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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金科心满意足的离开,吴承恩才进来,把一份账册往他面前一丢。

    “盘库完毕。”

    “这么快?”赵昊微微吃惊。

    按例,新官上任之后,除了坐轿游街、升堂接印,拈香拜庙这些体面仪式之外。

    当然还要进行清仓盘库、清厘监狱、传考童生、悬牌放告、巡城阅乡、对簿点卯之类的实质性工作。

    赵二爷今早做的就是后两项,而真正要紧的前两项,则由两位幕友分别承担了。

    按说清仓盘库怎么也得几天功夫,没想到吴承恩早早就回来了。

    “就是这么快。”吴承恩坐在赵昊一旁,翻开账册给他看道:“库里只有不到两千石存粮,四百两存银,还用费多少事儿吗?”

    “这么点?”赵昊不禁失笑。

    怪不得昨晚交接时,那冯知县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原来是穷的底儿掉啊。

    倒不是他爷俩心慈手软,或者被冯知县蒙骗了。

    而是官场上的规矩向来如此,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

    只要前任留下的窟窿不太大,后任就得替他兜着。

    毕竟将来后任也会离任,要是不希望被后任的后任揪着算账,就得照着规矩来。

    反正亏得是大明的钱,又不用自己掏银子……

    “窟窿多大?”赵昊问道。

    “四千两左右。”吴承恩苦笑道:“其实冯知县还挺厚道的。”

    “是啊。”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么穷的昆山县,窟窿还不到五千两,知足了。

    “就是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咱们拿什么养活啊?”吴承恩又发愁道。

    “两千石能吃多久?”赵昊问道。

    “省着点,三天。”吴承恩愁眉不展道:“但要以工代赈的话,消耗就更大了。”

    其实唐宋就有以工代赈的套路了,但是人一旦进行体力劳动,饭量可比躺着不动大多了。

    养活同样的人数,需要的粮食会翻倍的。

    十几几十万灾民,要是放开了吃,粮山都能几天给你吃光了!

    所以不是那些长官们太蠢想不到,而是实在没那个实力以工代赈呐。

    还不如把粥熬得稀一点,再加点麸子、杂草、沙子,让老百姓吃个三分饱,躺着捱日子呢。

    ~~

    但在来昆山的路上,赵公子就已经力排众议,决定在昆山推行以工代赈了!

    这法子太合适昆山了。这年代修堤就是拿人堆,人越多效果越好。

    而且老百姓都有活干、有饭吃,社会治安也就稳定了。

    另外年终时,还能作为亮瞎眼的政绩,写进赵二爷的总结报告里,将来说不能还能青史留名呢。

    毕竟‘以工代赈’素来都是跟历代名臣挂钩的……

    只是这一招千好百好,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是玩火**了。

    “过两天断粮了怎么办?”吴承恩苦着脸问道:“会出大乱子的。”

    “今天最晚明天,伍记的船队会送来三千石存粮。”赵昊给他吃颗小小的定心丸道:“然后陆续还能有个一万石左右,差不多半个月内就能送到吧。”

    “那也就是半个月的量。”吴承恩无奈的看着赵昊。“这下知道以工代赈的可怕了吧?那就是个无底洞啊。”

    “这几天林中丞就到苏州了。”赵昊想一想,挠头道:“他应该会让府里再调拨一批。”

    “那还成。”吴承恩松口气道:“有巡抚大人亲自照会,知府衙门就是再拖延,十天半个月也能送来粮食,正好接上。”

    “那个指望不得。”谁知赵昊却摇摇头道:“巡抚只能命令知府,不能亲自操办,有的是办法拖一两个月。”

    “蔡知府干嘛要拖我们啊?”吴承恩不解问道:“难道昆山县不是他治下吗?”

    “蔡知府是高阁老的学生……”赵昊瘪瘪嘴道:“听说,去年是高肃卿亲自打招呼,把他从户部郎中调升为苏州知府的。”

    “高拱?”吴承恩一愣道:“那又怎样?难道你爷俩除了得罪徐阁老,还得罪了高阁老?”

    “这跟我父子没关系。”赵昊不由讪讪道:“是我家老爷子,据说跟高拱有死仇。”

    “呃,好吧。”吴承恩的嘴角也抽动两下,心说这下可好,成孤军奋战了。

    ~~

    要是原先徐阁老在位,蔡国熙要夹着尾巴,大家还得和平相处。

    现在谁都知道,高拱复出是早晚的事儿,蔡国熙肯定要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

    什么,李春芳?大家都心知肚明,过渡期的摆设而已。

    大明首辅之位不是谁都能做稳当的,没牌面的甘草国老坐不稳的。

    “既然苏州如此不友好,为何当初还要选这里呢?”吴承恩大惑不解。

    “因为是苏州啊。”赵昊笑笑不解释。

    为了点着商业革命那把火,哪怕是去吴县他都甘之若饴,何况现在改任昆山还有个缓冲。

    只是,就苦了赵二爷了。

    想到这儿,赵昊益发觉得责无旁贷了,便沉声给吴承恩打气道:

    “你只管放粮就是,其余问题交给我来解决。”

    “怎么解决?”吴承恩却直皱眉道:“还有件事儿没跟公子说,今天陪着盘库的户房司吏说,上午去苏州进货的粮商都空手而归了。据说是存货吃紧,只能优先供给府城。”

    说着他语重心长叹口气道:“公子,这世上有些事,用钱也解决不了的。”

    “这个我承认。”赵昊点点头,却话锋一转,洒然一笑道:“但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给你钱的不够而已。”

    “公子准备加钱买粮?”吴承恩眉头却皱的更紧了。“哄抬粮价是大忌啊。”

    赵守正口头下达的救灾令中,就有‘严禁哄抬粮价’一条。

    同样道理,知府衙门和各县也不会坐视昆山县高价收粮的,那样会扰乱全府的粮价。

    这对一个实际八百万人口,一半以上的粮食靠从湖广购买的地区来说,是灾难性的。

    “想避免也很简单,只要采用场外交易就成。”赵公子淡淡一笑道:“你就别操心了,赶明儿我出去转一圈,保准把粮食给你凑齐。”

    “哎,好吧。”吴承恩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又是初次跟赵昊办事儿,自然是一百个不放心了。

    但这县衙里实际上说了算的是赵昊,就连县老爷也得听着。吴承恩只能按下担心,静候佳音了。

    “还有件事要请示公子,这些粮食怎么入账?算是县里跟公子买的,借的。还是公子捐的?必须要有个明确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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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衙花厅中。

    这笔钱到底怎么出?这问题,已经在吴承恩心里憋了好久了,都影响他构思新情节了。

    “私人捐钱给官府,很容易惹麻烦的。”吴承恩轻叹一声,幽幽道:“沈万三就是昆山人,公子不可不慎啊。”

    两百年前的大明首富沈万三,就是忽视了这一点。又是帮朱元璋修南京城墙,又掏黄金百万替皇帝犒赏三军,结果惹得朱元璋犯了红眼病,寻个借口就抄了他的家,把他发配云南充军去了。

    “咦?射阳先生好奇怪,谁说我要给县里捐款了?”赵昊眨眨眼道:“千里当官只为财,哪有自己贴钱搞建设的道理?”

    “那公子准备怎么办?”吴承恩白他一眼,跟老夫还要演。

    “本公子只能帮忙牵个线,联系看看有没有哪家公司,愿意借款给县里。”赵昊煞有介事答道。

    “全天下不就公子一家公司吗?”老吴直翻白眼。

    “射阳先生有所不知了。现在北京那边,已经开了十几家公司。听说山西太原都开了一家。”本公子还有百分之五的干股呢。

    “哦,是吗?”吴承恩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身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应该紧贴时事,什么都略懂一点才对。

    其实也不怪他,毕竟大明朝经济新闻的传播速度,远不如政治新闻。

    何况除了太原的山西煤业股份公司外,那十几家都是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

    “不是西山公司的话,会是哪一家呢?”吴承恩好奇问道。

    “是一家名叫江南公司的,全称是江南投资有限公司。”便听赵公子一本正经道。

    “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呢?”吴承恩追问。

    “就是一帮狗大户有钱没处花,凑份子组成了这么家公司,东投西贷、让钱生钱呗。”赵公子答道:

    “恰巧本公子也在里面有点股份,就给父亲牵了个线,人家答应可以借款给昆山县。”

    “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吴承恩权且信了赵公子的说法。

    这时候有奶就是娘,管她亲娘还是干娘。

    “二十万两够不够?不够再让他们加二十万。”赵公子眼都不眨道。

    “够,肯定够了!”吴承恩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难以置信道:“不过那可是四十万两啊,顶县里多少年的收入了!那江南公司图什么呀?”

