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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赵昊一行在历时二十四天的长途旅行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南京城江东门码头。

    官船还在缓缓靠岸,赵昊便看到码头上彩旗招展,起码聚了两三千人。

    “这是干啥的?”赵二爷见状奇怪问道。

    “还能干啥,迎接你呗?”赵昊失笑道:“父亲也算是金陵城出的第一位大明状元了,而且还吃了廷杖,这点人迎接不算多吧?”

    “这样一想,还觉得有点少呢。”范大同也从旁摇头晃脑道:“得上万人才衬得上兄长的身份。”

    “省省吧,我一个休宁人,不过在南京呆了十几年。而且还是被贬出京的。”赵守正倒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劳动这么多人迎接,已经消受不起了。”

    一旁赵昊听了,却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位姓焦的万历朝状元,不也是寓居南京的外地人吗?

    他好像已经二十好几了吧?而且还是泰州学派的传人,可不能放过呀。

    嗯,得抽空跟李贽聊聊,看看怎么勾引他一下。

    ~~

    胡思乱想间,船到码头。

    “快放鞭!”余甲长一声令下,早就准备好的九十九支落地鞭,便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锣鼓声陡然响起,还有舞龙舞狮,场面煞是热闹。

    码头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已经彻底复出的大伯赵守业,与那江宁知县张东官,还有李九天、高老汉、方掌柜、蔡家巷的老少爷们。

    以及国子监的司业、博士、监生,南京城的缙绅、富商代表,此外还有来看热闹的江宁县父老。

    谁不想看一看名扬天下的铁骨状元的风姿啊?

    看到赵守正下船,人群便涌了上去,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兴奋的伸手触摸新科状元郎,据说这样可以沾到才气。

    这样‘荣光’的时刻,赵昊自然不会凑热闹了,他本打算晚点下船的……直到看见那颗锃亮的光头。

    只见大报恩寺的雪浪法师,穿一身雪白的僧衣,外罩五彩斑斓的袈裟,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正码头上朝他含笑挥手。

    看到吸引了赵昊的目光,雪浪朝身后一挥手,马上有两个五陵少年打起了醒目的横幅:

    ‘红楼诗社全体同好恭迎赵公子衣锦返乡’!

    赵昊羞耻的捂住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江雪迎三个女孩的目光,却聚集在两位秦淮花魁的齐景云和郑燕如,还有她们身后几十位千娇百媚的秦怀女史身上。

    三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雪浪朝着赵昊含笑招手,赵昊摇摇头,沉稳厚重的科学门主,坚决要跟这帮浮浪子划清界限。

    见他不从,雪浪淡淡一笑,从百宝袈裟下取出一支唢呐。

    他身后红楼诗社的男男女女也各自取出镲儿钵儿磬儿,大有你不配合,我们就奏乐的架势。

    赵昊看一旁的老爹,正在享受父老乡亲们安排的迎接仪式。

    这要是唢呐一响,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赵公子无奈的点点头,磨磨蹭蹭往船下走去。

    雪浪这才命人收起了几样杀伤力大的乐器,改为让几位女史用琵琶古琴奏迎宾乐助兴。

    ~~

    当赵公子走下甲板,手提花篮的秦淮女史,便一拥而上,抛洒花瓣。

    悠扬的乐曲声中,赵昊登时被五彩缤纷的花雨笼罩其间。

    “赵施主,久违了!”雪浪迎上去,笑吟吟的朝他双手合十道:“真是让小僧牵肠挂肚,日思夜盼啊。”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赵昊郁闷的抹去落在脸上的花瓣。

    “身为赵施主的头号粉丝,难道不该时刻关注你的行踪吗?”雪浪瞪大眼,一脸理所当然。

    这时诗社的左兰台齐景云,和右纳言郑燕如端着托盘含笑上前,向赵昊道了个万福。

    赵公子也礼貌的朝二位花魁点点头。

    便见郑燕如端一个粉瓷酒杯,奉到他的面前。

    “请公子饮接风酒。”

    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又浅浅一笑,压低声音道:“知道公子还不能喝酒,这是白糖水。”

    “多谢。”赵昊感激的笑笑,这才放心的接过来,仰头饮下。

    果然甜丝丝没有一点辣味。

    待将酒杯递还郑燕如,齐景云又持一支华丽的孔雀翎上前,千娇百媚道:

    “奴家为公子掸尘。”

    说着她便用那鸟毛,在赵昊头上身上、颈肩耳畔轻轻拂扫起来。

    跟高雅清丽的郑燕如不同,齐景云媚骨自生,不需刻意造作,便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但赵公子全程神态如常,除了觉得有点痒,并无任何反应。

    这让郑纳言不禁暗暗挫败,心说看来赵公子是真没开窍……

    莫非真要‘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哎,真让人遗憾啊。

    等到接风拂尘之后,又有女史上前,将赵昊的鞋履脱掉,给他换上双崭新的暗花软底青缎面鞋,这才完成了全套的洗软仪式。

    雪浪便上前,一脸难过的对赵昊道:

    “赵施主在京城不务正业,一首诗都不做,真是让人痛心疾首,你怎么如此浪费自己的天分呢?”

    “呃……”

    赵昊刚要解释,却听雪浪自顾自道:“知道赵施主是怕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华美的诗词上,不重视你要弘扬的科学。”

    “嗯。”赵昊双手食指指指雪浪,不错哦,脑补才是王道。

    “可是科学再重要,也不能冷落艺术啊。”却见雪浪一转,气愤道:“赵施主,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吗?”

    “什么?”赵昊一愣,拯救华夏衣冠?

    “拯救大明诗坛啊!”见他连自己的任务都忘了,雪浪眼泪都要下来了。“赵施主,你可是我大明诗坛的遮羞布呀!”

    “啊。”赵昊张张嘴,心说那多骚气啊。“我也做过两首的。”

    虽然题给小竹子的没人知道,但起码味极鲜开业那首,应该已经传到金陵来了吧?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宴尽燕京公侯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就这么一首而已,而且一看就是应景之作。”雪浪马上流利背诵出来,然后心痛道:“京师那种地方,日后还是少去吧,才气退散啊施主。”

    红楼诗社众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雪浪。

    “哈哈哈!”赵昊却大笑着不认账了。“这叫以讹传讹,这首诗,你们听到的版本是错的。”

    “哦?”雪浪眼前一亮,忙知机道:“那请公子赐下正确的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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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好了!”

    码头上安静下来,包括那边迎接赵守正的人群,也全都大气不喘,静待赵公子的佳篇。

    便听赵公子朗声吟诵道: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位安在哉?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是宾。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

    “好,好诗!”众人便没口子叫好起来。

    “好一个‘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清莲一抔土’!”雪浪陶醉的摇头晃脑道: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这豪迈的气概,果然本朝只有赵施主哇!”

    郑燕如和齐景云不由叹服道:“这才是赵公子的真正水平啊!”

    “赵公子,太棒了!赵公子,我爱你!”

    “诗仙诗圣比不过赵公子!”红楼诗社的迷弟迷妹们便也跟着胡乱尖叫起来,也不觉的亏心。

    赵昊面色如常的接受众人潮水般的称赞,心中暗暗惭愧道,其实上次是本公子为了应景乱改一气。现在只不过将黄先生的佳作原样呈现出来罢了……

    ~~

    两边的迎接仪式结束,众人便纷纷坐上车马,缓缓向石城门进发。

    赵昊是怕了红楼诗社那帮疯狂的粉丝,在高武和蔡明的掩护下,上了知县大人的豪华马车。

    嘭地关上车门,隔断了外头嘈杂的人声,赵公子这才松了口气。

    便见留着山羊胡子,有三房小妾的小老头张知县笑眯眯道:“看来太受欢迎了也很苦恼了。”

    “老前辈不也有同样苦恼?”赵昊便笑道:“不然放着官轿不坐,出门竟坐马车?”

