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向前行十余里,离开吴淞江向北,进入了小澞河。
一进小澞河,吴淞江南岸的凄惨景象便被甩到了船后。
眼前又恢复了水墨画般的水乡景象。
河边两岸错落着高高低低、黑瓦砖墙的民居,河上架着青色条石筑成的小桥,远处成片绿油油的稻田阡陌相连。
只是河岸边的街道上,挤满了逃难过来的百姓,时刻提醒着人们,灾难就在不远处发生。
赵守正已是忧心如焚,不断催促船夫快点前进。因为直到现在,他也没看到沿途江堤上,有一个官差的身影。
倒是有些老百姓在乡绅的指挥下,自发的掘土加固河堤。可是几十里长的江堤上,东一撮、西一帮加起来,就那么几百个人,根本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官差都到哪里去了呢?
赵知县急于知道答案。
看着父亲一脸忧虑的样子,赵昊深感欣慰。人果然还是要担负起些什么,才能变得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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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饭功夫后,官船进入娄江,一座两丈多高的青砖城池,便兀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呦,县城还挺新呢。”赵昊不禁有些惊喜。
“以前昆山县城都是土围子来着。后来吉星高照,出了个状元顾鼎臣。”徐渭便言笑无忌道:“说起来,这老顾可是向先帝进献青词第一人啊。”
赵昊点点头,青词宰相顾鼎臣嘛,有名的很。
“顾阁老是马屁精,不能有为,充位而已。”吴承恩也对老顾有些不屑,然后话锋一转道:“但在昆山他的威望极高。当年是他全力操持着,将原先低矮的土坯城墙换成了高大的砖石城墙。前些年的倭乱中,昆山百姓因此得以保全,都十分感念顾阁老的恩情。”
“所以进了县城,千万别说顾阁老的坏话,会被打的。”吴承恩这话,却是专门说给徐渭听的。
徐文长撇撇嘴,刚要说话。
却听赵二爷咦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前面码头上点了上百盏灯笼,还有好些火把。
此时天色已暗,又下着雨,这景象格外惹眼。
“来了来了,可算来啦!”紧接着,码头上响起嘈杂的人声。
很快,便有一艘快船迎上来,一名穿着九品服色的官员在上头高声喊道:
“下官昆山县主簿白守礼,恭迎本县大老爷上任!全县官吏士绅两百余人,皆在码头恭候大老爷一天了!”
“哦。”赵守正终于知道,本县的官吏都跑哪去了。
当官船靠岸,几十名杂官、书吏,一百多位衣冠楚楚的士绅,便在一名八品官的带领下,拥到了码头边上,热烈欢迎新任大老爷驾临。
几名差役在亭子里点着了鞭炮,旁边的乐手便在噼里啪啦、硝烟弥漫的环境中,卖力的吹奏起《迎宾乐》来。
唢呐一响,烦恼全消,欢快的气氛就起来了。
只是地上的红毯已经被雨水泡透,扎满鲜花红绸的彩楼也在暗淡的天光中失色不少,让精心准备迎接仪式的昆山官绅十分难过。
更让他们难过的是,居然到现在才接到大老爷,会不会被认为怠慢了呢?
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的八品官员,先带着众人大礼参拜了大老爷。然后诚惶诚恐上前,躬身道:
“下官昆山县丞何文尉,恭迎大老爷上任。”
“我等愚蠢,误以为大老爷会从府城直接走娄江而来,因此所有迎接的人马,都放在了娄江上。熊典史也带着大老爷的轿子在县境恭候……”说着他又赶紧解释起来。
“大老爷绕道吴淞江,从小澞河插过来的。”兼任赵守正贴身长随的范大同,便高声替他解释道。
“这……”何县丞、白主簿并县里的大小官吏便心下一紧,直觉不妙。
“大老爷上任路上,便开始视察民情,真是下官等人的楷模。”何县丞只好硬着头皮道。
赵守正气呼呼走下船来,有心大骂这群不干正事儿的东西一顿,但又觉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若不按规矩隆重迎接,被大老爷记恨了怎么办?
正踯躅间,便听跟在身后,给他打伞的赵昊小声道:“想骂就骂,客气什么。”
“一群不务正业的东西!”赵二爷马上来了精神,黑着脸呵斥起众官吏道:
“半个昆山县都泡在水里,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满大街都是逃难的百姓。尔等却还在这里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三里一迎、五里一接!这是迎接本县吗?我看你们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故意让老百姓戳我脊梁骨!”
呼,恶气尽出,好爽。
一众昆山县官吏被县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全都在雨中噤若寒蝉。
“安慰下士绅……”赵昊又声如蚊蝇的提醒道。
赵二爷气也出来了,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了。便对一群大气不敢喘的昆山士绅一抱拳。
“汛情严峻,本县脾气躁了点,还请诸位海涵。”
“老父母心系子民,实乃本县之福啊!”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五品义官服色的士绅。
他一说话,一众士绅便纷纷点头附和。看起来他应该是昆山士绅的头领了。
“敢问这位老先生高姓大名?”赵守正便客气问道。
“小可雍里顾氏大栋,拜见老父母。”那叫顾大栋的老人家,再次朝赵守正施以大礼。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雍里先生,失敬失敬。”赵守正赶忙扶住顾大栋。
他来前做过功课,知道昆山五大巨室、顾氏居首。而顾氏当代的族长便是顾大栋。
见知县并没一棍子全打死,对他们这些士绅还挺尊敬的。狗大户们便纷纷上前行礼。
其中郑家的族长名叫郑若曾。
‘开阳先生……’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头,赵公子眼前一亮,暗暗咽了下口水。
身后的徐渭也朝那叫郑若曾的老者挤眉弄眼。
看到徐渭,郑若曾先吃惊的揉了揉眼,然后才惊喜的捏住了胡子。
只是这种场合不适合叙旧,两人便用眼神交流一番,约定待会儿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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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赵守正和士绅们寒暄完了。
顾大栋方恭声邀请道:“小可等人在西塘街上略置薄酒,欲为老父母接风洗尘,万望赏光。”
赵守正一听有酒喝,先是眼前一亮,旋即便摇头道:“好意心领了,想到受灾百姓嗷嗷待哺,让本县如何吃得下?”
说完他朝众士绅一拱手道:“明日一早,本县欲视察江堤,不知诸位可否赏光陪同?”
“遵命!”新官上任三把火,士绅们都懂,自然无不配合。
ps.第五章……
赵二爷的八抬大轿和全副仪仗,还在娄江边上没回来呢。
入城时只好先坐何县丞的轿子了。
吹吹打打也都被赵守正叫停,就这么一行人默默跟着轿子缓缓入城。
赵守正心说,老子可能是大明有史以来,上任最低调的知县了。
当他的轿子准备从朝阳门入城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
赵二爷掀开轿帘一看,只见官差奋力隔开的街道两旁,黑压压站满了人。
借着气死风灯那微弱的光,能看到这些立在雨中的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担、推着大车。
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孩子哭声,无不提醒着赵守正一行,这些正是从昆南来县城避难的百姓。
“停。”赵守正喊停了队伍。
何县丞跟那白主簿也赶紧下来轿子。
“这他妈怎么回事儿?”何县丞一阵阵眼晕,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高接远迎没接到人不说,明明已经让三班胥吏领着白役,把整条朝阳街清出来了,哪里又跑来这么多人?
“那些南边来的泥腿子,也不知听谁说,新来的大老爷要入城了,就呼啦一下全都聚过来……”快班的胡班头忙小跑过来禀报道:
“他们人太多了,小的们不敢撵呐。”
“唉……”何县丞郁闷的长叹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时他看见赵知县已经从轿子上下来了,也顾不上打伞了,赶紧顶着雨跑到一旁。
“这边情况不明,还是请县尊先入城……”
“你闭嘴站到一边。”赵守正冷冷瞥他一眼。
何县丞心说我操,老子也是堂堂八品官,咋跟我说话呢。
哎,想想人家还是状元呢。算了不置气了,便低头站在一旁。
“诸位父老,本官新任昆山知县赵守正。”然后赵二爷朝百姓拱拱手,有板有眼的问道:
“不知你们为何聚集于此,但讲无妨?”
