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报里,江雪迎告诉赵昊,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江南集团业已贷出了五百万两的头寸,供恒通记清算所用……
那借给恒通记的五百万两,正是来自之前十天里,从恒通记吸收过来的存银。
由于双方约定的日息高达1%,每拖一天都会产生高达五万两的利息!
所以恒通记十分着急还钱。他们甚至想将交割地点改在瓜洲,让江南集团派保安队过江,直接接收恒通记滞留那里的银船。
江南集团自然抽不出人手,表示相信恒通记的信用,不用着急还钱。若实在困难,晚上个把月也不要紧。
反正恒通记几百号人还在江南的衙门里关着呢,光抄家也能抄出五百万两来,不怕他们赖账。
恒通记要是信了这鬼话,光掏利息就能破产。只好重金贿赂操江都御史衙门,求他们赶紧放行,好把五百万两银子运到苏州,偿还给江南银行。
不过这一来二去,耽误个十天二十天是肯定的,恒通记这一百万两的利息怕是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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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庄。
赵昊看着密报哑然失笑。
也不知这是雪迎妹子的主意,还是孤蛋画家的恶趣味。这种让人死不了活不成,不至于绝望又看不到希望的折磨法,实在太变态了。
唔,看来一定是徐渭的手笔。我的妹妹那么可爱,才没有那么变态呢!
此时,远在昆山的胖画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这阵子都没去过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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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第一张密报时,赵昊还有些同情那宋大掌柜。觉得这是个能人,可惜遇到了开挂的自己。
但当他翻到第二章奏报时,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那宋啸鸣立刻抓起来炮决!
这份奏报是金科和王如龙联名发来的,除了汇报遭遇倭寇袭击之外,还附上了简要的审讯结果。
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恒通记就是这次袭击事件的幕后主使了!
“真是丧心病狂,毫无底线!”赵昊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跳脚骂道:“居然里通外国,勾结倭寇,实在是罪该万死!”
虽然勾结倭寇的是那朴成性,但主谋担全责,没有一点问题。
“脚,当心脚!”巧巧赶紧拦住他,以免这毛手毛脚的家伙,再碰到受伤的脚趾头。
赵昊发作了好一会儿,才气哼哼的接过马秘书奉上的菊花茶。
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端着茶碗的双手都有些发抖。
其实赵公子也没料到,对方会下手这么凶残,居然连朝鲜水师、三岛倭寇都搬出来了。
自己还费尽心思怕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却只想让自己死了!
在赵昊看来,自己明明没把对方往死里逼,他们向自己出招是肯定的,但不至于下死手吧?
这次实在太悬了!
若非自己的海上保安队,继承了戚家军的血脉,有戚家军的将军和老兵做骨干,拥有远超寻常军队的战斗力。
若非十艘乌尾船及时到位,还配套了足够的火炮。
若非倭寇虽然人多船多,但严重缺乏火力。
自己和江南集团这次都会吃大亏的!
那样且不说人员伤亡,哪怕只损失一船粮食,都一定会被反对海运的那帮人抓住把柄,疯狂攻击的。
要是损失的多了,甚至会让整个漕粮海运的计划泡汤,连带着海贸也没了指望……
如果出现这种局面,自己振兴江南的方略都会遭到沉重的打击,甚至有可能导致整个规划破产,江南集团崩溃的!
之前早就说过,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承受不起严重失败的。只有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断的高歌猛进,才能镇服住那些豪势之家,让江南集团保持团结。才能让朝廷和各大利益团体,不愿与江南集团为敌。
就这么说吧,要是马罗岛海战失利了,自己就算跟高拱约法三章,也会失去约束力的。
而自己的光环一旦破灭,再想东山再起,都将千难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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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恶形恶相的对着东南方向道:“给我等着,本公子要把你们全都送去爪哇开荒!”
不过这事儿还得往后放,眼下海上保安队那边,还有一堆事儿等着自己做决定呢。
俘虏的镇信、小朴、金熙善,还有那几百倭寇怎么处理?耽罗岛的大朴要不要抓?平户藩该惩戒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不是金科和王如龙能做决定的。赵昊对保安队的指导思想是,在战术层面充分授权,在战略层面严格控制。既不干涉保安队的作战安排,又绝对不允许保安队擅自行事。
所以眼下,海上保安队还在成山头外海漂着,等待赵公子的决策呢。
但事关重大,赵昊对海上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一时间如何能决断?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耽罗岛,看看具体情形再做决定。
这下,他在高家庄再也待不住了,便跟爷爷商量着要走人。
赵立本是一天也不愿在这里呆的,一听孙儿的意思,连忙举双手双脚表示同意,甚至准当天
就撤。
赵昊这个汗啊,就算着急,也不能说走咱就走啊。怎么也得告个辞,把别后的事情安排妥当
啊。
“那你去安排吧。”赵立本脸上敷着面膜,懒散的躺在罗汉床上,他才懒得跟姓高的敷衍呢。
面膜自古有之,武则天能五六十岁仍面部肌肤细腻,青春容颜常驻,就离不开常用‘益母草泽面方’敷面的效果。
老爷子用的是叶氏从李时珍那里讨要来的‘美白去皱面方’,以天然矿泥和数种美白原料调制而成。原本叶氏是为了帮他治晒伤的,谁知老爷子一用还上瘾了。每天都敷一次,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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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放飞自我的爷爷,赵昊只好自己去找高家人辞行。
不过他先找的是高捷,而不是高老三。
演武场上,高捷正举着大关刀,驱赶邵芳和他女婿,一起拉着个石碾子在院子里转。
饶是翁婿俩都是练家子,也累得浑身大汗,直吐舌头。
“兄弟,你怎么来了?”邵芳一见赵昊,像见到救星一样,打起招呼来。
高捷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赵昊赶紧夸张的一瘸一拐起来。
“好,轻伤不下火线!”今天高捷倒是记得他告假那茬了,赞许的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竹椅道:“坐下吧。”
“多谢中丞。”赵昊不禁感动,中丞虽然治军严厉,但也爱兵如子啊。
谁知他刚坐下,高捷就用关刀挑起石锁丢过来。“坐着一样练,可以练上肢。”
得亏高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石锁,不然这要是砸上,赵公子怕得当场壮烈了。
现在就连高武都觉得,公子决定早点告辞,实在太英明了。
赵昊心有余悸的看那石锁一眼,重新起身朝高捷一抱拳道:“末将是来向中丞辞行的?”
“休想,老夫麾下从没有逃兵!”高捷瞪大了眼,手里的大关刀寒光一闪。“因为逃兵都被我斩了!”
“中丞误会了!”赵昊忙心惊胆战的解释道:“末将是接到调令,奉命到海上剿倭。”
“哦,这样啊。”高捷这才收刀,捋着胡须道:“陆上的倭寇都杀光了吗?已经开始转战海上了?”
“正是如此。”赵昊点点头道:“这次我们发现了倭寇的老巢,正要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唔呀呀!”高捷把刀一横,激动的胡子直翘道:“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老夫与你同去!”
“主帅岂能轻离大营?还是中丞坐镇中军,待末将探明军情后,再请中丞出马不迟!”
“唉,不可不可,老夫心意已决。”高捷却断然道:“这抗倭最后一役,老夫一刻也不愿缺席!”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说完他便对邵大侠道:“老夫任命你为大营留守,我走之后训练不可松懈,日夜击刁斗,切不可让倭寇偷了大营!”
“请中丞放心去吧!”邵芳如蒙大赦,两腿一并道:“末将保证营在人在,营不在人还在!”
