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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夜短,五更过半,天便蒙蒙亮了。

    笼罩在昆山县城的浓浓雾气悄悄散去,北城安民社里也渐渐有了动静。

    如今的安民社已经与当初大不一样了。

    原先整个安民社是建在麦田和荒地上的,建筑也因陋就简,只是些残破不堪的窝棚而已,也没有排水排污设施。

    昆南逃难过来的十几万百姓就这样一股脑挤在里头。

    拥挤不堪不说,吃喝拉撒全在营地,臭气熏天,满地污泥。成群结队的老鼠到处乱窜,环境极为恶劣。

    很多老百姓住进来没几天就开始生病,尤其是孱弱的老人和孩子,每天都有病死的。

    赵守正上任之后,对此痛心疾首,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善……好吧,真实情况是赵二爷一来就上堤,到现在根本没顾上去安民社瞧瞧。

    但谁让人家有个好儿子,给他请了俩牛伯夷的幕僚呢?

    徐文长和吴承恩来看过一次后,就意识到如果不赶紧改善安民社的环境,这里将很快发生疫病。

    一旦疫情蔓延开来,可不管你是灾民还是原住民,是士绅还是穷鬼,统统都要中招的。

    到时候还修什么堤,抗什么洪?大家赶紧跑路,保命要紧吧。

    那又可能将疫情蔓延到邻县……

    总之一句话,改变刻不容缓。

    两人便赶紧合计了套规章,盖上县老爷的大印,在安民社张贴出来。

    然后连夜召集一众甲长里长,向他们宣讲防疫的重要性!

    甲长里长们大都是有经验的老人,自然知道两位先生并未危言耸听了。

    可彼时正值防梅汛的紧要关头,甲长里长们没日没夜的带人上堤抗洪,实在是分不出精力和人力来,执行县里的章程了。

    正在发愁时,提前开启双城生活的李贽,恰好今日在昆山。

    他站在院门口,听了众人的对话,便冷笑道:“徐文长,你也不是真聪明,我看蠢的可以。”

    “你是谁?干什么的?!”徐渭登时跳起来,居然还有人敢说‘孤蛋画家’蠢的,不想在昆山混了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李贽李卓吾!”‘疯狂教师’李贽便昂然答道:“用某人的话说,就是‘阿母恶提车’!”

    “阿母恶提车?”徐渭顿觉遇上平生大敌,走到李贽面前,和他冷冷的对视。“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个老师。”李贽冷笑一声。

    吴承恩见状捂住脸,不敢看下面的情形。

    昆山县两大神经病终于对上了线,赵公子又不在,那场面可想而知。

    ~~

    随着徐渭和李贽不断提升气场,场中众里长甲长,顿觉空气都凉爽了几分。

    终于,徐渭先出招了,只见他轻蔑一笑道:

    “两猿截木深山中,看小猴子怎样对锯?”

    “一马陷身污泥里,问老畜生如何出蹄?”

    李贽豪不弱气,针锋相对。

    里长甲长们都听傻了,纷纷小声问吴先生。

    “怎么张嘴就骂起来了?”

    “两人一个问敢不敢‘对句’,一个要他只管‘出题’,不是骂人不是骂人。”吴承恩这个汗啊,尴尬替两人掩饰道:“都是文人,怎么会骂人呢?”

    谁知两位却不给他撑嘴,便听徐渭先‘出蹄’道:

    “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十年九月换八东家,放纵七情六欲五毒,也想赚四三二万,一无是处!”

    李贽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反唇相讥。

    他说的是徐渭半生蹉跎一事无成,在每个东家那里都呆不久,却还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要的比谁都多。

    “呦呵?”徐渭战术后仰,向后一跳,没想到遇上对手了。

    “忠悌节孝礼义廉!”徐渭骂李贽‘无耻’。

    “贞洁贤惠容言功!”李贽回他‘缺德’。

    “白鹅黄尚未脱尽,竟不知天高地厚!”

    “乌龟壳早已磨光,可算是老奸巨猾!”

    “……”

    “……”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骂了个天昏地暗,口吐芬芳,花样百出,简直刷新了所有人的三观。

    “好吧,我承认,他们就是骂人。”吴承恩实在补不上窟窿,只好跟两人划清界限道:“通常我们读书人中,也会出一些这种奇葩。俗称‘斯文禽兽’。”

    那些里长甲长却都佩服死了。

    “要不说怎么得让娃娃多读书呢?你看咱们骂人就只会翻来覆去那几句‘操娘日宗’,人家两位先生骂到现在还没一句重样的呢。”一个老里长感慨万千道。

    “嗯嗯。”一众里长甲长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咱们要是有这水平,哪个憨批敢不服,骂都骂死他喽。”

    吴承恩一看这样下去,昆山的民风都要被带坏了,只好上前拉开两人。

    两人却还不肯停口,吴承恩只好捂住老伴儿的嘴,然后问李贽道:“李教授,你方才笑他白痴,我觉得很有道理。只是请问你有解决办法吗?”

    “那当然啦。”李贽骄傲的昂起头。

    “愿闻其详。”吴承恩谦虚请教。

    “……”李贽却陷入了沉默。

    “你看,我说他就是来踢场子的吧?”徐渭挣脱了吴承恩的手,冷笑道:“我们再来一发!”

    “滚滚滚。”李贽不耐烦的摆摆手,心说老子那点儿干货都快掏干净了,再对就要对穿肠了。

    然后他问吴承恩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来着……”

    “嗨。”吴承恩差点一头栽倒,原来这厮光顾着放对,把正事儿都忘了。

    听完老吴的复述,李贽哈哈大笑道:“我想起我笑得是什么了,我笑你们无知笑你们傻,放着现成的人手不知道用。”

    “哪里还有人啊?”吴承恩也不跟这厮一般见识。

    “女人不是人吗?老人不是人吗?半大小子不是人吗?”便听李贽反问道:“这些里长甲长没有空,他们的老婆也上了堤吗?”

    “你是说……”吴承恩恍然。

    “把他们老婆任命为内甲长,内里长,让她们带着干不就行了吗?”李贽放声大笑道:“不就是打扫下卫生,挖挖渠烧烧水吗?有什么干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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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倒是个好思路。”

    听了李贽的提议,吴承恩眼前一亮。

    里长甲长的老婆,同样对里中老弱妇孺十分熟悉,而且也有一定的权威性。“让她们带着干,我看行。”

    “哼,我以为什么奇思妙想呢。”徐渭撇撇嘴,不屑道:“老子早就想到了,没来得及说而已。”

    “这就叫‘犹豫便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深受赵博士影响的李博士,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你给我等着,下回有你好看!”徐渭在他身后跳脚道。

    “哈哈,想再比,没门。给你个留个终身遗憾。”李贽却深谙保持百分百胜率的诀窍。

    把徐渭气得鼻子都歪。

    吴承恩不管徐渭这二货,直接给里长甲长们下达了任务。让他们回去说服自家的婆娘,

    ~~

    李贽主意虽妙,但里长甲长们回去跟家里的打过招呼后,女人们却都推三阻四,不愿出头。

    说是那样会让人笑话的。

    社会风气如此,吴承恩徒呼奈何?