灾民还在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就这一会儿,朝阳门外又多了不知多少百姓。
“敢问老父母是在北京活人无数的赵状元吗?”便听一个老丈颤声问道。
“正是本官。”赵守正点点头,他没想到,自己的事迹居然传到昆山来了。
“请老父母活命呐!”那老丈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说着便长跪不起。
“请老父母活命呐!”许多人跟着跪了下来。
“请老父母活命呐!”所有的灾民如倒伏的麦田一般,都跪在了赵守正的面前。
赵守正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了,赶紧推开护卫,扶起那跪地的老汉。
“老丈快快请起,诸位快快请起。”赵守正又高声对众灾民道:“本官既然为一县父母,自然责无旁贷,全力救助每一个受灾百姓的!”
“贼老天终于开了回眼,给我们送来了赵状元。”老丈热泪盈眶道:“我们昆山的老百姓在苦水里泡了太久了,今年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
不少人跟着啜泣起来,还不到六月就洪水泛滥,怕是全年都要绝收了。
“大家只管放心,既然本县来了,就不会抛弃任何人的!”赵守正便大声安慰众灾民道:“诸位只管放心,昆山县今年不会饿死一个人的!”
“老父母来了,我们终于有救了!”灾民们那被折磨到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仿佛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天这么晚了,还下着雨,诸位父老不要在此逗留了。”赵守正于是问道:“你们可有住处?晚饭可有着落?”
灾民们颓然摇头,一下从青天幻觉中被拉回了现实。
他们大都是今天才从昆南逃难过来的,那些在北边有亲戚的早就去投奔了。只有他们这些举目无亲的,还不知今晚怎么着落呢。
“何大人、白大人?”赵守正便回头看向两位佐贰。
“县尊有何吩咐?”两人赶紧上前恭声问道。
“县里可准备了安置灾民的地方?”赵守正沉声问道:“开始施粥赈济了吗?”
“这……”两人相互看看,前者硬着头皮道:“回县尊,城北有让百姓入城避难的地方,至于施粥……是要开预备仓的。”
“上任冯县尊的意思是,等县尊接印之后再开仓。”白守礼也小声道:“这也是冯县尊的一片好意。”
“屁的好意,本县要是晚两天到,就让灾民再饿两天吗?”
“县尊莫急,又不是发大水仓促逃出来,他们总会有几天口粮的。”何县丞也对赵守正耳语道。
“说的是人话吗?”赵守正冷冷瞥他一眼。
操!何县丞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立即把百姓安顿好,本官这就去跟冯知县交接!”赵守正断喝一声,恨不得一脚踢在这群官老爷的屁股上。
“哎,是……”何县丞、白主簿和一帮书吏暗叫倒霉。
为了迎接新知县,忙忙活活好几天。今儿更是在大雨里等了一日,所有人又冷又饿,又得给这些泥腿子张罗……
但谁都知道新官上任,锐气正盛。
没见何县丞被拿来立威了吗?大伙儿也只好先捏着鼻子忍了。
“把老百姓带到北城安民社去……”白守礼赶紧打起精神张罗。
“吴先生,劳烦你和他们走一趟。”赵守正实在不放心,便派了钦差。
“遵命。”吴承恩朝赵守正拱拱手,接下了监督的任务。
赵守正又安抚了灾民一通,才在一片‘青天’声中,重新上轿进城去了。
赵昊也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定定看着,被甩在身后的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天令尊发挥不错。”坐在一旁的徐渭淡淡道:“不过有人想把他架在火上烤。”
“烤烤也好,这么潮的天。”赵昊不以为意的哂笑一声。
这年代消息还没那么灵通。老爹从改为署理昆山到现在,还不到五天时间,灾民们却非但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还知道他在北京的光辉事迹了。
这分明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啊。
“有意思……”赵公子和徐渭不约而同的说一句。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都是不怕事儿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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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也有一条朝阳门内大街,估计是当年顾状元的恶趣味吧。
沿着这条街向前一里地,那条交叉的横街,就是天下所有县城的标配衙前街。
昆山县衙便坐落在衙前街中央。
但轿子却没有直接进衙,而是兜了个圈子再由东向西,曰‘紫气东来’。待到八字墙前又在八字墙前,叫‘兜青龙’。
然后才点起鞭炮,把赵二爷抬进了他接下来几年,将要生活和战斗的地方。
进去衙门后,赵守正先向仪门礼拜,然后来到戒石亭前,向亭中石碑行注目礼,那是三个遒劲的大字‘公生明’。
这仨字是给老百姓看的。
待赵二爷绕到碑后,那里的十六个大字才是给县老爷看的。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四句太祖皇帝的圣训正冲着县衙大堂,县太爷审案时一抬头就能看见。目的就是警告他们,老实点,老子盯着你呢!
其实戒石亭东面还有一座土地祠,原本是知县上任必经的观光景点——里头悬着被太祖皇帝剥皮充草的贪官人偶若干,以儆效尤!
大晚上的,县里就没安排这个惊悚的项目。
其实这会儿,何县丞挺想让赵二爷进去参观参观,杀杀他的威风的……
但考虑到赵二爷已经极度看自己不顺眼了,想想还是作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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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过了衙神后,赵二爷又换了朝服,走上大堂,面北拜阙叩谢圣恩。
起身后,知县大人还要拜印。
即将丁忧的冯知县白衣素服、头戴角帽,双手将一方裹在红绸中的大印,端端正正搁在大案之上。
赵二爷便又毕恭毕敬的向大印磕头,然后便起身从冯知县手中,接过了代表一县最高权力的那方铜印。
此刻起,权力义务正式交接,赵二爷便真真正正肩负起一县百姓的命运了。
然后他才与冯知县互相见礼,转到花厅说话。
“热孝在身,有失礼数,还望公明兄海涵。”冯知县话虽如此,此刻神态却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远山兄节哀,惊闻令先君驾鹤、不胜哀戚。”
送二爷便露出同哀之色,并随了厚厚的份子。
“这如何使得?”冯知县深感汗颜,他给赵守正留下的小金库,都没人家随的份子多。
“远山兄不必客气,丁忧三载没有收入,权作贴补家用吧。”赵守正把手一挥,送人银子的时候最帅气。
“这,多谢公明兄美意了。”冯知县感动坏了,顿觉与赵二爷相见恨晚,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实不相瞒,愚兄在昆山这穷地方当官两年,只够个日常开销,根本没攒下家底,正愁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扮成书童立在赵二爷身后的赵昊,闻言还有些不以为然。百姓再穷也穷不着老父母吧?
除非是海瑞那样的,连合理合法的常例银子都不要的主……
不过跟苏州别的县,肯定没法比就是了。
客气了几句,冯知县又主动向赵守正介绍起县里的各种情况。大概就是仓粮青黄不接,库银入不敷出,包括他在内的全县官吏已经有俩个月没发俸禄了。
“啊?”赵二爷吃了一惊,知道昆山穷,没想到能穷成这副鬼样子。
想到那何县丞俩月没发工资,还要被自己甩脸子,他就觉得很抱歉。
“这很正常,本县时常如此,通常都是等收上夏粮之后再补发欠俸的。”冯知县叹口气道:“眼看夏粮又泡汤一半,真不忍心把这烂摊子丢给公明兄啊。”
“还有半个县没淹不是?”赵守正强笑道。
“是三分之一。”冯知县竖起三根手指,然后蜷起两根道:“杨林塘以北地势低洼,此时阳澄湖来水已经将其淹没了。”
哦豁,赵守正心中一凉,还真是坏消息不断呢。
“聊以安慰的是,昆北那块地水患严重,已经抛荒了。”冯知县忙安慰他道:“所以也不算什么损失。”
“是啊。”赵守正点点头,也笑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公明兄真是豁达。”冯知县赞一句,然后替赵二爷谋划道:“所以目前能指望的,就是中部这四千顷地了。要是能撑到夏收,那还能收个十万石左右……按例,今年的税赋是可以蠲免的,但也就别想朝廷赈济了……十万石粮食能够灾民吃三个月,应该可以撑到秋收了。”
“所以秋收前,一定要打发灾民出去要饭,晚了的话就要不到多少粮食了。”他又低着头絮絮道。
赵守正闻言心下不齿,暗道怎能打发自己的子民去要饭呢?这知县也太无耻了吧?