    “哎,本官那都是被逼的。”张知县不禁苦笑道:“坐着官轿打着仪仗出门,固然威风八面,可老百姓也都知道老夫的行踪了。拦轿告状的,跟着看热闹的,能把人活活烦死。”

    “老哥哥我是看透了。”张知县说着得意一笑道“让人不自在的体面有什么用?逍遥快活才是正经啊!”

    “老前辈通透。”赵昊笑着点个赞。

    “对了,赵朋友。”寒暄之后,张知县便迫不及待问道:“愚兄拜托你的事儿?”

    “老前辈的事儿,能不放在心上吗?”赵昊便笑道:“我跟陆铨曹打过招呼了,妥了。”

    “真妥了?”

    “真妥了。”

    “哎呀呀,真是太感谢赵朋友了!”张知县登时喜不自胜。虽然这江宁知县上头婆婆众多,当得一点不痛快。可架不住捞钱一个顶俩啊。

    张知县六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想再挪地方了,就想安安稳稳再干三年,攒够棺材本,然后带着小妾回成都养老去。

    所以去年他拜托赵昊,看看能不能帮着活动一下,让自己再干一任江宁知县。

    “举手之劳而已,老前辈不必在意。”赵昊淡淡一笑。

    “哪能呢?本官得好好报答赵朋友才行!”张知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可思来想去,也拿不出能入赵昊眼的东西来,急的县太爷直搓手。

    “老前辈帮我看顾好小仓山和蔡家巷,就已经帮了大忙了。”赵昊善解人意的笑道:“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抽空跟家父聊聊,传授些宝贵经验给他。”

    “哦对,令尊也马上就要当知县了。”张东官一拍额头,一脸激愤道:“朝廷真是胡闹,怎么能把堂堂状元郎放下来当知县呢?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跟小阁老同归于尽了呗。”赵昊苦笑着叹口气。虽然这只是托词,但真正的原因谁敢说啊?说了谁信啊!

    “罢了,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往前看是正办。”张知县便拍着胸脯道:“赵朋友放心,本官一定会把多年为官心得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那就替家父先多谢老父母了。”赵昊闻言大喜。

    虽然张知县贪财油滑,而且一看就不是实干派。

    但赵昊向来信奉,哪怕一片草纸,是都有他的用处。

    何况能在南京城这样环境复杂、王公贵人满地跑的地方当稳县令。还丝毫不以为苦,居然想再干三年的家伙,必然对上上下下的事情处理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这种人总结的经验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别把老爹带偏就好。

    ~~

    另一辆马车上,赵守业和赵守正兄弟,也在亲热的说话。

    “弟弟,你真是给我们老赵家露了大脸了!”

    半年不见,赵守业胖了何止三圈,看来小日子过得美滋滋啊。只见他一脸得意道:

    “你中状元的消息一传回金陵,哥哥我的处境马上不一样了。同僚再没人敢笑话我了,寺卿大人也专门请我喝了酒。上个月还帮我官升一级,如今你哥哥我已是从五品的尚宝少卿了!”

    “那还真不错。”赵守正便开心笑道:“我降了大哥升了,里外里也算扯平了。”

    “那能一样吗?我就是个吃闲饭的官儿……”赵守业自我定位倒还挺准,说完恨恨道:“朝廷怎么能这样对待新科状元?简直是太失体统了!”

    “咳咳……”赵守业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外放的真相了。

    他现在对隆庆皇帝是一点怨言都没有。

    人家没把他抓起来弄死,还放他出来做官,简直太仁慈了好不好?

    赵二爷一辈子都要感谢隆庆皇帝的。

    “罢了,不提了。”赵守业叹口气道:“反正高胡子回来了,你一样得倒霉。”

    “可不,早走晚走都一样。”赵守正深以为然点点头。

    ~~

    说话间,马车进了石城门,往前行不到一里地,便见一条崭新的两丈宽的青石路与官道相接。

    这就是赵昊颇费周章修出来,那条通向小仓山的路了。

    车队便下了官道,沿着青石路向北。

    大街上人声嘈杂,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赵昊拉开车帘,只见路上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道路两旁已经有不少商铺开张了。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做小买卖的更是不计其数。

    他完全无法将这里,与自己走之前那片荒凉偏僻之地联系起来。

    赵公子不由欣喜道:“这么快就聚起人气来了?”

    “那是当然了。”张知县便笑道:“这条路一修好,从石城门到清凉门就有了近道。这里一下子成了四通八达的枢纽,自然一下子就有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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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赵昊十分高兴,有人气才有一切,便卖个好给张知县道:“对了,前番唐员外说,这条路还没名儿,不如请老前辈给起一个?”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张知县赶忙摆手。

    “小仓山能顺利开建,全赖老前辈庇护,给条路起个名儿,还不是应当应分?”赵昊笑着恭维道。

    “那本官就却之不恭了。”张知县便喜滋滋的寻思片刻,然后毫无想象力的建议道:“要不就叫‘状元路’吧?纪念我们南京城二百年来头一个状元。”

    “呃,好……”赵昊忍不住想吐槽。但想到再好听的名字,也不如‘状元路’来的实惠啊,便点头笑道:“就依老父母。”

    从今往后,南京城的士绅百姓,都要把老爹挂在嘴上,记在心里……呃,踩在脚下了。

    踩就踩吧不要紧,俯首甘为孺子牛嘛。

    ~~

    小仓山的工程差不多年底才能完工,赵昊本打算从状元路直接去蔡家巷的。

    但对这项上元县的形象工程,张知县比赵昊还上心,非拉着他停下来看看。

    其实张知县原本也没这么上心,但赵昊又给他续上了三年,这工程就不再是给别人做嫁衣,而是自己实打实,摆在眼前的政绩了。

    只要一想到,往后县里的招待宴会摆在这里举行,所有赴宴的官员都得老老实实听他炫耀,张知县就恨不得亲自动手,一日建完。

    马车在芙蓉池畔停下,只见池面碧波荡漾,莲叶田田,面积比当初何止大了一倍。

    已经不能叫芙蓉池,应该改叫芙蓉湖了。

    新修的码头上,还停靠着几艘崭新的画舫和游船。

    工人们顶着中午头的太阳,在修建湖边的青石围栏,显然离竣工还有一段时间。

    “工期赶得这么紧,”赵昊问方掌柜。“怎么中午都不休息?”

    “唉公子,入梅之后天天下雨,好容易逮到个晴天,还不得抓抓紧?”方德苦笑一声。

    “哦,也是。”赵昊猛然想到,去年是江南罕见的大旱,今年势必雨涝成灾。

    ~~

    赵公子在小仓山投了五万两,招募流民建设,又请文徵明的长子文山先生设计并监理。

    资金和人手充沛,还有高手坐镇,自然可以修路、拓湖、建楼三管齐下,工程进度当然飞快。

    眼下,湖畔的亭台楼阁已经起来一半,为味极鲜而建的六层酒楼也盖到了第四层。

    工地上其实也没啥好转的,走马观花一番,众人便重新上车,赶去蔡家巷的味极鲜开宴了。

    接风宴后,喝的醉醺醺的张知县,在李九天的搀扶下,一摇三晃上车回衙。

    又被灌挺尸的赵二爷,则被赵守业、范大同等人扛着上了马车,回城南的赵府歇息去了。

    赵昊倒没马上跟着回去,而是饶有兴致的转到酒楼后,参观由自己旧居改造而成的蔡家巷小学堂。

    转过胡同,便见整个学堂占地,有原先自己家六个那么大。隔着五尺高的院墙,能看到学堂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上下各有十间教室的两层楼房。

    在楼房东侧迎着蔡家巷的一面墙上,写着‘友德楼’三个斗大的黑字。

    那是唐友德捐建的教学楼。

    唐员外还承诺,日后赵公子每办一所学校,他都会捐一座‘友德楼’……

    只是赵公子还未向唐胖子透露过,他的目标是将学校开遍全球,让全世界都说中国话!

