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四岁死了父亲,是被母亲谢氏一手拉扯大的。
谢氏是个刚硬强势、正直善良的女人,海瑞继承了她的性格,成就了今日之海瑞。
却也受其性格所累,接连休了两任妻子……
琼州远在天涯海角。那里汉黎杂居,汉女的性格多少受到彪悍黎族女人的影响,不像中原女人那样低眉顺目、忍气吞声,她们是吃不得屈的。
而海家世代读书,是有规矩的人家。
尽管丈夫早亡,谢氏也不肯含糊,依然执行那一套古板到让人透不过气的家规。
海瑞的发妻许氏,就是受不了海家的规矩,跟婆婆谢氏不睦,结果被休的。
后来又娶了潘氏,进门一个月,又爆发了婆媳大战,又被休了……
直到温婉贤惠的王氏进门后,加上谢氏也做了些自我反省,婆媳相处才融洽起来。
王氏也陆续给海瑞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家人随着海瑞游宦四海为家,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也其乐融融,还算和美。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海瑞升任户部主事,要到京城去任职。
谢氏年事已高,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海瑞没有办法,只好让家人暂居兴国,自己带了海安北上任职。
然后嘉靖四十五年,海瑞上了震惊天下的《治安疏》,结果锒铛下了诏狱。他的两个儿子也相继离奇夭折……
无法承受的打击几乎摧毁了婆媳俩。
尤其是王氏,精神受创严重,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完全无法主持中馈。
好在如今海瑞官居四品,俸禄是当知县时的三四倍有余……虽然对别的四品官来说,可能还不够办场堂会的,但已经可以让海家的生活大大改善了。
王氏便做主给海瑞纳了侍妾韩氏,让韩氏替自己照顾一家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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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侍妾韩氏接过海安的背篓,掀开遮雨的油布,将海瑞的官袍和乌纱拿出来,准备挂在袍架上。
“咦,肉肉!”
“还有蛋蛋!”
两个小女儿看到背篓地下的东西,登时激动坏了。
“有好吃的喽!”女儿们围着那篓子蹦蹦跳跳,过年一样。
“都安静点儿,平时也没短着你们吃。”海妻王氏面色苍白的笑笑,起身想要帮着去厨房收拾。
“你别瞎动。”谢氏加紧转两下纺轮,棉线从她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一把棉纺完了,她便断掉了棉线,停下纺织。“身子刚好了几天?”
韩氏便提着肉和蛋去厨房烧火做饭。
待谢氏和王氏将棉线和棉花都整齐收入簸箩,海瑞便与海安将三具纺车抬进西屋。
其实以海大人目前的收入,家里人已经无需自己织布了。但一来勤俭持家惯了,二来这可是海南人的传统手艺,丢不得。
三来,谢氏总感觉以儿子的脾气,随时都有可能被罢官为民,甚至充军发配。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一直保持本色的好,省得到时候有落差。
“汝贤,今天是太阳打哪出,你怎么也会有客人呢?”谢氏觉得十分稀奇,除了偶有亲戚登门之外,她都不记得家里招代过客人了。
“阿母,是在北京时认识的一个……”海瑞拿麻布擦擦手,刚想说‘朋友’,眼前却浮现出那个全身写满‘我有钱’的小子,不禁微微皱眉,遂改口道:“帮助过儿子的人。”
“那是要请人家来家里坐坐,知恩要图报啊。”谢氏便絮絮叨叨起来。她已经没了年轻时的凌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了。
母子俩正说话,便听前头响起敲门声。
海安赶紧打伞去开门,便见赵昊父子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礼物,面带微笑的站在那里。
“老爷爷,还认得我吗?”赵昊今天特意换了身朴素的松江雪青布直裰,身上的玉佩玉簪也都取下。
“哈哈哈,老朽可是当过门政的,怎么会忘了赵老爷和赵公子?”海安也很高兴,忙接过礼物,将爷俩让进院中。
昨天才上过课的赵二爷,听说海安当过门政大爷,不禁肃然起敬。心说要不试着挖一下?
海瑞也走出堂屋,站在廊下朝赵守正拱拱手道:“恭喜赵孝廉喜中状元公!”
“惭愧。”赵守正也赶忙向海瑞行礼。
海瑞点点头,又看着赵昊道:“让你离我远点,怎么又凑来了?”
“你当我愿意啊?”赵昊苦笑道:“这不是老爹被发配了吗?”
“都是你自找的。”海瑞冷笑一声,他在南京通政司,消息最灵通不过。“早就提醒过你,那些歪理最好不要对外人讲。可你倒好,居然拿到灵济宫上大讲特讲!”
“汝贤,你怎么跟恩人说话呢?”却听身后堂屋里,响起谢氏的低喝声。
赵昊不禁一乐,用眼神问海瑞,我咋成了你恩人了?
“拜见家母吧。”海瑞无奈的苦笑一声,却也不解释,跟个八十多的老太太掰扯不清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说是‘忘年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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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便进堂屋,一起给老太太磕头。
赵昊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偏生嘴巴还能甜死人,一口一个‘奶奶’把谢氏叫得五迷三道,拉着他的手就不撒开了。
看到这一幕,王氏忽然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海瑞知道她又想儿子了。要是中砥还活着,差不多正好赵昊这么大……
他轻轻握了下夫人的手,给她一点安慰。
王氏也赶紧擦擦泪,唯恐让客人见笑。
赵昊又向王氏问安,见她满脸病容,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心下一黯,默默盘算着该怎么帮上忙?
这时海瑞的两个女儿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的看向赵昊爷俩,小的那个还直淌口水……
赵守正见状,便从带来的礼物中,掏出一把糖,笑着递给俩孩子。
赵昊又是心下一紧,他忽然想到后世传说海瑞饿死女儿的事情——据说因为五岁的女儿太饿了,拿了男子的一块炊饼,结果海瑞把女儿大骂一顿,女儿认识到自己错误后,很争气的绝食自尽了……
他忍不住就想劝老爹赶紧收手,却瞧见海瑞俩女儿看到糖果的眼神,完全就是馋嘴小屁孩的样子嘛。
他心头不禁升起荒谬绝伦之感——你麻痹啊,这么小的孩子懂个屁啊,还绝食呢!不让她吃糖能哭死倒是真的……
再看海瑞,如寻常父亲一般,带着丝丝宠溺、些许无奈,苦笑点了点头。
“跟叔叔道谢,不准一次都吃光!”
两个孩子闻言欢呼一声,先把糖果收到怀里,然后才甜甜的向赵二爷道谢。
尼玛,不是说严厉训斥呢?
他喵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到底是何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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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丝毫不减,天便黑的格外早。
海安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厅堂。
赵昊又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知道海瑞不收礼,他除了给孩子带了好吃的,再就是备了孝敬老人的四样礼——茶叶、点心、拐杖和叆叇。
“这个太贵了吧?”别的礼物还好说,谢氏将叆叇匣子递还给赵昊道:“好孩子奶奶心领了,汝贤不许收的。”
“眼镜是自己磨的……”赵昊忙解释一句。
所有人都看着海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道:“阿母,此人钱多为患,且无求于我。可以收。
“多谢。”赵昊脱口而出,说完哑然失笑。
不过确实挺骄傲的啊。整个大明朝,能让海瑞收下礼物的,有几个?