谁知却听冯知县神情郁郁的接着道:
“另外,本官也得这个时候去府城一趟,苦求几天总能从府尊指缝里挤出万把石粮食。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去吴江县,那帮王八蛋死活不开闸泄洪,给本县几千石粮食理所应当。”
看到冯知县忽然魔怔了一般,赵昊父子面面相觑。这昆山知县的差事,居然把人都磨成痴汉了。
只听他神神叨叨的接着道:
“还有下游的松江,要不是他们圩田太厉害,吴淞江流的太慢,咱们能涝成这样?所以也得跟他们讨要……不过徐家素来蛮横,态度必须硬一些,宣称自己有科道同年,要弹劾他们阻塞河道。通常为了不给徐阁老添麻烦,他们也会给个几千石的……”
原来这叫花昆山连县令都要当叫花子啊……
“远山兄。”赵守正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心下不忍,轻轻唤了几声。“你已经丁忧了。”
“呃,哦,啊!”冯知县神色数变,方搞清楚状况。然后淌下了解脱的……哦不,痛苦的眼泪。“太好……哦,我是说‘太昊亦已至,玄冥犹未归’。”
‘我儿叫赵昊。’赵守正暗暗吐槽一句,又问冯知县道:“南京那边能有什么帮助?”
“令尊不是曾任少司徒吗?”冯知县苦笑一声道:“南户部有多抠门,公明兄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呵呵……”赵守正尴尬的笑两声,心说我不知道呢。
借着尬笑的机会,他又瞥一眼赵昊,只见儿子轻轻吹了口气。
赵二爷马上了解问道:“那请问远山兄,此地风物如何?”
“民风倒是比邻县要淳朴,主要是因为精明的全都搬去邻县不回来了,剩下的都是些石脑壳。”冯知县说着犹豫一下,但看在厚厚的程仪份上,还是压低声音道:“但本县的士绅要格外留意,有几个坏种怕是憋着劲儿要跟你作对。”
“是吗?”赵二爷倒吸口冷气道:“都是哪几位仁兄呢?”
“捕风捉影的事情,不便指名道姓。”冯知县却不敢直说,只是叹了口气道:“本县强邻环伺,连别府的都能欺负到头上,真是太难了。”
“这样啊……”赵守正见儿子微微垂下眼睑,显然是听懂了,便也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ps.大纲理顺了,很精彩的故事,和尚真棒!再写一章完成今天的任务……
花厅中,冯知县又向赵守正介绍了县里的官吏,先是二老爷何文尉。
“何县丞,辽东辽阳卫军户出身,屡试不第的老举人。十年前大挑为某县教谕,前年与本官一同升为本县县丞。是位心思周密的老前辈,这些年替我查缺补漏又从不抢风头。能惨淡经营到今天,本官多亏他帮衬啊。”
赵守正点点头,心说那我以后不凶他了……
“白守礼白主簿,为官嘛……十分柔顺,惟上命是从,从来不提反对意见。”
冯知县又介绍道三老爷白主簿,颇有些一言难尽道:
“听说他爱贪点小便宜,但也没做的太过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给他犯错机会的好。”
“嗯。”赵守正看看赵昊,快记下。
赵昊心说,这五百两银子花得不亏,少出一点幺蛾子就赚到。
然后便是四老爷熊典史。
“此人本官看不透,虽然与白主簿一样,在本官面前姿态摆的极低,也从来不争不吵不多说话,但县里流传着他诸多传说,许多十分离谱。”
冯知县竟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最好不要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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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格局自有一定之规,前衙大堂、二堂、三堂之后,有一道月亮门。
门内便是内衙了,也叫知县廨,是知县大人日常办公之处。
西边是赵守正和冯知县说话的花厅,乃知县会客的场所。
与花厅隔着座假山水池相对的一个三套间,便是知县的办公室‘签押房’了。
签押房后有个五间屋的独门小院,则是幕友们居住的地方。
幕友比后世的师爷地位高些,介于谋士与下属之间,东主以师友待之。
因此安排住宿的俞奔,本打算安排徐渭和吴承恩一人一院的。
谁知徐渭非要跟心爱的作家住一个院儿,吴承恩此时还在城北监督施粥,自然也无从反对了。
这会儿,顾不上打开行李,徐渭便拉着那叫郑若曾的老者,在炕铺上亲热的聊起来。
“老郑,五六年没见了吧?”徐渭歪在炕上,一边捻着盐渍茴香豆,一边喝着小酒。
郑若曾乃北宋资政殿大学士郑亿年之后,家族世代读书行医,乃昆山有数的名门望族。
他自然不会像徐胖子这样没正形。正襟危坐在炕铺上,一脸感慨道:“是啊,幕府解散后,没想到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是老子主动来找你的。”徐渭便大言不惭道:“要不是东家来昆山当官儿,我还在监狱里快活。”
“都说你有脑疾,看来传言不虚。”郑若曾失笑道:“蹲监狱还上瘾吗?”
“那当然,非但没人烦我,还有酒喝有肉吃,有人伺候还有人给我写,别提多快活了。”徐渭将一把豆子送到口中,闭上眼,享受的咀嚼起来。
“还有人给你写?”郑若曾不信。
“还别不信,就是让你那个连襟害惨的憨憨。”徐渭吃完豆子,不禁轻吁一声。“爽!”
郑若曾与归有光一同师从昆山大儒魏校,后来两人分别迎娶了魏校弟弟魏庠的两个女儿,又成为连襟。
“吴射阳啊。”郑若曾恍然,不由大喜道:“他也来了实在太好了。震川每次写信,都说十分亏欠吴先生,不知该怎么才能补偿。”
“嘿嘿简单,那就让他别当官儿了。”徐渭便半真半假的笑道:“反正那个破通判也是个摆设,还不如辞官回来,给我东家当幕僚呢。”
“呦呵?”郑若曾不禁失笑道:“人家放着六品官不当,回来做幕僚?”
“也是,他官瘾大着呢。”徐渭抿一口小酒,不再提这茬。
归有光科场困顿,五次乡试才中举人,又一连八次会试落第,直到快六十岁中了进士,自然倍加珍惜。哪怕一时仕途不顺,也轻易不会放弃。
“要不你替你连襟谢罪如何?”搁下酒盅,徐渭又提议道:“老吴正需要有人帮忙分担一下,都忙得没法写书了。”
“我?”郑若曾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道:“我都六十五的人了,就让我享两天清福吧。”
“你变了,老郑。当年在幕府,你可是让干啥就干啥,从来不埋怨的。”徐渭叹口气。
“是啊,变了。”归有光倒不讳言,看一看几乎变了个人似的徐渭道:“你不也一样吗?当初风度翩翩的天下第一才子,如今成了个没人样的大胖子。”
“胖子怎么了?不许歧视胖子。”徐渭一阵吹胡子瞪眼,然后笑道:“不过我真劝你跟我那少东家好好聊聊,他说不定就是你苦等半辈子的知音。”
“哦,是吗?”郑若曾仔细回忆一下,不确定道:“莫非是那个给县太爷撑伞的少年?”
