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
李明月本打算拉着李承恩去骑马,听说赵昊来了,她把马靴往小爵爷怀里一塞,撒腿就往外跑。
“你自己去吧!”
李承恩抱着四只马靴,哭笑不得道:“我穿两只就够了。”
“你敢穿我的,就等死吧!”
李明月说话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通过李承恩带回来的情报,大哥的爷爷好像对自己一家有些抵触呢,这种时候可丝毫懈怠不得呀。
等她一溜烟跑到月亮门,就见赵昊正面无表情走过来。
如今这位殿下干儿,已经无需通禀,可以随意出入长公主府了。
李明月轻吁几口气,调匀了呼吸,这才如弱柳扶风走出来,跟低头走路的赵昊撞了个满怀。
“抱……”赵昊下意识要道歉,抬头见是李明月,便不禁笑道:“妹子走路小心点。”
“大哥也一样。”李明月抿嘴笑笑,便自然而然与他并肩而行道:“看大哥皱着眉头,有什么心事儿?”
“嗯,遇到点麻烦,来找干娘商量。”赵昊微笑道:“本来有些郁闷,看到妹子心情就好多了。”
“那你就多看两眼呗……”李明月低着小脑袋,声如蚊蚋。
“哈哈,还是算了吧。”赵昊笑着摇摇头道:“再忘了正事儿就麻烦了。”
李明月一下想到自己刚学到《长恨歌》中的一句,心里登时小鹿乱撞,赶紧捂住滚烫的面颊。
“大哥,真讨厌……”
“呃?”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心说我没开车啊?
不过也拜明月所赐,等他见到长公主时,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了。
“我儿怎么来了?”长公主还被蒙在鼓里,正在心情愉悦的插花呢。
“来给娘请安。”赵昊说着,递了个眼色过去。
长公主便会意笑道:“明月,去留月轩把你的好吃的都拿来。”
绣楼坍塌之后,李明月便跟赵昊打了声招呼,住进了留月轩。
“哦。”李明月又不傻,自然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对自己讲,便朝赵昊甜甜一笑道:“大哥你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去。”
~~
水榭中,待李明月一走,赵昊便将事情低声禀报给长公主道: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都察院已经传唤家父,估计下一步,就要勒令西山的煤窑全部停工了。”
“问题是西山煤业还没开张呢!光买买买就能把地龙买翻了身吗?”赵公子这小暴脾气,一提这茬,又是一阵火大道:“我看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
“肯定是徐璠指使的!”长公主脾气比赵昊更暴,咬紧银牙道:“我说他婆娘,怎么昨天跑来退股呢,鬼扯什么钱不凑手,只能下次再说了。”
“果然是他!”赵昊也咬牙切齿道:“这是第几回了?这次不搞死他,我把‘昊’字倒过来写!”
呃,那个字念什么来着?今世记忆力一塌糊涂的赵公子,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不错!弄不死他爷俩,娘也把名字倒过来写!”长公主也跟着瞎嚷嚷发穷恨。
看的一旁的柳尚宫目瞪口呆,心说这才是亲娘俩吧?
再想想小爵爷和状元公那投缘的样儿,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发泄完情绪,长公主方冷静下来,问道:“儿啊,你打算怎么办?”
“娘帮我两件事。”便听赵昊沉声道:
“一,我要立即见陛下。二,八天后,我要召开第一次股东大会,娘帮我约一下那些股东。另外,让她们提前派个懂买卖的管事过来,我带他们去西山转转。”
“好,这都是举手之劳。”长公主摩拳擦掌道:“还有别的吗?”
“暂时就这么多。”赵昊便摇头笑道:“旁人怕他小阁老,我却视若插标卖首者,娘只管为我压阵,看孩儿如何把他捏爆!”
“哈哈好,这才是我的儿啊!”长公主闻言欣慰的笑了。她知道赵昊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关心则乱,反而授人以柄。
赵郎还在都察院里蹲着,长公主自然一刻不能等,马上起身吩咐道:“备轿,本宫要和我儿入宫见驾!”
“是。”柳尚宫忙颠颠儿出去准备。
方才她是真担心,殿下会救‘夫’心切,又要直接杀到都察院去要人。
好在赵公子十分老道,哄着殿下没乱来。
嗯,老身这条命,现在全靠赵公子续了。
~~
都察院,讯问房。
“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吗?”庞尚鹏声色俱厉的讯问道:
“那你儿子在西山开矿是怎么回事?!”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赵守正便两手一摊道。
“我现在就让你说!”庞尚鹏又重重拍了下桌案道:“是不是你指使你儿子干的!”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赵守正冷笑一声。
“你!”庞尚鹏见这厮打起太极,简直就像当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不由一阵气急败坏。
“你和长公主又是什么关系?你们怎么会合伙做起买卖?!”庞中丞调匀了气息,又问了个直击心灵的问题。
这要没有赵昊提前打预防针,估计赵二爷当场就得尿,但他有备而来,就是不一样。
便面无表情的答道:“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
“呃……”庞中丞心说,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便冷声问道:“你不是还给她当过粥场理事吗?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
“此事本官一时无法回答,等我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大人。”赵守正便又一摊手。
“怎么又是这句?”庞中丞双手拍案,朝着赵守正咆哮道:“你给我老实交代,这件事陛下知不知情?!”
“拿不出证据来,我要反告你们诬陷!”赵守正冷冷一笑。
“你!”庞中丞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旁做记录的吴御史,也直接搁下了笔。
翻来覆去就是这三句,这玩意儿有什么好记的?
“你就煮熟的鸭子嘴硬吧。”庞中丞已经将赵二爷定性为狡诈油滑、心机深沉之徒,便彻底放弃了一战而定的奢望。
“为免串供,本宪决定羁留你一段时间。去司狱司好好反省反省吧!”他把手头的卷宗啪的一合,冷笑道:“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都察院身为三法司之首,有监察百官,纠核不法之责,自然有自己的临时监狱。只是里头关的都是官,没有牢头狱霸罢了。
赵二爷闻言暗叹一声,哎,躲过了顺天府的班房,躲不过都察院的监狱。
看来这次进京,就是免不了的牢狱之灾啊。
莫非,这就是冲动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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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赵昊头一次进宫,他跟着长公主的凤轿,从东华门进去紫禁城。
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徐阁老和张相公所在的内阁了。
赵昊忍不住偷瞄一眼,正好看见徐璠送左都御史王廷从文华门出来。
他赶紧收回目光,只在心中默默问候小阁老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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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也看到长公主一行了,便和王廷站住脚,目送凤轿折向北,绕过前三殿,朝着乾清宫方向而去。
“呵呵,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消息可真够灵通啊。”小阁老收回目光,对一旁的王总宪笑道:“究竟是兔死狐悲,还是担心她的西山煤业?”
“我看应该是后者吧。”王廷陪着笑,在小阁老面前毫无总宪风范道:“估计殿下已经料到,朝廷会查封西山煤业了。”
“听说殿下已经投进去二十多万两银子了呢。”徐璠幸灾乐祸道。
“也难怪会急成这样。”整天捧哏的都是总宪、部堂这级别,也难怪小阁老会膨胀。
“你给我顶住压力,就是中旨也不准理会。”徐璠冷声吩咐道:“等我跟你说算完才行。”
“下官明白了。”王廷点点头,难免暗暗腹诽道,这不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吗?
方才在内阁,他已经听了徐璠的计划,让都察院打击科学的同时,还要给长公主施压。
等长公主没办法,向小阁老求援时,徐璠才会装模作样的帮她解围。当然前提是把合伙人的名字,从姓赵的小子,换成徐元春了。
如此可人财兼得,还能出口恶气,真是一举三得啊……
只是都察院又要给小阁老当恶人了。
哎,本宪乃良善之辈,为何就逃不过为虎作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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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长公主让赵昊在外头稍候,自己先进去知会一声。
等她进去东暖阁中,便见隆庆皇帝一脸歉疚的站在门口,讪讪道:
“还不知怎么跟妹子说呢,你先知道了。”
“哼哼。”宁安进去隔扇,冷笑两声道:“大哥还真是会玩呢,先给个状元让人空欢喜一场,然后再把他抓起来,你猫戏耗子呢?”