他喵的,本公子好贱……
~~
待到问候完了长辈,海瑞便请赵昊和赵守正到廊下吃茶。
梅雨季节,屋里太闷了,外头至少还有点风,也没那么暗。
“下他带来的茶叶,粗茶梗子他肯定喝不惯。”海瑞吩咐海安一声,又对赵昊道:“家母老花眼很重了,多谢你的心意。”
“甭客气,就当是你拿鸡蛋换的吧。”赵昊笑道:“在旁人看来,海大人的蛋,可金贵着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瑞不禁失声笑道。
“嗨,谁不知道谁啊?赵昊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去年在北京两人连场辩论,急了眼都没少骂街。
赵公子对海公能说海南话、福建话、浙江话、江西话、南京官话和北京土话六种语言的脏话,记忆十分深刻。
“说回来,海公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了。”赵昊看看海瑞家的院子青砖墁地,四水归堂的两层小楼虽然年代久远了点,但收拾的干干净净,比在北京时的条件可好多了。
“俸禄能负担得起,自然要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海瑞理所当然道,说着轻叹一声:“你也知道,她们都跟我遭了大罪。”
“我看尊夫人身体好像很不好。”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嗯。”海瑞歉疚的低下头,看着地砖的缝隙道:“她生小丫的时候坐下了毛病,前年老夫下了诏狱,害一家人担惊受怕,而且,哎……”
海瑞说不下去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强笑道:“这已经好多了。如今日子也舒坦了,大闺女也出嫁了,慢慢将养着吧。”
赵昊却摇了摇头,他没法告诉海瑞,王氏还有几个月后就要病逝了……
而且她的死,还让韩氏饱受刺激,十一天后,也跟着上吊死了。
海瑞好容易恢复正常的家庭,又彻底被打回了原形。
赵昊真想问问老天爷,难道海瑞命犯天煞孤星,连短暂的安稳都不能拥有?
那抱歉了,我赵日天……划掉划掉,我赵昊的人生信条,可是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呢!
他便摇摇头道:“你懂得,我是个科学家。”
“那又怎样?”海瑞瞪他一眼道:“不提这茬我还忘了!你怎么能那么对待徐阁老?要是那热气球把他扣在里头,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跟世人想象的不一样,海瑞一直很尊敬徐阁老。
没有那位老人的保护,他是没法活着走出诏狱的。更别说当上四品高官了……
人得感恩呐!不然那还叫人吗?
赵昊讶异的看一眼海瑞,心说实物果然是发展变化的,希望你明年不要太因此而自责。
“别打岔。”他神情一肃,压低声音道:“医学也是科学中的一科。”
“哦?”海瑞神情一凛。
“我看尊夫人的病,非但没好,反而很重很重,千万别被表象麻痹。”便听赵昊沉声说道。
“是吗?”海瑞倒吸口冷气,他对赵昊的话还是很信服的,毕竟人家可是上过天的男孩子。
“那快给你婶子看看吧!”
“这个么……”赵昊心说你这不难为人吗?我会看啥啊?
好在赵公子早已习惯了装腔作势,便面不改色的摇摇头道:“我不看妇女。”
“你们科学还这么理学啊?”海瑞叹了口气。
“噗……”一旁的赵守正,险些一口茶喷在桌上。理学?这玩意儿跟老赵家天生八字不合好吧?
“不过别急。”赵昊安慰海瑞道:“明天我就派大夫来,先给尊夫人大体诊治一下。咱们看看需要请哪个专科的名医。”
大明的医学是一个高峰,尤其是在江南地区,青史留名的名医比比皆是,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而我们知道,只要有钞能力,凑齐七名名医,召唤出神龙来……哦,不,请他们来了专家会诊,还是可以办到的。
海瑞一听不是赵昊亲自诊治,而是要发挥他的超能力……不禁迟疑了片刻。
毕竟名医实在太贵了。听说请南通州的名医李沦溟出诊一次,非但要负担车马食宿,还得先付二百两银子的诊金。
海瑞就算是经济状况改善了,请不起这种神仙啊。
但他心中亏欠妻子太多太多,实在没法拒绝赵昊的帮助。便闷声道:
“你帮我请大夫,但诊疗费我自己出……要是付不起就先帮我垫上,我会还你的。”
“妥。”赵昊点点头,看着海瑞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便知道他很不习惯求人帮忙。
于是赵公子微笑说道:“再说,我也不是白帮你忙,这不还有事相求吗?”
“什么事?”海瑞警惕的看着他。
“我爹要去昆山当知县了。”赵昊朝赵二爷努努嘴,拱手正色道:“请海公务必指点一二,教教他为官之道。”
“老夫可不会当官。”海瑞摆摆手道:“跟我学不到东西的。”
“海大人太过谦虚了!”赵守正也赶忙端正态度道:
“海公任南平教谕时,考绩位列全国第一;超擢浙江淳安和江西兴国知县时,更是推行清丈、平赋税,并屡平冤假错案,打击贪官污吏,深得民心。外察又是全国第一……跟你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呵呵……”海瑞没办法,只好苦笑一声道:“那我就只说说自己怎么当官,赵状元全当个笑话听听便成。”
“定会牢记在心,学以致用的。”赵守正马上拿出了小本本,准备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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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海瑞的问题在于他被爱戴他的人过于神化,被讨厌他的人有计划的抹黑了。
于他已经被涂抹的面目全非。写这本书,有一个小小的目的,就是还原一个真实的海瑞。把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擦掉,让大家看看作为人的海瑞,是什么样子的。
ps3:而且我不强求大家接受我描述的海瑞,我最希望的是,大家对感到奇怪的事情,自己查一查资料,独立思考一下,不要人云亦云。我们不作复读机。
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淌下,汇成一道水幕,遮住了人们的双眼。
赵家父子就在这雨声中,听海瑞讲起了他传奇般的县令生涯。
“嘉靖三十七年,老夫带着海安,到浙江淳安去当知县。”
“呃,还带了谁?”赵二爷小声问道。
“就海安一人。”海瑞一脸理所当然道:“那之前,老夫一个不入流的南平教谕,那点俸禄饭都不够吃,还得靠海安在县学后山开荒种地种菜。”
赵家父子齐刷刷望向一旁端茶倒水的海爷爷。
老爷子,你到底图他个啥?图跟他吃不饱吗?
各项技能点都点满的海安,自然明白两人的困惑,淡淡一笑道:“小老儿乃老爷祖父的书童。”
“哦……”赵守正恍然,心说,看来我也该对那个谁好一点。
“我祖父也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福建松溪县知县。大伯乃成化进士,还有三位叔伯都是举人,全都当过知县……”便听海瑞解释道:“从小听长辈耳提面命,又跟着叔伯在外历练过,所以对县里的门门道道并不陌生,自然也不用找什么幕僚、门政、稿签之类……”
赵昊点点头,海家在琼州可算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了。怪不得能连拿全国考核第一,人家家学渊源,比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明白怎么当官!
“衙门里里外外那点事儿,老夫一人就全搞掂了。”海瑞神态淡然,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还有闲暇帮海安一起,在县衙里种菜。”
“老爷把后花园改成了菜地,不光种给自己吃,县衙的官吏也都有份儿。”海安替海瑞解释一句。
“哦……”赵二爷试着想象下,自己父子给大伙儿种菜的场面。唉,实在想象不出来。
“所以海公治理淳安县,依靠的就是县衙的属官、书办和胥吏?”赵昊轻声问道:“听说这些人都不是很好使唤,所以知县们才不得不带着自己人上任。”
“一群废柴。”海瑞轻蔑的一笑,淡淡道:“私欲膨胀、无德无能,自然无法服众。众人不服,自然不会为你所用了。”
“听说胥吏世习此业,奸猾如油,故有‘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之说。”赵守正倒翻手中小本,念出张知县的名言。
“呵呵,这都是借口而已。”海瑞冷笑一声,难掩鄙视道:“堂堂一县之尊,手握生杀大权,却对属下无能为力。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除了读书,百般不会的书呆子;二是私心太重,自己都一屁股黄汤,还指望别人腚上干净?!”
