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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位于西公生门内的通政司,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通政使薛松奕亲自在公厅坐镇,监督手下的官员拆封全国各地递送入司的奏章。

    拆封之后,通政司官员还要认真辨验,将各省督抚军政衙门,六部五府都察院等朝廷衙门的奏章分清轻重,紧急事务立即誊录呈奏。

    其余奏章则由通政司校阅后,于底薄内誊写略节缘由,谓之‘贴黄’,然后登记编号勘合,方送入司礼监。

    而且通政司还可以将格式不符合要求的奏章打回去,命上书者按要求重新进呈。

    通政司对奏章各式的要求很多,从常见的抬头、避讳、到不同品级官员的奏本页数、大小,都有详细规定。

    通政司这种裁量权,让他们拥有了弱化版的‘封驳权’。

    只要他们想让你的奏章难见天日,你就过不了通政司这一关。

    毕竟只要挑,总是可以挑出毛病的。

    实在没毛病,还可以帮你加点毛病……

    这就是徐阁老为何要拜托通政使,来帮他阻拦那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

    从三天前,薛松奕便已经下了密令,所有弹劾徐阁老的中外奏章一律打回。

    并亲自在通政厅坐镇,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不过三天下来,还没发现一封弹劾徐阁老的奏章呢。

    这十分合理,毕竟徐阁老在大家心目中,就像白莲花一样圣洁无暇……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奏章初筛完毕。

    右通政禀报薛松奕,针对徐阁老的弹章依然为零。

    薛松奕满意的点点头,命其将要紧的奏章和一本银章密奏,先行送去司礼监。

    所谓银章密奏,又叫揭帖。始于仁宗朝,光大于嘉靖朝。乃是皇帝赐予中外三品以上官员一枚银章,加盖此章的题本,只有皇帝才能拆封。

    这是为大臣有不便公开谏言或禀报之事而设的,通政司无权开封。

    但三品以上大员稳重的很,极少用到这个权力,因为你上这种密奏本身,就说明你跟皇帝更近,所谓‘非谗即佞’者也。

    这样会被文官集团唾弃,被认为没有大臣之体,甚至断绝政治生涯的。

    当然,偶然也会有人迫不得已,使用此项权利的。

    比如,今天就收到南京刑部右侍郎的一封揭帖。

    可薛松奕一点不担心,因为唯独那位侍郎大人,是不会弹劾徐阁老的。

    ~~

    当徐阁老时隔多日重返文渊阁,只见三位大学士携一众内阁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已在大石桥旁久候了。

    “恭迎元辅归阁!”待徐阁老步上石桥,三位大学士便一起躬身施礼。

    “恭迎元辅归阁!”司直郎、舍人们则齐刷刷跪地。

    观此情状,徐阁老那颗受伤的心,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诸位请起,近日辛苦了。”徐阶伸手虚扶一下,微微一笑道:“今天开始,又要拜托诸位了。”

    “愿为元辅效犬马之劳。”内阁众官员为徐阁老的回归,奉上响亮的马屁。

    “哎,不能这么说,都是为陛下分忧。”徐阁老纠正一句,脸上却笑容不减。

    然后他便在三位大学士的陪伴下,来到文渊阁正堂坐定。

    中书舍人将这阵子攒下的奏章抱来,在四位大学士面前堆成了小山。

    李春芳和张居正言简意赅的向徐阁老介绍,这段时间朝廷地方都发生了哪些大事。之前交办的事情,又完成到什么程度……

    徐阁老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待中书舍人忙完出去,他便丢下手中的奏章,沉声道:

    “三位,这些事情都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恢复朝廷的正常运转。这也是早先面圣时,陛下最忧虑的事情。”

    “请元辅训示。”李春芳马上一手拿起毛笔,一手捻住袖口,正襟危坐,凝神聆听。

    “前番老夫听张相讲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徐阁老早有定计,便不紧不慢的说道:“有几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大家参详。”

    “首先,老夫要自我批评。当初同意中官坐团营、守地方,以及将腾骧四卫归还御马监,确实考虑不周。没想到反弹会这么大啊……”徐阶先歉意的看看众人,一脸诚恳道:“老夫检讨。上年纪了,考虑问题没那么周全,往后还请三位多多指正,不要有什么顾忌。”

    三人心里听得腻味,这是考虑不周的问题吗?明明就是你挖的坑好吧?

    尤其是陈以勤性子直,压不住火。这阵子大家都被他折腾的快要散架,现在轻飘飘来两句,请多指正?

    老子指正你个龟儿子啊!

    他忍不住就想讥讽元辅两句,却被坐在对面的张居正用眼神制止住。

    陈以勤这才忍气吞声,看着门外不回头。

    徐阶也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这次纯属以势压人,包括张居正在内,三位大学士肯定心里都不舒服。

    但是谁在意呢?老夫这个年龄、这个阶段,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了。

    “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先将此事无限期搁置。”徐阁老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接着道:

    “再就是让六科赶紧回来上班,这是重中之重。”

    “师相,六科这次太狂悖了,就算要他们回来,也必须先从重处罚几个科长,和带头闹事的。”

    张居正恨极了那帮言官,不禁咬牙道:“不然日后动不动就集体撂挑子,朝廷非乱套不可!”

    “哎,此事情况特殊嘛。”徐阶虽然也很不爽六科那帮疯狗,但他现在惹了皇帝、恶了中官、冷了同僚,只能更加紧密的倚靠六科言官,才能继续把控朝堂。

    于是,徐阁老便替言官说话道:“毕竟中官袭击欧阳科长在先,改日又变本加厉,于会极门聚众埋伏六科全员,打伤朝廷谏臣无数。”

    说着,他严厉的拍案道:“此等**耸人听闻,情节万分恶劣,陛下处置确实有些避重就轻,只求息事宁人了。六科情绪有反弹,完全可以理解嘛。”

    李春芳一直点头做记录,张居正做凝神倾听状,陈相公依然歪头看着门外。

    忽然,他见司礼太监滕祥过了石桥,快步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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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渊阁正厅中,徐阁老正在强力纠偏。

    “因此在老夫看来,这次对六科当以关怀说服为主。散会后,诸位分头去找几位科长做做工作,要是实在说不通,就让他们来文渊阁找老夫,我亲自和他们说!”

    说着,徐阶又看看张居正道:“张相,你再去劝劝陛下,一味袒护中官也不是办法。怎么说,也得处理一二名大太监,方可平息事态……”

    张居正心说,这不是让不谷去对火吗?

    他刚要开口,却听正堂门口传来阴恻恻的一声道:

    “徐阁老,你这就不地道了吧?”

    众位大学士齐刷刷望去,便见一身蟒衣、手持拂尘的滕祥,正面带怒容的望着徐阶。

    徐阁老尴尬一笑道:“滕公公不要误会,老夫指的绝对不是你。”

    “指的谁也不成!”滕祥迈过门槛进来,一边走向徐阁老,一边愤懑道:“陛下都已经审完的案子,你又要翻开重来,到底有没有把万岁放在眼里?”

    “滕公公!”徐阶被抢白的脸色发紧,语气也变得不善道:“内阁正在议事,请休要随意闯入!”

    “哼,议不成了。”滕祥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丢到徐阶面前道:“好心好意给你送过来,还想安慰你几句,这下都免了。”

    徐阁老还没见滕祥这么狂过呢,知道他必有依凭!

    他压下心头的怒气,低头看那奏本封皮上。只见破开的火漆拼起来,是‘绳愆纠缪’四个字!

    这是刑部的印章密奏……

    徐阁老心里咯噔一声,忙从封皮中缓缓抽出奏章,看到上半部分的题目,乃‘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

    徐阁老不禁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不知这浑厮,为何要动用密奏权,总不至于是弹劾老夫吧?

    心念电转间,徐阁老哑然失笑,这才将奏章整体抽出了封皮。

    然后便见最后还有几个字‘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徐阁老石化当场。

    内阁中针落可闻……

    李春芳坐得离徐阁老最近。他微微抻直了脖子,瞄向徐阁老手里的奏本,默念道:

    ‘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这是什么鬼?徐阁老的亲弟弟弹劾他?