    ‘唐胖子将来若是破产,八成就是盖楼盖的……’

    赵公子暗笑一声,便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学堂中。

    ~~

    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赵昊示意众人不得喧哗,自己带着李贽和张鉴站在一间课堂窗外。

    只见课堂中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七仈Jiǔ岁上下、般般儿大的学童。正聚精会神听讲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先生在教识字。

    便见那先生用白灰笔,在黑板上写下个‘大’字,问学生道:“上午教的这个字念什么呀?”

    “大!”学童们便七嘴八舌回答。

    “不错……那这个字呢?”先生又在大字下头加了个点,写成‘太’字。

    谁知学童们还是齐声念‘大’!

    “看清楚,这个字比大,中间多了一点。”先生便纠正道:“乃是太公的太!”

    “太,太公的太……”

    然后先生又把那一点擦去,改成了‘犬’。“这个呢?”

    “太,太公的太。”

    “不对,那个点在外头!”有眼尖的学生高声道:“怎么会是太公呢?”

    “这还像点样子。”险些被气吐血的先生,终于感到丝丝欣慰。“那你说,应该是什么?”

    “太外公!”

    ‘噗……’先生当场吐血。

    ‘噗……’窗外赵昊几个,也忍俊不禁。

    余甲长脸上有点挂不住,赶忙小声解释道:“这是上个月才开的班。最早那批孩子,已经能识一两百个字了呢。”

    李贽忍住笑,也对赵昊道:“穷人家的孩子,从小生活在目不识丁的环境里,底子当然很差。”

    “是啊,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也教,没开蒙就认识几百上千个字。”张鉴也深有感触道:“起步时差距就这么大,日后只会越拉越远的。”

    “不错。”李贽点点头,瞥一眼赵昊道:“虽然东家其心可嘉,但最多也就是教他们识识字罢了,想要再多都是奢望。”

    “能写会算,本公子就满意了。”赵昊淡淡一笑,并不解释扫盲班的巨大威力。

    赵公子又巡视了其它几个教室,情况果然好了不少。

    那些最早接受教育的孩子,已经可以朗读他编写的《识字课本》,并背诵九九乘法表了……

    离开友德楼时,李贽可能觉得自己白吃了一个月的干饭,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提出,可以帮他教一教这些孩子。

    却被赵昊毫不犹豫的婉拒了。

    “李博士还是专心负责科学书院这块吧,这边有余甲长在就够了。”

    开什么玩笑,本公子要培养的是踏实忠心的基层骨干,让你李卓吾一教,还不全都乱了心思?

    只需要教孩子们能写会算,感念赵公子的恩德,由余甲长负责,请几个识文断字会算账的先生就绰绰有余了。

    还要什么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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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学堂出来,天色已经不早,赵公子也乏了。

    便谢绝了余甲长留饭,准备打道回府了。

    向来体贴下属的赵公子,给蔡家巷的汉子们放了假,让他们好生跟家里人聚一聚。

    高武却不肯离开,直到护卫们都散去,他才憋出一句道:“公子身边,不能没人保护。”

    “成,那就让你爹跟咱们走。”赵昊从来不劝人,便点点头,对高老汉笑道:“大叔,跟我爹一起去上任如何?”

    “老汉当然愿意,可军器局不让离开南京城啊。”高老汉苦笑道。

    “放心,我来搞掂。”赵昊身为南京军器局督导,要两个人应该不在话下吧。

    安排好了这爷俩,他又对巧巧笑道:“那你就安心在家待几天呗。”

    巧巧先是一急,旋即一喜,最后白他一眼。

    这话说的真隐晦,差点以为他又要甩掉自己……

    赵昊又问和巧巧站在一起的马秘书道:“人家家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

    “奴家租的房子也在这儿啊。”马秘书眨眨眼道:“下月才到期呢。”

    “不许偷懒,我还有好多书让你抄呢!”赵昊一偏头,示意她赶紧上车。

    那霸道不讲理样子,却让马湘兰嘴角微微上翘,心里那叫一个熨帖。

    巧巧本打算替湘兰姐打抱不平,见状便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哎,摊上这样的相公,只能认命了……”马秘书便一脸苦恼的上了马车。

    嗯,监生和秀才一样,都是尊称相公的。不要想歪了。

    ~~

    果然是阴雨连绵的季节,当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也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赵昊正和大伯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便见老爹穿戴整齐,哈欠连连的走了出来。

    “怎么,昨晚没睡好?”大伯赶紧给弟弟舀一碗粥。

    “好久没喝这么多。”赵守正一副宿醉模样道:“头疼。”

    赵昊翻翻白眼,前天才在扬州被抬上船的……

    “那今天就好好歇一天。”赵守业劝道。

    “不成啊。”范大同摇摇头,替赵守正答道:“兄长毕竟是被降职外放的,悄没声回来还成。昨天搞出那么大阵仗,今天不去吏部报个到,怕是要被说三道四的。”

    “也是。”赵守业啐一口道:“南京这帮当官的就是越闲毛病越多,靠瞎折腾人显示自己的存在。”

    “无所谓了。”赵守正这才缓过劲儿来,吃一口粥道:“老子连廷杖都不怕,还怕他们折腾?”

    这话听得赵昊又是一阵白眼,人家那是给你盖章好吧?要是来真的,你指定到现在也下不来床。

    早饭后,赵守正便在范大同和那个谁的陪同下,坐上四人抬的蓝呢轿子,顶着漫天大雨朝着皇城方向赶去。

    见雨越下越大,赵昊便让马秘书取消了行程,吃完饭就回房睡回笼觉去了。

    反正老爹办妥了上任的事宜之前,还得在南京住上一阵子,不急。

    ~~

    知县也好知府也罢,地方官们并非直接到自己的辖区上任。

    得先到省会报到,在布政司、按察司衙门办妥了一应手续,然后拜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大佬后,得到上官的首肯才能赴任。

    知县的话,还得再去府衙拜见知府和同知等一并顶头上司。

    怎么可能码头都不拜,直接就去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呢?是嫌鞋太合脚,想换双小一点的穿穿看吗?

    当然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而是由南京六部直辖。应天巡抚也正好在南京,所以该拜的码头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多了呢。

    哪怕赵二爷有钞能力,这一趟下来也得半个月时间,可能还得更久……

    他坐着轿子由太平里上了崇礼街,经过洪武门后,拐上了南京宗人府和南京五部所在的青龙街。

    没错,洪武门西边,还有一条白虎街,是南京五军都督府所在。

    左青龙、右白虎,拱卫着大明的南京皇宫……

    太祖皇帝这设计老霸道了。

    轿子上了青龙街,不一会儿就在南吏部门口落下。

    范大同挑起轿帘,方文打着伞,服侍赵守正下了轿子。

    看看门可罗雀的南吏部大门,赵守正不禁笑道:“今天来也有个好处,人少。”

    “不,平时人也不多。”便听衙门口的老军冷笑一声。

    “呃……”赵二爷一时语塞。心说也是,南京其他五部的权力还大些,唯独这六部之首的南吏部,权力小的可怜。

    因为全国官吏的任免权都归北京管,南京吏部只负责南直隶官员六年才一次的外察而已,平时无所事事,自然也没人上门了。

    所以当范大同奉上二两银子的门包时,那看门的老军直接让他们享受了一次超规格待遇——进门房用茶等待。

    若是在北京吏部,三品官才能有这待遇。哪怕四品的知府来了,对不起,门房里装不下这么多人,请门口排队等着去。

    等待的时间也比北京短了太多。

    不一会儿,老军便打着伞回来,对赵守正笑道:“这位大人,请跟我来。”

    “有劳。”赵守正点点头,跟着老军往里走去。

    沿着长长的回廊,来到二堂右侧,稍显破败的右侍郎衙门口。老军回头朝他呲牙笑道:“大人请进吧,少宗伯在等你呢。”

    赵守正心下奇怪,按说自己到文选司登记一下就可以了,怎么还需要劳动堂堂右侍郎的大驾?