“咳!”堂屋里传来老太太一声不悦的咳嗽。
海瑞马上起身,一躬到底。“儿子又说脏话了。”
“你自己一辈子改不了,别带坏了孩子。”只听谢氏说道。
“是。”海瑞无奈的应下,又瞥一眼赵昊,心说这小子的脏话,可比我丰富多了……
海公的脏话主要体现语种丰富;赵公子虽然只会说官话,却集四百年国骂之糟粕于一身,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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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想做个清官并不难,只要严以律己便可。”
让老娘一顿骂,海瑞正经了很多。只听他沉声说道:“但清官不等于是好官,一个只知道清廉自守的蠢货,跟贪官污吏的危害一样大!”
“所以既要当清官,还要做能吏!”海大人期许满满的看向赵守正道:“你有个钱满为患的儿子,自然不屑于那点民脂民膏。只要你想,做个清官一点不难。”
“嗯。”赵守正点点头,他也觉得不难。钱都是王八蛋,花完儿子赚……哪用得跟别人伸手?
“而且,你募资在京西白云观办粥场,赈济流民的举动,已经说明你‘勇于任事、不避毁谤’,也有不错的组织协调能力。”又听海瑞大加赞赏道:“只要多花心思。相信你可以当好这个昆山知县的!”
“下官尽力而为吧……”赵守正听得老脸发红,赈灾的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赵昊和长公主的人在操持,却把功劳都算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居然连海大人都误以为自己是能吏,这真是……太让人心虚不安了。
‘哎,看来得踏踏实实学做官了。’赵二爷不禁暗下决心。‘不然早晚有露怯的一天。’
便赶紧虚心向海瑞请教起,如何能当一个好知县。
海瑞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稔熟一县政务之方方面面,且极其善于归纳总结,便让海安去书房,将自己在淳安县制订的《兴革条例》一册,拿来赠与赵守正。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制定明确合理的规章制度,官吏行事及一切赏罚才有据可循。”
“此乃本官在淳安县任上时,为县里主要官员和六房三班制订的规矩,还算合理合用。后来在兴国县时也照此执行,依然效果斐然。赵状元不妨拿回去参详一下,再结合昆山的实际情况加以修改,便可颁布施行了。”
“多谢海公。”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这可是海家三代人的智慧结晶啊!
“但光有规矩还不够,一定要严格执行。否则再好的规矩,也没有任何用处。”便听海瑞沉声叮嘱道:
“另外,这《条例》中有一半,是约束知县本人的。相信我,只要你能严格做到,就会发现那些油滑的胥吏,都会变得听话的。”
“哦?这么神奇吗?”赵守正闻言大喜,赶忙如获至宝接过来。
赵昊却轻声问海瑞道:“那请问海公,如果朝廷、士绅、百姓的利益发生冲突,该如何权衡取舍呢?”
“老夫一直秉承的是,凡有利于朝廷和百姓之事,就放手去做!”只听海瑞斩钉截铁道:“道理很简单,如今朝廷国库空虚,百姓穷困潦倒。堂堂江浙富庶之地,却无百姓立锥之处!土地和财富,全都在那些势豪巨富手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当官的不帮朝廷和百姓谋利,却要维护势豪巨富的利益,是嫌这大明朝亡得太早吗?!”海瑞被勾起滔天的怒火,数省脏话轮番上阵……
但这次,他老娘却没出声呵斥。等他说完了,才轻声道:“进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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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又接着聊到二更天,赵家父子便识趣的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雨依然不停,赵昊坐在船上,看着河面的水位又涨了一截,心里不禁涌起阵阵不安。
上游如此,太湖下游的情况定然更糟糕。
只怕父亲一上任,就会迎来一场大考的……
哎,也不知二爷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老爹,只见赵守正盘膝坐在矮脚桌旁,正对着面前的两份笔记发呆。
“父亲因何事发愁?”为二爷解忧是赵公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哎,怎么说呢?”赵二爷挠挠头,苦笑看着儿子道:
“昨天听了张知县传授经验,为父觉着当好个县官一点都不难。可是今天,又听了海公的一番教诲了,为父又觉得想要当好一个知县,着实不易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答案就在父亲自己的话里。”赵昊淡淡一笑道:“当好个县官容易,当个好县官不易。”
“确实啊。”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听了张知县的话,为父一点都不想努力了。可听了海公的话,为父感觉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这就取决于,父亲想当个什么样的官儿了。”赵昊微笑着打开窗户,伸手接一把冰凉的雨水。
“是像张知县那样舒舒服服,安逸巴适的大老爷;还是像海公那样自找苦吃、为国为民的青天大老爷了。抑或是走一条与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这个么……”赵守正不禁犯了难,他以为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的选前者,可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着急。”赵昊轻轻摇头,甩一甩湿漉漉的右手,关上了窗户道:“可以慢慢想,到了昆山有的是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问个最实际的问题道:“那咱们眼下呢?”
“眼下么。”赵昊想一想,实事求是道:“很明显前一种方法,更符合咱们的实际情况。但后一种方法,更有利于我们把昆山治理好。”
“所以呢?”
“看看能不能综合一下,兼而用之吧。”赵昊捏着下巴道。
赵守正便笑嘻嘻的将两本册子都推给儿子道:“那就拜托我儿了……”
“我也不懂这种事啊。”赵昊苦笑一声道:“每一条规矩的轻重,每一个长随权责的大小,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外行人是做不来的。”
“那……”赵守正仔细寻思一下道:“咱们身边也没有干过这行当的啊。”
“父亲放心。”却见赵昊露出期待的笑容道:“明天我给你找一位懂行的回来。”
何止是懂行啊,那可以说是,师爷的祖师爷,史上第一师爷了。
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
~~
翌日,赵二爷起了个大早,又把赵昊从被窝里拖起来。
“快点快点,我们今天不是要去请高人吗?”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太阳还没出来呢。”
“见天下雨,上哪儿出太阳去?”赵守正一边蹲下给儿子穿靴子,一边按捺不住激动道:
“为父现在是求贤若渴,一刻都不想耽搁!”
“穿反了……”赵昊无奈道。
“呃……”
马湘兰掩口轻笑,将净添乱的二老爷替下来,手脚麻利帮赵昊梳洗穿戴整齐。
“今天让蔡明派个车,送你去一趟伍记。”赵昊看看镜子里,重新神采奕奕的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公子又不带你的秘书……”马秘书故作幽怨,其实这几天能单独和赵昊在一起,她开心的飞起好吧?
“今天去的那种地方,你不会想去的。”赵昊轻笑一声,见镜子里马秘书小嘴微张,他无奈的白她一眼。“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奴家什么都没想。”马秘书笑着给赵昊理了理鬓发,公子可是连齐景云、郑燕如这些秦淮花魁都请不动的呢。
“去伍记做什么?”
“江小姐应该还在吧?”