“哎呀妹子,你可冤枉为兄了。”隆庆摆摆手,示意滕祥赶紧关门出去。
隆庆皇帝心说朕容易吗?在外受大臣的气,回来给妹子当出气筒不说,还得帮她掩盖奸情……
我太难了我。
待到没了旁人,他才赔着笑道:“妹子,你把皇兄想成什么人了?朕自管给那业障状元,我把他当成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什么人?不清楚。”宁安板着脸道。
“妹夫。”隆庆用蚊子哼哼的声音道。
“没听清。”宁安看着隆庆,一双凤目眯成了狐狸眼。
“妹夫,行了吧。”隆庆翻翻白眼,心里给加了个前缀‘便宜’。
“这还差不多。”宁安登时破功,笑得合不拢嘴。“这个词儿好啊。皇兄以后私下里都这么叫他,别一口一个业障,听着怪别扭的。”
“朕叫着还别扭呢。”隆庆笑骂一声,坐在宁安旁边道:“现在相信不是朕做的了?”
“信了。”宁安笑着点点头,却又不解问道:“皇兄看到有人弹劾赵郎,直接留中,当不存在就是了。”
“他们钻了空子。”隆庆一阵咬牙道:“按规制,司礼监只会将弹劾四品以上官员的奏章禀报给朕,那业……妹夫虽然是状元,但也只是从六品,因此滕祥看都没看,直接就转给内阁了。”
“这样啊……”宁安恍然,笑着向隆庆福一福道:“那还是我错怪皇兄了。”
“哎,这也怪朕,没跟下面人说清楚。”隆庆苦笑着摸了摸额头道:“可让朕怎么跟下面人张口?不过这次之后就有借口了,朕会亲自阅览所有跟他有关的奏章。”
“那这次呢?”宁安巴望着隆庆。“大哥你可得给我们一家子做主啊,这次要被姓徐的欺负死了!”
隆庆嘴角抽一抽,心里酸酸道这就成一家子了。朕这个当哥哥的,反倒成了外人……
“他们敢拿妹子说事,打的就是朕的脸。”皇帝气鼓鼓的对妹妹抱怨道:“朕这阵子,都要被欺负死了。”
“前番金星合月,几百本奏章飞过来,把朕都打成释迦佛了,嗡嗡。”隆庆大倒苦水道:“说来也是倒霉,这才过了几天,又来了个地龙翻身?人家当然要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了!”
宁安闻言,也顾不上问问‘嗡嗡’是什么意思,气得直打哆嗦道:
“皇兄,西山煤业还在筹备期呢,我只买了些煤窑在那儿,一铲子都没下去呢!别说地龙翻身了,它就是翻天,也跟我和赵郎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那就好办一些了。”隆庆松口气道:“待会儿朕叫王总宪过来,先把人放回家。”
“那煤窑呢?”
“这个够呛啊。”经过一年多的贴身肉搏,隆庆已经十分清楚文官们的操行。
“他们会说,就算西山煤业没动工,可别的煤窑已经挖了几百年,所以才会伤到龙脉。你想啊,龙脉都伤了,还挖什么挖?”
“这么说,西山所有的煤窑都得停?”宁安小嘴微张道:“好几万人吃什么去?”
“明白了吧?现在不是你一家的问题。”皇帝说着,愁的直挠头道:“接下来怕是所有煤窑都要停工,老百姓只能改烧柴禾了。”
“北京城都被砍秃噜了,哪有那么多柴禾烧?!”宁安气极反笑道:“以为老百姓和他们一样,都烧炭呢?”
“那帮言官才不管这些呢,他们认定个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隆庆两手一摊道:“饿死事小,社稷事大。”
“那皇兄怎么想?”宁安定定看着隆庆。
“朕怎么想很重要吗?”隆庆皇帝幽幽道:“有谁会在乎?”
说这话时,皇帝活脱脱一个自闭病人。
“我们在乎啊皇兄!”宁安忙给兄长力量。
“嗯,有你们就够了。”隆庆欣慰拍了拍妹妹的手臂,叹口气道:“朕现在也说不好了。国家多事、天变频仍,若非言官们所说上天示警,谁能为我解惑?”
“有一个人能。”宁安道。
“谁?”隆庆看向宁安。
“我干儿,赵昊。”宁安心里抱歉的说一句,儿啊,娘光顾着发泄去了,让你久等了。
“那科学小子啊。”隆庆看看宁安,失笑道:“其实朕早就想请教请教他了。”
“那为何一直没开口呢?”
“因为朕不想把个天才绝伦的少年,拖到这肮脏的漩涡里。”
隆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朕不想让那些满口道德的言路,窒息了他的灵感。朕还想多见识些望远镜、热气球这样的新奇玩意儿呢。”
“现在没差了,他宣扬科学,已经彻底得罪了徐阁老和小阁老,本身就落入漩涡了。”宁安轻叹一声道:“我看他也做好准备,跟言路开战了。”
“那就见见吧。”隆庆点点头,对宁安笑道:“想到要见他,朕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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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进去隔扇,大礼参拜之后,隆庆皇帝便叫平身。
“嗯,跟赵守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隆庆皇帝打量赵昊一番,对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笑道:“朕可得看好了自己的公主。”
“咳咳咳……”长公主被挤兑的咳嗽连连。
赵昊这个汗啊,心说陛下,您最大的寿阳公主才三岁,臣是没那个福分了。
不过隆庆皇帝这不似人君的一句话,却让赵昊一下子就产生了好感。
堂堂皇帝陛下,能不介意自己孀居的妹妹发展地下情,这份温柔的胸怀,就足以让人心折了。
嗯,老朱家的血脉里,还是有好人传统的……除了二祖和世宗。
他偷眼去瞧隆庆皇帝,见他面皮白净、五官端正,眼睛虽然不大,但柔和的目光丝毫没有攻击性,看上去就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怎么说呢?就像是念书时,班上那种明明长得清清秀秀,却总是让人欺负的那种小男生,长大了以后的样子。
当然,小蜜蜂这团面,主要还是多亏他爹嘉靖揉的好啊。
稍微调侃赵昊几句,隆庆便兴致勃勃的笑道:“朕最早知道你,还是长公主进献的那本《初见集》,当时朕就好奇,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写出‘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这样的诗句来。”
“是因为草民家遭巨变,一夜落难,因此有所感。”赵昊现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来不及,也顾不上撇清了。“有污陛下圣目,草民惶恐。”
“那《蝶恋花》呢?”隆庆又追问道:“就是‘阅尽天涯离别苦’那首。”
赵昊心说,怎么有种遇上雪浪的感觉?
但雪浪的问题他可以置之不理,皇帝这边就不能敷衍了。
赵昊只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那是听了爹爹的爱情故事,用他的口吻写下来的。”
“哦,这样啊。”隆庆恍然大悟,看一眼一旁的长公主道:“想不到朕的状元郎还是个痴情男子呢。”
长公主捂住滚烫的脸蛋,使劲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欢喜道,原来这首词写的是赵郎和我啊。
赵郎啊赵郎,让宁安如何不爱你千百遍呢?
“那另一首《蝶恋花》呢……”隆庆就像热情粉丝一样,非要刨根问底道:“就是那首‘十二楼前生碧草’,是听了你爹的什么故事呢?”
“呃……”赵昊尴尬无语,心说这种问题好问吗?
