兵了!”

    “万岁,那些只会放马割草的军户,也能算禁兵吗?”冯太监哭丧着脸道:“这不是欺负人家吗?”

    “那徐阁老怎么说?”隆庆皇帝巴望着冯保。

    “徐阁老当然是和稀泥了,让马部堂再拨点款子,可马部堂哭穷说,现在太仓里的银子,比臣的胡子还光溜……”

    冯保眼泪都要下来了:“那可能吗?臣从来都没一根呢。”

    “徐阁老便让记下来,说等银根宽裕了,优先给臣解决。”冯保吐出口浊气道:“不过是画饼而已……就朝廷如今这穷挫样,三五年别想缓过劲儿来。”

    “是啊。”隆庆深以为然道:“朕看到各地哭穷的奏章,愁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顿一顿,又叹口气道:“最近几个月连看都不敢看了,全都让滕祥直接送去内阁,这才能安然入眠。”

    冯保心说,嗯,这很心学。

    “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被裁掉的禁兵召回来,不然时间一长,人都不知去哪找了。”便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道:“不过只能咱们自己找钱了。”

    “哎,找钱找钱……”隆庆苦恼的挠挠头,他最近都有白头发了。

    绝不是肾虚白发,而是让钱愁的。

    “朕连订的那批绝妙瓷器都退掉了,上哪给你找钱去?总不能学那些败家子,变卖家产吧?”

    皇帝正唉声叹气,外头小内侍进来禀报说长公主来了。

    “哦,财神娘娘到了。你先下去,朕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搞点钱。”

    皇帝顾虑到待会儿,可能要跟妹妹低声下气,便把冯保也支出去了。

    ~~

    待长公主进了暖阁,冯保屏退左右、亲自上茶。

    然后退出去关上隔扇,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冯公公绝非特务的职业病发作,而是因为太操心御马监的征兵工作啊……

    ~~

    暖阁中,隆庆皇帝盘腿坐在龙椅上,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锦墩上的自家妹子。

    “宁安啊,过了年不大见你来呢。”

    “前几日才刚去看了皇后。”

    “那也不到哥这儿来?说过多少次了,再忙也有功夫和你说说话的。”

    隆庆本来就重情重义,何况今天还有求于人呢?那态度简直就不像个皇帝,倒像是他外甥在外甥女面前的样子了。

    宁安登时明白了,似笑非笑看着隆庆道:“皇兄又缺钱了?”

    “唉,要不怎么说手足兄妹心连着心呢。”隆庆讪讪一笑,点头道:“不错。”

    便将方才的事情讲给宁安,然后一脸着紧的巴望着宁安道:

    “你看,哥哥我这次真不是乱花,而是有正事儿啊……”

    “可皇账上确实没钱了。”宁安心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这真是天助吾也,便装模作样的叹气道:

    “年后给宫里那五万两银子,就是到处搜刮才凑起来的。结果开年营业的本钱又不够了,只能卖掉十几家店,勉强维持这样子。”

    “哎……”隆庆叹气道:“那就再卖个十几家吧。”

    “皇兄,这是杀鸡取卵啊!”宁安柳眉一竖、凤目一瞪道:“把那些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变卖了,往后你一家子要饭过活啊?”

    她这个要饭不是上街乞讨,而是跟户部讨要的意思。宫里的内帑和朝廷的太仓是分开的,皇帝也没法直接伸手。

    隆庆赶忙投降道:“你别瞪我,朕不过随便说说,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哎。”宁安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到隆庆面前。

    隆庆一看,足足五万两面额,喜滋滋接过会票道:“原来皇妹早有准备。”

    “这不是皇账上的,是我私人的。”却听宁安云淡风轻道。

    “哦?”隆庆一听,赶紧递回给妹妹道:“那为兄可不能要。让你私人出钱,还不如我变卖宫里的存货呢。”

    “给你就拿着吧。”宁安把会票拍回隆庆手中道:“这是我和旁人合伙赚的,没砸锅卖铁。”

    “那为兄就不跟你客气了。”隆庆也实在是穷的没法了,便红着脸收下那张会票道:“最近内库实在太紧了,回头松缓点,一定还你。”

    “不用了,你答应我件事儿就行了。”宁安目光闪烁的看着皇兄。

    “为兄啥时候不答应你来着?”隆庆不禁大奇,忽然觉得这钱有点烫手道:“到底什么事儿,还得贿赂朕?”

    “你先说你答应我,我再跟你说。”宁安伸手欲夺。

    隆庆将那会票护在肘下,终究是人穷志短道:“行吧,你说。”

    “就先从这买卖说起吧……”

    宁安便将当初,为了解决赈济流民的后遗症,和人合伙搞了个煤藕场,结果非但解决了问题,而且大赚一笔的事情讲给皇兄……其实她只分到四万两,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自己贴了一万两。

    隆庆起先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好赚的钱,但听着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了。

    “妹子,你们墩煤藕就很赚了,还要买几千个煤窑,这就过了吧?”

    “那得雇多少人挖煤啊?怕是把京外所有流民都拉去也不够吧,这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怎么办?”

    为免伤到妹妹的心,隆庆赶紧撇清道:“我当然对你一万个放心,朕是说那跟你合伙的人……”

    “那人你也可以放心。”宁安心里默默对赵昊说声对不起,为了娘的终身幸福,只能把你的功劳给你爹了。

    “我可以拿性命作保,他是绝对不会背叛皇兄的!”

    “那到底是什么人?”隆庆皇帝不愧是整天看艳情的主,这方面的敏感的不像男人。“听着关系很不一般呢。”

    “当然不一般……”宁安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石破天惊道:

    “我今天就来说来跟你说的——我俩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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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隆庆皇帝闻言,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在一起……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宁安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感觉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倍儿爽!

    “你们……”隆庆皇帝将两根大拇指勾起来,对在一起。

    “嗯。”宁安点点头。

    “他叫什么,你告诉朕。”隆庆皇帝笑着看向宁安道。

    “你要干什么?”宁安警惕的看着皇兄,总觉得他笑容有些渗人。

    “我要干什么?!”隆庆皇帝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暴跳如雷道:“朕要杀了,不,阉了他!”

    说着他使劲捶着桌子,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业障?居然敢勾引我妹子,坏朕皇妹清名,真当朕这个皇帝是任人欺负的小蜜蜂吗?”

    气急败坏之余,他不慎带出了羞耻,但覆水难收,只能愤愤嘟囔一句。

    “蜜蜂再小也蜇人!”

    “呜呜,你凶我……”却见宁安红了眼圈,抽泣起来。

    “难道不该凶吗?”隆庆神情一滞。

    “父皇驾崩的时候,你说有你在,什么事都会帮我抗的……”宁安哭得更厉害了。

    “不然我才不会跟你说呢!你个骗子哥哥……”

    “你先别哭,别哭。”隆庆看着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泪,登时就心软了三分,却仍板着脸道:

    “再说朕也没说你的不是,都怪那业障……”

    “是我死缠烂打追的人家。”宁安却幽幽道。

    “你?”隆庆大张着嘴巴,指着妹妹半晌,终究还是放下手指道:“你到底图什么啊?”