    莫非本相花眼了?

    李春芳再也顾不上规矩,瞪大眼睛凑近又看了一遍。

    还是原先的二十二个字,一个都没变!

    坑爹呢这是?哦不,坑哥呢这是?

    李次辅震惊的无以复加,下巴都快掉到桌上了……

    陈以勤也想靠近了瞧瞧,无奈离得太远,他又不是长颈鹿。

    只有张相公脸上写满了疑问和担忧,却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良久,徐阁老方低着头嘶声道:“都出去……”

    “元辅不要着急……”李春芳忙劝慰道。

    “出去!”徐阶却毫不领情,重重拍着桌案道。

    “师相。”张居正站起来。

    “你也出去……”徐阶此刻只想静静。

    “是。”无奈,张居正只好随着两位相公并司礼太监出去。

    厅堂中,只剩下侍立一旁的徐元春,同样呆若木鸡。

    看着那奏疏上,叔爷的名字,各种家庭狗血伦理剧,在徐公子脑海中轮番上演,根本停不下来。

    “关上门……”徐阶有气无力瘫坐在官帽椅上。

    “呃,是。”好一会儿,徐元春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去关门。

    可他两腿发软,全身无力,不小心便被桌腿绊倒,狠狠摔在地砖上。

    疼得徐元春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却不敢吭声,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到门口,把沉重的厅门一扇扇合上。

    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门扇隔断,徐元春仿佛听到了绝望的二胡声,感觉自己被关入死牢一般。

    简直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可怜的小徐公子,才刚跟着祖父来内阁头一天,就遇上如此崩坏的场面。这极大的影响到了他日后的人生规划……

    ~~

    三位大学士不敢走远,便到李春芳值房暂候,从这里可以看到正堂门口。

    滕祥那厮也没走,跟着一起看热闹。

    “滕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以勤低声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儿?方才文书房接收通政司送来的奏章,见有银章密奏,就赶紧递到咱家面前。”滕祥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咱家还以为怎么了呢,拆开一看,才知道居然是徐阁老的弟弟弹劾他。”

    说着,滕公公的脸皱成包子,兴奋道:“都是些不为外人知晓的隐私,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

    “滕公公,慎言!”张居正忽然低喝一声。

    滕祥素来畏惧张居正,马上乖乖闭嘴,讪笑道:“放心,咱家嘴巴严着呢。”

    “这弹章,呈给皇上了吗?”李春芳忽然问道。

    “不经万岁圣裁,能拿过来给徐阁老看吗?”滕祥就不怕李春芳,白他一眼道:“这会儿,正本还在万岁手里呢。”

    “那陛下怎么说?”陈以勤沉声问道。

    “只说拿来给徐阁老看看,便没再说别的。”滕祥轻声道。

    “哎,真是造化弄人啊。”陈以勤叹了口气,心说苍天有眼。

    “是啊,徐阁老这才刚复出,怎么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李春芳暗道,我当上首辅以后,要先把直庐翻建一下,本相喜欢通透。

    “诸位,越是艰难时刻,我们越要坚定站在元辅身边。”张居正正色看着三人,心中难免忐忑,不会用力过度,把师相活活气死吧?

    不谷不想当戴孝弟子啊……

    ~~

    文渊阁正堂中,‘率尊祖宪’的匾额下。

    徐阁老正戴着眼镜,双手发抖的读那份来自亲弟弟的弹章。

    只见那孽障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把他过去大半辈子,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徐陟揭发说,兄长在嘉靖初年丁父忧期间与夫人频繁行房,并私纳两名姬妾。其长子徐璠,就是那时候出生的。自己嫂子没两年就去世,乃是徐阶不敬先人的报应。

    还说徐阶想强纳寄妹为妾,逼其遁入空门……

    又说徐家在苏松一带放印子钱,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然后趁机将其田产吞并。

    有小民告于官府,但地方官非但不为民伸冤,还将原告抓进监狱,这些人很少有能重见天日的。

    又说徐家疯狂接受土地投献——明知许多地痞无赖,以别人家的土地冒投,徐家却仍欣然笑纳,并将其收为家丁。

    有原主持地契来申辩,徐家便以极低价强行赎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绑架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服为止。

    若有人将其告上官府,请参见上一条……

    这般罪状共有十几条,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且描述极为具体细致,让人很难不信。

    更要命的是,揭发人可是徐阁老的亲弟弟啊,让人怎能不信?

    “不如死了算了……”

    徐阁老怪笑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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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徐阁老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直庐中。

    太医院金院判,正把金针从他脸上一根根拔下。

    “爷爷,你醒了。”徐元春满心忧虑的看着,脑袋跟刺猬似的徐阁老。

    “……”徐阶置若罔闻,只定定望着帐顶,仿佛这个世界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金太医,我爷爷听不见了吗?”徐元春揪心问道。

    金院判摇摇头,含混道:“大公子,阁老需要安静。”

    “哦。”徐元春懂了。

    待金院判收好针,告退出去后,徐元春也轻声道:“爷爷好好睡一觉吧。”

    “回家。”徐阶却嘶声道:“这就走……”

    “金太医说,爷爷是气急攻心、情志致病。要尽量卧床休息,不要移动。”徐元春小声提醒道。

    “走!”徐阶却一拍床板,根本不容商量。

    “好好,爷爷别急,孙儿这就安排上。”徐元春摸一把泪,赶紧出去命人准备抬舆。

    内阁三人和滕祥也在院中,问明情况后,张居正沉声提醒道:“抬舆怎么行,要轿子。”

    抬舆就是太师椅加上两根抬杆。倒不是徐阁老坐不起轿子,而是紫禁城规矩森严,官员按例只能步行。坐抬舆都是皇帝对国老的恩典了。

    徐阁老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用抬舆抬出去展览吗?

    滕祥也热情道:“司礼监有轿子!”

    便吩咐内侍,赶紧将自己出宫时乘坐的大轿,拆掉座椅,铺上褥子再抬过来。

    好一顿忙活,轿子备好了。四人又嘱咐徐元春,一定要照顾好首辅,便先行回避了。

    估计他老人家,现在只想静静,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

    徐元春便和长随,把徐阁老蒙着被子背出来,在轿厢里安顿好,然后起轿出宫去了……

    此时,距离徐阁老入宫,不到三个时辰,这会儿才刚到午饭时间呢。

    远远看着阁老的轿子,消失在东华门方向。

    三位大学士皆暗暗松了口气。

    就连滕祥这等货色,都知道徐阁老的首相生涯,到今天基本就要画句号了。

    “哎,真是不幸啊。”滕公公一甩拂尘,朝三位大学士拱拱手道:“往后仰赖三位了。”

    三人皆苦笑没有应声。

    怎么应声啊?总不能笑出声来吧?

    ~~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今日阳光明媚,徐璠也终于走出了阴影。

    他脸上虽然挂着淤青,却已经有了笑容。

    季氏也松了口气,命下人将饭桌摆在庭院中,和丈夫就着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享用久违的休闲时光。

    “来,夫人,咱们干。”

    小阁老端着酒杯,与季氏轻轻碰一下,歉意道:“这阵子为夫整个人都不好了,多亏夫人担待。”

    “哎,罢了,都过去了,往后少跟人结怨吧。”季夫人也不跟他吵吵了,捻着酒杯道:“都说‘和气生财’,这话一点不假,你说你要是不置那个气,多好?”

    “你怎么又提那茬?!”徐璠一听就不乐意了,重重搁下酒杯,没好气道:“是我惹他们的吗?”

    “不是吗?!”季夫人也黑下脸。

    眼看两人又要吵吵起来,就听后院门一阵嘈杂。

    夫妻俩循声望去,只见早晨跟徐阁老入宫的那帮人,簇拥着抬大轿子,垂头丧气回来了。

    徐元春也跟在一旁,一脸的难过。

    “怎么了?!”两口子赶紧起身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爷爷他……”徐元春眼泪刷得就淌下来了。

    “啊!”徐璠眼前一黑,以为老爷子怎么了呢。

    还好,当长随的还算机灵,赶紧上前低声道明情况。

    当然,那封来自二老爷的弹章,他是无从得知的。

    “哦,还好还好……”听说老爷子只是晕过去,小阁老才松了口气,狠狠瞪一眼徐元春。

    “还以为怎么了呢,看我怎么收拾你!”