问就是青楼故事。
“咳咳。”长公主也听不下去了,咳嗽两声打断隆庆道:“皇兄,谈诗论词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会儿不合适吧?这孩子的父亲还在都察院遭罪呢。”
“那就改日再探讨这个话题。”隆庆便换了个坐姿道:
“你父亲的事情,朕已经听长公主说了,这里头应该有些误会。你们还没开工呢,这账怎么能记到他头上呢?回头朕就跟王总宪讲一下,让他今天便把人放了。”
“谢陛下隆恩。”赵昊赶紧谢恩。
“你先别急着谢恩,另外一件事,朕怕是帮不了你。”隆庆皇帝面带歉意道:
“我大明皇陵所在的天寿山,也属西山一脉,自来就有龙脉之说。自迁都北京以来,便时有封山禁煤之议。这些年北京城地震频仍,此等说法更是甚嚣尘上。这次地震紧连着金星合月,麻烦就更大了,非但你们西山煤业不能开工,原先的煤窑肯定也要关一阵子了。”
“陛下三思啊,煤炭关系京城百姓生计,关了煤窑老百姓烧什么?”赵昊问出和长公主同样的问题。资本家的调调果然都是一样的。
“哎,每次都要等老百姓没得烧,冻死一些人,才会重新解禁。”隆庆在北京城生活了半辈子,对这些下情还是知之甚详的。“却也不会专门下旨解禁,而是等着阜成门什么时候不禁煤车了,老百姓就知道朝廷又默许了,然后继续开始挖煤。”
“这不是瞎折腾吗!”赵昊义愤填膺,当然主要是还是因为自己的西山煤业。
“官字两张嘴,正反都是他们的理。”隆庆苦笑一声道:“反正朕是说不过他们,莫非你能说得过?”
“能!”赵昊便斩钉截铁道:“科学专破迷信!”
“科学啊……”隆庆想起那日,滕祥复述的那些问题,不由低声问道:“你真的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
“这个说起来简单,但陛下要想理解,需要先学习《原子物理》……”赵昊便正色道。
言外之意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妨说说?”隆庆头铁道。
“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有着超乎想象的温度和压力,使其内部海量的氢原子不断发生热核聚变,产生无穷的光和热……”
“呃……”隆庆皇帝咂咂嘴,讪笑道:“下个问题,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
“因为有万有引力的存在。”赵昊便缓缓道:“所谓万有引力,就是宇宙万物皆存在互相吸引的力量。重量越大引力越大,距离越近引力越小,日月星辰亦然。”
“因为这种相互吸引力的存在,所以要么大星球将小星球吞噬,要么两者的合力恰好形成向心力,这样小星球就会一直围绕大星球旋转了。”
“整个宇宙在亿万年的不断碰撞合并之后,终于形成了如今日月星辰、运转有序的和谐局面。”
“呃……”隆庆皇帝端起茶杯喝一口,干笑两声道:“很好,万有引力,朕记住了。”
长公主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心说我和赵郎的引力肯定特别大。
隆庆皇帝刚要继续提问,忽听赵昊幽幽说道:“金星合月也是万有引力下的一种……十分普通的天象。”
“哦?”隆庆登时神情一凛,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仔细讲讲这个。”
这可是嗡嗡心头的一根刺啊……
“请陛下恕臣无礼。”赵昊便恭声道:“借用桌上几样东西为陛下演示。”
“但用无妨。”隆庆皇帝自然无不应允。
赵昊便上前,将隆庆皇帝和长公主的杯盏杯盖摆在桌上,依次表示太阳、金星、月亮和地球。
“因为金星绕着太阳旋转,月亮绕着大地旋转,两者的轨道固定,周而复始。当金星和月亮凑到一起时,就会发生所谓的金星合月了。”
便听赵昊沉声道:“这根本就是一种很常见的天象,从远古到未来,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一次,怎么可能代表上天的示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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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暖阁内。
隆庆皇帝看着赵昊的演示,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说每月都会发生金星合月?”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这是极常见的天象,只要月亮追上金星一次,就会发生一次金星合月。”
“可事实上,并不常能看见啊?”隆庆皇帝不解道。
“有两个原因,一是金星和太阳有时候会离得很近,因太阳光的强大,所以我们就会看不见金星。二是金星合月现象一般出现在刚天黑时,但这时月亮和金星的位置,本身就接近地平线,很容易被高山和城墙挡住,因此用肉眼的话,可能一年也观测不到一次。”便听赵昊不假思索的解释道。
“肉眼?”隆庆不由奇怪道:“难道还有不是肉的眼?”
“那便是望远镜。”赵昊淡淡道:“陛下若是用望远镜注视夜空,就可以经常看到这一天文现象了。”
顿一顿,赵昊又笑着补充道:“而且还会发现,金星也像月亮一样,会有阴晴圆缺哦。”
“哦,是吗?我怎么没想过,用望远镜看天呢!”隆庆不由惊喜极了。
说实话,赵昊讲的道理,他听得十分吃力,而且似懂非懂。
但用眼观测就容易多了,架上望远镜看就完了。
“不过陛下的双筒望远镜,并不是专门用来看天的。”赵昊又道:“草民今日带来了专门的天文望远镜,献给陛下观天。”
得到隆庆皇帝允许后,鸡公公便和滕祥,抬着一具有着漂亮三脚架的双筒长望远镜进来了。
这是高铁匠按照赵昊离开南京前所绘原理图,精心改进出来的开普勒式望远镜。
而且内置了转向棱镜,放大系数可达四十倍,用来观测太阳系内的星体,已是绰绰有余了。
隆庆皇帝爱不释手的摩挲着,这具艺术品般的天文望远镜,忽然对赵昊道:“你敢在经筵上,公开讲一讲这些吗?”
“有何不敢?”赵昊昂然道:“草民既然敢讲给陛下,自然就无惧于讲给天下人。”
“好,锐气可嘉!”隆庆皇帝不由大赞道:“后日经筵会讲,你便为朕和众卿家讲解科学吧!”
“遵旨!”赵昊忙恭声应下。
滕祥闻言一阵头大,心说陛下还真执着呢,赶忙出声提醒道:“万岁,经筵讲官必以翰林充之……”
“那就给他个翰林呗。”隆庆皇帝却早有定计,吩咐滕祥道:“你给朕拟一道旨意——念赵昊学养深厚,门下弟子一科五进士,实乃殊才也,特征为翰林待诏,充经筵官分值侍讲。”
皇帝说着笑笑道:“待会儿你去一趟内阁,告诉徐阁老朕的决定。”
“是,陛下。”见皇帝心意已决,滕祥无奈应下,又对赵昊道:“赵待诏,还不快点谢恩。”
“臣,赵昊,谢陛下隆恩!”
赵昊喜滋滋的磕头谢恩。
没想到进宫来救爹,还捞了个官当,脑袋磕破了也不亏。
然后他抬起头来,向皇帝陛下诚挚献上,今生第一份彩虹屁。
听得隆庆皇帝一愣一愣,终于明白了王武阳他们的马屁,到底是跟谁学了。
倍感舒坦之余,隆庆皇帝笑逐颜开问道:“经筵时,你是否需要提前做些准备,只管告诉朕。”
“教具的话,臣自己会准备,无需陛下操心。”赵昊便轻声道:“倘若能傍晚时开讲,则可加入观测环节,令事半功倍。”
“可以。”隆庆皇帝点点头,同意了。
~~
文渊阁。
听滕祥传完陛下口谕,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安排好的。
一旁小阁老听得直皱眉,待那滕祥一离开,他便忍不住低声道:“父亲,你怎么能答应,给那小子授官呢?!”
“区区一个翰林待诏,算得了什么?”徐阁老坐回圈椅上,轻咳两声道:“何况也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写字画画的都能当,这点小事老夫也反对?太掉价了。”
所谓翰林待诏,是翰林院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官位。专为‘天下以艺能技术见召者’而设。
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阴阳等各色人士,以其专长听候君主召见,便授官‘翰林待诏’。
赵昊自然是以科学见长,因此隆庆皇帝授予他这个官职,可谓十分妥贴,无可置疑。
“可不管官大官小,他都有了在经筵上讲课的资格!”小阁老急道:“父亲,咱们已经让他砸了两回场子了……”
“所以才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徐阶忽然双目一睁,眼神凌厉道:
“上两次,他都是趁老夫不备,无耻偷袭!老夫自持身份,只能由他乱来。但这次还有两天时间,足够老夫做好万全的准备,在经筵上正面击败他,把他和他的科学,全都扫到垃圾堆里去!”
