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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府院子里,赵昊在那份西山公司董事会拟定、股东大会通过的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协议规定,西山公司将新发四万股股票,用以置换卢沟桥公司七万股股票。

    这样虽然西山公司股东的股份都被稀释,但因为整个交易不动用一两银子,所以股东们很乐意接受。

    合并之后,西山公司将持有卢沟桥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拥有绝对控股权。

    而卢沟桥公司则持有西山公司28.57%的股份,也将一跃成为西山公司第一大股东。

    原先的两大股东赵昊和长公主,持股比例皆降为27.32%。

    有卢沟桥公司顶在前头,是不是看上去就没那么扎眼了?

    将几份协议签完之后,赵昊又对三人笑道:“下次西山公司股东大会,除了增补郭大进董事会之外,你们还可以提出拆股。”

    “拆股?”三人不解问道:“怎么个拆法?”

    “所有股东持股比例不变,只是将公司股票一股拆分为十股。”赵昊淡淡一笑道:“这样做的好处,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当然了!”孙大午一拍大腿,激动道:“股东们都抱怨说,现在每股价格高企,已经影响到买家的热情了。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到现在只成交了不到两百股。拆分之后,一股也就是几十两银子了,想买的人肯定又多了!”

    “不错,本公子的目的,正是为了激活股票交易!”赵昊点点头,正色道:“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要让公司股东的数量不断增加,西山煤业才能更强大!”

    “是啊,股价太高,变现困难,反倒成了制约股价继续上涨的桎梏。”唐友德岂能让孙胖子独美,马上跟进道:“拆分之后,看似一股的价格只有原先的一成,可股价又有上涨空间。大家手里的股票价值反而增加了。”

    “公子真是太厉害了,稍稍一运作,就能让大家又大赚一笔!”见能说的都让他俩说了,郭大只好纯拍马屁。

    “哈哈不错,不枉本公子高看你们一眼!”赵公子开怀大笑道:“日后卢沟桥公司的股份,也可以这样做嘛。”

    “那两个公司的股票,肯定都会很抢手的。”三人忍不住口水都要下来了。

    跟在财神爷后头赚钱,真的不要太轻松啊……

    “对了公子,到时候效仿咱们的人肯定很多,该如何应对?”孙大午沉声问道:“要不要请冯公公警告他们一下?”

    “不要动不动就想出动特务。”赵昊踢他屁股一脚道:“本公子说过多少遍了?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非但不准阻止他们,还可以允许他们把股票,一起放在西山公司寄售。”

    “是,公子。”虽然三人都不理解,公子为何要帮别人卖股票,但已经被赵昊那让人眼花缭乱的金融手段彻底折服,自然不会再有质疑声。

    公子自有深谋远虑,等着看下去,到揭晓时喝彩就是了。

    至于煤票的事情,在三人看来,反倒容易理解多了。

    赵昊准备从下半年起,在所有销售终端推行钱货分离——消费者必须先购买煤票,然后用煤票换取相应数量的煤藕。

    十年前,在苏州一带就已经流行提货券了。这股风也多多少少吹到了京城,所以大伙儿都不陌生。

    而且以三人的商业头脑,也能看出这样做的好处来。

    首先,煤藕还没卖出去,钱款先回来了。这样将大大减少困扰公司的赊账问题。

    再者,煤藕多占地方?老百姓一次最多买不了一两百个。

    但一万个煤藕的煤票,也不过是厚厚一摞纸片而已。所以很容易通过促销手段,让老百姓一次买更多的煤票。这样非但能拉高公司业绩,还能再次将本就不多的竞争者,挤出煤藕市场。

    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出煤票的诸般好处。赵昊不由惊叹于大明商业之高度发达。

    但三人并不知道,这张小小的煤票,寄托了赵公子多大的野心。

    怕说出来吓到他们,所以赵昊就先不把话说透了……

    ~~

    下午时,赵昊又见了几拨人,聊得嗓子都冒了烟。

    他喝一口巧巧端来的枇杷膏,哑着嗓子问马秘书道:“还有几位?”

    “最后一位了。”马湘兰心疼的说道:“非得亲自见吗?”

    “人家等了一天了,还是见见吧。”赵昊朝马湘兰笑笑道:“就简单说两句。”

    “嗯。”马湘兰才点点头,出去给他叫人。

    不一会儿,她带了个弓着腰的小老头进来。

    正是给赵昊打造煤藕模具的冯银匠。

    后来的‘排水王’,也是冯银匠给开模浇铸的。

    这小半年,老人家完全顾不上自己的本行了,带着徒弟马不停蹄给赵昊生产这两样‘蠢物’。

    虽然赚得盆满钵满,可冯银匠总觉得,不如打造精美的银器,那么让自己身心愉悦。

    嗯,这不是钱的事儿,而是一位银匠的尊严和坚持。

    “公子,往后的订单,还是都交给铁匠铺吧。”一见赵昊,他便小声央求道:“小老人毕竟是银匠,不是铁匠啊……”

    “这样啊?”赵昊一脸遗憾道:“本来还想聘你,为西山公司的技术总监呢。”

    “啊?”冯银匠登时一愣。“啥,啥技术总监?那是干啥的?”

    “就是张鉴干的差事。”赵昊淡淡一笑道:“他要跟我南下了,本来想让你接替他,但既然你觉得打银器更让你快乐,那我就另请高明吧。”

    “别介,公子都吩咐了,小老儿当然得干了!”谁知冯银匠却立马态度大变。“明天我就把铺子盘出去,带着徒弟们给公子干!”

    技术总监可是西山公司的高管啊,傻子才不当总监当银匠呢!

    “技术总监可是整天跟那些铁疙瘩打交道,还得下矿,多不体面啊。”赵昊促狭笑道。

    “公子说笑了。”冯银匠不好意思的笑道:“能给殿下和公子效劳,那就是最大的体面。”

    “嘎嘎……”赵昊被逗乐了,却发出了老鸹般的笑声。

    在两位女护法的怒视下,他终于结束了谈话,让冯银匠直接去找张鉴,和他连夜对接。

    ~~

    赵昊也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昨天那样上炕倒头就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听到一旁有动静,勉强睁眼一看,见是老爹慢慢吞吞爬上了炕。

    “儿啊,吵醒你啦?”赵守正的声音虚得很。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别处虚。

    “不错,还知道回来。”赵昊哑然失笑:“还以为父亲忘了明天要启程呢……”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已是雄鸡唱晓了。

    “嗨,上船再睡吧。”赵守正不好意思的挠挠腮帮子。

    赵公子朝父亲佩服的竖起了大拇指。

    整整三天四夜啊!

    老赵家的人就是能力强,猛!

    【本卷终】



    先说一下,今天就五章了。

    因为昨天花了一天时间构思下一卷的情节,只理出个大体思路就把脑汁都要绞尽了,根本没有余力码字。

    ~~

    以下是总结正文:

    历时两个月,将近七十万字的北京卷终于写完了,可以长长松一口气了。

    以后应该不会有这么长的一卷了……吧。

    这一卷写作难度之高,我之前是有预料的。

    因为这是京城卷啊(认真脸),所谓八方风雨会中州,各方势力都要在京城登场,各种矛盾必须展现,或明或暗。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蹦出来个可怕势力,是要被读者笑话的。

    而且写到一百万字前后,赵公子要做的事情、要走的路线,要秉持的观点,也必须一一阐明了,或详或略。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突然高喊我要出海,我要闹革命,也是要被读者笑话的。

    再者该出场的主要人物,也得拉出来亮亮相了,或主或次。

    要是前面都不交代,也不铺垫,中途突然蹦出个女主角……估计,读者老爷会很开心的。

    好吧,本书还是有很多未登场人物的。下一卷又是你没玩过的船新版本了。

    所以,赵昊爷俩是带着这么多任务进京的,而且北京卷还有个极大的难题,就是它没有天然主线啊!啊!啊!啊!