    南京官员闲是闲,可不是管闲事的闲啊。

    好在赵二爷没有刨根究底的毛病,便安静的跟着进去侍郎衙,穿过大堂二堂来到三堂。

    一进去,就见一个穿着三品官袍、五十来岁的官员,正全神贯注逗弄笼子里的小鸟。

    莳花的尚书,遛鸟的侍郎,这很符合南京城的特色。

    而且这位侍郎大人将玩鸟这项事业发扬光大到了极致。

    人家都是玩一只鸟,最多三五只到头了。他居然一人对着一百多个鸟笼子。

    三堂内,拉起整整八条绳子,挂得满满当当!

    什么画眉、八哥、鹦哥儿、黄鹂、百灵……

    赵二爷一看,心说好家伙,这是来鸟市了吗?

    也不对,比鸟市上卖的还全乎呢。

    真叫个鸟鸣啾啾,粪气熏天呐……

    那带路的老军对这场面习以为常,知道侍郎大人玩起他的鸟来就物我两忘,便也不出声,悄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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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吏部右侍郎衙,唤作‘三堂’,实为‘鸟市’的场所内。

    见那侍郎大人沉迷玩鸟不可自拔,赵二爷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鸟,不是这样玩的。”

    “呀?吓一跳!”侍郎大人吓得胡子直翘,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懂?”

    “略懂。”赵二爷便笑道:“人教不好鸟叫,想让黄雀学喜鹊得去喜鹊林子;学山雀得去山雀多的地方。”

    “油葫芦可没那么大声儿。”侍郎大人道。

    “你找一口大水缸,把调教好的油葫芦放在缸底。鸟笼子挂在缸上头,然后把缸盖住。”赵二爷便传授经验道:“油葫芦以为天黑,叫得就凶,黄雀被勾起来嗓子,才能把油葫芦的口压上。”

    “行家!”侍郎大人竖起大拇指,这才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赵守正道:“阁下是新科赵状元?”

    “下官赵守正,拜见大宗伯。”赵二爷赶紧退后两步,恭敬行礼。

    “免礼吧。”侍郎大人摆摆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二堂。

    在二堂外头的廊檐下,摆着张茶台,上头搁着侍郎大人的茶壶茶具茶宠,旁边还有个红泥小炭炉。

    赵守正一看,心中暗叹,这他妈才是生活。

    老子将来就不在北京当官,我搁南京混。

    能多活十年!

    侍郎大人一边熟练的泡茶,一边对赵守正笑道:“昨儿就听说,赵状元到了。心道还不得歇两天才过来。”

    “戴罪之身岂敢轻忽?”赵守正忙一板一眼道:“昨日进城后已经是过午,不便叨扰,是以今日一早就来报到。”

    “不来是对的,昨天下午李部堂开堂会,都去玩儿了。”侍郎大人给赵守正斟一杯茶道:“以后休提什么戴罪之身,这南京城里一半都是被发落过来的,大哥不笑二哥。”

    “多谢大人宽慰。”赵守正忙双手接过茶盏,心里定了一半。

    “再说,你是状元之才,当个知县已经委屈你了。而且还去当个附郭知县,实在太屈才了。”侍郎大人又拍了拍赵二爷的肩膀,满满都是期许道:“器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好好干,拿出表现来,我们一定会把你再抬举上去的!”

    赵二爷闻言彻底放心了。原来堂堂侍郎亲自接见,不过是对本官的看重。

    也对,我可是堂堂状元郎,而且盖过章的那种啊!

    不由暗道,儿子,你终于智者千虑有一失了,人家没打算给你爹我小鞋穿,哎呀嘿。

    “少宗伯放心,下官定然竭尽所能,排除万难,造福一方百姓。”赵二爷来前是跟范大同对过词儿的,这会儿应对自然不会荒腔走板。

    谁知笑容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听侍郎大人语态郑重道:“眼下苏州就有一难,唯有赵状元能解了。”

    “呃?”这台词没对过,赵二爷无助的咂咂嘴,感觉味不对啊。

    “是这样的。”侍郎大人缓缓道:“前日刚刚收到昆山刘知县递上来的丁忧劄子,原来他老夫忽然病逝了。”

    “真是太不幸了。”赵守正叹口气道。

    “按照规制,他不日就要挂印返乡治丧去了,所以昆山县即将正印虚悬、百姓失牯,又逢梅雨汛期,不可一日无当家之人啊。”

    鸟侍郎瞥一眼面不改色的赵守正,心说此人还真如传说中那般深不可测呢,居然到这会儿还不慌不忙。

    “部里商量了一下,若是新派个候补知县过去,苏州府一下就得迎来三个新知县了。七个县里一半换帅,对今年的防汛大局很不利啊。”

    见对方不动如山,鸟侍郎心说再故弄玄虚也不过贻笑大方,便直接了当道:“所以我们已经行文北京,让现在的吴县知县再留一段时间,赵状元便直接去署理昆山知县吧——这样对苏州防汛的影响最小。”

    “……”赵守正眨眨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哎,儿子,为父果然还是得信你啊……

    鸟侍郎自以为,从赵守正的笑容里感到了嘲讽的意味。忙又给他倒杯茶,苦口婆心劝道:

    “放心,这只是抗洪大局的需要,并不作数的。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赵状元是块好钢,所以要用在刀刃上。还望你以大局为重,待到九月汛期过后,这边自然会派人去昆山接替你,到时候你再去吴县上任就是。”

    “……”赵守正还不说话。

    呦呵,这是用沉默讥讽本官是在鬼话连篇,所以不屑于反驳?

    罢了,不再演了,止增笑耳。鸟侍郎暗叹一声,索性挑明,爱咋咋地吧。

    “这是南京吏部会同应天巡抚的共同决定,就是北京的首辅天官,也不会冒着干扰防洪大局的风险,来改变一个临时委任的。”

    鸟侍郎便沉下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对一县知县来说,河堤就是他的战场,抗命就是临阵脱逃,巡抚大人是可以请王命棋牌,先斩后奏的!”

    喀嚓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在头顶滚滚炸响。

    ~~

    赵府东院后堂,正是赵昊初来时,和四个娇俏侍女玩躲猫猫的地方。

    悠扬的琴声中,赵公子靠坐在躺椅上,本想睡个回笼觉。

    可他居然罕见的无法入眠。

    难道是昨天睡得太久?

    赵公子只好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发起呆。神思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是我非我的抽离感。

    已经早已不再回忆的前生,与今世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错。

    但他依然回忆不起,那四位小姐姐的名字……

    “哎……”赵公子不禁为自己的记性哀叹一声。

    给他弹琴的马湘兰轻声问道:“公子为何叹气?”

    “想到我们认识整一年了呢。”赵公子不知如何作答,便信口胡柴。“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马湘兰点点头,虽然其实差两天就是十四个月了,但她还是很高兴公子能这样说。

    “要不咱们玩摸瞎鱼吧?”赵昊忽然没头没脑的提议一句。

    “摸瞎鱼?”马湘兰一愣,这都哪跟哪啊?

    “算了这里不合适。”赵公子自个儿却先摇头了,说完把两腿蜷在躺椅上道:“哪天咱们换个开阔的地方玩。”

    马湘兰感觉赵昊忽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混乱中。那位无所不能、小看天下英雄无双公子,似乎刹那间成了与她一样,孤单无倚的天涯逆旅。

    不知这同病相怜之感因何而起,但马湘兰还是起身走过来,坐在赵昊身旁,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顶,轻轻哼着歌曲安抚他。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湘兰姐,不要离开我好吗?”

