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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亭退思园,正厅名曰万壑松风堂。

    此时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双手拄着拐杖,大刀金马坐在正位上,目光阴沉的看着从外头进来的徐璠父子。

    这爷俩接到他的命令就加紧赶回松江,这才刚刚进门。

    “畜生还不快跪下!”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吓得徐元春赶紧俯身跪下,乖乖撅起了屁股,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元春,你跪什么?”徐阶愣一下,拿板子指着徐璠道:“老夫是让你这个畜生跪下!”

    “啊?”徐璠一愣,他还不知道三弟已经给自己上了眼药,哪能料到老爹居然要朝自己下手。

    “父亲,我……”徐璠指指自己。

    “你聋了吗?”徐阶两眼一瞪,放出了前任内阁首辅的威压。

    徐璠只好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

    徐阶先不看他,问徐元春道:“不是让你去昆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爷爷,我爹说孙儿不懂事儿,让我别添乱。”徐元春小声答道。

    “你已经不把老夫的话,放在眼里了吗?!”徐阶冷笑着瞥一眼徐璠道:“以为自己当过三品官,被人尊称过小阁老,就真的了不起吗?”

    “父亲,儿子万万没有这种想法。”徐璠赶忙摇头道:“儿子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没有父亲儿子就什么都不是。”

    “那你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徐阶用拐杖重重戳在徐璠的肚皮上。

    ‘哦哦……’徐璠被戳的生疼,闷哼连连却不敢躲闪。

    徐瑛从旁看得暗暗直乐,却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儿子只是担心,元春最近呆气太重,误了父亲的安排。”趁着父亲收回拐杖,徐璠一边偷偷扭动着上身,一边小声答道。

    “还不是被你打傻的?!”徐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徐璠骂道:“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动辄打骂,硬生生把灵气都打没了!”

    徐元春听了,忍不住微微点头。

    眼前不禁浮现出自己扎着揪揪,穿着开裆裤,用小便在地上尿出个‘父’字时的灵气表现。

    可惜那时太傻,居然拉着爹爹过来欣赏自己的大作,自然免不了一顿暴揍……

    ~~

    几乎同时,那丹阳大侠邵芳出现在退思园大门口。

    看一看大门两边,那对耀武扬威的大石狮子,邵芳一撩袍子,迈步上了台阶。

    “你找谁啊?”今天门子换了人,自然不认得邵大侠。

    “递帖子没有,就往里闯。”

    邵芳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徐阶拖他三天不说,还不让人在门口迎候自己,也太不把他这位丹阳大侠当回事儿了吧。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能转身就走。便耐着性子答道:

    “某叫邵芳,跟你家老主人今日有约,难道没人告诉你吗?”

    “没人说过。”门子一抱胳膊,趾高气扬道:“求见我家老太爷的人太多了,只认帖子不认人。”

    “你!”邵芳不由一阵咬牙切齿。

    想我邵芳名满江南,多少达官贵人竞相延为的座上宾,你徐家的门槛再高,也不能这样刁难于我!

    若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真想立即拂袖而去。

    想到自己已经跟失势诸公夸下的海口,他也只能先忍气吞声,不跟看门狗一般见识。

    “拿去!”邵芳从仆人手中接过掏名刺,冷着脸递给那门子。

    门子却不接,抱在胸前的右手食指拇指来回搓动。

    邵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闷哼一声,将一锭银子丢到他怀里。

    “等着吧。”门子这才转身进去通禀,却连门房都不让邵芳进。

    ~~

    万壑松风堂中。

    “我来问你,徐琨为什么忽然跑去苏州?”徐阶进入正题。

    “这,好像是个叫刘正齐的商人向他求救。”徐璠忙甩锅道。

    “你跟着去干什么?”徐阶又问道。

    “拜访林中丞。”徐璠答道:“父亲返乡时,他在南京迎接过,此番人家来了苏州,理当回拜。”

    “还敢不说实话?!”徐阶黑着脸,用拐杖一下下捅着他的肋骨道:“徐琨那个呆霸王,根本就是你撺掇去苏州的!你是要找那姓赵的小子报仇,对不对?!”

    “非也……”徐璠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戳断了,不停倒吸着冷气。

    “还想狡辩?听说那姓刘的商人,已经被你兄弟俩逼到姓赵的那头去了。你们兄弟这是蠢成了什么样子,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说着他恨极了,重重一拐杖抽在徐璠胳膊上,咆哮骂道:“可笑老夫从前还把你当成个人物,处处让你出谋划策。现在想来,今日之败局,都是老夫瞎了眼的祸!”

    所谓瞎眼了,有两重意思,一是指他的好学生、二是指他的好儿子。但好学生不在,只能把所有怨气都撒到好儿子身上了。

    是以今日之事,非但只因为徐璠害弟弟陷入敌手,又擅自命人烧仓的缘故,更是宿怨新恨一并发作。

    说白了,徐阁老早就想狠揍徐璠一顿。不然就过不去这道坎了!

    “来人呐,家法伺候!”徐阶重重一拄拐杖,爆喝一声,登时咳嗽连连,面如金纸。“咳咳咳……”

    “啊?”徐璠闻言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多大年纪了?上次挨打是二十还是三十年前?根本都记不清了。

    “父亲息怒。”徐三爷赶紧扶住徐阶,一边给他揉着胸口,一边假惺惺劝道:“大哥怎么说也是三品乐卿,刑不上大夫啊。”

    “那是在外头,在老夫这里,他永远是个孽子!”徐阶盛怒难消道:“怎么,你们也要不听老夫的了?”

    “爷爷,饶了父亲吧!”徐元春心思极为矛盾,既想让老爹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当人子。

    “都住口,谁敢再劝,就跟他一起挨打!”这时候是越劝越撩火,徐阶直接暴跳如雷了。

    这下没人敢再吭声了。

    何况徐瑛和徐元春也不是真心想劝。

    徐璠都傻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四老五十、官居三品了,居然还有让老爹打屁股的一天。

    稀里糊涂就被仆人按在春凳上,几板子吃下来,才响起了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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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衣衫本就单薄,跟光着腚无甚区别。

    几板子下去,徐璠都被打傻了。

    他满心都是,我居然挨打了……

    我居然让老爹打了……

    我居然当着小弟弟和儿子的面,挨打了……

    这让我往后如何有脸见人啊?这让我往后,怎么在下人和小弟弟面前硬起来?还怎么训儿子啊?

    夭寿啊,今年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呀?!

    直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他才顾不上难过,嗷嗷叫起来。

    “啊,啊……”

    ~~

    这时,门子拿着邵大侠的帖子,来到万壑松风堂外。

    只见堂门紧闭,几个奴仆严阵以待,不许任何人闯入。

    竖耳听听里头传来的惨叫声,门子不禁小声问道:“大少爷又挨打了?怎么声音不太像?没那么润,有点儿柴……”

    “去去去,一边去!”管家瞪他一眼,要不是门子地位高,早一脚把他踹飞了。“说话不看气氛啊?”

    “哦哦,我是来给老太爷送帖子的。”门子将那有着精致天鹅绒封皮的名刺,向管家一递。

    没等他说完话,管家把名刺推了回去。“有点眼力劲儿吧!今天老太爷能见客吗?”

    “哦。”门子心说,原来是老太爷在发飙。那肯定不能见客了,赶紧灰溜溜的返回了。

    ~~

    退思园外,邵芳笔直的立在阶下,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冒油。

    他感觉给自己撒点孜然加点盐,就直接能吃了。

    仆人劝他到墙根阴影下躲一躲,邵大侠却很要强,动都不动。还不许仆人给他撑伞,也不知在跟谁置气?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把那门子等出来了。

    邵芳冷冷一笑道:“这下可以进去了吧……”

    门子却将名刺丢回他怀里。

    “我家老太爷今天不见客,你请改日吧。”

    “什么?”邵芳难以置信的拿着自己的名次。“你通禀了没有?”