“唔,很好,解散吧。”高捷丝毫没听出不妥,满意的点点头,扛着大刀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邵芳脱掉身上的褂子,一边哗啦啦拧水,一边小声笑道:“行啊兄弟,一下就挠到中丞的痒处了。”
赵昊摊摊手,也不好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便跟邵芳说起要提前辞别来。
“是徐州的事吗?”邵大侠消息果然灵敏,人在乡下依然眼观六路。
赵昊竖起大拇指,他就喜欢跟脑补达人说话,忒省劲儿。
“没想到我这一走就乱了套,必须赶紧去处理处理了。”赵公子叹口气道。至于海上保安队全歼倭寇这茬,过于耸人听闻,自然不能泄密。
“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邵芳豪爽道:“哥哥我跟那宋大掌柜也算有几分交情,当然这么大的事情……”
说着他颇有自知之明的笑笑道:“他怕是不能给我这个面子。不过不要紧,等高阁老复出后,他就不给也得给了。”
“是啊,得赶紧帮高阁老复位,好震慑宵小。”赵昊便对邵芳笑道:“老哥也赶紧去京师,替阁老奔走吧。让高阁老早点复出,我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毕竟像高拱这样的五星嘲讽强者,只要放出来就能把所有火力都吸引过去。队友的日子自然就好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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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赵昊闻言险些被门槛绊倒,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那种穷地方干什么?和尚不都是哪里有钱往哪跑吗?”
“宇宙万法、有为无为。色心缘起时,互相依持,相即相入,圆融无碍。”
雪浪法师便宝相庄严的宣一声佛号,然后笑道:“再说只要有赵施主在,还用发愁钱吗?”
“呵呵……”赵昊忽然有一种被盯上的感觉,生怕下一刻这和尚会向自己募捐。
本公子身为科学门主,不科学的事情不做,是一文钱都不会捐的。
其实主要还是看回报率的……
但人家雪浪这会儿根本没打算跟他募捐。没道理为了公家的事情,消耗私人的情分嘛。
法师便带着赵昊进了罗汉堂。
罗汉堂中,五百金身罗汉姿态各异列于横台之上,一个个碧灵碧灵、栩栩如生。
就连赵公子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真他妈有钱……
雪浪将他领到最里面一排,双手合十,膜拜一尊明显比其它塑像更加金光闪闪的罗汉道:“赵施主请细看。”
“……”赵昊见那罗汉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个揪揪,面带微笑,佩带耳环、项圈等饰物,双手在胸前托了个聚宝盆,双足并立在莲花座上。
只是这小模样,怎么这么像本公子呢?
“赵施主还满意吗?”雪浪便邀功笑道。
“呵呵,好巧……”赵昊指指自己,又指指那个罗汉。心说这募捐套路还是蛮新颖的。
“咦,赵公子难道忘了吗?”雪浪闻言受伤道:“这是小僧许给你的金身罗汉啊?”
“哦,哦……”赵公子恍然的拍了拍额头。
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儿。哎,本公子这记性,真是一言难尽啊……
“以为你说笑呢,没想到来真的。”赵公子忙干笑两声,掩饰过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雪浪双手合十。
“可你是华严宗……”
“赵公子金身的原型,乃我《华严经》上的善财童子。”雪浪仿佛没听到他的吐槽,还在自顾自道:
“童子自最初受胎到出生的十月之内,于其家宅之中,每日陆续有七大宝藏从地下涌出,并渐次普出七宝楼阁,楼阁里面自然生长出五百宝器,每个宝器里面又盛满众宝,所以为其取名为善财。善财者、善生财宝也。”
“然而他虔诚向文殊菩萨学习,立定成佛的大愿,以财宝救济众生的苦痛,为佛门建筑无数的寺庙,终于成就菩萨果位。”
赵昊心说,这位也算钞能力证道了。
雪浪便含笑看向赵昊,满脸期许道:
“赵施主,愿你如善财童子一般,学习菩萨的大行,成就菩萨果位……到时候就不用屈居罗汉堂,可以进殿接受更多香火了。”
赵昊便哂笑道:“看来你是又缺钱了。”
“呵呵,赵施主果然是小僧知己啊。”雪浪露出欣慰的笑容道:“不过不是现在,是等到了昆山,听说慧聚寺已年久失修,前年大水又被冲垮了大殿。小僧已经募集到两万两,到时候若是还有缺口,请公子务必慷慨解囊啊……”
赵昊嘴巴微张,感情这和尚是想带资进组……哦不,入庙啊。
“你这样借大报恩寺的香火,去敬慧聚寺的佛,合适吗?”从罗汉堂出来时,赵昊忍不住问道。
“难道慧聚寺供奉的不是佛祖吗?都是佛祖的道场,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雪浪却瞪大眼,一脸理所当然道:“修好慧聚寺,让更多的信徒膜拜佛祖,这是弘扬佛法的大好事啊。”
“呃……”赵昊摸摸下巴,感觉他说的好有道理,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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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堂。
偌大的浴池中氤氲着白雾。
几个浴客只用一块棉巾遮住要害,便躺在白瓷铺就的池沿上打起了呼噜,
赵守正、徐渭、吴承恩三个全都泡在池子里,让烫人的汤水泡得活像三个煮熟的大虾。
徐渭还端着碗打了荷包蛋的白水馄饨,在那里呼噜呼噜痛快开吃。
赵守正则跟吴承恩在聊天。两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张知县和海瑞的两种理念。
吴承恩便笑着对赵守正道:“东家没必要发这种愁。后一种要求太高,你头回当官,照搬不现实。以老朽愚见,当先以前一种为主,辅以后一种。待日后明白如何做官了,不妨再践行后一种不迟。”
“日后也别学他。”徐渭摸一把嘴上的汤汁,打个饱嗝搁下瓷碗道:“把自己管那么死,这官当得有什么滋味?还不如回家花天酒地去呢。”
“呵呵……”赵守正心中给徐渭点了个赞。
海瑞那套规矩,他昨晚仔细看过,结果就失眠了……那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虐啊,这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赵二爷,怎么能遭得住?
“那青藤先生以为如何呢?”他便巴望着徐渭。
“行吧,既然咱俩投缘,我就传授你做官的真谛。”徐文长便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为官一任,必须要做一两件醒目的大事!
“琐琐碎碎的小事,做的再多,付出的辛劳再大,到头来都不值得一提。年终上头考核政绩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上报。而值得上报的事又没有,结果每年的考语只能是平平而已,自然擢升无望了。”
“当然,东家有钱有人,升官自不在话下。”徐渭瞥一眼赵守正,轻笑一声道:“但东家肯定也不想让人说,自己是一路靠关系和钱买上去的吧?”
赵守正点点头,心说还好吧,我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所以就要干大事!”徐渭一攥拳道:“等到了昆山我给你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干票大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搅入派系斗争……当然,现在你才是个知县,说这个早了点。”
“一个县而已,随便搞搞就起来了,没必要那么紧张的。”徐渭哗啦一声,从水里站出来,全身水珠子直淌。“小二,搓澡!”
“大爷床上请!”只穿着条犊鼻裈的搓澡工,便扶着赤条条的徐胖子,往搓澡的床上走去。
待他走开,吴承恩笑着摇摇头道:“东家别看他这样,其实十几岁就在衙门给长辈帮忙,不会给你添乱子的。”
“徐文长经天纬地之才,在我这儿小庙里,屈了。”赵守正轻声道:“看你俩吵吵闹闹的,没想到交情还不错。”
“哎,作者和读者,那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吴承恩苦笑一声道:“这二年要不是靠他卖画养活,老朽能住得起小号,还天天酒肉不断?早就去大号里吃糠咽菜去了,更别说写什么《西游记》了。”
“果然是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啊。”赵守正不由感叹道:“到哪天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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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已经跟各部报到完毕,只等着巡抚大人接见之后,就可以去苏州城拜见府里各位大佬了。
正常来讲,拜帖递到巡抚衙门,最快也得五到七天才能轮到召见。
谁知这天一回家,留守的范大同就禀报说,今日巡抚衙门来人,命赵守正明日一早参见。
“本打算洗白白了去秦淮河耍乐,这下没空去了。”徐渭闻言遗憾叹息:“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
道理很简单,这次刚刚上了拜帖一天就召见。显然是巡抚大人越过了其他求见者提前见他。
大家非亲非故,堂堂应天巡抚也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自然是有急事吩咐去办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乎可以断言说,是因为汛情恶化了。
“今晚别睡了。”徐渭便对赵守正道:“好生准备准备,明天是场大考。听说现在的巡抚是林润,那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半分含糊的人!”