    “人家当然不是做慈善了。”赵昊沉声答道:“县里要把土地租给他们,用地租抵债的。”

    “这样啊?”吴承恩终于感觉有些合理了。“县里十万亩官田,一年能收个三四万石的租子。利息不太高的话,慢慢还倒也能还的上……”

    说到这,吴承恩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大明朝的税制十分荒唐,各县的税粮并非统一交到县里,再由县令统一上缴分配。而是由粮长直接解送到指定地点……通常是南京以及附近的卫所。

    所以知县能自由调配的,只有归属于县里的官田。

    包括县太爷在内,几百号官吏差役吃的皇粮;全县日常的运营费用;修桥铺路,救灾赈济,兴学育化等各项开支……全都要从官田里出。

    “昆山县本来就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了,再背上如此沉重的债务,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明知道大老爷是不得已而为之,负责任的吴师爷还是有义务提醒赵昊一句,这是在饮鸩止渴。

    “哈哈哈,射阳先生放心,人家没打咱那点官田的主意,要租的是杨林塘以北的抛荒地。”却听赵公子一脸圣洁的说道。

    “啊?”吴承恩大吃一惊道:“要那玩意干啥?一年三百六十天,得有两百天泡在水里。搞来养鱼吗?那还不如直接租阳澄湖呢。”

    “人家可能要养泥鳅吧。”赵公子打个哈哈笑道:“说不定人家有什么奇思妙想,到时候咱们会大吃一惊呢。”

    “好吧,那就拭目以待。”见既不用增加县里负担,又没有损失县里的财产,吴承恩自然乐见其成。管他是养泥鳅还是养蛤蟆呢。

    “那什么时候能签契约呢?”

    “契约得过几天,人家董事长来了再签。不过江南公司已经给了笔预付款,够解燃眉之急了。”

    赵公子说着,从会票夹里点出两万两会票,递给吴承恩道:“回头让赵士祯去兑了,先给金将军那边拨一笔款子。再给老爹一笔,让他把下面人的俸禄给发了。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咱更没法既让马儿跑得快,又让马儿不吃草。”

    “几千两银子就够了,用不了这么多。”吴承恩一边接过会票,一边狐疑的看着赵昊的钱夹子。

    他不由深切怀疑,那所谓江南公司,是不是只存在于赵公子的钱夹子里。

    “县里接下来开销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赵昊便笑着一摆手道:“大头本公子亲自处理,日常琐碎的开销,就不要来烦我了。再说我这两天还要出去一段时间。”

    “哎,好吧……”吴承恩虽然觉得这不合规矩,但事有从权,一切为了抗洪嘛。

    ~~

    下午徐渭回来,三人又抓紧时间开会,结合赵昊今日调研的结果,拟定出了‘昆山县抗洪时期暂行章程若干’。

    然后修改誊写,抄录用印,送去南山寺给赵二爷过目签名。

    其实本不用这么麻烦的,反正赵二爷看了也白看,徐渭直接给代签就可以了。

    要知道徐大师除了会双手作画,还会仿制名家字画,造出的赝品可以假乱真。模仿赵二爷的签名完全信手拈来。

    之所以还要多此一举,不过是三位幕后大佬在自觉维护工具人的体面而已。

    然后,工具人……哦不,赵二爷便命郑一龙等联络人,将章程的副本送去各自家中,请士绅们动员百姓全体参与抗洪。

    其实,昆北的老百姓,早就人心惶惶,担心土坝决堤,自己的家园也像昆南一样被洪水淹了。

    为了保住夏收,所有人都是愿意上堤抗洪的。

    但必须要等到那帮乡绅发话,全县的乡民才能真正的动起来。

    皇权不下乡,不是说着玩的。

    县城之外的地方,县老爷是不能直接插手的,必须要通过乡绅来办。否则,他什么都办不成!

    好在士绅们早晨才刚发过誓,又听说大老爷已经住在了堤上,下午时就见赵守正拿出了一套宽严相济、周密合理的章程。

    不由对这位新来的老父母刮目相看,心说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跟冯知县那种庸官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终于纷纷打起精神,召集各村的里长到家里开会,命他们每户出一丁,带好工具干粮,明日跟自己上堤抗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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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昆山县官差在申明亭,并城内各人烟稠密之处张出告示。

    百姓冒雨聚集围观,识字的便高声念道:

    “新任昆山知县赵,急告全县父老——五月入梅以来,淫雨连月,太湖猛涨,汛情经年不遇。昆北已成泽国,吴淞江堤危在旦夕。

    一旦江堤失守,全县皆遭没顶之灾,房倒屋塌、颗粒无收,饿死溺亡者不知几番!

    本官与众同僚不忍看百姓遭此劫难,誓为昆山守堤到底,洪水一日不退,吾等一日不下江堤!

    呜呼,昆山乃百姓之昆山,人人皆有守土之责,我等众志成城,洪水不能侵也!

    自今日卯时起,本县进入紧急状态,为上下一心,全力抗洪,特颁禁令九条,望周知:

    一禁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二禁造谣生事,蛊惑人心!三禁打架斗殴,动辄诉讼!

    四禁偷窃诈骗,哄抢物资!五禁知情不报,串通一气!六禁擅离职守,麻痹大意!

    七禁推诿扯皮,敷衍塞责!八禁敲诈勒索,贪污受贿!九禁不遵号令,临阵脱逃!

    有违此九禁者,无论官民于国法严惩之外,一律枷号十日,立耻辱碑于朝阳门内,为百世唾弃!

    昆山知县赵守正;县丞何文尉;主簿白守礼;典史熊夏生联署。”

    这篇严厉决绝如檄文的告示,登时让本就人心惶惶的昆山县城炸了锅。

    县城的百姓算是彻底从麻痹状态中警醒了,惶惶不安的议论起来。

    “这么狠?这下来还怎么做人啊?”

    “是啊,又是枷号又是耻辱碑,甭在昆山露面了。”

    “今年的水灾这么严重吗?”

    “肯定啦,南边人这么早就逃难进城了。”

    “没看到四位老爷都署名了吗?要不是能动真格的?”

    “昨天县太爷上任第一天,就带着顾老爷、郑老爷他们上堤巡视了,今天就把灾民和乡下人都拉去修堤了。”

    “咱们也快了,我们里长下通知了,明天上堤。”

    “这下可如何是好啊……”许多人不禁想起十年前那次大水。

    人们虽然仗着县城的庇护没有被淹死,但一连两个月困在孤岛一般的城中,不知饿死了多少人。

    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末世景象……

    恐惧从心底涌起,一发不可收拾。有的人跑回家去,扛起锄头、提起簸箕,就要去支援修堤。

    有的人则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去苏州城避难。

    也有人赶紧去街上的店铺,抢购粮食、柴禾、茶叶、食盐等等,准备囤积起来,以防饥荒……

    ~~

    不过赵公子已经看不到,这满城乱糟糟的一幕了。

    他一早便在高武和二十名蔡家巷汉子的保护下,悄然乘船离开了昆山县,沿着娄江顺流而下,踏上了化缘之路。

    赵守正和他手下的佐杂官们,昨晚真的住在了堤上,今早便开始了紧张的抗洪工作,自然瞧不见也管不了县城里了。

    如今在昆山县城说了算的,竟然是两个监外执行人员——徐渭和吴承恩。

    撑伞站在栅门内,看着衙前街的乱象,老成持重的作家感到十分头疼。

    “哎,你也是。”作家瞪一眼画家道:“不跟我一起劝公子,反而还支持他张贴告示。有必要让老百姓了解真相吗?”