    “我这辈子就喜欢这么一个人,你说我图什么呢?”宁安红着眼圈道:“流连花丛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个寡妇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隆庆哭笑不得道:“那李和……”

    “我就从来没喜欢过他,是被父皇逼的。”

    “不说他。那为兄也记得,你结婚前,也有个喜欢的人儿吧……”隆庆皇帝这话,仿佛在比烂一般。“他叫赵什么来着,名字好像跟张师傅有点像……”

    “就是那个人儿!”宁安破涕为笑、满脸幸福道:“十六年后,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反对!”隆庆马上拍案道:“我大明没有再嫁的公主!”

    “就允许你们男人再娶……”宁安一脸不屑。

    “你挤兑我有什么用?”隆庆叹口气道:“就是朕答应你,又有什么用?那些文臣还不炸了锅?你想再来一场大礼议吗?”

    “一群王八蛋……”长公主一阵咬牙切齿。

    “啊,我想起他叫什么来了!”隆庆皇帝忽然一拍脑门,大声道:“叫赵守正!不错就是这个名字……”

    “不错,正是赵郎!”见皇兄想到了,长公主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摊牌道:“皇兄,你要是杀赵郎,我也马上不活了。你要是分开我们,不让我们再见面,我就去落发为尼,也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你自己妹妹!”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朕就你一个妹妹……”隆庆皇帝不由嘟囔道:“怎么能为了个业障不见哥哥,你也忒狠心了。”

    “你还要杀我的赵郎呢,到底谁狠心?”宁安没好气的别过头去,又丢出一张王牌道:

    “你要是不拦着我们,皇店的事情,我也不让你为难……我知道贵妃缠磨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可以让出来。”

    “那业障在你心里,还挺重要呢。”隆庆皇帝不禁吃醋道。

    不过他确实也被李贵妃烦的不行了,既怕她动了胎气,又不好意思跟妹妹开口,正为难的不要不要呢。

    “我只要赵郎,我们一起去西山挖煤也愿意。”长公主便紧攥粉拳表态道。

    “哎……”隆庆皇帝闭上眼睛寻思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的开了条缝道:

    “朕最多就是个默许,但不能让你和他公然在一起,这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顿一顿,皇帝语重心长道:“你我既然蒙祖宗荫庇,就得遵守祖宗成法……至少表面上不能违背。”

    “你都把祖宗搬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宁安听了那个心花怒放啊,其实从一开始,她所求的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堂堂正正在一起这个愿望,还是留在下一代身上实现吧。

    “成吧。”但面上,她就像受了多大委屈。

    隆庆又叹了口气,拿起帕子递给宁安道:

    “对了,皇产你也别都交出来,我看不如把皇庄给彩凤她爹打理。那些皇店还是归你管吧,他个泥瓦匠懂什么啊?”

    长公主听了心里很舒服,知道皇兄还是一样心疼自己。但她已经打定主意送李贵妃个人情,送一半、留一半算怎么回事儿?

    “不必了,兄长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在西山矿业里入一股吧,省得有人说三道四。”

    “嗬嗬嗬,贿赂朕。”隆庆开心的笑了,他为什么喜欢这个妹妹?亲的天生亲之外,还因为她总是源源不断的送钱给他花。

    当年在裕邸时,宁安就没少周济他,没想到当了皇帝,还要靠自己妹妹接济。

    你说让朕如何不纵容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怎么能叫贿赂呢?那叫进贡。”宁安拍了一记马屁。

    “哈哈哈,说得好!”隆庆龙颜大悦道:“不过你把皇店、皇庄都交出来,已经很很吃亏了,朕不能赚起便宜来没够。”

    “这样吧,就当这依然是天家的买卖。但不必汇入皇产总账。”说着他略一沉吟道:

    “如此一来,你依然可以打朕的旗号,但赔了赚了全是你的。”

    “皇兄……”宁安再一次淌下泪来,但不同的是,这次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动。

    自己虽然前半生凄苦,但后半生有赵郎和哥哥的宠爱,已是远超常人的幸福了。

    “还有,要给朕注意,不要,不要……”皇帝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板着脸咳嗽一声道:“你懂得,那样可就瞒不住了。”

    “皇兄你想哪去了?”长公主面似火烧,剜一眼隆庆道:“我们是清白的。”

    “呵呵,好……”隆庆干笑两声道,心说是啊,朕还不好色呢。

    不过跟妹妹说这种话题,已经尴尬的要死了,他点到即止的站起身,伸个懒腰道:

    “不错不错,朕招兵的钱有了,彩凤那里也有交代了,你也算如愿以偿了,可谓三全其美。”

    说着,忽然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就是便宜了那业障!”

    宁安吐吐舌头,反正目的达成了就好,还能不让皇兄嘴上出出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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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街夸官之后,新科进士还要去礼部参加琼林宴。

    围观的老百姓也过完了瘾,各回各家去了。

    李明月和李承恩拉着赵昊,要好好庆祝一番。但他估计老爹中了状元,家里肯定乱成一锅粥,还是先回去迎来送往一番,省得不慎得罪了哪路大佬就划不来了。

    兄妹俩便热情的非要跟着去帮忙,虽然估计这二位只会越帮越忙,但大喜的日子,哪有赶人的道理?

    三人便乘上马车,一路上高兴的谈天说地,赶往春松胡同。

    马车上,赵昊见李承恩兴奋的手舞足蹈,着实搞不清,这厮到底在高兴什么?

    怎么搞的比自己这个亲生的还激动?

    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府门口。

    赵昊还没下车,便听到一个熟悉的金陵口音高声道:

    “贵客有请入内用茶,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待他掀开车帘一看,那站在门口迎宾的,果然是范大同。

    赵昊揉了揉眼睛,心说我这是回南京了吗?

    “哎呀贤侄,你可算回来了。”范大同一看到赵昊,马上颠颠儿跑过来。一把抱住他,使劲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

    “半年不见,长高了呢。”

    “呃,世叔,你怎么来了?”赵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嘿嘿,我一个人在金陵实在无聊,就跟唐胖子一起来了。”范大同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没有兄长的日子,实在是空虚寂寞啊。”

    赵昊心说,赵二爷如今,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兄长了,等他温暖的人海了去了。

    便笑道:“还以为你不愿来北京呢,不然早就叫你来了。”

    “是唐胖子劝我来的。”范大同话没说完,便又有道贺的宾客,他知道赵昊最不耐这些的迎来送往,便马上迎上去,热情的招呼人进去吃茶。

    说实话,见到范大同,赵昊着实松了口气。父亲当了官,身边没这么个一心一意的帮闲还真不行。

    “大哥,这什么人啊?”李明月跟着赵昊进了门洞,看着熟练迎客的范大同,小声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是啊,我差点以为走错门。”李承恩也是啧啧称奇,早晨离开赵府时,还没见过有这么一号,过了俩时辰回来,人家直接在门口迎宾了。

    “范世叔是家父的同窗好友,不是外人。”赵昊心说算了,还是别提大饭桶的光荣事迹了,就让北京人以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南京老乡吧。

    “公子……”赵昊话没说完,便听门洞内响起一声拖长音的叫喊。

    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朝着他飞扑过来。

    这要是撞上,非得给拍地上不成。

    赵昊想也不想,下意识来了拔断筋之‘白猿献桃手翻天’,灵巧的一侧身,便闪到了一旁。

    但那胖子居然还会功夫,一拧腰就侧身着地,双手依然紧紧抱住了他。

    “公子,可想死俺老唐了……”

    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表达唐胖子对公子的思念一般。

    “呃,唐老板,你要勒死本公子吗?”赵昊被他抱的两脚离地、喘不过气。

    “大哥,这又是什么人?要不要我……”李明月见赵昊小脸都红了,自然有些生气。

    “喂,你快放开我大哥,不然我……哥对你不客气了!”

