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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皇帝是温柔的,没有像他的父皇那样,在午门外执行廷杖,而是改在东上北门北街的内厂院中。

    此时过午。

    吕用、高相、陶金、许义四人,并十余名中官早已带到,排成一溜跪在堂下,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终于,石星被五花大绑提来了。

    但内厂那高高的门槛难住了他。

    东方番子把人家绑的太紧,两条腿分不开叉,难道学兔子蹦过去?

    不说石星五大三粗的汉子,合不合适做这种可爱的动作,这可是要去受刑啊,严肃点行吗?

    几个跟在后头的给事中,便要上前将他扶过门槛,却被东厂番子用兵刃挡住。

    好在这也难不住石星,只见他缓缓坐在门槛上,把双腿搬过门槛,然后缓缓站起来,回头看向自己的同僚。

    “拱辰!”给事中们泪如雨下,悲痛呼唤着他的名字。

    “诸位不必如此。”此情此景,石星觉得应该发表下获奖感言。毕竟没有被廷杖过的不是好言官,没有吃过廷杖的人生不完整。

    他目光扫过众同僚,刚要慷慨陈词几句,却被身后的番子猛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向前方。

    石星刚要稳住身形,却又被另一名番子伸腿一勾脚腕,这下彻底无解,脸朝下重重拍在了地砖上。

    看着都疼,同僚们不忍的闭上眼。

    “奉上谕,本提督监临廷杖。”冯保身穿大红的蟒衣,头戴钢叉帽,神情肃穆的扫过场下众人,而后一挥手。

    “开始吧!”

    “是!”一百名准备行刑的东厂番子齐声应下,然后在地上铺了十五块毡子。

    “跪在上头!”

    一名档头厉喝一声,十四名中官便乖乖跪在毡子上。

    然后番子两人一组,给他们穿上类似后世的束缚衣。这样他们两只胳膊就被紧紧束缚在胸前,想要左右转动都不可能了。

    番子又用绳索套住他们的脚腕,然后四人四面牵拽,把他们扽成个直挺挺的‘大’字。

    然后褪下了他们的裤子,露出颜色各异的屁股来。

    石星也不例外,同样穿上了束缚衣,被拽成‘太’字,褪下裤子露出了黑乎乎的屁股蛋。

    “含上。”番子们又让他们一人含上一根软木棒。一是防止叫的太惨,惊了附近光禄寺的猪。二也是防止受刑的人咬断舌头。

    中官们由几名档头监刑,冯保则走到石星跟前,亲自监督对他的行刑。

    对石星行刑的番子有两个,皆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手里提着三尺五寸长的大荆条。

    借着向冯保行礼的机会,他们瞄一眼厂公的脚尖,见是两脚张开,脚尖呈八字。

    便知道这是‘着实打’的意思,也就是说狠狠打,可以打残,但不能打死。

    要是脚尖碰到了一起,那受刑人就死路一条……

    冯公公专门按照当年刘瑾那套法子训练过他们。

    训练时,先用猪皮革扎成两个假人,一个里面装上砖块,另一个里头则放一摞纸。

    打前者时,不能打破猪皮。但掀开猪皮一看,里面的砖头要全部粉碎才行。

    打后者时则正相反,要把猪皮打碎,但里头的纸不能破一张。

    只有这两点都能做到,才能随心所欲输出伤害,成为一名光荣的廷杖手。

    “打!”

    伴着冯公公一声令下。

    十五名行刑手,便高高举起手中的荆条,狠狠抽在十五人的屁股上。

    登时院中响彻‘啪啪啪’的抽打声,间或夹杂着几声‘蓬蓬’的闷响声。

    没几下,中官们的屁股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

    那石星的屁股却安然无恙,只是被打青了而已。

    可让人想不到的是,中官们还在硬撑着,石星却已经疼晕过去。

    番子便用井水把他泼醒,然后继续行刑。

    “要挺住啊,拱辰!”言官们一脸着紧的给他打气,心里却难免嘀咕,这么大个个子,怎么比太监还不禁打?

    待到六十下打完,石星便又昏死了过去。

    中官们的屁股更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可怕。

    番子这才不再阻拦言官靠近。他们赶紧冲进去,七手八脚将石星抬上一块门板,然后抬着他出去找大夫。

    待到文官一离开,番子们赶紧取一块羊皮敷在受杖者的腚上,这样就能迅速止血恢复。

    当然伤口痊愈后,患处就会留下一处羊皮痕迹,不过中官的屁股又不见人,倒也无甚大碍。

    “三天后就能下地,”冯保瞥一眼满脸鼻涕泪的吕用几个道:“等伤好了就去南京,镇守太监会安排好你们的。”

    “谢二祖宗照拂……”吕用几个忙强撑着爬起来磕头谢恩。

    不过感激之余想一想,昨天才吃了八十鞭,今天又挨了六十杖,然后还要被发配南京,这波操作好像血亏啊……

    哎,果然冲动是魔鬼啊。

    ~~

    等给事中们把石星抬回六科廊,请太医过来一看。他们这才知道上了东厂的刁当!

    那太医用剪刀将石星腚上的肉皮剪开,众人只见里头肉已经成了败絮状,一碰就能掉下来……

    当场就有人吐了。

    “这帮天杀的阉竖!”

    脑门生着独角的欧阳骂神见状的勃然大怒,指着朱绘厉声道:“亏你还是刑科科长,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我隔着远远的,哪能看出门道。”朱绘苦着脸道:“再说那些中官也都皮开肉绽,鲜血模糊。人家十四个腚换我们一个腚,我们又能说什么?”

    “他们的伤肯定没有拱辰重!”欧阳一敬愤愤道:“还没看出来吗?今天从头到尾都是中官针对我们的阴谋。他们精心选定了地点,安排好人手,打完就跑。然后趁着你们还没回过神来,来个恶人先告状。再抛出十几个陪打的,堵住我们的嘴!让我们有火发不得,有话说不得!”

    “嘶,有道理。”众人闻言露出恍然的神情,朱绘不禁埋怨道:“你早晨一起去多好?我们就吃不了这么大亏了……”

    欧阳一敬心说,我陪你们挨打啊?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六科的脸,这次已经丢到姥姥家了!”只见他神情肃然道:“诸位,六科尊严不可侵犯。我们必须要采取行动,挽回我们的尊严!”

    “是,科长!”众给事中看着他们的主心骨,不少人马上高声附和。

    “但这个事情,咱们实在不好拿出来说事儿。”朱绘却苦着脸道:“谁都知道,还没等咱们告状,陛下就先打了十五个内侍,还把他们都发配充军。咱们这边,只打了个先动手的石星。任谁评说,都会觉得陛下已经严以律己、宽以律人了。”

    “是啊,陛下已经处置完毕了,再揪着这件事不放,怕是难以赢得百官同情。”户科科长郑大经也郁郁道:“咱们摆明了就得吃这个哑巴亏了。”

    “哎,要不我们为何郁闷……”另一位科长也郁闷的直喘粗气:“挨打还要被耍,最后还得感恩戴德。这不是把咱们当猴耍吗?”