    再去找李贽想办法时,这厮已经坐船回苏州上班去了,后天才能回来。

    无奈,吴承恩只能让徐文长去解决了。

    虽然被李贽气得够呛,但徐渭还不至于因私废公。知道事情刻不容缓,他第二天便亲自到了北城安民社,给里长甲长老婆们开会洗脑。

    别说,徐渭长得高高白白胖胖,一张嘴更是舌灿莲花、风趣幽默,转眼就把气氛搞得热热乎乎,活脱脱中老年妇女之友。

    而且其实女人是极好事儿的,只是没有那个气氛,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椽子。

    徐渭一通‘瞧瞧人家花木兰、还有那个武则天,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能顶半边天’之类,又捧又哄的白活下来,一帮老娘们已经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了。

    是啊,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武则天都能替李治批奏章。咱们替男人带头搞搞营地卫生又算得了什么?

    大妈大姐们马上全都同意了,然后回去就招呼留在营地里的妇孺老幼,全都行动起来。

    他们先彻底清理了棚前屋后的垃圾和粪便,然后把道上的淤泥也清理干净,排清积水,铲除杂草。

    还在到处撒了县里发的石灰粉、火碱粉、消杀毒虫、控制蚊蝇滋生。

    又在远离营地和水源的地方,建起了临时的茅房和垃圾场……这时候的垃圾几乎都是有机物,极易腐烂变质,但发酵后又是上好的肥料。

    粪便就更别说了,那都是徐二爷的宝啊。

    大妈大姐们还按照她们‘徐大哥’的要求,挨家挨户耳提面命,命令所有人保持个人卫生,不准随地便溺,不准到处扔垃圾。不准喝生水,不准吃生冷,不吃老鼠碰过的食物。

    ~~

    第二天,这些‘居委会大妈’们又在徐渭的带领下,率众到处填平坑洼,挖掘排水的沟渠,把营地道路铺成砖石的。

    孩子们则从徐伯伯那里领到了灭鼠的任务,而且有丰厚的奖赏哦——一根老鼠尾巴换一颗糖!捕鼠最多一百个的孩子,还能分到一根肉肠!

    这下营地里的老鼠们可就惨了。营地里六到十二岁的孩子足有上万人之多。老鼠一共才几只啊?了不起几千只就撑了天。一个孩子还分不到一只呢!

    可怜的老鼠们登时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孩子们积极动手、开动脑筋,挖坑设卡、掏洞埋笼,掘地三尺也不放过任何一只老鼠。

    当天就逮了三千多只。第二天,这个数目锐减到了五百。到第三天,连一百根尾巴都凑不起来了。

    这意味着每一根尾巴都是一根肉肠加一块糖,在孩子们眼里,那可比金条还金贵。

    营里实在找不到老鼠,孩子们又到外头去寻找,甚至有人跑去南城抓……

    负责分糖的小吏发现有人作弊后,准备严厉喝止他们以南城之鼠,领北城之糖。

    他却先被徐渭制止了。

    小吏不解,徐渭训斥道:

    “城南的老鼠不归本县管了吗?不管是哪儿的老鼠都算数,除非他们去外县抓。”

    “那不可能……”小吏不禁失笑。

    “不过是付出了几块糖几根肉肠而已。”只见孤蛋画家背着手,看着已经明显整洁的营地,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笑容。

    “孩子们回家时一定会,吹着口哨吃着糖,跑着跳着进门后,举着肉肠告诉爹娘,这是自己赢来的。母亲可以用它炒几顿好菜,父亲也能有点下酒菜,如果有酒的话。”

    “这不比让你偷偷拿回去卖掉,强之百倍吗?”说完他一眼一脸呆滞的小吏道:“你明白了吧?”

    小吏汗如浆下,不由自主打个哆嗦,他藏在袖子里腰带里的糖果,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待到梅汛过去后,堤上暂时用不了那么多男丁,老两口又组织男人们将破烂肮脏的窝棚拆掉,改用竹木搭建简易的住房。

    当然,徐渭是不会再出头了。一来他是真懒,二来他那张嘴有多讨中老年妇女喜欢,就有多惹男人讨厌。让他指挥男丁们干活,估计用不着半天就得让人家绑上石头扔到至和塘里去。

    玉峰山上下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据说是顾大栋的产业,吴承恩说动和尚们捐出来,用竹子作为灾民们的主要建材。

    人多就是力量大,一排排竹屋修建起来。虽然仍旧很简陋,但至少通风良好,并且灾民们都睡上了床——就是从前方文说的那种用土盘起来,铺上木板的土床。

    这么潮的天睡在地上,人身体稍弱都会生病的。能睡在土床上就是大改善。

    吴承恩甚至还组织人打了十几口井,让灾民不再用浑浊的河水,而是吃干净的多的井水。

    除了发动群众一起动手防疫之外,吴承恩也通过居委会大妈……哦不,内里长内甲长们建立起一套有效的防控体系。

    他要求她们每日巡查自己的里甲,发现有忽然生病的百姓立即上报。县里会第一时间派遣医官去诊治,若是传染病则立即隔离。

    最牛逼的是,他不仅隔离了单个病人,还会视严重情况,将病人全家乃至密切接触过的一干人等,全都隔离起来诊治观察。

    这一条是李贽告诉他的,李卓吾家里死的人太多,对这方面有充分的经验。虽然他宁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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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两人或者说两个半人多管齐下、行之有效的措施之下,非但疫病迅速被扑灭,灾民们的健康状况和精神面貌,也在肉眼可见的好转。

    他们已经没有了叫花子模样,跟南城的普通市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了。

    甚至还要干净一点儿。

    毕竟在南城,没有‘内甲长、内里长’们,督促老百姓每天都要洗澡洗头洗衣服。

    大明的百姓是最热爱生活的,当有人帮他们从朝不保夕的泥潭中挣脱出来,他们的生活也就渐渐恢复了正轨。

    ~~

    五更过半,天蒙蒙亮起,新安民社的那一排排崭新的竹屋里便有了动静。

    那是勤劳的主妇们起床做饭的声音。

    在第四保第六里第七甲的那排安置房中,打头一间住着个叫李华的乡民,和他的妻子梁氏,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梁氏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宁肯比旁人早起床半个时辰,也要先把简陋的竹屋收拾的整整齐齐。