    “十几万灾民都进城了,今天又有好几万人上堤干活,他们能不了解真相?”画家反问一句。

    “也许好多人不想知道吧。”吴承恩叹口气道:“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假作无知就是无耻了!”徐渭却冷笑一声道:“老子最看不惯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私到极点的无耻嘴脸了!当然要让他们彻底装不下去。这张告示就是托塔天王的照妖镜,一照之下什么魑魅魍魉都会显形的。”

    “哎,这样会出乱子的。”作家又叹了口气。“这要是闹大了,八成会有人拿咱俩的身份,攻击东家的。”

    “怕个啥?出了事儿就平掉。”放荡不羁的孤蛋画家却表示淡定道:“趁着真正的洪水还没到,把蹦出来的妖魔鬼怪全干掉,才好上下一心齐抗洪嘛。”

    “要是平不掉呢?”吴承恩闷声问道。

    “个小破县城,有什么平不掉的事儿?”徐渭哂笑一声,转身进了县衙。

    “哎,这家伙。”吴承恩无奈的直摇头。

    前天入城时发生的那一幕,还有冯知县临走前的提醒,都让吴承恩不由深深担忧。

    徐家的那几只走狗,怕是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的……

    ~~

    衙前街虽然繁华,但因为整条街都依附县衙而生,因此多少显得有些畸形。尽是些茶馆、酒楼、旅店、医馆、药铺、澡堂子之类的服务业。

    想要正经买东西,还是得去半山桥一带。

    桥两侧的东塘街、西塘街皆是店铺林立,市肆繁华。

    今天下着雨,东塘街上的人流却比平日里多得多得多。

    尤其是那些粮店门口,人们挤作一团,争相抢购大米,长长队伍一直排到了桥上。

    “我要一石!”

    “阿拉八斗!”

    “一石五!”

    顾客们高声吆喝着,拍打着柜台,催促着忙忙碌碌的掌柜和伙计。

    黑心的店东自然趁机不断涨价。

    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去岁的陈米本就可以卖到一两七八一石。

    昨天没进到米,今早一开张,几家米店就不约而同涨到了二两一石。

    看到告示后,又擦掉今日报价,瞬间改成了二两五。

    此刻抢购潮一起,他们索性也不擦了,直接在二上头加一横,变成了三两五一石!

    可越是不停涨价,顾客们就越是要买。唯恐回头涨到五两一石,那真要活活饿死了。

    看着疯抢如故的老百姓,狠赚一笔的米商们乐得合不拢嘴。

    其实老百姓根本没必要疯抢,这些米商见今年提前入梅,早就料到昆南会被淹。

    是以都纷纷竭力补货,这些天桥下来送米的货船首尾相连,都阻塞至和塘的交通了。

    虽然昨天没进到米,但店里的备货十分充足,老百姓且买去吧。

    ~~

    东塘街上,一家,名为‘杏花红’的酒楼二楼。

    临街雅座上,几个穿着锦袍的男子,正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楼下乱糟糟抢米的场面。

    “你们昆山的老百姓不够劲儿啊。”一个生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夹一片爊鸭细细品尝。“这抢来抢去,光给卖米的送钱了。”

    “不是刚贴了告示吗?”腮帮子上生着大痦子的中年人陪笑道:“可能多多少少都有点被吓住了。”

    “那怎么成?”山羊胡子把鸭骨头吐出窗外,下令道:“去,给他们点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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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塘街上,很快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听说了吗?洞庭商会宣布,一粒大米都不卖给咱们昆山了!”

    “为什么啊?我们又没招惹他们。”店外排队的县民纷纷问道。

    “因为他们和新来的赵知县有仇!赵知县把人家坑惨了,人家要报复呀。”

    “不能吧?”老百姓难以置信。私人恩怨而已,至于要饿死一县百姓吗?

    “怎么不能?不信你们往桥下看,今天还有粮船到岸吗?”

    “吓,真没了!”

    老百姓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桥下空空荡荡,哪还有记忆中一艘接一艘的粮船?

    “这下信了吧?昨天这帮米商去苏州进货,全都空着手回来的。”挑事儿的几个人,指着粮店门口高挂的粮价牌道:

    “不然他们怎么会卖到这么贵,不就是知道再也进不到粮了吗?”

    “这样啊……”县民们本来就好忽悠,又处于惊恐状态,让那几个人一挑拨,这下彻底信了实。

    原本还能勉强排队的县民们忽然乱了套,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里挤!

    米店内本就人潮涌动,这下愈发不可收拾了。

    ~~

    “别抢别抢!”

    “一个一个来!”

    “还挤,再挤不卖给你了!”

    万记米店内,伙计们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可还是架不住越来越多县民拼命往里挤。

    店里头已经插不进脚,硬木的柜台都被挤得嘎吱作响。

    看着陡然又凶猛一倍的人潮,柜台后的米店老板也惊呆了。他干这行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呢。

    哪怕是十几年前那场大饥荒,也没这么多人中邪了一样往店里挤啊。

    “怎么回事儿,都疯了吗?”老板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问一旁的掌柜的。

    “不知道啊,忽然就这样了。”掌柜的也是老脸发白,小声对老板道:“东家,我看再这样下去要出事儿,咱们关门吧。”

    “嗯。”看一眼要被挤断的柜台,老板点点头。“打烊,明天再卖。”

    伙计们如蒙大赦,赶忙将‘售罄’的牌子摆在了柜台上。

    人潮见状为之一窒,忽然有人喊道:“他们故意惜售,还想涨价!”

    “就是,刚才还说有的是呢……”

    人群一下就炸了锅,也不知谁先带的头,他们竟一起掀翻了柜台。然后粗暴推开吓傻了的米店老板一干人,冲进仓库哄抢起来。

    一口口大麻袋被撕开,雪白的大米便流水般淌的满地都是。

    “还说没有米,奸商!”

    “不给钱了,直接拿走!”

    “就是,他赚得也够多的了,该便宜便宜咱们了!”

    老百姓便开始捧着大米,争着抢着往自己带来的口袋里装。

    “还有没有王法啦!”米店老板跺脚哭喊:“不是禁止哄抢物资吗?”

    “禁令第一条,还禁止哄抬物价呢!”暴民们理直气壮的回击,狠狠瞪他道:“再哔哔,打死你个狗日的!”

    “呜呜,造孽啊……”米店老板抱着柱子哭起来。

    ~~

    东塘街上,看到万记米店发生了哄抢,其余几家店门外的老百姓也蠢蠢欲动起来。

    “怕什么,法不责众啊!”几只挑事儿的老鼠,极力煽动起来。

    “……”稍一犹豫,前一刻的良民就化身暴民,有样学样的挤进另外几家粮店去。

    ‘嘟嘟!’

    “嘟嘟!”

    忽然,尖锐的竹哨声在桥上响起。

    大队穿土黄色号衣的枪手,拎着枣木杠从桥上冲了过来。

    “不许抢劫,都住手!”

    “当街抢劫者,格杀勿论!”

    “二狗,你疯了吗?快滚蛋!”

    上百人的枪手队冲到店门口,抡起棍子就打。

    见捞不到好处了,那些还没挤进店去的县民便一哄而散。

    人都是从众的,混乱中尤其如此。见外头的人纷纷逃跑,店里的人也跟着落荒而逃,不一会儿就跑了个干净。

    这时,金科在几名穿红背甲、系青织带,手提铁尺锁链的捕快簇拥下,快步出现在了桥头。

    赵昊将全县的治安都托付给他了。

    金科没想到公子离开的头一天,自己就差点出了大篓子。

    万幸的是,今天他刚给枪手队发了饷,并允诺他们只要令行禁止、好生训练,月底就补上所有欠饷。

    萎靡不振的枪手队,瞬间被打了鸡血,正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呢。

    金科这才能在接到捕快求助后,一声令下,就指挥着手下扑了过来。

    要是这事儿出在昨天,指定不会有人听他调遣的。

    ~~

    昆山枪手们体现出了拿钱办事儿、公平交易的优良品格。

    他们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赶到了事发现场,终于在骚乱尚未扩大前弹压住了场面。

    除了已经刹不住车的万记,其余几家粮店算是保住了。

    看着万记里头,还在不知死活哄抢的暴民,金科断喝一声道:“全都抓起了,一个都不许放跑!”