    “这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真要活活把人憋死!”一个伤了肺的科长,涨红了脸说道。

    “那就不求人,咱们自己来!”欧阳科长咬牙道:“咱们不求陛下严惩元凶,自己上本请辞,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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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司礼监接到通政司送来的辞呈时,几位大珰都惊呆了。

    滕祥赶忙连滚带爬跑去乾清宫,禀报这一突发状况。

    “万,万岁,不好了……”滕公公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份联名辞呈道:“呜呜,六科集体辞职了。”

    ‘噗……’隆庆皇帝一口茶水喷出去三尺远,赶紧从御榻上站起来,接过那辞呈快速浏览。

    只见其大意是,六科乃天子亲臣,今日我等无状,惊扰禁内。虽陛下宽宏,只处罚石星,但我们深感惭愧,不敢再居天子心腹之位,故而集体辞去六科官职,以谢陛下。

    后面是密密麻麻两页纸的官职和人名,还有一枚枚通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隆庆皇帝登时眼前一黑,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御榻上。

    “陛下,陛下。”滕祥和当值的李芳,赶紧扶住皇帝,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才让嗡嗡缓过劲儿来。

    “唉,这群死孙,将军了啊这是。”隆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双目无神的看着头顶藻井,眼泪都要下来了。

    前面说过,六科有一项重要权力叫‘科抄’,就是各科将通政司送来的题本,按批示分类抄送至有关官署承办。

    其中,抄送对口部门的称正抄,抄送其他官署者称外抄。

    但不管正抄还是外抄,都是只送抄本,原本是要留在六科廊的……

    所以六科是整个朝政运转环节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一旦六科罢工,下面的六部各衙门,统统都要停摆。

    有人说,那不能直接下正本吗?

    这样非但难以稽核,而且二百年来陈陈相因的规矩,没有天大的魄力,和迫不得已的原因,又有谁愿意改变,有谁能改变呢?

    而且这帮给事中鸡贼的是,为了防止皇帝各个击破,先弄几个回来上班,让朝廷勉强运转起来。他们没有分头上辞呈,而是只用一份辞呈,联名请辞。

    这样就算哪个二五仔改变了主意,也没法擅自行动。

    当然,还有法不责众的好处在里头……

    ~~

    西暖阁。

    看着嗡嗡彻底乱了方寸,滕公公赶紧安慰道:“不就是些七品芝麻官吗,想吓唬谁啊?不干就不干,陛下再任命几个就是了。”

    “……”隆庆和李芳闻言,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向滕祥。

    “滕公公,吏部都没法接旨了,还怎么任命给事中?”李芳闷声提醒一句,心说这厮真是司礼监之耻啊。

    “呃,看万岁太紧张,老奴开玩笑的,呵呵。”滕祥知道,自己又犯了白痴错误,赶紧萌混过关。

    好在隆庆对他十分宽容,毕竟滕公公的用处不在这里。

    他摆摆手,有气无力道:“赶紧去把张师傅请来。不,连李相公、陈师傅都一并请来。”

    “是,老奴这就去!”滕祥赶紧像兔子似的窜出去,唯恐留在这里被皇帝献祭给六科。

    文渊阁,三位相公正商量着,下班后一起去探望一下徐阁老。

    一来表示关心,二来也给老人家一点危机感。

    说话间,就看到滕公公满头大汗跑进来,向他们宣布了这个噩耗。

    对内阁来说,这确实是十足的噩耗。

    毕竟六部就算没有上谕,依然可以在职权范围内做很多事情。

    可内阁没法下达上谕的话,那就彻底抓瞎了。

    当然,还是可以跟六部长官谈话,对他们面授机宜的。可听不听在人家,弄不好就自取其辱。

    三人赶紧出了文渊阁,连抬舆都来不及坐,便跟着滕祥一路小跑,进了西暖阁。

    隆庆皇帝急的团团转,马上免了三人的礼,抢着开口问道:

    “三位相公,这可如何是好啊?”

    “陛下莫慌,困难总是天天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李春芳最擅长的就是讲大道理,只是作用了了罢了。

    “陛下稍安勿躁。”陈以勤就比他实在多了,沉声安慰隆庆道:“今日之事,我们几个都是亲历者。既然知道来龙去脉,对症下药就是。”

    “陈师傅说得对。”隆庆自然能听出好赖,这也是他一直不太喜欢李春芳的原因。

    有朕一个面瓜就够了,再要你个面瓜大学士有何用,组成‘二饼’吗?

    “那该如何对症下药呢?”隆庆忙热切的望着陈以勤。

    说起来,陈师傅也是潜邸旧人。只是在高师傅和张师傅这对璧人掩映下,没那么显眼罢了。

    “他们无非就是觉得,今天自己受了委屈。不就想陛下给他们出气,然后找个台阶就下来吗?”陈以勤看问题,永远简单直接,命中要害。

    可惜,这世上的事大都没那么简单。

    放着正确的选项不选,偏要一条道走到黑,这才是人类啊……

    便见隆庆脸上的激动渐渐消失,神情也变得不悦道:“官府断案还会重处先动手的那个……朕只处罚了一个,他们就觉得委屈了?难道非要老虎屁股摸不得,他们才不委屈?那朕就太委屈了!”

    “石星打了就打了。”陈以勤却不看隆庆脸色,沉声道:“他们是认为,吕用等人背后还有指使者,想要陛下查处之!”

    侍立一旁的滕祥和李芳,闻言差点没晕过去。前者更是恨得牙痒痒,心说你个老陈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咱家就是幕后黑手吗?

    “这样啊……”隆庆看看滕祥,难以决断。

    滕祥吓得摇摇欲坠,直欲晕厥。

    终究,隆庆还是没忍心,干这种所有皇DìDū会干的事儿。他将视线转向张居正道:

    “张师傅,你怎么看?”

    张居正一路上沉默不语,进殿后更是一言不发。

    他本以为此时就这样过去了,却还是低估了言官的任性和骄纵。

    他们已经被徐阁老惯坏了,居然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其实张居正知道,一句话就能解决眼前的问题——‘请徐阁老立即出山’。

    只要徐阁老回来视事,自然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但同样的,他们三个的日子定然要难过了……

    更麻烦的是,这次风波闹这么大,往后隆庆皇帝怕是,再也不敢招惹徐阁老了。

    请回高新郑的日子,岂不要遥遥无期?

    其实张居正还想到一个,可以瞬间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但这办法绝不能由他来提,不然不谷的良心会痛不说,还会得不偿失的……

    半晌,张相公才在皇帝殷切目光的注视下,胡须低垂道:“不管怎样,陛下都不能急着做出反应。”

    “就算要让步,也得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不然以后六科就彻底无法无天了。”顿一顿,张居正道:“为臣再想想办法,三天内给陛下答复。”

    “哎,好吧……”隆庆皇帝叹气点点头,他也知道,仓促间最好不要做决定的道理。

    因为这本就是张师傅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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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徐阶书房中。

    四壁宫灯点亮,桌上还有琉璃灯,让人在夜里读书写字毫不费力。

    徐元春端坐在书案后,提笔凝神,听祖父口述辞呈。

    只见徐阁老背负双手,一边踱步,一边斟酌词句道:

    “臣自春月迄今,泄痢交作、饮食断绝,延医诊视皆谓,‘积劳血耗脾胃乾焦,若不及早谢事调理,入秋肺金泄尽脾土之气必无起理’……”

    徐元春一边工整笔录,一边暗道,不就是上月吃了不新鲜的四鳃鲈鱼,上吐下泻了两天吗,哪有这么严重啊?

    “伏望皇上特出睿断,亲综万几,博简忠贤,俾参化理,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驽力免于中蹶。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

    徐阶又口述一段,然后等孙子记完。

    徐元春虽然学问扎实,但毕竟手生的很,论起干这活来,自然远不如其父。

    ‘可是爹他……’

    一想到父亲两眼一青一紫,皆肿胀如桃,徐元春就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

    真可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嘿嘿,嘿嘿嘿。

    “你笑什么?”徐阶不禁纳闷的看着元春,这两天大孙子时不时便莫名发笑,让老相国有些发*******已经那样了,孙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儿啊。

    “呃,有么,孙儿笑了吗?”徐元春自然而然伸出两指,将上翘的嘴角往下一拉,闷声道:“父亲被人打成白罴一般……孙儿难过还来不及呢。”

    “是吗?”徐阶闻言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太难过,爷爷看你都有点魔怔了。”

    “爷爷不用担心父亲,他眼睛最多两天就消肿了。”徐元春经验丰富的说道:“身上的伤更无大碍。”

    “呵呵……”见孙儿对儿子的伤情了若指掌,徐阶不禁欣慰笑道:“真是父子情深啊。”

    说着他戴上花镜,凑在灯下眯起眼,仔细端详写好的草稿,又让徐元春修正几处说辞。

    总之就是要彰显自己的功劳,突出自己的作用,强调自己的委屈……

    看祖父锱铢必究、无比认真的样子,徐元春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你老真要告老还乡?”