    “嗯,赶都赶不走……”在这个梅子黄时雨的季节里,马湘兰头一次感到了公子心中对她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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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倾盆中,赵昊依偎在马湘兰柔若无骨的肩头,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极大安抚了他的心灵。

    那种令人不安的抽离感终于渐渐消失,神魂归位的赵公子也终于在马湘兰的轻轻拍打下,沉沉睡着了。

    见赵昊直着身子歪着头,姿势很不舒服,马姐姐便小心的抱住他的脑袋,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探手勾过毯子给他盖上。

    做完这一切,马湘兰轻吁口气,便低着头看公子沉睡的侧颜。

    嗯,没了平日里的故作老成,样子还是很鲜嫩宜人的嘛。

    马秘书便用手指轻轻的描绘着他的五官线条,心说公子心里果然藏着个大秘密。

    心思细密的湘兰姐,早就看出赵昊言行异于常人的地方。

    但心思细密的湘兰姐,并没有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

    谁还没有自己的小秘密呢?

    嗯,有神秘感的男孩子最吸引人了。

    ~~

    当赵二爷魂不守舍进来时,只见儿子正安静的睡在马湘兰腿上,睡得那叫一个香甜呐……

    马秘书靠在椅背上,也低着头在打盹。

    赵二爷露出了标准的老父亲的欣慰笑容,蹑手蹑脚退出去。

    待到赵守正脚步声渐渐远去,马秘书才红着脸睁开眼。她根本就是借着假寐掩饰尴尬而已。

    待到平复下羞臊的心情,她轻声叫醒了赵昊。

    “公子,醒醒了。”

    “嗯。”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怎了,到时间了?”

    “老爷刚才来过,好像有事找你。”马湘兰声如蚊蚋,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赵昊坐起身来,舒服的伸个懒腰道:“看来我爹是掉坑里了。”

    马湘兰见他身上的袍子皱皱巴巴,想要起身帮他展平一下,谁知娇呼一声又坐回了躺椅上。

    “湘兰姐,你怎么了?”赵公子眨眨眼。

    “还问。”马湘兰又好气又好笑道:“不都是被某人压的?”

    说完脸又是一红。

    “那改日我给你压回来吧。”赵昊便一脸歉意道:“那样咱们就扯平了。”

    马湘兰的脸更红了,心说公子还小,最好还是按字面意思理解……

    待到马湘兰恢复过来,起身帮赵昊整理好衣袍,便听他淡淡道:

    “两件事,一个是今晚搬去东院住,这个房间我睡不踏实。”

    “好。”看了他今天反常的表现,就是赵昊不说,马湘兰也会提的。

    “再就是你请大伯打听一下,原先服侍我的四个小姐姐现在何处。”赵昊又吩咐道:“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她们?”

    “是公子。”马湘兰轻声问道:“要是大爷问找她们干什么,该怎么回答?把她们再请回来吗?”

    其实是她自己想问的……

    赵昊却摇摇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到时候你帮帮她们,让她们过的好一些就成。”

    “公子还真是善良呢。”马湘兰为赵昊系好了丝绦。

    “不,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赵公子看着银镜中的自己,那种不是自己的感觉终于彻底隐去。

    没有非我,我就是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

    等赵昊来到正院书房时,便见老爹和大伯,还有金学曾正对着脸发愁呢。

    “哎,你说怎么办吧?简直太倒霉了。”

    “要不,你也学我?咱们泡病号就是了,他们还能把你抬到大堤上不成?”

    “实在不行,师祖咱们换换吧,你替我上岛,我替你去抗洪!”

    “这是怎了?”赵公子迈步走进来,开口问道:“情况不理想?”

    “很不理想。”赵守业郁闷的叹口气道:“你爹被派去署理昆山县,没法去吴县上任了……”

    “儿啊,真让你说着了,他们是打定主意不让为父进苏州城了。”赵守正一看到儿子,就像见到主心骨一样,赶紧招呼他过来坐。

    金学曾起身给师父让出座位,赵昊走过去坐下,接过弟子奉上的茶盏,方问道:“让去昆山是什么理由呢?”

    “昆山知县丁忧了,抗洪大局需要。”赵守正一脸无奈道:“说要是我不答应就是抗命,就要让应天巡抚请王命旗牌砍了我的狗头。”

    “他们那是吓唬你的。”赵昊苦笑安慰道:“不过抗洪大局之下,确实不能讨价还价。”

    “那倒是,这时候抗命不去,会让人家戳脊梁骨的。”赵守业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郁闷道:“唉,都说苏州府是人间天堂,可昆山是个例外啊,那是个活地狱呀……”

    金学曾心说,崇明也好不到哪去。但这是师父给我安排的试炼,我光荣我骄傲,我甘之若饴!

    “在京时,听陆铨曹说过苏州各县的官缺肥瘦。”赵昊便一边喝茶,一边笑道:“好像叫什么‘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

    “可不是嘛。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听听,‘叫花昆山’,那是人能去的地方吗?”赵守业愁眉苦脸道。

    “为什么会这么惨呢?”金学曾这阵子只顾着研究崇明,对其它州县的情况不甚了解。

    “就一个原因,洼。”赵守业把茶杯盖翻过来,搁在茶几上。指着杯盖中央的凹陷道:“昆山就在这个位置。”

    说着他端起茶盏道:“这是太湖。”

    然后赵守业将茶水缓缓倒入杯盖边缘。茶水自然顺着倾斜的杯盖,流入中央的凹陷处,不一会儿就满了。

    “每年入梅之后到九月份这四五个月里,太湖都会发洪水。沿岸的各县地势高些,受害反而轻些。倒是不挨着太湖的昆山县,因为地势低洼,成了给太湖泄洪的地方。”便见他神情凝重道:

    “结果五月份到九月份,三分之二的昆山县是泡在水里,桑树棉花都活不了,稻子也只能种一季,要是入梅早,直接就绝收……老百姓留在家里全得活活饿死,只能去苏州城、太仓、华亭这些地方给人家做工过活。也有好多靠唱戏乞讨为生的,这才得了叫花昆山这个恶名。”

    “伯父真的很懂呢。”赵守业侃侃而谈的样子,让赵昊刮目相看。

    “别看伯父这样,我当年也是在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干过一任主事的。”赵守业得意坏了,这还是他头回遭到侄子表扬呢。

    爽!

    ps.第四章,下一章还没写完……



    雨一直下,气氛越发凝重。

    听完大哥的介绍,赵守正感觉自己已经慌成狗。

    但当着徒孙的面,他还得强作镇定道:“还好我就是去署理几个月,不用考虑那么多。”

    “怎么可能呢。”谁知三人异口同声掐灭了这位官场新鲜人的幻想。

    赵二爷不服,大哥和赵昊他不敢反驳,便看一眼金学曾道:“拱门,你也是头回当官,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嘿嘿,师祖,咱是头回当官不假,可咱长眼长嘴长脑子呀。”金学曾便蹲在椅子上嬉笑道:

    “我在吏部观政时就好奇,全国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加上两京和各地方衙门里的七品官职,绝不超过两千。而文选司在册的七品官却足足超过三千人。师祖想过没,那多出来的一千位七品官去哪了呢?”

    “去哪了?”赵守正闷声问道。他一当官就进翰林院抄《永乐大典》去了,对这些门门道道的了解,完全无法与金猴子相比。

    “被派到各部各省候补去了。”金学曾便笑道:“不说六部,单说各省,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乃至道台衙门、巡抚衙门里,到处都有候补知县的身影。这些候补知县都得让上官当牲口使唤几年,等到出缺才能去上任。一等就是十年八年的都不稀奇。”

    “其实也不光是没空缺,而是督抚布政使们把好位置都留给自己人署理,当然轮不到他们。”赵守业点点头,接着金学曾的话头道:

    “所以老二,衙门里有的是精通本地政务的候补知县在等着呢,那鸟侍郎说什么人手紧缺、非你莫属,都是骗鬼的!”