    “遵命!”枪手们便吆喝着冲进了店中,抡起杠子见人就打。

    ‘杠’者,比较粗的棍子也。

    枣木的杠子又粗又硬,这谁能吃得消啊?朝着腿上抽一下,喀嚓一声就能把孤拐撅折了。

    一通碰碰啪啪乱揍之下,哄抢粮食的暴民都被打倒在地。

    暴民终于知道怕了,背着米袋想要夺路逃跑。

    却被守在门口的捕快,一记铁尺撂倒在地,直接锁拿。

    待到金科迈过被踹烂的门槛,走进一片狼藉的粮店时,便见除了穿土黄号衣的枪手外,已经没人能站着呢。

    “店家呢?”金科扫视一圈。

    “我在这儿,我要告官……”被踩在地上的米店老板,有气无力举起手来。

    “不好意思,误伤。”踏着他的枪手,赶紧收起脚来。

    ~~

    县衙签押房外间,徐渭正歪在炕铺上,一边攥着个小巧的紫砂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工房的卷宗。

    一名蔡家巷的汉子忽然冲进来,气喘吁吁禀报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百姓抢粮食了……”

    “什么?!”在里间忙碌的吴承恩,闻言啪的搁下笔,快步掀帘走出来。“快如实道来!”

    “哎,是……”那汉子赶紧调匀了气,将东塘街的事情禀报给两位师爷。

    公子离开前吩咐过,他和老爹不在时,县衙就是这二位说了算。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徐渭听完重新歪倒。“一惊一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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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签押房外间。

    “这还不严重吗?”吴承恩急的满头冒汗。

    “枪手队都出动了,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徐渭不以为意的撇撇嘴道:“不就是几个暴民抢粮铺子吗?正好杀鸡儆猴。”

    “我担心的不是粮铺子,是谣言!”吴承恩坐在炕铺另一端,手指敲着小机,神色严峻道:

    “东塘街的骚乱能平息,可断粮的谣言压不住啊,一天之内就会传遍全城,三天之内便能传遍全县。到时候神仙也控制不住局面了!”

    “你看看,写书的就这毛病,好危言耸听。”徐渭掏掏耳朵,吹吹小指道:“芝麻绿豆大点儿事儿,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就是天塌地陷。佩服佩服。”

    “芝麻绿豆大?”吴承恩气笑了,抱着胳膊一盘腿道。“险些忘了,你徐文长可是抗倭的大谋主;计诳汪直,诱捕徐海的智多星。昆山县里这点事儿,当然看不上眼了。”

    “可以这么说吧。”徐渭便躺平了,两手枕着胳膊,不胜唏嘘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你别光吹牛啊,有本事把事儿平给我看。让老夫瞧瞧,你是不是有真本事?”吴承恩斜睥他一眼。

    “激将法是不是?”徐渭翘着二郎腿道:“没用的,除非你答应给我更新一章。”

    “无耻!”吴承恩怒道:“神圣的写作,不能用来做肮脏的交易!”

    顿一下,他又泄气道:“就为昆山百姓破一次例吧。”

    “哈哈哈,早说不就完了吗?”徐渭倏地坐起来,神情振奋的吩咐那护卫道:

    “告诉小金,严格执行禁令。一,所有抢米的暴徒,全都施以鞭刑,然后枷号十日。”

    “二,所有哄抬物价的米店老板,也要一起枷号。”

    “三,没收所有犯罪工具。”

    “是!”护卫啪的行一礼,转身而去。

    “我靠,你好无耻。”待那护卫出去,吴承恩指着徐渭笑骂道:“没收犯罪工具,亏你想得出来。”

    “很多时候,同一件事情,换一个说法,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徐文长经验丰富道:“比如你馋哪个姐儿的身子,直接说俺想跟你睡觉,那是色中恶棍。可你要说,我希望明早一睁开眼,看到你在朝阳中对我微笑。那就叫深情浪子了。”

    “可你现在只是个猥琐的胖子了!”吴承恩却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徐渭的自我陶醉。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徐渭闻言大感受伤,心说而且只有一个蛋。便侧身朝墙躺着,生气。“写书的没一个厚道人。”

    “厚道人怎么写书啊。”吴承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又问道:“你还没说怎么平息谣言呢。”

    “就不说,憋死你。”徐渭哼一声。

    “你要是说了,我现在就去写一千字出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吴承恩专治徐文长。

    “那可以。”徐渭果然坐起来,笑嘻嘻的对吴承恩道:“简单的很,前人早就有法子,照方抓药即可。”

    “什么法子?”

    “一个叫‘董卓进城’;另一个叫‘刘秀赚城’。”徐渭贼笑一声,略一详解。

    “优秀!”吴承恩不禁竖起大拇指,转身就去交办。

    “快去写书啊。”徐渭见状催促道。

    “哦哦,知道了。”吴承恩却只应声,不动弹。“先把正事儿办完了哈。”

    “骗子。”徐文长气鼓鼓的重新歪倒,以后得让吴承恩先交货再给他出主意。

    ~~

    东塘街上。

    金科听了那蔡家巷护卫的传话,马上让人将几个米店老板也绑了。

    “为什么要绑我们?”米店老板们忙嚷嚷起来。

    “尔等哄抬物价,囤积居奇,违反了抗洪禁令第一条!”金科冷哼一声道:“按照禁令当枷号十日,名列耻辱碑!带走!”

    干枪手营的都是穷人,乐得见这帮黑心粮商倒霉。每年越是饥荒,他们就越是故意不卖粮食,早就该治一治了。

    枪手们马上扑上去,把几个米店老板按在地上,用麻绳五花大绑起来。

    然后金科将一个捕快叫到一旁,小声问道:“没收作案工具什么意思?暴徒都是空手的啊?总不会把他们手砍下来吧。”

    “呵呵,营长想岔了。”捕快却奸猾奸猾的,便小声道:“上头的意思,怕是指米商们囤积居奇的作案工具吧?”

    “哦。”金科恍然直拍额头。“肯定没错了。”

    这种时候,大米比银子还有用。

    他便又一挥手,下令道:“将囤积的物资没收充公!”

    “是!”枪手们便将几家米店的粮食搬出来,又推来大车往预备仓里运。

    五家店加起来,居然足足有三千石,比县里的存货还多,一直运到天黑还没完事儿。

    老百姓全都跑到街上看热闹,对着那一辆接一辆的粮车指指点点,大骂奸商不是东西,居然囤了这么多粮还涨价惜售。

    山羊胡子老者和大痦子中年人也混在人群中,看着胥吏挥舞牛皮鞭,当众对抢粮的暴民施以鞭刑。

    还有那几个戴着枷锁,跪在八字墙下的米商……

    摇摇头,老者退出了人群,大痦子也跟着出来了。

    “反应挺快啊。”山羊胡子颇感意外道:“老练、狠辣,无耻。姓赵的不像是头一回当知县。”

    “没点手段,他也不配让咱们大爷记恨啊。”大痦子点点头道:“他把当官的全都弄到堤上,县里全都是他自己人说了算,咱们想使绊子太难了。”

    “无妨。”山羊胡子,轻笑一声道:“你只管继续散播消息,只要你们全县都知道断供的事儿,他赵守正就是神仙也压不住场。”

    “哎,好。”大痦子点点头道:“回头我跟那几家说说,一起给他上眼药……”

    话音未落,就听铛铛的敲锣声响起。有衙役沿街高声道:

    “本县粮食充足、供应稳定,每日都有两千石粮食送到,足够全县百姓食用,无需惊慌,无需抢购!”