“眼力不错。”徐渭赞一声道:“听说他在写一本《海权论》,跟你《筹海图编》上的一些观点不谋而合。”
“比如呢?”郑若曾饶有兴趣的问道。
“比如你说‘欲航行于大洋,必先决战于大洋’。”便听徐渭沉声道:“他则认为水师的目的在于会战,而最终的目的则为取得制海权以控制海洋。”
“是么?”郑若曾眼前一亮道:“倒是难得一见,改日一定讨教。”
“对,好好向他请教。”徐渭点头如啄米,露出得逞的笑容。“那小子懂得太多了,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还他娘的会教人写。”
他看见过赵昊对郑若曾那渴望的眼神了,约摸着只要把老郑送到赵公子嘴边,肯定没得跑。
哎,抱歉了老郑。为虎作伥者,只有找到新的伥鬼,自己才能解放……
“你甭引诱我,没用。”郑若曾跟徐渭太熟了,对他那点花花肠子一清二楚。
笑骂一声,他却又正色道:“不过我问你,知县大人是铁了心要治水吗?”
“这个么……”徐渭心说,赵二爷应该没那么执着吧?
“哈哈哈,开阳先生不用怀疑!”却听赵昊朗声笑着走进了房中。就凭你这字号,本公子也不能让你跑了。
赵公子陪着父亲跟张知县交接完了,已是困得要死,但想到心心念念的郑若曾还被徐渭留在衙中,便强忍着倦意过来勾搭道:
“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到我父亲的决心!”
ps.第三更,在整了一天大纲的前提下,完成基本更,我很骄傲。
翌日依然淅淅沥沥,雨下不停。
天刚放亮,昆山县的芝麻绿豆官们,便从四面八方乌央乌央赶往县衙,准备参加新任县令的头一次‘早朝’。
哦不,衙参。
这又是一项让人眼红的知县福利。
京官就是做到尚书大学士,也享受不到这土皇帝的尊崇。
那些一辈子没外放过的清流词臣,更是想象不到这份快乐有多醉人。
住在县衙里的何县丞、白主簿和熊典史,也从各自的官廨中出来,沿着回廊往大堂走去。
“困死我了。”白守礼哈欠连连,对两位同僚小声抱怨道:“昨晚一直折腾到四更天才施完粥,回来睡下天都快亮了。”
“你就不该睡。”何县丞看他一眼道:“你看老熊,一样一宿没睡,多精神?”
熊典史面色黝黑,眼窝颇深,两眼不大却亮得瘆人,嘴边一圈浓密的短须,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这位县公安局长兼典狱长腰杆笔挺,也不搭话。不过两位同僚都已经习惯了。
他昨天带船到娄江县界去迎接赵守正,结果一天没等到人。直到半夜才得知,原来知县大人从吴淞江绕过来了。
天亮打开城门,熊典史才回到县衙。
“打起精神来,小心又被寻晦气。”何县丞伸个懒腰,振奋精神进去大堂。
此时本县巡检、教谕、训导、驿丞、税监……并六房司吏、三班班头,已经基本到齐。绿色的官服、蓝色的吏袍在大堂里乌央央、闹哄哄。
“听说大老爷昨天进城,带了一百多亲随?”
“可不是嘛,整整两船,满满都是人。”
“这下可麻烦了……”
“是啊,往后想干点什么不方便了。”
看到三位佐贰进来,大堂里才安静了一些。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大老爷出来的云板声,小官小吏们再次喧腾起来。
“过了点了吧?”
“可不,早过卯时了。”
“大老爷怎么还不出来?”
“睡过头了吧?”
“二老爷,问问去吧。”
不用他们催促,何文尉已经赶紧朝月亮门走去。
不一会儿,何县丞神情难堪的回来对众人道:“大老爷一早巡堤去了。”
“巡堤?”昨天不少官员都听县尊讲过,今天要巡堤云云。
但众人可都没太在意,满以为大老爷怎么也得先过了衙参的瘾,再去拜了孔庙、关帝庙、城隍庙之类,才会去大堤上转转,做做样子就是了。
这么多风风光光的事儿不做,却跑到大堤上踩泥巴……脑抽了是吧?
再想到昨天接驾时挨得那顿臭骂,官吏们更是心里直抽抽,暗道看着挺和善的一大老爷,怎么这么拧巴呢?
唉,往后的日子难熬了。
“那咱们还在这儿等着?”白守礼心说我正好回去睡觉。
“等个头!”何文尉白他一眼,对众人下令道:“赶紧去堤上跟县尊会合去!”
“哎,好。”
官吏们便赶忙出去衙门,上了各自的轿子马车、也有骑着驴的,也有下步走的,闹哄哄朝着朝阳门而去。
~~
此时,几十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的身影,正冒雨走在吴淞江堤上。
跟吴江县那用条石垒成的百里江塘相比,昆山县这条土堆的江堤简直差的不是事儿。
连日下雨,已经将堤面浸泡的又松又软,踩上去泥泞不堪,让人走在上头十分艰难,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直到进了一个瞭望水位的草亭子,为首的一干人才摘下了斗笠,解开了蓑衣,露出一张张或白或青,神色难看的脸来。
正是赵守正父子与顾大栋、郑若曾等几位昆山大族的首脑。
狗大户们昨晚都住在城里,赵守正天不亮就让人把他们都叫起来,然后请他们引路,顶风冒雨来巡视江防大堤。
这会儿,他们已经从小澞河口的南山寺,沿着吴淞江往东走了十里了。
自然一个个全都累成了狗。郑若曾这样的老人家,直接一屁股坐在蓑衣上,话都说不出来。
让狗大户们没想到的是,大老爷一个文弱书生居然神态如常,脸上看不到一点疲惫之色。
“很不容乐观啊。”赵守正看看众人,神情严峻道:“江堤修得太矮,也没够下桩子和围挡,怎么抵挡今年的洪水?”
赵二爷来前恶补过,知道若修土堤抵御洪水,是要先隔一尺深深打下一根木桩,每根木桩起码入土三尺。
再在木桩后,横着钉上一排竹竿,做成一道结实的竹木围篱。有了围篱抵挡江浪的冲击,才能垒土成堤,筑起一道还算坚实的江防。
“以前也是一板一眼做的。”顾大栋苦笑一声,答道:“但江水一涨上来,就得填土堆高江堤,竹木围篱根本承受不住,直接就成段成段的断掉。上任老父母便索性不再劳民伤财,只要求顶过夏收就算胜利了。”
“只要没来飓风,土堤也能顶一顶,无非就是不断加厚嘛。”戴家的族长戴了顶高帽,一脸认命的答道:“一来飓风,风高浪急,竹木围篱根本顶不住冲击,所以冯老父母这样做,不失明智之举。”
其余几位士绅也七嘴八舌,基本一个论调……我们昆山就这熊样了,只要能撑到夏收完了,淹就淹了吧。
反正九月份水一定会退,反正新修的县城结实着呢,不怕泡……
赵守正听出来了,他们都不愿意劳师动众、大兴土木,便看向郑若曾道:“不知开阳先生有何高见?”
“呵呵,回老父母,老朽当然希望堤防永固,再无水患了。若能看到昆山重为鱼米之乡,死而无憾呐。”
问题是,能吗?
郑若曾将了赵守正一军。
“本官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赵守正目光扫过一众士绅,信心十足的高声道:“就让我们先从守住这段江堤做起吧!”
“是……”士绅们稀稀拉拉应声。
“诸位好像信心不足啊?”赵守正神情一沉,暗道果然又让我儿和青藤先生说着了。
“告诉本官,你们怎样才能有信心?!”
“修堤首先要花钱,很多的钱……”士绅们便硬着头皮道:“昆山穷啊,县里没钱,我们也没有。没钱什么也干不成。”
说一千道一万,狗大户们都在担心,老父母一早把他们揪到大堤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们都怕被新县令趁机敲竹杠啊。
却见赵守正潇洒的一挥手,朗声道:“钱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本县自己能解决!”