    “不错,也就是因为老爹带缺出京,没法让你候补,不然直接让你板凳坐穿了。”赵昊也沉声说道:“所以老爹还是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好扎根昆山的准备吧!”

    “啊……”赵二爷闻言脸都白了,这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在他想象中,中了进士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取个号、娶个小……呃,划掉重说,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的。

    在他想象中,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升堂有排衙,出门有仪仗,作威作福,快活无边的啊。

    怎么听着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儿啊,儿啊,快想办法啊。”赵二爷便焦急的催促起赵昊道:“你一定有办法过关的,想不到就使劲想想,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

    看着慌成狗的赵二爷,赵昊却笑了,笑得畅快至极。

    见儿子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样子,赵二爷只好无奈苦笑,竖起大拇指道:“确实应该苦中作乐,我儿就是豪迈!”

    金学曾闻言心下惭愧。大师兄不在,我应该担负起捧哏的责任,怎么能让师祖负责拍师父马屁呢?

    “不,父亲。是我之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昊摇摇头,擦擦笑出的泪花道:“我们打一开始就不该去苏州,而应该去昆山的!”

    “为啥?”赵二爷不解问道。赵守业和金学曾也一样满脸问号,只是某人积威之下,没人敢质疑他罢了。

    赵昊便让金学曾把苏松地图拿来,然后指着昆山的位置,对三人沉声道:

    “看!昆山西邻苏州城,东倚嘉定府,北靠太仓常熟,南接松江府,它正是整个苏松一带的核心区域!”

    “而且吴淞江贯穿昆山全境,河网纵横交错与各州县相连,交通运输极为便利,简直就是天赐的宝地呐!”

    赵昊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

    他虽然没法告诉他们四百年后,昆山将连续十五年位列全国百强县之首,比好些省份全省的鸡滴屁都高!

    但仅仅分析一下昆山的地理条件,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了好吧?

    但赵守正三个却没沸腾。

    金学曾勉力拍马屁道:“师父眼光就是不一样……”

    “你说的都对。”大伯苦笑对赵昊道:“可有太湖在一天,昆山就是个水窝子,位置再好也没用啊!”

    “那就从水利着手,让昆山不再被淹就是!”赵昊却沉声说道:“我敢保证,两年之内,昆山就将甩掉水窝子的恶名!”

    “嘶……”

    “嘶……”赵守正和金学曾同时倒吸冷气,心中狂叫道,来了,它来了!大预言术它来了!

    但之前赵昊都是预言某个人的命运,可这次他针对的却是一个县,一个被太湖困扰了两百多年的县……

    他的功力还够吗?

    赵守业还没见识过赵公子大预言术的厉害,依然在那里摇头道:“两年,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两百年都没解决的问题。”

    “两年之内,一定可以解决!”赵昊一拳击在地图上,断然说道:

    “大丈夫当居此地,立万世之功,青史留名!”

    ~~

    赵公子的大预言术,都是有事实为支撑的,这次也同样不例外——

    因为就在明年,新任的应天巡抚将用他强大决断力和执行力,催动苏松二府,全力治理太湖下游地区!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将太湖入海的主干道,由吴淞江改为了黄浦江!

    史称‘黄浦夺淞’!

    在这位应天巡抚短短不到一年的任期之内,便解决了太湖泄水不畅引发的千年水患问题。

    自此太湖水灾大大减少,苏松一带愈加繁荣,未来璀璨辉煌的长三角一带方正式形成。

    其中受益最大的两个地方,一个是上海,另一个就是昆山。

    上海在苏松格局中目前偏居一隅,要等开埠以后才能兑现红利。

    但自此对昆山处境的改变,却是立竿见影的!

    今日之昆山,不正是老天爷赐给他父子的肇基之地吗?

    听儿子如此笃定,赵守正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道:“要不就去试试?”

    “去!越早越好!”赵昊重重点头,大笑道:“苏州城那些王八羔子,不是想看父亲笑话吗?我们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他们不是怕我们影响他们作威作福吗?那本公子就让昆山取代苏州城,成为苏松新的中心!让他们彻底耳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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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有过两处大名鼎鼎的长板桥。

    一乃当阳长坂桥,惜乎为燕人张翼德喝断,如今已不复存矣。

    另一处便是金陵夫子庙前的长板桥。其地水烟凝碧,杨柳翳青,毗邻最有名的秦淮女史们所居之旧院。

    天下男子心心念念者的‘长桥旧院’,便是指这一带。

    一条笼着青纱的精美画舫,划破如凝碧般的秦淮河,缓缓由长板桥下驶过。

    披着蓑笠的船夫立在船尾,有节奏的摇动着船桨。

    每当那古铜色的桨叶,缓缓击入水面时,那翡翠般的河水便慢慢荡漾起一层层褶皱,然后被万千雨丝击成碎玉。

    船舱里摆着精致的酒席,却没有标配的女史歌姬,只有一老一少一中年,三个男子对坐。

    那居于上首的老者,已是面色酡红,神态惬意的靠坐在大迎枕旁。

    他透过户扇上的青纱,看着河边柳下石板路上。

    那一对对共撑一伞的才子佳人,在琵琶洞箫之声中,或是携手闲行,或是凭栏笑语。

    从容甜腻,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秦淮河硬是要得。”老人家过于放松,不觉露出了乡音。“温柔乡、英雄冢,在这儿耍老安逸喽。”

    原来是堂堂上元知县,从不受贿的张东官。

    另外两人则是赵昊和赵守正父子。

    今天赵昊专门约了张知县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教教老爹怎么当知县。

    虽然赵公子也能说一些,但他毕竟只见过猪跑,又没当过猪。自然还是请此中老前辈现身说法,来的更妥贴些。

    之所以放着自家老爷子不问,来问张东官。是因为一来,赵立本在北京一干就是十几年,然后直接外放的长沙知府,并没当过亲民官。这知府和知县的门道相差太远。

    二来,老爷子还生着老爹的气呢,要不是赵守正考中状元,估计爷爷都能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让老爹怎么请教?估计只能被骂个狗血喷头。

    ~~

    画舫舱中。

    赵昊负责倒酒,赵二爷负责陪酒。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喝到现在他居然一直面不改色,毫无醉态。

    听张知县夸起秦淮河,赵守正便如数家珍,讲起重重旧院艳闻,活灵活现,如同亲临。

    说着说着,才突然想到,未成年的儿子还在一边,赵二爷马上打住道:“我这都是听范大同说的,我是没去过那种地方的……”

    “哎,老夫也没去过呀。”张知县幽幽道:“虽说旧院在江宁县,但难保有认出老夫来的,面上挂不住。”

    说着老头儿瞥一眼赵昊,不无遗憾道:“要不是赵朋友还太小,请几位女史来船上佐酒,岂不美哉?”

    “改日改日,下次不带他。”赵守正说完又改口道:“我是说,让范大同帮老兄安排……”

    “是啊,父亲过不了几天就要去昆山了。”赵昊见张知县的话头总往那方面去,就知道他已经喝到位了。便端起酒壶给两人满上,准备进入正题。

    毕竟酒后方能吐真言嘛。

    他瞥一眼老爹,心说你丫一滴酒都没喝,怎么也跟醉了一样呢?莫非我这阴阳壶内胆漏了不成?

    “头回出任一方父母,心里着实忐忑,老前辈可有指教?”还好,赵守正没忘了约定的信号,便向张知县讨教道。

    “指教谈不上,承蒙状元公看得起,就讲讲老夫这些年为官的心得吧。”这是约定好的事情,张知县呷一口小酒,便打开了话匣子。

    “首先老弟得明白一点,咱们大明朝的官员,都是异地任官。而胥吏差役呢?却是生在本乡本土,且世世代代父子相继的。”

    张知县伸出两根手指,大着舌头道:“就拿我县衙里说,一半的书吏都是洪武年间家里就干这行,龟儿子都是开国元勋呐!你说弔不弔?”