    而且别人家屋里都是土地,她家屋里却是竹子的地板。

    那是她和孩子们趁着之前闲暇时,去捡了施工剩下的竹子,拿回来和丈夫削成厚厚的竹篾,然后编成竹席铺在地上的。

    这样屋里便不再起土,非但干净了许多,孩子们也可以赤着脚在屋里玩耍,把隔壁的小孩都羡慕坏了。

    至于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她家本来的家具。虽然年年逃难,已是破破烂烂,但梁氏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一块粗蓝桌布。

    然后摆上养在竹筒中的鲜花。竹筒是她丈夫趁着造屋子时,偷偷解出来拿给她当花盆的。

    而鲜花,是孩子们从玉峰山上采下来,送给母亲的。

    有了这些鲜艳的颜色点缀,竹屋便活泼起来,也有了家的温馨。

    梁氏满意的欣赏完自己的布置,便挑着担子出去不远处,到那口属于四保的水井去打水。

    听那说话风趣的徐先生说,因为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井水要比河水干净多了。

    梁氏虽然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但有学问的人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反正自从打井之后,她便只挑井水用,再也没去河边打过一次水。

    ~~

    这会儿天才刚发白,打水的人少,梁氏很快便挑了两桶水回家。

    家里没有水缸,就连水桶都是和妯娌家共用的,所以她得抓紧了。

    梁氏先点着了火塘,坐上锅,然后往锅里倒上水。

    趁着烧水的功夫,她用粗布蘸水,仔细的擦洗起地板来。

    竹篾的地板不能直接用水冲,那样水会渗到地板下积攒潮气的。只能这样小心的擦拭。

    这时候,一道帘子隔出的卧室内有了动静,然后便闹腾起来。

    她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四岁,是男孩。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娃。

    两个小的正是最淘气的时候,几乎从一睁眼就要闹腾。两人忽然就掀开帘子,光着屁股冲出来,在屋里追逐起来。

    “别乱跑,小心地滑!”李华赤着上身追出来,一边穿着小褂一边叫嚷道:“别碰着锅!”

    安静的屋子里,登时乱成一团。

    以往每当此时,梁氏都会觉得很烦,但现在她只会觉得幸福,十分的幸福。

    一个月前倒是安安静静,全家五口像老鼠似的蜷在又黑又臭的窝棚里,小儿子病的半夜直抽抽,小女儿也饿得一动不动,两口子却一筹莫展。

    那种死寂般的气氛,让她无比担心,会在这次饥荒中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绝非杞人忧天啊,每次逃难都有孩子死去,去年她妯娌的小儿子就没了……

    梁氏感到十分恐惧,害怕今年会不会轮到自己的孩子。

    好在老天开恩,给昆山送来了赵知县。

    虽然梁氏从没见过那位老父母,但她能切身感受到,他为昆山县,为他们这些受灾的昆南百姓,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一家的生活便从绝境中挣脱出来。

    尤其是最近开始筑堤之后,老父母又提高了大伙儿的伙食。

    她两口子加大儿子一起给县里干活,养活一家五口之外,甚至能攒下点余粮了。

    孩子们病也好了,肚子也填饱了,重新生龙活虎的闹腾起来。

    那朝不保夕的担忧烟消云散了。

    多好。

    ~~

    李华终于抓住了两个娃娃,夹在胳膊下,强行带他们出去解手洗漱。

    然后他会去挑一担水,给大哥家送过去。

    大儿子米娃收拾好了被褥,装进箱子里,才将帘子拉开,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娘,好香啊,做了什么好吃的?”米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像一只喂不饱的小狼。

    “荷叶包饭。”梁氏将抹布洗干净递给儿子,让他将床上的竹席也抹干净。

    “不对,还有肉香。”米娃一边擦着竹席,一边激动道:“娘,是不是加了我赢的肉肠了!”

    “狗鼻子。”梁氏好笑的掀开锅盖,白气腾腾而起,那浓郁的香气简直要馋哭隔壁小孩了。

    其实这是她昨晚趁孩子睡觉做好的,不然早上这点时间太紧,根本就来不及煮熟荷叶饭。

    梁氏一边将锅从火塘端到一旁的木板上,一边问大儿子。

    “你今天还去抓老鼠吗?”

    “不去了。附近早就没了,慧聚寺的和尚都说,这一片的老鼠让我们吓得全都搬家了。”

    米娃既得意又失望道:“昨天我抓的,怕是最后一只了。”

    “那就跟娘出船吧。”梁氏说着,将三个大饭团子装在碟子里,递给儿子道:“给你奶奶送去。”

    米娃赶紧端着碟子穿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弟弟妹妹,甩掉鞋子冲进来。

    “吃荷包肉饭咯!”孩子们欢呼着各拿起一包饭,也不嫌烫,美滋滋的吃起来。

    李华也回来吃饭了。但孩子们都没发现,父母吃的荷叶包饭,却是真真正正只包着饭,没有一点肉片那种。

    两口子刚吃过饭,甲长就在屋头吆喝上工了,李华赶紧一抹嘴站起来。

    梁氏也赶紧起来,拿起搁在墙边的扁担,上头用麻绳悬着她男人的瓦刀。

    李华接过妻子递上的扁担,朝她咧嘴笑笑道:“我上工了,你们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小心。”梁氏点点头。

    李华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又亲亲两个小的。这时,里长也敲响了锣,他赶紧跑出去了。

    丈夫走后,梁氏让米娃收拾碗筷,然后把两个小的送去妯娌那边,让老太太和大嫂看着。

    她大伯哥也上工了,嫂子腰不好划不得船,就留在家里和婆婆一边看孩子一边编箩筐,其实也很辛苦。

    回家时,米娃已经收拾碗筷,浇灭了塘火。

    梁氏便关上门,带着儿子出去新安民社,到至和塘边去找到自家的船。

    然后娘俩撑着篙,向北门划去,出了水门驶入娄江。

    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娄江中,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往西驶去。

    目标太湖西山!

    Ps.关于上上章显微镜切片涂层的问题,历史上一开始就是没有涂色的,甚至没有载玻片,就把能发现的都发现了……列文虎克就是直接对着东西看……这样虽然不科学,但最直观啊。你给古人一上来就涂色,怕是会起反作用效果吧。



    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再加上每隔一里的格堤,每日所需的石料是极其恐怖的。

    好在西山以石灰岩为主,开采难度很小。用传统的火烧水激法就可以大量获取石料。

    为了能保证石料供应,县里又派出一万壮丁到西山,帮着江南公司雇佣的七八千流民一起采石。

    一万七八千人起早贪黑一天,足足能开出将近二十万石的石头,足以供应昆山修堤之用了。

    如何将这么多石头运到大堤上?反而成了限制工程进度的瓶颈。

    仅靠县里、伍记和刘员外等人支援的几十条大船,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昆山是水乡,几乎一半人家都有船,还可以靠数量来凑。