    “不,不打紧,是我老家的好朋友……”赵昊一边挣扎,一边尬笑道:“我们打闹惯了!

    唐友德何等机灵?一听就知道,坏了,自己光激动去了。

    忘了公子这会儿跟在金陵不一样了,那身份又上去一大截,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了。

    他赶紧把赵昊轻轻搁在地上,讪讪笑道:“让这位姑娘见笑了,老唐太想公子了,失态失态。”

    赵昊却使劲拍了他的肚皮一下,哈哈大笑着给唐胖子解了尴尬道:“本公子也很想你呐,怎么才到啊,路上耽搁了吗?”

    按说唐友德二月初就能收到信,交接一下、收拾收拾,最晚二月中旬也就能出发了。

    从南京到北京,最多二十多天,应该在殿试前就赶到的。

    唐友德心说,这不是那时候不适合出场吗?便笑着解释道:“因为在扬州耽搁了十多天……给老爷子请安时,正碰上一年一度的盐商大会,老爷子和显公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咱们哪能走得开?”

    “这样啊,你也不写信说说。”赵昊恍然。

    “呵呵,忘了忘了……”唐友德干笑两声。

    好在赵昊也没细究,转头便问道:“我爷爷怎么样?身子骨挺好吧?”

    “硬朗着呢!”唐友德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道:“咱就没见过六十七八岁的老人,有那样的体格!将来保准长命百岁!”

    “哈哈哈,那就好啊。”赵昊这才笑着向他介绍李明月兄妹道:“这位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那是他妹妹,兰陵县主。都是我进京后刚交的朋友。”

    “哎呀,下官南京太常寺协律郎唐友德,拜见小爵爷,拜见县主!”唐友德赶紧大礼参拜二位贵人。心说我滴个乖乖,公子这半年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哇?

    这是通了天啊!

    李明月和李承恩哪知道下面那些门门道道,还以为唐友德真是正经当官的呢,便也客客气气的还一礼。

    前者更是崇拜的暗道,哇,原来大哥在金陵就这么有牌面了,果然不愧是大哥啊……

    可唐友德看到她那花痴的样子,汗珠子都下来了,一把拉住赵昊道:“公子还是别进去了吧。里头宾客几十上百,闹腾得很,老唐和大同帮着应付就是。”

    说着,他朝赵昊挤了挤眼,赵昊虽然不明就里,但极高的默契度还是让他转过身,对李明月兄妹道:“唐老板说的是,咱们不进去凑热闹了,去春和楼吃午饭多好……”

    “好啊。”李明月双手赞成,反正只要赵大哥主张的,她只管支持就对了。

    小爵爷却捂着肚子直皱眉,对赵昊笑笑道:“借茅厕方便一下。”

    两人越是鬼鬼祟祟,他就越是非要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前院就有!”赵昊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拖着小爵爷就往外走。

    眼看就要转出照壁,忽听身后响起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的叫声:

    “公子!”

    李明月登时一个激灵,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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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

    听到那两个喜悦带着激动,激动中带着喜悦的声音,赵昊也是一阵头皮发麻,狠狠剜一眼害人不浅的唐胖子。

    他喵的,本公子这哪是回家待客啊?分明是一脚踏进了修罗场好吧?

    然而赵公子转身的瞬间,脸上已经写满了惊喜。

    “湘兰姐,巧巧姐,你们怎么来了?我完全不知道哎!”

    半年不见,马湘兰依然纤眉细目、清雅脱俗,一身水蓝色的衣裙,立在那里好似空谷幽兰一般,不染一丝烟火之气。

    却偏偏笑容温婉,神情开朗,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看到赵昊身边那个贵气逼人的美少女,她只是稍稍一愣,便又恢复如常盈盈下拜。

    当然赵昊也并不担心情商极高的马姐姐,他担心的是巧巧会不会当场给自己点颜色瞧瞧?

    谁知巧巧虽然吃惊的时间比马湘兰长,却没有鼓起腮帮子。

    反而捂嘴扑哧一笑,朝赵昊挤了挤眼,颇有些你要完蛋的意思。

    把个赵昊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瞥向唐友德,用眼神问他,里头是否还有更可怕的玩意儿?

    唐友德都要哭了,木然的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贬回龙套队伍,甚至有可能领盒饭……

    待三人打过招呼,李明月便上前一步,在赵昊身边款款立定,微笑问道:“大哥,这二位是?”

    那优雅的风姿,让李承恩看得目瞪口呆,心说妹妹今日终于觉醒了娘的终极奥义——人前显贵大法!

    “哦,介绍一下。”赵昊心说爱谁谁吧,便挤出一抹笑容,对马湘兰和巧巧道:“湘兰姐,巧巧姐,这位是我义妹兰陵县主。”

    “哦……”巧巧好奇的打量一眼李明月,赶紧学着马湘兰的样子,给兰陵县主道了万福。

    她似乎早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呢……

    “明月,这是我巧巧姐,当年寒家落难,对我有一饭之恩。在金陵时,也是她一直在照顾我们父子。”

    赵昊很认真的向李明月介绍了巧巧,听得李明月登时眼圈就红了,向巧巧郑重行一礼道:“伯伯和大哥多亏了巧巧姐照顾,我这个当侄女和妹妹的,却没能帮上忙,真是惭愧万分。”

    “县主太客气了,我是来看我弟弟的……”巧巧赶忙摆摆手,不想给赵昊再添麻烦……

    因为确实还有个大麻烦,在里头等着他。

    可别看李明月进进出出赵府不下十几趟,却根本不知道巧巧亲弟弟也在府上,所以还当她是在是说赵昊。

    好在赵昊又介绍起马湘兰道:“湘兰姐是专门帮我誊写书稿、绘制插图的……责任编辑……”

    “择人扁姬?”听得李明月一头雾水。

    “民女的工作,就类似于前朝的秘书郎。”马湘兰掩嘴一笑,大大方方向李明月行一礼。

    “哦,原来是马秘书啊。”李明月这才恍然大悟,也与她见了礼。

    赵昊听得这个汗啊,这绝对不是自己教的!

    只能说是天意,天意了……

    “里面确实太吵了,我们俩也是受不了,才出来透透气的。”

    马湘兰便微笑着对李明月道:“不如先出去找个地方待着,等客人走了再回来。”

    “好啊。”李明月点头笑道:“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大哥在金陵的事情呢。”

    说着便对李承恩道:“哥,快去瞧瞧春和楼还有地方吗?”