    “傻孩子,什么都还没安排好,怎能一走了之?”徐阶失笑道:“不过是‘三辞三留’的规矩罢了,陛下再下旨慰留,爷爷即可复出了。”

    “哦。”徐元春眼前有画面了。

    靡靡丝竹声中,欲拒还迎的青楼……呃,这轱辘掐掉。

    他刚把奏章改完,还没来得及誊抄,便见管家进来禀报说,大理寺卿董传策求见。

    “请他外间稍候。”徐阁老知道对方深夜造访,定然是有大事禀报。

    ~~

    董传策与吴时来同为戊午三子,皆是徐党先锋干将,而且他还是华亭人。

    去岁起复前朝建言获罪旧臣,董传策自然也得以平反并平步青云,由六品刑部主事,一跃升为正三品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

    徐阁老对给他卖过命的人,从来不吝赏赐,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效命。

    反正功名利禄都是朝廷出,又不用徐阁老自己掏一文钱。

    见到徐阶出来,董传策忙起身深施一礼,口称师相。

    “玄宰,今朝侬上门来,有言啥个事体啊?”跟小老乡说话,徐阶自然用乡音。

    “似欧阳一敬弄个小赤佬,掰桩事体伊告我讲个。”董传策忙用松江话答道。

    后面的话翻译成官话,大意就是董传策告诉徐阶,昨晚欧阳一敬遭埋伏,今日六科集体进宫为小阁老讨说法,结果遭到宦官伏击、受伤惨重……

    徐阶听得一愣接一愣,半晌方问道:“欧阳他们准备如何应对?”

    “还没来得及缓过劲儿来,陛下便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给了了……”董传策哭笑不得,将后来的情形讲给师相。

    “这不像是陛下的水平。”徐阶捻须皱眉,隐隐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怕是有人在给他支招。”

    是的,徐阁老扮花旦时,并没有剃胡子。

    “是吗?”董传策悚然,想到后面要说的话,他脸色有些发白。

    “嗯,这法子很高明,深得老夫之风。”徐阶淡淡说一句,没有纠缠那人的身份,便叹气道:“这样一来,六科也只有吃这个哑巴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在徐阁老看来,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盘棋让对方占尽先手,已经将死。那就痛快认输,争取下一盘赢回来就是。

    此乃人之常情也。

    可惜,他的汪汪队并不是常人。

    董传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方硬着头皮禀报道:“但六科咽不下这口气,已经集体上本请辞了。”

    “撒?”徐阁老目瞪狗呆,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方缓缓转动眼球,看着董传策道:“侬开玩笑的伐?他们这是要闹哪样啊?”

    “此等大事,岂敢戏言?这都是欧阳一敬亲口告诉我的。”董传策不禁苦笑道。

    “他没长腿吗?”徐阶脸上罕见的怒气隐现道:“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他说既然上本请辞了,那就要避嫌,不然岂不让人以为,六科在和阁老串通逼宫吗?”董传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道:

    “真是不能用常理揣度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竖子不足与谋!”徐阁老重重拍着桌子骂道:“侬晓得伐,这是作死啊!”

    “晓得晓得,当然晓得。”董传策赶紧点头如捣蒜。

    他知道徐阁老以退为进的底气就在六科!有六科在,朝堂就翻不了天。

    有六科帮他看住朝廷,徐阁老才能安心在家唱戏,不用担心会被架空。

    现在六科居然也同时撂挑子了。这下可好,大家都罢工,谁在朝堂看着啊?

    是要被人家偷了水晶的!

    “哎,都快老夫这些年,太纵容他们了。每次陛下要处分他们,皆被老夫拦下来。陛下要考察科道,还是被老夫劝住了……”

    徐阁老郁闷的摸着高高的发际线,大有悔不当初之意道:“尤其是接连赶跑了高、郭二相后,他们就愈发膨胀认定,皇帝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君主。自此上疏愈发百无忌惮,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就连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叫什么?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啊。

    恨极了,徐阁老一把抓起几上的茶盏,重重摔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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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相阵营之所以会在如此关键时刻,出现这样超级巨大的失误,偶然之中是有其必然的。

    比起当年上下一心、同进共退,控盘能力极强的严党来,今日所谓‘徐党’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这并非徐阁老的能力不如严阁老,根子也不在两位小阁老身上,而是出在两个集团的不同理念上。

    严党摆明了,大家凑一起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的。但凡加入的,就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自然让要谁咬谁,叫干啥干啥。只要上头拿得出足够的利益,下头保准如臂指使,没人敢擅自行事。

    所谓‘徐党’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徐阁老就反对‘徐党’这个称呼,坚持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因此与下面人一直保持距离。一应交往勾兑,统统都交给徐璠负责。

    其次,徐阁老对言官的保护也好,对前朝获罪大臣的提拔也罢,都是打着保护言路、主持正义的旗号。从不承认是在假公济私,为自己培植党羽。

    再者,言官永不为奴!

    朝廷挑选言官素来有几条标准,一是进士名次尽量靠后;二是少用狡黠灵动的老油条,多用憨直忠耿的愣头青;三是与朝中大臣沾亲带故者不用。

    这样选出的言官群体,本来就是最轴最愣最硬气,最不好收买的一群人。

    嗯,才没说是茅坑的石头呢。

    御史还好,至少上头有个总宪管着。六科五十八名给事中,却都是独立的存在,收买几个科长也没用。

    所以哪怕徐阁老也只能顺势而为,引导他们攻击自己的政敌。想要令行禁止却是做不到的。

    这就是六科也不跟徐阁老商量一下,就集体辞职的原因。

    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徐党……

    我们明明是正义的汪汪队好吗?

    ~~

    首相府邸,花厅中。

    徐阶发一通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让人收拾完残局后,他对董传策喟叹一声道:“这一年,老夫没少给言路背黑锅,和陛下的关系走到今天这步,言官们实在是‘居功甚伟’。”

    最后四个字,徐阁老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董传策闻言悚然,心说也是。以师相之聪明机变,侍奉喜怒无常的先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与绵软和善、中人之姿的今上矛盾日深。个中原因,真让人不胜唏嘘啊。

    也许从当年,师相升任首辅后,在值房中写下那行‘以用舍刑赏还公论’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这些年,师相依靠言路舆论造势,达到了声名的顶点。也受言官肆无忌惮所累,以至于失去了圣眷,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步履日艰……

    “罢了,不指望他们了。”

    徐阁老风风雨雨经历的太多了,很快便收拾好情绪,冷静面对问题。沉吟片刻,他吩咐董传策道:

    “你明天去一趟通政司,告诉薛纳言,就说老夫请他帮忙留意中外奏章。如有针对老夫的,请他务必设法暂缓些时日,待老夫复出视事后再上呈。”

    “是。”董传策沉声应下,难掩喜色道:“师相终于要复出了吗?”