    赶紧把徐阁老抬进卧房,安顿妥贴后,徐璠才黑着脸出来,冷冷看着徐元春。

    徐元春忍不住打个寒噤,屁股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小阁老低喝问道:“出门还好好的!”

    “是二爷爷……”

    “二叔?他怎么了?!”

    徐元春赶紧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父亲知道。

    小阁老听完眼前又是一黑,脸色数变才稳住身形,刷得抽出鸡毛掸子,咆哮起来道:“我打死你个龟孙!”

    徐元春吓得抱头蹲地,好一会儿才发现,父亲打的不是自己,而是挂在墙上的一副《熙园消夏图》。

    上头画的是徐阁老丁忧时,在家中与子弟享天伦之乐的情形。

    画卷最显眼的位置,便是徐阶与徐陟兄弟俩坐在罗汉床上,悠闲对弈的身影。

    徐璠的鸡毛掸子连抽十几下,把徐陟的人像打了个稀烂。当然也难免误伤,把徐阁老的脸都打没了。

    ~~

    徐阁老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一直躺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渴得受不了,在儿子怀里喝了点水。

    “父亲不要太伤心,这里头也许有什么误会。”徐璠轻声安慰老父。

    这才三天时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徐阁老,就已经眼窝深陷、形容枯槁了。

    现在说他八十都有人信。

    “没什么误会,他已经记恨我一辈子了。”徐阶左眼窝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来,喃喃道:“老夫这个弟弟,读书比我强,但自幼被你奶奶娇惯坏了,那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的。”

    “嘉靖二十六年,你二叔进京参加会试。当时的主考是老夫同乡至交孙毅斋,所以老夫希望他能晚三年再考。”

    徐璠点点头,孙毅斋便是孙承恩,官至礼部尚书,非但与徐家有通家之好,而且两家还是姻亲。

    并且当时,父亲刚刚结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被首辅夏言提拔回京。

    彼时夏言和严嵩的斗争已臻白热化,稍有差池就会再度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因此以父亲谨慎的性格,不愿意招惹是非,完全可以理解。

    其实数年后,朝廷曾决定放徐璠为长沙知府,吏部都下了委任状。却被徐阁老硬生生拒绝,请朝廷安排他改任在京闲职。

    但徐璠可以理解父亲,徐陟却不能理解兄长……

    “你二叔不同意,执意参加了大比,最后名列二甲五十名。按说这名次也不错,但他心高气傲,一直认为自己有状元之才。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自己原本考了第五名,是为父授意孙毅斋,将他打落到五十名开外,以避嫌疑的。”

    “结果他把落选庶吉士这笔账,算在为父头上,认为是我嫉妒他,怕他殿试中状元,所以才让人把他名次调低的。当时他就整天跟我闹,逼得我再三保证,观政结束后,一定帮他某个好的官职,这才稍稍消停。”

    “谁知第二年,恩师夏贵溪惨遭弃市,老夫作为恩师爱徒,同样深处危境之中。你二叔多少受了牵连,被分到鬼都不愿去的南京行人司。”徐阶长叹一声道:

    “这下他彻底恨透了老夫,回家跟老母哭诉,害得太夫人大病一场,还写信骂为父禽兽不如……”

    ps:友情提示:当时都给事中就是叫‘科长’,不是胡写的。这样说吧,我在人物对话中的用语措辞,都是考究过的。大家觉得奇怪之前,不妨先百度一下。嗯,百度不到的,我也不会用。



    徐璠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道父亲和二叔关系不太好,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陈年公案在里头。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

    “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父亲升任首辅后,也没少提拔二叔。短短几年便把他从正五品提升为正三品侍郎……虽然是南京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徐家的人。吃着父亲的饭,哪有砸自家锅的道理?”

    “是啊,老夫也想不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放不下呢?”

    徐阶倾诉完,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嘶声吩咐徐璠道:“你拟一封辞呈,顺便照着方才为父的话,向皇上解释一下。”

    “哎,是……”徐璠垂首应声。

    按规矩,官员遭到弹劾,无论品级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请辞。待查清问题,确系清白后,朝廷自会挽留……

    可这种家门不幸之事,怎么查?!

    徐璠一阵咬牙切齿,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

    春松胡同。

    面对着满脸崇拜的叶氏和赵昊,赵立本拢着山羊胡子,得意洋洋的谦虚道:

    “其实老夫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我和那徐陟同在南京六部,他是刑部右侍郎,我是户部右侍郎,平日里玩的不错。去岁京察,老夫栽了大跟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得了个平平无为。”

    京察不止会黜落官员,得到好评者会优先晋升。

    ‘平平无为’虽然不会被降职,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评价。背上这四个字,仕途也就到头了。

    “他就对徐阁老十分不满,说别人的哥哥处处提拔照拂兄弟,他的哥哥却整天打压排挤兄弟,恨不得把自己撵回家种地才过瘾。”

    “当时他就扬言,要揭开徐阁老的真面目,让大家都不好过。”却听赵立本狡黠一笑道:“这弹章呢,本来去年就要上了,却被老夫给拦了下来。”

    “老夫本是打算借此跟徐阁老邀功,看看能不能官复原职的。可他居然放纵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儿孙下手,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赵立本缓缓的抹一把锃亮的额头,冷冷笑道:“于是我就撺掇徐陟,上了这一本!”

    “大人真不愧是大人啊……”叶氏已经词穷了,不知该如何赞誉这位伟岸无比的……小老头。

    “爷爷,道理我都懂。”赵昊却依然有些发懵,问道:“可都过了一年多了,徐侍郎的气也该消了。怎么你让他上书他就上,爷爷捏着他的把柄?”

    “爷爷从不捏人把柄。”赵立本摇摇头道:“那样招人恨。”

    “我只让人传了一句话,”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账册可能落到皇帝手里了。”

    “哦……”两人终于恍然大悟。

    在如今的东南上层,所谓‘账册’专指从陆家手中,遗失的海商账册。

    徐陟虽然没看过账册,却知道自己几个侄子,跟海商搅得很深。

    不然徐家数万织工,一年产出百万匹布、几十万匹绸,哪能销得出去?

    徐陟家里也有不少地,却没有织机织工,自觉与海商毫无瓜葛。

    他本来就打算弹劾徐阶,这下当然更要与之划清界限了。

    ~~

    了解了徐陟上书的来龙去脉,赵昊终于满足了好奇心。

    却见老爷子神情严肃道:“千万不要大意。对我们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呢。”

    “大人何出此言?”叶氏不解问道:“徐阁老应该没脸赖在朝廷了吧?”

    尽管徐阶还没上本请辞,按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倒徐一方,也还有一招‘弟子背刺’没出手呢!

    一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所以三人已经把徐阁老,当成退休老干部了。

    “正是因为徐阁老这次真要走了,皇帝对他的心态,一定会发生微妙转变的。”赵立本愁眉苦脸的看赵昊一眼道:

    “你,老夫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那憨憨爹——他把人家小阁老打成那样式儿,就算人家不提,陛下也会在他走之前,给徐阁老个交代的。”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是啊,致仕的首辅都是好首辅。

    之前皇帝看徐阁老百般不顺眼,根本原因还是老头子碍手碍脚又碍眼。

    一旦徐阁老真的决定离开了,那就什么都不碍着皇帝了。

    以隆庆皇帝的软心肠,脑子里估计就只剩下徐阁老的好,和对他的愧疚了……

    怎么能忍心,让两朝首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呢?

    怎么也得收拾个便宜妹夫,给老首辅送行吧?