    “这不废话吗?不是告诉你老太爷不见客了吗?不通禀我上哪知道去?!”门子啐一口道:“让老子白挨一顿排揎,真他娘的晦气!”

    说完,便转身进了门房,灌茶降火去了。

    “……”邵大侠哪知道原委?

    听门子这话,分明就是对方已经禀报了徐阶,徐阶却非但不见自己,还把多事的门子骂了一顿。

    脑补自洽,深信不疑。邵大侠便感觉遭遇了平生之耻。

    他仰头看着门楣上‘退思园’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狠狠啐一口道:“老乌龟,你就一辈子缩在你的乌龟壳里吧!”

    说完,他转身毅然决然而去。

    仆人赶紧跟上,给邵芳撑起伞问道:“老爷,咱们回丹阳吗?”

    “不,直接去新郑!”邵芳咬牙切齿道:

    “今日老匹夫如此羞辱于我,别怪老子把机会送给他的仇家了!”

    ~~

    万壑松风堂,依然沉迷训子不可自拔的徐阁老,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心高气傲的邵大侠彻底得罪了。

    听着那久违的啪啪啪声,徐瑛惬意的闭上眼睛,感觉有些在血脉中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那是飞一样的感觉,那是自由的感觉……

    他想到,自己也有儿子。

    但徐璠肯定不这样想。他养尊处优多少年,哪吃过这份疼?

    呃,也不能这么说……

    不过这跟被赵守正打那回,完全不一样好吧?那次其实光顾着震惊,没顾上细细品味呢。

    这回却是用二指宽的实心栗木板,下下着肉,深入骨髓好吧?

    打着打着,他感觉眼前老爹一个变俩、俩变仨,而且还转起了圈圈。

    惨叫声也越来越弱……

    徐元春本来是存了你也有今天心思,但看父亲都被打抽抽了。以他丰富的挨打经验,知道再打下去要出事儿了。

    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唢呐声,他这才终于按捺住心中的带孝子,跪在爷爷面前哭道:“爷爷,求求你别打了。我爹他年纪大了,不能老打一个地方啊!”

    徐瑛闻声也回过神来,一看老大的腚都被达成了红烧肉了,这下也害了怕,赶紧也劝道:“大哥虽然该打,父亲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父亲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大哥事小,倘若父亲一时胸闷头晕,岂不事大?”

    “……”徐阶这个郁闷啊,心说这叔侄俩怎么一个赛一个不会说话?

    其实说实话,徐阁老根本没打算把徐璠往死里打。毕竟是一手带大的亲儿子,还这么大的年纪这么大的官儿,打算出出气,给他个教训也就罢了。

    所以徐阶一直等着他俩谁来劝一下,顺着台阶就下去了。没成想这俩货就跟傻了似的,半晌不言语。

    徐阁老又不能自己叫停,那样多不体面?只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打得七荤八素,腚上开起了染坊铺……这才等到了两人劝。

    徐阶赶紧闷哼一声道:“别打了。”

    奴仆们这才住手,一个个满头大汗,感觉比马杀鸡还过瘾。

    却见徐璠依然一动不动。

    徐阁老拄着拐杖起身,走到春凳前定睛一看,只见徐璠腚上的裤子都被打烂了,一片皆是血渍。

    他不禁大恨,拿着拐杖劈头盖脸打向奴仆。“下手怎得如此之狠?是要了你们大爷的命吗?”

    奴仆们乖乖挨揍不敢动弹。

    徐阶赶紧让奴仆滚去请大夫,用上好的棒疮药给徐璠治伤。

    待到大夫告诉他,大爷并无大碍,只是疼晕过去了而已,徐阁老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勉强打起精神,吩咐徐元春赶紧去昆山,以免夜长梦多。

    “爷爷。”徐元春心里没谱,小声问道:“我去了该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徐阶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摆摆手道:“你是长房长孙,说的话可以代表徐家。”

    “哦。”徐元春点点头,一脸懵逼的告退了。

    见父亲面色很差,徐瑛扶着徐阶回去卧室休息,又给他脱了鞋,服侍徐阶躺下。

    徐瑛刚要悄然退下,却忽听父亲幽幽说道:“这下你满意了?”

    徐瑛吓了一跳,有些结巴道:“父亲说什么,儿子不懂?”

    “你心里明白的很,以为你大哥挨了这顿打,就在也没法跟你争了。”徐阶闭着眼,声音低沉、神情阴郁。

    “那些打板子的奴仆,都得了你的吩咐,要给你大哥点儿厉害吧?”

    “父亲,儿子绝无此心……”徐瑛赶紧跪地分辩。

    “你不必狡辩了,为父在庙堂之上见惯了比你阴险百倍之人,你这点小心思小手段瞒得了谁啊?怕是连你大哥都瞒不过。”

    徐阶哂笑一声,声音转冷道:“再有下次,休怪为父虎毒食子。滚出去吧。”

    “是,父亲……”徐瑛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等他出去后,才发现全身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唉……”拔步床上,徐阁老发出苍凉的叹息声。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为何自己却生了这么些孽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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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徐阁老醒来后,就把心事放下了。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好习惯,天大的事情睡一觉,第二天就不影响情绪。

    问过徐璠没事儿了,他也就彻底放心了。

    与昨日外出访友的胡直吃早饭时,徐阁老已经谈笑如常,看不出一点儿烦心的样子。

    “家里这点儿破事儿,比起朝廷上那些刀光剑影,又算得了什么呢?”徐阁老一边轻轻吹着鸡粥的热气,一边云淡风轻道。

    “存斋公能这样想最好不过。”胡直反正是听得一愣一愣,搞不懂徐阁老为何明明知道老三要对付老大,还坚持要揍徐璠一顿。

    “这是徐璠应得的,老夫只恨这顿打太晚了,应该早就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的。”徐阶轻声道:

    “至于为何要遂了老三的意,因为在华亭,目前我和老大都是客人,老三才是主人……客随主便,很合理吧?”

    “这……”胡直终于明白,徐阁老为何不回南禅寺的老宅住了,因为他在那里没有家的感觉。

    “那老大怎么办?”胡直忍不住问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操那个心了。”徐阁老不想谈这个问题,吃一口鸡粥道:“总感觉有点事儿,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东翁慢慢想。”胡直笑笑道:“对了,昨天回绝邵芳了?”

    “哦,就是这事儿,昨天他怎么没来呢?”徐阁老有些奇怪。

    说完他忽然面色微变,将管家叫进来道:“昨天邵芳来过吗?”

    管家是知道邵大侠的事儿的,摇摇头道:“小人没听门子说过。”

    说完他心里咯噔一声,想起昨日门子送来的那份名刺来。但没搞清楚前,也不敢跟老太爷说。

    “这是怎么回事儿。”徐阶奇怪道:“不来了?”

    “谁知道呢?这些江湖人士不靠谱的很,”胡直吃了个麻糬,差点没噎死,拿小拳拳使劲捶了捶胸口,才长舒口气道:“不来说明他就是个骗子。”

    “嗯。”徐阶心说,也只能这样理解了。便不再想他。

    管家见状,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去没事儿找事儿了。

    ~~

    差不多同时,顾大栋顶着一对黑眼圈,脚踩着棉花来了南山寺。

    “搞掂了!”他将盖满了印章的契约,拍在了饭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既兴奋又疲惫道:

    “不服老不行啊。当年晚上连耍几个通宵,白天依然龙精虎猛,这才熬了一宿,就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那可不成,老哥今天还要代表县里和昆开司,迎接贵客呢。”

    赵昊拿起那份契约看了看,只见上头签字画押的共十五家,都是县里有名有姓的大户。

    其中顾、戴、毛、周、郑五家,各出六万两,分别占股三个点。支家、归家等另外十家,各出两万两,各占一个点。十五家共出五十万两银子,分享了昆开司四分之一的股权。

    “我?”顾大栋难以置信。

    “不错,经两大股东商议决定,由老兄来担任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赵昊微微一笑,其实所谓两大股东,就是他和他爹。

    赵公子朝顾大栋伸出手道:“希望顾董事长能不负股东们的厚望,带领昆山开发公司大展宏图!”