    县里一发布征调民船运石的布告后,老百姓便踊跃报名,一天时间足足有六千多条船应征。

    负责组织运输的熊典史又进行了筛选,剔除了一料以下的船只,最后只征用了一半的船。

    ‘料’是本朝用来衡量船只容积的单位,大约等于六百六十六斤的排水量。

    一料以下的基本上就是舢板小船了,运不了多少石头,空耗人力而已。不如将人手集中起来,合操大点儿的船来的经济。

    男人们都去干力气活,摇船运石这种事只能交由妇孺和老人了。

    虽然去程是空船,回程是顺流,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但这来回将近三百里的水路,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也堪称一场艰巨的旅程了。

    熊典史将三千条大大小小的船分成两班,单日出一班,双日出一班,这样能减轻西山和堤上装货卸货的压力,缓解江面拥堵,效率反而更高。

    李华家的这条船,是梁氏的陪嫁,大小正好一料。

    她不愿意让旁人操自己的船,就带着米娃一起出船。

    ~~

    朝阳初升,万点金光洒在娄江上。

    娄江自苏州城娄门起,笔直向东穿昆山,至太仓入海。

    打宋朝起,这条联通苏州最富裕的两座城市的运河,就舟楫繁忙、千帆竞渡。

    比邻运河的玉山镇也因河而兴,成为昆山最繁华富裕的地方,就连县城也从吴淞江畔迁了过来。

    从县城去苏州乃至到太湖,走娄江要比从吴淞江省一半的时间。

    不只是路程上省了五十里,还因为娄江水缓,吴淞水急,同样逆水行舟,在娄江上要快许多。

    所以昆山运石的船队,自然要走娄江入太湖去西山了。返程时再从吴淞江顺流而下,直到大堤旁。

    在这条环形路线上周而复始,将西山的石头源源不断运回昆山。

    米娃娘俩交替摇橹,勉强没有掉队。晌午时才到了苏州,又咬牙再接再厉,沿着西塘河一气划入了太湖。

    把个半大小子累得,躺在船尾一动都不想动。

    “歇着吃点东西吧。”梁氏操着橹,接下来一路顺流到西山,用不着再费力划船了。

    米娃嗓子冒烟,翻身趴在甲板上,探头就想捧一掬湖水喝。

    却被母亲喝止。

    “又忘了,不准喝生水!”梁氏将竹筒递给了儿子,里头装着早晨烧的开水。

    “哦。”米娃应一声,心里嘟囔这么干净的湖水,怎么会有虫子呢。

    不过他懂事儿,不惹娘生气,就靠坐在船舱里,就着凉白开,吃着早晨做的荷叶包饭。

    运输队出发前一天,出船的人要到码头领红头签,还有两天的口粮。梁氏做成包饭,就是为了好带饭。

    娘俩一共带了四个包饭,米娃一口气吃了俩,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从余下的两个包饭上收回目光。

    “娘,你吃饭,我摇橹。”

    梁氏便把橹交给儿子,坐在甲板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着长长的船队如一串珠链般洒在太湖上。

    这让她涌起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为全县的事业出一份力。

    “米娃,说不定明年,咱们就不用逃难了。”

    “娘,现在修的堤,只能管昆北呢。”米娃笑道。

    “大老爷一个月就能修好北堤,还能不管咱们南边?”梁氏却信心十足道:“那天听周婶说,她有个外甥的表哥的姐夫在县里办差。人家偷偷跟她说,县里定了三期工程,下一期就是解决咱们昆南的问题呢。”

    “那太好啦!”米娃兴奋的手舞足蹈道:“那让我天天运石头都行。”

    “稳着点。”船不大,直晃悠,梁氏手里的水都洒出来了。

    “嗨嗨。”米娃赶紧稳住橹,挠头笑道:“太高兴了,不想当叫花子,丢人。”

    “你啊。”梁氏佯嗔着站起来,将剩下的一个包饭递给儿子道:“娘饱了,你吃吧。”

    “嗯。”米娃毕竟是个孩子,便美滋滋的吃起来。

    ~~

    说话间,西山岛到了。

    娘俩只见西山岛东北一角,矗立着三根高高的大烟囱,都在滚滚吐着浓烟。

    她们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梁氏赶紧摇着橹,远远绕过这里,以免被湖上的巡逻队找麻烦。

    “咦,今天巡逻的船好多啊。”

    但人就是这样,你越是严防死守,他们就越好奇。米娃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过去。

    “岛上起来围墙了,那回还能看见里头在盖房子呢。”

    “看什么看?”梁氏加紧划船。“忘了甲长说过,不能靠近,不要打听了吗。”

    “可听说,水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呢……”米娃眼都不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烟囱,直到群山挡住了他的视线。

    船队沿着西山岛向西南行了二十里,来到岛南端的石公山采石场。

    这时太阳已经被山挡住,大片阴翳下,一团团火光分外夺目。

    那是无数赤着上身的民夫,在架起柴堆烧石头。

    这是从秦汉沿袭至今的开山之法,利用的是岩石热胀冷缩的原理。

    火烧之后再迅速用水浇,这样岩石就会酥裂,开凿起来甚至会变得像切豆腐一样简单。石灰岩尤其如此。

    这法子说来简单,其实技术含量很高。要先有经验丰富的采石工观察山石的纹路节理,就像庖丁解牛那样,选取最脆弱的部位。然后用石头砌筑一个小火灶,俗称‘火龙灶’,引导火焰直冲石壁焦点上。

    火力入石,山石渐渐开裂,最后会发出爆竹声,随之石屑纷纷落下。采矿工据此可以判断出火候。

    火候一到,马上命人泼上冷水,暴热的山石突然遇冷收缩,很快产生裂缝。矿工便可用錾子、锤、铲等工具沿岩石裂缝敲打锤击,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偌大的山石肢解。然后用大车拉到山脚下的码头装船运走。

    米娃娘俩来的迟了些,前头等着装货的船队派出二里长,今天只能在西山住一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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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娃的观察力不错,今天岛上确实加强了戒备,倒不是有人来窃密,而且赵公子要来视察……

    娘俩刚过去,赵昊乘坐的大船也出现在大圣湾外。

    赵公子穿一身裁剪得体的雪白长袍,鼻子上架着墨镜,手里摇着折扇,扇子上写着‘昆山雄起’四个大字。

    身后,小小公爷徐维志还给他打着阳伞,遮挡下午猛烈的日光。

    这让原本给赵昊打伞的赵士禧很不爽,认为他抢了自己的差事。但对方是国公的孙子,稳压自己这个巡抚公子一头,他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生气了。

    徐元春戴着笠帽站在一旁,今天是来看他二叔的。

    说起来,他和徐维志到昆山已经半个月了。

    但赵公子一直忙忙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居然抽不出工夫来见见他们。

    两人只好主动出击,死皮赖脸跟着赵昊上了船。

    ~~

    赵公子其实哪有那么忙?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知人善任’。

    好吧,通俗说就是‘利用先知找到牛人,想方设法哄来干活,然后自己放心大胆的偷懒’。

    眼下,县里的事情有徐渭、吴承恩管着。

    学生们有李贽教着。

    堤上有堂堂河道总理潘季驯盯着。

    医院里有李时珍、万密斋、李沦溟三大巨头守着。

    工程器械有张鉴和赵士祯捣鼓着。

    西山岛上有金科和华伯贞守着。

    哦对了,还有超级无敌的江妹妹管着所有人的后勤……

    赵公子又不像他爹,还得时时刻刻钉在堤上,给大伙儿当精神偶像。

    事实上,县里的父老差不多都要忘了,这位曾怒斥巡按的衙内了。

    实在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大伙儿都忙得废寝忘食,他这个藏在幕后的带头人,怎么好意思懒懒散散,躲在县衙里避暑?