    “这样看来,二爷岂不是难逃一劫了?”叶氏不禁忧虑道。

    “唔,正常来说。廷杖、罢官,一样都不能少,就是那女人也护不了他。”

    老爷子叹息一声,瞥一眼赵昊道:“除非这小子,能让事情变得不正常。”

    “爷爷,你又知道了。”赵昊无奈叹息,自己在老爷子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这两天,你跟那个小黑胖子嘀嘀咕咕,爷爷可都听到了。”赵立本竖起大拇指道:“老夫行走江湖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玩法!”

    “玩得不好,瞎玩。”赵昊谦虚的笑笑道:“也不知能不能有效果。”

    “……”叶氏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怎么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呢?

    ~~

    第二天,三位大学士再度领衔百官,上疏挽留徐阁老。

    皇帝也派中使前去首相府邸慰问,做足了场面功夫。

    但朝野一片挽留之声中,又有不和谐音出现。

    一个叫张齐的御史,忽然也蹦出来弹劾徐阁老。

    他说徐阁老曾经侍奉先帝十八年,对先帝修仙之事无不竭力奉承;但先帝一驾崩,他就捏造《遗诏》指责先帝修仙误国,将所有过错都推先帝身上。

    又说徐阶曾巴结严嵩十五年,一直曲意阿附,甚至将孙女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在大事小情上,更是从来没有反对过严嵩一次;然而当严嵩失去圣眷后,他又断然落井下石,赶尽杀绝。

    所以此人为臣不忠、为友不信,大节有亏,小节亦有失!

    而且这些年边患频仍,京师甚至要戒严数月。徐阁老却毫不放在心上,只顾着靠讲学拉关系、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国事而擅作威福。

    最后,张齐还来了句杀伤力极大的结束语——‘天下人只知有徐阁老,不知有陛下久矣’!

    当然这非其独创,而是讨伐权奸时,屡试不爽的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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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皇帝果然不爽了,把弹章丢到一旁,就躺床上看书去了。

    学习使人快乐,读书可以解忧!

    很快,张齐的弹章便被司礼监传到了徐阁老家中。

    嗯,太监们的心眼儿,就是针鼻儿大小。

    这让本就意气消沉的徐阁老,彻底灰心丧气。

    但首相的尊严不容小人冒犯,张齐的奏章更是对他半生功业的全盘否定。徐阁老焉能忍气吞声?

    他便连夜又写了一道长长的辞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做出了辩解。

    他说自己当初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且曲事先帝者也绝非自己一人。

    至于《遗诏》,更绝无诋毁之意,而是在为先帝挽回天下人心,同时为当今隆庆皇帝建立恩德。

    关于和严嵩的问题,他解释说,当初严嵩官职比我高、年龄比我大,我不表面顺从,如何保护那些弹劾他的官员?

    当年不知多少人经我调停劝谕而保全,只是这种事,下臣无从得知罢了。

    至于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怎么成了我攻击所致?再者,我确实与他是亲家,但与先帝更是君臣,难道不该大义灭亲吗?

    最后,针对张齐指控他‘寝置边事’的问题,徐阁老的辩解尤为精彩——

    他说,只有前朝的宰相才有总理国家大事的权力。宋朝的政事堂相公们,就已经不得与闻军机了。

    国朝更是废除宰相,将军事全权委托与兵部。而内阁职责仅限于票拟,就如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般,不能越权行事。

    如果为臣过问了边事,可能张齐又要弹劾我越俎代庖了……

    至于‘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之说,更是可笑至极。随便找个孩子问问,大明之主是谁?会有一个人不认为是陛下吗?

    元辅这番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的推卸责任,看的隆庆皇帝击节叫好,心说今天终于学会该怎么甩锅了。

    但徐阁老如此惫懒的态度,也彻底凉了隆庆皇帝的心。

    他准备以元辅已经多次上书请辞为由,恩准徐阁老的辞呈。

    ~~

    然后,隆庆皇帝又失眠了。

    这次真不是因为看书,而是琢磨了一晚上,到底该不该答应。

    就像整天吵着要离婚的两口子,真到了要签协议的那一刻,又开始各种瞻前顾后起来了。

    离了他,日子还怎么过?

    孩子怎么办?

    谁给我洗衣做饭?

    一个普通小家尚且如此,遑论堂堂大明的皇帝,要和他的首辅分开了。

    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只好请三位大学士来共商此事。

    “徐陟的弹章,朕就不给你们看了。”隆庆替徐阁老不值道:“有这样的弟弟,真是家门不幸。”

    “是啊。”三位大学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看徐阁老的反应,他们已经能脑补出,那是怎样的一篇精彩文章了。

    “朕肯定要继续下旨慰留的。”隆庆叹口气道:“三位觉得,徐阁老这次,有可能留下来吗?”

    李春芳不吭声,对他来说,这是道送命题。

    陈以勤倒是想说几句,但他是个厚道的长者。良好的修养不容许他,对上司落井下石。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张相公身上。

    ~~

    见皇帝和两位大学士,都将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

    张居正却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毫无疑问,师相是他仕途的贵人,和人生的导师。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师相就对他另眼相看。

    在庶常馆时,师相每每于课外传授他理政治国的道理。

    京都米贵,当时他日子过得清贫,师相便时常接济他家。

    严嵩当国,横行无忌,他也想像同年杨继盛那样,上本弹劾严党,却被师相一次次的劝住。

    他不理解、告假回乡,师相便在书信中,苦口婆心教育他,保全己身的重要性。教他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师相又在合适的时机,把他送入裕王府,让他成为储君的班底,这才造就了他在隆庆朝的异军突起……

    更不要说共拟先帝遗诏之恩,连升八级之情了。

    可以说,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不谷。

    师相对不谷,恩深似海啊……

    ~~

    一滴眼泪顺着张居正的面颊淌下。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那泪滴闪闪发光。

    看到张师傅居然哭了,隆庆皇帝不禁感动于这份师徒情深,抽抽发酸的鼻头道:

    “张师傅不要难过,朕会尽全力留下元辅的。”

    却见张居正摇摇头,掏出帕子擦掉泪珠,然后嘶声道:

    “师相这次是真的累了。不被旁人理解也就罢了,连亲生兄弟都要捅他一刀,让师相如何再立于朝堂之上?”

    李春芳和陈以勤闻声,暗挑大拇指。不愧是张相公,哭着也能捅刀子。

    有人起了头,二位也不客气了。

    李春芳便也叹气道:“是啊,元辅本来身体就不好,今春以来时常卧床不起,都是在直庐中票拟奏章的。老人家眼睛也看不清了,全靠小阁老口述。再遭此番重击,怕是很难撑得住了。”

    “是啊。”陈以勤点点头道:“与严党周旋二十年,透支了元辅太多心力。如今国无奸臣、政治清明,陛下就遂了老首辅的愿吧。”

    “嗯……”隆庆皇帝让三位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说动了心思。

    颔首寻思片刻,他又想起那个最现实的问题,问张居正道:“张师傅不是说,只有元辅复出,朝廷才能恢复正常运转?”

    “为臣确实说过这话。”张居正毫不讳言,话锋一转道:“但师相不在,也有师相不在的办法,只要陛下下定决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什么办法?”隆庆追问道。

    “之所以六科一请辞,朝廷就停转。是因为无人‘科抄’,六部各衙门收不到抄送的题本。”

    便听张相公不紧不慢的分析道:

    “然而,最初抄送奏章,并非六科之职,而是由中书省履行这项责任。”

    “不错。”李春芳颔首接过话头道:“后来太祖皇帝因胡惟庸案废宰相,撤中书省,才将上传下达的差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六科,一半给了新设的通政司。”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有些明白过来。“那暂时将‘科抄’之权,交由通政司代掌,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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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西暖阁中。

    “圣明无过陛下。”听了皇帝的话,张居正点点头道:“而且长期来看,六科权责过重,早已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这次就是明证。”

    顿一顿,他沉声道:“而翰林院比之前朝,又太过清闲。如果能复设中书科,由翰林充舍人,承担抄送之责。则可为翰林们提供练习政务的好机会,也能让朝廷更有序的运转。”

    李春芳和陈以勤点点头,心说还可以加大内阁的权柄。

    因为翰林院可以看成是内阁的外围组织,可比六科容易驾驭的多。

    “嗯,嗯嗯。”得到大学士们的赞许,对隆庆皇帝来说可是很新奇的体验,不由心情大好。

    自然也就放下了,对徐阁老致仕的担忧。

    是啊,朕还有张师傅,李相公和陈师傅,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嘛。

    而且,徐阁老不走,高师傅怎么能回来呢?