    “我?”顾大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这种人能担此重任吗?”

    “我相信老兄一定行的。”赵昊的手依然悬在那里,笑容如春风般沁人心脾道:“老兄可是修过‘报亲塔’的人啊。”

    “老弟还知道这事儿啊……”

    顾大栋不禁讪讪一笑,虽然初衷不那么地道,但那可是他平生做过的唯一一件为人称道的事。

    这种被人信任,被委以重任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只觉一股热流在胸中奔腾。好一阵,终于重重点头,紧紧握住赵昊的手。咬牙保证道:

    “老子会干出个人样来,证明你的眼光的!”

    “我相信你。”赵昊笑着抽出被他紧攥的手,叮嘱道:“吃点早饭补一觉,一个时辰后出发。顾董事长。”

    “好。”顾大栋重重点头,‘顾董事长’这称呼,感觉好极了。

    嗯,自己现在是‘懂事长’了,看以后谁还敢说自己不懂事?

    ~~

    南山寺,大雄宝殿中。

    赵知县盘膝坐在蒲团上,与三位佐贰也在共进早餐。

    可惜这饭吃不安生,因为何县丞在絮絮叨叨的苦劝他,猥琐发育不要浪。

    白主簿和熊典史陪坐下首,这情形他们也不好动筷子,坐在那里一个眼神游离,一个目不斜视。

    “大人呐想想吧,石塘都是拿银子堆起来的。六十里石塘啊,得花多少钱啊。”何县丞苦口婆心道:

    “咱们县里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哪能修的起那玩意儿啊。”

    “啊,不是说了吗?”赵二爷打着哈欠道:“不用县里出钱。”

    “这世上没有不要钱的早餐。”何县丞却不信有这种好事道:“还有这陆陆续续送到县里的粮食,加起来有四万石了吧?”

    最后一句问的是白主簿。

    已经黑了白主簿闻言心酸的点点头,明明我先来的……哦不,明明是我管钱粮的。却一粒米、一文钱都摸不着,这让老白我怎么揩油……哦不,履行职责啊。

    “四万石粮食啊,大人,眼下这行情八万两银子打不住吧?”何县丞激动的拍着桌子道:“哪个傻子会白白送给咱们这么多钱?我看这是个阴谋啊大人!”

    赵二爷闻言火大,敢骂我儿子是傻子?不禁两眼一瞪道:“你他娘的嘴巴干净点,再骂骂咧咧我抽你信不信!”

    “呃……”何县丞嘴巴抽动两下,心说到底谁嘴巴不干净啊?

    没法子,谁让人家是知县,自己是县丞呢?只好郁闷的低头认错,保证说文明话,做文明人。

    “哎,本来打算正式仪式上再宣布的,既然你这么没耐性,就跟你透个底吧。”赵守正白一眼何县丞。有些人,从见到的第一面起,你就很想欺负他。

    何县丞对赵二爷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便将昆山开发公司的设置,以及大致的业务提前讲给三人听。

    听得三人一愣一愣,就连冷酷到底的熊典史,都忍不住惊掉了下巴。

    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新花样啊!

    赵守正告诉他们,县里不需要出一文钱,全部由昆山开发公司垫资修堤。

    而县里复出的代价,仅是眼下白送都没要人的抛荒地——待到堤坝修成后,那些常年泡在水里的抛荒地就变成了良田。

    更牛逼的是,土地所有权仍在县里,只是租给昆山开发公司九十九年而已——而且只是二十年免租,之后就要正常收取租金了。

    从头到尾无可指摘,哪怕最严苛的御史,都没法说出赵二爷和县里半个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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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寺,大雄宝殿,佛祖含笑看着昆山县的四位老爷。

    “还可以这样玩?大人真乃神人也!”熊典史对赵守正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在下官看来,千难万难无法解决的困难,没想到大人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的解决。真是神乎其神啊!”

    “是啊大人,就是诸葛复生也只能做到这样了!”白守礼赶忙也奉上马屁。“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天马行空,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啊!”

    “唉,好一招无中生有,借鸡下蛋。服了,咱老何服了。”何县丞也摇头叹息,终于服气道:“往后乖乖听大人的,不班门弄斧了。”

    赵二爷心里像喝了御酒一样,那叫一个美!

    面上还得假假的谦虚的笑道:“哎,不要这样说,我就是运气好点而已。”

    真的。只要你们有个好儿子,也可以这样玩。

    “抗洪进入新阶段,咱们的分工也要调整一下。”然后他对那白主簿笑道:

    “老白,县里需要有人跟昆开司协调,你就在公司里,兼任个副董事长吧。”

    白守礼简直乐开了花,他正愁着没处揩油呢。马上一拍胸脯道:“咱老白就是大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咱就往哪搬。”

    “哈哈好。”赵二爷开心大笑,对若有所思的何县丞道:“老何,旧堤的巡视和维护,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哦,明白。”何县丞回过神来,赶紧点点头。

    “虽然要集中力量修新堤,但旧堤是第一道防线,是整个工程的屏障。至少在一个月内,不能有闪失,不然新堤的进度就要受到影响。”

    “嗯嗯。”何县丞应下没二话。

    赵守正又对熊夏生道:“老熊,咱们的水泥和石料都是从西山运来的,全程一百好几十里的水路呢,组织不好要乱套的。还得时时刻刻防止有人捣乱,你辛苦一下,负责此事如何?”

    “没问题!”熊夏生面无表情的嘶声说道:“谁敢不听话,严惩不贷!谁敢捣乱,我把他扔到太湖喂王八!”

    ‘这么猛?’赵守正不禁暗暗嘀咕,不知此人为何对修堤事业,一直抱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狂热。好像谁能修堤就是他亲爹,谁阻碍修堤就是他杀父仇人一样?

    “吃饭吃饭,吃饱了好干活!”分配完了任务,赵守正便端起饭碗,三个佐贰这才赶紧拿起筷子,对付起早已经凉凉的早饭来。

    ~~

    吃过早饭,南山寺的众人便乘船回了县城,明天是昆山开发公司成立仪式暨大堤开工动员大会的日子。

    今天,县里一干头面人物,要在朝阳门外官船码头迎接一众参加典礼的贵宾到来。

    码头上旌旗招展,还扎起了彩楼、铺上了红地毯,敲锣打鼓吹唢呐,比赵二爷上任那天还要热闹。

    临近中午时,王梦祥和王世懋带着太仓的一票士绅过来了。

    随后,无锡的华太师父子,带着邹家、钱家等无锡士绅也来了。

    下午时,又有一队豪华游船浩浩荡荡而至。那是盘踞在扬州、等闲不出门的徽州盐商们,在赵立本的邀请下,组团前来给赵公子撑场面。

    但看他们船上女史戏班、伶人姬妾俱全的样子,赵昊深度怀疑这帮家伙只是找个借口,下江南游玩而已。

    叶氏也代表伍记前来观礼,虽然她已经基本交权,但江雪迎小女孩家家,并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对外时,还是叶氏代表伍记。

    以上皆是江南公司的股东,来给公司的第一笔投资扎扎场子,责无旁贷。

    不一会儿,苏州城顾家、陆家两家的家主也,带着一票士绅联袂而至了。

    这两位都是顾大栋请来的。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族,陆家和顾家则是姻亲,三家同气连枝,自然要给他这个面子。

    稍晚些时候,洞庭商会会长翁笾和儿子翁凡也来捧场了。他们是华伯贞请来,其实华伯贞还请了洞庭商会另一位副会长许志向。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刘正齐在昆山的缘故,被对方以时间冲突为由婉拒了。

    下午时,苏州府的陈同知和张通判,代表蔡知府前来观礼……这么大的场面,赵守正自然要邀请一下知府大人了。蔡知府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派个代表过来。

    虽说大家都跟徐家不对付了,蔡知府也不敢跟赵家人过从甚密,以免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老师耳中。

    另外还有些赵二爷的同年举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道贺。这些是支可大跟那周汝砺张罗的,自有二人招待,不必县里操心。

    赵昊父子在码头上站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

    赵公子感觉腿肚子都要抽筋了,他揉着同样快笑抽筋的嘴巴子,问那依然龙精虎猛的老爹道:“该来的都来了吧?”