“在呢。”当然在了,你不走她怎么会走呢?雪迎小姐还等着再跟你同行呢。
“那就好,请她代为采购粮食、药品、麻袋、绳索……”赵昊想一想道:“反正抗洪能用得着的,我统统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是,公子。”马湘兰忽然心下一紧,意识到安逸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父子俩今日乘马车出门。
三辆双驾马车组成的车队,沿着西皇城根大街一路往北。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壁上,让两人都有些心焦。
“这贼老天,怎么下起来没完了。”就连迟钝的赵守正,都意识到麻烦了。“就回来那日放晴了一天。”
“嗯。”赵昊点点头道:“大伯今早说,都水司的同僚告诉他,太湖水位已经超过往年同期一尺了,今年汛情注定很严峻了。”
“哎,巡抚大人召见之后,就赶紧去昆山吧,感觉越来越不放心。”赵守正叹口气道:“昨晚都没睡好。”
“不是因为求贤若渴吗?”赵昊失笑问道。
“都有,都有原因。”赵守正讪笑道:“上半夜求贤若渴,下半夜忧民水火。”
“哈……”说完父子俩同时失笑起来。
这爷俩心有灵犀,都想到了去年这时候,他们还为了乡试资格在绞尽脑汁。没想到一年之后,就开始操心一方平安了。
这人生际遇有时候,真他娘的操蛋啊……
不知不觉,马车过了太平门,在太平堤前停下来。
父子俩下了车,便见玄武湖畔,南京三法司呈品字形并立。
首当其冲的便是南京刑部。
看着南京刑部的牌子,赵守正不由笑问道:“儿啊,莫非这位高人,乃是刑部的官吏?那感情好,至少刑名这一块,咱们不用担心了。”
“呵呵,看吧。”赵昊却卖了个关子,目光落在玄武湖的湖心小岛上,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后湖黄册库了。
‘可惜,早就没价值了……’赵昊暗叹一声。
海瑞告诉他,通过自己在淳安、兴国两县亲自清丈田亩,以及在户部工作时查阅粮税档案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出,黄册虽然十年更新,但记载丁亩已经远远脱离了实际情况——人口只有实际的一半,田亩只有七成,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张冠李戴……
‘百姓之苦,尽出于此!’
海公的八个字,依然在赵昊耳边回荡着,直到他看见华叔阳跟一个五品官员撑着伞,从衙门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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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门外。
看到那三十多岁,样貌与华叔阳颇为神似的官员,赵守正小声问赵昊。“这就是高人么?”
“华叔阳的二哥华仲亨。”赵昊轻轻摇头道:“他会带我们去见那人的。”
“哦。”赵守正点点头,便含笑望向对方。
那官员来到近前,朝赵昊父子深深一揖,客气道:“仲亨拜见二位长辈。”
“不必,芝台兄,咱们各论各的。”赵昊赶忙扶住华仲亨。华仲亨字起光,号芝台。
“这怎么使得?”华仲亨忙摆手道。
“我这里使得。”赵昊却笑道:“不信你问叔阳,他三师兄的大哥王元驭,跟我素来兄弟相称,大家都很舒服的。”
他已经通过王盟主避而不见,却留信致意之事,大概摸透了这两大家族长辈的心理。
既认可这种师徒关系,又尴尬于这种关系,或者还拉不下脸来,跟他平辈相交吧。
但本公子父子想在苏州站稳脚跟,离不开太仓王家和无锡华家的帮衬啊!
所以识时务的赵公子又祭出了‘各论各的’大法,跟弟子的哥哥称兄道弟,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华叔阳也正色对华仲亨道:“二哥,你又不是我科学门的人,不用跟着套近乎。”
差点没把个华二公子活活噎死,感情我愿意装孙子啊。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弟弟动不动就开嘲讽,略一调整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他向赵守正行了晚辈礼……其实两人也差不了几岁,华仲亨还觉着自己赚老大便宜了呢。
~~
见礼过后,四人便撑伞往衙门里走,赵昊笑问道:“人呢?”
“还在里头不肯出来。”华仲亨有些哭笑不得道:“坐牢坐上瘾的,这位还是头一个。”
“……”赵守正闻言暗暗吃惊。他万没想到,儿子口中所谓的高人,居然是个囚犯。
“也许对他来说,牢里的日子更舒坦吧。”赵昊轻叹一声。
万历三大怪,自己眼看要收集到两个了。也不知道集齐三个能不能召唤出神龙来。
“不过博士,”华仲亨轻声提醒赵昊道:“这人可犯过疯病。”
‘我靠,还是个疯子……’赵守正又倒吸口冷气。
“不是好了吗?”赵昊却无所谓道。
“这二年是跟好人一样了,谁知道这里还管不管用。”华仲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没事儿。”赵昊笑道:“人家脑子再不好使,也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到底犯的什么罪?”赵守正好奇问道。
“发狂时误杀妻子。”华仲亨轻声道。
“嘶……”赵守正感觉自己的舌头要变成蛇信子了,终于忍不住把儿子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儿子,没人可请了吗?万一这位将来再发狂,伤到咱爷们怎么办?”
“放心,他的狂病已经好了。”赵昊轻声安慰赵守正一句,又叹口气道:“何况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跟咱们走呢。”
“我儿好像从来不强求别人啊。”赵守正奇怪问道:“到底是谁,对你吸引力这么大?”
便听赵昊用一种轻松却又郑重的语气道:
“因为他是徐文长啊……”
“哦,徐文长啊。”赵守正登时满脸惊喜,马上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儿,这事儿干得仁义!”
“就知道父亲会这么想。”赵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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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人人都爱的徐文长啊。
那可是大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青藤先生呀……
那可是抗倭胜利的头号幕后功臣,神机妙算安东南的军师徐渭呐!
但命运就是这样的操蛋。
明明才华满腹、天下无双,却八试不第,终身不能中举……
明明驱逐倭寇、功高盖世,却非但得不到应有的褒赏,反倒受胡宗宪牵连,被活活逼疯!
赵昊依然清晰记得,上辈子看他那篇《自为墓志铭》时,哪怕相隔四百年,都能清晰感到受那彻骨的绝望与愤懑……
给自己写完墓志铭后,徐渭便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登时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
后又用椎击**,也未死。
如此反复发作,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却每次都活了过来……
但长久的疯癫,终究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失手杀死了继妻张氏。
他也因此被关入了监牢。
山阴知县调查发现,张氏与外人有染,加上他发病时无法自控,本欲从轻发落。
但张氏娘家有钱有势,不断向官府施压,还威胁要京控……也就是到南京刑部告状。
山阴知县唯恐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便判处他长期监禁。
后来,在朝中为官的同乡们,为他的安全和健康考虑,又将他活动到南京刑部大牢服刑,至今已有一年半时间了。
赵昊早就打定主意,要营救徐渭。
哪怕不带任何功利色彩,他也愿意做这件事。
何况在另一段历史上,徐渭在万历元年大赦天下时出狱后,还给三边总督吴兑当过幕僚。
又经戚继光介绍,到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子李如松兵法……十年后,李如松正是用他教的兵法,在朝鲜战场上,又狠揍了日本鬼子一通。
四十八岁的徐渭,距离老不中用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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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早就默默展开了他的营救。
去岁老哥哥赵锦上任贵州巡抚时,赵昊便推荐他趁着无人问津,延聘昔日胡宗宪的幕僚天团为己用。
当时赵昊给了他四个名字——‘徐渭、茅坤、沈明臣、郑若曾’。
头一个就是徐渭,可惜赵锦一来上任太急,二来也对徐渭的病情心存顾虑。
赵昊也没法跟他说,徐渭将来再也不会犯疯病了。所以老哥哥忽略了徐渭,向另外三人抛出橄榄枝。
结果茅坤、沈明臣二位跟着赵锦去了贵州,郑若曾年事已高,婉拒了邀请。
最后赵昊能让徐渭脱罪,走的是内阁首辅的门路……
当然不是徐阁老啦!而是新鲜出炉的李春芳李首辅!