    一想到满脸胡子的高师傅,嗡嗡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

    很快,‘科抄’之权将由通政司接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给事中们登时就炸了锅,齐聚欧阳一敬家,名为商量对策,实则怒气冲冲指责他,把大家带上了不归路!

    骂神表示自己也很懵逼,谁能想到徐阁老复出才一天,就被亲弟弟弹劾下野了呢?

    要是徐阁老他老人家在,朝廷现在肯定已经下旨慰留六科了。咱们七品官也不用‘三辞三留’,只要‘一辞一留’就保准回去上班。

    “实在不能接受陛下的处分,我们就上书争辩好了!干嘛要请辞呢?而且还是集体请辞?”

    “这下好了,科抄之权被拿走了,我们六科等于被砍掉一条腿!”

    “是啊,怎么对得起一代代的六科前辈?!”

    “欧阳科长,你必须要谢罪!”

    “还我们科抄!”

    “我们要上班!”

    欧阳一敬见房子都要被愤怒的同僚拆掉了,只好求他们稍安勿躁,然后拉着朱绘跑去西长安街,想看看小阁老有什么办法?

    毕竟,大家是为了给他讨说法,才在会极门被太监埋伏的。

    必须要负责啊,小阁老!

    “我负你妈个逼的责!”

    徐璠满肚子邪火没处发,又找不到徐元春的人影,正好拿这两个可怜的科长泻火了。

    “谁他妈让你们集体请辞了?问过我和我爹了吗?!”

    “当时,不是为了避嫌吗?”欧阳一惊缩缩脖子。

    “现在就不为避嫌了?”徐璠冷笑道。

    “现在还有什么好避嫌的……”朱绘苦笑道。

    “是啊,咱们都成了落水狗……”徐璠点点头,忽然从宣德瓷的大掸瓶中,抽出鸡毛掸子,朝着两人劈头盖脸抽去。

    “还不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害的!”

    朱绘抱头鼠窜。

    骂神却一把抓住鸡毛毯子,跟徐璠斗鸡似的对峙道:

    “小阁老,事情可都是因你而起!我们不为帮你,能落到这般田地,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徐璠闻言神情一滞,半晌松开鸡毛掸子,颓然坐在官帽椅上道:“罢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回头我问问父亲,看看你们还有没有救?”

    “多谢小阁老。”欧阳一敬和朱绘深施一礼。“日后也不会忘记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情。”

    “去吧。”徐璠摆摆手,就算父亲致仕,自己也一样需要汪汪队帮着咬人啊。

    死脑筋也死脑筋的好处,不会那么快就忘本……吧。

    ~~

    徐阶寝室内。

    “你答应帮忙是对的。”听了徐璠的讲述,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赞许。

    将养这几日下来,徐阁老已经没那么颓丧了。他穿一身居家厚松江棉布道袍,坐在微微吱呀的摇椅上,对儿子说道:

    “六科这帮人,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的,自然会念起我父子的好。”

    “是。”徐璠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再没有像父亲这样,宠着他们的首相了。”

    “不只是这个原因,未来朝廷要改革,省议论是必须的。”只听徐阁老淡淡说道:“不管谁当首相,都得让他们闭嘴,不然有这帮家伙在旁边聒噪,什么也干不成。”

    “呃……”徐璠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番话能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张居正说还差不多。

    “有什么好惊讶的?老夫在内阁十八年,当了七年首相,难道连国家出了大问题都看不出来?”徐阁老冷笑一声。

    “那为何父亲从来不提‘改革’二字?”好一会儿,徐璠才轻声问道。

    “这就好比一个久病之人,你不能一上来就用虎狼药,需要先温补调养,等身子骨没那么弱了再说。”徐阶叹口气道:

    “可惜啊,有人等不及,不愿意老夫这头老牛,慢条斯理的拉破车。人家要换上骏马试一试。”

    元辅说着,还是忍不住郁郁道:“也不怕散了架。”

    “父亲指的是张太岳?”徐璠幽幽问道。

    徐阶沉吟了足足十几息,方缓缓摇头道:“不是。”

    “那是?”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爷俩要回家了。”徐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道:

    “嘉靖二年中探花以来,给老朱家卖命快五十年了,也该卸下担子歇歇了。”

    徐璠早知道,父亲被二叔这一炮,干得去意已决。

    但他还是被徐阶的话惊呆了:“咱们?父亲,我也要辞官吗?!”

    本官还是堂堂小九卿呢!

    人家还想趁着父亲致仕,弄个吏部侍郎当当呢……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你跟我一起返乡。”

    “为什么?!”徐璠不忿。

    “就凭你问这句,便说明你不是当官的料。”徐阶长长一叹道:“为官者,不知进退,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拨乱反正,恩泽满朝,足以庇护儿子了。”徐璠不甘的别过头去:“当年父亲阻止我去当知府,现在又要用同样的理由,让我跟你回家……”

    “唉,要是老夫再干几年首辅,你想当官就当吧。”徐阶歉疚的看儿子一眼,然后苦笑一声道:“但现在我这一走,高新郑必定复出,他肯定饶不了你!”

    徐阶怕伤到儿子,有句话没说——其实根本不用高新郑,光那姓赵的父子俩,就能把你玩死!

    “但是父亲,朝里没人当官,到时高拱欺负我们怎么办?”徐璠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不用操心。”徐阶闭上眼道:“这些年,为师护过的那些人,不至于看着老头子被人欺负死。”

    “唉……”徐璠愤然而出,去寻元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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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四日,朝野纷纷猜测声中,隆庆皇帝正式下达了,恩准徐阁老致仕的旨意。

    并赐白金钞币,敕命乘官船,派行人、锦衣卫护送回乡等等……

    阁老致仕时该有的优待一个也不少。

    但人们难免要拿当初高拱致仕时,皇帝给的待遇比较一番。结果发现堂堂两朝元辅,居然远不如一个阁员的退休待遇。

    皇帝的亲疏在此刻显露无疑。

    但隆庆有话说。

    ~~

    翌日,徐阁老陛辞时,隆庆皇帝歉意的解释道:“内帑和太仓都已经告罄,官员们的俸禄都欠了两个月,这时候实在不宜赏赐太丰。等夏税解入太仓后,会另有赏赐的。”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无地自容了。”徐阁老今日没有穿他的一品蟒袍,也没有戴独一无二的折角幞头。

    他穿着青布的道袍,踏着黛面的布鞋,头上也只戴着皂条软巾,全身上下再无一丝首相的气派,变成了个饱读诗书的南方老人。

    老人叹息道:“是老臣这个管家没当好,才让陛下总是捉襟见肘。”

    “阁老言重了。”许是终于意识到,这位老人再也不会烦自己,隆庆皇帝感觉两人间隔膜荡然无存,动情道:“你是有功于社稷的,朕真的很舍不得阁老啊。”

    但朕更想要高师傅,不得不做这个选择题了。

    “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臣老矣,是时候换年轻人,来继续辅佐皇上了。”徐阶微笑说句套话,自然而然带出自己要说的内容道:

    “只是临别之际,还有几件事放心不下。”

    “元辅请讲,能办到的朕一定答应。”隆庆满心充斥离愁别绪,眼前都是徐阁老过往的好。

    “一是老臣走后,朝局势必变动剧烈。加之‘有钱好当家,无钱难做人’,接任的首辅打不开局面,怕是要拿朝中旧人开刀的。”只听徐阁老苦口婆心道:“这种时候,陛下要有自己的宸断,哪些人当用,哪些人当罢黜,当皆出于上,不能将权柄尽付于臣子之手。”

    “朕记下了。”隆庆点点头,认真脸。

    “二是,请陛下不要对言路抱有偏见。”徐阁老又语重心长道:

    “诚然,言官中有卖直钓誉、心术不正之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最清廉、最耿介、最忠于大明的。老臣这话没有私心,因为老臣也不喜欢言官,谁愿意整天哄着一群二百五玩?”