    南京卷的主线是父子脱贫致富,儿子完成原始积累,父亲考上举人。所有人和事围绕着这两条线写,加上故事刚开始,没有那么多的人物和任务,自然节奏明快、步履轻盈,写的极为简洁了。

    可北京卷有什么啊?赵守正中进士?那不是线,而是点。亲爹和干娘的爱情故事?那不是主线啊。

    我们赵公子该干什么啊?天天在家猫冬吗?

    以上诸多难题叠加之下,还想写的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OMG,要难为死写书的啊!

    所以京城卷注定是十分特殊的一卷,当初开写时候,和尚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简直就是硬着头皮打冲锋啊……

    实话说,这一卷写的和尚极为疲惫,不知多少次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多少回半天对着屏幕,写不出一个字。

    也就是大家的支持给力,还有家里人的理解体谅,才让我坚持了下来。

    每天不知道写什么?有趣的情节想不出来?那就使劲想。

    一章花费的时间太多,一天五章没时间睡觉?那就不睡觉。

    终于呕心沥血,把这一卷还算圆满的结束了。

    回望这一卷,需要完成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而且还塑造了几个成功的角色,也把故事讲得有趣生动,考虑到这一卷的难度,我觉的可以打九十分的。

    不满意的地方当然也有,主要就是从会试开始,因为加入倒徐线的缘故,让故事一下子紧起来。

    这当然是好事,会让故事好看。可这与本卷的重要任务——‘将故事整体架构搭建起来,为全书定好调子’,并不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要是分两条叙事线并进的话,又会冲淡主线,并且增加太多累赘的情节。那样写的话,估计这一卷得超过80万字。

    为了保持故事连贯,我一直没有切换叙事线,直到徐阁老致仕,赵二爷被抬回家,赵昊离京在即时,才把该交代的事情集中交代了一番。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这导致在离京之前几天时间,赵公子走马灯似的转场。自然也没法起承转折讲故事,插科打诨又会拖长这段的篇幅。所以只能这样处理了。

    这真是倒徐一时爽,倒完愁断肠啊。

    不过好在所有任务都已经完成,舞台已经搭建完毕,接下来几卷反而会好写很多。

    另外,昨天用了一天时间构思了新的一卷。虽然只有大体的思路,但久违的轻快感又回来了!

    有天生主线就是好想又好写啊,和尚不禁热泪盈眶。

    希望苏州卷能写的更精彩更让大家喜欢。

    对了,以后还是八点更新吧,十二点对我虽然友好,但读者并不友好……

    以上。求月票,求订阅啊!



    五月初四。

    北京护城河上,一艘首尾长八丈、舷高八尺以上的气派大官船徐徐而行,船上插着‘元老致仕’、‘荣归故里’、‘钦命护送’、‘沿途州县恭迎’等十几面黄黄绿绿大旗。

    一身锦袍,头戴大帽的徐璠,负手立在甲板上,痴痴看着眼前繁华的帝京风物。

    从嘉靖十九年随父亲进京起,他便一直生活在这里,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北京人儿了。

    他本以为,自己还会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很久很久。

    谁知道如日中天的父亲,居然就这样黯然致仕了。他这个威福自专的小阁老,也只能灰溜溜跟着回家去了。

    这些早就习以为常的景色,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

    一想到这儿,徐璠就鼻头发酸,心里发堵。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船舱,想必父亲心里更难受吧……

    ~~

    在官船码头与前来相送的百官话别后,徐阶就一头扎进了船舱里,不想再多看这伤心地一眼。

    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下野,徐阁老心里本就很不舒服的。

    而且还有那么多不明真相的愚民,整日在府门外唾骂,让老首辅彻底心灰意懒。取消了临行前丰富的安排,径直低调离京了。

    可就是今天,皇帝也没让他走的舒心。之前给他的退休待遇,远远不如高拱也就罢了,自己临行,居然也不派个中官来送一下,

    要知道,就连当时郭朴致仕,皇DìDū派司礼太监做代表相送,还又赐了临别厚礼。

    对一位两朝首辅,辅政元老来说,这分明是**裸的羞辱了。

    一想到码头上,百官眼中那充满同情的目光,徐阶就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可怜虫。

    “哎……”

    徐阁老躺在榻上长长一叹。老夫为大明鞠躬尽瘁,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呢?

    其实比起区区一时荣辱,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张居正的态度。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徐阁老分明能感觉到,在上月一系列针对自己的政潮中,这个好学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哪怕他没有直接对自己下手,怕也有坐视其成、推波助澜之嫌。

    这种被自己悉心栽培的弟子背叛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碎。

    更让徐阶喘不过气的是,他还只能打落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因为他致仕之后,还得指望张居正的庇护呢。

    是以昨日张居正到他府上拜别,徐阁老还得笑脸相迎。低声下气的求他,如果日后高拱回来,请务必照拂徐家的周全。

    张居正自然满口答应。可他的承诺到时候能不能兑现,徐阁老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哎……”徐阶又是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要跟高拱斗个你死我活?

    老人家真叫个满腹惆怅愁成狗啊……

    ~~

    听着船舱里徐阶的长吁短叹,徐璠心里更加难受,正准备进去安慰父亲一番。

    忽听船头徐元春激动道:“爹,快看!”

    徐璠茫然寻声望去,只见前头大通桥码头上,黑压压聚集了少说上万百姓。

    那些穷苦百姓特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扶老携幼、挎篮提筐,还打着花花绿绿的万民伞,云集码头前来相送。

    “大人请留步,饮了这杯酒再走……”

    “大人呐,我们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啊……”

    “大人这样的好官,却被奸佞陷害离京,真是苍天无眼呢!”

    看到此情此景,徐璠登时热血上头,马上拉开舱门,对里头大喊道:

    “父亲快出来看!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念你好的百姓,可比那些别有用心的刁民多多了!”

    徐阶也早听到舱外的动静了,赶紧整整衣衫,戴好乌纱大帽,在长随的搀扶下缓缓来到舱外。

    看到百姓顶礼膜拜、泪流满面的不舍之情,徐阁老登时红了眼眶,低声哽咽道:

    “看来老夫,还不算太失败啊。”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呢?”徐璠上前接过父亲,扶着他朝船边走去。“您可是功在社稷,泽被苍生的两朝首辅啊!”

    “嘿,险些都忘了……”徐阶用袖子擦擦湿润的眼角,刚要朝着岸上的百姓自谦两句。

    却听正前方一艘官船上,有人先中气不足的高喊起来。

    “父老乡亲快快起身,赵某承受不起啊!”

    “呃……”徐阁老登时呆若木鸡,难道老百姓来送的不是自己?

    他还真没猜错,只听岸上的百姓嚷嚷道:

    “赵大人怎么承受不起?要不是你,我们这些流民早就冻死饿死了!”

    “是啊,咱们能活下来,全蒙赵大人所赐啊……”

    徐阁老只觉全身的血液层层往头上涌。一张白皙的面庞,登时就臊得通红。

    “赵大人为我们怒斥狗官,还吃了皇帝的廷杖!不来给你磕个头,我们还叫人吗?”

    听到这一句,徐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父亲!”徐璠顾不上发作,赶紧先扶住老爹。

    “蠢货走开!”羞愤欲死的徐阶却一把推开儿子的手,跌跌撞撞躲回舱中。

    徐璠比徐阁老心里更难受。那些流民一口一个‘狗官’,骂的可是他呀。

    但理性告诉他,众怒不可犯。

    徐璠只好强压下满腔的怒火,双目赤红的瞪着前面那条船上,赵守正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

    “姓赵的,咱们走着瞧!”