    仿佛为了证明衙役的话一般,五艘四百料的大粮船缓缓从留晖门驶入,沿着至和塘穿城而过。

    看到那些堆满粮食的平底货船,吃水线几乎要与船舷齐平了,岸边的老百姓如释重负的欢呼起来。

    “不是说一粒粮食不许运进昆山吗?”大痦子见状,险些惊掉了痦子。

    “见鬼。”山羊胡子死死盯着那粮船上招展的‘伍记’旗号,一阵咬牙切齿。“姓叶的娘们好大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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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赵园。

    赵立本立在荷花池畔,一手拿着个瓷碗,另一手持一柄金勺,挑鱼食撒入碧波中。

    然而池中明明有七彩斑斓的游鱼,慵懒的游荡在莲叶间,却没有一条过来吃食儿的。

    偶尔有路过他面前的大锦鲤,也依然不理会他投下的鱼食,便径直游走了。

    叶氏立在一旁为两人撑着伞,实在忍不住提醒道:

    “大人,哪怕喂点麸子呢……鱼不吃沙子的。”

    “老夫喂的是小鱼。”赵立本却不为所动,继续将碗里的沙子拨入水中道:“不是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沙吗?”

    叶氏刚想说‘那只是个比喻……’,旋即却意识到大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就像姜太公钓鱼那样,赵太公喂鱼也一定大有深意!

    姜子牙是为了钓凯子,哦不,吸引周文王。

    那大人呢?吸引……妾身吗?

    叶氏不禁一阵娇羞,仰头看着赵立本道:“大人不愧是大人啊,一举一动都高深莫测。”

    “你又想到什么了?”赵立本洒然一笑。

    “大人智深如海,岂是妾身可以妄揣?”叶氏忙摇摇头,细声道:“可是在担心二爷?”

    “哼,有什么好担心的?”赵立本冷笑一声道:“那逆子身边有我乖孙,有徐文长、吴承恩、金科、李贽……还有几十个举人监生、北京管事忙里忙外。他就是头猪,也能一路当到总督。”

    “大人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叶氏都听不下去了,替赵守正说话道:“二爷可是堂堂状元,怎么能跟猪比呢?”

    “他要不是猪,能让那恶毒的女人给骗的团团转?”赵立本气得把瓷碗往栏杆上重重一搁。

    谁他娘的把鱼食碗里倒上沙子了,不知道老子花眼吗?

    “不行,不能让那恶毒的女人,把手伸到老子的地盘来。去,让你哥请几位总盐商过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是,大人。”叶氏温柔应一声,心说大人还真是嘴硬心软,明明就是在担心二爷嘛。

    ~~

    南山寺,已经被改造成了抗洪指挥署。

    正殿,佛祖跌坐莲台,悲悯的注视着写在照壁上的八个大字‘守土有责,保卫家园’!

    大殿侧面墙上,悬着一张硕大的江防图。

    那张图足有一丈多长,七尺多高。是徐渭根据郑若曾所绘的吴淞江昆山流域图,同比例放大出来的。

    此时那蜿蜒曲折的吴淞江道上,已经被密密麻麻贴上了五十二张小纸片,纸片上只写了‘赵守正’、‘何文尉’、‘白守礼’、‘熊夏生’四个名字,其余的四十八张仍然空着。

    吴淞江在昆山县的河道一共六十二里。赵守正将其分成了四大防区,他与何县丞、白主簿、熊典史各领一防区。

    每一防区又分成数量不等的十来段,每一段都设置一名段长。

    段长负责组织分给自己的民夫,对相应江段堤坝进行修筑、维护和巡视,出现险情要及时向区长禀报。并听从区长和总指挥的调遣,必要时对兄弟区段进行支援。

    但大老爷没有自行指定段长,而是命各区长在杂职官、书吏和士绅中,自行招募任命。

    这样可以让关系好的人抱成团,避免有矛盾的凑在一起。

    且每个防区对士绅们的重要性截然不同……好比郑家的田产庄园都在南山寺以北,自然最着紧赵二爷的防区了。

    而顾家的产业都在上游的姚家堰,南山寺就算决堤,也淹不着顾家。所以顾大栋肯定会选白主簿的防区。

    这些微妙的区别,只有每个人自己最清楚,所以还是让他们自由搭配,才能尽心尽责。

    待到分组完毕,赵守正便让所有人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然后带着他们给佛祖上香,又在佛祖面前一起发了誓。

    “绝不擅离职守,麻痹大意!绝不推诿扯皮,敷衍塞责!绝不知情不报,见死不救!绝不不遵号令,临阵脱逃!”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死后永坠阿鼻地狱!”

    话音未落,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人都看到佛祖金身彩光大盛,让整座大殿都蓬荜生辉!

    “啊,佛祖显灵了……”

    何文尉、顾大栋等人纷纷惊呼起来。

    看着那忽隐忽现,投射在殿顶各处的七彩毫光,官员士绅们或是惶恐,无不顶礼膜拜。

    这下再没人敢不把自己的誓言当回事儿了。

    佛祖已经聆听显灵,违背了在佛前发过的誓言,是真要遭天打雷劈、下阿鼻地狱的……

    待到异象消失,大殿中恢复如常,赵守正才带着官绅们起身。然后赵二爷转过身来,神情严肃的对众人道:

    “诸位,佛祖悲悯,不忍看我们昆山百姓继续受苦了。此番有佛祖保佑,我们一定能守住江堤!保住我们的家园的!”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情绪激动的士绅们高喊出了比赵二爷更激进的口号。

    “人在堤在,堤亡人亡!”众人都跟着大喊起来。

    大殿中的气氛马上不一样了。

    所有人看着写下自己名字的江防图,蓦然生出一种与江堤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神圣感和责任感。

    激动之余,顾老爷当即宣布,要捐出三百石粮食,以供工食!

    郑若曾也跟上,宣布捐两百石赈灾。

    戴家老爷子戴高也捐了两百石。另外两大家毛家和周家同样认捐了两百石。

    这注定是要写进县志中的,八成还要立碑作传。岂能居于人后?

    何况还是在佛祖面前认捐,有大功德、大福报的呀。

    其余十八家也纷纷慷慨解囊,你一百我五十。

    各家加起来,一共捐了两千三石粮食。虽然依旧杯水车薪,但多多少少都尽了心力。

    跟之前一毛不拔的吝啬样,态度已是截然不同了。

    佛祖含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

    所有人出来南山寺时,全都精神抖擞,高声吆喝着自己的随从,奔赴各自的防区。

    何文尉跟白守礼两个并肩走下堤。

    何县丞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那破破烂烂的南山寺。

    结果快下堤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失足跌坐地上,还好白守礼扶住了他。

    “他娘的,真邪门。”何文尉站稳后,满脸苦笑道:“带一两百好手上任就罢了,连佛祖都给他镇场子。”

    “是啊,这文曲星的后台可真够硬的。原本以为人家把咱们撵出县城,是为了调虎离山,唉,真是高看了自己。”白主簿也深以为然道:“在人家眼里,咱们算什么虎啊?根本连小猫都不如。”

    “服了,真服了。”何县丞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彻底认命道:“大老爷就是神仙下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拿什么跟人家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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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寺大殿。

    官绅们离开,两个穿着黑花缎圆领的举人却留了下来。

    “学生拜见老父母。”两个举人客客气气的向赵二爷行礼。

    “哈哈,你们俩少来这套。”赵守正大笑着上前,亲热的扶起二人。

    这二位也是去年应天府乡试的举子,而且成绩十分优秀。

    支可大考了第十名;周汝砺是第三……若没有赵昊横插一杠的话,他本当中解元的。

    中举后,两人便跟赵二爷做过几场文会,也同他游过秦淮河,后来又一起进京赶考。

    可惜会试时名落二爷之后,自然早早就离开了京城。

    不过两人也没急着回昆山。他们沿着运河一路游山玩水,没钱了到处打秋风,结果赵守正都到金陵了,他们还没过长江。

    是听到赵二爷要到昆山当父母官的消息,这二位才赶紧打道回府。

    贵同年来当父母官,这可是天降大腿啊!