    “哦?”隆庆皇帝瞪大眼,他还以为言官是徐阁老的爹呢。

    “但陛下千万别忘了,太祖皇帝为什么要在御史台之外,又设置六科?”便听徐阶沉声道:“因为他们是用来帮陛下看家的。”

    “六科越讨厌,内阁六部和各省督抚就越不敢乱来。英明不过陛下,自然明白是六科乱来的危害大,还是六部乱来的危害大吧?”

    “嗯……”隆庆皇帝听到心里去了。

    “所以只要有六科在,大明就不会出真正的乱国之臣,最多就是像刘瑾严嵩这样的权奸罢了,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拿下。”徐阶提到声调道:“要是没了六科,陛下啊,大明早晚要重演汉唐末年的悲剧!”

    “嗯。”隆庆被吓到了。心说外戚、藩镇、内监,好像确实都比文官吓人啊……

    “所以为臣请陛下务必宽宏大量,慰留六科一次,并把科抄之权还给他们。”

    徐阶说着跪地叩首道:“上传下达必须要分开,不然通政司就要变成第二个中书省了!”

    “哦,好,朕答应元辅。”隆庆皇帝果然被徐阶唬住了,连忙点头应承。

    “如此,老臣代六科谢陛下宽宏了!”徐阶也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对隆庆道:“还有就是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

    “科学又怎么了?”隆庆忙问道。

    “他们否认天人交感,肆意散播歪理邪说。”徐阶暗恨道:“那什么‘太阳系’模型,旁人听听也就罢了。陛下乃天子,岂能也否认天人交感?”

    “可是,朕亲眼看到了月亮的样子,也看到了金星的盈亏。”隆庆皱眉道:“而且朕这个月来,还看到了有四颗星星,真的如赵博士所言,围绕着木星在转呢。这些足以佐证他没说错了。”

    “倘若真如他所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大明得天下就不是天命了!”徐阶低声严厉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想过没有?”

    “这……”隆庆神情不由一滞,但旋即昂然道:“大明得国最正,民心所向!”

    “民心似水、民动如烟啊,陛下!”徐阁老苦劝道。

    “天意自古高难测,人心向来深莫名。”隆庆却摇摇头,说起大实话道:“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天意如何,全靠人一张嘴来说。将来有一天,大明失了民心,自然有无数天意被附会出来,宣称大明气数已尽的。既然阁老说人心靠不住,那人来诠释的天意,也一样靠不住。”

    “这……”这下轮到徐阁老词穷了。

    他没想到,自己很容易就推翻了内阁三人架空六科的意图。却费劲口舌,也无法撼动赵昊种在皇帝心里的认知。

    可见用科学的方法进行教育,就是比单纯靠嘴炮灌输的认知,要牢固的多。

    这一局,赵昊完胜张偶像。

    ~~

    见说服不了皇帝,徐阶便放弃了劝说,苦笑问道:“陛下日后还拜祭天坛吗?”

    “当然。朕会继续敬天法祖的,因为国家需要,百姓需要,朕也同样需要。但不希望再有人用天意,来编瞎话吓唬朕了。”隆庆便干脆答道,显然这对他,早已不是问题。

    “那老臣还能稍稍放心些。”徐阶说完,自嘲一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混账,临走了还要讨人嫌。”

    “国老这都是金玉良言。”隆庆皇帝不以为意的笑笑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出来吧?”

    “公事没了。”徐阶便轻声道:“还有一件小小的私事。”

    “讲。”隆庆一摆手。

    “犬子徐璠此番也准备与老臣一同辞官,但他还涉及一桩案子……”徐阶委婉说道:“还请陛下早日结案,好让为臣父子心无挂碍而去。不知这要求,过不过分?”

    “一点不过分。”隆庆皇帝知道徐阁老指的是哪个案子,他早有定计道:“此案若是交由法司,反倒便宜了那赵守正。这样吧,三日后举行廷议,由公卿大臣来共同决定,该治那业障什么罪!”

    徐阶听皇帝管赵守正叫‘业障’,心里不禁安定不少。

    他不禁暗道,看来皇帝也对那厮充满恶感。并没有爱屋及乌,因为赵守正是科学赵昊的父亲,就会偏袒于他。

    “谢陛下,臣没有意见!”徐阁老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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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阁老致仕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

    三位大学士又领衔上本,请皇帝再挽留一下元辅。

    隆庆皇帝回复说,已经当面挽留过了,但老人家去意已决,还是尊重元辅的意思吧。

    见木已成舟,再无转机,京城各衙门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官员们一时间,无法接受那位慈祥宽容的老首辅,就这样弃他们而去。

    那些受过元辅恩惠,尤其是新朝平反的那批官员,难过的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科道御史们更是直接崩溃掉。他们非但受元辅多年庇护照拂,而且还帮着元辅干掉了高拱一伙人。

    如今徐阁老这一走,高家庄的那个胡子,怕是又要杀回来了。

    到时候,谁来保护他们这些可怜、弱小、又无助的言官啊……

    当初他们喷高拱有多过分,现在心里就有多害怕。

    不知是谁第一个被吓哭,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场面有如出殡。

    在这种悲愤的气氛下,有人忍不住抖出了张齐上本弹劾徐阁老的事情。

    南京太远,没法去找徐二爷的麻烦,言官们登时就把怒火宣泄在了张齐身上。

    他们先冲进张齐的值房,见没人,便砸了他值房,还顺走他盘了半年的两对文玩核桃。

    言官们尤不解恨,又杀到张齐家中,见大门紧锁,便拆下大门,冲进去又是一通打砸。

    然后杀了他一只鸡,用鸡血在墙上写下‘跳梁小丑、遗臭万年’八个恐怖的大红字!

    也就幸亏张齐知道自己没好果子吃,提前跑路,不然用来写字的,就不是鸡血了。

    鸡,代人受过,何其无辜?

    ~~

    其实张齐也没跑远,此时就在崇文门外大街上的三晋会馆中。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半旧褐色布袍,头上戴着能遮住大半边脸的毡帽,跟着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会馆一处幽静别致的小院里。

    院子里,两位须发花白的长者,正在全神贯注的下着象棋。

    两人身后,各立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俊美倜傥,一个白白胖胖。皆端着个茶壶,在旁含笑观棋。

    听到有人进来,那个美男子手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们安静。

    张齐和那商人便乖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因为下棋的两位长者,一位是少傅、吏部尚书杨博,另一位是户部总督仓场侍郎王国光。

    观棋的两位,一个是经筵日讲官、翰林编修张四维,另一个是新科进士,庶吉士王家屏。

    两位部堂高官与两位翰林新秀上班时间凑在一起,就为下盘棋?那得多大棋瘾啊。

    盏茶功夫后,杨博被王国光抽将抽到心态爆炸,老头儿登时就搅了棋盘,呲牙咧嘴用家乡话道:

    “呢个二不楞死迷粗眼,捏一各揽溜死呢!”

    “又输不起咧。”王国光没好气的一抱胳膊。“捏再跟呢下,捏似呢孙孙!”

    “咳咳。”大帅哥张四维忙轻咳两声,提醒两位长辈,这里还有外人。

    “哦,张贤侄来了?”杨博马上恢复风度翩翩的长者形象,起身笑道:“怎么样,刺激吧?”