    “差不多了吧。”赵二爷暗叹一声,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却没露面。

    话音未落,又见一条客船缓缓驶抵码头,船头插着一面橙底黑字的‘徐’字大旗。

    “呦,砸场子的来了?”赵二爷冷笑一声,码头上本县众人也撸起袖子,怒目而视。

    在赵昊和徐渭不遗余力的抹黑下,徐家在昆山已经彻底臭了牌子,成了全县百姓的公敌。

    幸亏官船码头不许百姓靠近,不然这会儿肯定有臭鸡蛋、土坷垃、菜帮子往上扔。

    待到那艘徐家的船靠岸,一袭青衫的徐元春出现在了甲板上。

    “咦?”赵昊这下不好走了,毕竟大家在北京时也一起玩过。在赵公子印象中,这孩子除了有些呆气,大体不错。

    “你怎么来了?”

    “学生徐元春,拜见老师。”徐元春一下船,直接就给赵昊磕头。

    “嘶……”码头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赵昊也愣了一下。旋即才想到,当初这小子跟李茂才、陈于陛一起输了赌约,按说该拜自己为师的。

    只是后来两家迅速交恶,徐元春也不再露面,拜师之事也就再没人提过了。

    没想到徐元春居然还记得这茬,而且在两家刚出了那等恶劣的事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自己。

    他不会不知道,这将传达给旁人什么样的信号吧?

    这画面在昆山县众人看来的,那就是徐家给赵公子跪了啊……

    难道他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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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阳门外官船码头。

    赵昊一时吃不准徐元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旁的刘正齐却又惊又喜,险些乐得呗儿呗儿直蹦。

    赵公子太厉害了,真让他说着了。徐家果然来人求和了,而且是负荆请罪那种!

    这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赵公子一句话,徐家就肯定不会对付自己了!

    赵昊这坏种让徐元春当众跪了一会儿,才仿佛如梦初醒,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所谓拜师,不过当初一句戏言而已,徐公子无需当真。”

    “可李茂才陈于陛两位,据说已经蒙老师收入门墙了。”徐元春闻言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老师是瞧不上我吧?”

    赵公子心说,我靠答对了。

    面上却和风细雨道:“这些事等典礼之后再说,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去休息吧。”

    “是。”徐元春也看到人家昆山县在迎客,满肚子话没法说,只好跟着县里的书吏去大户们腾出来的住处休息了。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疑惑,咦,我不是来观礼的吧,好像也不是来拜师的吧。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哦对了,我是来谈判的。

    徐公子随遇而安的心说:‘好在爷爷说我想怎么谈就怎么谈,那就先观礼吧,日后再谈判。’

    ~~

    “回了回了,累死个人了。”赵昊又陪老爹在码头候了一会儿,天色便渐渐黑下来了。

    这时节天长夜短,朝阳门上已经敲响了一更鼓声,赵昊如释重负道:“以后这种事儿,千万别拉着我了。”

    “大半都是冲你的面子来的,你不露面合适吗?”赵二爷拍他脑袋一下道:“回去歇着吧,应该没人来了。”

    谁知父子俩还没转过身去,就见一艘悬着百盏红灯笼的大船,缓缓驶进了码头。

    船头甲板上,立着枚锃亮的光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只听一把清朗如雪山泉水般的声音,在父子两人耳边响起。

    “罪过罪过,劳烦赵施主久等了。”

    “我没有,不是我。”听到这个声音,赵公子一阵阵头大。“你来凑热闹干什么?”

    “当然是向二位赵施主道贺了。”娴静若处子的雪浪法师,穿着闪闪发亮的袈裟,从大船上含笑下来。

    “收到,请回吧。”赵昊是这怕了这个没皮没脸,整天让自己作诗的和尚,自己哪有那么多诗可抄啊!

    “赵公子忘了吗?贫僧跟你说过,我要在华藏寺挂单的,这回来了就不走了。”雪浪笑眯眯的向赵守正双手合十道:“赵状元的兄长也来了。”

    “哦?”赵守正闻言神情一振,举目望去,便见大哥赵守业穿一身精神的五品官袍,正立在船头朝他招手。

    “大哥,你怎么来了?!”赵二爷十分高兴,赶紧上前迎接赵守业。

    “弟弟你的大日子,当哥哥怎么能不来帮衬帮衬呢。”赵家打大爷笑眯眯的走下船,身后还跟着两个布衣。

    “大伯,这二位是?”

    赵昊跟赵守业见礼之后,望向那两人,只见他们一个五十出头,一个年近古稀,皆身材瘦削,形容清矍,身上带着似有若无的药香。

    “这就是你让我去请的李先生和万老爷子啊。”赵守业哈哈大笑道:“幸不辱使命,二位神医都来了。”

    “哦,是吗?”赵昊惊喜万分,赶紧向两位大名鼎鼎的医家行礼。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昆山父老盼二位神医久矣。”赵守正也赶紧向两人抱拳致意。

    两位名医虽是布衣,但诊治过的大人物多了去了,对赵昊自然不卑不亢,抱拳还一礼。

    “赵知县别高兴太早,大肚子病难治的很,我们打不了包票。”李时珍已入天命之年,脸上却仍有年轻时的倔强傲气,似乎很不好说话。

    万密斋就温和多了,老人家七十来岁,一团和气,从旁含笑道:“别担心,他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听说贵县犯了虫疫,非拉着老朽同来,晚两天都不行。”

    “下官代昆山父老先谢过两位神医了。”赵二爷听得心里一热,暗道多好的大夫啊。

    赵昊却被雪浪拉到一旁。

    “干什么,我现在没心情作诗。”赵昊甩开他的手。

    “不作就不作,反正日久方才。”雪浪见逼太紧,赵昊都躲着自己了,便决定先松一松,诗的事儿日后再说。

    “给你引见个人。”

    说着他含笑招招手,一个比赵昊大不了几岁的锦衣少年走了过来。

    “小公爷,这就是你想见的赵公子了。”雪浪先对那少年介绍道。

    那‘小公爷’便堆起满脸的笑容,上前一把握住赵昊的双手,肉麻道:“早就听说咱们南京城,有位不出世的赵公子。小弟对兄长的景仰之情,犹如滔滔长江之水,可惜一直无缘得见。这次托雪浪法师的福,终于见到兄长本兄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赵昊听得浑身……舒坦,自从大徒弟不在身边,已经许久没人这么结结实实拍过自己马屁了。

    只是听这少年的口气,好像是南京人氏。可南京城不就一个小公爷,而且还被自己点过炮吗?

    但是徐邦宁好像已经三十多了吧?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公爷?

    “这位是魏国公的长房长孙,真正的小公爷,不是那个虚假的小公爷。”看到赵公子疑问的目光,雪浪笑着解释道。

    “忘了自我介绍了,小弟徐维志,家父魏国公世子,家祖魏国公。”徐维志笑嘻嘻的再次跟赵昊见礼。

    “哦,原来是小小公爷啊。”赵昊恍然,这不就是下下任的魏国公吗?没想到居然如此奇葩。

    “不敢不敢,在兄长面前岂敢称‘爷’?喊一声‘维志’,就是看得起我,叫‘小志’更显亲切啊。”徐维志那低眉顺目的样子,让赵昊十分怀疑这厮的居心。

    “呃……小志啊,你是来干啥的呀?”赵公子擦擦额头的汗。

    “来拜见兄长啊。”徐维志眨眨眼道:“没有别的意思。”

    “哦。”赵昊点点头,向雪浪投去质询的目光,意思是‘你是不是又收他钱了?’