    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迎接贵同年下船。

    两人昨晚回的昆山,今天家里长辈上堤,便都跟着来了。

    赵守正也很高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昆山,两个出身大族的同年能帮上很多忙的。

    周汝砺的周家,是昆山五大姓之一,祖上出过举人进士一大堆。

    支可大的支家逊色一点,影响力只在朱塘乡,但也正因如此,他在支家基本上就能说了算。

    三人亲热的寒暄一番,支可大和周汝砺见赵守正亲切如昔,并未露出得志骄狂之色,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便按照赵守正的要求,改口叫回了‘兄长’,并奉上重要情报一条。

    “有件事要禀报兄长。”支可大小声对赵二爷道。

    “是关于那天灾民拦驾的。”

    “哦?”赵守正看看身后的佛像。“咱么换个地方,在这里说这种事,对佛祖不敬。”

    “是极是极。”两人猛然想到方才佛祖显灵的神迹,不由毛骨悚然,赶紧跟着赵守正去了他借住的后院香房。

    ~~

    待到他们走远,方文转身进了大殿。

    他先给佛祖上了柱香,然后绕到佛像后,对蹲在那里的两人道:“都走了,可以出来了。”

    赵士祯和张鉴长松了口气,佛像后头不通风,可把他俩热成狗了。

    尤其是张鉴,他感觉自己的幽闭恐惧症都要犯了。

    方才的佛光自然不是真的有佛祖显灵,而是两人用金箔,镜子以及三棱镜产生的光学效果而已。

    这是赵公子为了解决官绅们疲沓苟且的问题,特意给赵二爷加的‘爸福’。

    从今往后,赵二爷在‘铁骨状元’之外,又可以加一个‘佛光普照’的头衔了。

    就不信还镇不住这群夯货。

    方文一边帮着两人将十几面贵重的泰西镜子收箱中,一边问道:“你们这样不亏心吗?”

    “哇,你会说官话?”赵士祯不禁吃了一惊。

    “咦,你会说话?”张鉴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方文强忍住摔碎银镜的冲动,点了点头,然后给两人来了段‘六十六岁的陆老头’的顺口溜。证明自己非但会说官话,而且说得还很溜。

    然后才问目瞪口呆的两人道:“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为什么要亏心?”两人不解问道。

    “你们可是科学家,怎么能装神弄鬼呢?”方文闷声问道。

    “嗨。显灵这么不科学的事,当然要借助科学才能实现了。”赵士祯扣好箱子,背在背上。

    “不错,这正是对迷信最好的嘲弄。”张鉴说着站起身,谁知也不知是巧了还是咋着,竟一头撞在佛像的莲花座上。

    嘭得一声,登时就起了个大包。

    张鉴脸都白了,捂着头转到佛前,默默给佛祖上了柱香。

    “这怎么算?”方文幽幽问道。

    “叔父常说,要对哲学保持尊敬,对宗教保持礼貌。”赵士祯便正色道:“不礼貌了,当然要道歉了。”

    “呃……”方文被赵公子强大的自洽能力搞得无话可说,便隐去了身形。

    ~~

    香房中。

    护卫上茶后退了出去。

    赵守正便对两位同年笑道:“说吧,看看本官猜的对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支可大轻声道:“是徐家。”

    “果然。”赵守正点点头,一副什么都瞒不过本官的样子。

    “不过徐家不是在松江府吗?手伸的可够长的呀。”

    “谁说不是?徐家仗着徐阁老的权势,把个松江府吃的干干净净,又把手伸到我们苏州来大肆兼并。”周汝砺愤愤道:“咱们昆山还好点,其它几个县,尤其是嘉定和吴江,大半都已经落在徐家手里了。”

    “穷也有穷的好处。人家徐家看不上昆山这破水洼子。”支可大自嘲的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拼了命的投献。有人愿意主动当奴才,徐家当然乐意笑纳了。”

    因为国朝的士大夫可以免赋税,官越大免税额就越高。

    等官当到徐阁老的程度,免税额便是无穷大了……因为官府根本不敢收他家的税。

    于是许多大户就动起了歪心思,主动投身徐家为奴,田产也过户到徐家名下。这样只需要每年孝敬徐家,就免掉了朝廷的赋税。

    这种情况就叫‘投献’,在苏松一带十分普遍。

    “哎,朝廷加在苏松的税,太重了……别处是十税一,我们是五税一。”周汝砺叹了口气,狗大户的屁股永远不会坐歪。

    “那也不是他们数典忘祖的理由!”支可大包袱没那么重,狠狠啐一口,告诉赵守正三家二五仔的名字。

    “这三家都是后来改姓徐的,仗着徐家的权势在县里横行霸道,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嗯,支家也没少吃他们的亏。

    “这样啊,愚兄会留意的。”赵守正点点头,心说回头交代给徐先生。跟人斗心眼,他最擅长了。

    见赵守正依然谈笑风生,仿佛毫不在意。

    浑不像一般官员那样,一听到有人在背后捣鼓自己就坐不住。

    两人不禁暗暗感叹,兄长真是深藏不露。可笑当初南京国子监,还有他是个憨憨的传闻。

    这真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

    对赵二爷肃然起敬之余,他们也痛快接受了邀请,留在南山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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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城门打开,果然又有五艘伍记的粮船开到,依然沉甸甸满载大米。

    成群结队的百姓扛着锄头、背着竹筐出城时,都看到了这一幕。

    昨晚城内谣言四起,有人说洞庭商会和知县大人有矛盾,不许运粮进昆山。

    但也有人说,根本没那么回事儿,他们亲眼看见昨晚伍记的粮船驶进城来。官差还吆喝说,往后每日都有粮船抵达。

    只是官府辟谣的公信力着实不足,依然难免人心惶惶,直到看见伍记的粮船如约而至,老百姓才感到稍稍安心。

    出城之后,他们在各自里长的带领下,来到昨日分配好的堤段。

    段长们先情绪激昂的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动员,并重点讲了佛祖显灵的那一幕!

    老百姓最吃这套了,登时就朝着南山寺纷纷跪拜起来。

    “今年的大堤就一定能守住!”段长们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声嘶力竭的呐喊道:

    “老少爷们儿们,跟着狗日的吴淞江,拼了!”

    “拼了!”里长、家长们带头响应起来,既然漫山遍野的昆山百姓,无非南北,都跟着一起呐喊起来。

    “拼了,拼了!”

    赵二爷立在南山寺门口,听着江涛送来呐喊声,对一旁的两位同年笑道:

    “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者同。万众一心,则泰山可移,江波可平!”

    “兄长说的是。”哼哈二将便赞道:“能几天时间就把老百姓都发动起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哦,哈哈……”赵二爷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哎,兄长真是太谦虚了。

    ~~

    干劲十足的老百姓,在段长的指挥下,加固起薄弱的的江堤来。

    漫长的六十里江堤上,密密麻麻散落着数万昆山汉子。

    他们开始热火朝天的挖土装筐,运上大堤。然后下堤坝装土,重新上堤!

    如此周而复始、一刻不停,不知不觉就忙到了中午头。堤坝似乎真的变高变厚了一些。

    堤下,响起了开饭的敲锣声。

    早就饥肠辘辘的老百姓,赶忙蜂拥下堤。

    江堤下不远处,每隔百步便设有一个做饭的窝棚。

    每个窝棚供应一里百姓……也就是一百一十人吃饭,光煮饭就需要两口大铁锅。

    打饭的人们惊喜的发现,昨天还半干半稀的糙米饭,今天居然成了全干的。

    “呀,这是不小心下多米了?”民夫们不由惊喜莫名,昨天的分量就已经让他们知足了,今天居然比昨天又多下了两三成米。

    “上头分多少下多少。”里长一边打饭一边欢喜道:“说是每锅都下三十斤,让大伙儿吃饱了好有力气干活。”

    这样每天也能多揩点油了呢。

    “好哎!”一个个窝棚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没想到,遭了灾还能吃上顿饱饭。”老百姓们一边等着打饭,一边激动的七嘴八舌。

    “看来每天都有粮食来是真的,要不也不敢这么造。”

    “就是,还有人谣传,说什么洞庭商会不让粮食进昆山。纯属胡扯嘛!”

    “谁再瞎说我撕烂他的嘴,敢往大老爷身上泼脏水?”

    “就是,大老爷一来就不一样了,我看今年有希望!”

    仅仅一顿饱饭,就让老百姓士气大振,一扫颓丧!