“是,父亲。”小阁老不禁暗暗心惊,自打把高新郑撵回老家后,他还没见父亲这样认真过呢。
哪怕当初撵郭朴下台时,父亲都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的,就把一位大学士送去和高拱做伴了。
“何况,老夫不答应也没用。”徐阶说着又郁郁道:“只要陛下存了这个念头,早晚都会让他上台的,还不如趁着老夫还在位,把他掐死在讲台上算完。”
“也是。”徐璠点点头,心说两年时间,足够掐死姓赵的小子几回了。
“明天你把钦天监正叫来,”又听父亲低声吩咐道:“看这开讲的时间,到时候怕是要讲天文的。”
徐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
从宫里出来,赵昊便和长公主分开了。
他要去刑部街等父亲出来,长公主当然也极想去。
但她今天已经为赵守正去找过皇帝了,再巴巴去跟着接人,那不成特意让人往歪处想了吗?
哎,地下夫妻还是要避嫌的。
在都察院门口等着的时候,赵昊一直乐得合不拢嘴。
虽然赵公子压根就没有亲自混官场的打算……那样实在太辛苦了,每日里杂务缠身、规矩那么多,还得迎来送往,丝毫不能松懈,哪有当个官二代来的舒服?
但想想那刘员外、张员外还是唐胖子,就知道要想日子过得舒坦,还是自己有个官身硬气一些。
只有你也是朝廷命官了,才真正有了和官员们平等交往的资格。
赵昊本打算等下次什么时候,朝廷再卖官……哦不,纳捐的时候,顶格捐一套官告冠带回来。
可捐的官多不体面啊,哪有皇帝直接赏的来得风光?
看的一旁的赵士祯不禁暗暗奇怪,叔父原来也是个官迷,那为何不自己去考一个呢?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问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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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
庞尚鹏让赵守正气了一顿,便把他关到司狱司去,然后忙别的去了。
等到快下班时,才听手下说,王总宪回来了。
他便把手头的弹章一合,快步走去总宪大人的值房。
庞中丞准备狠狠告上那姓赵的一状,让总宪大人直接行文吏部,扒了他的官衣再说!
“总宪大人。”
通禀之后,庞尚鹏进去行礼。
王廷戴着老花镜,在翻看着从宛平县调来的资料,头也不抬的应声道:
“你来的正好,把那赵守正放了吧。”
“啊?”庞尚鹏吃了一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不附和言官的‘野狗精神’。
“啊什么啊?!”
王廷神情严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总宪大人的威严。跟在徐阶父子和张居正面前时的和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们也不调查清楚了,就他娘的胡乱咬人!”
王总宪重重拍一下手中的卷宗,劈头盖脸骂道:“起码看看西山煤业都买了些什么玩意儿,再来弹劾不迟吧?!”
“他们买的什么?”庞尚鹏赶紧双手拿起那厚厚一摞文书,见是西山煤业购置煤窑的过户记录。
“咦,怎么都是些不值钱的废煤窑?”
庞中丞看了几页就傻眼了。
“老夫还要问你呢!”王廷瞪着靠喷人骤贵的庞尚鹏,气不打一处来道:“废弃的煤窑怎么挖?你跟我说怎么挖!”
“那他们买来干吗?”庞尚鹏脑瓜子嗡嗡道:“难道要养鱼吗?”
“你管人家干什么了?反正他们一铲子没挖!”王廷指了指庞尚鹏,黑着脸骂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们就敢把地龙翻身,往西山煤业身上扯!那可是长公主的产业啊,你们这是把老夫的脸,往陛下的巴掌下送呐!”
其实隆庆还真没骂他,但皇帝那冷冷淡淡还带着刺的语气,就够让总宪大人喝一壶的。
总宪大人身为言官的带头大哥,居然让皇帝挤兑的哑口无言,这传出去还不让科道后辈笑话死?
“哎哎,放人,这就放人。”庞尚鹏赶紧承认错误,然后推卸责任道:“属下这就把周英、冯必进找来,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办事的,怎么能出这么大纰漏?!”
“嗯,让他们上本自劾,回家种地去吧。”王廷轻描淡写说一句,便继续低头琢磨起那堆档案来。
长公主买这么多废煤窑,到底要干什么呢?
庞尚鹏有心为两个爪牙说句话,但他知道总宪的脾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嘴唇嗫喏几下,还是应声退下了。
~~
都察院司狱司的牢房,都是单间而且还挺干净,算得上监狱中的豪宅了……虽然还是监狱。
赵守正将崭新的官袍脱下来,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穿着白纱中单躺在床上,暗暗叹气道:
‘果然是宦海凶险,动辄得咎,看来往后言行要更谨慎点。’
然后便打着呼噜睡着了。
等庞尚鹏打开门进来时,赵守正睡得正香甜呢。
“呵,心可真够大的!”
庞中丞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禁暗恨道,这厮有恃无恐,之前分明是在装傻充愣消遣本官。
如此大奸大恶之徒,却要将其立即释放。让本官如何对的起朝廷?对得起小阁老啊!
想到这,他使劲咳嗽一声。
“啊!”吓得赵守正一下子坐起来,揉着眼看清来人,便闭嘴不语。
“行啊,状元郎不愧是家学渊源,装傻充楞的本事炉火纯青了!”庞尚鹏双目喷火的瞪着赵守正。
赵二爷便忽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默默看着对方。
反正只要不是必须回答的,他就一言不发。
庞尚鹏见状不禁暗叹,此獠明明实力超强却过分谨慎。假以时日,怕是终成大患啊……
这样一想,庞中丞心里还有点毛毛的呢,语气不由自主便放缓了下来。
“行了别装了,本官自己过来,问出什么都不作数。你就跟我说说,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废煤窑吧?”
“本官专心举业,不理俗务,家里的事情皆由我儿处置,因此并不知情。”赵守正便一摊手道。
心说,我确实不知道啊。
听他又要重复三连,庞中丞赶紧举手投降道:“不问不问了,求求你千万别再说了。”
不然本官今晚非做噩梦不可。
“你可以走了。”庞尚鹏放弃了最后努力一把的奢望,放缓语气道:“状元郎也不要怪我,本官只是照章办事,其它一概不知。”
你要恨,就恨那俩回家种地的吧……
“多谢中丞。”赵守正拱拱手,终于说了句不重样的。
庞尚鹏感觉自己,这才从魔音贯耳中解脱出来。
~~
等赵守正出来都察院,天都快黑了。
便见外头好家伙,聚了呼呼啦啦一大帮的同年。
他们穿着官服不敢造次,都是散衙后换了便服赶过来的。
“又让诸位挂念了。”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拱拱手。
“兄长言重了,同年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众同年纷纷笑道:“得让他们知道,咱们戊辰科的拧成一股绳,大伙儿才能少受欺负!”
这一科的进士,实在是藏龙卧虎。尤其是沈一贯、赵志皋、张位、朱赓几个三十多岁、能力超强的庶吉士,早就有意识的组织同年紧密抱团。
及时雨送二爷,非但是状元,还是众同年公推的老大哥。
要是他出事儿都没人理会,那整个戊辰科一下就散了……
和同年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又约了改日的饭局,赵守正这才得以脱身,跟儿子上车回家。
马车上,父子俩交换下各自的情形。
赵二爷得知赵昊要登经筵讲科学,不禁愧疚道:“这下他们就都冲着我儿去了。”
“本就应该如此。”赵昊诚心检讨道:“这次是孩儿不对,不该在父亲的殿试卷里掺那么多私货,平白给父亲招了无妄之灾。”
说着他一脸严肃道:“往后,这些容易惹麻烦的事还是我来顶上,父亲只消清心做官即可。”
“哎,好。为父知道了。”赵守正很有自知之明,他深切体会到当官的凶险。觉得最开始这几年,自己还是少说多看,跟儿子好生学着点是正办。
只是这小子从哪学来这么多门道的啊?