“啊,这么可怕?”赵守正倒吸口冷气。
“东家,徐文长没有危言耸听。”吴承恩也从旁劝说道:“林中丞跟一般的封疆大吏不同,这是个狠角色啊。当年严世蕃、鄢懋卿、罗龙文……一半的严党都栽在他手里。而且他深谙政务,机敏过人,不好生准备,他真能摘了你的官帽子,让你不用去上任了。”
“那请二位帮帮忙,”赵昊便正色道:“跟家父提前练习一下吧。
“责无旁贷。”吴承恩对他的明灯有求必应。
徐渭也只好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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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依然阴雨不停。
赵守正穿戴整齐,坐轿子来到西长安街上的应天巡抚衙门。
衙门前的大坪上,一面三四丈高的带斗蓝色大旗,上书一行金色大字:
‘钦命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
应天巡抚可不止管辖应天府一地,苏松常镇等江南九府军政皆在其管辖范围之内,是以也称‘江南巡抚’。
其辖区乃大明最富庶繁华一带,赋税占天下三分之一,故而应天巡抚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抚’。
巡抚大门八字墙前,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
紧闭的栅门后,十六名挎刀的巡抚亲卫戴着斗笠、穿着雨披,在大雨中纹丝不动。
赵守正早早就下了轿子,让方文赶紧去通禀,他自己打着伞跟在后头。
两人又在雨里等了盏茶功夫,才有门子出来,让亲卫打开栅门,放赵守正进来。
赵守正赶紧目不斜视,跟着门子沿着回廊,穿过大堂、二堂和三堂,来到巡抚大人的签押房外。
签押房外间的长随进去禀报一声,不一会儿就让赵守正进去。
赵二爷进去签押房,不敢到处乱看,赶紧向巡抚大人施以大礼。
“赵知县免礼。”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请坐吧。”
赵守正赶忙谢过巡抚大人,在贴着墙的官帽椅上搁下半拉屁股,然后正襟危坐。
这才敢看那年轻的过分的巡抚一眼。
我去,真帅啊……
赵二爷自问卖相还算不错,细皮嫩肉、浓眉大眼,鼻子嘴巴也很好看,而且还不显老。
可跟这位身穿正三品官袍的巡抚大人一比,便顿时相形见绌、黯淡无光了。
这位巡抚大人简直就是人样子啊——只见他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丰神如玉,俊逸不凡。
赵二爷脑海中兀然蹦出两句诗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若非鬓角有些斑白,说这位巡抚大人二十七八岁也没人怀疑。
但也正是那两抹斑白,给了他封疆大吏的威严气度,让人不敢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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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姓林名润字若雨的巡抚大人,也确实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八岁。
林润只比赵守正两岁,人家都已经当上江南巡抚了,赵二爷才刚中进士……而且是靠开挂才中的。
‘人和人的差距之大,咋就这么大呢?“’赵二爷自惭形秽的暗暗想道。
“赵知县应该已经想到,本院为何要提前见你吧?”这时,林润开口了,声音也很好听,温和又沉稳,很润。
“是。”赵守正忙答道:“下官妄揣,当因连日降雨,太湖水位一涨再涨,汛情愈发严峻了。”
“不错,今早最新的马报是,太湖南岸的水位已经超过往年两尺了。”林润沉声道:“淀山湖、澄湖的水位也都超过了预警线。”
太湖下游地区既是全国赋税重地,又是水灾最严重的地方。早就形成一套严密监控、迅速传递汛情的手段。
信鸽是最快的传递手段,但连日大雨无法飞鸽传书。只能退而求其次,利用遍布江南的驿递系统,换马不换人,日行六百里禀报汛情!
从苏州发出的汛情,第二天就能送到金陵的巡抚衙门。
赵守正闻言心中一紧。“这么快?听说前天才涨过一尺。”
“不错,水位上涨超乎预期。”林润点点头,沉声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守正知道,来自巡抚大人的考校开始了。忙打起精神回禀道:
“意味着……半个昆山已经泡在水里了。”
“哪半个昆山?”
“吴淞江以南。虽然昆山的地势南高北低,但县境南面的淀山湖、澄湖围垦严重,丧失了调蓄功能,只要一超过警戒水位,就会发生渍涝。”
幸好昨晚抓紧时间抱了下佛脚——徐渭列出了林润可能会问的十六个问题,又和吴承恩帮他一一作答,然后赵二爷死记硬背下来。
“大水漫过湖面,从南往北流淌,直到将南部县境全部淹没,方汇入吴淞江。”此时他照本宣科自然对答如流了。
“这又大大加重了吴淞江的负担——它本来就是太湖流入长江的主干道,又加上南岸的压力,大大增加决堤的风险。”
“更雪上加霜的是,吴淞江下游排水不畅,无法及时泄洪。”赵守正说完抬起头,忧心忡忡的看向巡抚大人道:
“上游压、下游滞,中间挤,这也是为何昆山县年年修堤,却年年决堤的原因了。”
“好!”听了赵二爷这番话,林润那严峻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赞赏的点点头道:“赵知县下过功夫了,比本院想象的要好。”
ps.昨天白天睡觉散步,休息了一下,晚上就码了这两章。不过精神头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大家还会再看到三章的!!
天阴沉沉铅云低垂,雨依然下个不停。
随着水位的不断上升,秦淮河、护城河的排水功能已经基本丧失。
整个巡抚衙门的地面白茫茫一片,水已经过了脚面。
签押房外,十几个军士穿着雨披,用砖头和木板为进出的人们垫出一座涉水的小桥。
签押房建筑在一尺半高的台基上,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担心会进水。
房内,林润对赵守正的回答还算满意,他那严峻的神情终于舒展了一些。
“本打算等到了苏州,再见见你的。没想到今年的汛情多年罕见……原本得等来飓风以后,水位才会涨过两尺的。所以本院也不能死板等风汛到来了,将马上移驻苏州,坐镇前线防汛。”
飓风就是后世的台风。梅雨季叠加台风季,自然会引发严重洪灾,所以每年七到九月台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就近指挥太湖下游地区的扛汛工作。
但像今年这么早就移驻苏州,着实不常见。
“是。”赵守正暗暗心惊,看来情况真的很严峻了。
“每年抗洪,昆山县都是老大难,往常别的县不淹,昆山也会淹。”林润叹气道:“现在汛情又格外严峻,本院更是放心不下。”
说着他看一眼赵守正道:“说实话,本院并不认同南吏部的安排,赵知县虽然有状元之才,但终究没有经验。而抗洪,最需要的恰恰就是经验!”
“是,下官也很错愕。”没想到大老板这样耿直,赵守正不由尴尬。
“但吏部不是布政司,本院也只能看米下锅。”林润俊朗的脸上现出一抹不豫之色,旋即消失无踪道:“但万幸,赵知县并非不通政务的书呆子。”
“下官惭愧,只能多下功夫,竭力不让中丞失望。”赵守正不由暗暗脸红,心说这不多亏有个好儿子,又给我找了俩好帮手吗?
“本院失望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四十万昆山百姓失望。”林润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赵守正。
“后湖黄册上,昆山县的在册人口是二十万。但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四十万……”
“这么多?”赵二爷感觉自己这两天,冷气吸得有点多。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人多力量大,防汛抗洪最需要的就是人手。”林润淡淡道:“但坏处是,拿什么养活这么多张嘴?”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赵守正点点头,刚想背个答案。
林润却没有再考校他的意思,沉声指点道:
“苏松一带种的是两季稻,六月收早稻,七月种晚稻。以往大部分年份,昆山能坚持到七月飓风来临时,才会发生内涝。所以好歹能收一季稻。但今年内涝提前,整个昆南注定全年绝收了。所以一定要守住北面的江堤。这样才能保住昆北的夏收秋种!”
“是,下官记住了。”赵守正忙重重点头。
“一旦江堤失守,整个昆山今年将颗粒无收。老百姓只能全都跑到邻县去打工要饭,非但要加大其它县的负担……往年还好说,今年整个苏松一带防汛形势都很严峻。这种情况下,难保各县会出现排外情绪,吃亏的肯定是你昆山百姓。”
“一旦江堤失守,晚稻也中不了了。逃难的百姓就彻底不会回来了,你昆山县没了人还要个县吗?只能荒在那儿,多少年恢复不了元气。你这个状元固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将是你一生的污点!”