    李承恩毕竟脑容量有限,以为这二位姑娘就是赵昊担心的了。万没料到里头还有第二层……

    便自得的笑道:“甭担心,自家的地方,没有也得有。”

    此时的小爵爷还不知道,再过不多久,他去皇店吃饭不花钱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五人便上了马车,在唐友德心碎的目光中,往春和楼去了。

    ~~

    春和楼。

    见小爵爷和小县主联袂而至,还不知道即将易主的掌柜的,自然热情似火的迎了上来。

    磕头之后,又亲自将两人和他们的朋友,送上三楼的包厢。

    上楼的时候,赵昊故意放慢了脚步,马秘书果然会意的落在了后面。

    “家里什么情况?”赵昊掏出帕子擦擦汗,他再度感受到了,不该自己这个年龄承受的压力。

    “叶奶奶来了。”马湘兰轻声道。

    “那么说,老爷子……”赵昊惊讶的捂住了嘴。

    “嗯,他们是跟我们一起进京。”马湘兰小声道:

    “不过到了崇文门就分开了,老太爷和叶奶奶去看状元游街,说远远瞧一眼就行了,不给老爷添麻烦。”

    “结果公子回家前不久,叶奶奶就投拜帖前来恭贺了,我看见老太爷混在她随从里呢……”

    “估计是瞧见我爹中状元,老爷子乐疯了,不跟我爹好好唠唠不行了。”赵昊笑道:“不早说,我怎么得先进去磕个头。”

    “老太爷来前正生气呢。”却听马湘兰幽幽道。

    “生谁的气?”

    “你们爷俩……”

    “呃……”不用再说了,赵昊什么都明白了。

    “哎公子,我看老太爷的脾气,可一点不像老爷,你还是先和老爷想好对策吧。”马湘兰担心的提醒道。

    “嗯,知道了。”赵昊点点头,忽然轻声道:“湘兰姐。”

    马湘兰用那双会说话的眸子看着赵昊。

    “你们能来,我很高兴。”赵昊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马湘兰还他一个安妥的浅笑。便觉千里北上、一路小心,全都值了。

    ~~

    午宴的气氛看上去,还挺融洽。

    至少三位姑娘暂时各自的定位——姐姐、妹妹和秘书,还是不冲突的嘛……

    李明月并没有贸然问东问西,而是把话题局限在今日的所见所闻上,只有马湘兰和巧巧愿意说的,她才倾耳听着。

    李承恩倒是数度想要追问,赵昊在金陵时的糗事,可靴子都要被妹妹,在桌子底下踩烂了。

    他只好乖乖闭嘴……

    赵昊也早就不发愁了。他知道自己那点道行,在老爷子面前根本玩不转,索性就乖乖当孙子呗。

    反正自己问心无愧,有愧的是老爹。

    饭后,李明月又热情邀请两人,改日清明一起踏青。还让赵昊保证带着她们一起,这才和哥哥上车而去。

    马车上,李承恩看着妹妹嘿嘿直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忽然,李明月出拳如电,准确命中了李承恩的软肋。

    “我还以为你不介意呢……”李承恩捂着左肋倒吸冷气。

    “我介意的是,她俩为何也要拉我出府。”李明月垮下小脸道:“这件事,你帮我弄清楚!”

    “我?”李承恩一愣,旋即明白道:“禧娃啊。”

    确实,赵府上下嘴巴都严丝合缝,也只有从那傻孩子嘴里,才能套出真相来。

    ps.怎么说呢,把赵昊和明月他们的感情故事,当成中学生的小暧昧吧。反正我是很纯洁的写,而且估计会纯洁很久很久……



    赵昊三人回到家时,便见胡同里人满为患,看热闹的街坊一直堆到了胡同口。

    他还以为老爹回来了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是老百姓听说,科学门下包揽了本届科举前五名后,全都涌过来参观一下、沾沾喜气呢。

    科举的影响力,果然深入人心,什么学说都比不了哇。

    赵昊不禁有些后悔,应该提前准备一批纪念品的,这时候拿出来一卖,非但可以小赚一笔,还能趁机宣传下科学。

    当他把这个念头讲给二女听后,两人一阵哭笑不得,刚要挤兑他两句,却听有人大声吆喝道:

    “来来来,快来买哟,新鲜出炉的状元范文!”

    “《走近科学》——科举之学秘籍限量发售!”

    “状元郎十年科举路,所悟通关心得!”

    居然不少人已经先他一步想到,而且现场开卖了。

    不过现在礼部都没看到过状元卷吧?《走近科学》又是什么鬼?还限量发售!

    而且状元郎可不止考了十年!是整整二十年好吧!

    三人好容易在高武的保护下进去家门,巧巧便笑得直不起腰来。

    马湘兰则迫不及待看起,顺手买的那份状元卷,瞥一眼就失望道:“这是上一科范状元的策论……”

    说完,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你以为呢?”赵昊苦笑一声,不理笑作一团的两人,进院找爷爷去了。

    ~~

    还好,道贺的宾客都被范大同、唐友德和张鉴他们,带去酒楼吃酒了,院子里这会儿安静下来了。

    赵昊蹑手蹑脚走到正屋门口,便看到满面春风的赵显迎了出来。

    “弟弟,你可算回来了!”

    “大哥。”赵昊赶紧和他拥抱一下,小声问道:“老爷子在?”

    “嗯。”赵显在他耳边小声道:“别怕,老爷子今天乐坏了,不会怎么着你的。”

    “呃……”赵昊闻言一愣,心说好么,我爹要是不中这个状元,我还得脱层皮吗?

    他赶紧调整出混杂着孺慕之情的激动表情,快步走向里间,猛地掀开帘子。

    便见身穿道袍、满面红光的赵立本,正盘腿坐在炕上喝着小酒,叶氏跪坐在下首在给他斟酒。

    赵士祯作为晚辈立在炕下,给太爷爷端茶倒水。

    “爷爷!”赵昊便亲热的大叫一声,跪在地上就磕头,十分开心道:“你老怎么来了!”

    “哼哼,老子不来,你们爷俩都要作上天了。”赵立本啐一口,没好气道。

    “大人,大喜的日子呢……”叶氏赶紧小声提醒一句。

    “奶奶,你老也来了!”赵昊便又甜甜叫一声。

    “哎,好孩子……”叶氏登时就被这一手拿住了,搁下酒壶下炕扶起他来,仔细端详一番,慈祥笑道:“嗯,长了。”

    “有么,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呢。”赵昊便一边和叶氏拉着家常,一边用余光偷瞄爷爷。

    “看什么看,还不上来陪老子喝两盅。”赵立本笑骂一声。

    “爷爷,我还小,不会喝酒哩。”赵昊已经许久不说这种话,但今天他觉得有必要着重强调一下。

    便乖乖爬上炕,接过叶氏的酒壶道:“我给爷爷倒酒吧。”

    “你人前显圣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还小?”赵立本却把他的花花肠子,看的一清二楚。

    “在爷爷面前,我不就是个乖孙吗?”赵昊嘿嘿笑着,给赵立本端起杯酒道:“这一杯,给爷爷接风洗尘。”

    “哼。”赵立本接过来喝下去,揪一把他耳朵笑道:“原本在南京,看你小子认老哥哥、开酒楼、出诗集,以为就够能折腾的了。”

    “还有倒买倒卖生丝。”赵昊小声提醒爷爷,不要遗漏了自己辉煌的战绩。“以及红糖变白糖。”

    “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叶氏笑着伸手戳他一指头道:“我孙女看到你给的方子,差点直接追着你来北京算账!就那十个字,敢要她五万两,你真行啊。”

    “是十一个字。”赵昊心虚的提醒道。

    “少打岔。”赵立本弹他脑袋一下道:“刚才说哪了?”