    雪浪点点头,伸出一个巴掌,笑道:“赵施主真乃小僧知己也。小公爷捐献五万两,助我重修华藏寺。”

    “我靠,又来?”赵昊一个战术后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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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南山寺大堤上彩旗飘飘。

    堤前临时扎起了高台,台下摆着两百把圈椅,椅上坐着前来道贺的来宾,还有本县的官员士绅。

    大堤上下,高台四周密密麻麻立满了昆山县百姓,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都是参与修堤的民夫。今天里长甲长们没有带他们开工,而是来到南山寺,说要参加什么动员大会。

    民夫们好奇的交头接耳,没人知道动员大会是个什么东西。

    不少人还看到,高台前立着一堵不甚雅观的石墙,表面凹凸不平,用的石料也大小不一,就像小孩子玩耍的作品一样。

    来宾们正对着这堵墙,更是无比好奇。只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也不好上前研究一下,只能等主人揭开谜底了。

    辰时一过,担任司仪的何县丞上台,拿着铁皮的话筒,高声吆喝道:

    “尊敬的陈大人、张大人,诸位贵宾,全县的父老乡亲们,昆山县石塘开工动员大会,现在开始啦!”

    里长甲长早得了吩咐,赶紧带头鼓掌,老百姓也有样学样,卖力的鼓起掌来。

    “下面恭请大老爷训话!”待到掌声停息,何县丞声嘶力竭的吼一嗓子,然后侧身弓腰,将话筒双手奉给走上台来的赵知县。

    赵二爷今天难得打扮一新,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青色文绮团领官袍,胸前补着鸂鶒补子,腰间盘着素银革带,卖相堪称一流。

    老百姓一看到他闪亮登场,登时如痴如醉,一起山呼海啸的吆喝着:“老父母,老父母,老父母!”

    那掌声吆喝声,陡然就大了十倍。

    把台下就坐的来宾,着实吓了一跳。

    陈同知捂着胸口打了个哆嗦,跟一旁的张通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看到了浓浓的惊愕。

    这里可是刁民遍地的苏州啊!老百姓根本就不鸟官府。别说知县了,知府大人想要让老百姓扎个场子,哪次不是得个尴尬的冷场?

    赵知县才上任一个月吧?怎么就这么受老百姓欢迎了?

    昆山这帮叫花子,什么时候这么好糊弄了?

    ~~

    那吆喝声直入云霄,在河面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澞河上,密密麻麻停着来宾们的座船。

    其中悬挂着伍记旗号的那艘双层客船上,赵立本踩在把椅子上,一手扶着船顶的桅杆,一手拿着单筒望远镜,抻着脖子望向会场,看的目不转睛。

    见儿子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得到百姓如此发自肺腑的拥戴,老爷子感慨的直抹眼角。

    赵昊紧张的守在一旁,唯恐老爷子一个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

    “爷爷,你这是何苦呢?我爹也很你能出席的。”赵公子倍感无奈,他也很想去看看热闹,可老爷子来都来了,就是不跟老爹打照面。

    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在这儿陪着爷爷了。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赵立本抽抽鼻子,哼一声道:“他要是真想见我,就认错呀。跟那恶毒的女人断了关系,我当然会选择原谅他了。”

    “呃……”赵昊对此无法发表评论。

    “这是一场较量,看谁最先沉不住气吧。”赵立本叹了口气道:“乖孙,你可千万别学你爹,要乖乖听爷爷的话呦。”

    “呵呵,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赵公子打个哈哈,忙岔开话题道:“我爹开始说话了。”

    “滑头。”赵立本白他一眼,继续用望远镜看着自己的儿子。

    ~~

    高台上,赵守正将话筒搁到嘴边,场中登时安静下来。

    “一百年来,昆山水患频仍,年年遭灾。富饶的鱼米之乡,百姓却穷困潦倒,流离失所。还被扣上了‘叫花昆山’的帽子!苏州号称人间天堂,我们昆山在苏州腹地,却被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耻辱啊!简直是全县百姓的奇耻大辱啊!”

    赵守正一张脸涨的通红,对堤上堤下数万民众激昂的讲演道:

    “本官说过很多次了,我来昆山,就是为了给大家摘掉这顶帽子的!现在我要问问你们,想不想摘掉它?!”

    “想!想!想!”老百姓被赵二爷的激情感染,一起举着胳膊,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现在,机会就摆在我们!”赵守正一脚踏在那堵石墙上,指着脚下道:

    “江南公司发明了一种叫‘混凝土’的神土,可以迅速黏合不同形状的石头,帮我们在短时间内,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大堤!虽然样子没有吴江县那么体面,但比他们结实多了!”

    “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苦干一个月,就能在这吴淞江北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堤,挡住今年的风汛,让我们昆山县迎来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秋收!”

    听到‘秋收’两个字,昆山百姓哭成一片,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到邻县要饭的时间段。

    “我们要保住秋收!吃自己的饭!”里长甲长适时高喊口号,老百姓的情绪再度被点燃,一起高举手臂,声嘶力竭的吆喝着。

    “不错,我们要保秋收,吃自己的饭!”赵守正也燃爆了,同样声嘶力竭的吼叫道:

    “不只是今年的秋收,还有明年的,后年的!我们要永诀水患,让昆山重新变回鱼米之乡。我们要过得比他们还富!我们要让昆山成为人人羡慕的人间天堂!”

    “好,好,好!”老百姓热血沸腾,呗儿呗儿直跳,险些要把大堤震塌。

    “好!人心齐、泰山移!只要我们万众一心,一定会把梦想变为现实的!”赵守正的嗓子都破了音。“现在我宣布,由本县和江南公司共同成立‘昆山开发公司’,全权负责大堤的修筑工作!”

    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顾大栋,和副董事长白守礼便一起上台,共同揭开了红绸掩盖的‘昆山开发公司’招牌。

    接着顾大栋从赵守正手中,接过了一面大旗,当他和白守礼展开那面红旗,上头‘决战’二字在强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顾大栋便面向众人用力的挥舞着旗子。

    红旗每挥动一次,昆山百姓便跟着呐喊一声:

    “决战!”

    “决战!”

    “决战!”

    一声声呐喊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给所有人的灵魂中,注入了高昂的热情!

    远处船上的赵公子,微微眯起眼,享受着那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某种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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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前来观礼的贵宾们,在画好线的地基上象征性挖了几锨后,昆山县筑堤工程便正式宣告开始了。

    结果分配任务时,又让来宾们大开了眼界。

    只见那些担任段长的士绅们,领受了今日的任务之后,既不用整队、也不当场发号施令,只让人打着各自的段旗,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而那些看上去乱糟糟的昆山百姓,居然跟着各段的段旗,转眼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这又颠覆了来宾们的认知。他们原本以为,不用皮鞭和棍棒,休想让那些乌合之众的民夫听从指挥。

    像这种打个旗子就能让老百姓有条不紊跟着走的,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那可是四五十面旗子啊!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是将传统的里甲制,与四百年后的分段包干责任制相结合,从而造成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在之前一个月里,赵昊让赵守正把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分成了四区四十八段,每一段都设一名段长,每名段长率领十到十二名里长。

    每名里长之下又有十名甲长,协助他指挥一百一十名民夫。

    这样分片包干、明确责任,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向谁负责;每人最多指挥十个人,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推诿、混乱和空耗。