“一旦江堤失守,全县被水泡过,必将瘟疫横行,到时候为保全大局,本院将不得不封锁县境,不许任何人进出昆山。届时动乱横生、满地饿殍,你的辖区将变ChéngRén间地狱,你这个知县能不能撑到拍屁股走人都是问题……”
林润说完,定定看着赵守正,想看看他会不会被吓到。
“下官愿立军令状,誓与昆山共存亡!”谁知赵守正昂首挺胸,慷慨激昂。
因为这都在两位幕友的预料之中……
徐渭告诉赵守正,这种时候想要临阵脱逃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也丁个忧什么的。
但估计赵立本是不会同意的。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还不如把调门扯起来,架子搭起来。扛过去就是英雄好汉,就是实打实的民心政绩!
嗯,今年的年终报告就有的写了……
何况,赵二爷身后还有一个天王级的后援团。
要钱有钱,有人有人,要主意有主意,这要是还不敢硬气一把,那还是效仿赵守业,把自己打成植物人算逑……
~~
见赵守正没有被吓倒,林润十分满意的颔首道:
“好,像个要上战场的样子!记住,保住北堤!保住昆北的夏收秋种!防范疫病!让老百姓有饭吃,不要发生动乱。”
他伸出四根手指,沉声道:“做好这四件事,本院就为你请功,再做主把你调回吴县!”
“恳请中丞能下一道训令,去掉署理,直接将下官调任昆山知县!”赵守正却愈发义正言辞道:“如此方可服众。否则让百姓知道,他们的知县随时可能拍屁股走人,让他们如何相信下官,会与他们生死与共。”
“好,很好!”林润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赵守正在他的形象又拔高了一截。“可以,本院会行文吏部,将此事办妥。”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赵守正面前。
赵二爷赶紧也站起来。
“南直情况特殊,没有省一级的布政司,也就没有藩库,只能指望府里调拨物资。”林润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问道:
“所以本院现在也没法给你什么,只能向你保证两件事。一,本院移驻苏州后,会尽力向昆山倾斜。你到任后尽快拟一张急缺物资的清单,本院来为你筹集。”
“多谢中丞。”赵守正忙恭声道谢。
他知道,林润这样做是要背负压力的。因为上级越级指挥和下级越级汇报其实都是官场大忌,这会引起中层强烈的反弹。
所以林润才要等到移驻苏州,跟苏州知府协调后再行调拨。
但无论如何,这都比到时候他伸着手跟府里乞讨,要容易多了。
而且吴承恩告诉赵二爷,昆山县素来是后娘养的。一旦苏州府各县都受灾,府里的救灾物资根本轮不到昆山……
林润堂堂巡抚管着将近一百个县,能想到昆山,并主动帮昆山难题,实在难能可贵。
“另外,本院可以做主,先蠲免昆山一半的赋税。”只听林润又道:“另外一半嘛,视受灾情况而定。”
“出发吧。本院也会尽快去昆山视察的,希望到时候江堤完好,一切平安。”说完他使劲拍了拍赵守正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殷殷期盼道:“到时本院向你敬酒!”
“遵命!”赵守正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高声领命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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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赵府中乱成了一团。
得知他们要提前出发,赵守业天不亮就起来,指挥着仆人们给弟弟和侄子打点行李。
外头又下着雨,只能在大厅里忙活。
赵昊起床后出来一看,只见十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大厅内外东一箱笼西一挑子,满地尽是散乱的家什。
“大伯,这是要逃难啊?”赵昊笑问道。
“说什么呢这是?”赵守业无奈看他一眼,心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回可不是进京赶考那么简单,这是要搬家啊!你爷俩以后就得以县衙为家了,什么东西不都得准备齐全了?”
“不至于吧,后衙本来就有家具。”赵昊笑道:“先凑合用用,不合用我回头再买就是。”
“买买买,就知道买。”赵守业大摇其头道:“昆山那穷地方能买到啥?”
“离着苏州城那么近,我让人买了运回来就是。”说话间,赵公子发现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对描着金边的檀香木马桶……
他指着一个金边马桶,不由苦笑道:“这就过了吧?”
“你懂什么?过去要换水土的,没个好马桶,你爷俩就等着遭罪吧。”大伯白他一眼道:“有人替你俩操心就知足吧。一边去,别捣乱。”
“我不是捣乱,我是找你有事儿。”赵昊便坐在马桶上试了试,还蛮熨帖的。
“起来,你也是八品官身,别跟个猴儿似的。”赵守业拉起赵昊,问道:“什么事?”
“大伯能请假去趟湖广不?”赵昊问道。
“用不着请假,我半个月不去衙门,也没人发现。”赵守业不解问道:“但是去湖广干啥?”
“帮我请两位名医。”赵昊便沉声道:“万密斋和李时珍。”
“哇……”赵守业精神一振道:“这两位神医啊!”
大明在这个年代名医辈出,医术发达。
在一众名医之中,最有名的就属这两位了,民间素有‘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之说。
说来也巧,两位神医都住在湖广蕲州。蕲州也在长江边,坐船即可直达。
“来去倒是方便,但我能请得动人家吗?而且还是两位。”赵守业想一想,没敢马上应承。
“按我的法子试试看,应该没问题。”赵昊便笑道:“你先去请李时珍,就说听闻他正在编写一套旷古绝今的药书,需要走遍大江南北,网罗天下药材药方。我愿意做他的赞助人,协助他完成这些工作,帮他收集海外的药材医方,日后出版发行更不用他操心。”
“嗯。”赵守业赶紧记下。
“另外,听说他的公子有志科举,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拜在我门下,再不用他为此发愁。”赵昊沉声道:“我唯一的条件是,请他帮忙邀请万密斋老先生,一起到昆山为百姓治疗血吸虫……大肚子病。”
血吸虫病已经困扰水乡地区一千多年。
昆山这种水窝子更是钉螺革生,一直是这种病的重灾区,大量百姓深受其祸。尤其是乡下疫情流行的地区,整村整村的百姓丧失劳动力,以至田园荒废,颗粒无收。这也是昆山穷困潦倒的元凶之一!
“二位神医妙手仁心,必不会坐视百姓生不如死。若能为大明解决这一千古之患,功德无量啊!”赵昊又正色道。
“唔,让你这样一说,人家还真不好推辞了呢。”赵守业点点头,接下差使道:“成,大伯明天送走你们,就直接坐船沿江而上。”
“有劳大伯了。”赵昊拱手笑笑道:“对了,如是请回来二位神医。路过金陵时,务必请他们顺道去一趟海瑞家,为他夫人诊治一番。”
“成。”赵守业又应一声。
“另外。”赵昊指一指里里外外的箱笼道:“明天我们只带必需品,其余的日后再说。”
说着他踢一脚那描金的檀木马桶,哭笑不得道:“老百姓还泡在泥汤里抗洪抢险,县老爷却离开金丝马桶就不拉屎,成何体统!”
“唉,你不早说……”赵守业郁闷的直叹气。
跟大伯正说着话,仆人来禀报说江小姐来了。
赵守业一下就来劲了,把侄子往后宅推去道:“赶紧办正事儿去,别怠慢了人家江小姐。”
“这怎么就成正事儿了?”赵昊哭笑不得。
赵守业心说你爷爷吩咐的事儿,不是正事儿啊?