    “说我在南京就够能折腾了。”赵昊忙殷勤的又给爷爷斟一杯。

    “哦,对。”赵立本便继续道:“结果看你小子在北京城搞得这些事儿,才知道那都是小打小闹。”

    “没办法,南京是刚起步嘛。”赵昊忙谦虚道。

    “我这是夸你吗?!”赵立本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那出脚的角度和速度,赵昊练了一年也没学到精髓。

    “你跟谁做生意不好,非要跟长公主搅合到一起?!还有,徐阁老的场子你也敢砸?灵济宫那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毛都没长的小子,还他娘的开宗立派了呢!把你能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是,我多四点,我是熊。”赵昊低头陪着笑。

    “大人,大喜的日子……”看老爷子又要搂不住火,叶氏只好再度提醒。

    赵立本一挥手道:“你甭瞎操心。”

    “我去给大人炖汤。”叶氏马上便乖巧的离开。

    “太奶奶不知道伙房在哪。”赵士祯也赶紧搁下茶壶,跟着躲了出去。

    赵昊嘴巴微张,心说老爷子不是吃奶奶软饭的吗,怎么这么硬气呢?

    “哼,学着点,治后宅如治军,千万不要软趴趴!”赵立本略显得意道:“老子最落魄的时候,也一样的硬!”

    赵昊不禁苦笑道:“爷爷我真的还小哩,跟我说这些太早了。”

    “咳咳……”赵立本便白他一眼道:“怪我咯?有他娘的十五岁就收徒弟,还教了五个进士出来的吗?”

    “怪我怪我。”赵昊忙讪讪笑道:“怪我急了点。”

    “我看你是需要小就小,需要大就大!”赵立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唉,你随便吧……”赵昊拿这老不休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揉捏够了孙子,赵立本这才感觉气顺了不少,拿起帕子擦干净嘴道:“那些事情先不提,知道爷爷气你哪一点吗?”

    “哪一点?”赵昊给爷爷沏杯茶奉上。

    “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还小,谈婚论嫁还早,结果掉头就跟长公主的闺女勾搭上了!”赵立本狠狠瞪他一眼,又没好气道: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让你爷爷都没脸见人雪迎了!”

    “雪迎是……”赵昊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自己在扬州见过一面的相亲对象啊。

    赶在老爷子没暴走前,他叫起了状天屈道:“爷爷你想什么?明月妹妹比我还小呢,我们是纯洁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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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屁!”

    赵立本却嗤之以鼻,满脸不屑道:“你小子跟纯洁有一文钱关系吗?”

    “爷爷,有这么说自己孙子的吗?”赵昊登时委屈坏了:“我从各种意义上,都还是个孩子啊。”

    “那也是早晚的事儿。”赵立本哼一声道:“你别光想着抱大腿,天家的软饭没你想象的那么可口。”

    “哦?”赵昊马上露出虚心受教的神情,毕竟在这件事上,爷爷才是真正的王者。

    “唉,以往觉着你还小,接触不到那个层面,也就没跟你提过。没想到,你小子这么能折腾。再不跟你说个明白,怕是要惹来泼天大祸的。”

    赵立本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今天就跟你好好唠唠吧。”

    “是,爷爷。”赵昊立即正襟危坐,聆听受教。

    “大明朝不是二祖时代的大明朝了。二祖手中至高无上、杀人无算的皇权,早已被层层裹在了茧子里。”

    便听赵立本面无表情道:“也就是在北边这几个省,因为还要靠朝廷抵御边患,你还能感受到皇权的存在。回到咱们南边,谁还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当回事儿?在东南,别说长公主了,就是圣旨,有时候也跟草纸没什么区别。”

    ‘要是擦起屁股,肯定圣旨更舒服。’赵昊心中吐槽一句,便将此事记入了今生的遗愿清单中。

    不过,这番话从堂堂两榜进士、前南京户部侍郎口中说出来,确实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真有那么夸张吗?”赵昊声音有些发涩。他总以为,这才是隆庆朝,情况应该会好一些……

    “呵呵……”赵立本却冷冷一笑道:“皇权是什么?是紫禁城里那套大驾卤簿?还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都是哄皇帝开心,骗老百姓听话的玩意儿罢了。”

    赵昊听得心惊肉跳,心说爷爷确实有酒了。

    “放心,外头你奶奶的人已经看好了。”

    赵立本一眼看出他的担心,揶揄一句道:“你都敢当众打徐阁老的脸,还怕听两句闲话?”

    “孙儿胆子确实不大。”赵昊讪讪道:“灵济宫那次,我已经够小心了,没想到他老人家还真生气了。”

    “你以为徐阁老题了‘百家争鸣’,就允许不同声音在台上大放厥词?”赵立本哂笑一声道:

    “那所谓灵济宫讲学,乃是他利用王学、肉身成圣的道场。只要天下的读书人都摒弃了理学、信奉王学,那他这位王学的精神领袖,当不当宰相都不重要,反正都是言出法随,无人敢违背,比圣旨还要好使。”

    说着他神出鬼没的出一脚,踢在赵昊左边屁股上道:“你倒好,跑到人家的场子去。当着人家老大的面大放厥词,说什么心学管好自身,其余的交给科学。”

    “哦,合着心学只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得靠你的科学?”赵立本朝孙子竖起大拇指道:“是我赵立本的种,够猛,够狂!”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嘛。”赵昊现在基本上摸透了老爷子的脾气,他就是喜欢玩大的、越野越过瘾,整天那么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反而不讨老爷子喜。

    难道是因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总觉的还没施展开拳脚,就先下台休息了憋得慌?

    赵昊胡乱猜测一句,然后赔笑道:“爷爷,咱还说啥是皇权吧。”

    “以后你少打岔,不知道爷爷这年纪,说了上句往下句吗?”赵立本笑骂一声,才接着说道:

    “皇权其实就两个字,兵与税。没兵放屁也不响,没钱你就没法养兵。但征税需要官吏,运粮修路兴水利需要壮丁。所以要坐稳江山,还得再加两个字,官与丁。”

    “兵、税、丁、官。”赵昊默默点头。这年代,还是可以粗暴的说,税就是粮,粮就是税。有兵有粮可以打天下,有官有丁可以坐天下,老爷子不愧是前副部级干部,看问题就是有水平。

    “所以皇权不是你觉得中就中,你得看这四个字,能不能玩得转。”赵立本呷一口茶水,长叹一声道:

    “税,收不上来;兵,调遣不动;丁,招不上来;官,使唤不灵。这样的皇权就是个屁,谁也不会当回事儿。”

    赵昊便拿老爷子这套往大明身上一套,登时出了一脑门子汗——

    税。

    明明东南一带富得流油,每年单单走私,从海外流入的白银怕有上亿两,可太仓却空空如也,国家陷入严重的财政危机。

    兵。

    卫所营兵糜烂透顶,让鞑子如入无人之境,被倭寇杀得哭爹喊娘。当年一百多倭寇一路杀到金陵城下,二三十万守军居然龟缩不出。还得靠戚继光重新招募矿工来对付倭寇。

    丁。

    为了逃避繁重的徭役,老百姓要么投身势豪之家为奴,要么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各级官府基本上已经抓不到壮丁了。