    经过一个月的磨合,赵守正这个准军事化的管理体系,基本可以做到如臂使指了。

    指挥部只要提前一天,将不同的任务分配给各段长,第二天民夫们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这样非但能大大提高劳动效率,而且指挥部可以抽出时间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程质量的管控上,而不是花在协调指挥上。

    但就算来宾们照搬回去,效果也会大打折扣,甚至是毫无作用。

    因为任何组织形式都只是客观的血肉躯体而已,想要让它不折不扣的服从指挥,甚至发挥出主观能动性,还必须为其注入灵魂。

    从赵守正住在堤上,身先士卒抗洪抢险,到全力保障灾民的生活,不饿死一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昆山百姓感觉到,新来县老爷是真的在乎他们,真的愿意为昆山付出一切。

    只有建立了这样的认可,老百姓才会将当政者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才能发自内心的愿意服从你,拥护你,按照你的命令行事,朝着你设定的目标主动前进。

    所谓‘风雨同舟者兴、上下同欲者胜’是也。

    试问当今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

    当水泥混凝土出现,一月成堤不再是奢望时,老百姓的热情瞬间被引爆,民夫们开始争分夺秒的挖地基,筛河沙,拉石子,整个河堤上转眼热火朝天。

    来宾们终于可以围着那堵墙,好好参观一下了。

    哪怕江南公司的股东们,也是昨天才知道水泥、混凝土的存在,并在公司第一次董事会上,通过了开设全资子公司——‘江南建材公司’的决议,并委任华伯贞为董事长兼总经理。

    所以股东们也第一次亲眼见到混凝土的样子。

    他们拿着锤子敲了一通,终于真切体会到毛石混凝土恐怖的坚固。

    尤其是当他们听说,用水泥混凝土筑墙,不到一天就能变硬粘牢时,全都嘶嘶倒吸起冷气来。

    要知道糯米灰浆通常需要十多天才能变硬,而真正发挥作用需要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用水泥修堤,速度可以至少加快十倍后,全都围着江南建材公司董事长华伯贞,激动的问长问短。

    那兼具工业的丑陋和力量的水泥混凝土,深深的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哪怕不喜欢这种毫无美感的东西,却也不得不承认,它是一种将改变世界的完美建材。

    “华兄,倘若用这混凝土筑城,岂不是坚不可摧?”陈同知好奇问道。

    “那是当然,用几百斤火药都炸不开。”华伯贞得意的答道。这话黑火药听了沉默流泪,黄火药暴躁想要爆炸。

    众人倒吸一阵冷气,又问道:“那这东西是怎么造出来的呢?”

    “这是本公司的机密了。”华伯贞笑笑道:“恕不外传。”

    “那卖我们一点总可以吧?”来宾又问道。

    “不好意思,目前本公司产能有限,只能全力供应昆山。”华伯贞淡淡道:“有意向的可以先申请,等我们产能上去以后再发货。”

    “那什么价格呢?”

    “一两银子一袋,一袋六十斤。”便听华伯贞沉声道:“这堵三丈长的墙,一共用了十袋水泥。”

    有懂行的算了一下若换成糯米灰浆的价格,结果是贵了整整一倍。

    这下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比糯米灰浆快了十几倍,价钱却只有一半的新型砂浆,我们通常称之为‘无敌’!

    “糯米灰浆要被淘汰了。”来宾们这下终于相信,有了神奇的水泥的帮助,昆山县真的可以在风汛到来前,修筑起一道坚固的石头江堤了。

    看着感叹万分的众人,华伯贞心中暗道,其实一袋水泥成本,连十文钱都没有。

    这是什么样的暴利啊?

    结果所有人还都以为,江南公司是在做慈善……

    难道赵公子口口声声说,我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赚钱。你们就真信了吗?

    夭寿啊。

    ~~

    昆山县上下忙成一团,来宾们自然不好叨扰,便直接在小澞河上船,纷纷告辞而去了。

    临上船前,他们又看到昆山的妇孺老人还有半大的孩子,划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来给堤上送水送饭。

    好在他们今天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已经有些麻木了。

    所有人都跟赵守正说好,等大堤修成后,一定要请他们再来开开眼。

    赵二爷自然满口答应,临别时还一人送了袋水泥作为伴手礼。

    宾客们自然都十分高兴,心说正好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只是有一点他们搞不清。为何麻袋上会特意写着‘不可食用’的字样。

    难道这世界上会有人吃水泥不成?哈哈,真可笑。

    听着来宾的议论,某位不愿露面的河道总理,感觉受到了十万点重击。

    只能吃了一块初凝混凝土,才消解了心中的郁闷。

    ps.第四更求月票啊!!今天一直眼睛不太舒服,不知能不能再写了,明天再看吧。



    注定载入史册的伟大工程开始了。

    就像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士兵在战场上搏杀那么简单,这一浩大的工程也需要方方面面共同努力才能完成。

    整个工程的中枢仍在南山寺,但寺中单一的工程指挥部已经变成了若干个部门。

    居于核心位置的,是由赵守正、潘季驯、何文尉、熊夏生、郑若曾等人组成的抗洪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是昆山县抗洪决策机构,负责对整个工程负全责。

    包括设计图纸的制定和修改,施工任务的下达、工期的安排以及工程质量监理,都由中心统一负责。

    此外在寺院东配殿,设有昆山开发公司。中心下达的所有施工任务,都由昆开司来具体分配执行。

    西配殿中,则由江南投资公司副董事长、伍记少东家江雪迎亲自坐镇,负责调配一应物资支援。

    一个几乎是全县参与的大工程,所需的物资是十分恐怖的,调配起来更是噩梦一般。

    大堤上有五万民夫挥汗如雨,昆开司还安排了一万民夫去西山协助采石。这两地六万人每日的口粮必须有保证。

    此外,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老人妇孺半大小子,在为大堤建设编筐搓绳制麻袋,摇橹划船筛沙子,提供同样十分重要的劳动力,这些人的伙食也同样要有保证。

    如此分散的十几万人的伙食供给,简直要愁煞军需官。

    而且赵守正还下了死命令,非但要让所有人吃饱,还得吃好,并且要让他们家里人也吃饱。

    赵二爷这命令有道理没?有。

    因为换个角度看,其实全县百姓都在不领工钱,白白给昆山开发公司干活。你们还在伙食上克扣的话,那还叫人吗?

    但这样一来,后勤的压力一下又大了好多。

    为此江雪迎通过伍记和洞庭商会的力量,在全苏州府采买粮食、不易腐烂的蔬菜和腌制风干的肉食,还从扬州直接用成本价采买食盐,源源不断运回来,再井井有条分配下去,填饱十几万人的肚子。

    此外,她还向全苏州乃至常州、镇江、南京等地的铁匠铺下了订单,不限量定制铁锤、铁钎、铁镐、铁钉等工具和耗材。

    为了保证工具的质量,江雪迎直接派人远去太平府芜湖县,大量采购苏钢熟铁……等等等等。

    事多繁杂、千头万绪。江雪迎却能梳理的有条不紊,非但从来不出岔子,还能最大限度的节约物资,让库存始终在告罄和略有富裕之间徘徊。

    这让给她打下手的刘正齐自叹不如,心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啊。

    不错,虽然已经解除了警报,但刘员外却死皮赖脸留在了昆山帮忙,哪怕给个小丫头片子打下手都愿意。

    也不知他到底图的什么?

    ~~

    在南山寺前殿还设有‘工程安保部’,由熊典史和郑巡检负责。

    两人领着县里的弓手、铺兵、驿卒,加起来一百来人,要管六十里大堤,一百二十水上运输线的治安,实在是压力山大。

    好在西山岛的守卫工作,是由知县大人直属的枪手营负责的,并不需要他们操心。

    此外在距离南山寺二里远的小澞河畔,还新建了一家占地百亩的‘江南医院’,为参与修堤的十几万男女老少提供医疗服务。

    江南医院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建——赵昊从西山运来的十船建材,就是用来建造这座医院的。

    除了那迥异于传统木结构建筑的水泥砖房外,江南医院还有易于冲洗的水泥地面,以及严格分开的供水、排水和排污系统。

    甚至还奢侈的设立了全天供应热水的锅炉房,以及专门蒸馏烈酒的酒精室!