    “哈哈哈……”三人一阵捧腹大笑。

    “人家本乡本土,人多势众,盘根错节;咱们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干几年就滚蛋。人家几辈子都干一个差事,咱们才当了几年官?所以老弟永远记住一句话。”

    笑毕,张知县便沉声对赵守正道:“所以老弟记住这头一句话‘任你官清如水、也敌不过吏滑如油。’”

    “嗯嗯。”赵守正赶忙点点头,牢牢记下。

    “这时候怎么办呢?那就得找帮手和你一起看住他们。这帮手自然不能从当地找,不然让人家卖了,你还得帮着称银子。”

    张东官又提点道:“你得从外地找人,最好是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那种,知根知底才好用。”

    “嗯嗯。”赵守正又点点头,牢牢记下。“找多少人?”

    “这个还是看财力的。”张知县说着羡慕看一眼赵守正道:“以贤弟的财力,自然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了。”

    “通常督抚上任,要带五十名家人,藩、臬长官要带四十名长随,道府正印要带三十名。咱们这一级嘛,起码二十名家人,才能分兵把守,勉强看住里里外外。”

    “二十名,这么多人?”虽然赵二爷不差钱,但还是吓一跳。

    “多吗?我给你数数。门政两位,稿签一位,签押房九个。此外,还有办旱差的、办码头的、办仓门的、办收漕的、办马号人号的,办外监班房的,驻在省里府里的,办衙管厨的、当跟班的……起码十人以上。我说的是起码,老弟应该带更多才能放心。”张知县叹口气道:

    “当初老哥我穷啊,只带了十名长随来金陵上任,差点没让那帮地头蛇把我活活玩死。”

    “这么一说,二十人还真不多。”赵二爷心说,那就翻一番,四十?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便看向儿子,意思是,衙内,你听着点。

    赵衙内果然自觉,马上接过话头问道:“这些长随也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就能干吧?”

    “那当然啦。”张知县夹一片盐水鸭,细细咀嚼片刻,方缓缓道:“老夫说的这些长随,可不是普通的家丁奴仆之流。识文断字那是最基本的,还得熟知官场中事何者当先、何者当后,何事有益于民,何事有碍于官……这只是大略,每个位置又有不同的要求。”

    “好比两个门政,是管着衙门前号房事务的。他们得事理皆通、人情练达,官场中的事务、衙门里的规矩,全都烂熟于胸。来了客人要知道高低,有差事派来得明白轻重,还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这可不光是老爷的脸面,弄不好可是要老爷吃挂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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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上,赵昊和赵守正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看大门的,还有这么多门道。

    难道不是传达室老大爷吗?

    “你们说,这活随便个人就能干吗?原先衙门里吃工食银的那几个门丁,只能给他们打打杂而已!”

    张知县也难得跟人唠一唠衙门经,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再说稿签长随,那是签押房的领袖,一切上申下行签稿,往来各色公务,无所不知,无所不办,总揽一切。那要求可就更高了,说句难听的话,衙门里离了老爷照样转,离了他们一天就抓瞎!”

    赵昊闻言,心说那不就是内阁首辅吗?下面九个签押房长随,就是九位阁臣了。

    看来人说县老爷是土皇帝,还真是挺有道理呢。

    张知县又简单的点了点那些办杂差的自己人,应该注意的要点。

    大体就是,要盯紧了衙门六房三班,内外事宜,既不能让那些办差的胥吏衙役糊弄了,也得防着他们沆瀣一气,蒙蔽自己。

    怎么防呢?无非就是按时轮换、互相监视,举报有奖,分而治之……那些老生常谈的套路。

    赵守正心下汗颜,老生常谈我也做不来呀……

    “要是自己真做不好,还可以请幕友帮忙。”却听张知县善解人意道:“咱们当老爷的,心思厚道点不要紧,只要有人帮咱出主意、长心眼不就成了吗?”

    “这个我知道,家父原先就请着这么几位。”赵守正点点头道。虽然屁用也没有。

    “这些幕友除了充当老爷的智囊、眼目之外,还应该能分管具体的事宜。”张知县便如数家珍道:“好比我那儿吧,就请了四大幕友,分管书启、钱粮、刑名和账房。”

    “呃……”赵守正不解的问道:“老兄,钱粮和账房不是一回事儿么?”

    “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儿。”别看张知县好像知无不言,但其实一点话柄都不留下。他呷一口美酒,笑眯眯看着赵守正道:“你品,你细细品。”

    “哦,明白了……”赵守正仿佛恍然的点点头,心说回头问我儿。

    “有了师爷和长随这两套班子,再加上夫人公子帮忙一起上心,一个知县该有的权力,差不多才能发挥出来。不然你就是个屁!”张知县便笑道:“当然,这开销可就大了去了。可不光要给这帮人开月钱这么简单……”

    “老弟,就这么跟你说吧。衙门里的门政、稿签,下面可都是叫大爷的,都各自还有下人伺候呢。你要是让人家得不到这待遇,是没人给你干的。”顿一顿,他压低声音笑道:

    “如今这世道,当官的不稀罕。能干好这些差事的,可都抢手的紧。”

    “哦。”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他是不强求的,反正有儿子上心,不懂也无所谓。

    ~~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船夫划着船离开秦淮河,往上元县衙前街去送张知县。

    赵昊点着一盏琉璃灯,那亮黄的光线,照得舱内影影重重。

    “总之老弟,好处要尽量给自己人,县里那些坐地虎,你是买不熟的,也就没必要浪费感情了。就是一个字,‘打’!”

    “但凡下达差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超限就打板子。打到他不敢来衙门,就换人再打……呃不,再办。总之不要把他们当人,你把他们当人,他们就蹬鼻子上脸,非给你难看不可。”

    “他们不会造咱们的反吗?”赵守正目瞪口呆问道。

    赵昊却想到了李九天那一瘸一拐的可怜样儿……还好他现在已经是六房书吏,基本上不用恐惧大老爷的板子了。

    “他们能怎么样?戴罪出生的卑贱胥吏而已,还想翻天?”张知县冷笑一声道:“天生不知敬畏,不如使其恐惧!”

    看着张知县一脸的认真像,赵昊心说,他当初一定被胥吏坑的很惨很惨。

    “放心了老弟,横竖我们干几年就滚蛋……他们有这个指望,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躲。闹大了最倒霉的一定是他们。”

    “哥哥我今天掏心掏肺,该怎么当这个官,老弟应该清楚了吧?”张知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一副‘我已将绝世秘籍传授于你’的表情。

    赵守正自然感激不尽。

    赵昊也奉上彩虹屁。

    许是被父子俩拍得太爽,原本打算到此为止的张知县,忍不住又返了个场。

    “对下头基本上就这样,对上头嘛其实就更简单了。省里离着太远,只用派人留神消息,别让府里蒙蔽了就成,耳聪目明总不是坏事。”

    “其实咱们上头就两尊神,知府大人,巡按大人,后者当神供着就行,按时烧香别得罪,平时就当不存在……他们就干一年就滚蛋,也不值当的费心思巴结。”

    “前者嘛,说是顶头上司不假,但日常政令全都是文移往来,不会耳提面命。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只要记住三点,也就不难应付。”

    “哪三条?”赵守正忙问道。

    “一个是,县里每年差事近百项,但真要紧的也就那么五六项。你抓住最要紧的一两项——钱粮和刑名,这两项不出岔子就足够了。其余的得过且过,上头也不会说你什么。若有余钱就搞一搞文教,那个最容易出政绩,而且也好混名声。”

    赵昊不由想起自己和刘员外为县里文教事业做的贡献……虽然自己那份是张员外出的。

    只是张知县一年收的钱,怕是在全县开展义务教育都够了吧?