李春芳有西山公司的股份;他儿子李茂才还拜赵昊为师;他弟弟李齐芳更是跟赵立本打得火热。
而且嘉靖四十二年,胡宗宪的幕府解散之后,李春芳曾慕名邀请徐渭,担任自己的幕友。但李春芳那样四平八稳的面瓜,跟放荡不羁的徐文长实在尿不到一壶。
虽然后来不欢而散,但终究有份香火情在里头。
所以首辅大人痛快答应下来,一声吩咐下去。
结果赵昊还没到南京,大理寺已经给南京刑部发文——
‘徐渭发狂误杀情有可原,抗倭有功当从轻发落,重病缠身可监外就医。’
于是南京刑部按照大理寺的精神,改判徐渭为‘出狱监视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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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狱打开两道沉重的铁门,一条幽暗的甬道便出现众人眼前。
好一阵子,父子俩才适应了牢房里那腐朽恶臭的味道,跟着华仲亨往牢房深处走去……
担心里头的气味对身体不好,赵昊特意命华叔阳在牢外等候。
这让华仲亨对赵公子的感观,一下子好了不少。他这个三弟自幼体弱,偏又不注意保养自己。华二公子本来还暗暗埋怨赵昊,为何要让弟弟到南京翰林院这种清却不贵的破地方去。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赵博士已经看出弟弟身体不好,不堪劳碌了。
哎,果然不能以年齿取人啊。
华仲亨自我反省一句,赶紧跟上去,向赵家父子解释牢里的情形。
“一进来这两排牢房是大号。每一间都关了几十个犯人,却没有窗户通风透光。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环境肯定恶劣。”
“那徐文长关在哪里?”赵昊皱眉问道。
“他住的是一人一间的小号,有窗户有床。大号的犯人早晚两餐,小号是一日三餐,每天还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华仲亨领着父子俩走到甬道尽头,打开一扇铁门出去,才发现里头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
穿过天井,打开另一扇沉重的牢门,走进刑部大牢的后段,里头条件果然好多了。
每个牢房都有窗,还有基本的桌椅板凳乃至书架。
虽然因为天气潮热,关在里头的犯人也都衣衫不整。但一个个看上去身体状况还算正常,居然还有几个胖子,跟大号里那些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区别十分明显。
“这里是羁押没定罪的官员的地方。”华仲亨轻声解释道:“听说只要肯出钱,也可以住。”
他乃堂堂华府二公子,自然不屑于参与下面人分赃,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
“呐,那就是徐渭了。”华郎中说话间站住脚,用下巴指了指前头一间牢房。
赵昊只见栅栏内,一个披散着乱蓬蓬的头发,一丝不挂的男子,正撅着屁股在桌前挥毫泼墨。
看着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在眼前直晃悠,赵公子登时就不好了。
这他喵的是什么鬼?说好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须发苍白、双目无神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本公子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光着屁股的尊容了好吧?
是怕人看不到一身肥膘肉?这还有点悲情的意思吗?
华仲亨觉得脸上挂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徐渭,快穿上衣服!”
徐渭却置若罔闻,依然在那里专心作画。
“徐文长!”见郎中大人一脸尴尬,给他们开门的牢头一面大喊一声,一面用手中的钥匙串,划拉栅门上的锁头,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安静!”谁知徐渭比他脾气还大,登时爆喝一声。“想让老子按时交货,就他娘的闭嘴!”
牢头登时大囧,回头尬笑道:“要不咱们出去等等?”
“到底搞什么鬼?!”华仲亨刚要发作,牢头赶紧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上上下下还指着他发俸呢。”
“你什么意思?”华仲亨想了想,还是问清楚的好。不然会白白让赵家父子,以为自己也参与了他们龌龊的勾当。
“这……”牢头看看赵昊两人。
“但说无妨,这是我至爱亲朋。”华仲亨淡淡道。
“这不好几个月没发俸了吗?华郎中您身家巨富自然不在乎,可大伙儿还得靠俸禄养家糊口啊。”那牢头只好小声分说道:
“各衙门都在想办法,咱们刑部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又不能贪赃枉法。徐先生知道了,就主动提出可以画画,让小的们卖掉换钱。”
“这样啊。”华仲亨点点头。虽然知道牢头八成还是没说实话,但他又不是为了搞清真相。“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瞧瞧。”赵昊饶有兴趣的点点头。
华仲亨便让牢头打开牢门,进去看个仔细。
只见徐渭双手持毛笔,同时在两张宣纸上乱涂乱抹。
然而没一会儿,那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墨点墨痕,便组成了极富韵味又生机盎然的荷叶莲花。
徐渭再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副豪放泼辣、酣畅淋漓的《荷叶蜻蜓图》,便一挥而就了。
赵昊看得目不转瞬——这可是花鸟画的巅峰,徐渭独创的大写意啊!
这种热烈、豪放、沉雄而带霸悍的大写意画风格,最能激人心灵,壮人胸怀了!
如果他能穿上衣服,并且不要同时画两幅的话……两幅画构图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副上飞的是蝴蝶,另一幅上则是只蜻蜓。
画完之后,徐渭又双手题诗。
左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蝴蝶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右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蜻蜓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最后,良心十足的在两幅画上,用了两块不同的章。
非但这两幅双生之画,牢房的床上,桌上,还摆着六对如双生子般的化作。
赵昊已经认出,其中一幅是四百年后拍出了四千万价格的《墨葡萄图》……
四千万就买个裸体胖子糊弄鬼的玩意儿?
坑爹呢这是!
~~
画完荷花之后,徐渭把两只毛笔往水桶里一丢,随便在身上擦擦手,白肉上登时多了几道墨杠子。
“快穿上衣裳!”牢头将一件布袍子丢到徐渭身上,然后赔笑对三人解释道:“徐先生说衣服束缚灵感,所以都是脱光了画画的。”
“湿湿嗒嗒的……”徐渭这才慢吞吞的套上袍子,然后将长发拢在脑后,随意挽了个结,这才瞥一眼衣着华丽的赵昊父子道:“看上哪一副随便挑,要定制的话得加钱。”
“这些画,我全都包了。”赵昊微微一笑。
“公子,这些画都订出去了……”牢头赶忙提醒赵昊。
话没说完,一张千两的会票便贴在他的脸上。
那牢头登时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声不吭了。
然后赵昊朝徐渭深深一揖道:“青藤先生,在下休宁赵昊,我和家父是来接你出狱的。”
谁知徐渭想也不想,便断然摇头道:“我不出去!”
“呃……”
ps.第四更,下一更还没写完……
牢房里。
赵昊父子好劝歹劝,徐渭就是不想出狱。
“为什么不出去?”赵昊无奈问道:“这牢里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留恋?”
“这里吃得好睡得好,没人打扰,还有人专门给我写看。”徐渭把床上的画胡乱转移到桌上,便舒服的躺下来。“就是更新的太慢。”
“让他赶紧给我滚!老夫都要被他逼死了!”隔壁间,忽然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呵呵,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徐渭却冷笑道:“看不到大结局,老子是不会出去的。”
“哼哼,有你在一天,老夫写不完的!”
“呸,断更狗……”
“这又是什么鬼?”华仲亨听得一头雾水,指了指隔壁。
“那位老先生因为原先当过官,而且也没定罪,就一直待在隔壁了。”牢头赶忙解释道:“他整天说写书写书,但一个月下来也写不了多少字,倒是挺废纸的。”
“你懂什么?老夫那是字斟句酌,对自己的文字负责!”隔壁那老者气得走到栅栏旁抗议。
赵昊方看清他须发散乱、眼窝乌黑,心说写不出来就不写呗,这都被逼成什么样了?
真是太可怜人了。
“快拉倒吧,故事都是现成了,你给串起来就行。”徐渭却丝毫不可怜他,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的?老子一天能写两万字!”
“你那是灌水你知道吗?!”老者怒不可遏道:“是,有现成的故事可以参考,但改编不是胡编!糟蹋了我们的传统文化,是要向百姓谢罪的你知道吗?!
“这也是位苦吟派来着……”赵二爷从旁小声说道。
赵昊却走到桌边,从徐渭的画纸底下找到几张稿纸,拿起来一看。
只见上头赫然写着‘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观音慈善缚红孩’!