是吧,儿子?
ps.昨天快十二点才写完三更,所以今天只能边写边发了。
赵昊立在赵守正身后,不显山不露水,除了郑若曾,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精神的小伙子。
昨晚他才对郑若曾说,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看到我父亲的决心。
没想到今天上午,郑若曾就听到了赵二爷那让人目瞪口呆的宣言。
非但郑若曾,顾大栋和那些老绅士们也都呆若木鸡。
亭子外头的随员们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觉着新来的知县大人在痴心妄想。
“老父母,江堤蜿蜒曲折,足足六十里长啊。”顾大栋忍不住提醒赵守正,哪怕是只修单堤,都不是县里能负担得起的。
“本官说了,修堤不用你们出资,更不用老百姓出钱,本县有办法解决!”赵守正重复一遍自己的话,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一众狗大户道:
“但前提是,这个夏天我需要你们全力配合,帮本官把百姓组织好,让他们听从本官的号令,全力以赴保卫家园!”
“至少在九月份之前,决不许任何人跟我唱反调!”顿一顿,他目光冰冷的扫过其中几人道:“只要你们能做到的话,本官也能说到做到!”
“……”顾大栋和郑若曾等人互相看看,片刻后一.asxs.头道:“能!”
“哈哈好,咱们击掌为誓!”
赵守正便伸出手来,跟士绅们一一击掌道:“咱们通力配合,各司其职,保住昆北今年免遭水患!若违此誓,全县共击之!”
这些士绅的家园、族人、田产都在昆北,虽然大水一来,他们可以躲进县城里去。可那么大的产业要泡汤,灾后还要救济吃不上饭的族人和佃户,损失自然大了去了。
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对修堤的热情。他们只是在担心,县太爷会借机逼捐敛财罢了……
现在知县大人自己把口子扎死,大家的利益一下子就一致了,士绅们的态度自然端正起来。
这就是有钱人容易交朋友的原因。
赵守正又让他们,每家派一两个子弟,整个汛期跟在自己身边,以便与各家建立顺畅的沟通渠道。
“罢了,只要老父母说到做到,我郑家全族男女老幼,都听县里调配!”郑若曾便叫过两个儿子道:“应龙、一鸾,你们往后就在老父母跟前伺候。”
说着又向赵守正介绍道:“老朽抗倭回乡后,曾担任过苏松道的幕僚,受兵备道大人的委托,与两个儿子操小舟到各处辨别道里通塞,调查形势险阻,做成一本《三吴水利录》,其中有太湖下游最详细的水文图,一并献给老父母,聊作参考。”
赵昊心说,果然是老地图狂魔了。
对了,就是郑若曾把钓鱼岛,标注进我国海疆图上的。
“多谢多谢。”赵守正扶起郑应龙和郑一鸾,又如获至宝的接过那本用油布包裹的《三吴水利录》。
顾大栋等人也各自指派了子弟,跟随老父母听命。
今头一次巡视,赵守正自然不会贸然提出具体的修堤方略……主要是因为他身后的少年还没想好。
便只是命各家分巡一段江堤,一旦有险情及时禀报。
这时,何县丞也带着县里的那群官吏赶来了,赵守正便放累坏了的士绅们,回家歇息去了。
看着那些平日里不爱搭理人的士绅们,一个个在大老爷面前却变得低眉顺目,居然还留下子弟跟着他侍奉。
这让何县丞等人感到费解,不知拧巴大老爷哪来这么大的魅力?
顾不上细想,何文尉赶紧率众向大老爷行礼,然后一个劲儿请罪。
“是本官没叫你们,尔等何罪之有?”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谢恩起身后,官吏们便在草亭中分班立定,算是补上了早晨的衙参。
赵二爷大刀金马坐在马扎上,目光缓缓的扫过一众佐贰杂官属吏,淡淡一笑道:
“何、周二位大人昨天就聊过了。其余诸位还面生得很,不妨先介绍一下自己。”
“遵命!”众官吏闻言暗暗松口气,终于感觉没那么慌了。
“下官本县典史熊夏生!”那位被前任知县评价为不好惹的熊典史,便率先出列行礼。
虽然其余官员里,还有比他官阶高的,但未入流的典史在县衙有正式的官廨,且分管一县最重要的两项差事之一——刑名,故而无可争议的排名第四。
县丞、主簿和典史,便是一县佐贰官,其余皆是杂官了。
杂官之首是昆山县学的正副校长,伍教谕和陆训导,前者是举人出身,后者是为贡生。故而虽县学清苦、无关紧要,学官却是正途出身,地位自然居于所有杂官之上。
李贽本来是要给赵守正管学校的,但赵二爷突然被指派署理昆山。听说过有署理知县的,可没听说有署理县学的,所以李贽现在还是吴县的教谕,自然不会在此露面了。
两人退下后,两位从九品官员,巡检司巡检郑乾;副巡检华谦上前行礼。
巡检司是为了维持远离县城地区的治安而设,统领弓兵三十到五十名,负责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
本县的巡检司设在县城最南边的锦溪镇上,颇有些山高皇帝远的意思。平日里作威作福,日子不要太舒坦。
只是锦溪镇在昆南两湖中间,如今大水已经没过胸口了。锦溪镇派出所的正副所长,只好带着他们手下的弓手转进县城,听从知县大人调配了。
而后是本县三位大使——专管商贾、侩屠、杂市类征收的课税局朱大使。
专管茶叶和食盐转卖的批验所牛大使,以及专管征收鱼税的河泊所杨大使。
这三位都是不入流杂官,却都人人称羡,肥的流油。
然后是苦哈哈的本县驿官队伍……昆山驿的驿丞、急递铺的铺司和递运所的大使。
驿站是接待过境官员的官方招待所;急递铺是专管送信的大明邮局,好比八百里加急就是他们负责传递的;递运所则是国有快递机构,负责协助军用物资和贡品的运输。
总之都是些见人矮三分,伺候人的苦差事。
这些就是一个县里所有一命之荣的杂佐官员了。
ps.第二章送到。
吴淞江堤上,雨中草亭内。
赵守正站起身来,对他的佐杂官们训话道:
“诸位有管学校的,有管税收的,有管和尚道士的,平日里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赵二爷话锋一转,又沉声道:
“但现在不是平日,才刚刚入梅不到一个月,大水便淹没了整个昆南。洪水来势汹汹,远超往年!”
“方才本县携众士绅巡视江堤,只见江水距离堤面已经不到一尺了。而且大堤在洪水冲刷下,多处出现坝体脱落的现象。”
“照这势头下去,不用等到飓风季,再下个几天的梅雨,姚家堰、南山寺、龙王庙几处江流回弯处,还有三江口,都会被冲塌的。”赵二爷说着,加重语气道:
“然而,只有临近几个村的老百姓,在里中老人的带领下自发的挑土固堤,其余人一概不见。再这么继续自扫门前雪下去,昆北一定会在夏收前被淹掉的!”
“这么严重了吗?”除了河泊所杨大使以及几个闸官、坝官之外,其余人一概不了解堤上的情况。
整日生活在安全的县城里的人,很难对洪涝灾害产生什么危机感。
洪涝滔天,与我何干?
“严不严重,自己沿着江堤走一圈就心里有数了!”赵守正冷哼一声道:“本县现在有且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修堤抗洪!”
“本官宣布,立即成立防汛指挥署,由本官担任总指挥坐镇,本县所有官员,都要听从指挥署的调派。我不管你们原先是什么差事,统统都要放下,接下来几个月,全力以赴抗洪救灾!”严厉的目光再度扫过众官员,然后赵二爷沉声道:
“指挥署就设在南山寺,洪水一日不退,本官就一日不回县城!”
“啊!”众官吏闻言目瞪口呆。
“嘶……”何县丞和白主簿齐齐倒吸口冷气。
那一直沉默的熊典史,两眼却放起了光。
“使不得啊大老爷!”片刻的错愕后,官员们赶忙拼命劝说赵二爷不要干傻事儿。
“南山寺年年都会被淹的!”