    “不然哩?让人家偷了营怎么办?六科不给看家,老夫只好自己回去看着了。”徐阶像吃了只苍蝇似的,郁闷道:“你来时,还正在写第三道乞休疏呢,这下连递都不敢往上递了。”

    “是啊,徒增变数呀。”董传策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旋即想起去岁四月,皇帝挽留了两次,高新郑便回内阁上班。

    当时言路好一个嘲讽,说高拱权欲熏心,殊无大臣之体。

    大伙儿都没少拿这事儿编排高新郑,没想到这才一年,就要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不如先安排六部九卿领衔百官,上本坚决挽留师相吧?”董传策轻声提议道:“只要铺垫好舆论,这第三道乞休疏,不上也罢。”

    “这……”徐阶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欣慰的点点头道:“你去安排。”

    待到跟董传策面授机宜之后,徐阁老手摸着檀木的月牙扶手,缓缓道:“回头你帮老夫约一下太岳,就说我请他过来吃个饭。”

    “是,师相。”董传策闻言心下一松。

    大家都不瞎,能看出张居正羽翼已丰,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徐党上下还是希望,大当家和二当家能拧成一股绳的。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这两位站一边。

    那天,就翻不过来。

    ~~

    春松胡同。

    祖孙俩挑灯夜战。

    圆溜溜的琉璃棋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啊哈。”只见赵立本将倒数第二颗棋子,跳进了赵昊阵中。而赵昊,还有两颗没达阵呢。“乖孙,你又要输了……”

    “唉……”赵昊郁闷的直揉脑袋,心说这才下了一天跳棋,又得换花样了。

    三国杀肯定死的很惨,那该上军棋还是大富翁呢?

    这时,叶氏掀开帘子进来,见状不由笑道:“爷俩又在下棋啊。”

    “发生什么事了?”赵立本看看外头天色黑透,知道准有大事。

    “大人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叶氏崇拜的看着赵立本,然后低声禀报‘伍记’刚打探到的消息。

    “什么?六科集体请辞了?”赵立本吃惊的张大嘴巴。

    “我的天哪……”赵昊也跟着惊呼一声,顺手把棋子丢进爷爷的阵营里,登时弹珠滚滚四落。

    “好的不学。”赵立本白他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这他娘的要唱空城计吗?”

    “不过人家孔明,好歹还在城头高坐呢。”老爷子说着自己先摇头了。“可连徐阁老带六科,全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城里连根人毛都不剩,这是要闹哪样啊?”

    “是啊,要闹哪样啊?”见自己引起的扑棱蛾子效应,已经让这段历史脱轨,赵昊不敢妄下结论,还是指望老爷子拿主意吧。

    “我哪知道闹哪样?”赵立本摸着胡子冥思苦想,脑瓜子嗡嗡作响,也没看懂徐阁老这波操作意欲何为?

    “难道是故意让人跳出来,好看清敌人的面目?”叶氏不确定的问道:“然后一网打尽?”

    “不可能。”赵立本断然道:“徐阁老生性谨慎,不会这样玩火的。”

    “嗯。”赵昊点点头表示赞成。虽然历史发生了改变,但依然有脉可循。

    他知道徐阁老在这个时间点上,日子肯定很不好过,是不敢犯错的。

    更别说故意开门揖盗,然后极限反杀了。

    三人对着头寻思到半夜,依然没理出个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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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鼓响,满天繁星闪耀。

    已是万籁俱寂。但赵府中,西屋和正屋都亮着灯。

    西屋里,是弟子们在挑灯解方程。

    正屋里间,是祖孙三口在揣摩徐阁老的迷惑行为。

    他们思来想去,依然戳不透那层窗户纸。

    赵昊脑子已经浆糊了,直接放躺道:“想不通就不想了吧。”

    赵立本闻言却眼前一亮,猛地一拍孙子大腿道:“不错。老夫真是蠢,净费没用的心思!”

    赵昊呲牙咧嘴揉着腿,登时睡意全无。

    “管他徐阁老怎么想的了。”却听爷爷哈哈大笑道:

    “既然他露出这么大破绽,甭管有什么门道,我们先偷他一手再说。成了血赚,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说着他兴奋的搓搓手,低声对赵昊道:“乖孙,还记得爷爷对你说过,放倒徐阁老的五个条件吗?”

    “嗯。”赵昊点点头,屈指数算道:“内阁失控,言路失声,中官煽风,内宅失火……还有个是,弟子背刺。”

    “不错。”赵立本眉开眼笑道:“原以为这这五件事,根本不可能同时达成的。”

    说着,他得意的瞥一眼叶氏道:“老夫起先不过打算,做成一二件事,恶心恶心徐华亭。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对我儿孙下手。”

    “这天下敢捋首相虎须的有几人?也只有大人气吞天地的伟男子了!”叶氏一脸迷醉的赞美道。

    刚来京时,她言语上还顾忌着赵昊。这会儿熟了,也了解到赵昊的态度,她也渐渐放开了。

    赵昊默默开启过滤模式,心说当着孩子说这种话好吗?

    本公子宁愿像起先那样……

    等赵立本受用完了,方得意洋洋道:“可没想到,时来天地皆同力,居然一下子就达成了三件事。”

    “加上咱们自己能办成的第四件事。”顿一顿,老爷子又一攥拳,定定看着孙子道:“那么只剩张太岳的态度了!只要他愿意背刺一刀,徐阁老走人便成定局!”

    “嗯嗯。”赵昊使劲点头,然后不解问道:“不过爷爷,你看我干什么?”

    “老夫又不认识张太岳,当然要靠你说服他了。”赵立本看着孙儿,不负责任的笑道。

    “大人,是不是有些为难二公子了?”叶氏小声替赵昊说话道:“听闻张相公独引相体、无所延纳,更是从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乖孙,你要是办不到,咱们可就空欢喜一场了。”赵立本朝赵昊挤挤眼道:“不过我乖孙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爷爷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吧。”赵昊淡淡一笑,冷不防装了个逼。

    “呃……”叶氏有些懵,怎么听这爷孙俩的意思,他们快要把首辅拉下马一般?

    这,怎么可能?

    “大人,真是,敢想敢干……”叶氏艰难的献上赞美之词了。

    ~~

    第二天中午,赵昊特意洗了个澡。

    又让马秘书帮自己把半披的头发束起来,换上一身成熟的打扮。

    看着镜子里头戴网巾,身穿深色暗花直裰,腰系乌角革带。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不少的赵昊,马湘兰不禁抿嘴笑道:

    “公子干嘛要打扮成这样?”

    “教学生嘛,跟带弟子是不一样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讲起‘师父经’道:“弟子同吃同住,师父什么样都无所谓。这学生可是只有上课才见老师的。”

    “当然要成熟点才显得更可靠。”他接过马湘兰递上的折扇,刷得一下展开,只见上头四个篆体大字:

    ‘为人师表’!

    “哦,这样啊。”马湘兰笑着点点头道:“还以为张家小姐,喜欢成熟稳重的公子呢。”

    ‘啪’,赵昊合上扇子,敲了她脑袋一下,笑骂道:“你这书童油嘴滑舌,不要带坏了本公子。”

    马湘兰揉着脑门,忽然眼前一亮,马上欢欣雀跃道:“公子稍等片刻!”

    说完便卷着阵香风跑回房去。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帽的俏书童,便夹着锡伞,背着书包出现在赵昊面前。

    “还算机灵。”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笑道:“走吧。”

    马湘兰便蓬得打开锡伞,给公子遮住了中午强烈的日光。

    然后两人在巧巧羡慕的目光中,走出门去,坐上了张府来接的马车。

    大纱帽胡同离着春松胡同不远,坐车盏茶功夫就到。

    敬修兄弟几个,早就等在大门口了。

    看到赵昊到来,赶紧开车门、摆车墩,兴高采烈把他迎进府。

    倒也不单只对赵昊这样,只要是来上课的先生,张居正便要求儿子们,必须尊师重道。

    待到进去设在东院的学堂,赵昊意外的看到了两个女学生。

    “咦?”

    一个自然是府上的女公子张筱菁了,她大大方方向赵昊行一礼,笑道:“赵大哥,不介意再多两个弟子吧?”

    “大哥日安。”李明月也笑吟吟的起身,规规矩矩向他福一福。“小妹不请自来,大哥可不要撵我走啊。”

    “哈,当然欢迎。”赵昊有些羞耻的合上了扇子,干咳两声道:“明月怎么也来了?”

    “小妹自从上天之后,就一直沉迷科学,不能自拔。听筱菁说起,大哥要来授课,然后我就来啦。”李明月开心挽着张筱菁的胳膊。心说我能放心的下吗?

    “那可太好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又随口问道:“你哥呢?”