赵二爷想得脑瓜子疼,便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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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二,又到了经筵进讲的日子。
经筵者,汉唐以来,为帝王讲经论史之御前讲习者也,乃一国最高级别的讲堂。
国朝常例,每年春秋两季气候温和时,见月逢二开经筵。
在初二、十二、廿二这三天,所有内阁大学士、大小九卿并有爵位的勋臣都要出席经筵。乃至翰林词臣、科道言官也要轮班列席听讲。
负责讲学的名曰‘日讲官’,从且只从翰林中选拔。
因此隆庆皇帝要让赵昊登台讲学,就得先给他个翰林的身份才行。
至于讲课内容也不拘于经史,会根据皇帝的个人兴趣,酌情增加一些特色课题。
比如武宗时讲过兵法和‘战马的产后护理’,先帝时长期开设过‘青词鉴赏’和‘怎样炼好丹’两门兴趣课。
所以隆庆皇帝临时提出,要让人讲一讲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比起两位先帝来,可谓一点都不过分。
嗯,至少在开讲前,大家是这样认为的。
~~
这天赵昊起了个大早,和徒弟们在屋里将教具重新检查一遍,然后预讲了课程的内容,分析了可能被攻击的地方,并为如何反击做好了预案。
如临大敌的样子前所未见。
因为这次讲学干系太大了。
赵昊不准备像灵济宫讲学那样避重就轻、泛泛而谈了。
他要拿出真东西来,以科学之名,重新订立宇宙的规制了!
这既是干爆小阁老的现实需要,也是科学发展的必经之路。
科学就是勇于进取,岂能一直畏缩于安全区,总要走出这一步的!
至于后果嘛……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毕竟,大明对学术领域的异端,还是很开明的。’赵公子对着镜子,自我安慰道:“我又不是在欧洲,宗教裁判所管不着本公子……”
“公子看看还满意吗?”马湘兰为他穿好了草绿色的圆领官袍,系上乌角带,然后稳稳戴上乌纱官帽。
“唔,不太适合我呢。”赵昊端详着身上的国防绿官袍,还有胸前那对颇为寒碜的鹌鹑补子,不见了前几天的喜悦。
“公子有点紧张呢。”马湘兰用纤细的手指,将他雪白的中单衣领捋顺。
“有可能会砍头呢。”赵昊开玩笑道。
“那就少说几句吧。”马湘兰心一紧。
“总要有人说的。”赵昊淡淡道:“打望远镜问世起,很多事情就瞒不住了。”
说着,他臭屁的扬起嘴角道:“本公子怎能把这份荣誉让给别人?”
“嗯,公子真的好像不一样了。”马湘兰妙目迷醉的看着他,旋即目光坚定道:“我为公子弹一曲吧。”
“知我者,湘兰姐。”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还想听那首《定风波》。”
“好。”马湘兰深深看他一眼,上次弹奏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公子已经从一个酒楼小老板,一跃成为大明朝最璀璨的新星了呢。
“湘兰会永远陪在公子身边的。”红着脸说完这一句,她便在琴台坐好,深吸口气,拨动了琴弦,轻启朱唇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洒脱不羁的琴曲声中,赵昊走出门去。
七名弟子和赵士祯早就等在那里,一齐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马湘兰的歌声中,赵昊向爷爷和父亲深施一礼,待起身后便朗声道:“出发吧。”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鱼贯出了府。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师徒父子分乘数辆马车,朝东华门而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天籁般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
通常经筵都是在上午,但也有例外的情况。
好比今日,直到申时,隆庆皇帝才在二十名大汉将军,并司礼监众大珰的扈从下,率先驾临了文华殿。
在这文雅无比的场合中,大汉将军们也免除甲胄穿上大红飞鱼服,只配了绣春刀,并没有带金瓜金锏那样夸张的家什。
待皇帝在龙椅面南坐定,滕祥才高声传谕百官入内,向陛下行礼如仪。
然后,鸿胪寺官员将一张书案摆在御座之前,专供圣鉴;另设一张于数步之外,便是讲官的讲台了。
待布置结束,参加听讲的众官员便依班次鱼贯而入,分列书案左右,然后跟随赞礼官的指示,进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
~~
赵昊并不在其列,作为今日讲官之一,他要在偏殿等候。
除他之外,偏殿中还有两名日讲官,且都是熟人——一个是王锡爵,一个是申时行。
王大厨磊落洒脱,这种场合他的嘴也闲不住。
王锡爵凑到赵昊身边小声道:“你可当心了,徐阁老前天就发下话来,让翰林院、钦天监都做好准备,要狠狠的批驳你每一句话呢。”
申时行无奈的看大厨一眼,心说,叛徒。
“只要你们二位不出马,我就谁都不怕。”赵昊这会儿已经调整好情绪。
“厉害!”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王大厨竖起大拇指道:“我俩尽量缩短点,给你多留点时间。”
申时行暗叹交友不慎,只好也笑着点点头。
这时,经筵官传两人进讲。
申时行便向赵昊拱拱手,出了偏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家伙,太谨慎了。”王锡爵呲牙笑笑,也跟着出去了。
赵昊心说,人家寄人篱下长大的孩子,能跟你个爹疼娘爱的狗大户一样吗?
他便留神去瞧两人讲学,以免待会儿礼仪上出现疏漏。
只见申时行行礼之后,站在了讲台前开始演讲。等他讲完后,便盖上自己那本《大学衍义》,退到另一边,由王锡爵接着讲另一本《资治通鉴》。
讲学时,讲官可以口讲指划,滔滔不绝,其他全部人员都要凝神静听,即使皇帝亦不能例外。
赵昊不禁奇怪,这要怎么反驳我呢?
直到他看见王锡爵讲完之后,担任经筵官的徐阁老要求听讲者抒发见解时,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顺序。
那悬着的心,便彻底放回了肚子。
最担心的就是不让我把话说完。等本公子讲完之后,咱们尽情嘴炮就是!
让本公子也来个舌战群儒过过瘾。
“传翰林待诏赵昊进讲。”
便听徐阁老高唱一声,赵昊赶紧出了偏殿,来到御前叩首。
待叫起身后,他站在了讲台前,迎着那些或是好奇、或是敌视、或是担心的目光,沉声说道:
“今日,从荀子《天论篇》讲起。”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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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中。
皇帝和一众文武大臣,皆静静注视着赵昊。
张相公也在其列,听到赵昊以《荀子·天论篇》破题的瞬间,他那古井不波的双眼便绽出激赏的目光。
不谷的本体——那柔顺如瀑的长须,也因为心情的缘故,高兴的无风自动起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妙啊妙啊,以后圣之言破题,既安全又巧妙,却足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又让人不好轻易反驳!
且让不谷听下去。
待赵昊将《天论篇》抑扬顿背诵一遍,便朗声讲解道:
“后圣的意思是,天地运行的规律亘古不变,不以君王的贤明昏庸为转移。用同样的天象去解释治世就是所谓吉兆,解释乱世就是所谓的凶兆!”
“社会的太平和动乱,是由天决定的吗?答案是,不!夏禹和夏桀时面临的日月星辰运转并无不同。但在同样的天象下,禹将国家大治,桀却让国家大乱而亡。所以太平和动乱不是天象决定的!”