    然后他冷冷瞥一眼受惊小鹿似的徐元春。“孽障,都是你惹的祸,给我进来!”

    徐元春恐惧的看一眼身后的河水,心说,不如跳下去算了。

    ~~

    说来也巧,赵家父子也是五月初四这天启程离京的。

    赵守正品级不够,又是被贬出京,自然没资格从城里的官船码头出发,只能在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上船。

    他们一行两百来号人,连人带行李整整需要五条船。

    赵昊父子从刚开城门就上了船,直到日上三竿还没装完船呢。

    父子俩这几天都累坏了,反正都不用他们操心,便一头扎进船舱里补觉去了。

    直到外头来送行的流民越聚越多,大有不见到赵守正就不放他们开船的架势,赵士祯才不得不把两人喊起来。

    赵守正扶着腰,缓缓走出舱来,被这万民相送的场面吓了一跳。

    他赶紧想要大声请大伙儿起身,可喊出来的声音却虚得很。

    老百姓看到赵状元那苍白的脸色,虚浮的身形,不由心如刀绞。

    赵大人真是伤太重了!

    不少人当场呜呜的哭起来,赵守正赶忙出生安慰,和灾民们好一个话别。

    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这可不是他安排的。

    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赵公子完全忘记,还应该有这样一场临别大戏才圆满。

    原来老百姓真的不会忘了,曾经庇护过他们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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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一行人数众多。

    除了他父子,巧巧、马湘兰、范大同一行。

    还有李贽一家;赵士祯、赵士禧两个大侄子;华叔阳、金学曾、张鉴、贝培嘉四个弟子;王如龙三位将军,并他们的随员若干。

    以及俞奔俞闷兄弟率领的二十名管事;三十六名新招的学生;高武、蔡明率领的五十名护卫……

    两百来人分乘五条船,首尾相接组成一队,沿着运河浩浩荡荡南行。

    直到通州,他才知道居然是跟徐阁老同路而行的。

    站在甲板上,看着通州地方的官员,在仓场侍郎的带领下,恭敬跪迎徐阁老上岸接风的场面。赵昊不禁微微皱眉,说好的人走茶凉呢?

    才出北京几十里,文官们就毫无顾忌的迎接起徐阁老来了。这要是到了南京、苏州,还不得万民空巷、黄土垫道,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文官们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向隆庆皇帝示威呢!

    你越是冷落我们的元辅,我们就越是尊着敬着他。让各地老百姓都知道,他们又摊上了一个昏君。

    赵昊倒不是替隆庆皇帝发愁,他是为老爹往后的日子担忧。

    苏州紧挨着松江不说,据说徐家在苏州城的势力也很大,得有充分心理准备啊。

    听到身后船舱里传来打雷似的鼾声,赵昊摇摇头,心说算了,让老爹在暴风骤雨中成长吧。

    他刚准备转身进舱,忽然感到一阵冰冷的目光朝自己刺来。

    赵昊便望过去,只见是那前任小阁老徐璠,在官员们簇拥下立于码头上,正定定看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得意和恨意。

    仿佛在说,小子看到了吧。就算我不是小阁老了,想要碾死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赵昊站住脚,用小指抠一下耳朵,然后轻吹一下指头。

    “徐璠,什么时候给我磕头啊?”

    “你……”徐璠登时气炸了肺,却又无言以对。

    他确实还没跟赵昊磕头赔罪呢。怪不得上次在午门外,这小子故意推三阻四呢,原来是为了拿捏我!

    一群通州官员这才知道,那小阁老怒视的少年,正是妖言惑众的赵昊。

    想必那胆敢殴打小阁老的赵守正,也在船上了?

    他们不由群情激愤的怒斥起来,赵昊这边同样人多势众,哪里肯看公子吃亏?便也朝着岸上对骂开了。

    一时间,通州码头上,两帮衣冠楚楚之辈,皆操市井骂街之声,污言秽语横飞,令人耳目大开。

    直到徐阁老听不下去,在八抬大轿中咳嗽一声,沉声说道:“都住口!”

    岸上的官员马上噤声,船上的人们没了对手,自然也不会再骂下去。

    轿帘缓缓拉开,徐阁老目光阴沉的望向船上,须臾锁定了一身白袍的赵昊。

    “徐璠,既然陛下旨意如此,你照办就是。”

    “父亲……”徐璠不禁面色发青,可看到父亲阴沉的脸色,他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遵命!”

    徐璠便一撩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跪在赵昊面前,一丝不苟的给他磕了个头,闷声道:

    “赵博士,徐璠给你磕头赔礼了!”

    赵昊却看都不看他,只目不转瞬与徐阶对视。

    徐阁老却只瞥他一眼,便缓缓放下了轿帘,吩咐轿夫道:“走吧。”

    这样凝滞的气氛下,官员们也不敢废话了,赶忙纷纷上轿,跟着徐阁老的大轿,朝着设宴的园子去了。

    徐璠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的怒容已经不见了,只面无表情对赵昊道:“这一局输了,我认罚。下一局咱们再来过!”

    “再来一次你还是输。”赵昊不屑撇撇嘴,转身进了船舱。

    ~~

    虽然嘴上说的硬,但赵昊这怂货,高低是没敢在通州下船。

    他一行这么多人,又把通州地面的官员得罪了个遍,这时候下船纯属自找麻烦。

    ‘哎,怎么一离开京城,胆子就小了这么多?’这才离开北京半天不到,赵昊已经涌起对干娘的思念之情。

    好在沿途官员一路上高接远送徐阁老,两家的船距离越来越远,也就没有机会再发生冲突了。

    不然非得把大运河沿岸的官员,得罪个遍不可。

    等赵昊他们抵达扬州时,徐家的船才到济宁呢。

    济宁方面的官员自然又毕恭毕敬,在城南驿码头上,恭候徐阁老返乡的大驾。

    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南城驿,是京杭大运河沿线最大的驿站之一。

    驿站外,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数以百计的帆船撒落。

    码头上却除了维持秩序的官差兵丁,前来迎接的官员轿夫之外,不见一个闲杂人等。

    那些脏兮兮的船工、水工、青夫、白夫,统统被撵出了码头,以免污了徐阁老的视线。

    待到徐阁老在徐璠的搀扶下,从船舱出来时,自济宁知府以下十几名官员,皆恭敬跪地相迎。

    “诸位快请平身吧,老朽已是一介布衣,当不得的。”徐阶和气的请众官员起身。这一路上地方官们的轮番奉承,已经基本抚平了老首辅受伤的心。

    “谢阁老。”众官员这才起身上前。

    徐阶居然从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禁惊喜笑道:“凤洲,你怎么在这儿?”