“之前,那里建的是龟山书院,后来被大水冲毁了,才在原址重建的南山寺啊……”
“太危险了,大老爷!”
“诸位不必再劝。”赵二爷一摆手,正色道:“本官身为一县父母,当保一方平安,何惜此身?!”
“县尊三思啊!”何县丞虽然不忿赵守正,但也不能看他白白送死……毕竟一县之主要是被水冲跑了,他们这些辅佐知县的佐贰官,都要被判刑的。
“现在还远没到洪水凶猛的时候,等到了飓风来临,风高浪急之时,水势会凶猛十倍,弄不好就会堤毁人亡的!”
“那就抓紧时间,抢修堤坝!”赵二爷却拿出了那股子横楞的纨绔劲儿。
你们不是不在意吗?那老子这个县太爷就住在堤上不走了。
这是**裸的绑架啊!
县太爷都住在堤上了,下面的佐杂们哪敢回县城住?都得乖乖的陪着。
不然,日后大老爷给穿小鞋还是轻的。被参一本临阵脱逃,他们可是要被罢官治罪的。
对于他们这些微末小官来说,朝廷甚至不会派员调查,只听知县一面之词,就会草率决定他们的命运。
杂佐官们忍不住现出沮丧的神情……
“下官愿同县尊共进退!”熊典史却忽然来了精神,出列一抱拳道:“从今天起,就日夜守在南山寺,供县尊驱驰!”
让熊典史这一带头,白守礼、郑乾等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表示,也要住在南山寺,与大老爷同生共死。
“没必要都在这里。”赵守正却一摆手,谢绝了众人的好意。
佐杂们闻言心下一松,希望自己能好运留守。
“咱们应该分驻各处要紧堤段。”谁知却听赵守正话锋一转道:
“这样吧,何县丞带几名官吏驻守三江口;白主簿也带几个人驻守姚家堰;熊典史带人驻守龙王庙。咱们四人各守十五里……当然要听本官统一调度指挥。”
“不只是你们这些穿官衣的,还有六房的书吏,他们都是本乡本土,守卫家乡、责无旁贷。要把责任细分,落实到人,每一段江堤,都要明确的负责人,谁那里塌了,直接跳江就行了。”
“回头本官会让人去具体安排的,你们先心里有个数,赶紧回去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今晚就要各自到岗!明天上午就要各自开工,加固堤坝!”
“遵命……”佐杂们硬着头皮应下,何县丞不得不提醒道:“县尊,征发民夫还需要些时日呢。”
“汛情不等人,不能按部就班的征发了!”赵守正断然道:
“先在灾民中推行以工代赈,从明天起所有青壮一律上堤挑土,妇女老人编筐做饭,不劳动者不得食!”
赵二爷便宣布了昨晚讨论出的几条决定。“昆北的百姓由士绅里长带领,自带干粮工具,明日必须到位!”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治水方略,但让全县先动起来,进入抗洪抢险的节奏,把薄弱的江堤加固起来,总是没错的。
“自即日起,本县进入紧急状态,严打哄抬粮价物价,造谣生事者!”
~~
待到众官员领命而去,草亭中只剩下赵昊父子。
赵守正这才卸下了威严大老爷的伪装,邀功似的朝赵昊笑道:“儿子儿子,为父像那么回事吧?”
“比昨天强点,就是情绪拿捏还不到位,转折突兀、缺少铺垫,而且不要动不动就喊口号,高调唱多了就没用了。”
赵昊轻叹一声,点评总结道:“父亲这阵子已经多少大话?‘誓与江堤共存亡’,‘绝不饿死一个人’,‘洪水不退一日不回’——话说的这么满,被打脸了怎么办?会沦为别人攻击父亲的口实的!”
“啊……”赵守正闻言不禁忐忑道:“青藤先生不是说,当官就要说大话办大事吗,不声不响还不如个蛤蟆。”
“父亲往后只听他给你出的主意,不要连他信口胡柴都当真。”赵昊无奈的扶着额头,老爹这人太信实了,徐胖子说啥他信啥,弄不好就被他带沟里。
不过话说过来,整个昆山县的官员士绅百姓,都带着或浓或淡的败犬之气。
通过短短的接触,赵昊就明显感觉到,所有人被笼罩在可怕的失败者情绪中。
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人们不相信胜利会到来,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反而会陷入宿命的漩涡中。
结果就是他看到的这样——官员们懈怠,士绅们自私,老百姓麻木。
想想那前任冯县令,都被这样一个环境给糟蹋成什么样了?
也许自信无畏且钝感的赵二爷,正是适合昆山官民的那一款老父母吧?
当然前提是,赵二爷吹得那些牛,得实现了。
不然,强行驱动起来的昆山官民,肯定会彻底变成灰暗的宿命论者的——
反正怎么挣扎也不会又改变了,我们往后还是少费点儿力气吧。
哎,赵公子感觉自己肩上多了副沉甸甸的担子。
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ps.第三更完成,今天再加一更吧。
为父记住了,往后收一点。”赵守正讪讪一笑,旋即巴望着赵昊。“不过为父说过的大话,我儿一定要让它实现啊!”
“前两件事我尽量帮父亲搞掂,第三件事嘛,”赵昊看一眼百步外那座破破烂烂的南山寺,有些幸灾乐祸道:“入秋前你就住那吧。”
赵二爷登时苦下脸来,这真是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乎一县父母?
~~
结果赵守正就真的留在了堤上,他手扶着草亭的梁柱,探头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
“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嘞……”
狠心的赵公子在蔡明和高武的搀扶下,离开泥泞的江堤,来到不远处的小澞河。坐在船帮上,用雨水冲刷挂在腿上脚上的泥巴。
虽然一伸脚就是河面,但赵公子十分谨慎,不肯去触碰浑浊的江水,再不是刚来时连井水都敢直接喝的傻小子了。
“安全,安全还是安全。”在父亲听不到的地方,赵昊耳提面命蔡明道:“回头我再从县衙派二十个护卫过来,让金将军也带枪手在此驻训——华亭就在本县下游,不得不防啊。”
“是。”蔡明知道两家的恩怨,肃然点头应下。
不过还好有金科在,仅凭这个名字,就足以震慑宵小了。
“再就是要防溺水。”赵昊又吩咐道:“平时巡堤时要多加小心,带好浮环。”
大明也有类似救生圈的救生用具,名曰‘浮环’,不是赵公子发明的,而是宋朝就有的东西。
据说宋军曾用软木制成圆形的浮环,套在腰间藉此渡江。经过几百年的演进,如今的浮环已经很实用了。
好比赵昊在南京采购的这批。环形软木被掏成了空心的,外头再包裹一层隔水的皮革,细细缝制起来,还涂上了防水的鱼鳔胶……好吧,这是狗大户专用的豪华款,一个就卖一两银子。
“夜里也要派人盯好水面。”赵公子不放心的叮嘱道:“再弄条船……呃,那样太不体面,还是改羊皮筏子吧。弄到寺里再吹气,别让老百姓看到了。”
“哎,公子放心。”蔡明这才知道,原来自家公子是真把老爷放在心上啊。便拍着胸脯道:“弟兄们都会水,拼了命也会保老爷周全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赵昊这才停下絮叨,收回两只脚丫子。
~~
白篷船沿着小澞河顺流而行,顿饭功夫就回了县城。
这次没人迎接,也不用在城外码头下船了。
小船直接过娄江,由县城西水门留晖门入城,沿着至和塘横穿县境。
昆山县城有一点很好,几十年前筑城时,顾鼎臣进行了超前设计,让县城占地尽可能扩大。一直到东西南北,四面临江才罢休。
结果原先的县城,大了整整三倍有余。这样的结果便是县城中到处是空地,尤其是至和塘以北尽是农田和山地。
所以才能眼都不眨就容纳下十万灾民。
其实再容纳十万也不成问题,可昆山县没那么的粮食,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啊。
也许当初顾状元筑城时,就是为了让全县百姓有个避难的地方,才会整这么大一个城池吧?