    “我哥非要在家和一位忘年交玩。”李明月聪明的没有提赵二爷的名字,只淑女笑道:“看他这么不好学,娘很不高兴呢。”

    “好吧,那就上课。”赵昊干笑一声,心说怕是因为旁的缘由吧。

    便让马湘兰将自己的教具、画页摆放好,然后便开始讲述起来。

    在座的男孩女孩,都是头一次接触科学,授课自然以科普为主。

    老师讲课就是翻来覆去,同一套课件能对付无数拨学生。

    赵昊便又从光学讲起,描述了光与视觉的关系、光的用途、分类和特性。

    又用三棱镜分解白光,让学生们看到了七彩的光谱。然后是小孔成像、潜望镜制作,等等等等……

    听着少男少女兴奋的惊呼声,赵昊得到了从弟子们那里,已经越来越难得的满足感。

    想到那些靠自学,就已经接近高中生学力的弟子,他就一阵阵头大。

    赵公子心里暗叹一声。

    ‘要是能一直做个小学教师,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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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阳光洒在学堂中,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少男少女们都在专注的听讲,唯有小县主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含笑看着赵昊。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博学?

    赵大哥今天也很有精神呢!

    尤其是他今天居然带着湘兰姐来的,这说明自己担心的事情,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呢。

    要不然,哪有带着个女孩子来找女孩子的?

    小县主心里甜蜜蜜的想着,恍然忘了赵昊也带着女孩子去找过她,而且还是俩。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赵昊收起了讲义,又让马湘兰分发了《初等数学》,兄弟五个一人一本。

    并要求在下节课前自修完第一章,下节课要小测验。

    看着年纪最小的允修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把赵昊给高兴坏了。

    嗯,没有家庭作业的课程,是虚假的课程。有了家庭作业的课程,才是完整的。

    下课后,李明月想邀赵昊去长公主府吃晚饭,这样晚上还可以一起打马吊。

    却听筱菁微笑道:“明月,赵大哥现在我家,怎能让他去你家吃饭?家父会怪我们不懂礼数的。”

    这时,府上的管家游七也过来,说老爷邀请县主和赵昊一起用饭。

    “张相公今天在家吗?”赵昊一听,马上眼前一亮。

    李明月见状瘪瘪嘴,心说大哥心里就只有张相公……

    “老爷今日一天都在府上。”游七含笑答道。

    “这样啊。”赵昊暗道,这种时候不在衙门,看来偶像也很愁啊。

    便对明月笑道:“既然张相公邀请,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哦。”李明月点点头。

    “吃完饭我教你玩跳棋。”赵昊又道。

    “嗯嗯嗯。”李明月登时开心。

    ~~

    晚膳还是淮扬菜。

    虽然没了从外地运来的生鲜,但依然精细无比,格调高雅。

    因为是家宴,赵昊还头一次见到了张居正的夫人顾氏。

    张居正前妻多病早亡,顾夫人是续弦。但前妻无所出,所有孩子都是顾氏生的。

    她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美貌温婉,谈吐得体,令人如沐春风、深感和蔼可亲。

    恰好到处的冲淡了张居正的冷峻之感。

    饭后,张相公拿起帕子擦擦嘴,又用另一块帕子小心的擦拭过本体,然后对敬修几个道:“学习科学,功课也不能落下。今夜加个晚课,把下午的时间补回来……”

    “是,父亲。”敬修几个哭丧着脸去了。

    张夫人又邀请李明月到花园散步,张居正也带着赵昊进了书房。

    游七点好灯,上了茶。便躬身关门出去,守在外头。

    这是赵昊第二次被请进张居正的书房,上次还有戚继光在。

    但跟上次那个意气风发,头顶星辰、脚踏神州的张相公相比。这才过了短短二十多天,张居正明显消沉了不少,显得心事重重,连胡须都有些卷曲。

    赵昊先轻声致谢道:“上次在文华殿,多谢相公再次相助。”

    “不谷说过要保护你,自然说话算数。”张居正淡淡一笑,自嘲道:“可惜,还是有不谷管不着的人。”

    “若非相公回护,晚辈处境定然糟糕十倍。”赵昊心疼的看着偶像道:“相公近来辛苦了。”

    “倒是一点不辛苦,就是心累。”张居正苦笑一声,看一眼赵昊道:“不谷看你气色也不好,这阵子也很不好过吧?”

    “呵呵……”赵昊心说,我只是穿的老气了点,跟气色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不会辜负了张相公的慰问,便苦笑点头道:“是啊,没想到文华殿一场讲学,居然引起轩然大波。早知当时就不这么讲了。”

    “不,你讲的很有必要。不把天变和人间之事切割开,这大明朝什么事都办不成!”张居正却给予高度评价,然后正色道:“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讲出来,都要被围攻的。你小小年纪能顶住压力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十分汗颜啊。”

    说着,张居正又微微一笑道:“这是陈相公的原话。”

    “哦?”赵昊惊得好一阵合不拢嘴,他一直想不通陈以勤支持自己,到底图什么?图自己长得帅吗?

    居然是单纯的爱护……

    就冲陈相公这份长者之风,陈公子这个学生,本公子收定了!

    “对了。”张居正呷一口茶,搁下茶盏,便进入正题道:“陛下邀请你讲学时的情形,可否仔细讲给不谷。”

    “当然没问题。”赵昊便把那天父亲被都察院带走,自己求长公主带去面圣,然后皇帝主动询问科学,最后问自己敢不敢在经筵讲一讲的过程,一五一十道给张居正。

    张相公听得十分认真,甚至会追问他,皇帝在说某一句话时的神态如何,做过什么动作。

    龟毛到赵昊,真想给他放个录像看看。

    等到询问完毕,张居正便闭上双眼,与从冯保那里得到的消息相印证。

    一来,兹事体大,孤证不立,他得防止有人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把自己引入歧途。

    二来,他要通过尽可能多的细节,去把握皇帝最真实的想法……而这种想法,连隆庆皇帝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赵昊便耐心等着张居正开口。

    他悄悄扫视一圈偶像的书房,见其分内外两楹,墙上点着八盏宫灯、华光四溢,照亮典雅大气的装修陈设。

    但书架半空,应该是书籍都被运到文渊阁,还未来得及添置。

    让赵昊惊喜的是,他看到自己印制的几本小册子,也堂而皇之的躺在偶像的书架上,那份满足和自豪就甭提了。

    ~~

    正神游间,他忽然听张居正开口道:“小友,你对不谷上次的判断,怎么看?”

    “相公是指?”赵昊轻声问道:“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不错。”张居正忽然睁开微闭的双目,神光湛然的望着他道:“你是否认同,大明已如文王批评的殷商,‘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了呢?”

    赵昊稍一沉默,以显郑重,然后重重点头道:“认同!”

    “大明的危机是全方位、深层次的,眼看就要病入膏肓了。”然后他也不隐瞒自己‘末世派’的身份了。

    末世者,一个朝代的末期也。

    然后他头一次抛出自己的改革主张道:“在我看来,只省议论、做实事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大刀阔斧的革旧布新,从财税、田亩、军队、宗室、政府、教育等等各方面,全都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

    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看向张居正,沉声道:“仅在原有的基础上补锅远远不够,必须要再造大明,才能度过亡国灭种的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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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中。

    张居正惊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他本意是,跟赵昊这个忘年交聊一聊,帮自己下定决心。

    因此赵昊只需要回答‘是’即可,连‘不是’都不用回答。

    可没想到自己一句提问,居然引来他如此激进的回答。

    不谷本以为自己就够极端的了,好么,没想到这小子比我还激进……

    不过少年人嘛,想问题难免简单了点。能有同样的认知就是好的。

    张相公自我安慰一句,便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来。

    “那小友是否同意,值此危难之际,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为了国家公义,可将个人私义暂时搁在一边呢?”