    那叫凤洲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消瘦,样貌儒雅、气度非凡,正是王武阳的叔叔、华叔阳的岳父,堂堂文坛盟主王世贞。

    此时的王世贞虽然依旧一身文士打扮,但腰上系的素金带,却清晰表明他四品官员的身份。

    王世贞便笑着上前,替徐璠扶住徐阶道:“侄儿正待去河南赴任,听闻元辅致仕返乡,行将经过山东。便在济宁住下来,等着送你老一程。”

    太仓与华亭相距不过几十里,王家和徐家是世交又是姻亲。当年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与徐阶相交莫逆。后来王忬因为忤逆严嵩被杀,王家多亏了徐阶庇护,才没有祸延子孙。

    去年王忬能平反,也是徐阁老出了力。甚至连王世贞重获重用,升任河南按察副使,都是徐阶在暗中运作的。因此王世贞以徐阶子侄自居,并且专门在济宁等候送行。

    “凤洲有心了。”徐阶欣慰的拍了拍他的手,又跟济宁知府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便在众官员簇拥下,进去驿站里头下榻。

    知府大人先将徐阁老引入,为他准备的院落中,请老人家先洗脸更衣,待休息好了便开宴。

    待那济宁知府退下后,院子里便只留徐家父子和王世贞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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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驿。

    院中庭荫匝地,厅堂中清风徐来、窗明几净。

    徐阁老接过徐璠奉上的湿棉巾,一边擦拭脸和脖子,一边对王世贞笑道:“真是越往南走越热。”

    “也是到时候了。”王世贞轻声道:“咱们那儿都快入梅,滋味比山东这儿还难受。”

    “入梅……”徐阁老略一愣怔道:“好些年没体会过那种滋味了,都忘记这个词儿了。”

    “哎,世事难料。”王世贞叹气道:“我们都万万没想到,元辅居然能突然致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后一句,却是问徐璠的。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徐璠一阵面容扭曲道:“自打那姓赵的小子进京后,我家就跟中了邪一样。连亲叔叔都蹦出来弹劾我爹,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我们都骂过二老爷了。”王世贞便苦笑道:“他听说元辅居然因此致仕,也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说不该受人蛊惑……”

    “谁?!”徐璠冷声问道。

    “这他倒没说。”

    听徐璠如此憎恨赵昊,王世贞不想再谈这个话头,他侄子和女婿可是科学门的大弟子和二弟子啊。

    说起来,赵昊也差不多这时候返乡,而且也是走大运河。要是王盟主有心想见,自然也能见他一面。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世贞没有刻意去打听赵昊和女婿的行踪,自然也就错过了。

    王世贞便换个话头奉承道:“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官员,都是感念元辅的。”

    “倒也是。”徐璠这才神色稍霁,面带得色道:“这一路上南下,沿途州县的官员,无不亲至码头相迎,高接远送,诚挚招待……”

    “你当他们那是冲着我么?”却听徐阁老哂笑一声道:“一个致仕的首辅,有必要这样奉承吗?”

    “那他们?”二人忙轻声问道。

    “是李春芳和陈以勤命令他们这么干的。”徐阶淡淡道:“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延缓高新郑复出而已。”

    “原来如此。”王世贞恍然大悟。

    如果皇帝发现,天下官员都心向着徐阁老,自然会担心高拱回来后,朝局将再次出现动荡——就算官员们不找高拱麻烦,以高胡子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会找他们麻烦的。

    为了稳定起见,隆庆很可能会暂缓召回高拱的念头,先让目前的首辅和次辅干干看。

    要是两位能干得好,自然也就不用再劳烦高师傅了……

    “这俩货平时看着木木呆呆,如意算盘打得还挺精明!”徐璠也哼一声。虽然不爽这两个憨货,但若他们能挡一挡高拱,徐家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王世贞看一眼徐璠。心说能当上首辅、次辅的人,怎么也不至于木木呆呆吧?

    “只是为了让陛下难堪,就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徐阶自嘲的一笑道:“他们也是要彻底堵死老夫复出的道儿啊。”

    “小人!”徐璠啐一口。

    “好在还有张相公在,也不怕他们进什么谗言。”王世贞心说,小阁老的戾气怎么如此之重了?莫非让那赵守正打得性情大变了?

    “别提他!”徐璠气得鼻孔朝天道:“我爹险些让这个好徒弟给活活气死。”

    “不要胡说。”徐阶瞪一眼徐璠,闷声道:“叔大自有他的考虑。”

    “父亲,当初你说没有证据,不相信他背叛你也就罢了。可你老前脚离京,他后脚就上了本欺师灭祖的《陈六事疏》,你怎么还偏袒他?”徐璠怒声道:“他干的好事,当着凤洲的面都不能说吗?”

    “《陈六事疏》?”王世贞轻声重复一遍,显然是没看过这道奏章。

    “对,我们五月初四离京,张居正五月初五上了《陈六事疏》!”

    便听徐璠怒火中烧道:

    “家父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请他务必照看好言路。可他《陈六事疏》里说的头一件事,便是‘省议论’!说什么‘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恨不得把言官的嘴都扎起来才好哩!”

    “这确实有点过分了。”王世贞和张居正虽然是同年,但关系也一言难尽。

    王盟主就这么个脾气,他喜欢跟不如自己的人一起玩,对他们折节下交,多有指教,相处的十分融洽。

    但他不愿意跟比自己强的人玩儿……尤其是这些年,他自己命运多舛,张某人却飞黄腾达,王盟主就更加不愿与其来往了。

    “过分的还在后头呢!”徐璠又愤然道:

    “他提的第二条‘振纲纪’里说,‘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为下者越理犯分、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

    “这是指着我爹的鼻子在骂呀!”徐璠气急败坏道:“你说我爹对他掏心掏肺,就养出这么一头白眼狼吗?!”

    徐阶默然闭上眼,这次没有再呵斥徐璠。

    他离京前还对张居正抱有幻想,直到看到这封奏疏,才彻底的失望。

    徐阁老还从来不知道,这位弟子对自己的怨念,居然已经到了如鲠在喉地步!

    自己才刚一离开,他就不吐不快!让自己这个一手提拔他上去的老师,最后一点颜面也丢尽了……

    “总之我爹半生清誉,这次要让姓张的败坏掉一半。”便听徐璠沉声吩咐王世贞道:“这时候就得仰仗你王盟主,为我老爹把名声往回拉一拉了。”

    “没问题。”王世贞忙点头道:“这两天,侄儿构思了一首长诗,待会儿酒席上送给元辅。”

    “有劳了。”徐阁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还是自己人靠谱。”徐璠也有了笑模样,说着又啐一口道:“可笑当初瞎了眼,居然还想让姓赵的小子跟家父唱和!”

    “赵昊的诗还是不错的,就是人狂了点。”王世贞轻声道。

    “狂了点?”徐璠哑然失笑道:“这天底下,还有比他狂的人吗?我看他已经狂的不是人了,是狂犬!”

    王世贞闻言,心中略略不快。心说那我侄子和女婿拜了条狗当老师啊?

    只是他这些年学会了忍耐,这才没有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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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午宴开始。

    城南驿因为常年接待高官显贵,正厅装修的十分豪华。

    厅里头雕梁画栋,宫灯高悬,一水儿的红木装饰,摆开六张大圆桌都不嫌挤。

    除了官员之外,作陪的还有济宁地方的士绅富商,闹哄哄挤满了六张大桌。

    桌上大盘大碗、大鱼大肉堆得小山一样,还有吱吱呀呀弹琴唱戏佐酒的,这样俗气的场面让徐阁老实在没有胃口。

    但为了等王世贞的诗,老元辅还是强忍着不适,坚持了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那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便有官员提议,请王盟主留下墨宝或者做首诗,给济宁增光添彩。

    此言一出,马上满堂鼓噪应和。好容易待到活的王盟主。不让他吐点东西出来,哪能轻易放他离开?

    王世贞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便欣然应道:“没问题!”

    说着他端起酒杯,装模作样寻思片刻,然后转身朝着徐阶拱拱手道:

    “那就将这首《途次投赠少师徐相公南归七言近体六十句》送给元辅。”

    “哇,六十句!这下可过瘾了!”济宁官员们马上兴奋喝彩,然后所有人安静下来,听王盟主沉声吟道:

    “台阁频年秉化钧,俱将谟训比丝纶。鸿逵夙表仪端羽,骊海偏婴颔下鳞。”

    “好!”才刚两句,官员们马上没口子叫好。

    “两诏中兴光日月,千秋顾命见君臣。丹衷自委金縢秘,赤手重扶玉座新!”

    “太好了!”官员们简直要佩服死王盟主了,能面不改色拍出这么肉麻的马屁,活该人家领袖文坛啊!