    此外还分设了科室,有外科、内科、以及最繁忙的骨科,还有用来收治传染病患者的传染科,以及专门的防疫科。

    人命关天,在赵昊的再三恳请下,万密斋老先生担任了医院院长兼内科主任。

    李时珍为副院长兼防疫科主任。

    赵昊还通过扬州盐商,请到了南通州名医李沦溟,来担任外科主任兼骨科主任。

    医院大夫由三位名医的学生担任,至于原先县里医学的那帮医官,也就只配给三位大国医的学生打打下手。

    其实三位当世名医之所以愿意屈居这个小小的江南医院,并非赵昊开出的条件有多诱人。

    以他们的名气和实力,靠行医就能赚到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

    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他们都坚称自己,是被赵公子描绘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了……

    真相其实是他们是输了赌约。

    ~~

    多年以后,李时珍依然记得,他跟万密斋来到昆山的第二天。

    也就是动员大会的当天下午,两人和李沦溟参观了刚刚落成的江南医院后,便在还散发着水泥味的防疫科诊室中,听赵昊讲起血吸虫病的成因。

    是的,三位当世名医在听一个毛头小子门外汉讲病因。

    要多荒谬有多荒谬。

    起先他们自己也觉得可笑,尤其是看赵昊戴着口罩,和杜仲胶皮做的手套,如临大敌的从玻璃器皿中夹起一个钉螺,然后告诉他们,就是这东西在传染血吸虫病时。

    万密斋露出了礼貌而无奈的微笑。老人对少年总是宽容的,而且赵昊这所医院很有新意,给了老先生不少启发,

    李沦溟直摇头,要不是赵公子给的太多,他直接就要走人了。

    李时珍则面无表情,把不信都写在了脸上。

    但他倒没打算走,只要有人能资助他修完并出版《本草纲目》,别说那人宣布‘钉螺传染血吸虫’了,就是说‘人是猴儿变得’他都无所谓。

    “赵公子的意思是,人吃了钉螺,就会得大肚子病吗?”李沦溟含笑问道。

    “不是因为吃了钉螺,得大肚子病,而是钉螺里寄生了血吸虫的幼虫!”赵昊戴着大口罩,但从那双眯着的眼睛,能看出他在笑。

    “而钉螺,就是血吸虫的唯一中间宿主。所以只要消灭掉钉螺,就能消灭掉大肚子病!”

    “看来公子很相信这个说法啊。”李沦溟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不禁也笑道:“但那蛊虫幼时什么样,谁也看不见。你也没法证明自己的猜测吧?”

    “我当然能证明了。”赵公子却淡淡一笑,然后打了个响指。

    赵士祯便抱了个木盒子走进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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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士祯的脸上透着虔诚的光,仿佛手中捧着的,是无比神圣的宝物一般。

    首先可以排除它不是枪,不然赵士祯的脸上应该是痴汉相。

    他小心翼翼将那精美的木盒搁在桌上,三位名医便看到,那紫檀木的盒盖上,还镌刻着一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隶书。

    李时珍仔细看那行字,信口念道:“没有人比我更懂微生物。”

    “嚯,好大的口气。”李沦溟不禁笑道。

    “微生物是何物?”万密斋拢须笑问道。

    “就是肉眼看不见的生物。”赵昊淡淡一笑道:“我将其称为微生物,人之所以会生病,多半就是因为这些看不见的小玩意儿引起的。”

    说着他看一眼李沦溟道:“南通先生所谓的‘蛊虫幼时’就是一种类似的东西。”

    血吸虫的成虫在十二到二十毫米之间,肉眼可见,三位名医都亲眼见过。但此物从何而知,如何长成,却是千古之谜,故而此时称之为‘蛊虫病’。

    这么说也没错,其实苗疆用的蛊毒,本就是各种致病的微生物。

    “反正看不见,随你怎么说。”李沦溟其实是个蛮和气的长者,但身为医学家的专业和骄傲,让他很难接受这个说法。

    哪怕赵公子给得再多也不行。

    “我要是能让你们看得见,怎么说?”赵昊轻轻抚摸着檀木匣子,笑着反问道。

    “公子若是能让我等看此物,实乃功德一桩。”万密斋正色道。

    “不错。”李时珍也点头道:“我会写进《本草纲目》中,并注明是赵公子发现的。”

    “哈哈,这倒不必。”赵昊摆摆手,心说我一大帮徒弟,要是最后还得靠《本草纲目》扬名,那得多失败啊。

    “要不这样吧,若是我能让三位看到前所未见的微生物,当然包括那血吸虫的幼虫……你们就留在昆山几年,咱们一起愉快的研究医学如何?”

    赵士祯听得暗暗激动,心说科学果然无往不利,一通百通。这世上就没有师父不懂的事情!

    三位名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若赵昊所言是真,他们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全新的微生物世界。

    虽然他们能通过望闻问切准确把握病症,却一直搞不懂真正的病因,只靠思辨去揣度。

    但眼见耳闻才最真实,能亲眼看一看致病的原因,是每个医者梦寐以求的心愿。

    “行,只要公子能让我看到那……微生物。”李时珍痛快点头道:“我就在昆山住下了。”

    心说反正我也没打算离开金主爸爸。

    李沦溟也点头道:“可以。”

    盐商们已经付了他三年工钱,至少在赵二爷当知县时,他是不可能离开昆山了。

    见两人都同意了,万密斋也随和的点了点头。

    “好,咱们一言为定。”赵昊便欣喜的打开了匣子。

    三位名医便看到,那天鹅绒内衬的木匣中,静静立着一具黄铜作的奇怪仪器,看上去像一盏灯台。

    “这是个什么东西?”三人围上去,好奇的打量那精致的仪器。

    只见它有一尺多高,圆形底座上铸着一根铜柱,柱上是个方形的砧台,砧台下还有一面小圆镜。砧台上则悬着一根可以调节高度的圆筒。

    不错,这正是赵文昊克……哦不,赵公子发明的,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

    结构与后世中学生做试验用的光学显微镜大差不差,无非就是还没有旋转光栏和物镜转换器而已。

    这对已经可以制造双筒望远镜的赵公子来说,没有什么技术难度,无非就是如何将设计变为现实的问题。

    靠赵公子亲手做自然十年也造不出来。但他有钱有人啊。

    在钞能力加持之下,赵公子只要提出了概念,就有赵士祯帮着画图纸、出模型,就有专业的磨镜师傅磨玻璃,就有技艺精湛的铜匠打造配件。

    他可以奢侈的用最好的东海水晶,做成各种倍数的镜片来组合尝试,不合适就推倒重来。为了节约时间,还可以同时制造数个不同样式的显微镜,来验证哪种最合适当下。

    “此物名唤‘显微镜’,乃我科学门独家研制而成。”赵昊爱抚着那可以伸缩长短的圆筒道:“此物可显微知著,最是神奇不过。”

    “显微镜?”李沦溟捻须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倒是个好名字。”

    赵昊也点点头,心道,让你这么一说,顿觉这名字高大上起来了。

    “正如方才所说,不是每一只钉螺都有虫卵寄生。为了节省时间,我让学生先制备了一批切片,选出了有蚴虫的几个。”

    然后他拿起一片薄薄的玻璃片,小心搁在了载物台上,将眼睛贴到物镜上,一边调整焦距一边说道:

    “诸位可以先看一下它的样子,回头可以自己用钉螺制作切片,很快就会从中找到蚴虫的……当然,千万要做好防护,不然会被感染的。”

    “嗯。”三人点点头,他们现在就想看微生物,不想管别的。

    “看吧。”赵昊调好焦,让到了一旁。

    三位医生谦让一番,让最年长的万密斋先上。

    万老爷子学着赵昊的样子,将一只眼贴在目镜上,瞪大了眼睛看去。

    只见一片混沌的液体中,几只呈梨形、左右对称,周身长满纤毛虫子,在缓慢的游荡着。

    “这,这就是那蛊虫?”万老爷子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这是它放大三百倍之后的样子。”

    那可以放大十倍的目镜,和放大三十倍物镜配合起来,将那玻璃片上的物体放大了整整三百倍!