    “刺激,真刺激。”张齐擦擦额头的汗渍,苦笑道:“晚辈和杨兄前脚从后门走,那些家伙后脚就到前门了。”

    “听着碰碰啪啪的,估计张贤弟家也不剩什么囫囵玩意儿了。”那杨兄名唤杨四和,乃杨博的堂侄,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晋商。

    “随他们砸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杨博大笑一声,拍了拍张齐的肩膀道:“你只管安心住这儿,后头的事情,老夫会帮你摆平。”

    “是啊。”王国光接过王家屏递上的茶壶,呷一口笑道:“有天官大人罩着,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等风头一过,就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不担心,不担心,能为世伯出口气,是小侄的荣幸!”张齐一脸诚挚的笑容,能攀上晋商晋党,丢官也值了。

    “真会说话,去吧。”杨博一摆手,吩咐侄儿道:“招待好张贤侄。”

    “伯父放心。”杨四和笑着点点头,又对王国光三人道:“不打扰雅兴了。”

    说完便带着张齐行礼下去了。

    ~~

    等到两人出去,张四维忍不住问杨博道:“伯父,咱们干嘛要插这一缸子?人家真要查的话,怕是不难发现张齐和咱们晋商的关系,从而联想到你老。”

    “哈哈,就怕人联想不到呢。”杨博却不以为意的大笑道:“子维啊,你就是太谨慎了,不知道用兵讲的是‘以正合、以奇胜’吗?”

    张四维和杨博都是蒲州人,杨博的儿子杨俊卿是张四维舅舅王崇古的女婿。杨博的孙女也跟张四维的儿子张定徵定了亲。

    王国光和王家屏也都是王崇古的同乡同族。

    这群老西儿通过这种方式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历史悠久,低调强大的晋商晋党。

    因为大家都是亲戚,所以跟别的派系不同,他们商政一体,不分彼此。而且互相关系亲密,长辈对晚辈的栽培、维护和提拔,也远非其他派系的官员可比。

    张四维作为王崇古的亲外甥,素来被当成晋党下一任领袖栽培。

    杨博自然不会跟他藏着掖着了。“是,没有张齐横插一杠,徐阁老八成也要回老家的。而且那样,元辅还能走得更体面一些。但那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就是为了出,去岁京察那口鸟气?”王国光打趣笑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不错,老夫是为了出气。奶奶的,他徐矬子和高拱斗法,居然拿老子祭旗!”杨博满脸不爽的啐一口道:“要是不给他这一下,天下人都忘了山西人是喝醋的!”

    “这是什么比喻……”王国光笑得喷了一棋盘。

    “真脏,不跟你下了。”杨博瞥他一眼,转头看向张四维和王家屏道:

    “但就像老夫教你们的那样,不能让怒火冲昏了头脑,就算报仇也是顺势为之罢了。老夫告诉你们,我主要是做给高胡子看的。”

    “原来如此。”张四维恍然道:“高新郑本来就与伯父相善,伯父又让人弹劾徐阁老下台,等于为他回归出了力。等到高新郑掌了大权,咱们山西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不错。”杨博赞许的点点,恨声道:“要不是徐矬子把高胡子撵回家,咱们怕是已经跟鞑子通边互市了。哪会有去年的石州之变、京城戒严?!”

    “高胡子可不是善茬,你就不怕他上台之后,翻脸不认人?”王国光有些抬杠的问道。

    “他翻得起脸吗?他想跟东南那帮人斗,光靠几个河南佬顶个屁用?还不得靠咱们山西人?”杨博却自信满满的笑道:“不信你看吧,高胡子回来之后,一定会先把俺答搞掂,然后再慢慢收拾南边!”

    众人都明白了。

    高拱要对付俺答,自然离不开晋党的帮助。等搞掂俺答之后,还得靠晋商来维系和蒙古的关系,双方自然只能越走越近,直到不分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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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院中。

    隆庆皇帝最近太过用功,感觉肩背酸痛。见外头阳光明媚,一时心情大好,难得决定锻炼一下。

    于是换上了轻便的曳撒,头戴网巾、脚踏快靴,兴致勃勃来到院中。

    然后抽出陈洪手中的七星剑,拉开架势耍起剑来。

    看着皇帝一套乱披风剑法,砍得院中花草四飞,陈洪不禁悄悄后退,唯恐被陛下犀利的剑法所伤。

    口中还得好生喝彩道:

    “好剑法,醉斩长鲸倚天剑,笑凌骇浪济川舟!”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所以说,干啥都得有捧哏助兴的才行。

    隆庆皇帝越耍越兴奋,脑子一热,便准备来一招高难度的‘回首望月’!

    这招本该先挽个剑花,然后弓步反身回刺。

    但皇帝疏于练习多年,挽剑花时便乱了套。待反身回刺时,长剑不慎脱手而出,嗖的一声擦着陈洪的头顶飞了过去。

    陈洪的钢叉帽直接就被长剑一波带走,吓得他披头散发坐在地上。

    “万万,万岁好剑……”

    “呃……”隆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飞的老远的剑,不由一阵脸红,歉意的笑笑。

    “呦,皇兄这招叫‘天外飞仙’?”只听宁安长公主的声音,在宫门口响起。

    “呵呵,妹子好眼力,这招就叫天外飞仙。”隆庆尬笑一声,让小内侍把陈洪扶起来。然后接过帕子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怎么这会儿跑来了?”

    “谁让皇兄耍得一手好剑啊。”宁安没好气的哼一声。

    听她一语双关,隆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示意宁安进屋说,别吵吵的满世界都听见。

    两人进去西暖阁,关上隔扇,长公主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满脸愤懑道。

    “皇兄,你要逼死唯一的妹妹直说就是,何苦绕这么大圈子?”

    “朕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隆庆两手一摊道:“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朕灭他九族。”

    “什么,你还要灭赵郎九族?”长公主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我说过吗?你不要瞎想啊。”隆庆被搞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苦笑不已道:“你先别激动,咱们从头捋,你是为了廷议的事情来的?”

    “还能为什么事?”长公主哭道:“那姓徐的都把赵昊欺负成什么样了?赵郎这个当爹的,给儿子出口气怎么了?也就是他心慈手软,要是换了本宫,非把姓徐的绑上石头,丢到后海里不可!”

    “就像你对赵守正他爹,干过的事情?”隆庆笑骂一声,递帕子给妹子道:“当谁都能像你一样,无法无天吗?”

    “那老东西拆散我和赵郎十六年,不是死有余辜吗?”长公主拽过帕子,一边擦泪一边闷声道:“再说我又没真淹死他。”

    “那是因为我去的快!”隆庆没好气的白她一眼道:“朕要是稍一耽搁,我看你俩还能再勾搭上不?”

    说着伸出手指点了宁安脑门一下,骂道:“他在你府上藏了半个月,你都不跟朕说一声。到底是他近,还是我近?”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长公主讪讪笑道:“皇兄了。”

    “嗨嗨,信你就有鬼喽!”

    随着头顶大山搬走,嗡嗡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呢。

    他一屁股坐在御榻另一头,端起茶盏喝两口道:“那业障忒冲动了,这次不给他个惨痛的教训,将来指定给朕搞出人命来!”

    “……”长公主听得一愣一愣,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却又找不到证据?

    嗯,朕这也是双关。

    “你到底想把我赵郎怎样?”长公主便不再废话,单刀直入。

    ‘我赵郎……’皇帝愤懑暗道:‘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便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借此良久,狠狠打这业障一顿板子,然后把他远远外放出去,省得自己整天提心吊胆。

    但越是这样,皇帝就越不能让妹妹看出端倪来,便微笑道:“放心啦,他怎么说……也是朕的妹夫嘛。朕还能真让人怎么着他不成?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让他长长记性罢了。”

    “万一廷议出个不好的结果呢?”长公主却非要问个准信。

    “最后不还是朕说了算吗?”隆庆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表情,笑道:“不管他们把调子拔得多高,朕都会轻轻放下的,不会让你赵郎,有什么闪失的。”

    嗯,最多皮肉之苦,分离之痛。

    朕光想想就开心,是怎么回事儿?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长公主狐疑的看着隆庆道:“皇兄笑得太瘆人了。”

    “哦,有吗?”隆庆搓了搓自己的面颊,敛住幸灾乐祸的微笑,问道:“那你怎么才能放心呢?”