“这话说的,人家小姑娘家冒着大雨给你跑前跑后,有点良心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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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便见马湘兰正在陪着江雪迎说话。
往日里穿衣偏素净的冷美人,今日的打扮鲜亮了不少,只见她穿着淡粉色的襦裙,外罩轻纱披肩。头上还戴着一朵粉色的芍药花,与身上的裙子遥相呼应,让一向冷淡稳重的雪迎妹子,变得活泼灵动,少女感十足。
真正的美人在夏季才是最美的,淡色的薄裙更衬托出她的肌肤晶莹,凸显了她姣好的身材。
赵昊见状不由一愣,旋即笑道:“妹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江雪迎不由俏面微红,忙用满月型的团扇掩住上翘的嘴角,起身微微一福,声音娇糯道。“哥哥日安。”
马湘兰暗暗偷笑,心说江小姐好生厉害,说不定还真能后来居上呢。
要不要跟县主预警一下呢?还是再等等吧……
马秘书便起身,将座位让给赵昊,然后去给他取刚做好的乌梅冰沙。
“正要让人去知会妹妹,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赵昊微笑对江雪迎道。
“小妹也是听说,淀山湖已经漫溢了,估计伯父也得提前启程了。”江雪迎点点头,谈及正事,她也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还不太习惯,这般娇俏作态,太累。
“是啊,今年抗洪的形势十分严峻。”赵昊点点头道:“还得劳烦妹子继续收买物资。”
“兄长吩咐,小妹敢不从命?”江雪迎忙正色应道,说完轻叹一声道:“但可惜还是说晚了。小妹已经查过仓库,金陵伍记只有不到两千石存粮了。就是到各家收买,也不会有太多收获……下月就该夏收了,大家都已经清了库,等着收新粮了。”
“是我没经验。”赵昊检讨一句。
“兄长休要自责,谁知道伯父会突然改去昆山?”江雪迎忙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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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湘兰端着托盘过来,给赵昊上了消暑解燥的乌梅冰沙,给江雪迎上的却是红豆龟苓膏。
“太冰太凉,不适合你。”马秘书语带双关的对江小姐道。
江雪迎俏面微红,装作只听懂第一层。“姐姐太细心了。”
马湘兰摇摇头,含笑退到一旁,不打扰他们谈正事儿。
“小妹已经分别向苏州扬州杭州等地的伍记下令,让他们尽可能收买粮食和药材,直接发送到昆山去。”
“多谢妹妹。”赵昊忙诚心实意的拱手道谢。
“兄长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江雪迎忙侧过身道:“妹妹跟你学了多少东西?能报答哥哥一二,为昆山百姓尽一份力,实在是太好了。”
“好,太好了。”赵昊高兴坏了。“往后有赚钱的营生,一定忘不了妹子。”
“嗯,小妹会一直跟着兄长……学习的。”江雪迎含羞带俏,柔柔的点点头道:
“那小妹就晚点再启程,尽量帮兄长多搜集一些物资。”
“好的,费心了。”赵昊感激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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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今天家里忙乱,江雪迎又说了会儿话,便谢绝了赵昊留饭,告辞离去了。
送走江雪迎,赵昊让高武将他爹喊来。
高铁匠已经从蔡家巷搬进了府里,就跟高武住一屋,不一会儿便红光满面而来。
将养了一年多,日子又过得富裕舒心,老铁匠整个人都胖了一圈,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公子,你找小老儿?”高铁匠大声问道。
“老伯快坐。”赵昊笑着起身相迎道:“我已经跟工部谈妥了,在苏州建一个火器研究所。这个所隶属于军器局,并且局里会调拨十到二十名工匠给我。”
说着他朝高铁匠笑笑道:“你就是本所的首席工匠了。”
“哎啊,这怎么使得?”高铁匠忙摇摇头道:“老朽其实就会打枪管,这么大的名头咱可当不得。”
“有什么当不得?无品无级就是好听而已。当然,拿得也多些。”赵昊摇头笑道:“一个月给你开五十两可好啊?”
“太多了,太多了……”高老汉连忙摆手道:“光味极鲜的分红,就够我们爷俩吃几辈子了。更别说公子给高武的更多。再拿公子一文钱,那还叫个人吗?”
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公子能让小老儿重新过过打铁的瘾,比什么都强。”
高武嘴唇嗫喏几下,想说啥又说不出口。
“放心,首席工匠是把关的监工,你爹捞不着抡几锤子的。”赵昊和他的高大哥可谓心有灵犀,马上善解人意道。
高武便松了口气,朝赵昊狰狞一笑。
“给你就拿着。再说也是为了让下面的工匠有个盼头。”赵昊笑着向高老汉解释一句。
“老伯还能干几年?等你一退,下一任首席工匠,还不是从他们中间产生?”
“哦。”高老汉明白了。“这就像给驴子前头钓个萝卜,哄着他们好好干活。”
“那不一样,我这萝卜真能吃到。”赵昊哈哈一笑道:“不过你先别着急去县里,就在金陵重新盘个铁匠铺。然后到军器局挑二十个工匠,先不打枪管,给我打抗洪用的锄头、铁锨、大铁钉子之类……这些你比我懂,先开炉打着。回头昆山缺什么,我再开列清单给你。”
“等忙过这一阵,我看看哪里适合建所,你们再搬过去。”
“成,都听公子安排。”能重新抡起心爱的大铁锤,高老汉干劲十足。
~~
午饭后,赵公子顾不上午休,便来到后院。
赵府是个五进深的大宅子,后罩院一排七间平房。
其中三间住着跟他南下的三十三名学生。另外两间住着二十名北京来的管事。府上原先的下人只能挤到余下两间里去。
外头还在下雨,赵昊命张鉴将学生们集中到中央一间房中。
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学生,神情激动的看着赵昊。老师终于想起我们了……
赵公子心中不禁一阵惭愧,本公子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就点个名吧。
赵昊让张鉴拿来花名册,挨个点起名字。
大部分学生的名字,赵公子都没听过。
不过也有两个意外之喜——邢云路和吴中行,这两位隆庆五年的进士,主动跑到了赵公子的碗里来。
尤其是那邢云路,后来可是很有名的天文家。
当然,他现在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监生,估计在天文学上也没什么造诣。
不过本公子不怕没造诣,只怕没天赋……回头让贝培嘉好好教教他就是。
三十来名学生中,能有两个未来的进士,赵昊已经很满意了。要是本来都能考上,何必高薪请李贽来教他们?
李贽唯恐东家变卦,因此在教学上十分积极。
南下的路上他便把学生们集中在一条船上,每天教导他们赵公子独创的‘科学制艺法’!
其实就是李贽发明的那套‘八股应试宝典’,被赵昊以五千两银子买断了版权。
李贽何其洒脱?只要给钱,他连节操都可以卖掉。非但欣然同意,还主动宣称这法子是赵公子所创。他那五个弟子,都是学了‘科学制艺法’才都高中的。
何况,除了投机取巧之外,李贽的学养也是极其深厚,讲台魅力更当世无两……否则也不会在十几年后成为风靡大明,令万人空巷的大众偶像。
在国子监时,李贽只能照本宣科。敢多说一句,都会遭到上司的呵斥。
来到赵昊手下,获得了绝对自由,他被压抑的灵魂终于无拘无束,讲课妙趣横生、天马行空。把学生的积极性一下就调动起来。
他们每天跟着李老师黎明即起,如痴如狂的大声背诵范文!在船上,在赵府,从没中断过……
害得赵公子每天早早被吵起来,却又发作不得。
学生们用功,当老师的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泼冷水呢?
~~
“请老师训话!”担任助教的张鉴沉声喝道。
哗啦一下,所有学生停止了腰杆,做凝神倾听状。
“大家到我门下已经两个月了。”便听赵老师义正言辞道:“为师现在要给你们上第一节课——实践出真知!”
“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一个人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看清自己的缺陷和短处,找到进步的方向。”
“不管你将来想当个科学家,还是以仕途为目标,为师都不想培养出一群只知空谈阔论,问何不食肉糜的废物来。”
“所以为师为你们安排了一次试炼,明日我们将赶赴水灾中的昆山县,了解民生疾苦,看看你们这些读了十几年的书的人,能不能胜任一个小吏的工作;能不能为抗洪救灾出一份力。”
“到了昆山就等于上了战场,谁敢消极怠工或者临阵脱逃,立即逐出师门!”说着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众学生,沉声道:
“有不愿意去的,现在可以举手,为师绝不勉强。”
学生们哪受得了这份刺激?他们最差也是秀才,其中还有举人,还能连个区区小吏都不如?
赵老师也小瞧我们了!