    王世贞又转向徐阶,满脸诚挚的看着自己歌颂的对象道:

    “百揆始知明舜目,普天原只颂尧仁。戟门昼敞恒如水,椽笔阳回总是春……”

    却见徐阁老一张脸阴沉的可怕,徐璠也黑着脸要吃人一样。

    “到这就可以了。”徐璠生硬的打断了王世贞,然后扶着父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多谢诸位的招待。”

    说完,父子俩便不理面面相觑的济宁官员,径直离开了大堂。

    王世贞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我这诗吹的还不够肉麻吗?

    当初都差点把我自己写吐了……

    他赶忙和济宁知府追出去。

    “元辅,元辅请留步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惹得元辅如此不快?”

    济宁知府这个郁闷啊,自己费时费力请客,还请出这么大的不是。这他妈找谁说理去?

    徐阁老已经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驿馆门口了。

    闻言才一边朝着船上走,一边淡淡道:“明府不要多心,老夫没有针对你,只是突然倦了,请回吧。”

    “这……”知府大人站住脚,看看王世贞。不针对我,那就针对你了。

    “我?”王世贞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这爷俩。

    “不是你是谁!”徐璠回过头,朝他狠狠啐了口浓痰道:“又一只白眼狼!”

    “我怎么就成白眼狼了?”王世贞跟在后头叫起状天屈道:“贤弟,你就是要杀要剐,也得让愚兄做个明白鬼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徐璠骂道:“有本事戏耍我爹,你还没胆子认吗?真让人瞧不起你!”

    说完,他扶着颤巍巍的老父,径直上了船。

    “元辅,以我两家的世交,你觉着我会戏弄你吗?”王盟主委屈的眼泪都下来了。

    “那可未必。”徐璠冷笑道:“张太岳还是家父的衣钵传人呢!可能现在这世道,就兴恩将仇报吧!”

    说完,嘭得一声关上了舱门,再不理哭丧着脸的王世贞。

    王盟主在码头上呆立半晌,直到那艘官船远远驶去,他才猛地摘下头上大帽,狠狠丢到湖里。

    “他妈有病啊!”

    王世贞一直到去世,都没弄清楚,那天他是怎么得罪徐阁老父子了……

    他甚至把自己那十二句诗,一个字一个字的拆开,研究了整整半个月,也没从中看出哪有一点,能惹恼徐家父子的地方。

    ~~

    扬州东关码头。

    众人终于可以在这里好生休整一下,再神清气爽的回金陵了。

    码头上,叶氏的弟弟叶希贤,亲自带着车队前来迎接。

    有赵守正与他叶叔叔去寒暄,赵昊也乐得省事儿,跟巧巧和马湘兰钻上了一辆豪华的马车。

    赵公子正在点评车厢里的装饰,华叔阳敲响了车厢的门。

    “师父,我岳父在扬州给你留了封信。”

    “哦?”赵昊伸手接过来,奇怪问道:“王盟主怎么来扬州了?”

    “我也是刚看信才知道。”华叔阳忙答道:“岳父他已经被任命为河南按察副使,正好从运河北上。”

    说着他一脸惋惜道:“可惜路上错过了……咦,师父你这是?”

    华叔阳发现师父一下下拍着额头,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忘死了,忘死了……”

    “没事儿,我晕车。”赵昊随口敷衍一句,追问道:“你岳父何时从扬州启程的?”

    “上月二十五。”华叔阳道:“算起来,这会儿应该已经进河南地界了吧……”

    “哎,晚了……”赵昊苦笑一声。

    “什么晚了?”华叔阳吃惊的看着赵昊,心中狂叫道,师父要对岳父发动大预言术了吗?

    “没什么。”赵昊摆摆手,示意他滚蛋。

    然后便不管一头雾水的华叔阳,嘭得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厢里,巧巧和马湘兰也奇怪的看着赵昊。

    只见他像一只豆虫一样,在天鹅绒面的座椅上不停蠕动。

    两人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赵昊却打死不说。

    让赵昊怎么告诉他们?

    自己过年时,应吴时来要求写给徐阁老的那首唱和诗,正是抄自王盟主的大作——

    《途次投赠少师徐相公南归七言近体六十句》啊!

    当然,六十句实在太长,而且后头的也不应景……毕竟徐阁老当时还在位上呢。

    于是赵昊便将前十六句摘下来,送给了徐阁老。

    可惜,灵济宫讲学出了岔子,徐阁老也没给他机会唱和。于是那首诗,就只有他和吴时来,还有徐阶父子知道了……

    这不就坑了人家王盟主吗?

    王世贞又不知道自己的诗,还没做出来就已经被抄了。

    抄了就抄了吧,还只给徐阁老父子看过,别人谁都不知道。

    于是蒙在鼓里的王盟主,很可能会在见到徐阁老之后,又把这首诗献上去啊!

    这让徐阁老怎么看他?

    瞧不起老夫是吧?拿别人的二手货敷衍我,而且还是老夫最讨厌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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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一想到自己抄了人家的诗,还要连累人家被怪罪,赵昊就感觉太对不起王盟主了。

    哎,应该设法提醒他一下的,可自己完全把这茬忘死了。

    真是抱歉啊王盟主,以后本公子再也不抄你的诗了。

    可当时本公子也是被逼的呀。

    谁让小阁老那么挑剔,我用别人的马屁诗都过不了关。只有你为徐阁老量身打造的那首,才能让他满意呢?

    算了,说什么都晚了,日后想办法补偿他一次就是了……

    ~~

    胡思乱想间,已经到了叶家那豪奢到没边的园子。

    赵昊父子下车时,便见赵立本又恢复了一团和气的富家翁打扮,在一群盐商的簇拥下等在园中了。

    “拜见父亲!”一路休养生息,赵二爷已经恢复了全部的精气神,噗通就跪在了老爹面前。

    “你这厮棒伤好了?”赵立本冷着个脸。只要一想到自己人还在京城呢,儿子却跟那恶毒的女人去厮混二十多天,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伙儿还想瞧瞧铁尻状元呢,这下看不到了。”赵立本没好气道。

    那些大盐商赶忙从旁劝和,说什么赵状元是为国为民、廷杖光荣。

    又劝赵守正往后要爱惜自身,不要让老父操心。

    赵守正自知理亏,唯唯诺诺的应下。

    “哼!”赵立本发作完了,这才把目光移向赵昊。

    “爷爷。”赵昊忙给老爷子磕头。

    “哎,乖孙快起来。”赵立本忙亲手拉起孙子,满脸骄傲的对众盐商道:

    “幸好老夫还有个好孙子!”

    一众盐商也早就对赵昊的光辉事迹如雷贯耳。

    说起来,他们今天来捧场,其实还是想看赵昊多些。

    至于赵守正嘛……状元郎虽然稀罕,但被贬出京的状元郎可就大大贬值了。

    在赵立本引见之下,他们陆续与赵昊父子见礼。

    扬州城的八大总盐商居然来了六个,其中还包括当朝首辅李春芳的弟弟李齐芳。

    看来老爷子说他在扬州混得风生水起,一点也没吹牛。

    “拜见太叔公!”

    “拜见太师祖!”

    然后赵士祯、赵士禧和华叔阳等人,也毕恭毕敬向赵立本行礼。

    看着自己一家人丁兴旺的样子,赵立本开心的胡子直翘翘。

    叶希贤便邀请赵立本父子入席,这次是在另一处可以俯瞰全园景致的露台之上。

    但同样是锦幕貂帷、书画尊彝,美人如玉,豪奢无边。

    赵公子才十五岁,自然还不适合这种画风,与大人们寒暄几句,便识趣的告退离席了。

    ~~

    侍女便带着赵昊穿过层层景色各异的院落,来到一处繁花似锦、锦鳞游泳的凉亭边。

    只见叶氏正在与马湘兰和巧巧说笑吃酒,在座的还有个穿淡绿色绣梅花褙子,月白色绣竹叶马面裙的少女。

    看到赵昊过来,叶氏笑着招呼一声道:“这么快就吃完了?”