“日食月食的发生,刮风下雨不合时节,怪星偶然出现,大地震撼开裂。国人惊恐的问,这是怎么回事?答案是,没什么事。只是正常但比较少见的自然现象而已。君子可以对其感到奇怪,但害怕它就不对了。”
“这些现象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现。君主贤明、施以仁政时,就算这些现象同时出现,也没有什么危害。君主昏庸、施政暴虐时,就算这些异象无一出现,国家也依然会乱成一团。”
“举行求雨的仪式,天便下雨,这是为什么?答案是没什么。因为你不举行求雨,天也一样会下雨。出现日食月食就敲锣打鼓举行救护,不过是一种妆点朝廷的仪式,真认为是神灵在降罪便可笑了……”
赵昊本要说,‘不是蠢就是坏的’。但弟子们认为这样就是挑衅了,便劝他换成了温和的说法。
然后,赵昊锐利的目光扫过文华殿中的百官,还特意在小阁老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提高声调道:
“所以,与其盲目的畏惧天变,哪里比得上去积极探索天道的规律?与其用编造各种说法去附会天变,哪里比的上掌握自然规律的变化而利用它?与其以天变来限制吓唬君王,哪里比得上就事论事,以历史和道理来堂堂正正、致君尧舜?!”
隆庆皇帝强忍住热烈鼓掌的冲动,但看那上翘的嘴角,已经暴露他为什么非要赵昊登上经筵讲台了。
因为科学是保皇党啊……
嗯,科学门里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朕超喜欢科学的。
小阁老的脸色愈发阴沉,他还以为赵昊会独发异见呢,没想到这孽畜却全以后圣之言,来阐发己见。
既把他的观点清晰表达出来,又让人无法直接斥为异端。
毕竟孔圣之下,便是孟荀了。后学晚辈如何能指责荀子在胡说八道?
滑头的小子,永远都是这么狡猾!
~~
徐阁老却神色淡定,嘴角挂起一抹轻蔑的笑。
就这?老调常谈而已。
就算你说的再清楚,那也是后圣之言,与你何干,与科学何干?
仿佛察觉到首相的蔑视,赵昊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徐阶道:
“千百年来,荀子这番高论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所以只被当做一家之言。但今天,小子不才,便要以科学来为大家证明,荀子的话是对的!”
大殿中,群臣皆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
毕竟赵昊已经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这小子曾在灵济宫登坛讲学,曾教出五位同科进士,曾坐着热气球飞上天空……还差点把元辅扣在里头。
以上种种,足以让所有人放下傲慢,好好听听他的科学,能不能证明——天道有常了!
“首先,我们从天地的结构讲起。”
赵昊招招手,两个弟子王鼎爵和于慎行便抬进来,一方盖着不同颜色绸布的大木板。
待两人将床面大小的木板搁在桌上,赵昊掀开了红色的绸布,一个火红色的硕大球体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太阳!”
然后他将绸布一一揭开,每块绸布之下,都是个颜色大小各异的球体。
“这是水星。这是金星。红色的是火星。橙色的是木星。黄色的是土星……”
“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这五颗星辰与其它星星不同,因此以五行之名命名。事实上,这五颗星连同日月,便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所有星辰了。”
“而这里,”赵昊摸了摸那颗位于金星和火星中间的蓝色球体,故意顿了一下,方缓缓道:
“是我们大地所处的方位,代表我们观测日月星辰的地点。”
为了能让众人听下去,赵昊刻意隐去地球的概念,而只是将那颗位于金星和火星之间的蓝色圆球,解释为观察点。
以上基本在传统的‘浑天说’范畴中,众位公卿并无异议。
浑天说是自古传承而来的天文模型,也是大明之主流。
其认为大地浮在气中,因此回旋浮动,既是所谓的‘地有四游’。有一天球笼罩地外,日月星辰便附丽天球,绕大地运行。
赵昊下一句,却让所有人变了脸色。
“但浑天说是错误的。因为日月星辰中,只有月亮是以大地为中心旋转的,金木水火土五星和我们所处的大地,都是围绕太阳在旋转的!”
大殿中,公卿大臣纷纷露出惊异之色,许多人当场就想开口。
但经筵讲学规矩森严,在讲官阐发完毕之前,包括皇帝在内,任何人都不可掺言。
否则以失仪论。
所以赵昊可以云淡风轻的讲完他的学说。
两名弟子抽下覆盖在木板表面的那层黑绸布。
君臣众人便看到,一个个以太阳为中心的同心椭圆形铜制轨道。
唯一的例外乃月亮的轨道,是绕着地球转的。
轨道以纤细的铜杆与一个个球体相连,组成一个简单有序、一目了然的模型。
“这就是太阳系的模型,我们人类就生活在太阳系当中。”便听赵昊高声宣布道:“通过这个模型,可以演示出有关日月五星的所有天象,而当你掌握了科学的计算方法后,便可以精确预测出,所有天象发生的时间和方位了!”
然后赵昊便用这个模型,演示了日食、月食、月相等天象的成因。
虽然他没有演示‘金星合月’,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如果他这套体系成立的话——那所谓‘金星合月’也不过是金星和月亮在运转中,恰巧凑到一起罢了。
但他必须要先证明,这套体系可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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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中,皇帝大臣们目瞪狗呆的看着,赵昊用那太阳系的模型,演示日食、月食和月相的成因。
但说实话,除了月相因为月亮的盈亏摆在那里,无需证明之外。对于日食和月食的成因,居然如此简单,大家还是无法相信。
倒是清晰的演示出,为何日食只发生在初一朔日,月食只发生在十五望日。
不过,这点证据,可远不足以服众啊。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钦天监正贝培嘉,希望这位家学渊源的老阴阳人,能给大家解惑。
贝培嘉无奈的摊下手,他还是头回听说,大地是绕着太阳转的呢。
只听赵昊深谙众人心理的说道:“到此时为止,诸位肯定还会说,这与荀子的‘天论’有何区别?都是一种假说而已。”
官员们含笑点点头,可不。
正如赵昊所言,在他们看来,所谓‘太阳系’只是一种设想。与‘浑天说’、‘盖天说’、‘宣夜说’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假说而已。
假说嘛,信就信,不信就拉倒。所以他们并不太在意,全当在经历一次新奇的体验罢了。
“然而我要告诉诸位的是,这个模型并非想象出来的,而是由详实的观测数据,精确计算得出的。”
便听赵昊石破天惊道:“因此可以此为基础,推算出每一次日食和月食,乃至金星合月、荧惑守心等各种天象发生的时间,和观测方位了。”
“你能精确算出来的?”这下贝监正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道:“吹牛的吧!”
维持秩序的御史刚要出声呵斥,却见徐阁老微微摇了摇头,御史便乖乖闭上了嘴。
前日徐阁老把贝监正叫到内阁面授机宜,今日正要他打头阵呢!
“这很稀奇吗?”赵昊便一脸这‘问题好白痴’的傲娇道:
“天文自古称为天算之学,靠的不就是观测和计算吗?西晋刘徽的《海岛算经》,已经将方法都写的清清楚楚了。南北朝的祖冲之,可以精确算出木、水、火、金、土五大行星在天空运行的轨道和运行一周所需的时间,以及更精确的五星会合周期。就连前朝的郭守敬,也可以算出黄赤交角……”
“说起郭守敬,前朝的《授时历》,不就可以用来预报日食吗?只是欠缺精度罢了。”说着他奇怪的看一眼那贝监正道:
“很难想象,一位钦天监正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贝监正登时老脸一红,被赵昊说中了痛处,因为这正是大明钦天监致命的缺陷。
他知道《授时历》可以预测日食,但奈何看不懂呀……
因为大明朝的数学断档了啊!
之前便说过,元代中叶,中华领先世界的数学急剧衰落。
除了文化倒退、读书人忽视的原因之外。这一时期算盘的普及,更是让以筹算为基础的古代数学体系分崩离析,四元、天元、大衍求一、增乘开方至本朝彻底失传。
没有了这些数学工具,钦天监根本看不懂以天元术推导出的《授时历》,而他们根据现行的《大统历》推算出的日食月食纰漏百出,已经完全没有了参考价值。
以至于钦天监被普遍认为,是一个单纯的观测天象机构。
在百官眼中,他们的日常工作便是举头望天、记录异常天象、然后查询对照占卜书籍,抄书呈报朝廷。根本不需要多高的水平,只要识字就能干。
对此贝监正倍感愤怒——至少每年编皇历,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吧!