    官。

    就更别说了。大明朝的官员,根本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一点,放眼历代无出其右。

    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科举取士造成的。

    但并不是后人评说的那样,科举制度太过失败。

    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太成功了。

    相对客观的考试、层层选拔的机制,严格的监考阅卷制度,虽不能完全杜绝舞弊,却足以保证选拔出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最优秀的。

    但这带来了两个严重的后果,一是严酷而漫长的选拔,让考生必须付出常年的绝对努力。经历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出发,因此他们只会感谢自身的个人奋斗,感激选中他们的考官。

    虽然嘴上说什么皇恩浩荡的,但他们根本不承认自己的成功,来自皇帝的恩赐。

    二是越来越高的整体素质,让文官们有条件将治国精细化、法条化、复杂化。使政务决策的门槛越来越高,高到皇帝和太监、武官们望而生畏的地步。

    也就是所谓的‘专业知识导致行业垄断’。如今大明朝治国只能靠文官集团,这些‘技术型官僚’组成严密的体系,负责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

    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皇帝反而成了多余的。

    其实还有一个后果,是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程朱理学造成的。这是一门看上去处处维护皇权,实则将皇帝从具体政务中隔绝出去的学说。

    它其实是士绅集团在与皇权的斗争中,取得明显优势,却又无意取而代之的情况下,对皇权存在理由的辩护,妥协和约束。

    太祖皇帝毕竟读书太少,他能废掉看得见的宰相,却依然被读书人埋伏了一手——选择程朱理学为读书人指定教科书。

    我们都知道,教科书是塑造受教育群体三观的玩意儿。

    于是表面上尊崇皇权、背地里限制瓦解皇权,便成了一代代文官的集体无意识。

    甚至很多的官员,限制了皇帝一辈子,却还始终坚定相信,这就是自己忠君爱国的表现……

    当然,也有像赵立本这样彻底学懂了、看透了的,自然就会像老爷子这样,对皇权毫无敬畏了。

    PS.这一章建议大家好好读读,算是我这几年研读历史新的收获吧,读完后你对明朝的诸般困惑,应该会解开不少。



    里间屋里,祖孙俩在进行不可告人的密谈。

    “按照爷爷的‘四格法’一套,这大明朝简直离亡国不远了。”

    赵昊幽幽一叹道。

    “唉,不然嘞?”赵立本也长叹一声,摸着额头的皱纹道:“乖孙,这话爷爷从没跟别人讲过,我觉的大明朝这样下去,迟早要亡。”

    “爷爷应该是看不到那天了。运气好的话,你爹你大伯说不定也能逃过去。”说着他拍了拍赵昊的手背道:

    “但爷爷我感觉,你和赵显到我这年纪的时候,怕是要惨遭两宋之变啊……”

    “也许爷爷这些话,你现在听不进去,觉得老东西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可这真是爷爷最大的心病,只要一想到在自己膝下承欢的孙儿,会坠入那般阿鼻地狱,我就恐惧的夜不能寐。”

    “不把这个忧虑解决掉,爷爷死不瞑目……”

    赵立本紧紧攥着孙子的手,一滴浑浊的泪珠,滴在了赵昊手背上。

    赵昊完全愣在了那里,这一刻,他彻底理解了赵立本。

    正是因为强烈的危机感,老爷子去年才会狠心抛弃他们——真到亡国之日,最痛苦不堪的就是享尽前朝荣华的富家公子了。

    而普通老百姓受到的冲击,自然小很多……

    所以他想让儿孙,回到普通老百姓的状态,尝尝人间的疾苦。

    当然,老爷子不可能知道。那一日到来时,华夏将衣冠尽毁,不分男女贵贱,皆要扮作丑奴模样才能苟活下去……

    ~~

    只是赵昊虽然明白了爷爷的忧虑,却依然读不懂他的心思。

    “可是爷爷,天家的软饭不香,江家的软饭就香吗?”

    估计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对奇葩祖孙,能如此认真严肃的讨论,该吃哪家软饭的问题。

    “不是孙儿夸口,论起赚钱来,这天底下没有能赢我的。”赵昊臭屁的言语里,充斥着对雷同优势的不以为然。

    “嘿……”赵立本本想怼他两句,可赵昊过于彪炳的战绩,让老爷子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毕竟这小子有狂的资本……

    “唉……”赵立本便长叹一声道:“还是怨老夫,没把话跟你挑明啊,这才多了这么多啰嗦。”

    “爷爷老是话说一半藏一半,也怨不得孙儿呢。”赵昊便给他又倒一杯茶。“今天就把话,一气说清楚吧。”

    “解决老夫千岁之忧的关键,就在那雪迎丫头身上。”便听赵立本低声说道。

    “咦?”赵昊不禁瞪大眼道:“她能救大明?”

    心说莫非遇上同行了?

    应该不至于吧,不然有本公子风骚的《初见集》在先,上次相亲时,大家早就对起暗号了。

    “不,她救不了大明,但能救咱们赵氏一族,能救千千万人。”赵立本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凑近孙儿跟前,对他耳语道:

    “你知道汪直吗?”

    “哪个汪直,成化大太监,嘉靖大海商?”赵昊心说,我不光知道汪直,我还知道安利。

    “是后者。”赵立本低声道:“他和我同年同月生人,我们是邻县的。”

    “爷爷跟他认识?”赵昊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岂止是认识,我俩还都在徽州府学念过书呢。”赵立本轻笑一声道:“他本姓王,叫王直。读书时就任侠狂浪,以豪杰自诩,不过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你爷爷我都中了进士,他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后来自然就断了联系。”

    “再听说他时,他已经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霸主。不过老夫和他重逢,已经嘉靖三十六年的事情了。”

    “但那时候爷爷,是在长沙知府任上吧?”赵昊问道。

    “不错。不过就是那年,浙直总督胡汝贞奏明朝廷,把老夫提拔到了浙江按察使任上。”赵立本淡淡说道。

    “那一年,胡总督招降了汪直。”赵昊又道。

    “看来你对十年一前的事情,知之甚详嘛。”赵立本略吃惊的看一眼赵昊。

    “还有件事没跟爷爷说。”赵昊便笑笑道:“您老先说,完了我再说,省得又被埋怨。”

    “嘿……”赵立本作势要打,中途收回手道:“老夫当时被总督府派出的军船,直接从长沙接到了舟山。到了地头才知道,原来胡总督要招降汪直,特意让老夫这个昔日同窗做官方代表。”

    “老夫当时一来感念胡总督知遇之恩,二来也有一腔报国之志,便立即和谈判的使者,登上汪直的舰队。双方之前便已经谈妥,汪直看到我之后更加高兴,当夜便与我抵足夜谈。”

    “汪直告诉老夫,他之所以愿意归顺朝廷,并非在海外混不下去。而是因为胡汝贞告诉他,朝廷已经同意‘开港通市’。他还拿出朝廷的旨意给我看。”