他不禁哑然失笑,怪不得能勾得徐文长不想出狱,原来是《西游记》啊?
那隔壁老先生岂不是就是章……呃不,吴承恩?
想不到《西游记》这会儿居然才写了一半……赵公子暗道,要不要合著一把?
算了,还是做个人吧。
他便叫过华仲亨,低声问道:“那位老先生犯的什么事?”
“这?”华仲亨有点蒙,他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呢,便招手叫那牢头过来询问。
牢头赶忙小声提醒道:“就是湖州府长兴县那个吴县丞。”
“哦,是他啊。”华仲亨恍然。这案子牵扯不小,他虽然没参与审理,但也基本了解。
便对赵昊解释道:
“这事儿得从前年说起,浙江巡抚刘中丞在全省推行‘里递征粮政策’……简单说,就是由地方上的里长甲长兼任粮长,为朝廷征粮。但这法子说实话并不高明。因为会造成征粮的混乱,而且可能会侵害到小户,所以在地方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赵守正眼前一亮,心说这个我上课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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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海瑞和张知县的说法大相径庭,但两人都承认‘税赋’和‘刑名’乃一县政务重中之重。
昨天海瑞更是跟他仔细分说过,当前征粮制度的极度不合理——税粮并非由官府直接征解,而是官府按征收粮额分为若干粮区。并由每区纳粮最多的大户,轮流担任粮长,负责粮食的征收和解运。
国初时,这是个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的好差事,因此大户们争着抢着充任粮长。但后来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田亩归于可以免税的官绅名下。
结果税赋就全压在剩下那些自耕农身上。老实的农民耕一份田要交两倍的税,哪能承受的了?要么就有样学样,投身缙绅之家为奴,要么就举家逃亡当起流民……
结果交税的人越来越少,但朝廷仍按原有的标准向粮长征粮——结果大户们非但没了赚头,反而得倒贴钱,补上粮税的缺口。
大户们怎么会吃这个亏呢?便使出各种法子,纷纷逃避担任粮长。
里递征粮政策就是在他们的游说下推出的——改为由里长甲长兼任粮长,本质上就是大户嫁祸小户的甩锅行为。
因为没几个大财主会担任费力不讨好的里甲长的……而那些里长、甲长生活并不富裕,被迫当了粮长就会倾家荡产。
但这些里长甲长又在乡间村里素有威望,强行甩锅到他们头上,肯定要引起反弹的。到时候乡里大乱,一粒粮食也收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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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长兴知县归有光带头反对这项政策,一时间二十几个知县纷纷响应。刘中丞性格强硬,不为所动,严令强推‘里递征粮’,结果不出所料,嘉靖四十五年的浙江税粮,只收上来一半……”
“刘中丞大为光火,便严令按察司和分守道调查领头的归有光。但因为民意汹汹,百姓冲击巡抚衙门,最后只是把归知县调离了事。”华仲亨顿一顿道:
“但带着百姓闹事的吴县丞,却以煽动民变的罪名,被抓进了大牢。浙江按察司担心又引出什么乱子,便援引律条,将他解送到了刑部。”
“那这案子,现在进行到哪一步?”赵昊轻声问道。
“没动静呢。”华仲亨苦笑一声道:“这件事上过廷议,刘中丞也很快也被调离了。他那‘里递征粮政策’自然也就作废了。听说归有光一直在为吴县丞喊冤,并筑土室一间,整日躲在其中,说要陪他一起坐牢……”
“部里是判也不是、放也不是,结果这个烫手的山芋就一直搁在这里。估计是想等等凉了再说吧。”华仲亨说着忽然笑道:“其实这都快两年了,早就凉透了。”
他太清楚南京刑部玩忽职守的操行了,估计负责审案的官员,八成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这倒是个机会。”赵昊轻声说一句道:“看看能不能顺道帮他一把。”
“不错。”华仲亨在部里多年,当然懂赵昊的意思。
只是他有些奇怪,难道科学还教官场的门门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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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便走到徐文明跟前,笑问道:“我要是把那写书也弄出去,你跟不跟?”
“那肯定要跟的。”徐渭笑道:“不然我上哪去看下一章去?”
“好,你等着。”赵昊自信的笑道:“本公子今天要两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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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刑部正衙,三堂内摆着百多盆花花草草。
何止是两开花?开了十几种花呢。
还在堂后的过道上建了个鸽舍,每天从早到晚咕咕咕不停。
这两样都是朱部堂的心爱之物。
据说是因为刑部过去杀人太多,血光之气太重,所以朱部堂要养这两种平和之物,冲冲自己衙门的煞气,以免影响官运。
别说,那些花花草草搬到刑部来之后,长得都格外茂盛,害的朱部堂整天蹲在花丛里修修剪剪。与那吏部的鸟侍郎并称为‘莳花尚书、遛鸟侍郎’。
华郎中进来时,果然见朱部堂拿着个剪子,在对付一株‘金边六月雪’。
但跟玩起鸟来物我两忘的鸟侍郎不同,朱部堂其实是闲的难受。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引起他的注意。
“华郎中有事?”
“是,部堂。”华仲亨便立在他身后,捧起地上的瓷碟,接着朱部堂剪下的枝叶。
“来接徐渭监外治疗的人到了。”
“那位赵状元?”朱部堂端详着颇有苍松之姿的‘六月雪’,玩味笑道:“没想到元辅会拜托他,代为照顾徐文长。”
李春芳和徐渭那段主宾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所有人都以为,是当朝首辅上位之后,念旧顺手解救了徐渭。
没人能想到,其实首辅才是受人之托的那个。
“是啊。”华仲亨点点头,他能听出部堂的言外之意……
赵家父子是倒徐的急先锋,李春芳却拜托他们照顾徐渭,可见双方关系匪浅。
甚至现任首辅大人就是赵家父子一系列所作所为的幕后主使。
这样一想,原本一团和气的甘草国老,瞬间就黑化了不少呢。
果然是能当上大学士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远在北京的李首辅,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本相没有,本相还是小甜甜……
~~
“但是徐文长不肯跟着走。”只听华郎中轻声禀报道。
“坐牢还上瘾啊。”朱部堂两眼一瞪道:“找两个人,把他抬出去就是。”
‘这……’华郎中心说,大佬,没这么聊天的。便苦笑道:“这人有脑疾,受不得刺激。咱们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你的意思是?”
“下官询问他为何不愿出狱,他说因为吴承恩没写完《西游记》……”华仲亨强忍着笑意,将了解到的情况讲给部堂。
“扯卵蛋!”朱部堂听完,瞥一眼华仲亨,把剪子丢到瓷盘中。“当这是菜市场吗,还讨价还价?让他立即滚蛋!”
“部堂容禀,下官的意思是,这是个解决麻烦的好机会。”华仲亨轻声道:“部堂,那个吴承恩来了一年半,可还没过堂呢。”
“唔……”朱部堂明白他的意思了,捏着胡子寻思片刻。“你的意思是?”
“一个鸟也是抓,两个鸟也是养,不如把两个麻烦一起丢出去,让赵状元在昆山看着这俩货就是。”华仲亨便献策道:“这样一来,浙江老百姓应该就能消停了,归有光也可以从土室里出来,好好上班了。”
“至于浙江臬司那边……他们没脸叫这个真儿。他们要审可以啊,把人提走就是。”华仲亨又两手一摊道:“等到他们周臬台明年调任,谁还管这事儿啊?”