对了,安置灾民的安民社就在慧聚寺附近。
不过雪浪法师还没来……倒不是一时走不开。
事实上,大报恩寺的老师兄们都巴不得他赶紧滚蛋,省得败坏华严宗的名声。
是赵昊故意对他说错了启程的时间,不想让他蹭船的。
不然一路上还不知被榨出几首诗来呢。
赵公子的诗,作一首少一首,怎能老在个和尚身上浪费?
~~
从半山桥南行半里就到了繁华的衙前街了。
赵昊从州西桥码头上岸,便见大街上到处都是要饭的灾民。
赵公子心中兀然生出一种,自己好似丐帮少帮主的感觉。
知乎知乎,在叫花窝子里要饭是什么体验?
看到有锦衣公子出现,哗啦一下便围上来十几号灾民。有的拿着破碗;有的抱着三弦;还有的嘴上挂个竹哨,手里拿着破碗。
“公子,长命又健康。”
“公子听小曲吗?”
“公子,给你学个鸟叫吧。”老百姓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高武等人赶忙将赵公子护在中间。
赵公子拍拍高武的肩膀,示意他放松。
然后吩咐跟在身后的赵士祯和赵士禧道:“跟衙前街上的饭馆都说一声,今天本公子请受灾的乡亲吃饭,让他们回头去县衙结账。”
“好的,叔。”俩大侄子赶紧分开众乞丐,跑去传话。
“……”灾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公子说的是真是假。
拿我们寻开心呢吧?
赵公子理都不理他们,便在高武等人的保护下,来到县衙大门口。
已经担任门政的俞闷,见自家公子回来了,赶忙命人打开栅门,点头哈腰将赵昊迎进去。
灾民们见状,不由升起一丝期望。有人便试探着跑到附近的酒楼询问。
店小二竟然真就放他们进去免费吃了……
其实店家也不认识赵公子,但他们认识钱啊。
赵士祯给每家店都拍下一百两银子的预付,他们当然让灾民随便进了。
店家暗暗发誓,今天一定要把这一百两给挣出来!
其实想挣到还真不容易。
在昆山县,一百两银子,能摆一百多桌上好的酒席。
店家哪有那么多食材啊?
只能赶紧一边炒菜炖汤蒸米饭,一边让伙计去街上买了……
~~
“小哥,你们公子什么身份啊?”另一家饭馆,老板一边喜滋滋的收下赵士禧刚从钱庄提出的现银,一边好奇问道。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赵士禧翻翻白眼,心里郁闷的要死。
老子给别人花钱时,就一点危险都没有……
这他娘的,是要让我做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吗?
“那小哥是什么身份?”老板还不死心,又换了个问法。
“说出来吓死你。”赵士禧便昂头腆肚道:“听好了,小爷的身份是贵州巡抚公子!怎么样,怕了吧?”
老板先是错愕的看着他,少顷便转头去招呼蜂拥而至的灾民去了。
“不想说就算了嘛。怎么不说你妈是长公主?”
“那是李承恩她妈。我爹就是个巡抚啊。”赵士禧委屈万分道:“为什么就是没人信呢?”
ps.第四更,加更感谢新盟主‘牛羊肉拌面’。今天没有了哈~~
虽然这样做难免留下人傻钱多的名声,譬如店家可能虚报桌数,也可能有灾民吃完东家吃西家,或者有县里的百姓也跟着蹭吃蹭喝之类。
但那些都不重要,毕竟大部分食物还是会落在灾民的口中。
想到他们能在这样的阴雨天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喝几盅廉价的老阊门黄酒暖暖身子,赵公子就感觉充实而又欣慰。
他便笑着穿过了正堂,跟守在月亮门口的蔡家巷汉子打过招呼,然后走进了内衙。
刚准备穿过第二道门进后宅,在签押房带着学生整理文件的吴承恩叫住他。
“进来说吧。”赵昊指指沾满泥的袍角。
吴承恩迟疑一下,道:“我在花厅等公子。”
虽然是六十多的老伯伯了,但还是注意避嫌的。
赵昊便由他去了,先进去换了件赶紧的袍子,然后穿上干燥的靴子。
那种温暖熨帖的感觉,让赵昊顿觉一阵心满意足。
“想不到,这季节穿一双干靴子就能让人幸福的想流泪。”
“是湘兰姐用炭盆烤的。”巧巧给他端来一碗糁汤,让他趁热喝了。
赵昊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小口喝着用大骨汤精心熬出来稻米肉羹,只觉满口淳厚的鲜香,还带着胡椒的辣味,简直美味极了。
一碗下肚,劳顿饥渴顿消,整个人精神大振。
“嗯,我觉得这辈子都离不开巧巧姐……的饭了。”赵昊从炕上蹦起来,开心的宣布道。
“别瞎说!”虽然对他画蛇添足有些不开心,但巧巧姑娘还是整体开心的端着碗筷出去了。
其实何止是离不开巧巧了呢,他也一样离不开马秘书了啊。
这才搬进后宅不到一天,马湘兰便把他的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
因为要给行李做减法,他们只带了书本和生活必需品。马湘兰却能将原先的摆设减去几样,换一下摆放地方,就让房间的俗气顿减,变得有格调起来。
更重要的是一应陈设用具摆放,无不让赵公子舒心合意。所有东西都放在他习惯的位置,完美的治愈了他的强迫症。
本公子还真是个幸福的孩子呢。
~~
赵衙内便挂着幸福的笑容,来到了内衙的花厅里。
许是耽搁的时间有点长,吴承恩已经回对面签押房忙去了,换成李贽和金科在这里等他。
“两位来的正好。”赵昊看看门口,也没人伺候上茶,歉意笑道:“都乱糟糟没头绪呢,请二位担待。”
“公子太见外了。”两人起身笑笑。
李贽为人疏狂,平素从不客套,但赵公子给得实在太多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因为朝廷给得太少了。
“赵博士,我问你件事。”重新坐定后,他便着先于金科问道。
金科笑笑找个借口,自觉的出去了。
王、朱、金三位将军中,数这位将军平日的作风最像戚继光,玲珑且十分的谨慎。
赵公子很喜欢这一点。毕竟本团队云集各种憨憨、头铁、脑疾、脑残的问题老头和儿童,整一个大明奇葩大赏,十分需要有高情商者中和。
好比这李贽,他喵的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让。
要是换了王如龙,非一瞪眼让他闭嘴,我先说!
~~
“什么事?”赵公子腹诽几句,微笑面对这位问题中年。
“你的科学书院还办不办了?”李贽劈头问道。
“办啊,谁说不办啦?”赵昊一指对面的签押房道:“我学生都大老远带了,怎么会不办呢。”
“那就好。还以为你是为了免费劳力呢。”李贽神色稍霁道:“那到底在哪办呢?是在苏州还是昆山?”
李贽是倾向把学院设在苏州的,那里毕竟是大明第一繁华的城市,对弘扬赵公子的科学自有莫大的好处。
“当然是昆山了。”却听赵公子斩钉截铁道:“我要让学生们亲眼看看昆山即将发生的巨变,这比任何说教,都更有教育意义!”
“校址我都选好了。就在城中的玉峰山。你看叫玉峰书院如何?”
见赵昊甚至连在哪儿建学校都想好了,李贽咂咂嘴,放弃了劝说的想法。“不是叫科学书院吗?”
“我又不是只建这一家。”赵公子却不认账了。“回头在金陵,北京,杭州、福州、广州……都会开设书院的,还能都叫一个名字?”
“要开这么多啊?”李贽有点眼晕。“难道开书院不是应该择一处明山秀水,精耕细作,静待花开吗?”
“那是因为他们穷。”赵昊却哈哈大笑道:“要是像我一样有钱,早就到处开分号了。比如朱圣人,不就是到处开书院才让理学大兴的吗?”