    “这个……”赵昊闻言恍然,原来张偶像在试图挣脱道德的枷锁,犹豫要不要做一个莫得感情的政治家啊。

    会问出这种问题,就说明偶像还没完成最终进化。距离那位辣手铁面的黑心宰相,还有一段路要走啊。

    能目睹偶像的进化史,真好。

    ~~

    “看来相公是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啊。”赵昊轻叹一声道。

    “很难很难。”张居正颔首道:“做,良心道义不安;不做,于国于民有愧。”

    “懂了。”赵昊点点头,略一沉吟道:“晚辈有一方药,可治相公心病。”

    “哦?你的科学,不是不管心里的事儿吗?”张居正不禁揶揄道。

    “呵呵……”赵昊略显尴尬的笑笑道:“相公着想了,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嗯,你这话与不谷的用人观很像,明白了。”张居正赞许一声。

    “听吗?”赵昊有些无奈,心说相公有点自我为中心哦。

    “听!”张居正便重重点头。

    然后赵昊便给张相公安排了一套……专治各种心病的唯物辩证法。

    “通常我们可以认为,每件事情是由不同矛盾组成的,且各种矛盾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平衡的。”

    “矛盾吗?”

    “黑子曰‘矛盾即是对立统一的关系’。”赵昊便正色答道:“它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并贯穿事物发展的始终,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唔,你说‘关系’不谷就明白了。”张居正淡淡道:“继续吧。”

    不谷的理解能力超强的。

    “我们因此可以推导出,在事情发展的任何阶段,必有而且只有一种矛盾居于支配的地位,这种矛盾就是主要矛盾。其他矛盾则是次要矛盾。”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吗?”张居正双目一亮,这种理论没二元论那么极端,又不像中庸之道那样墨守成规。

    然后赵昊讲解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相互统一、相互制约、相互转换的关系,最后赠送给张相公强大的武器道:

    “因此我们应当善于抓主要矛盾,提出主要的任务,从而掌握工作的中心环节。”

    “当矛盾的主次发生变化,意味着事物的发展进入新的阶段时,要善于找出新的主要矛盾,及时转移重点。”

    “还要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看做一个整体统筹兼顾,发挥它们之间相互促进、相互制约的作用,以推动事情的发展。”

    讲授完三板斧之后,赵昊正色对张相公道:

    “这是处理事情的重要方法,可以作为相公判断问题的重要依据,希望能帮相公尽快拿定主意。”

    “嗯。”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然后安静的思考了许久。

    渐渐的,他眼中的迷茫之色进去,目光彻底变得坚定起来。

    张居正缓缓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多谢小友指点迷津,不谷知道该怎么做了。”

    “相公决定了吗?”赵昊站起身,沉声问道。

    “决定了!”张居正的神情轻松起来,连胡须都变得柔顺了不少。

    “当前大明朝的主要矛盾,是国家严重的危机,与朝野上下无动于衷、空谈心性之间的矛盾。”然后张居正便现学现卖道:“必须要先解决这一矛盾,才能推动大明其它矛盾的解决。为此,不谷不惜忘恩负义,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听到‘忘恩负义’这四个字,赵昊彻底确定,张居正之前犹豫不决所为何事。心说,爷爷,张相公不用劝,他自己就已经决定干徐阶了。

    劝说任务圆满完成。

    呃,好吧,其实是张相公自我攻略的……

    想到这儿,赵昊便也朝张居正深深一揖,与他对拜道:“有相公这样不计个人毁誉的救时宰相,真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啊!”

    不谷也是这样认为的。

    “还请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张居正高兴的对他道。

    嗯,这句目前其实也是客套,不谷的意思是十年八年以后……

    谁知却听赵昊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其实我今天来讲学之外,还有个家祖交代的任务。”

    “令祖?赵老侍郎吗?”张居正轻声问道:“他老人家来京城了?”

    “是。”赵昊点点头,含糊道:“他老人家怎么能坐得住?”

    “也对。”张居正理解的点点头道:“你和你父亲连遭弹劾,与小阁老势成水火,老人家肯定不放心的。”

    “不错……”赵昊心说,就喜欢跟你们聪明人说话,都有强大的脑补功能。

    然后他沉声道:“家父与小阁老拳脚相向之后,祖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了。便让我来问相公,可愿取彼而代之?”

    小阁老有什么好取代的,给徐阁老当儿吗?

    是以此‘彼’非小阁老,而是指徐阁老。

    赵昊不明说,当然是为了不让张居正难堪。

    “不谷自有首揆之志,然跟脚太浅、时机也不合适。”张居正却不再弯弯绕绕,幽幽说道:“不过,师相年事已高、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早有去国怀乡之意。做弟子的虽然百般不舍,却也知道,终有告别的一天。”

    “那就让这一天,早一点到来吧。”赵昊便双眉一挑道:“大明等不起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轻声问道:“令祖何以教我?”

    “家祖可为相公解后顾之忧。”便听赵昊沉声说道:“家祖预言,现在只需要两件事,首辅便可光荣致仕了!一次致命的弹劾,一次决定性的奏对!”

    “哦?”张居正眼中,不禁现出激赏之色道:“往常与令祖只见过几面,未曾深交,真是太遗憾啦!”

    这正是张居正昨日,想到的那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前一件事的人选?”张相公今日寻思了一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

    “由家祖提供。”赵昊低声说道:“一个既不会引起百官同仇敌忾,又不会让陛下猜疑有人在针对元辅,而且还绝对不会联想到相公身上的人选。”

    “哦?有这种完美的人选?”张居正惊喜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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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便是徐阁老约张居正吃饭的日子。

    张相公一如昨日的赵昊一般,出门前仔细收拾一番,还让夫人给化了个烟熏妆……好显得更加憔悴一些。

    看着镜子里那对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已经好几宿没合眼一样,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

    “老爷可得留神,这妆哭不得。”顾氏一边用粉扑将他脸色拍黄,一边细心的提醒道:“不然就花了。”

    “哦?”张居正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辜负的小娘子,伤心流泪时的大花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今日徐府之行,说不得也要泪如雨下的。

    实在没法想象,在师相面前哭成花脸,会是什么场面?

    不谷又不唱戏……

    “擦了。”张相公的胡子都卷曲起来了。

    ~~

    等张居正到徐府时,便见徐元春早就在门口迎候了。

    “恭迎世伯。”徐元春执礼甚恭,将张居正搀下车来。

    “元春,没去国子监?”张居正对徐阁老这个孙子,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就是有时候好走神,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回世伯,这几日家里不安生,特意跟教授告了假。”徐元春答一声,将张居正引入后宅。

    “爷爷最近身体也不好,不然早就亲自迎接世伯了。”徐元春小声解释一句,要将他引去徐阶的卧房。

    “先去看看你父亲吧。”张居正却轻声道。

    “好。”徐元春便带他来到徐璠的住处。

    来到门口时,张居正便看到徐璠躺在软椅上,正在门里晒太阳。

    “谁来了?”徐璠吃力的把眼睁开一条缝,调整到来人的面部,方‘哦’一声道:“太岳兄啊。”

    “是啊,父亲,张世伯来看你了。”徐元春赶紧扶着徐璠坐起来,然后支起躺椅的椅背。

    张居正看着徐璠一对铃铛似的眼皮,不禁叹道:“小阁老受苦了。”

    “这还好多了呢,前两天肿的跟桃子似的,都睁不开眼。”徐元春脆生生介绍道。

    “啊哈哈……”徐璠就像被抽光了精气神,整个人十分颓丧虚弱,完全看不到昔日骄横跋扈小阁老的样子。

    他抓着张居正的手,哭诉道:“太岳兄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那姓赵的畜生把我打成这样,还朝我脸上……吐痰……哈哈哈……”

    张居正没想到,状元郎一通王八拳,居然把个不可一世的小阁老,彻底摧毁了。

    看来身体的伤害还在其次,主要是遭受到了十万点的精神伤害。

    实在是太丢人了。

    当官当的就是体面,换了旁的官员,被人当着百官的面痛殴在地,还把痰吐在脸上,都会无颜见人。就算朝廷处理完了打人者,也没法再回原先的衙门上班了,只能谋求外调,重新开始了。

    更别说极端好面子的小阁老了,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万分。

    “太岳兄,你一定要替我出了这口气呀。”徐璠摸着自己的胸口道:“不然老弟我得活活憋死啊……”

    “小阁老放心,朝廷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的。”张居正忙表态道。

    “屁的秉公!”徐璠却不信他的马虎眼。“昨天我问过董玄宰了,到现在还没抓到姓赵的那厮呢!”