自然无人举手退出,都憋着劲儿要让老师刮目相看。
“好,收拾一下,明早出发。”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年轻就是好,还有热血在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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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依然大雨如注。
跟随赵守正赶赴昆山的百余人,分乘两条官船,从江东门码头出发,顺流直下镇江。
还有一百来家眷和随从,以及体弱生病者都被留在了金陵,待到昆山状况好转再去汇合。
此时,赵家父子和徐渭、吴承恩两位幕友,正在抓紧时间进行人员分配。只有所有都明确了职责,到了县里才能第一时间各司其职,尽快投入抗洪当中。
于是先定下了两位幕友的分工。
徐渭长得胖,能力强,不管他不愿意,被分派肩负书启和刑名两项重任。
书启幕友主要负责替幕主起草给上司的禀帖,给同僚的信函之类。
另外赵守正还需要定期考察县学童生的学业,因此老徐还得给他出考题并且批试卷……
至于‘刑名’这位置非但要精通律例、法令、成例及公文程式和办案顺序。而且还要是人精,非但要比犯人精,还得比下头的胥吏精,这样才能防止大老爷被下头人骗了。
这还真只有徐文长能干的好。
别看吴承恩是个浪漫的玄幻作家,在书里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在真实世界中,他又莽又直,头铁的很。
否则也不至于为救最多撤职查办的归有光,就领着县民冲击巡抚衙门——从兴化到杭州足足二百里路啊!这老先生居然带着老百姓步行走了几天几夜,结果还没到杭州城,省里先把归有光给放了。
秋后算账时,他自己却因为煽动暴乱先被抓了起来……
所以深思熟虑之后,赵昊决定还是不要让作家跟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好。
而是让他分管钱粮重任,但凡钱粮奏效、地丁人口、门牌清册、田地丈量、开仓赈济、杂税征收这一类差事,都是他的任务。
吴承恩精于书算,谙熟这里头的门门道道,担下这份差事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账房的工作,赵昊亲自担了下来。由他这个衙内来管衙门内的一应收支,自然再合适不过。
毕竟只有他绝对不会贪他老子的钱,换了别人都要担嫌疑的。
当然最后的工作,八成还是得马秘书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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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是签押房的人员配置。
除了负总责的稿签大爷之外,还得有一个负责公文核稿送签的‘发审’。
以及两个陪着大老爷升堂的‘值堂’,这两位主要负责协助老爷审案。他们要在升堂前做好功课,升堂时帮老爷长着心眼,之后还要留神检查刑房书吏递上来的案卷中,有无遗漏卖供的问题。检查没问题了,才会送去刑幕那里处理。
另外还有个负责用印的,一个负责文移归档的‘号件’,两个负责抄写誊正的‘书禀’,全都各有各的门道,不学上一阵子根本没法上手。
哪怕那用印的,看似是个没得感情的盖章机器,但老爷的印章讲究极多。比如平时用朱印、国丧用蓝印、祭祀用水硃印、考榜用正斜印、税契用接缝印……还有什么半边印、中斜印、天正印之类,林林总总几十种花头。
盖错了轻则让大老爷丢人,重则是要连累知县丢了乌纱的。所以必须由专业人士专司用印。
赵昊这边能写会算、头脑机灵的人才虽多,问题是却没有一个懂这行的。
吴承恩便说自己暂时担纲稿签大爷的重任。
人数众多的签押房帮办文员,则由赵昊的学生们充任——想要进签押房,起码的条件是有一手漂亮的楷书,读书人自然有优势。
而且他们也愿意干这个——乡试会试第二场,可都是考的公文写作。在签押房里历练上一年半载,大比时这就是优势。
所以吴承恩还得负责把这些读书人的公文写作教出来,可想而知,《西游记》又要停更很长时间了。
徐渭很是不爽,有心想帮吴承恩推掉肩上的重担,让他好有精力写作。
可又怕得罪了明灯,让老吴再半年憋个黑水河出来。那还不如不看呢。
徐渭便让人意外的,将稿签工作揽了过去。
这下他身兼书启、刑名、稿签三项重任,一下成了整个衙门里任务最繁重的人。
徐文长这一反常之举,让赵昊和吴承恩莫名其妙,不知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接着是两个门政的人选。这个职位虽然重要,但专业要求就签押房没那么高了。
只要知道利害、口齿伶俐、模样光鲜、略有急智即可胜任。
“门政的话让俞闷带个我的管事上吧。”赵昊便笑道:“他干过西山公司的大堂经理,迎来送往,高接低挡这活熟得很。”
还有那些盯着钱漕、仓库、马号、监狱、府衙等地的外差,赵昊带来的管事们稍加培训便足以胜任。
最后还有个管厨的差事,这可是个肥差。
因为从唐太宗开始,各级衙门都是管饭的,管饭的地方名曰‘食堂’。县衙里的官吏差役,再加上数以百计的白役……也就是临时工,加起来足有两三百号人。
这么多人一天三顿吃喝,里头的油水可想而知,当然得派个信得过的人的盯着。
虽然赵公子看不上那点花头,却也绝对不愿意被人当成可以随便揩油的傻子。
于是他将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范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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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县太爷掌握的武装力量。
高武仍带领蔡家巷的汉子,负责后衙和赵家父子的安全。
其中,蔡明带一队蔡家巷护卫贴身保护赵二爷……赵昊本想让高武干这个差事,无奈赵二爷嫌他丑。
哦不,是嫌他长得太凶,整天站在自己身后,会影响大老爷亲民的形象的。
金科则负责将县里的义勇、枪手和民兵之类,挑选整合,训练成军。接下来几个月抗洪时,负责维持全县秩序。
至于要不要取代三班衙役和巡检司的弓手,待到洪水退去,再视情况而定。
毕竟典史和巡检虽然一个不入流一个从九品,但朝廷赋予了他们明确的职权。巡检司更是独立于县衙之外,可不像县丞和主簿那样可以随意架空。
因为县丞的职责是辅佐知县处理本县各项事务,并无具体的差使,权力大小全看知县的心情和能力。要是碰上个强势的知县,县丞就只能乖乖靠边站。
至于主簿,主要负责全县的钱粮和档案。可惜前者是一县的命脉,大老爷必须牢牢抓在手里。所以大明朝的主簿虽然名为三老爷,但其实也就是个档案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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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行船,江水如沸,风帆劈啪作响。
舱室中烛光摇曳,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这样安排,应该勉强可以应付了吧。”赵昊伸个懒腰,人事安排就是这样费心劳神,累。
“应该可以了吧……”徐渭和吴承恩相视苦笑。
何止是可以啊?这配置直接拿去给巡抚用都绰绰有余好吗?
当然,主要是因为我们俩的存在……
不过还是要为昆山县的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以及六房书吏、三班差役默哀一下了。
他们接下来三年,怕是要度日如年了。
“累死了,累死了。”赵二爷只带耳朵听了一天,就觉得吃不消了。
这衙门里的门门道道实在太多了。要是老子一个人去上任,非得被那帮地头蛇活活玩死不可。
吓死老子了。必须喝点酒压压惊。
他便拉着徐渭和吴承恩一起喝酒。
又抢在赵昊张嘴前,指天发誓道:“今天最后一顿酒,明天开始洪水不退、滴酒不沾!”
官船还得在大运河上行一天才能到苏州,赵昊也就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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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自己的船舱,赵昊便闻到了浓郁的炖菜香气。
便见巧巧戴着厚厚的手套,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搁在桌上。
“哇,炖砂锅啊。”赵昊不禁食指大动,开心笑道:“砂锅和阴雨天最配了。”
谁知姑娘家朝他皱皱小巧的鼻子,便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了。
“还生气呢?”赵昊便问给他端水洗手的马湘兰。
“能不生气吗?”马秘书扶一扶金丝眼镜,主持公道道:“公子说好了会叫巧巧,结果走得时候居然想甩了人家。”
“我还想甩了你呢。”赵昊翻翻白眼道:“你没看到人家都不带女眷吗?就本公子搞特殊,不像话。”
“公子不是还小吗,当然还需要人照顾了。”马秘书摘下眼镜,目光妩媚的取笑他道:“没人会因此笑话大老爷的。”
“我说不过你。”赵昊打嘴仗从来赢不了马秘书,便高挂免战牌,坐在桌旁等开饭道:“但实话说,昆山还是挺危险的,你俩应该等水退了再去。”
“那还有什么意义呢?”马秘书也坐在桌旁,支颐看着赵昊道:“这样危险的时候,大家不更应该在一起吗?”