    赵昊点点头,这段他看过。胡宗宪当时利用汪直急于开海贸的心理,着实画了好多的大饼。

    可惜开海是不可能开的,这辈子都别想了。

    “那天晚上他非常激动,为老夫打开了一个前所未知的新世界。”便见赵立本现出缅怀的表情道:

    “他告诉我,这个世界完全不是我们原先所知的那样。遥远的大陆通过海洋彼此相连。在大洋彼岸,有不比我们差多少的文明,还有满是黄金、白银、香料的大陆。五十年前,佛郎机人和西班牙人便擅自将世界瓜分为两半,他们乘着风帆战舰,靠着火绳枪和佛朗机炮,在不同的大陆上疯狂的殖民,攫取无穷的财富。然后运到大明门口,通过他的贩私船队,购买到大明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等,最后运回泰西去……”

    “几乎我们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想要。可走私的规模始终有限,严重限制了贸易的体量。而且当汪直的财富已经不可计数后,他的目标就不再只是发财了,而是希望能得到朝廷的支持,打造海上贸易的中心。将佛郎机和西班牙人的舰队,撵出我们的藩属范围,由咱们大明自己的商船,把货物直接卖到泰西去!”

    “好么……”赵昊心说,这不会也是我同行吧?

    当然不是了,只是有这种超时代的眼光格局之人,和这个年代的大明,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罢了。

    “他满以为这样既能结束倭患,又可以让朝廷像佛郎机、西班牙那样富有的法子,皇帝肯定会同意的,所以对那道圣旨深信不疑……后来老夫才知道,那竟然是胡汝贞让徐文长伪造的。徐渭那厮技艺出神入化,连老夫这个当过知府的也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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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鉴于官府之前数度出尔反尔,临上岸时,他又有些犹豫。老夫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发下毒誓,一定保他周全,这才把他带去拜见胡汝贞。后头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轻声道:“可惜胡汝贞根本无法完成他的承诺,因为东南一系的官员,都极力反对解除海禁。胡总督只好一面安抚汪直,一面想办法疏通小阁老……结果小阁老还没通开,那边王本固先把汪直抓了。”

    “不错。”赵立本点点头,时隔多年依然耿耿于怀道:“当时他天天到总督衙门问进度,把胡汝贞不胜其烦,便让他到西湖去散散心。因为我在杭州,汪直就放心的来了,但我在臬台衙门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听到报信才知道,原来巡按御史王本固把他给抓了!”

    如今的王少冢宰,当时不过初入官场的正七品毛头小子。可大明朝官制的一大特色就是以下抑上——在中央,六科给事中能与六部大佬平起平坐;在地方,七品巡按御史更是连总督巡抚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一个正三品的按察使了。

    “得知汪直被抓,胡汝贞大惊失色,立即行文巡按公署,要求王本固放人。我也想尽办法营救,结果僵持了整整一年,最后的结果还是以通倭罪,判他和他儿子斩立决。”

    “临刑前,汪直要求见我一面,我哭着向他请罪,但他没有怪我不遵守承诺。只是笑着说,今日才知道,那些诗书传家的名门大族,原来比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还要贪婪一百倍——他一个海贼尚且盼着朝廷开海、官民两便,那些人却希望能一直海禁下去,由他们垄断和他的贸易。他居然敢违背他们的意思上岸和谈,自然就只有一个死字在等着他了……”

    赵昊闻言恍然道:“原来王本固,也是他们的人……”

    “当然了。不然以胡汝贞当时东南王的地位,加上我这个掌一省刑名的臬台一起使劲儿,怎么可能斗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按?”

    赵立本郁郁的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作为原谅老夫的交换条件,汪直让我答应他一件事——保下他家里其余人的性命。我便星夜去找胡汝贞,与他联名上表求情。朝廷那些人只要汪直家的男丁死,女眷根本不在意……原本就是判的流放而已,便痛快的赦免了她们,也算是对我们的补偿。”

    听到这儿,赵昊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伍记的‘伍’,不是姓伍的伍,而是五峰的五的大写。

    “你肯定猜,你叶奶奶便是汪直的继室。但她其实只是侍奉汪直老娘的丫鬟,被放出来就是她俩,和在襁褓中的雪迎。不错,雪迎本命叫王雪迎,是我给老夫改姓江的。”

    “伍记原先也不叫伍记,而是叫汪记,也是老夫给做主改的。虽然当时朝廷放了她们一码,但汪直死后,倭乱大起,不能不防着有人拿她们出气。”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现在倭乱都已经是过去时了,已经没人会追究伍记的过去了,老爷子就出来摘桃子了。

    这跟桃儿的‘托妻献子’颇有几分神似啊。

    “伍记原先是汪直在岸上的生意,当时规模很小,也不引人注目,其实更像他搜集情报的工具。汪直老娘过世时,雪迎才六岁,为了让你叶奶奶能撑起伍记来,老太婆临死前做主让她嫁给了汪直的牌位……所以,老夫并没有对不住汪直。”

    “嗯。”赵昊心说,那必须没有对不起,看我叶奶奶现在多滋润啊。

    ~~

    听完老爷子的讲述,赵昊却依然有些不解道:“就算雪迎是汪直唯一的后代,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不会血脉觉醒什么的。

    “不懂了吧,意义大着呢。”赵立本得意洋洋道:

    “第一,汪直虽然死了八年,但他的老班底依然控制着三十六岛中的一部分。这些人对害死汪直的东南豪族恨之入骨,只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跟他们合作,私下里却定时派人向雪迎问安,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去接管她祖父的基业。”

    “第二,倭人比咱们还注重血脉,日本的倭皇都成孙子了,还没人敢取而代之。所以雪迎的身份,他们一定会承认,至少能给开方便之门。”

    “第三,也是天助我也。东南九大家发生内讧,如今已将陆家除名,却不慎弄丢了至关重要的‘净海王之印’,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知道。”赵昊点点头。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赵立本难以置信。

    “因为那东西,阴差阳错,落到了我手里。”

    赵昊讪笑一声。

    “怎么可能?!”这下轮到赵立本目瞪狗呆了。

    赵昊便将去岁进京时,遇上海商的人在追陆家人;进京后府上遭窃,自己从行李中,找出那枚金印和海商账册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老爷子。

    至于后面赵守正被顺天府带去问话的事情,赵昊早已经写信告诉了老爷子。只是担心会泄露秘密,没有在信里多说。

    好半天,赵立本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孙子的胳膊,低声问道:“账册呢?”

    “记下关键的信息,然后一把火烧了。”赵昊答道。

    在赵立本看来,自己的天才孙子肯定过目不忘,便放心的接着问道:“印呢?”

    “藏起来,爷爷要看,我找机会拿给你。”赵昊又道。

    “不,收着,谁也别给看。”赵立本斩钉截铁道:“那是价值连城之物!”

    “有那么重要吗?”赵昊不禁吃了一惊。

    “非常的重要。”赵立本重重点头道:“你知道那八家因为丢了这金印,都打成什么样了吗?”

    “大年初一。有人在新北关,一把火烧了湖州准备发往舟山的一批货。烧了十几万匹丝绸、上百条船,死几十个人,后来城里也乱了套……”赵立本长长一叹道:

    “在海上弱肉强食,各种大小船队多如牛毛。每一次契约的订立,都是无数场厮杀的结果,往往要持续数年之久,谁也耗不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大家还是都期望,能把它找回来的。”

    说完,他目光炯炯的看着孙儿道:“你现在,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

    “爷爷想填上陆家的空,成为第九家?”赵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老爷子的胃口,还真不小呢!