    而血吸虫的蚴虫在三十到八十微米之间,放大三百倍,就有足足一到两厘米大小了!

    非但能看到它,还能清清楚楚看到它邪恶的样子。

    “我看看,我看看!”二位李大夫也按捺不住,轮番上阵观看,李时珍还现场画出了此物的草图。

    三位名医就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爱不释手,打死不挪窝了。

    赵昊只好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让弟子又取来两具显微镜,还给他们配发了杜仲胶手套和大口罩。

    为了保护三位瑰宝级的医学家,他还给三人配发了防护眼镜。

    有了可软可硬的杜仲胶,赵昊连胶鞋都穿上了,制作出胶皮手套和防护眼镜也是十分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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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沦溟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外科专家,手上功夫炉火纯青。

    只听赵昊介绍了一遍切片制备的方法,他就用特制的小刀将钉螺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切片,稳稳置放在载玻片上,然后盖上珍贵的盖玻片。

    就像是做过多年试验一般,稳如老狗。

    没多会儿,仅有的三十个载波片就都用完了。为了尽可能保证覆盖率和准确性,三十个切片出自五只不同的钉螺。

    结果运气还不错,其中三片上都发现了那样子邪恶的血吸虫蚴虫。

    这让三位医生终于相信,钉螺中确实存在寄生虫了。

    如何确定这蚴虫就是致病的血吸虫呢?根本不用赵昊提什么‘科赫原则’,三人马上就你一言我一语想到了实验方法。

    首先,将蚴虫在玻璃培养皿培养长大。然后从患病的动物体内,找出肉眼可见的成虫,比对一致则说明赵昊的结论正确。

    血吸虫病起因这一千古谜题,便彻底破解了。

    这让赵昊不禁暗暗感叹,我们的医学家其实是最优秀的。至少在这个年代,我们的医学比西方要先进太多太多。只是我们的科学没有进步,拖了医者们的后腿而已。

    他十分期待这帮牛逼的医学家,在有了科学的帮助后,会把大明的医学带向何方?

    ~~

    看完恶心的蚴虫之后,三位医者意犹未尽,又问起赵昊那些无处不在的‘小杆子’还有‘小卷毛’是什么。

    赵昊便用一种沧桑的语气道:“那是细菌啊。”

    “细菌?”李时珍又来劲了,赶紧在纸上画下来那些奇怪的线条。“也是微生物的一种吗?”

    “不错。”赵昊点点头。

    “那么这……细菌也能致病吗?”李时珍拿着小本本,求知欲满满的看着赵昊。

    想到又可以为《本草纲目》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觉得自己来昆山的决定,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赵昊却被问得一阵阵头大,感觉自己有必要尽快把《生物》写出来了。

    可本公子光给学生写教材就很伤脑筋了,哎,这样下去会不会发际线后移啊?

    ‘我还是个孩子呢,不该肩负这么多……’赵公子暗暗哀鸣一声,却也只能耐心的向李时珍三人解释道:

    “细菌跟动植物一样,也是生物的一种,它无处不在,种类繁多……但从形状上大概分三种,你们看到的那些‘小棍子’是各种杆菌,‘小卷毛’是各种螺旋菌。此外还有各种‘球菌’。”

    “细菌如此微不可见,却又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没有细菌的帮助,我们就无法消化食物、发酵粮食等等。但很多细菌也会造成食物腐烂、伤口化脓、人畜忽然患病。诸如感冒、肺痨鼠疫等等数百种疾病,都是这些有害菌引起的。”

    赵昊拿起一瓶酒精,用吸管吸一滴,滴在培养皿上道:“但也不用谈之变色,用这种酒精就可以杀死绝大多数细菌。”

    “所以我们做实验时,一定要先做好防护。做完实验后要严格按规章清洗消毒。同样道理,在医院里也要严格做好消毒,就可以大大增加病患的生存率。”

    这又是三位医生闻所未闻的新概念。那些恶疾居然都是因为这些极细微的小东西引起的?简直难以想象啊。

    但有显微镜这张王牌在,他们已经不会再轻易质疑赵昊。

    在三位名医想来,赵公子肯定已经发明显微镜多年,并利用它进行了长期的研究,才得出了这番结论。

    人虽然不能迷信权威,但毫无依据的去质疑自己不懂的领域,就是可笑的无知了。

    ‘有了显微镜的帮助,我们自然可以去验证这一切。’三人心中默默道。

    其实此刻,他们就已经明白,赵昊为自己,为大明的医学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三位医者满怀期冀,希望这个新世界能为他们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一个个谜题。

    现在根本不用赵昊留人了,拿棍子打都打不走了。

    所以他们痛快答应了赵公子的邀请,帮他操持起这大明第一所医院来。

    当然赵昊要提供充足的支持,保证他们的研究。

    这也是赵公子希望看到,双方自然愉快成交。

    只有赵士祯知道,这显微镜其实才造出来不到半个月,叔父统共没看过几眼,

    哎,别人搞发明是为了探索,叔父却仿佛是为了印证,印证他自己的想法多正确罢了。

    哎,什么叫生而知之?什么叫牛伯夷?什么叫望之不似凡人?

    说的就是叔父吧……

    ~~

    从江南医院出来,赵昊又赶往大堤。

    虽然天色已黑,但土堤上火把照天,仍有人在连夜忙碌。

    那是张鉴在指挥着工匠们,在调试安装好的吊运装置。

    明天开始,石料就要源源不断的送来了。工程师只能加班加点,以免影响明日的工程进度。

    工匠们两千年前就知道利用杠杆和滑轮原理来吊运重物,《墨经》上对此都有详细的阐述。

    井上的辘轳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此时的吊运装置,跟打水的辘轳在原理上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更能承重,更能省力而已。

    有了这玩意儿,装在藤筐里的石料甚至不用卸船,直接在甲板上挂上铁钩。

    民夫们也不用下到河边,直接站在土堤上摇动绞盘,就能把两百来斤重的石料轻易提上堤坝。

    然后合力将藤筐移到安装在土堤另一侧的吊机旁,将其吊下堤坝,直接落在堤内侧的大车上。

    民夫就可以直接把石料拉到十丈外的新堤旁了。

    其实张鉴还发明了一种可以转头的吊机,这样能大大节省堤上作业的人工。

    可惜以昆山落后的铁匠水平,造不出合乎规格的铸铁套筒和内轴,换成军器局的工匠还差不多。

    但依然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赵昊便让张鉴先将现有的木制吊机改进优化一下,凑合着用用就得了。

    效率不够?那就多整几台嘛,大不了一里地安一对就是了。

    反正有的是不花钱的劳动力,工具差一点,也不会影响进度的。

    这再次证明了,廉价且充裕的劳动力是阻碍大明科技进步的罪魁祸首。

    但赵公子也很无奈啊,大明两三亿农民要吃饭,这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贸然搞工业化,用机器替代人,是要让老百姓造反吗?

    所以那些口口声说赵公子是资本家的人,可以休矣。

    资本家是能用机器绝对不会用人的!只有赵公子这样爱国爱民的实业家,才会为了百姓的福祉,主动缚住自己的手脚。

    想想就觉得自己很伟大呢。

    嗯,才不是他造不出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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