“哎,我不是担心你们吗?”赵公子敌不过马湘兰小幽怨的目光,便把脸转向另一侧。
却看到巧巧端着托盘进来,圆润的小脸已经不由自主挂起了浅笑。
她听到赵昊说是因为担心自己,而不是别的原因才想让她留在金陵,就一下子消了气。
马湘兰无奈捂一下额头,难道这时候不该说一句‘可我更担心你啊!’这一句很加分的啊。
“吃饭,吃饭啦。”巧巧觉得一天都没跟赵昊说话,自己真是太任性。可她嘴巴笨笨的,只有用美食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当巧巧掀开砂锅盖,两人便见锅中金黄色的汤汁还在滚沸。
汤中央一层鸡,一层鸭,一层鲍鱼,一层冬笋。每一层都层叠交错,一层摞一层,看上去就像一圈堤坝一样,拱卫着内里用东坡肉和方豆腐拼成的小小城池。周遭还点缀着一些精致的蛋皮饺。
不用吃,只消看一眼,就能体会到巧巧姑娘费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炖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巧巧忐忑的将砂锅下的木炭取出熄灭。
“这么多好东西炖一起,怎么可能不好吃呢?”赵昊直咽口水,拿起筷子就要品尝一下。
但筷尖刚要触到那层叠的堤坝,赵昊忽然心中一动,问巧巧道:“这菜叫什么名字?”
“固若金汤……”巧巧声如蚊蚋。
绝杀。
马湘兰不由又捂了一下额头,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替她担心了吧。
下午时,这丫头说船上的食材配料不齐,晚饭只能凑合一锅出,她还信了真呢……
公子常哼的那首不成调的歌里,有句歌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原来每个女孩都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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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赵公子登时兴致勃勃。“巧巧姐,这是你美好的祝愿吗?”
“嗯。”巧巧点点头,耳朵根儿都发红道:“知道你要跟老爷去抗洪,我笨嘴笨舌的说不好,就想给你做道菜吧。不过做的乱七八糟的……”
巧巧姑娘不会承认,她在家这几天,光琢磨这道菜该怎么做去了。还请教了味极鲜的大厨,自认色香味俱全了,才会拿出来献宝呢。
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抓人……这是娘教的。
巧巧姑娘不禁为自己的心机暗暗羞愧。
却见赵昊夹起一个小小蛋皮饺,问道:“别的我都能看懂,这个是什么?”
“船,”巧巧捂着脸道。其实是为了给汤上色的。“要是有个万一,咱们好坐着跑……”
“哈哈哈!”赵昊开怀大笑,一口吃掉一个蛋皮饺道:“巧巧姐,多谢你了。不过不需要船了,我们一定能守住吴淞江堤的!”
“嗯,一定能的!”巧巧重重点头。
“可以吃了吗?”待巧巧表现够了,马秘书端着饭碗,可怜兮兮问道。
“吃,一起吃!”赵昊便拉着巧巧坐下,先夹了一筷子鲍鱼尝一下,顿觉鲜美无比。
结果这顿饭,三人都吃撑了……
~~
翌日下午,两艘船到了苏州阊门外的官船码头。
宿醉刚醒的赵守正穿戴整齐,正要下船,却见一名身穿六品服色的官员,打着伞神色严峻的上船。
“署理昆山知县赵守正何在?”
“正是下官。”赵守正忙向那官员一抱拳。“不知尊驾?”
“本官苏州府通判张炯,奉府尊之名在码头等候贵县!”那叫张炯的通判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防雨的牛皮文件袋。
然后将一份苏州知府的手札递给赵守正道:“府尊有令,今晨洪水已经席卷昆南之境。洪水无情,十万火急。免去贵县拜见,立即前往昆山救灾,不得有误!”
“遵命!”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手札,交给身后的徐文长。徐渭打开扫一眼,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赵二爷便朝那张炯一抱拳道;“有劳通判了。今日幸会,来日抗洪结束,必具薄酒,还请尊驾赏光。”
“好说好说。”张通判心下一松,朝赵守正还一礼,便快步下船去了。
结果赵守正的官船刚系好了缆绳,就又重新解缆启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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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官船,张通判摇摇头,轻笑道:“也没那么可怕嘛。”
他是抽签输了,才不得不来这里拦住赵守正,不让他进苏州城的。
其实昆南年年漫溢,甚至整个昆山都三不五时的全都泡汤,苏州城的老爷们根本不着急。
还不如对赵守正的恐惧强烈呢。
毕竟他们联手把堂堂状元郎从人间天堂的苏州城,弄到了水地狱昆山县。
传说中,状元郎可是手眼通天、无法无天、气焰熏天的。
毕竟他可是打过小阁老,吃过廷杖的男人啊!
要是他憋了一肚子火,大闹苏州城怎么办?
就算不闹腾,朝知府大人甩脸子、说怪话,也是难免的吧?
大家做的好事,凭什么知府大人一人受过?
因此知府大人命令下头这帮魑魅魍魉,不行,你们得把他拦住。
本府现在不敢……不能见他,还是让他先去昆山,出了错漏没了气焰再说吧。
什么,不出错漏?怎么可能?那可是乱成一锅粥的昆山啊。
一个新丁县令知道该怎救灾赈灾?不犯错就怪了。做对了才叫有鬼呢!
待到官船彻底不见,张通判转头上了身后一辆华丽的红木嵌银的清油马车。
一个四十多岁、高大消瘦、须发斑白的男子,面色阴沉的坐在车厢里。
看样貌正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刘正齐。
只是这个险些成为赵昊岳父的男人,跟去年相比完全瘦脱了形,样子也苍老了十岁。
显然这一年,他并不好过。
去年秋天那次丝价暴跌中,刘员外一共赔了四十万银子,资金链直接断裂。不得不变卖了金陵所有的资产,还将位于湖州十万亩桑园贱卖出去,着实伤筋动骨。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名誉受到严重的损害。金陵那帮徽商、闽商、浙商都在嘲笑他,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坑得险些破产。
其实赵昊也只是害他赔了四万多两银子而已,只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夸张离奇的说法。
刘员外也没脸再留在金陵,便辞掉了南京苏州商会会长一职,返回苏州老窝舔舐伤口。
然而老家的洞庭商人也背地里笑话他,在生意上挤兑他,弄得他狼狈不堪。
要不是他去年冬天抱上了徐阁老次子徐琨徐二爷的大腿。年底洞庭商会改选时,他就得被那帮王八羔子撵下副会长的宝座。
但刘员外的背字还没走完。徐琨虽然帮他稳住了局面,可徐家都是吸血鬼啊!
半年不到,徐琨已经从他手中巧取豪夺了二十万两以上的孝敬,让刚缓过劲儿的刘员外,又捉襟见肘起来。
这也就是世代经商底子太厚,不然早他妈给折腾死了。
谁知此时又传来徐阁老致仕的消息。
刘员外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自己这点儿也太背了吧?他妈的怎么每次都选错?
雪上加霜的消息接踵而来,赵守正又被任命为吴县知县。
而刘员外生意的根基,乃至他的家,全都在吴县。
这下刘正齐彻底慌了神,赶紧再次发挥钞能力,上下打点串联,想要将赵守正挪个窝。
加上徐家也跟赵家结下了梁子,徐璠的两个弟弟徐瑛和徐琨,也不遗余力的运作到处渲染赵家父子的邪恶霸道。
在他们通力合作之下,终于引发了苏州官场的‘恐赵症’,这才有了赵二爷的昆山抗洪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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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炯翘着二郎腿坐在柔软的座位上,不无揶揄的笑对刘员外道:“这口恶气终于出来了吧?”
“还行。”刘员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收回了望着江面的目光。“就是担心万一他还会杀回来怎么办?”
“放心吧,这么多年了,一任接一任的昆山知县,哪个能从那烂泥塘里挣脱出来?他赵状元也不例外。”张炯抠抠耳朵,再也不把赵守正当回事儿。
“我还是不放心,得再给他脖子上套一圈绳。”刘员外却不敢大意道:“我要命商会,一粒粮食都不能进昆山。”
“这么狠?”张炯不能免俗的倒吸了口冷气。
“当初我求饶的时候,他们可没放过我。”刘员外咬牙切齿道:“风水轮流转,这次他们落在我手里了,老子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别做的太过啊。”张炯虽然吃了刘员外不少好处,但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昆山百姓也是府尊的子民,饿死太多人府里也要吃挂落的。”
“放心,只是不进昆山,各县非但不受影响,还会加大供给。”洞庭商帮的一项支柱性产业,就是从湖广向南直隶贩粮。尤其是苏松一带的粮食运输,尽数被他们垄断,刘员外当然有底气说这话了。
“老百姓长着腿,只要离开昆山就饿不死的。”
“哈哈,也是。”张通判闻言放心大笑:“反正他们已经习惯要饭了!”