    “除非皇兄不许六科参加廷议。”长公主闷声说道:“他们和赵郎有深仇大恨,肯定要往死里整他的。”

    “这个么……”隆庆皇帝心说,光六部九卿和都察院的御史,就够赵守正好好喝一壶了。不让六科科长参与廷议也好,以免真闹得不可收拾。

    便装作为难的点头道:“已经写好了慰留六科的旨意,真是让人难办啊……罢了,谁让你是朕唯一的妹妹呢?就等廷议后再下旨慰留吧。”

    “这还差不多。”长公主终于有了笑模样。

    ~~

    离开皇宫,长公主便兴冲冲回到府上。

    自从赵郎来了后,她是一刻都不愿在外头多待呢。

    回来后,先卸掉臃肿的凤冠霞帔,换上居家的齐胸褙子,宁安便哼着小曲到湖边寻赵郎。

    却见赵郎正在和三个小辈,坐在凉亭中玩一种新奇的纸牌游戏。

    这种牌共有五十四张,分四种花色,另有两张王牌……其实就是扑克牌。

    但无耻的赵公子悍然宣称,此乃自己为了庆祝父亲中状元,特意设计出的‘状元牌’!

    此牌上手简单,识数就能玩,玩法丰富,几个人都能玩。一经推出,马上就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四人正打得热火朝天,见长公主来了,马上招呼她加入。

    长公主一边摸牌,一边对赵昊笑道:“已经跟皇兄说好了,等廷议后再让六科上班。”

    “那就好。”赵昊将摸到的牌按顺序插好,松口气道:“这样剩下的人就好说服了。”

    “娘可听说,京里百官都对徐阁老突然致仕十分难过。”长公主还是担心道:“你就不怕他们打定主意,替徐阁老出口恶气?”

    “干娘只管放心,只要咱们讲清楚道理,”赵昊却信心十足道:“相信诸位大人,都会同情我爹的。”

    “呃,好吧……”见赵昊这么笃定,长公主只好点点头。虽然她也搞不清,赵郎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他明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好吗?’长公主认真脸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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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栅栏位于前门外,正式名称叫‘廊房四条’。

    ‘廊房’就是临街经营的店面房。成祖皇帝营建北京城后,在毗邻前门外大街的地方,专设了四条平行的商业街,分别唤作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和四条。

    毫无疑问,这四条商业街就成了北京城最繁华、最高档的商业中心。

    天下有数的大商号都在这里纷纷抢占地盘,这里自然也就成了盗贼觊觎的肥肉。

    各家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向顺天府申请在街头巷尾设立栅栏,夜里关闭、天亮打开,以防盗贼。

    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原先的名字,便以‘大栅栏’称呼这一带。

    大栅栏里,四条商业街又各有侧重。

    其中廊房头条以钱庄、当铺、银号、金店等,跟钱打交道的商铺为主。

    但也有奇怪的东西混在里头……

    皇家西山煤业就设在大街紧东头,位置最好的地段。

    为了给它腾地方,原先在这儿开了近百年的‘宝庆记金店’,都不得不搬到相邻的二条去,委委屈屈跟一群买服装的挤在一起。

    于是,在清一水的金融一条街上,打头的却是一家煤店……简直整条街的档次,都要被它拉低了好吗?

    那些当铺的东家、银号的老板们曾想联合起来,将这家煤店撵出头条去。

    谁知一看人家挂起来的牌子,‘皇家西山煤业股份公司’。

    算了,惹不起。谁让人家是皇家的产业呢?

    大家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更奇葩的是,造访这家店的客户虽然络绎不绝,却一个买煤的都没有。全都是来询问,有没有要转让股票的……

    可惜,这才刚开业半个多月,股东们还没把股票捂热乎呢,自然没有一个愿意卖的。

    还别说,这人就是奇怪,越没人愿意卖,还就越有人想买。

    买家的报价不断攀升,十多天的时间,就一路从两百两,涨到了两百五十两。

    这让股东们十分高兴,觉得仅半个月时间,手里的股票就增值了三成。

    虽然他们也知道,愿意出这么高价的人,终究只是少数。但那样大家也高兴啊。

    因此西山煤业在这里召开第二次董事会时,备受鼓舞的董事会成员,全都到齐了。

    看着那一辆辆镶金嵌玉的华丽马车,八抬的蓝呢大轿子在西山煤业门口停下,邻近店铺的老板伙计们全都吓得不敢露头。

    一个个躲在店里往外张望,兴奋的交头接耳。

    “那不是定国公的马车吗,车上下来的是定国公?”

    “还有英国公呢!”

    “成国公的马车也来了……”

    “那是内官监的李公公!”

    “我的天哪,长公主殿下!”

    众人被这超豪华的阵容惊呆了。

    “卖个煤而已,至于吗?”伙计们不禁暗暗咋舌:“难道皇家的煤是金的不成?”

    东家们却眼热不已,倒不是妄想挤进那九人席位中去,而是想搞点西山煤业的股票哇!

    他们虽然摸不清西山煤业的底细,但这么多顶级权贵操持,这么多有钱人趋之若鹜的玩意儿,肯定是好东西!

    ~~

    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嵌着隆庆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皇家西山煤业’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当董事们沿着大理石的台阶拾阶而上,便有身穿统一黑色衣裤,穿着皮靴、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小心拉开两扇昂贵的七彩玻璃门。

    进去店中,眼前便豁然开朗。原本封闭的两层楼板全部打通,上午的阳光透过有着繁复图案的琉璃屋顶,将三层楼高的挑空大厅,照的明亮轩敞。

    不少董事还是头一次莅临店中。他们站在厚厚的波斯提花地毯上,仰面看着头顶熠熠生辉的景象,都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这是赵昊亲自操刀设计的。

    他借鉴了的西方教堂的理念,彩绘玻璃有隔音的效果,而且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形成奇妙的光影图案。配以挑空的大厅,给人一种神圣神秘的感觉,而信仰也正来源于此。

    赵昊特意营造出一种与传统相割裂的感觉,就是想潜移默化的影响西山煤业的主要股东和董事们,让他们不自觉完成原有身份的抽离,建立起对公司的信仰。

    他带着董事和两位监事来到公司三楼,最大最豪华的一间会议厅外。

    只见厚重的紫檀木大门上,嵌着黄铜的‘董事会议事厅’铭牌。

    推开沉重的木门,便见一张足有两丈长的红木会议桌,静静摆在深蓝色的波斯地毯上。

    九张样式华丽、包裹黄铜的红木交椅,在桌边摆放了一圈。

    九位董事便按照顺序陆续就坐。

    长公主殿下当仁不让的占据了最上手的头把交椅。

    赵昊在她左手边坐定,定国公徐文璧坐在右手边。其下分别是朱时懋、李芳、鸡公公、吴康远、孙大午和唐友德。

    英国公和张千发作为监事会代表,也出席了会议。另外,公司副总经理俞奔,保安部经理吴玉,以一个小黑胖子列席。

    ~~

    向长公主殿下问安后,西山公司第二次董事会正式开始。

    首先,由总经理孙大午汇报公司的最新发展情况。

    “首批二十个煤窑已经开始试投产,目前一切运转良好,每日出煤可达千担,产量接近传统煤窑的一倍!”

    “厉害了!”董事们纷纷笑逐颜开,交头接耳道:“看来,原先对‘可再采煤窑’煤窑的估价,还是太低了。”

    “是啊,三千两一个,这怎么能成?我看四五千两都打不住,因为咱们比普通煤窑,采的还要好嘛。”朱时懋兴奋的歪着脖子道:

    “六七千两也不多,说不定能采出一万两的煤来呢。”

    “那才哪到哪?”唐友德胡吹道:“没听公子……哦不,副董事长说吗?随着科学发展,可以采到几百丈深呢。”

    “反正现在公司的估价是太便宜了!”董事们达成共识,听得更认真了。

    “下个月起,咱们将以每月新增十窑的速度增产。平均三天开一窑,这个速度不快不慢,目前看最合适公司积累经验,总结问题。”

    “嗯。”董事们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另外,虽然咱们目前动静还不大,但西山的煤老板已经都感到威胁了。”孙大午微微皱眉,道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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