    就是装也得装出个很忙的样子来。比如来西山视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消耗两天时间,也算给自己小小的放个假。

    装模作样的忙,也很累人好吗?

    ~~

    所以赵昊纯粹是不想搭理二位徐公子。

    徐元春这边好理解。你徐家想搞事儿就搞事儿,想谈判就谈判,把本公子当什么人了?

    本公子卖艺不卖笑,也是有脾气的。等我什么时候想谈了再说吧!

    至于小小徐公子,两人倒是无冤无仇。而且这小子身份高贵,马屁肉麻,捧得赵昊十分舒坦。

    但赵公子对他十分警惕,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

    赵昊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厮为何来找自己。铁定还是为了争夺继承权那点事儿。

    魏国公徐鹏举废长立幼之心路人皆知。为了让小儿子将来能袭爵,去岁他通过那丹阳大侠邵芳,性贿赂了周祭酒,想让徐邦宁到国子监进修武学。

    谁知徐邦宁好死不死惹到了赵昊头上,被赵昊拿此事狠狠要挟了一把。逼得堂堂小公爷到味极鲜当众给赵公子赔礼道歉。

    那周祭酒也被赵昊吓得,说什么都不敢趟这浑水了。

    但一年过去了,情况又起了变化。去年秋闱放榜,国子监生不满特权取消、聚众闹事,最后周祭酒吃了挂落,被降职调离。

    今年南京国子监已经换上了新祭酒姜宝,赵昊父子也离开了南京。记吃不记打的魏国公心思又活泛了,于是故技重施,继续运作徐邦宁坐监。

    赵昊对此洞若观火,知道那位可怜没人爱的魏国公长子徐邦瑞,肯定坐不住了。

    估计是从哪儿听说,自己是长公主的干儿,内阁三位大学士的座上宾,加上自己跟徐邦宁有仇。

    于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念头,让他儿子来找自己求援……所以徐维志才会如此低声下气。

    可魏国公家的破事儿,就是一出又臭又长收视率还不低的肥皂剧,自己搅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就别想抽身。

    而且捞不着好处还会沾一身骚,赵公子这么忙,怎么会自找麻烦呢?

    ~~

    二徐死皮赖脸跟着上了船,赵昊也不好把他们踢下去,只好带着他俩一起去西山。

    不过还好,两人还算懂事儿,一路上都没提自家那些糟心事儿,只尽心竭力的侍奉赵公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昊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时,大船在巡逻沙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大圣湾。

    众人便见原先的木码头,已经变成了白灰色的水泥混凝土码头。

    码头上还延伸出三道栈桥,两道运货,一道供日常使用。

    两条货运栈桥旁,靠着伍记的十条四百料大船。

    栈桥上,停着一辆辆装满水泥的板车。工人们将水泥一袋袋卸下,扛在肩上,排队装船。

    一队穿着土黄色号衣的枪手,将另一条栈桥隔离开来。

    金科和华伯贞老早就率众在栈桥恭候了。看到大船靠岸,两人忙迎上前,满面春风的扶着赵公子下来。

    “不用扶我,我腿脚灵得很。”赵昊无奈的被架下了船。

    “哎,贤弟此言差矣,你这样的神人不能有一点儿闪失,那可是大明朝的损失了。”华伯贞煞有介事道。

    “嗯嗯。”金科点头,深以为然。

    “……”赵昊无奈的翻翻白眼。看来最近新花样整得有点多,已经让身边人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藏在幕后的原因。要是让老百姓也知道他的这些丰功伟绩,还不得把他当活神仙拜?

    再给自己修个生祠供起来,整日里烧香膜拜什么的,自己还怎么举科学这面大旗?

    嗯,才不是怕让人家当成妖怪呢……

    在哼哈二将的随扈下,赵昊走出了码头。便见眼前分出两条笔直的水泥路,一条通向枪手营营地,另一条则通向元山脚下的水泥场。

    这就讨厌了。因为赵公子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他站在那分叉路半晌,犹豫着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这时,一股臭味从军营方向飘来,一辆粪车帮他做出了选择。

    “先去水泥场看看。”赵昊捂着鼻子,快步走上左边一条道。

    大热的天,味道太浓郁了。其余人也赶紧跟上,对那粪车避之不及。

    然而那挽着裤腿、戴着草帽,推着粪车的汉子,却怡然自得的哼着小曲儿,完全不觉其臭。

    徐元春也捂着鼻子跟在众人后头,对那推粪车的汉子好生佩服,心说这人怎么能不怕臭呢?真厉害。

    想到这,他下意识瞥一眼那人的脸,登时失声叫道:“二叔?”

    ps.第二章



    那推车的草帽男,下意识的循声望来。也不禁失声道:“元春,你也被抓来倒夜香了吗?”

    “没有啊,我是来看你的。”徐元春朝他走两步,回头望向赵昊。

    赵公子脑后长眼,举手挥一下道:“你俩慢慢聊,我们先走了。”

    说完,便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徐维志跟徐元春约好了共同进退,但这儿实在太臭了……只好编了个理由回到船上去。

    徐元春这才朝他二叔走过去。

    “别过来,我太臭。”徐琨忙喊道。

    “不要紧,二叔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元春是个温柔的男孩子,有很强的同理心。

    他耳边响起凄凉的二胡声,眼前浮现出,二叔每日天不亮就推着粪车收夜香,还要给人刷马桶的画面。

    “二叔,你受苦了。”元春忍不住湿了眼眶。

    “唉,你真是个好孩子,不随咱家人。”徐琨稳稳推着粪车继续走。

    “刚来的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每天倒夜香、刷马桶不说,还有变态,哎……”提起那童梓功,徐二爷就感觉某处隐隐作痛,而后知足一笑道:

    “现在好多了,那变态也被派去管采石场了。二叔我除了每天完成工作之外,不用担惊受怕,自由自在,还有啥好强求的?”

    “呃……”徐元春都听傻了,心说莫非我遇上了个假二叔,为何整个人变得如此安宁祥和?