“呵呵……”刘员外冷笑两声,他倒要看看到时候老百姓跑光了,赵家父子还有什么咒念?
到时候昆山一片狼藉,成了荒废之地,看林润不把他身上的官皮给扒了。
还想着回苏州城?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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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戴着斗笠立在船头的赵守正,打了个大大喷嚏。
“真他妈的冷啊。”以赵二爷善良的秉性,自然不会想到有人在咒自己,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问立在一旁赵昊道:“儿子,你看出什么了吗?”
却说官船离开苏州城没多久,就到了北太湖湾的瓜泾口,而通往昆山的吴淞江也发源于此。
这里也可以说是昆山水患的源头了。
赵昊便拉了赵守正和两位先生来到船头实地勘察。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可惜有时候,调查了也依然没法发言……
赵公子闻言咂咂嘴,只见眼前水面茫茫,一眼无际,湖水滚滚,向东而去。
能看出个什么来呀?
他便微笑看向吴承恩,不慌不忙道:“射阳先生在太湖边的长兴县为官多年,看得比我透彻的多。”
嗯,多一点也是多,多一万点也是多,所以本公子这话一点没错。
吴承恩是个实在人,便点点头,指着西侧明显狭窄的江面道:“瓜泾口是个狭长的喇叭口,地势又最低,整个太湖有七成水量要从这里泄洪。”
“瓜泾口啊。”赵昊有印象了,指着南岸那棋盘式的水田问道:“那就是溇港圩田吧?”
“不错,咱们昆山要被这玩意儿害死了。”吴承恩苦笑道。
“哦?”赵昊闻言有些奇怪,他记得高中历史书上说,这玩意是好处多多的水利工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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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里束水成溇,两千年绣田成圩。
船行吴淞江上,吴承恩向赵昊讲解道:
“原先太湖出水流速很快,瓜泾口和吴淞江上游几乎没有泥沙淤积。但从开凿大运河之后,苏州生齿日繁,商贸发达,便又在下游水系修筑了很多长桥、长堤和挽道,大大减缓了太湖出水流速,于是泥沙淤积严重,地势低洼的南岸便成了滩涂。”
“嗯。”赵昊点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人们把滩涂改造成了圩田。”吴承恩指着江堤
“他们先在淤泥地上,开挖一条沟渠,然后在沟渠两岸用竹子和木头做成两道透水的挡墙。这样泥土里的水份透过竹木围篱渗入沟渠,也就是所谓的‘溇港’中。”
“挖出的泥土又堆在湖岸边,形成一道河堤,新的陆地便出现在了太湖南岸。”
“这个法子好哇,围出来的地又肥沃无比,苏松一带人多地少,谁能不眼红?于是各县争相修筑圩田,大肆侵占滩涂。”徐渭冷笑接过话头道:
“好比这南岸的吴江县,十几年前县城距离湖岸也就是二里许,如今却增加到三里了。这多出的一里地,就是被侵夺的河道啊。”
“事实上,这瓜泾口也叫南太湖的,湖面浩浩汤汤直接与昆山的淀山湖、澄湖连成一边的。几百年淤积侵夺下来,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喇叭状的河湾,哪里还有什么蓄水功能?”徐渭拍打着栏杆,怒气冲冲道:
“我要是林润,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些圩田全拆了。”
“你也别太极端了。”吴承恩苦笑一声道:“其实溇港口都是有水闸的,整个吴江县十八条溇港就有十八个水闸。这会儿只要打开水闸,就有十八处泄洪口,下游来水的压力自然大减。”
“只是这样一来,南岸的万顷圩田统统都要泡汤,吴江县当然不答应了。”吴承恩说着,指一指南面湖堤上,冒雨巡视的一行人道:
“那是吴江县的护塘队,每到汛期便日夜巡逻,唯恐他们修的石塘出了意外,淹了自己的圩田。”
“石塘?不是泥巴堆的吗?”赵二爷插嘴问道。
“泥巴哪有石头结实?”徐渭闻言大笑道:“人家早就换成百里石塘了!”
“百里,这么大手笔?”赵二爷吸了口冷气,难道某位吴江知县也像我儿一样有钞能力?
“是前后数任知县,花了几十年时间修的。”便听徐渭哂笑道:“这可是保全县平安的大好事儿,要立功德碑,进乡贤祠的。还能名正言顺从里头捞钱,当然没人肯落下了。”
“他们自己倒是不淹了,可太湖水全都跑到我们下游来了。”吴承恩叹口气道:“这就是孟子所说的‘以邻为壑’啊。”
“昆山县就看着他们以邻为壑?府里也不管吗?”赵守正气愤问道。
“民间每年不知要为此事打多少次架,不然吴江县怎会组织护塘队?”吴承恩苦笑道:“昆山知县也到府里告过状,别说拆掉石塘了,就是求他们在汛期开闸泄洪都不同意。”
“人家理由也很充分,修石塘就是为了防汛,哪有开闸泄洪淹了自己的道理?”吴承恩又两手一摊道:“还有个根本原因,两百年前夏元吉治理太湖时,圩田都是属于官府的。上头一声令下,就能直接开闸泄洪,淹了圩田进行分洪。”
“但这一二百年间,官家的圩田早就被豪势之家瓜分私吞了。他们怎么可能为了别的县的百姓,牺牲自己的利益?”
赵昊默默点头,湖畔圩田过多,又不能承担圩田本身的泄洪功能,下游自然深受其害。
“吴江县的人还振振有词说,修堤御水天经地义,昆山也可以修堤啊,又没人拦着。”吴承恩轻叹一声道。
“那为什么不修呢?”赵守正追问道。
“没钱呗。”徐渭觉得自己的东家煞是可爱。“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修堤?何况吴江只需要修单堤即可,你昆山的情况有多复杂?吴淞江曲曲折折贯穿全境,头顶还悬着两个湖,下头还有条娄江。地势又低,还想修堤?做梦去吧。”
“哎,我昆山为全府泄洪,邻县非但不感谢,反而还以邻为壑,百般嘲讽,真是世风日下啊。”赵二爷长叹一声,不禁为昆山百姓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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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官船进入了昆山县境。
丈许高的石塘拱卫鱼米之乡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浩浩汤汤的黄泥汤。
那是自数里外的澄湖中溢出的湖水,顺着地势缓缓淌向吴淞江。东南面还有个更大的淀山湖,两个湖里漫溢的湖水,可以覆盖四分之三的昆南。
眼前大片的稻田、桑树、道路、村庄,全都被泡在了黄水里。
漫天大雨中,成群结队的百姓挑着扁担,推着大车,携家带口,牵着耕牛,沿着田间地势较高的垄沟,艰难的在泥泞中跋涉。
他们要赶在洪水到来之前,离开自己的家园,到昆北或者邻县去避难。
垄沟边的黄泥汤中,漂浮着垃圾、杂草和木头,以及被淹死的小动物尸体。
还有将其当成避难所的老鼠,在上头团团乱窜。
乡民们虽然对此习以为常了,但这次逃难的气氛格外凝重。
垄边田里,已经开始抽穗的稻子成片倒伏在黄水中……
不用等洪水没顶,就这样倒在水里泡几天,今年的庄稼就要绝收了。
百姓们欲哭无泪,麻木的跟着前面的人不断前行。
只有坐在木桶里、大车上瑟瑟发抖的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
那哭声传到官船上,众人只觉刺耳无比。
之前把问题说的再严峻,都比不上这亲眼所见,让人感到心情沉重。
从这一刻起,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这些饱受苦难的百姓,便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这些百姓要去哪里?怎么去?为何不见官差引导?”赵守正手扶着栏杆,神情凝重的看着那些沿吴淞江逃难的百姓。
“部分灾民往南,去苏州或者吴江,但大部分还是往北,前头有木桥可以到昆北去。”
吴承恩稔熟地理,惨声答道:“毕竟在自己县里,还能被当ChéngRén看,出了昆山就是叫花子流民了……至于官差嘛,得到了县衙才能知道。”
“嗯。”赵守正点点头,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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