    “有何不可?就凭他们八家可以海上有舰队,海外有地盘,不兴我们赵家也照样来一套?!”赵立本眉头一挑,冷笑道:“怎么,乖孙怕了吗?你可是连徐阁老的场子都敢砸的人!别不如爷爷个老头子!”

    “有何不敢?!”赵昊豪气顿生道:“我本来就打定主意,要会会他们的!”

    “好,不愧是我孙子!”赵立本闻言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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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孙俩不知不觉聊到天黑,正打算叫人进来点灯,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原来是赵守正他们回来了。

    赵昊忙打住话头,出去迎接老爹和凯旋的弟子们。

    不过赵守正是横着进来的。

    他已是酩酊大醉,另外四个弟子也不比师祖强到哪去。就连平素里滴酒不沾的王鼎爵,也被灌得满脸通红,走路两腿打漂。

    待到七手八脚将状元送进正屋里间炕上,将榜眼、探花、传胪和小五弄到西屋宿舍里,赵昊便让高武他们都出去。

    “琼林宴是这样的规矩吗?”然后他皱着眉头,问唯一还算清醒的王武阳。

    “师父,以前不知道,但这次那帮老大人,还是礼部、吏部的官员,轮番朝着师祖他们五个劝酒……”王武阳也是不可思议道:“幸亏后来同年们看不下去,纷纷向老前辈们敬酒,这才替师祖他们挡了下来。”

    “以前可没这样,这可以琼林宴啊。”王锡爵端着盆水从外头进来,今天他也参加了琼林宴,叹了口气道:“我感觉,有些针对他们五个。”

    赵昊自然无从得知,殿试阅卷时发生的诸般波折,但这不妨碍他将这笔账,继续记在小阁老的头上。

    那厮会试时就想作梗来着,如此针对科学的,肯定没别人。

    其实这次还真有些冤枉人家徐璠了。

    他们五个只是代皇帝受过,成了读卷官们发泄不满的出气筒罢了。

    要是人家针对科学,王武阳也跑不了。

    所以大佬们整的是被皇帝钦点出来的前十名……

    那个考二甲二十二名的,不配被大佬们灌酒。

    不过不管小阁老这次有没有责任,干他总没错。

    ~~

    王锡爵不放心弟弟,今晚便留宿在府上了。

    赵昊便让王武阳把床铺让给大厨,跟自己去里屋到炕上睡。

    王武阳登时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赶紧奉上今日迟来的马屁道:

    “久不与师父同榻,今宵抵足而眠,弟子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啊。”

    “不就是在船上没办法吗,别说的这么恶心?”赵昊踢他屁股一脚,没好气道:“说说吧,你怎么从状元掉到二甲去了?”

    “嘿嘿。”王武阳笑笑,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讲给赵昊道:“徒儿不敢居于师祖之上,便跟陛下商量着,跟师祖换了个个。”

    “这么孝顺?”赵昊感觉中间好像少了一环似的。“那你之前怎么不让?”

    “之前没人听我商量啊。”王武阳两手一摊道:“只有这次陛下接见,才能讨个商量嘛……”

    “哎。”赵昊忽然叹了口气,使劲拍拍王武阳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话,师徒间心知肚明就好,说开了反而不美。

    ~~

    里间屋里,赵立本盘腿坐在炕上,看着醉酒而眠的二儿子。

    看着看着,老爷子不由自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

    这还是赵守正懂事以来,第一次被老爹摸头杀……之前都是挨巴掌的。

    他好像有感应一样,朦朦胧胧睁开眼,费劲的看清坐在身边的老者,不由喃喃道:“爹?我不是在做梦吧……”

    “对,你是在做梦。”赵立本又好气又好笑的收回手。

    “哦,那我继续睡了……”赵守正便安妥的转个身,头靠着老爹的膝盖,呼呼大睡起来。

    “这傻小子,当了状元还这么憨……”

    赵立本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畅快至极。

    反正赵守正睡着了,打雷都听不到。

    ~~

    第二天一早。

    状元郎醒来后,看着天花板,对睡在左手边的儿子道:

    “儿啊,我昨晚梦见你爷爷了。”

    “嗯。”赵昊昨晚心事有些重,睡着的晚了些,这会儿还没清醒呢。

    “梦见他终于对我笑了,嘿嘿。真是的,在梦里老头子都这么势利。”

    “嗯。”赵昊用被子蒙住头,不忍听到接下来的动静。

    但被子的隔音效果终究有限,他还是听到了父亲凄厉的惨叫声:

    “啊!疼疼,谁揪我耳朵!”

    “你老子我!伺候了你一晚上,就换了个‘势利‘回来!”大怒的赵立本,恨不得把儿子的耳朵扭下来。

    “咦?爹,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我都在你边上睡一晚上了!”

    “太师祖手下留情啊,师祖今天还要去立题名碑呢……”

    “咦,武阳,你怎么也在炕上?”

    躲在被子的赵昊暗叹一声,心说还以为老爹中了状元,能稳重点儿呢。

    好吧,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的乱七八糟。

    ~~

    老爷子本来还想继续跟儿子算账,但新科进士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吃了早饭就得赶紧去国子监。

    赵立本只能先等着他忙完再说了。

    临走前,赵守正忽然想起一事,便当着老爹的面嘱咐赵昊道:“对了,你得去跟你干娘报个喜。虽然殿下肯定知道了,但是礼不可废!”

    “干娘?我乖孙什么时候多了个干娘?而且还是位殿下?”赵立本一愣。看来伍记也不是什么都能打听到。

    “哦,爹,让赵昊跟你说吧。”赵守正说完,朝儿子挤挤眼,便一溜烟跑掉了。

    赵昊哭笑不得,赵二爷如今利用工具人的本事,是愈发纯熟了。

    “是不是长公主……”赵立本一看儿子那熊样,就猜了个仈Jiǔ不离十。

    “是。”赵昊点点头,他知道老爹是希望通过儿子,给老子通通气先。

    这样挨揍的时候,能轻一点……吧。

    “那个无耻的女人!”赵立本登时咬牙切齿:“这是拿你做人质,来拴住我儿子!”

    老爷子的判断实在太精确,赵昊竟无言以对。

    但身为儿子,怎么能不替母亲说话呢。

    “干娘对我极好的,对我爹更是深情一片。爷爷,我都不介意了,你也放他们一马吧……把人家分开十六年了都,多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你懂什么?你知道她当年是怎么报复老夫的?”赵立本却板着脸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那恶毒的婆娘!”

    赵昊暗道,你老给人家棒打鸳鸯了,人家怎么报复也不为过吧……

    但转念一想,没有爷爷棒打鸳鸯就没有自己,还真是只能说,打得好呢。

    当然,面上还是得温言相劝,谁让人家是爷爷,咱是孙子呢?

    这时,唐胖子走进来,规规矩矩的躬身道:“启禀公子,有张大学士送来请柬一份。”

    赵昊登时笑开了花,偶像终于做完几何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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