    “二叔是不是怕让爷爷担心,才这么跟我说的?”他想到一种可能。不禁暗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二叔,原来还是个孝子呢。

    “随你怎么想吧。”徐琨云淡风轻道:“担心也好,不担心也好,都跟我没得关系。”

    “二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老师放你回家的。”徐元春更感动了,他心里的二十四孝已经变成了二十五孝。多出来的那位孝子,就是二叔啊。

    “千万别。”谁知徐琨却谢绝了他的好意,一脸看破红尘道:“我现在只想到倒夜香种种菜,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不想离开这座岛一步了。”

    徐琨也不知该怎么阐述自己现在的状态,毕竟‘徐琨症候群’这个词,过些年才会被发明出来,用以代指‘人质综合征’。

    反正他现在就是感觉很安宁,很平和,打心眼里不想有任何变化。

    徐元春推己及人,暗道莫非这就是人各有志?就像我不喜欢读书只想作动起来的画一样,二叔也厌倦了繁华,希望学那陶渊明返璞归真?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徐公子便放弃了劝说,决定尊重二叔自己的选择。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军营的菜地。整齐的菜畦中种着莴苣、胡萝卜、茄子、油菜、苦瓜等十几样蔬菜,叶子都绿的发黑,显然肥料给的足。

    徐琨将粪车里的东西倒进化粪池,然后到地里拔了两根胡萝卜。“我种的。没想到吧,你二叔也会种菜了。”

    他用袖子擦一擦那两根,递一根给侄子,自己拿一根咔哧咔哧吃起来。

    “尝尝啊,真甜。”

    “呃……”徐元春看看手里还粘着泥的胡萝卜,再看看津津有味的二叔,实在没那勇气下口。

    ~~

    话分两头,赵昊等人来到元山脚下的江南水泥场门口。

    只见水泥场周围,已经竖起了将近一丈高、顶端插着荆棘的预制板围墙,外围还挖了壕沟。

    “这么夸张?”赵公子有些吃惊。

    “这可是我们江南公司的核心机密啊。”华伯贞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弟是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打听啊?不看紧点儿怎么行。”

    “没必要的,学去就学去吧。”赵公子却无所谓道:“就怕他们‘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个半吊子去,修出豆腐渣来,祸害百姓不说,还坏了水泥的名声。”

    再说,万一要是让人用混凝土造城堡的话,自己目前还真轰不开呢。

    这可不是自己吓自己,但想想女直人的大炮吧?千万不要低估技术外泄的速度。虽然这话远了点儿,但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未来设置障碍。

    他寻思片刻,终究还是从心的谨慎道:“那就先保密吧。”

    沉重的水泥场大门缓缓敞开,一排排灰蒙蒙的厂房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三根高高的烟囱冒着灰色的浓烟,与周遭的明山秀水形成强烈反差。

    赵昊心里却只有欣喜,因为改变世界形状的东西就在这里生产。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首《小燕子》中,为什么盖了大工厂、装了新机器,这里的春天会更美丽了。

    后人觉得这首儿歌可笑,觉得烟囱、工厂丑陋,其实只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这是告别农耕时代,开启现代文明的标志啊!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赵昊戴上了厚厚的大口罩。

    金科、华伯贞等人也赶紧有样学样。

    赵公子素来注重工人的健康,无论是在卢沟桥煤场,或是西山煤矿,还是在这江南水泥场,他都定下严格规章,必须要做好防护才能进行生产。

    这条规定甚至跟工人尤其是管理者的薪资挂钩,不想给赵公子白干整月,就乖乖把口罩戴上!

    ~~

    整个工场占地两百多亩,其实就是绕着整座元山建了座围墙而已。

    山中,是开采石灰石矿场。

    工人将采好的石灰石装车,运到山下的粉碎车间。

    所谓粉碎车间,不过是一排四面通风的大芦棚而已,工人们轮着大锤子,将石灰石砸成拳头大小的小块。然后用筛子筛一遍,留下石灰粉,把剩下的石灰块送去隔壁的碾磨车间。

    碾磨车间也同样是一排通风的大芦棚,里头设着上百具石磨,工人们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将石灰块碾成粉。

    在磨盘下设着个筛面的筛子,只有能通过筛子的石灰粉才合用,没通过必须继续研磨。

    这也是整个生产过程中,最费时费力的环节了,但也是关键一步,不能放松要求。

    交料时,还有专门的质检员检查,严防有人糊弄。

    整个研磨车间都是在研磨石灰石的,并没有看到其它原料。

    见赵昊投来探寻的目光,华伯贞忙凑在他耳边道:“为了防止工人窃取配方,石膏、高岭土还有其它辅料,是在别处加工的。然后在山背后的配料车间掺在一起。”

    说着他有些得意道:“我还特意安排人制备一些不相干的粉料,让人难以摸清虚实。”

    “狡猾。”赵昊笑着看他一眼。

    ps.第三更。抱歉诸位,今天从睁眼到刚才,被两个小魔星气得七窍生烟,简直要背过气去了。估计是没法五更了,再来一更吧。这次不求月票,求快开学!!!!!



    其实赵昊并不太担心会泄密。

    毕竟水泥不是煤藕,光知道配方都没用,其生产关键在于确切的烧成温度和正确的原料配比。

    如果这两样做不好,烧出的水泥质量很差,甚至会让建筑物自行倒塌。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人们才总结出这两条宝贵的经验,并摸索出最合适的温度,以及最合适的原料配比。

    后者还好说,前者在没有红外测温仪的年代,就是告诉你多少度合适,你也没依然没数啊。

    那这年代该怎么确定温度呢?赵昊的答案是看火光。

    刚开始发光的火焰是五百度,深红色六百度,赤红色七百度,出现樱桃红八百度,樱桃色一千度……

    当火色呈白热,让人不敢直视时,便达到了一千四百度!

    到底炉中要保持哪种火色,除他之外,就只有华伯贞和少数几个技术骨干才心里有数,这就让旁人很难窃取机密了。

    好吧,其实是火色要保持白热,也就是一千四百度。所以用木柴是完全不行的。

    好在西山有煤炭,不过煤的品质不行,正常勉强烧出赤红色。粉碎成煤粉的话,也只能烧成樱桃红。

    当初赵昊在西山呆那么久,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想法提高炉温上。

    后来还是听了华伯贞的建议,采用了无锡砖窑的结构,建成了自动吸风的高窑,加上几台风箱不停的拉,这才终于达到了炉温。

    对了,就连华伯贞都不知道,建造高窑要用耐火砖。因为岛上烧砖用的是西山特有的高岭土,烧出来就是耐火砖。

    而别处用普通粘土烧出来的砖,根本承受不了高窑中的温度……

    没办法,谁让水泥岛……哦不,西山岛如此贴心,应有尽有呢?