    “哪儿呢,一口没吃。”赵昊笑着走近凉亭。“那边的饭菜吃不惯,过来跟奶奶讨口吃的。”

    马湘兰和巧巧赶紧起身,给他安排座椅,准备杯盏。

    那容貌秀美、冰肌玉骨少女也款款起身向赵昊行礼,微微一笑,便如春回大地。

    “赵家哥哥日安。”

    “呃……”赵昊略一迟疑,才恍然想起,这定是之前跟自己相过亲的江雪迎。忙笑道:“原来是雪迎妹妹啊,这半年不见,竟出落的认不出来了。”

    “小妹可是一眼就认出哥哥呢。”江雪迎轻咬下嘴唇。

    他那‘黄泥汤淋红糖’的方子,已经从江雪迎手中,赚了十万两银子了。居然还没记住人家的样子,真是太过分了好吧?

    “来孩子,快坐下。”叶氏便拉着赵昊的手,让他坐在自己左手边,正好与江雪迎相对。笑眯眯道:“雪迎可是专程从苏州来迎接你的。”

    “是吗?”赵昊不禁受宠若惊。

    “主要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跟哥哥请教。”江雪迎无奈的看一眼叶氏。

    “哦,哈哈……”说起生意来,赵昊不禁一阵心虚,唯恐江雪迎讨伐自己。“我都是野路子瞎折腾,会把妹妹带跑的。”

    “带跑了小妹也愿意。”好在江雪迎还是很给面子的,并没有跟赵昊提那泡黄泥汤的事儿。

    三人还饿着肚子呢,叶氏便让下人重新上了热菜热饭,赵昊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痛痛快快吃了个饱。

    “熨帖啊……”赵公子端起茶盏漱漱口,开心道:“在船上怎么也吃不了这么舒服。”

    “瞎说,有巧巧伺候还吃不好?”叶氏佯嗔一句,便让人撤了饭桌,换上牌桌,拉着巧巧和马湘兰打起了状元牌。

    “雪迎妹妹不打吗?”赵昊见江雪迎没有要下场的意思。

    “不能和她打的,谁也赢不了她。”叶氏一边摸牌一边笑道:“雪迎,带着你赵家哥哥在园子里转转,消消食去吧。”

    “嗯。”江雪迎俏面微红,旋即恢复白瓷般的颜色。便对赵昊欠身道:“哥哥请了。”

    赵昊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便笑道:“有劳妹妹了。”

    ~~

    两人沿着湖畔的小径徐徐而行,只见眼前危峰耸翠,苍岩临流,水石交融,浑然一片。

    默默走了一段,赵昊便先开口致歉道:“上次制白糖的事情,对不住妹妹了。”

    “赵家哥哥何出此言?”江雪迎却大度的摇摇头,轻言细语道:“秘方就是这样,说出来好像很简单。但不说的话,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说着她歪头看向赵昊,俏皮的一笑道:“小妹要是怪哥哥,岂不得了便宜还卖乖?”

    “通情达理!”赵昊不由松了口气。

    “这次从苏州来扬州,除了有生意上的事向哥哥请教外,”又听江雪迎轻声道:“还有件事要禀报哥哥和伯父。”

    “什么事?”赵昊奇怪问道。

    “苏州城已经传开,赵伯伯将接任吴县县令的消息。”江雪迎悠悠说道:“听闻上至知府、督粮道、下至各路士绅,全都已经慌了神。”

    “啊?”赵昊奇怪问道:“他们慌什么?”

    “那,小妹就直说了……”

    “但说无妨。”

    “都说赵伯伯连小阁老都敢打,后台肯定硬的很。这样的凶神恶煞来当了知县,苏州城里怕是永无宁日了。”江雪迎便强忍着笑意道:“还说,还说,挨过廷杖的状元惹不起……”

    “呃……”赵昊知道她说得委婉,那些苏州地面的官绅,还不知怎么编排老爹的呢。

    “他们好像在活动,想给找伯父挪挪地方。”只听江雪迎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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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两人沿着逶迤的狭路,上到了假山顶端。

    只见那峰峦重叠的假山之上平地如盘,筑有一座八角风亭。

    赵昊在亭中左顾石盼,只见全园景色尽收眼底,还能看到远处主人家的宴饮场面。

    “吏部应该不会同意吧?”

    “伯父七品知县,当然要由吏部任免。”只听江雪迎声音柔糯道:“听说不用通过吏部,他们能动的手脚也多了去了。”

    说着她歉意的对赵昊道:“小妹对官场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道听途说做不得数。”

    “难为妹妹了,我再跟爷爷打听打定。”赵昊感激的笑笑,忽然一阵倦意袭来。才想到自己该午睡了。他便打个哈欠问道:“妹妹还有什么事?”

    “……”江雪迎闻言胸中一闷,难道跟人家散个步,就这么煎熬吗?

    “怎么,不便开口?”赵公子不解的看着江雪迎。

    “没有。”江雪迎勉强笑笑,方打起精神道:“有两个问题想请教哥哥。一是听说哥哥在北京,开办了个西山公司,把股份卖给京中富户,获利巨万。”

    赵昊赚的钱都存在伍记。

    江雪迎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赵公子通过两次售股,足足进账二百万两之巨。

    从家徒四壁到财富足以匹敌伍记,赵昊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

    雪迎只觉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商业天赋,在赵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他那一系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手法,更让雪迎目眩神迷,惊为天人。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跟他一决雌雄的念头,现在只想好好向他学习一番,看看能不能跟上赵昊的脚步……

    所以才会说出‘被带跑了也愿意’,那种容易让人想歪的话来。

    ~~

    冰山小美人那双璀璨的星眸中,透出狂热的崇拜之情。

    “小妹仔细研读了兄长拟定的公司章程,只觉此乃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发明,真不知哥哥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说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西山公司开设到现在,也有几个月时间了,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不断攀高的股价上。

    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西山公司最有价值的,其实是‘股份公司’这种全新的商业模式。

    欲行工业革命,须先有商业革命。没有成功的商业革命奠定基础,任何技术的进步都只是科学家的玩具,不会转化成实实在在的生产力,更无法推动整个社会的进步。

    股份公司正是商业革命的‘蒸汽机’!

    赵昊放出它来,实指望它能拉动大明的商业革命滚滚向前,而不是单纯靠卖股票发家致富那么庸俗。

    赵公子做生意,赚钱从不是主要目的……

    可到目前为止,哪怕有人开始有样学样搞公司制,也不过是企图复制他发财的捷径罢了。

    江雪迎还是第一个,把焦点放在商业模式本身上的人呢。

    这下一直锦衣夜行、吹嘘无门的赵公子,可算找到听众了。

    他便在这景致优美的凉亭中,眉飞色舞的向她讲解起公司的结构、运行和优点来。

    江雪迎静静坐在一旁,仰头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少年,听他用极富煽动性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宏伟的蓝图!

    “股份公司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最有效最卓越的商业组织模式!它使得血缘、地缘联系之外的陌生人之间的合作成为可能。”

    “所以它才能汇聚千万人的力量于一身,成为可以超越所有商号、商帮的超级存在!它将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它绝非一家商号、一个商团那么简单,它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和影响,推动商业的繁荣,促进科技的进步,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继而深刻影响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素来如冰雪般冷漠的女孩,居然也被他煽动的热血沸腾,动容问道:“原来,商人也可以像读书人那样,去改变这个世界吗?”

    “当然可以了!”赵昊重重点头道:“这个世界,本就不该是读书人一家独大的!”