    “我们一直在全力搜寻,只要一找到他,马上抓起来治罪。”找不到就没办法了。

    “京城这么大,他要是存心躲起来,大海捞针怎么找?”徐璠使劲瞪着眼缝,想要表达愤怒的情绪道:

    “把他家里人抓起来,他要是不露面,就统统投到牢里去!”

    “他家里都是有功名的,事情闹这么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刑部也不好随意抓人。”张居正叹气道:“小阁老安心歇着,一有消息不谷就通知你。”

    说完,便不再理创后应激反应严重的小阁老,转去徐阁老的卧房问安了。

    ~~

    来到阶前时,张居正便见徐阶背着手,含笑站在门口。

    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哪有一丝病容?

    看来所谓因病卧床,不过是视需求而定的。

    “师相。”张居正快走两步,向徐阁老深施一礼。

    “哈哈哈,叔大,快免礼吧。”徐阶朗声笑道:“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就过来?”

    “师相相招,自然不敢怠慢。”张居正恭声答道。其实内阁现在闲得很,想干活都没法干了……

    “哎,说过多少遍了,如今你已是一品大员、东阁大学士,不要再执晚辈礼了。”徐阶满面慈祥的下了台阶,扶起了张居正。

    “学生的一切,都拜师相所赐。”张居正却愈加恭谨道:“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叔大,这跟叔大处在什么地位,没有任何关系。”

    “哦,啊哈……”徐阶深深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好学生,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此言有几分真心来。

    自然是十分了。张相公那张俊脸上的孺慕之情,简直能把人的心都化掉。

    “走,进去说话。”徐阶便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心说出徒了。

    张居正搀着徐阶进去书房,先扶老师在太师椅上坐定,然后才在下首正襟危坐。

    “自从师相请辞后,就一直想约上两位大学士来问安,可这阵子朝廷事情实在太多,竟一直凑不出时间。”

    “老夫可怪不得你们,是老夫撂了挑子,才给朝廷添了这么多乱子。”徐阶脸上现出一抹愧色道:“还以为你们三个肯定没问题呢,没想到还是稍微早了点。”

    “师相此言差矣,何止早了一点?”张居正心里暗叹,老师真是急了,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忙还以十倍愧色道:

    “平日里师相在时,尚不觉得处理朝政有多难。可师相这一离开,才知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不是那么简单的。”

    “哈哈哈,你才知道啊,太岳。”徐阁老闹这一出,不就在等这句话吗?甭管张居正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句话,就算达到目的了。

    迫于形势,复出条件一降再降的徐阁老,十分容易满足。

    “平日里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们负重前行罢了……”徐阁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

    “是。”张居正诚心受教道:“师相还远不到放手的时候,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哎,老夫有心无力了。今春以来,夜夜难眠,白日里时时头晕目眩,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啊……”只听徐阁老满面红光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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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只有徐阶和张居正两人参加,徐元春从旁侍奉。

    虽然只有两人吃饭,但准备的丝毫不马虎。除了几道清淡的松江菜肴,还给张居正上了好些荆州名菜……以及他爱吃的长江四鲜。

    “太岳,快尝尝。”徐阶亲热的夹一筷河豚到张居正碗中。“这是特意从松鹤楼请来的荆州名厨烹制,你细品品,是不是内味?”

    张居正现在看着这些南方运来的水产,就像看毒药一样。他嘴角暗暗抽动,有心说自己已经戒了,却又怕师相多想。

    值此关键时刻,怎能惜身坏事?想到这,张居正一咬牙,吃下碗里的河豚肉,然后面目略显狰狞的咀嚼起来。

    据说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绝对不会仁慈……

    “怎么,不合口味?”徐阶奇怪问道。

    “不是,是感动。”张居正深吸口气,擦擦眼角道:“家父都不知道弟子爱吃什么,只有师相记着。”

    “哈哈,二十年来,为师待你视如己出,怎么会忘了你的口味呢?”徐阶又夹一块长江刀鱼到他碗里。“来,多吃点。”

    “谢师相……”张相公险些哇得一声,感动的哭出声来。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徐阶白皙的脸上有了酡红,言语也渐渐奔放起来。

    他使劲拍着张居正的肩膀,大声道:“叔大啊叔大,你可知道老夫对你抱有何等期许?”

    “知道,师相对弟子向来期许甚高。”张居正低着头,一副谦虚受教的样子,只觉肚里翻江倒海。

    “你不知道!”徐阶手上加劲儿,一下下拍着张居正的肩膀道:

    “当初先帝驾崩,内阁除了老夫,尚有李兴华、郭安阳、高新郑三公。然老夫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他三人排除在外,独招你入榻前,与你共拟《遗照》,你就该明白,老夫已经将衣钵托付给你了!”

    “学生不敢妄揣老师的心意。”张居正恰到好处的露出三分吃惊、七分感动的神情。

    “那老夫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当时我就打算,等老夫归隐林下之时,一定会把你扶上首辅的位子!”徐阶重重拍了重重一下,这才意犹未尽的收回,已经红肿的手掌。

    “你,乃老夫为大明选中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感觉,自己半边肩膀已经肿了。忙摆出名为惶恐、实则疼痛的神情道:

    “师相三思,学生根脚浅薄,在内阁甘陪末座。前面还有兴化、南充二公,说不定将来高新郑还会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弟子接师相的班啊。”

    “李春芳是最好的次辅,但让他挑大梁他做不来,他没有那个魄力。陈以勤倒是有魄力,但有失鲁莽。这大明朝若是让他当家,没几天就得遍地烽烟了。”

    徐阶略显不屑的点评了两名手下,这才面现忧色道:“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高拱。不过老夫在一天,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窝在高家庄。”

    徐阁老说着叹口气道:“老夫就是不放心他,不然早就回老家含饴弄孙了。”

    一旁的徐元春,眼前登时浮现出,喜庆的唢呐声中,自己和几个一边儿大的兄弟,光着屁股、戴着红兜兜,围着老爷子要糖吃的画面。

    ‘爷爷,爷爷……’

    ‘我要吃糖,爷爷……’

    不堪入目的画面看,差点让徐公子吐了。

    “本打算再替你顶两年,等你成长起来,不怕高家庄那位了再致仕。”徐阶却毫无所觉,还在那不胜唏嘘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夫已是林下人,叔大只能自求多福了。”

    见师相已经把话都说得这么透了,张居正只好一脸激动道:“师相切莫早下断言,皇上不是又下旨慰留了吗?还给师相好多赏赐,可见师相圣眷正隆,怎能轻言下野呢!”

    “陛下的心思可说不好,他对老夫成见不小,怕还是希望老夫早点给高新郑挪地方吧?”徐阶便幽幽说道。

    “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想让高拱复出,百官可不答应!”张居正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神仙也看不出来,他已经谋划‘高拱还朝’快半年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朝徐阶深施一礼道:“为免夜长梦多,弟子回去就联合两位阁员,并六部九卿,百官一同上本,敦请陛下早日命师相复出视事!”