~~
是以贝监正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方对赵昊咬牙道:“不错,本官是算不出来,但我相信,整个大明朝也没人能算出来!”
“我就能。”赵昊淡淡一笑道:“而且我的弟子也能。”
“那你就算啊!”贝监正失笑道:“要是真能算出来,本官当场拜你为师又如何?”
“你这是在占我便宜。”赵昊却摆起谱来了。“想拜我为师可没那么容易。”
李阁老和陈阁老深以为然,他俩的公子到现在,还在家里解几何题呢……
“赵昊,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小阁老也终于忍不住,断喝一声道:“少在这里放肆!”
“放肆的是你吧,小阁老?”赵昊冷笑瞥他一眼道:“难道不知道,打断别人说话很没礼貌?”
“你!”
“肃静!”见御史嘴巴扎住了一样,滕祥只好出生呵斥道:“不要吵,好好说话。”
赵昊这才转头对贝监正道:“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我就破例一次,收下你这个记名弟子吧。”
“你先算出来再说!”贝监正哭笑不得,心说我堂堂一个五品官,居然被个小小的待诏嫌弃了。
待诏多狂人,果然不假啊。
“好吧,鉴于你的数学水平有限,我便教你一个简单的算法。”赵昊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
“方才已经演示过,日食和月食都是由日、地、月三者运动到特殊的位置所引起的。而大地绕太阳、月亮绕大地的运动周期和轨道是有规律的,因此日食和月食的发生也必定有规律可寻。”
“汉朝的天文学家,把地球的轨道叫黄道,月亮的轨道叫白道。而且已经发现,两者并非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存在一个五度零九分的黄白交角。”然后赵昊指着模型上,地球和月亮的轨道道:
“现在,我们来看日食发生的条件——它只可能在朔日发生,而且太阳、月亮必须差不多位于一条直线上。”
说话间,于慎行便在模型上,摆出了日食时太阳、月亮的相对位置。
“大家可以看到,发生日食时,太阳、月亮都必须位于黄白交点附近。”赵昊说着,和于慎行推动三个小球沿轨道转动道:
“假设再过去许多天后,太阳、月亮又运行到了几乎与此完全相同的位置,那在大地上必将观测到一次类似的日食。”
大明的天文学确实一塌糊涂,这在汉朝就很普通的知识,只有贝监正和他的副手能跟上,其余人的目光都已经涣散了,就像看到这儿的你……
见贝监正点点头,显然是听懂了,赵昊略感欣慰的接着道:
“所以只要有太阳连续经过黄白交点的耗时,和月亮连续两次经过黄白交点的耗时,然后求这两个数和每月天数的最小公倍数,就是重复一次所需的天数了!”
“一个月平均是二十九点五三天。一个交点月是二十七点二一天。一个食年则是三百四十六点六二天。”
交点月和食年的数据自古就有,贝监正随口就能说出。
显然,大叔也不是吃干饭的。
“那你会算吗?”赵昊期冀问道。
贝监正摇摇头,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吧,我教你。”赵公子毕竟好为人师,便手把手教他,如何分解质因数。
谁知大叔一教就会,马上提笔算起来,没多会儿,便报出了数字道:“当是六千五百八十五又三分之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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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诏,在下算的对不对?”
技术人才就是服比他技术更好的人,当赵昊展示了真正的技术,贝监正便自然而然的换了称呼。
“呃,算对了。”赵昊嘴巴有些发苦。
大叔,要不要这么灵性啊!
徒弟们比本公子悟性高就罢了,怎么你个死跑龙套的也这么厉害呀?
他却忘了,人家是国家天文台长呢。
“所以每隔六千五百八十五又三分之一天,前一周期内的日食又会重新陆续出现。所以只要知道在过去某一天,曾经发生一次日食,则经过这样一个周期,几乎一样的日食将再度发生;同样,向前推一个周期,也必然会有一次日食发生过。”
“但因为每个周期有三分之一天的零头,这将导致看到日食的地点会向西移动三分之一个大地。所以我们在大明的疆域内,想要看到同一次日食再次发生,就要等三个周期,也就是一万九千七百五十六天。”
顿一顿,赵昊又悍然宣称道:“如果你想再将范围缩小到同一省,则需要经过一个大周期,也就是六千四百四十四个月,大概是五百二十一年零四个月。要想百分百确保同一个城市的话,就得经过两万两千三百二十五个月,也就是一千八百零五年了……当然,最后一条是科学家的强迫症,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他看向快速做记录的贝监正道:“怎么样,这个法子简单吧?以后不用发愁,没法预测了吧?”
这下就连众公卿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他的意思是说,每隔五百二十一年,日食就会重临同一个地方吗?”
“有那么简单吗?”
“验证一下就是了,也好验证。”
这下问题终于降维到,众位大臣的知识范畴内,于是一位位呆若木鸡的高官,全都活跃起来。
隆庆皇帝也兴致勃勃道:“贝监正,你把北宋和本朝的日食记录都拿来。”
官修史书中,对日食的记录尤为重视,不管朝代更迭,任何一次日食都不会遗漏。
幸亏贝监正今天准备充分,把能带来的资料都带来了。
很快就从卷宗中,找到国朝和北宋的日食记录。
然后他和副手便各自摘抄起来。
~~
文华殿,大臣们伸长了脖子,看贝监正两人抄下日食记录。
隆庆皇帝更是按捺不住,索性直接起身,走到桌案前查看。
嗡嗡也想算算,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不过好像有点算不出来呢。
算了别算了,还是静静的看一会儿,然后就回去坐下吧。
盏茶功夫,贝监正两人便将两朝的日食日期,抄录在了两张大纸上。
“算算看,赵待诏说的对不对。”已经坐回龙椅的隆庆皇帝,若无其事的吩咐道。
“是,陛下。”贝监正擦擦汗,随手指着一次日食记录道:
“就拿嘉靖四十年七月己丑的这次日食来看吧,此次北京不见南京见。”
顿一顿,他提笔算道:“前推五百二十一年零四个月的话,便是……”
算了好半晌,贝监正终于报出个日期道:“是北宋康定元年三月。”
因为日食只出现在朔日,所以只需要算到月份就足够了。
只见那钦天监副快速浏览到康定元年那一行,登时见了鬼似的张大嘴巴。
一旁的成国公实在受不了这份磨叽,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张,大声念道:
“康定元年三月朔,江宁日食……”
文华殿中登时满场皆寂,原本还神态各异的皇帝大臣,全都齐刷刷张大了嘴巴。
只有成国公还在那略显遗憾的嘟囔道:“有点意思啊,就是地方不太对。”
说完他才发现,周围人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还是赵昊微笑说道:“国公,南京在宋朝时就叫江宁。”
“哦,是吗?”成国公尴尬的哈哈笑道:“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却听徐阁老冷声道:“再查一个!”
“对,对,再查一个!”小阁老也按捺不住了,径直走到桌案前,亲手翻动起来道:“查这个。”
“是!”贝培嘉赶紧再找一个日期道:“洪武八年七月己未,北京可见日食。”
贝监正赶紧提笔演算,好一会儿用袖子擦擦汗道:“那是唐朝大中八年了。”
“找唐朝的去。”徐璠冷喝一声,钦天监副赶紧出去翻箱倒柜。
趁这功夫,徐璠又让贝培嘉验算了嘉靖廿二年七月朔的山西日食。
经过推算,对应的日期是北宋天禧四年三月……
贝监正找到那一年的记录,竟然不顾小阁老要吃人的脸色,激动的嚷嚷起来道:
“天禧四年三月朔,太原日食!”