    而且西山岛还是个湖中的岛屿,就更容易保密了。

    ~~

    参观完了水泥场出来,赵公子的头发已经白了。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掏出帕子擦掉上头的一层灰尘。为了避免变成熊猫,赵昊坚决拒绝了华伯贞的安排,今天不去‘江南煤场’视察了。

    回去还是老样子的枪手营营地,原本的营部彻底改成了赵公子上岛时的住处,而且已经大变样。

    原先的破木屋彻底拆掉,重修成了崭新的砖房,外头刷着白灰,墙上挂着黑瓦,院子里水泥漫地,井口也被封起来,安上了一台吸水泵。

    哦对了,叫排水王。

    巧巧和马秘书是在岛上生活过的,知道水泥场有多脏。两人明智的没有跟去,直接过来收拾好了住处,烧好水等着赵昊回来。

    看他果然灰头土脸的进了院子,二女一边取笑他,一边帮他洗头洗澡。

    待赵公子重新梳洗干净之后,天已经黑了。

    赵昊让人把徐元春和小志喊来用晚饭。

    他本来打算问问徐元春和徐琨谈了些什么,但想到太影响食欲了,就明智的没开口。

    心说反正这厮肯定会开口求自己,到时候再谈就是了。

    等到晚饭后,赵昊准备送客时,徐元春忽然跪在了地上。

    赵公子心说,来了,虽迟但到。

    “老师,请收下弟子吧!”谁知这厮却压根没提他二叔,而是又说起拜师来了。

    “呃……”赵公子有些头大,心说这届年轻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无奈问执着的徐元春道:“你到底想学什么?如此锲而不舍。”

    “老师,我想学这个。”徐元春便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本物理小识,翻到中间一页,双手奉给赵昊。

    赵公子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这一页的题目叫‘诡盘’。这是他为了解释‘人是如何看东西’时,给出的一个小实验。

    就是利用‘视觉残留’原理,将人物的分解动作画在圆盘上,然后用一个开了窗的圆盘遮住前一个。这样转动后面的圆盘,就可以透过前头圆盘的窗口,看到人物动起来了。

    “你要学……动画?”赵公子吃惊的看着徐元春,没想到自己这本科普小册子,居然帮助这位前首辅孙子,觉醒了了不得的死宅属性。

    可以说是地球上第一只死宅了。

    “动画……对对,就是能动起来的画!”徐元春激动的点点头,又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双手递给赵昊道:“老师请看,这是学生按照您的教诲,做出来的第一本‘动画书’!”

    “哦,动画书?”赵昊接过来,翻看几页,见每一页的画面都是连贯的。便将全部页面扣在右手中,然后一点点放开手指。

    哗啦啦的翻书声中,书上的人物动了起来。

    画的居然是他当初在玉渊潭,坐热气球上天时的画面。

    从热气球起飞到远去,栩栩如生,仿佛昨日重现一般。

    但又不只是重现,因为热气球升空后,竟出现了飞天和凤凰伴飞,显然徐元春又进行艺术加工。

    赵昊很快看完,不禁大赞道:“这个弔。”

    徐元春登时心花怒放,又从随身的书袋里拿出个圆铜盒,继续献宝。

    打开后,里头是他制作的诡盘。但又跟赵昊介绍的不一样。

    他是在一个可旋转的圆盘上,竖着沾了一圈硬纸带。然后在纸带内侧画画,又在纸带上开了一个个细细的竖孔。

    赵昊转动圆盘,同样因为‘视觉残留’缘故,那些竖孔仿佛一动不动。透过竖孔却能看到一个红衣少女在雪地滑雪的飒爽英姿,也不知道原型是谁。

    这可比平面的诡盘立体生动多了,真的就像在看动画片一般。

    “牛伯夷!”赵公子竖起两根大拇指。

    “还有还有!”听到赵昊的称赞,徐元春士气大振,又再接再厉从铜盒中取出个圆形玻璃盘来。

    之前就说过,西洋玻璃早就传到大明,大明皇家也能生产玻璃,只是都有一个毛病,齁贵……但他可是徐华亭的孙子啊。

    赵昊看他这次将分镜画在了玻璃上,同样用纸壳遮住大部,只留一格空白。

    那玻璃圆盘中央,还有个圆孔,插过一根木棒当轴。

    然后徐元春将其竖起来,拿到蜡烛前,让小志帮他转动玻璃盘,对面的白墙上便投影出一匹略显模糊的骏马,奔跑的动作却很流畅!

    “卧槽,诡盘投影机!”赵公子激动的大喊一声:“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徐维志也看的激动坏了,脑子一热,便咬牙一撩衣袍,与徐元春并肩跪下道:

    “老师,也请收下弟子吧,我也要学动画!”

    ps.第四更,今晚没了……



    夜里,西山岛南的石公山采石场,终于安静下来。

    采石场下三里长的石砌码头上,却依然火把照天。

    那是民夫们推着大车,在连夜装船。

    梁氏和米娃一直等到这会儿,才轮到他们划着船靠上码头。

    这时便有采石场的管事的,让她们出示红头签。

    那是出发前一天,从县里领到的,上头有唯一的编号和船的大小。

    管事的就着火把,把编号记下来,然后在上头盖了个戳,递还给梁氏,还发给她四张饭票。

    管事的吆喝一声:“一料!”

    民夫便将装在箩筐中的石头,抬到娘俩的船上,一共装了六筐就停下。

    水线一下就到了船舷边上,好在两个民夫下去后,又升高了一点。

    “把船开到远处去,别挡道。”管事的挥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娘俩就小心翼翼的操着船,避开码头上密密匝匝的大小船只,到外头寻找泊位。

    好在她们船小,离开码头不到一里,就找到个空儿停下来。

    然后娘俩下了船,走到设在不远处的大食堂,凭着两张饭票,一人领了一大碗糙米饭,一条腌青鱼,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苦瓜汤。

    米娃就着一条半咸鱼,扒了一碗半饭,吃得直打饱嗝。

    “真是太好吃了!”半大小子幸福的直冒泡。“就冲这条咸鱼,我也要天天拉石头。”

    “瞧你这点儿出息,我看跟咸鱼没两样了。”梁氏笑着白他一眼,不过这江南公司真是财大气粗,居然能把鱼腌这么咸。

    听说股东里有大盐商,这么舍得放盐,肯定没错。

    吃完饭,娘俩回船上眯了一觉。天蒙蒙亮时,梁氏就起来,凭着剩下的两张饭票,又去领了四个馍,两个咸鸭蛋,还打了凉白开。

    拿回船上叫起米娃来,娘俩就着咸鸭蛋吃了馍,便抓紧时间返程了。

    ~~

    回去时一路顺流。虽然满载,却十分省时省力。

    不到中午,小船就回了昆山。签子背面写着段号‘二十二’。梁氏虽然不识字,但一到十还是认识的。

    娘俩便把船划到二十二段。亮了签子后,很快就有人上来,用铁钩勾住箩筐,一筐筐吊上大堤。

    最后一筐被吊起后,梁氏长长松了口气,今次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娘俩又划船特意绕了个远,从夏驾河回县城。因为李华在这儿修水闸。