    “这样不好吧。”徐阶假假道:“陛下又会多想了。”

    “这是百官的心声,一定要让陛下听到!”张居正却斩钉截铁道。

    ~~

    张居正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当天夜里,他便拜访了两位大学士,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分头说服大小九卿一并上本。

    到了第三天早晨,皇帝已经收到了两百多份在京官员,关于促请徐阁老早日复出的奏章。

    “这就是张师傅给朕的答案吗?”隆庆皇帝有些不悦的看着张居正。

    “回陛下,臣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唯有立即请徐阁老回来主持大局。”为了大计着想,张居正只能默默承受皇帝的指责了。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欧阳科长要是听到张相公这话,怕是会跳脚的。我们请辞是给自己讨公道,跟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已经回家待着了,也就只能任人评说了。

    “朕已经连下两道旨意慰留了,还要让朕怎样?亲自上门去请吗?!”

    果然隆庆皇帝信以为真,紧紧攥着手里的黄玉如意,恨不得重重敲一下桌子。

    但节俭的皇帝连个茶碗都舍不得摔,别说如意了。

    “请陛下再下一道旨意吧。”张居正叹口气道。

    “那他再上辞呈啊?朕还能不挽留怎地?!”隆庆改为用手拍着御案,这个不费钱,就是忒疼。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那谁担待朕呐?”隆庆将调门稍稍提高了一度,好气哦。

    “自然是臣等了。”张居正恭声道。

    “哎,算了算了,不跟老人家一般见识了。”隆庆郁郁的摆摆手道:“张师傅跟滕祥看着弄去吧。”

    “臣惭愧,让陛下委屈了。”张居正满脸愧色的垂首。

    “张师傅别这样,这怎么能怨你呢?”隆庆深吸口气道:“怨就怨朕命不好,摊上这么个国老……”

    双方的矛盾可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过去一年里,都不知攒了多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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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不情不愿,但隆庆皇帝还是在当天下达了慰留旨意。

    因为是直接下给大臣本人的中旨,故而无需经过六科,徐阁老就收到了上谕。

    看着隆庆皇帝言辞恳切的,请求元辅以社稷为重,不要‘弃朕于不顾’,小阁老仰天大笑。

    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非但眼睛已经基本消肿,只留两个铜钱大小的瘀斑,而且父亲回到内阁后,就可以随意炮制赵守正了!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伤害小阁老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

    长公主府,赵守正懒洋洋躺在水榭中,看着眼前碧波荡漾、鸳鸯戏水,吃着长公主亲手剥的荔枝,好不惬意。

    今天,长公主好容易把李承恩支出去……让他跟李明月去张居正府上学科学……终于得到了和赵郎独处的机会。

    “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孩子呢?让他出去都不出去!”长公主依偎在赵二爷身旁,用指甲略显笨拙的剔开荔枝的壳。

    “哎,也别这么说承恩,他就是喜欢和我玩。”赵守正替小爵爷说话道:“赵昊就跟我,从来玩不到一块去。”

    “你们倒像是亲爷俩。”长公主笑着将白莹莹的荔枝,送到赵守正的口中。

    “哎……”赵守正含含糊糊嚼着,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徐阁老复出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赵二爷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身为潜逃分子,自然时刻关注外头的动静。

    “赵郎不用怕,借他徐阁老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我府上拿人!”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就安心在府上待着就是了。”

    嗯,最好十年不出去……

    “我担心的是家里。”赵守正挠头道:“找不到我的人,怕是会拿赵昊和徒孙们,还有我那个谁……发作的。”

    “嗯……”长公主不敢说大话了,寻思片刻道:“这样吧,明日我进宫,找皇兄好好说说,只要他能发个话,徐阁老也……不好做的太过。”

    说完,两人齐齐叹了口气。哪怕皇帝开了金口,也只能指望徐阁老手下留情而已。

    哎,真是伤脑筋啊!

    ~~

    徐阁老这次不敢再拿乔了,连夜写好了谢恩本子。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停当,穿上蟒袍、系上玉带,然后接过折角幞头,稳稳戴在头上。

    深深看一眼镜子里,沉稳睿智的一品大员,徐阁老这才满意的收回目光,在孙子的搀扶下出了正堂。

    院子里,八抬大轿早已备好,轿夫跪地等候徐阁老上轿。

    徐璠也出来相送,一边帮父亲挑起轿帘,一边不放心道:“父亲先捡要紧的事情处理几件,其余的等儿子脸上没了淤青,马上去处理。”

    然后又嘱咐元春替自己照顾好爷爷,帮爷爷念奏章抄票拟时,千万瞪起眼来,不要出错。

    错一个字赏一鞭子!

    弄得徐元春紧张兮兮,等进皇宫时都快要背过气去了。

    “元春,不用慌。”徐阁老见状,温声鼓励道:“你父亲就是好着急,不用理他。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是。”

    “是,爷爷。”徐元春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徐阶没直接回文渊阁,而是先去了乾清宫。

    彼时,隆庆皇帝还没起床呢。

    准确的说,昨晚皇帝通宵夜读书来着。

    闻听首辅驾到,隆庆赶忙将新弄来的《金瓶梅》藏在枕头底下,又盖上被子。

    然后才想到,徐阁老又不是太监,怎么会进自己的寝室呢?

    他这才放心让冯保给自己梳洗,穿戴整齐出来见首辅。

    徐阶跪地大礼参拜之后,隆庆命冯保扶起首辅,又赐了座。

    徐阁老便将谢恩的本子呈上,口称蒙陛下错爱,老臣惶恐,唯以老迈之躯,任凭陛下驱驰。

    隆庆本来读书心情甚好,可看到徐阶这张老脸,不由就想起昨日,张居正的那番话来。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想到这,皇帝不禁一阵腻味,加之一夜没睡,阵阵倦意上涌。连问问阁老用过早膳没有,都懒得开口了。

    结果谢恩之后,暖阁中便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皇帝不舒服,徐阶更难受。

    看着皇帝眉眼不睁,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受了多大欺负似的。

    老人家感觉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了,不禁一阵心灰。

    可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事儿没干,那么多人没安排好,他也只能打起精神,试着跟皇帝缓和下关系。

    “去年秋,陛下曾有意巡幸上林苑,但因当时南海子一片莽荒,行宫治理不佳,加之深秋草木枯衰,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老臣与诸位同僚,才劝陛下缓行的。”

    顿一顿,徐阶挤出一抹笑容道:“现在四月盛春,花木繁茂,上林苑治理也初见成效,陛下不如移驾南海子散散心?”

    “哦?”隆庆闻言不由一喜,旋即却又摇头道:“朕最近游兴缺缺,只想用功读书。”

    “这样啊,读书好,读书好……”徐阶心下一沉,为了巡幸的事儿,他和皇帝不知顶过多少次了。按说这回自己松口,隆庆应该欢欣雀跃才是啊。

    难道陛下已经对人不对事了吗?

    徐阶忙定定神,再度加码道:“陛下一直想修建的避暑行宫,不知可有心仪的选址?”

    “算啦,不是国库空虚吗?朕放个鳌山灯,都被骂成狗,还是不要没事儿找挨骂了吧。”隆庆摸着发顶,依然没什么兴趣。

    “不打紧,陛下已经很节俭了。只是想盖个避暑的屋子,一点也不过分。谁敢多言,老臣一定狠狠的批评他。”徐阶强笑道。

    “徐阁老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二月里才刚下了《禁奢华谕》,朕不能带头违反啊。”隆庆皇帝打个哈欠站起身道:“阁老不用管朕,你好生打理好朝政就够了。”

    徐阶赶紧跟着起身,额头惊起了一片汗珠。

    怎么连行宫都不稀罕了?莫非要给你全国选美?

    他要是真说这话,隆庆皇帝还非得坐下来跟他好好聊聊。

    可惜徐阁老是要脸的人,提出帮皇帝修行宫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主动说选美?

    最多日后暗示一下司礼监,内阁不反对陛下扩大后宫就是了……

    ~~

    等到从乾清宫出来,徐阁老才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看看身后重重宫闱,不禁暗叹,打破一样东西容易,修复起来就难了。

    想要修复成原样,更是难于上青天。

    算了,还是先回文渊阁,稳住自己的基本盘在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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