    “兄长。”雪迎站起来,粉拳紧紧攥在胸前,紧绷着通红的小脸道:“小妹也要把伍记改成公司,希望能为那天的到来出一份力!”

    “当然可以了!”赵昊高兴的跳上石凳道:“以你的天才,一定可以帮上我大忙的!”

    “嗯。”雪迎郑重的点点头。

    ~~

    待平息下胸中的激动,赵昊又问道:“还有一件呢?”

    “那就是小事一桩了。”雪迎轻声答道:“去岁跟兄长学到了‘买空卖空’之后,小妹便想到,说不定可以用来解决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伍记的总号在苏州,苏州原本是鱼米之乡,但因为丝绸业获利甚巨,百姓皆弃稻种桑,所以苏州城的口粮,大半都是由湖广贩运而来的。”

    “嗯。”赵昊点点头,表示了解。

    苏州早已从天下粮仓变成工商业大都会,田赋缴税大户的地位也被湖广取代。

    当然苏州的商业税收和手工业税收的增长,已经完全弥补了田赋的减少,所以交的税依然还是全国遥遥领先。

    “这样就会出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苏州的粮价呈季节性剧烈波动。在收获季节,海量粮食涌入苏州,远远超过市民所需。导致市场上粮价暴跌,使粮商常常连运费都收不回来。”

    “而到了第二年春荒的时候,粮店的存粮消耗殆尽,粮价又飞涨起来。最贵时能是最贱时的两倍。”

    “商人们看到有利可图,纷纷屯粮待来年卖出。我们伍记也不例外,但这又带来三个严重的问题,一是占用银钱太多太久;二是还要承担粮食越冬的风险。三是,万一来年粮价没有涨到预期的水平,甚至可能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小妹对此一直十分头疼。”

    “去年十月,跟兄长请教过之后,小妹茅塞顿开。一回到苏州,便让掌柜们和买家商量,可以比较优惠的价格,提前达成买卖契约,等明年春荒时再交割。很多商家都愿意为了能在春荒时,以比较低的价格买到粮食,选择这种买卖方式。结果过年前,就把库里的存粮全都订了出去,光收到的订金差不多就能回本。”

    “唯一的代价不过是少赚了一点而已,但是风险完全转嫁出去了啊!”

    江雪迎的脸上哪还有一丝冷淡之色,就像个考了满分的初中生一样,满脸都是‘快夸我’、‘快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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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只跟江雪迎讲了买空卖空。

    没想到她自己就举一反三,居然搞出了现货远期交易合同。

    远期交易合同都有了,期货市场还远吗?

    “真厉害!”赵昊竖起大拇指,诚心实意的夸赞江雪迎道:“你是我见过最有商业头脑的人了!”

    “兄长才是呢。”新一轮商业互吹之后,江雪迎方轻声问道:

    “小妹想请教兄长的是,我发现可以用这种方式,在全年任何时候跟买家签订合约——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直接用买家的钱去湖广进粮,不用花自己一文钱?”

    “理论上是可以的。”赵昊点点头道:“不过一旦手里没有现货,风险就重新回来了——一旦湖广遭遇水旱蝗灾,粮价上涨,很可能让你无利可图,甚至血本无归。”

    “这样啊……”江雪迎一听就明白了,轻叹一声道:“是小妹有些想当然了,确实没必要冒这种风险的。”

    “其实不想冒风险很简单,就是既不当买方,也不当卖方,只利用你的信誉和人脉,为买卖双方订立远期合同做担保。只要有足够的交易量,光靠抽取中介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赵昊淡淡一笑道:

    “远期交易是建立在信用基础上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惩罚不守信者,就可以端这个金饭碗。”

    “金饭碗吗?”江雪迎眨眨眼,她只是把远期合约当成对冲风险的手段,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利可图呢。

    而且能被赵家哥哥评价为金饭碗的生意,到底该多赚钱啊?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叶家的仆人开始到处点灯。

    两人这才发现,竟吹了一下午的牛。

    “能干吗?”一边往回走,赵昊一边信口问道。

    “干不了……”江雪迎却泄气道:“这不是伍记能赚的钱,洞庭商会才有这份实力。”

    “洞庭商会嘛。”赵昊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刘员外,好像还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哩。

    想到这儿,他便微笑着鼓励小姑娘道:“彼可取而代之。”

    “噗……”江雪迎被逗笑了,那笑容是如此迷人,便如黑暗中方盛开的昙花一般。“兄长开玩笑了。”

    “人脚踏实地固然重要,但梦想还是要有的。”赵昊哈哈大笑道:“不然跟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那好吧,小妹尽力而为。”江雪迎笑开了就挺不住,忙用帕子掩住口。“能不能做到就不保证了。”

    “你可以先在伍记,小范围的试行,多总结些经验出来。”便听赵昊低声道:“等时机成熟了,咱们一起干票大的。”

    “嗯,明白了。”江雪迎闻言,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

    回去后,赵立本和叶氏正等他们吃晚饭呢。

    看到两人有说有笑的回来,神态上要比出去前亲密了不少,两位长辈相视一笑,老怀甚慰。

    怕雪迎面薄,他们也不敢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高兴的让两人赶紧入席吃饭。

    “我爹呢?”赵昊在侍女的服侍下洗过手。“又醉了?”

    “那还用问?”赵立本翻翻白眼道:“不提那个败兴的玩意儿!”

    “……”赵昊赶紧乖乖闭嘴,他没想到来了扬州,老爷子愈发看老爹不顺眼了。

    四人吃过晚饭,又闲聊几句,赵立本便带着赵昊回去自家园子。

    叶氏和江雪迎自然留在这边了。

    雪迎还请求赵昊,允许巧巧和马湘兰在她这边住一宿。

    她们年初时便见过,据说相处的还不错。

    赵昊自然无不应允。

    送走爷俩回来,叶氏先让丫鬟带着巧巧和马湘兰去盥洗卸妆,她则跟江雪迎上了绣楼,笑道:“散了一下午的步,看来聊得很投机呢。”

    “向兄长请教了很多问题,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江雪迎坐在梳妆台前,一样样摘下头上精美的发饰。

    镜子里那张小脸,虽然还是神态沉静,但叶氏却能从她舒展的眉目中看出,孙女的心情是极好的。

    ~~

    那厢间,赵昊就没那么好过关了。

    他被赵立本拉着问东问西,不把所有细节都交代清楚不罢休。

    把个赵昊烦的呀,却又拿老爷子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把说过的话交代了一遍。

    “就这?”赵立本难以置信道:“你们真的谈了一下午买卖上的事儿?”

    “呃……”赵昊心道,让你老这一说就不值钱了。“可以这么说。”

    “那你跟那个恶毒女人的女儿……”赵立本不死心的问道:“也整天聊这些?”

    “那倒不会,明月对生意不感兴趣。”赵昊便笑道:“我们谈科学的。”

    “你就这么跟女孩子相处?”赵立本目瞪狗呆道:“你这不浪费时间吗?”

    “爷爷,这是什么话啊?”赵昊也瞪大眼反问道:“谈正事儿叫也叫浪费时间?那什么叫不浪费?”

    “哎,你这孩子,说了你也不懂。”赵立本挫败的叹口气道:“你说你爹都是干什么吃的?就那点本事还教不会你。等回头爷爷慢慢教你吧。”

    “我先谢谢您了。”赵昊干笑两声,心说这还真是本公子的短板。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钢铁直男?

    一想到家里祖传的手艺,可能在自己这里断了档,赵昊就感觉老对不起太祖了,忙转移话题道:

    “对了爷爷,听雪迎说,我爹去吴县的事儿有变数?”