    ~~

    县城内,破破烂烂的慧聚寺旁,一排排简陋至极的窝棚,一直延伸到至和塘畔。

    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窝棚,便是昆山县的安民社了。

    当初顾鼎臣设计县城时,就考虑到昆南的百姓几乎年年遭灾,这才力排众议,坚持将县城扩大两三倍。并与父老约定,至和塘北除了原有的几座建筑外,不可再兴土木,亦不可开拓水田,只能种麦子。

    因为麦子在梅雨季之前就收完了,空出来的地方正好可以安置昆南的灾民。

    顾状元为了家乡父老,可谓苦心孤诣,也难怪顾家在昆山声望无两。

    也正因为顾家的坚持。三十年来,昆南的百姓才能在城中有一栖身之处。

    否则年年水灾,昆南的百姓早就全跑光了……

    此时,住在安民社的男人们都出去干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没闲着,在里中老人的带领下编筐子、搓麻绳……为抗洪修堤生产耗材。

    这同样是以工代赈的一部分,因此中午时,官府同样要管饭的。

    当然,粮食的配额壮丁的一半。

    所以当他们分到半干半稀,比昨天多一半米的午饭时,同样全都欢喜万分。

    再配上小鱼小虾青菜汤,老弱妇孺们笑开了花,再也没人相信城里断粮的鬼话了。

    ~~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呼声中,徐渭和吴承恩走出安民社,上去返回县衙的小船。

    “怎么样,现在还有人信谣传谣吗?”徐文长背着手,得意洋洋。

    吴承恩与他并肩而立,摇头笑道:“不会了。”

    等晚上放工,增加工食的消息一传开,自然再不会有人相信,县里买不到粮食的鬼话了。

    这自然是徐渭那两个法子的功劳。

    所谓‘董卓进城’,当初董卓进洛阳夺权时,因为兵力太少,便将部队从西门开入,北门开出。然后再进西门,以此夸大自己的实力。

    徐渭让伍记的粮船分成两拨,一拨入城一拨出城,每天循环往复,就造成每日都有粮船进城的假象。

    至于‘刘秀赚城’的典故,吴承恩以前也没听过。还是徐渭告诉他,这是说光武帝智取郾城的事儿。

    当时他围城日久,粮草匮乏,要难以为继了。

    按说此时该减食退兵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命人拿出所有存粮,让士兵日食三餐,顿顿饱食。结果敌军奸细误以为他粮草充足,将消息传回城中后。城守便彻底失去了坚守的勇气。第二天就打开城门投降了。

    徐渭让吴承恩将每日拨付的工食粮增加两到三成,老百姓自然以为县里粮食供应充足。

    双管齐下,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你这两剂猛药下去,是把谣言给镇住了。可粮食的消耗平白大了三成。”吴承恩性情慎重,消除谣言自然开心,却难免担心起这样做的后果来。

    “等粮食一耗光,神仙也兜不住谎,咱们就是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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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明白,在这种人心惶惶之时,信心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老百姓不乱,总能想到法子。要是老百姓乱了套,就彻底完蛋拉稀了。”

    小船上,徐渭淡淡笑道:

    “再说,不是刚抄了三千石大米吗?狗大户又捐了两千三百石,坚持个十天八没问题,别那么紧张嘛。”

    “哎,我不是担心公子那边不顺利,买不到粮食吗?”吴承恩忧心忡忡道:“十天八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这就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徐文长哈哈大笑道:“咱们赵公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有钱。”吴承恩老老实实答道。

    “有钱还能买不到粮食吗?”徐文长哂笑道:“有钱你甚至可以让人给你做成大米饭送过来,无非就是贵一点嘛。”

    “那倒是,公子要是宣布,五两银子一石米。估计全苏松的米商都能给他送米,别说商会了,官府都拦不住。”吴承恩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反正逼急了眼,他来一招乾坤一掷,什么都解决了。”徐渭便拍了拍吴承恩的肩膀道:“老吴,明天我就去南山寺了,希望回来时能看到下一章。”

    “呵呵,看吧……”吴承恩心说,我还一个字没写呢。

    “哦对了,‘刘秀赚城’是我编的。”见作家又要敷衍自己,徐渭小小报复一下。

    “呃……”吴承恩闻言,险些要掐死这胖子。

    作家都是考据狂,昨晚他翻了整整一宿的书啊。结果还是没找到典出何处……

    原来他娘的是编的,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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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徐渭和吴承恩寄予厚望的赵公子,昨日便乘船顺娄江而下,只半个时辰便到了三十里外的太仓州。

    “怪不得苏州繁华,这四通八达的河道,堪比高速公路啊。”如此便利的交通运输条件,让赵公子不胜感慨。

    “公子又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巧巧笑着蹦出舱来。这次公子主动带她出来,满分。

    “那就说句你听得懂的。在这里卖煤藕,肯定比在北京还赚。”赵公子便笑道。

    “可惜江南不产煤啊。”马湘兰也跟着出来,与巧巧共撑一柄油纸伞。

    两人穿着同样的淡黄色大袖衫,只是款式略有不同。鹅颈修长的马秘书穿竖领对襟,小巧玲珑的巧厨娘穿圆领对襟,恰到好处,十分得体。

    跟马秘书处久了,巧巧姑娘衣品提高很快的。

    ‘其实是有的,而且近在咫尺。’赵公子暗暗苦笑一声,可惜老爹被发落到昆山,本公子也只能望而兴叹了。

    正感叹间,忽听岸上有鞭炮齐鸣,鼓声大作,巧巧奇怪问道:“谁家娶媳妇吗?”

    “是迎接公子的。”马湘兰说着,凑在悄悄耳边掩口偷笑道:“不要一听放鞭就心痒。”

    “又瞎说。”巧巧姑娘拧一把马秘书,小声道:“以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马姐姐拿去了?”

    “有吗?”马湘兰笑笑,心说那是因为我现在有了家啊。

    这时赵公子才看见,华叔阳、于慎思和金学曾三个弟子,还有紫胡子的王如龙,正在码头上朝自己使劲挥手。

    他不禁奇怪的回头看一眼马秘书,见她也没戴眼镜。“小眼神不错啊?”

    “我是少花眼。”马秘书小声解释道。

    “这样啊,那真是用眼过度了。”赵昊点点头,便转过头去,朝岸上笑着挥手。

    客船一停稳,三名弟子立马上船给赵昊磕头。

    “好好,都起来吧。”赵公子背着手含笑道。

    三人起身后,这才一起扶着师父小心下船。然后华叔阳向师父介绍起,前来迎接的太仓诸王。

    呃,准确说是太仓诸位姓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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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仓是姓王的天下,十分富贵风流,被姓王的占去了仈Jiǔ分。

    太仓姓王的又分两支,一支是住在牌楼的琅琊王氏。另一支是住在州桥的太原王氏。

    牌楼王家出身煊赫,世代高官显贵,又极其注重名声,在太仓州的地位相当于顾家之于昆山。

    但放在苏州,乃至大明朝看,顾家就望尘莫及了。

    州桥王家则要逊色许多,但就是他喵的有钱。几代人积累下来,五十年前就坐稳了太仓首富的位子。

    有道是缺啥补啥,自此王家子弟一代代刻苦读书,终于祖坟冒青烟,蹦出了花间提壶王大厨……哦不,会元榜眼王锡爵。

    造化弄人,牌楼王家却走了背字。王世贞的老爹、蓟辽总督王忬,因为恶了严嵩被陷害入狱,惨遭弃市。牌楼王家一下子跌落云端,再不复之前高高在上。

    此消彼长间,两家地位渐渐相当,却没有发生俗套的争斗。

    因为王锡爵老爹王梦祥,和王世贞都极会审时度势,两家竟越走越近,最后甚至连了宗……

    两家确实系出同源,可那得上溯到先秦啊!