    算了不细想了,就当是这样吧。

    “二个是,得过且过之外你还得有亮点。不过千万选对发力点,不然那还不如不做。”

    “那该怎么选呢?”

    “简单,就是干一件事儿之前,先站在你或者说朝廷;县里的狗大户;还有老百姓,这三方的立场上分别想一想。”张知县便悠悠说道:“对两方有利,一方无害,就可以放手去干;一方有利,两方无害,可以随便干干;但只要有害一方,就千万别干,不然肯定大祸临头。”

    “要是碰上那种对三方都有利的事情呢?”张知县自问自答道:“你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拼了命的干,谁敢捣乱就干他全家的干!”

    “嘶,这么认真?”赵守正倒吸冷气。

    “你知道这种事儿,碰上一回有多难吗?好多人当一辈子官,他都碰不上一次。咱们飞黄腾达、青史留名全靠这种事了!”张知县唾沫横飞的说完,又对赵昊捻须笑道:“赵朋友,这很科学吧?”

    “老前辈还真是搞科学的料,要不回头也加入我科学门吧?”赵昊便半真半假的笑道。

    “算了吧,本官就是爱瞎琢磨,搞科学,还不如搞……哈哈偏了偏了。”张知县尬笑着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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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船到码头,外头船夫提醒下船。

    赵守正忙追问道:“那还有第三点呢?”

    “三嘛……”张知县习惯性的搓搓手指,大有知识变现之意。

    旋即才意识到,人家赵昊帮的可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忙,而且日后还得指望他呢。

    绝不收礼的张知县,这才赶紧把手拢入袖中,小声道:“这也就是看着你我亲亲兄弟的份上,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多谢您了。”赵守正伸长脖子仔细听。

    “三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把麻烦丢给上司。”张知县便压低声音道:“回头下面的胥吏,把他的麻烦推给你时,要牢牢记下心里的滋味。那就是你这样做时,上司心里的滋味。”

    “相信我,他早晚会在你身上十倍还回来的。”张知县使劲按了按赵守正的肩膀,迈步向舱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赵昊追问道:“那要是万不得已呢?”

    “弄死他。”张知县轻描淡写丢下三个字,便潇洒的踏上船板。

    谁知酒喝太多,脚特别软,加上雨中踏板湿滑,张知县差点就掉到水里。

    幸亏他的长随十分机警,赶忙死死拽住大老爷的胳膊。

    赵昊父子也赶紧上前帮忙,托着张知县的屁股,费了牛劲才把他弄上岸。

    好在天黑,没人认出险些失足的大老爷。

    “瓜皮,吓死老子喽。”张知县这下酒全醒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还不忘对赵守正装个伯夷道:

    “当官也是这样,要小心再小心,一步踏空就洗白喽。”

    赵守正点点头,再次向张知县道谢。

    这大半天下来,他感觉自己终于不再一头雾水,至少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知县了。

    ~~

    返程的路上,赵守正拿着铅鏨和小本,回忆着张知县的话,认真做着笔记。

    他的记性本来就不好,而且一喝酒就断片,所以必须记下来。不然下次喝酒,指不定这轱辘记忆就哦豁了。

    单从记性上看,赵昊确定自己是亲生的。

    赵二爷一边抄,还一边兴奋道:“本来以为就是个掉进钱眼里的四川佬,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哩。”

    “能在京县干上瘾的知县,那一定是最善做官的。”赵昊淡淡一笑。

    “嗯,为父也这么认为!”赵二爷重重点头,拍着自己的笔记,如释重负道:“为父终于有一丢丢信心,能当好这个知县了。”

    见父亲大有将张东官的为官之道奉为圭臬之意,赵昊不禁有些无奈道:

    “别急。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父亲听了最会做官的人的说法,还得再听听最不会做官的那位怎么说。”

    “呃,你是说……”赵二爷看看赵昊,半晌也没想出是谁来。

    “呵呵……”赵昊无奈的笑笑,转头看向桨声灯影中脂粉气更重的秦淮河。

    还以为老爹中进士后,自己的家长使命就结束了呢。

    谁知道还得为教他当官操心。

    哎,真是可怜天下家长心,蜡炬成灰泪始干呐……

    操不完的心啊!

    ~~

    第二天,雨依然下个不停。

    秦淮河、玄武湖的水位都高了不少,水面跟湖边的青石路面几乎要齐平。

    一个身材瘦小、须发花白,腰杆却笔挺的小老头。手里打着伞,脚下踏着一双木屐,肩上挂着一双粉底黛面的靴子,步履沉稳的走在雨中青石街上。

    不是赵昊的老邻居,海瑞海刚峰又是哪位?

    他身后还有个须发全白的老老头,自然是海瑞唯一指定、全能全天候老仆海安了。

    海安也打着伞,背个覆着油纸的竹筐,默默跟在后头。

    竹筐里头装着海瑞的官袍、乌纱帽和素金带。

    若是平时,连海大人的官靴都会装进筐中。许是今天下雨,他自己背在了肩上。

    千万别误会,海公虽然阳气顶天,但绝无裸奔的癖好。

    他只是在离开衙门前,会换下自己的官服,穿上葛袍布鞋,然后走八里地回家而已。

    为何要这么麻烦?

    海大人也不想这样啊,他起先也想像在北京那样,穿着官袍直接回家。

    无奈四品官的绯袍实在太扎眼,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围观。

    尤其是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后,老百姓专门在白虎桥等他下班,然后一路尾随他回家。

    粉丝们倒也不是为了骚扰爱豆,就是单纯的想看他啊……

    海公虽然无惧他人目光,但也怕打破家里人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

    打那起他就改穿便服,换了回家的路线……

    什么,可以坐轿子?大胆,僭越了知道不?!

    《大明会典》规定,除了府州县正印官,因为代表皇权在地方的威严,由官府提供轿夫、仪仗、护卫之外。只有三品文官有资格坐轿,三品以下是不可以坐轿的。

    是以官场才有‘抬轿谢恩、骑马到任’之语……说的是官员由光禄、太仆卿升任佥都御史时,虽然实际上是升迁,但官职会从三品降为正四品。

    这时,他便失去了坐轿的资格,只能骑马到都察院报道去了。

    当然到了这年月,什么规矩都废弛了。自费坐着轿子上下班的七品京官不要太多,御史都从来不管……因为他们就是其中之一啊。

    遑论海瑞如今已是四品官员,正经的朝廷高官了。南京通政司想给他配上轿子来着,而且是公费。

    可惜被海瑞一通臭骂,再没人敢提这茬了。

    “本官有腿,不拿人当牲口使唤!”老理学家海公如是道。

    ~~

    海瑞跟海安各打各的伞,走到青石街的尽头。

    那里是一座紧闭门扉的两进小院,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挡不住里头纺车转动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院门,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子,正坐在堂中的矮凳上纺纱。

    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纺车旁,一边给大人帮忙,一边不时偷眼去看门口。

    “阿爹回来了!”

    看到门开了,两个小女孩便欢呼一声,丢下活计,朝着父亲飞奔过去。

    “慢慢……”海瑞忙喝止道:“打着伞呢!”

    但小孩子哪管这些,跳着脚扑向他怀里。

    海瑞无奈,赶忙丢掉伞,一手接住一个,苦笑道:“哎呦,阿爹的老腰啊……”

    说着他赶紧抱着孩子快步走到檐下,脱掉木屐,然后进去毕恭毕敬的叩首行礼。

    “阿母,儿子回来了。”

    那纺纱的老夫人有高高的颧骨、深刻的皱纹,一看年轻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八十多的老人,又好容易才重新全家团聚,还能剩什么脾气?她便淡淡道:“回来这么早?”

    “回阿母,今晚有客人。”海瑞忙恭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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