“哗……”这下众公卿全都兴奋的聒噪起来。
所谓孤证不立,双证不假。
“看来还真是有规律存在呢……”隆庆皇帝笑得合不拢嘴,看到徐阁老那铁青的脸色,他赶紧又敛住笑。
这时,那监副捧着历书回来,进门就大声道:“大中八年三月朔,幽州日食!”
说完,他和贝监正也顾不上身在何处了,便难以自已的相对垂泪起来。
原来预测日食这么简单,可怜我们愁的秃了头,竟然也没想到……
“其实更精确的预测,是需要用到更复杂的数据和计算,这个感兴趣回头再教你们。”
赵昊对两个哭的像孩子似的钦天监官员温声道。
嗯,这是科学对大明技术人才的敬意。
“多谢先生。”监副赶紧深施一礼。
“多谢老师不计前嫌。”那贝监正居然真就在皇帝面前,直接给赵昊磕了四个响头。
“哈哈,好,起来。”
赵昊心情美极了,便朝着面色铁青的徐阁老鞠一躬道:
“前番热气球实验,不慎冲撞了元辅,险些把老人家扣在里头。为了表达对元辅的歉疚,我已将这一周期,命名为‘华亭周期’!”
徐阶暗暗翻白眼,心说我谢谢你,我不稀罕。
可老人家有开口前深思熟虑的毛病,结果便听隆庆皇帝先笑道:
“好,如此可谓一段佳话。”
“呃……”这下徐阁老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在场官员便也纷纷献上彩虹屁,只是心中未免嘀咕,怎么总感觉,是老头子被耍了呢?
“臣请效孔子诛少正卯,斩此獠以正视听!”
正一团和气中,忽然便听一声杀气腾腾的吼声,把皇帝和众公卿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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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暮色降临,文华殿里光线暗淡下来。
内侍们正欲点起灯火,被那冷不丁的一声吼,吓得差点丢了手里的蜡烛……
“臣请效孔子诛少正卯,斩此獠以正视听!”
晃动的烛光下,徐璠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小阁老终于回过神来,明白在陌生的领域里,自己跟个傻子没区别。
还是得拉回到自己熟悉的语境中,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啊。
“咦,这大家开开心心的,怎么就喊打喊杀开了?”
隆庆皇帝赶紧缓和下气氛道:“再说也证明了赵昊的说法没错啊。”
“陛下休要被此獠蒙蔽!”徐璠却冷笑不止道:“他方才说过,自己有详实的观测数据。仅凭这句话,就足以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了!”
“为何这么说?”隆庆皱眉问道。
“我太祖皇帝祖制,非阴阳人、天文生,不得私习天文,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
便听小阁老铿锵有力道:“今此獠赵某,以一区区国子监生,居然敢私窥天象,妄言天机!更用心险恶的是,他居然极力否认天意的存在,不杀不足以谢祖制,不杀不足以平众臣之愤啊。陛下!”
“这……”隆庆当然要维护自己的便宜外甥了,可小阁老犀利的言辞,让他一时难以反驳啊。
众大臣皆敛住声息,他们绝对不会赞成杀掉赵昊的,大明朝士大夫的骄傲,不容许他们有这种想法。
但又不得不承认,小阁老的攻击很致命,至少他们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张相公倒是有办法反驳,但那样怕是会暴露自己地下党的身份。
不谷的胡子纠结的都要卷起来了。
谁知赵昊却夷然不惧。
终于来了,孙贼!
本公子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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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中灯火通明。
“哈哈哈!”赵昊大笑着向前一步,与徐璠呈针锋相对之势。然后才朗声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徐璠博闻强记,自然知道这是孔圣之言,便冷声道:“你少在这里拽文,在场哪一位,都能把圣人之言倒背如流,但你问问,哪一个否认‘天人交感’?”
“呵呵……”赵昊淡淡一笑道:“本公子已经证明了后圣所言是对的。”
“你不要老拿古人说话!”所谓一力降十会,徐璠根本就不跟他往这上头辩,蛮横的单刀直入道:“陛下乃上天之子,你否认天人交感,就是否定皇权天授,就是在动摇大明社稷的根基!”
见大帽子扣在赵昊头上,徐阁老微微闭上双目。
看来钦天监靠不住,还是得靠儿子。
众官员也变颜变色,有不少翰林和言官,也跟着小阁老一起攻击赵昊开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有群起攻之的势头。
几个弟子和今天一直很低调……当然,也因为插不上话的赵守正,这下不干了,马上大声替赵昊辩白起来。
眼看双方在御前吵起来,滕祥忙和御史维持秩序,王大厨也帮着劝和。
这怕是开国以来,秩序最差的一堂经筵了。
看到场面逐渐失控,隆庆皇帝双手不由自主紧握着龙椅的扶手。
不谷的胡子都快卷起来了。
“一派胡言!”
却听赵昊不屑的冷笑一声,然后转身朝隆庆皇帝大礼跪拜,朗声道:
“前人云,观历朝历代开国历程,唯我大明太祖,与汉高祖皆以布衣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可谓得国最正!”
顿一下,赵昊用激动的声音,献上载入史册的彩虹屁道:
“然则,我太祖皇帝奋起时,值华夏衣冠尽丧,人人皆为亡国之奴。我太祖皇帝迅扫胡腥、驱逐鞑虏,恢我中华,还我河山!可谓上承唐虞三代以来之正统者,唯我大明而已。故汉也不如耳!”
说着,他一脸慷慨道:“天下民心尽归明,才是我皇得享江山的真正根基啊!”
赵守正和科学门下自然全都跟着跪下,应和赵昊的呼声。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直看热闹的成国公,马上出班跪地,高声道:“我皇民心所向,大明江山万年啊!”
在场的还有英国公、定国公等一干勋贵,见状也赶紧跟着一起跪下吆喝起来:“我皇民心所系,大明江山万年啊!”
这话倒也诚心,与大明休戚与共的勋贵,哪个不是盼着朱家的江山万年?
本来文官们还能看热闹,见状也不得不跟上了,便无奈跪地,一起山呼口号。
把个隆庆皇帝感动的呀,直接就眼泪婆娑了。
赵爱卿,朕会像对高师傅那样,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成国公,朕再也不嫌你磨洋工了……
“赵爱卿说得对,我朱家的江山乃民心凝聚,区区几句话动摇不得。”他赶紧擦了擦眼泪,鼓足勇气嘶声道:“诸位爱卿都平身吧,祖宗的江山来之不易,得民心者得民心,朕旦夕不敢忘,还请诸位齐心戮力,共保大明啊。”
听皇帝说出‘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七个字。赵昊也松了口气,心说陛下啊,为臣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日后还要承受今日的因果。你可得念着我的好啊……
他知道,哪怕自己今天干爆了徐璠,日后也必会遭到报复。
一想到日后,小阁老指挥着疯狗大队撕咬上来,赵昊就一阵阵头皮发麻。
他心中狂叫道,口下留情,我还是个孩子啊……
谁知此时,便听一个自带低音炮的男中音道:
“我大明确实得国最正、金瓯永固,一时的困难不会动摇社稷,请陛下一定要有信心!”
赵昊登时心就化了,偶像就是偶像,总是在我最需要的伸出援手……
张居正这番话,是在宽解皇帝不假,但也‘无意间’帮赵昊撑了把场子。
毕竟徐党又不是靠血统传承的家天下,张相公才是他们的二号人物。
现在副党魁兼下任领袖定了调子,让小阁老和那帮爪牙,不好再用方才的话攻击赵昊,也不好再拿天边说事儿了。
赵公子一本满足了。
谁知还有意外惊喜……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春芳,忽然接茬温和道:“是啊,徐乐卿。之前赵待诏那是在讲《荀子·天问》的,言论并没有脱离后圣的范畴。当然,我儒家亚圣和后圣两派一直不对付。小阁老你尊亚圣,难免听着后圣的言论不顺耳,骂一骂也就罢了,没必要自相残杀嘛。”
乐卿是太常寺卿的别称。
徐璠听得一愣一愣,心说干哩娘,你个李甘草蹦出来装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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