“原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贽眼中幽光一闪道:“还想提醒你,到处开书院会引来朝廷的忌讳呢。”
“所以才要叫玉山书院啊。等到了金陵叫雨花书院;到了北京叫玉渊书院;到了杭州就叫西冷书院……”赵公子便如数家珍起来。
“你居然都选好校址了……”李贽那个汗啊。管中窥豹便可知,赵公子要干何等无法无天之事。
更可怕的是,偏偏这小子还有能力和财力,足以支持他将狂想变为现实……
李贽感觉自己就够狂了,但跟赵昊比就是个弟弟。
老司机居然有一种上了黑车的感觉。
“怎么,怕了?”赵昊瞥他一眼。
“笑话。老子求之不得!”李贽却旋即大笑道:“你折腾的越大我越高兴,赶明儿我就把焦竑给你招来!”
“就知道你李卓吾不是个怕事儿的。”赵昊也大笑道:“敢跟我混到底的,你绝对算一个!”
“冲你这句话,我再给你拉两个牛人过来。”李贽受用无比,卖一送二。“赶明儿我就递封辞呈,专心给你把书院搞起来。”
“干嘛要辞职呢?”赵昊却摇头笑道:“苏州府人杰地灵,你只管去上任……还可以把嫂夫人接过去,让她和小侄女享两天清福。”
“那这边呢?”李贽皱眉问道。
“反正两县挨着,你两边跑着就是。”赵昊便轻声笑道:“你在苏州,可以影响整个苏松,在昆山却连苏州城都影响不到。所以我已经写信给陆光祖了,请他把你提升为苏州府学教授了。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之前李贽已经在从八品五经博士上十年之久,外放成七品府学教授一点都不为过。
“明白了。”李贽点点头,心说不就是让我给府学的学生洗脑,让他们都信科学吗?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自己去苏州?”
“一是不放心我爹,二是现在昆山避避风头。”赵昊微微一笑。
其实是因为经过在京师的种种遭际,他发现还是藏在暗处更安全一些。
ps.先发一更,后面慢慢写,今天争取五更……
虽然两位博士聊得热乎,但在抗洪胜利之前,显然不适合大兴土木办学。
赵昊便让李贽先去吴县报到,以后白天在苏州城上班,隔一天晚上回昆山给学生上课。
毕竟最大限度压榨资产价值,是刻在资本家骨子里的本能。
两城虽然相距七十里,但娄江自苏州阊门起,直通昆山城朝阳门,顺流不到一个时辰即可到达。
当然,返程要将近两个时辰,不过赵博士会给李博士安排最舒服的快船,配两个最好的船夫,可以将航行时间控制在一个半时辰。
这样李博士只要五更出门,就完全不耽误上午的课,而且途中还可以在摇篮一般的船舱里睡个回笼觉。
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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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即将提前四百年过上双城生活的李贽,赵昊让高武请金科进来。
金科是来禀报对县里武装力量,摸底的结果的。
“公子,已经弄清楚了。昆山县有一支定员五百人的枪手队,营地就设在至和塘北边。不过我去看了一下,只有百八十人在营里,好像因为太久没有发饷,大部分都已经回家谋生了。”
前些年倭患严重,官军左支右绌,无法保护百姓。各府各县便纷纷自己出资团练,守卫县城、抵御倭寇。
昆山县自然也成立了一支枪手队,还自己打造过刀枪火铳,聘请退役军官训练,着实花费不少。
只是这二年倭患渐渐平息,尤其是江浙一带,已经几年没有大股倭寇进犯,各县也就懈怠了。
尤其是昆山这种穷地方,自然连年削减开销,只留了个架子以防万一而已……
“武器怎么样?”赵昊又问道。
“有五十杆鸟铳,做工还不错,就是保养太差。火铳倒有不少,但那玩意儿没什么用。”金科苦笑道:“而且问题是火药全都受潮了,这鬼天气又没法晒,所以暂时一杆都打不响。”
“另外长枪、大刀、梭镖倒有不少,不过都需要好生修理才能用。”
“嗯,不意外。”赵昊点点头,看全县上下弥漫的懈怠颓丧之气,就能想到乡勇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先尽力自己动手,能修好多少算多少吧。等过阵子我让军器局的人来,再全给换新的。”
“确实不急,现在给他们再好的鸟铳也没用,必须要狠狠操练一番!”金科把指节捏的咔咔作响,然后叹口气道:
“但是他们跟我讲条件,说必须要发饷才能训练。而且训练量要跟发饷挂钩,发半饷只能训练半天……”
“那发双饷呢?”赵公子却眼前一亮。
“按照他们的想法,应该可以双倍训练吧……”金科苦笑道:“哎,早听说苏州人精明,没想昆山人也一样。”
“精明没什么不好。”赵昊一摆手道:“只要拿钱干活就成。明天你先把上个月的饷银发了,告诉他们只要好生训练,欠饷月底就可以补上。以后只要认真训练的,还可以发双饷……当然具体怎么发,你自己决定。”
“是!”金科马上行礼应下。
这一路南下,金将军已经完全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只要钱粮充足,他就会一心一意给赵昊练兵。至于其它的,轮不到他操心,他也丝毫不关心。
没办法,谁让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呢?
这才发了一个月的饷,就已经足够他把欠债还清了,下个月就能在老家买地盖大宅子了。
这真是天亲地亲皇帝亲,也不如赵公子的银子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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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已经宣布,全县进入抗洪状态,明天就会宣布若干条禁令。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作保证,县里一定会乱套的。”
赵昊又吩咐金科道:“所以要尽快恢复枪手队的兵力和战斗力,才能维持好全县的秩序。”
“是。”金科沉声应下,又提醒赵昊道:
“县里有三班衙役六十人,白役一百人。巡检司有弓手四十二名,驿馆有驿卒十八名,急递铺铺兵三十名,递运所防夫六十名……枪手队能用之前,得用他们充一下人手。”
“嗯。”赵昊点点头,狡黠一笑道:“今晚,他们的长官都要上堤住了,这些虾兵蟹将就劳金大哥归拢起来,回炉重造了。”
徐渭出主意让赵守正把县里所有芝麻绿豆官,全都弄到大堤上住着,当然是为了抗洪需要,但又何尝不是调虎离山呢?
这样才好名正言顺的收拢起他们的兵卒,统一训练、统一调配。
至于之后县里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抗洪压倒一切哎,谁有功夫想那么远?
“遵命。”金科又毫不犹豫应下。
“金大哥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赵公子便满怀期待问道:“咱们的帮手能什么时候到?”
“差不多得过几天吧。”金科脸上也绽出笑容道:“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到湖州了。”
“这么快?”赵昊神情一振。
“这不算什么。”金科却理所当然道:“要不是有伤残的同袍,他们会比我们到的还早。”
“晚到两天也好,不然去了苏州城,还不以为咱们诳人?”赵公子笑道。
赵昊和戚继光谈妥,帮忙安置戚家军的伤残、退伍将士后,金科三人便写信给浙江的昔日同袍。告诉他们如果生活无着,可以到苏州投奔赵知县。
苏州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又有昔日的将军在,对那些退伍后普遍过得不如意的戚家军老兵来说,自然有莫大的吸引了。
结果回信说几百人都想报名。
金科请示赵昊,赵公子表示热烈欢迎。
不过几百人过境太惹眼了,得分批分次陆续过来。
离开南京时收到信说,第一批八十人已经出发。
没想到这才几天,人就要到了。
这样赵昊就彻底放心了。
八十名前戚家军啊,就算全须全尾的只有二十人,也足以让昆山的武装力量产生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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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又叮嘱金科一番,一定要严肃军纪,决不允许出现,借着维持秩序扰民的状况出现。
这对大明其他的将领来说,可能难以接受。
但戚家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食箪浆壶,以迎王师。所以金科完全理解并十分支持赵公子的决定。
ps.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