    跟这两家一比,赵昊和赵锦那简直就是亲生的兄弟呀。

    不过那又如何呢?关系是处出来的,亲情不够,多处处就浓了。

    加之王世贞兄弟给王忬平反时,王梦祥慷慨解囊,成为他们坚实的经济后盾。

    甚至连王世贞的平反奏章,都是王锡爵帮忙修改,然后递上去的。

    于是这些年,两家已经亲如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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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头上。

    赵昊听华叔阳介绍,前来迎接自己的有王锡爵王鼎爵的老爹,太仓首富王梦祥,以及王锡爵的一帮叔叔大爷堂兄弟。

    还有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堂弟王世德、王世业、王世闻、王世望……等等等,直接把他淹没在了王的海洋里。

    简直是倾巢而出,齐迎赵公子啊。

    这份过于隆重的待遇,让赵公子受宠若惊之余,心里不禁暗暗打鼓,他们到底图什么啊?

    赵昊面上却丝毫不露半点心思,在弟子引见下,十分客气的与王们见礼。

    然后他便自动忽略掉其余的王,眼里只剩下王梦祥和王世懋了。

    “老伯父折杀晚辈了,贸然到访,何劳亲迎?”赵昊再次跟王梦祥客气起来。

    “哎,博士叫什么伯父?”王梦祥不比赵立本年轻几岁,样子就是老了以后的王锡爵,但没有大厨那股愣劲儿。圆滑的像娄江口鹅卵石。

    “你是我家老二的师父,咱们当以平辈相交。”

    说着王老头拢须大笑道:“往后你管老朽叫哥哥,老朽管你叫贤弟!”

    赵昊这个汗啊,忙摆手笑道:“那不合适,晚辈与元驭兄兄弟相称,已经占了好大便宜,怎能再涨一辈?”

    “哦,是吗?”王梦祥一阵唏嘘,似乎有些遗憾不能跟赵公子称兄道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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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午宴设在州桥王府上。

    豪华马车过了州桥,赵昊便看到一座崭新的五楹牌坊,上书四个大字‘兄弟榜眼’!

    如今他也算懂行了,一眼就认出是王世贞的手笔。

    穿过这道牌坊,后面还有一道,上书‘会元榜眼’。

    前一座牌坊吹得是王锡爵王鼎爵双中榜眼,后一座吹的是王锡爵先中会元再中榜眼的牛逼事迹。

    当然,也确实值得大吹特吹,毕竟这可是几百年后还被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这样的牌坊,一个家族有一座就谢天谢地了。与他同车的王梦祥却意犹未尽道:

    “好事成双按说也该知足了,但三生万物,总觉得得有三座牌坊才圆满。”

    还三生三世呢,赵昊心里吐槽一句。

    不过再过三十年,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又会上演一出父子榜眼的好戏。

    想到未来,在两座牌坊后,又会竖起一座‘父子榜眼’的牌坊来,赵昊不禁暗叹,老王家真有榜眼命啊。

    不过估计到时候老王头又该遗憾,家里没出个状元了。

    反正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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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直接驶入王家那面阔五间,气派豪阔的两层大门楼,在同时能容纳五辆车轿的超大轿厅停下。

    青衣毡帽,形容干练的仆人打开车门,摆好脚踏,扶着主人和贵客下车。

    然后王梦祥引着赵昊等人,沿着长长的重檐回廊,走向设宴的见山堂。

    沿途,赵昊发现那些普普通通的回廊上,所有花窗的形状和样式居然完全不同。

    透过那些或方或圆或扇形、或万字、海棠、夔纹样式的洞窗向园中望去,只见窗外一步一景,每一扇窗外都恰是一副精彩绝伦的风景画。

    赵昊便知道,王家的豪阔已经不在皮相,而是藏入了骨中。完全洗去了暴发户的嘴脸,也修炼出了世家大族的意蕴。

    否则怕是再有钱,王世贞都不会跟他们连宗的吧?

    赵昊不禁暗自惊醒,往后也要收敛一下,不要恨不得把‘本公子有钱’四个字贴在脸上。

    大明朝虽然和四百年后一样拜金,但社会的审美和格调没有断了传承。

    新贵的富豪有琅琊王家这样的千年世家可以效仿,审美不至于出现偏差,更不至于以金光闪闪、堆砌浮华为美。

    如此学习的时间长了,新贵才能渐渐具有内涵,成为新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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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设宴的见山堂面阔五间,檐高一丈半,有着江南建筑罕见的大气宽敞。

    坐在堂中向外望去,外面没有常见的荷塘水榭,而是一座足有两丈多高、周长十几丈的超大假山。

    其上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流水潺潺,鸟鸣啾啾,与一座真山别无二致。

    ‘呃,好吧,收回我的话……’赵公子暗自打脸道:‘炫富的冲动真是人类本能,什么时候也戒不掉的。’

    见赵昊看的两眼发直,王梦祥不好亲自吹嘘。

    “你们昆山好歹还有座玉峰山,我们太仓就真的是一座山都没有了。”一旁陪坐的王世懋便笑着介绍道:

    “伯父的祖父新江公,便发愿垒四方之土、移太湖之石,为我太仓起山一座,以镇风水。”

    赵昊心说,这种事儿好像不是很吉利吧。好比艮岳……

    不过建了这座山后,老王家好像真是越来越旺呢。

    算了,不科学的事情不想了。

    他便赞叹道:“见山堂,名不虚传啊……”

    “哈哈哈。”王梦祥开心的大笑道:“比起贤侄来可差远了,听文山先生说,你在金陵可是在一座真山上开池沼、起楼台,要修建一座天下最大的私家园林呢。”

    文徵明的公子们就是靠给富豪设计庭院、鉴定古董、帮闲陪客为生,游走于苏松富豪之间。自然也王家常客了。

    “文山先生太夸张了,那小仓山再大,也是个荒山野岭,算得了什么园林呐。”赵昊忙谦虚笑道。

    “博士何须自谦?这大明朝如今谁人不知,你慧眼如炬,能见常人不能见。一双妙手,能点石成金。”王世懋也笑着附和道:

    “日后园林落成,可一定要允许我们登门道贺,一览天下胜景哦。”

    “不错,到时候老朽要厚着脸皮,住上几天,也好回来跟人吹牛。”王梦祥哈哈大笑。

    堂中陪客的众人也跟着吹捧起赵昊来,以赵公子的脸皮,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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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容姿端丽的侍女上了酒菜,王梦祥亲自持壶,要给赵昊斟酒。

    “使不得!”三个徒弟起身喊道:“家师还未成年呢!”

    “我师父喝果汁即可。”华叔阳便为赵昊斟上鲜榨的杨梅汁。

    赵昊忙歉意的笑道:“老伯抱歉,家父管教太严,没开禁前不敢饮酒。”

    “哦,哈哈,赵状元太严厉了……”王梦祥闻言大笑道:“喝什么不重要,感情都是一样的。”

    然后他给自己和王世懋斟上酒,端酒起身,率众欢迎赵昊的到来。

    一饮而尽后,侍女再为老太爷斟上第二杯酒,王梦祥端起来,对赵昊满脸感激道:

    “犬子此番再中榜眼,全赖赵博士细心教导。看他大哥来信说,那小子吃住都在博士家,真是太让博士费心了。”

    说着王老爷子又跟赵昊一饮而尽,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博士。金银珠宝太俗气,古董字画也难投博士所好。”

    赵昊闻言深感欣慰,看来晋阳已经跟他老爹说过,自己不喜欢变现能力差的古董了。

    至于金银珠宝嘛,虽然本公子也不缺了。不过那份喜爱是永恒不变的……

    “正好令尊初到昆山,贵县又遭了水灾,不如老夫捐一点粮食,稍纾赵状元之忧如何?”便听王梦祥诚恳说道。

    “我家武阳和叔阳最早跟随博士学习,如今皆以高中成才。寒家虽财力远不及伯父家,但心意是一样的。我们也尽力给贵县捐一点吧。”

    “这……”赵昊虽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还是感到很受用。

    对方知道自己此行所为何来,非但没有避而不见,还一上来就主动开口捐粮。除了让他宽心吃酒之外,也给足了赵公子面子。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代昆山父老谢过高义了。”赵昊忙起身肃容,分别向两人深深一揖。

    “哎,博士休要客气的。”王梦祥忙扶住他,满脸真诚的笑道:“咱们亲如一家,何分彼此啊?”

    “多谢多谢。”赵昊再次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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