“唔。”朱部堂捏着下巴寻思片刻,这法子确实妙哉。
当初浙江臬司是以‘自身乃利害方之一’,需要回避为由,将吴承恩踢到南京来的。
但当初浙省强推‘里递征粮’本身就是错误的,朝廷也将当初主事的刘中丞,以及浙江巡按、分守道等官员纷纷调离,已经说明了北京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南京刑部自然不愿再当这个坏人。
又得不着好处,却惹一身骚,这种傻事儿谁干?
只是那吴承恩的罪名可大可小,朱部堂正在仕途关键期,唯恐被对手借题发挥,影响了自己进步。
他还指望着下一步能调进京里,由虚假的尚书变成真实的尚书呢。
此案才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开审。
可把人一直关在牢里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不小心瘐死了。浙江老百姓,还有归有光那个老神经,不得跟他拼命?
所以还是让姓吴也取保候审、异地监视居住的好,放出去了死活都是县里的事儿了,跟刑部没关系。
如果将来风声有变,随时抓回来再审就是了。
而且这番操作也完全合法——
《大明律》之《故禁故勘平人》条目中规定,‘有罪则有招,无罪则无招,即无罪而不先省发保候,是为无招误禁。’
当然,也就别计较之前一年半是怎么回事儿了。
对了,徐渭保外就医也是完全合法的。
按照《大明律》之《狱囚衣粮》条目规定,在狱中囚禁的犯人因为患重病‘应保管出外’,待痊愈再行收监……
当然,这一条弄不好就会被滥用,所以审批权被上收到了刑部。
可这里就是刑部啊。虽然是南京的刑部,也一样批准管辖的犯人保外就医的。
~~
朱部堂斟酌一番,终于心动点头。只是有些吃不准道:“人家愿意再多个麻烦吗?”
毕竟是首辅大人的关系,还得考虑下人家的感受。
“应该没问题,再说他们也没得挑。”华仲亨煞有介事道:“元辅让他们接徐文长,徐文长非要和吴承恩一起。那就要么就全带走,要么一个别带。”
“不错,就是这个理。”朱部堂闻言满意的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大案。“老夫给你写个条子,今天就把这事儿办得了,省得夜长梦多。”
“遵命。”华仲亨恭恭敬敬的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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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昊没奢望一天就能把事儿办成。心说华二公子能给打听个准信就谢天谢了。
谁知华郎中去而复返时,手中已经多了张加盖刑部大印以及尚书印签的取保文书。
华仲亨朝赵昊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经问赵守正道:“我们部堂的意思是,徐渭有脑疾,吴承恩是他的药。要么两个都取保,要么一个也不许带走。请问赵知县如何选择?”
“这还用说。”赵守正登时心花怒放道:“当然是都带走了!”
赵二爷虽然不知道什么《西游记》,但吴承恩可是多年的老县丞。
对此时的赵二爷来说,那就是无价之宝啊!
“那就在这上头签字画押吧。”华仲亨公事公办道:“画押之后,此二人便归昆山县看管。不许他们离开县境,不许他们作奸犯科,若有差池,唯你县是问。”
“好说好说。”赵守正点头连连,毫不犹豫的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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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父子拿着办好的取保文书,兴冲冲赶回大牢接人。
这下徐渭没话说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其实这屋里的家伙什儿着实不少呢。但徐文长看到赵公子眼都不眨,随手拍出一千两银子,就知道有狗大户包养自己了。
老子要出去享受锦衣玉食了,哪还会把这些破烂放在眼里?
天下第一军师,除了脾气怪之外,还有个毛病就是特别的费钞……
但好巧不巧,赵公子特别的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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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让徐文长没想到的是,出手阔绰的赵公子却命人搜遍全屋,将他练习作画的草纸、胡乱写字的册子,疯言疯语的文章,乃至贴在墙上的诗句也全都小心揭下来……这么说吧,但凡有他墨迹的纸片,统统都要带走。
徐渭不禁心中一动,用眼神询问赵昊,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我的疯言疯语再生事端吗?
赵昊点点头,心说这些玩意放上百十年都是钱啊。浪费了太可惜了。
你以为你会血赚,但本公子赚的比你还多的多的多……
徐渭暗叹,这位公子实在太谨慎了。
然后赵昊又去隔壁监室打秋风。
且不说吴承恩本身也是诗人书画家,单说那西游记的原初手稿,就比徐文长那些敷衍之作值钱多了。
谁知进去一看,老吴仍然枯坐桌前,咬着笔杆苦思冥想,没有一丝要离开的意思。
“射阳先生,该收拾收拾离开了。”赵昊摆手示意方文退下,笑眯眯走到桌旁。
“不出去。”得,那位刚哄好,这位又犯病了。
“为什么呢?”赵公子眨眨眼问道。要爱护一位正在连载中的作家。
“跟姓徐的隔着道栅栏,都能被他活活烦死。”吴承恩叹口气道:“要是出去了,他还不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老夫往下写?”
“不会的。”跟着进来的徐渭摇摇头,正色道:“老子喜欢用鞭子。”
“你看看这个疯子,我还是留在牢里更安全。”吴承恩以笔为剑指着徐渭。
“你把下一章写出来,我不就不烦你了。”徐渭叫起撞天屈道:“看上一章时老子还穿棉裤呢,现在光着腚都不嫌冷。还没看到你下一章。天底下有我这么耐心的读者吗?”
“但是你挑剔啊。”吴承恩一脸狰狞的瞪着徐胖子,咆哮道:“这一章让我改了十八遍,还他妈不满意!”
“瞧瞧这态度。”徐渭皱着脸朝赵昊直呲牙道:“写的不好还不让人说了。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四十三回大失水准?红孩儿那么精彩的桥段,紧接着来一段淡出鸟的黑水河,你水字数呢?”
“还能一直高潮不断吗?不知道要过渡一下?!”吴承恩怒道。
“不能。”徐渭嘴唇一碰,蹦出俩字。
“来,你写!”吴承恩猛地把毛笔递向徐渭。
“我写就我写!”徐渭伸手要接笔,然而老吴却反手将他一把推开!
“想得美!”
“你看这个人,虚伪。”徐渭气呼呼的把手一挥。
“好了好了。”见这两位要掐起来,赵昊赶紧拉开两人,笑着调解道:“二位的问题我算是听明白了。青藤先生呢,是因为看不到满意的新章节急的。”
“不错。”徐渭点下头。
“射阳先生呢,是因为写不出来满意的章节着急。”
“嗯。”吴承恩点点头。
“这么说,只要把新章节攒出来,你俩的问题不都解决了?”赵昊又鬼魅的一笑,教四大名著作者写,本公子简直要牛伯夷上天了!
“然后就可以跟我走了吧?”
“不用写出来,你能帮我想个思路,老夫就跟你走。”吴承恩淡淡道。
赵昊一想也是,人家写的是名著,一个月能写一章就已经是极好的了。
“别说大话,你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吗?”徐渭不服了。“老子帮他想了十几个桥段,这厮一个都瞧不上。”
“刚才抽空翻了翻。”赵昊忙谦虚笑笑,心说信不信我能连后面章节,都能一气给你默写出来。“正好有点灵感,说出来射阳先生听听,合用不合用,全当解闷了呗。”
“成,你说。”吴承恩点点头,礼貌又傲慢。他在牢里消息闭塞,并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何方神圣。
“我也是写过的。”赵昊开场先吹了个牛,然后一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模样道:“对应付卡文有充分的经验。”
“是么,原来是同行啊。”吴承恩还是很尊重同行的,放下笔朝赵昊拱了拱手。“失敬失敬。”
“那你是怎么对付卡文的?”徐渭插嘴问道。
“很简单,寻找冲突、制造冲突。”赵昊沉声道。
“这我当然知道了。”吴承恩苦笑指着满桌子涂成墨团的废纸道:“这些都是冲突,可惜没有这厮看得上的。”
“你这么烦他,为什么还理会他的看法?”赵昊奇怪问道。
“这厮写戏不怎么样,评戏的能耐还是很强的。”吴承恩不好意思的笑笑。
赵昊懂了,相爱相杀嘛。便接着道:“我有三样制造矛盾的法宝,说出来供先生参考。一曰仇恨,二曰利益之争,三曰误会。这三样又能随机组合成另外四种方法。剧情万变不离其宗。”
“仇恨……”吴承恩略一沉吟道:“红孩儿这段就是这个方法。利益之争,这个取经路上还真没用过。”
“对吧。”赵昊便笑眯眯道:“有利益之争就有派系,有派系就好写多了。比如安排个比试啥的,一下就能水出好几章呢……”
“嗯。”吴承恩缓缓点头,感觉有门儿。
徐渭也刮目相看道:“你小子,老手了,这一说就靠谱!到底写了什么书,回头给我看看!”