    “嗯,有变数。”赵守正点点头,证实了雪迎的消息道:

    “整整半年,他们都在看你爷俩和徐阁老爷俩的热闹,夸你爷俩猛,硬、是两条汉子。但你俩祸害别处他们能当热闹看,但要是到了苏州,受祸害的可是他们了,这谁遭的住?”

    “嘿,没想到消息还挺灵通。”赵昊郁闷的直挠头,不是说古代消息闭塞吗?怎么感觉大明的吃瓜群众,一点都不寂寞呢?

    “苏州城那地方,做买卖的最多,有钱人最多,家里当官的也最多,消息传得最快了。”老爷子却很看得开道:“让他们整去吧,反正出不了苏州府地界。”

    “苏州府可大了去了,七个州县呢。”赵昊哭笑不得道:“你老就不怕我爹,让人家丢进热锅上煮啊?”

    “丢进热锅里就对了!”赵立本却冷哼一声道:

    “你也清楚你爹什么货色。侥幸中了状元也只能说明他走狗屎运而已,不是说野鸡一下就变了凤凰,笨婆娘一下就变成了巧媳妇!”

    “嘿……”赵昊心说果然知子莫若父,本公子居然无从反驳。忙替老爹辩解道:“父亲长进还是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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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他胆子长进不少是真的。”赵立本不无怨念的哼一声道:“不管怎么样,趁这个机会,把他好好磨练磨练,不然永远上不得台面!”

    “哎……”赵昊见老爷子铁了心不插手,不禁为老爹默哀十秒钟。

    似乎赵二爷中进士后,运势一直不怎么好呢。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品守恒定律?

    ‘那还真得好好攒攒人品了……’某科学的科学门主如是想道。

    然后他对赵立本冷笑道:“爷爷,我又搞出了一种‘飞行棋’,保准可以让你习惯输棋!”

    “咦?又有新玩法?”赵立本不禁啧啧称奇道:“你小子名堂就他娘的多。”

    然后老爷子兴致勃勃和赵昊摆开棋盘,听他讲解规则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个掷骰子的游戏。

    赵昊心说,本公子把游戏降维到拼运气的层次,大家总可以五五开了吧?

    “来吧,老夫陪你耍两把!”老爷子撸起袖子,一甩骰子,滴溜溜便丢出个六点来。“哈哈,老夫先出一只鸟了!”

    为了便于玩家理解,飞机当然已经改成飞鸟了……

    “运气不错嘛!”赵昊轻笑一声,便掷出一个三点。

    不要紧,科学告诉我们,只要样本够大,大家的运气就是一样的。

    ~~

    叶家园,江雪迎的绣楼上。

    三女都换了丝绸的睡裙,披散着瀑布似的头发坐在紫檀木的拔步床上,一边下着飞行棋一边聊着女孩子的话题。

    “那个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江雪迎掷出一颗骰子,轻声问道。

    “唔。”巧巧趴在棋盘旁,闻言认真琢磨一下道:“挺好的,人长得可漂亮了,性格又好。虽然是长公主的女儿,但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经常带我们出去玩。”

    “哦……”江雪迎心说,那还挺有心机的呢。

    “县主很让人羡慕,”马湘兰轻笑着看一眼江雪迎。“她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就是敢爱敢恨,直截了当,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呢。”

    “是吗?”江雪迎吃惊道:“还有这么……大胆的女子?”

    说完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也对,人家可是皇帝的外甥女……”

    “有一定原因,但勇气也很重要。”马湘兰轻叹一声道:“她是我见过,做事最果断的女孩子了。”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江雪迎已经清晰的听出,马湘兰要传递的意思——那李明月已经盯上了赵家哥哥,而且毫不犹豫的下手了!

    若非老爷子和长公主矛盾太深,估计两人这时候连亲事都定下了吧?

    “那,赵家哥哥对她……怎么看?”江雪迎红着脸问道:“我就是好奇问问。”

    “这个不好说……”马湘兰和巧巧同时摇头了。“可能公子还没开窍吧。两人处的跟亲兄妹似的。”

    ‘这样啊……’江雪迎轻吁了口气,神态明显轻松不少。

    “对了,江小姐,听说你和公子之前相过亲,”巧巧一脸天真烂漫的问道:“那你怎么看我家公子啊?”

    马湘兰心中偷笑,面上也一脸好奇的看向江雪迎。

    “我,我才见过他两面……”江雪迎被问得霞飞双颊,慌乱一阵子才强作镇定道:“他,他教了我很多,我很感激。其它的事……我还小,不懂的。”

    “不小了。”却听马湘兰摇摇头,幽幽说道。

    江雪迎先是一愣,旋即看到马湘兰视线所及,粉面登时染成了红布,慌忙钻进了被窝,连脑袋都不敢露出来。

    巧巧和马湘兰咯咯笑成了一团。

    这爱害羞的性子,跟小县主还真是两个极端呢。

    这俩人要是凑一起,将来肯定很好玩……

    ~~

    “不下了,睡觉!”

    赵家园中,赵昊郁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连下飞行棋都能一把也赢不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居然他喵的是掷骰子的高手高高手!

    赵立本捏着骰子随手一丢,十有仈Jiǔ便是六点!

    结果一连几把,赵立本所有飞鸟都进窝了,赵昊这边还有一半的鸟没出来呢……

    这还玩个屁啊,拿什么赢人家呀?

    “呵呵呵呵……”赵立本得意的捻须直笑,骰子在他指尖听话的滴溜溜直转。

    “小子,这可是咱们太祖爷发家的本事!怎么,你爹没教过你吗?”

    “这……”赵昊一阵哭笑不得道:“我爹说我干啥都行,就是不能赌博。”

    “嘿嘿,也对。他年轻时就是玩的太开,整个人才拉了胯……”赵立本把骰子往棋盘上一丢,果然又是个六点。

    “看来也知道,不能让儿子重走自己的老路啊。”

    “呃……”赵昊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爹和李承恩感情那么好了。

    离京送别时,李承恩哭成了泪人,说什么老前辈我舍不得你。你就不能养好了伤再走?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之类。那真挚的感情简直催人泪下。

    最后还是李明月把他扶下船去的呢。

    原来父亲也是个爱玩会玩的主,当然能跟李承恩玩到一起去了。

    也难为父亲总是在自己面前,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了……

    ~~

    在扬州好生休整了一天,赵昊父子便继续南下了。

    江雪迎也跟着上了赵昊的船,伍记的买卖遍布南直隶,她去金陵十分合理。

    赵立本和叶氏亲自到码头送别。

    看着船队消失在宽阔的江面,老爷子欣慰道:“看来雪迎这丫头,终于想通了。”

    “其实这丫头,一开始就不反对这桩亲事。”叶氏点头笑道:“只是面子上挂不住,才会想等等再说的。”

    “等等再说,这下等出事儿了吧?”赵立本不爽的哼一声道:“要是早听老夫的,进京前把婚事定下来,哪还有那恶毒女人闺女的机会?”

    “哎,可惜雪迎还小,辜负了大人的一片苦心啊。”叶氏不禁发愁道:“这要是长公主硬来,可怎么顶得住啊?”

    “哼,她休想过老夫这关。”赵立本又粗声粗气的哼一声,男子气概顿显。

    “大人不愧是大人啊!”叶氏不禁目眩神迷。

    忽然,码头上有水手跃入水中,发出噗通一声入水声。

    原本笔直立在那里的赵立本,闻声双膝一软。

    “大人,怎么了?”幸好叶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然老爷子非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可。

    “没,没事,可能有点累了。”赵立本心有余悸的远离了水面道:“总之,要给两个孩子尽量创造机会,趁着这段黄金时机,让他们自己两情相悦,这样咱们就省事儿多了。”

    说一千、道一万,老土匪还是怕女土匪……

    ps.第三更。昨天家里事情太多,还有两更加更没写完,中午12点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