赵昊淡淡一笑道:“《数学》三册、《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物理学》两册,目前值得一提的就这些……”
“听着就很没意思的样子……”徐文长咂咂嘴。
“啊哈,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忽然,吴承恩的激动的蹦了起来,一把攥住赵昊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多谢多谢!有了公子,老夫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卡文了!”
赵昊心说那是自然,本公子甚至还可以帮你写呢……
ps.昨天家里不消停,我也跟老吴一样卡文了……第三章还差几百字,等等哈。
刑部大牢中。
在赵公子的启发下,吴承恩终于有了灵感,兴奋的对徐文长嚷嚷道:“我宣布,取经路上目前最棒的情节,即将诞生了!”
“是吗是吗?”徐渭登时激动坏了,忙催促道:“那你快写啊!”
“急什么,等我构思一阵子再说。以为都像你啊,张口就来,提笔就写!”吴承恩白一眼徐文长,又亲热的拉着赵昊的手道:
“快,公子请坐,咱们接着聊聊后头的情节呗。”
“嘿,可算抓到救命稻草了。”徐渭撇撇嘴,却也期待的看向赵昊。
“本公子倒是很想跟先生畅聊一番,足慰平生啊!”赵公子却拿起乔来了。“但是没时间了,我们马上就要去昆山了。”
“昆山?归有光和郑若曾家不都在那儿么?”徐渭眼前一亮。
“是啊公子,我们陪你去昆山就是了。”吴承恩已经打定主意,要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赵昊身上,不写完《西游记》绝不放开他。
对一位长篇连载的作家来说,便如在茫茫大海深夜孤行。有一盏可以指路的明灯,是多么幸福,多么奢侈啊……
“哎呀,到了昆山也不行。”可惜那盏明灯是付费的,只见赵公子愁眉苦脸道:“家父才刚出仕,就直接为一方父母,我这心里愁的呦,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去想东想西。”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个简单极了!”吴承恩立马大包大揽道:“老夫给知县当过十年幕僚,还当过好些年县丞,对衙门里那点事儿一清二楚,我来帮你爹搞掂,用不着你发愁!”
“那可不行,”徐渭一听急了。“那你哪还有时间写字啊!”
“这不简单吗?”便见赵公子笑眯眯道:“你帮他赶紧干完每天的差事,剩下的时间让他写书给你看。”
“想得美!”徐渭翻翻白眼道:“县里那点破事儿,也配老子出马?”
“这样本公子也有心情,帮着射阳先生出谋划策了。”赵昊却不理徐渭,自顾自对吴承恩说道。
“好,就这么定了!”吴承恩觉得,这样安排很妥啊。便对徐文长冷笑道:“你不帮忙,就别指望再看一个字!”
“别,别,我帮忙还不成……”徐渭登时无奈叹气。唉,当个书迷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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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费尽口舌,才把一高一胖两个老头……好吧,徐渭是小老头,从刑部大牢里请了出去。
等他们办完所有手续,出来太平门时,衙门都已经快下班了。
当然,这也跟衙门下班太早有关系。
通常未时一过,南京城的官员们就拎着鸟笼子、牵着狗,或是优哉游哉回家,或是急匆匆赶往各处耍乐去了。
赵昊本打算带着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直接回家,让仆人给好生洗刷梳理一番的。
谁知徐渭却提出,要去瓮堂泡澡。
赵二爷欣然同意,竖起大拇指笑道:“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老南京人了。”
吴承恩也颇为意动,泡澡除了能泡出灰来,还能泡出灵感。
赵公子对跟一群大老爷光屁股进澡堂子这种事儿,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不符合本公子的身份啊。
但是徐渭非拉着他一起,说白天吃亏了,非得看回来不可。
赵昊无可奈何,只好在赵守正的带领下,跟俩老头赶往聚宝门外的瓮堂。
瓮堂就在大报恩寺旁边。
当年成祖皇帝为纪念生母碽妃的养育之恩,让郑和亲自监理,兴建大报恩寺。
建成后,外国使臣、达官贵人都要到这里来朝拜。朝拜前,要先在这里洗澡净身,所以这里曾是大明朝最高级的澡堂子。
虽然如今早已迁都北京,进大报恩寺前也没了规矩。但瓮堂依然是南京城最顶级的澡堂子,深受勋贵官员的喜爱。
老爷们经常在里头一待就是一天,完全把泡澡当成了生活。
黄昏时,众人来到瓮堂。看到不远处熠熠生辉的琉璃塔,赵昊一拍脑袋道:“哎呀,险些忘了,今日还与雪浪法师有约呢。”
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还说自己坦诚,却不敢坦诚相见。”徐渭撇撇嘴。
“不管他,咱们去泡。”赵二爷便拉着徐渭和吴承恩往澡堂走。“年轻人哪知道泡澡的妙处?”
“那倒是。”徐渭一甩满头长发,走进了如两个贴满瓷砖的蒙古包似的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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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赵昊还真跟雪浪有约。
准确的说,是雪浪约他务必来相国寺一趟,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不来的话就会带人吹着唢呐上门请他。
听说他前来赴约,可把雪浪高兴坏了,命小沙弥赶紧大开寺门,以最高的礼遇迎接赵公子的到来。
看着两扇朱漆的大门缓缓敞开,几十名披着袈裟的僧人,手持着钵儿磬儿,净瓶木鱼,分两队列队出迎时,赵公子简直要惊呆了。
“你这是要闹哪样啊?”赵昊尴尬的看着披斑斓袈裟,头戴僧伽帽、手持紫金法杖出迎的雪浪。
“全赖赵施主襄助,大报恩寺方能重修殿堂庙宇。”雪浪却正色道:“知恩不图报,枉为沙门人。这是本寺上下的一点心意,再次多谢赵施主了!”
梵音大作声中,雪浪向赵公子郑重行一礼,然后领着他往寺内走去。
和下面僧人拉开距离后,雪浪方小声邀功道:“爽不?一般总督、国公来才有这待遇。”
“我谢谢你啊。”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下着个雨,你真能折腾。”
“这也是一种修行。”雪浪一脸虔诚的说道。
要是让那两个给他打伞的小沙弥离开,这话可能更有说服力。
说完,他便淡淡一笑道:“再说小僧马上就离开了,不好好折腾一下,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功劳?”
“咦,你不是当主持了吗?”赵昊奇怪问道。
当初雪浪挟筹到五万两银子的功劳,一举成为大报恩寺扛把子,这还不到一年呢。
“当主持俗务庞杂,太牵扯修行了。”雪浪先正色答一句,然后小声道:“过过瘾得了。”
“那倒是。”赵昊深以为然,为了这大明皇家寺院的名誉,也不该让这花和尚继续当主持了。
“那你要去哪?”
“昆山慧聚寺。”
.第三更,下一更中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