    江南河道纵横,昆山境内的六十二里吴淞江上,往北的支流就有六条。

    这六条平行的河道为昆北的百姓提供了饮水、灌溉和出行的便利,不可能一堵了之。

    必须要设立闸门,平时开闸行船,洪水来时关闸防涝。这也是整个堤防工程的难点所在。

    好在有潘季驯。

    潘中丞和郑若曾顶着风吹雨淋,跑遍了所有的河道,又经过反复推敲,方给六条河量身设计了不同的水闸。

    好比这十丈宽的夏驾河,他采用了左右双闸设计,每个闸口各有前后一道闸门。还刻水标尺在闸边,何时当开一闸,何时当开双闸,一看便知。

    若是放在从前,仅这夏驾河一处的河闸,就要花费半年以上,但现在有了混凝土和预制板,工程一下就简单多了。

    闸门采用竹筋预制板,在别处浇筑。

    闸室和闸墩则用版筑法,直接进行混凝土浇灌。

    所谓版筑法,是一种古老的建筑技艺。简单说,就是用木板搭好框体,其外再以木桩和木棍支撑,用绳索牢牢绑缚,以确保坚固,然后再填土打夯。

    绝大多数城墙,乃至万里长城都采用了这种技法。

    其实,四百年后的高楼大厦,也是用同样的法子浇筑起来的。

    赵昊本打算传授一下工匠们浇筑之法的,一看人家有现成的法子,就不班门弄斧了。

    最后他只提醒了潘季驯两点。一是混凝土凝固时会放热,要注意浇水降温。二是在浇筑时,要让工人用棍子进行捣固,以消除间隙,使混凝土密实结合。

    其实这都是后世动辄几十上百米的大型工程才要注意的地方。眼下只是浇筑个几米高的水闸,不管这两点问题也不大。

    混凝土诞生后一百年,谁知道这些事儿?还不是照干不误?

    但这条堤坝关系太重大了。赵公子宁肯谨慎一点,也不希望有任何隐患。

    这让潘总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也有些许可取之处。

    ~~

    娘俩操着船,进去土堤的闸口,便看到一群工匠正在毛竹扎的脚手架上忙碌着。

    米娃眼见,一下就看到在最高处劳作的父亲。

    “爸爸,爸爸!”他便激动的挥手大叫。

    “哎!好儿子!”不少工匠便贱兮兮的齐声应道:“你娘呢!”

    “日你娘,要死快哉!”李华笑骂一声,甩一瓦刀泥点子下去,犒赏一下那帮贱嘴。

    他朝儿子招招手,又冲妻子呲牙一笑,然后将一尾三斤多的草鱼,从高处准确的丢到了船舱里。

    “晚上烧了。”

    早晨关闸清淤,着实抓了不少大鱼,这是他分到的一条。

    梁氏也朝丈夫甜甜的笑笑,便缓缓摇着橹回去了。

    ~~

    傍晚时,娘俩终于回了县城,在码头交了签子,领了这趟跑船的‘补贴’——四斤米,二两油还有三钱盐。

    她们要是二料船的话,能领到的物资还能多一倍。娘俩就亲眼看到,前头一艘五十料的大船,领走了两袋大米一大桶油,还有一大包盐。

    虽然,那样的大船得十来个人才能操的转,但还是比她们这小船划算多了。

    哎,不该这样想的。我们出船又不是为了赚县里的好处。

    梁氏为自己的私心深感羞愧,其实她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出船要比编筐给的多……

    娘俩将鱼和粮油装进箩筐,开开心心回到在新安民社四保六里七甲的家。

    梁氏让儿子赶紧去接弟弟妹妹,再挑一担水回来。

    她赶紧开门搁下箩筐,处理起那条大草鱼来。

    一阵忙活下来,天也黑透了。

    火塘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里的鱼汤香味诱人,再次馋哭了隔壁的小孩。

    孩子们围着火塘,使劲抽着鼻子,咕嘟嘟咽着口水。

    这时,屋门开了,李华扛着扁担进来了。。

    “爸爸回来啦!”小儿子小女儿欢呼一声,雀跃迎上去,扑到父亲怀里。“终于可以开饭喽。”

    “回来了,洗洗吃饭吧。”梁氏也起身,接下丈夫的扁担。

    “嗯,你也辛苦了。”李华伸手摸一下妻子的脸。

    在塘火的映照下,她的脸红彤彤的。

    ps.四连更之第一更。其实我这几天只有一只眼好用,单眼写书求月票!



    江南汛期绵长,可持续四五个月之久。

    从四五月份开始是梅雨汛,通常持续一个月,长的时候甚至会到俩月。其特点是淫雨绵绵,经月不停,但好在水势上涨平缓,只要小心应付,土堤也能防得住。

    梅雨汛过去后,从六七月份开始飓风季。

    飓风季的风格截然不同。台风不来时,风平浪静。台风一来,暴雨倾盆、水势陡然暴涨、风高浪急,对大堤的摧残数倍于梅雨汛,土堤根本就扛不住。

    以往,昆山县到这时候,连防汛的人都撤下堤去,爱咋咋地,绝不抵抗。

    反正不管怎么努力都扛不住,劳民伤财不说,甚至会搭上几十上百条人命,还不如躺平了任由洪水蹂躏。

    但今年,昆山县要破天荒的挑战一下飓风汛!看看新修的毛石混凝土大堤,能不能真如江南公司宣称的那样坚不可摧!

    毕竟广告做得再好,还是得看疗效啊。

    ~~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七月初五,中午头天就漆黑如墨,狂风平地而起,吹得飞沙走石工地上,人都要站不稳。

    区长们一看就知道要坏事儿,赶紧命里长甲长们带着民夫,将没开封的水泥,还有施工工具全都收到库里去。

    至于那些已经搅拌好的混凝土,就只能浪费掉了。

    才刚收拾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里啪啦落下。

    “抓紧,快点,快点!”工地上,里长甲长们声嘶力竭的吆喝着。“放下别的,先救水泥!”

    和水泥打了大半个月的交道,谁都知道这货遇上水就会结块。暴雨一淋,整袋都废掉。那可是一两银子一袋啊!

    民夫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水泥一趟趟扛进仓库。

    船上的水泥也来不及卸了,船娘船夫船老大爷们赶紧用油布、草席子、甚至自己睡觉的棉被,盖在上头,赶紧划船回城避风。

    狂风呼啸,雨越下越密,很快就暴雨倾盆。

    天地间忽然煞白煞白,一道耀目的闪电仿佛撕裂了漆黑的天空,继而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

    赵守正站在南山寺山门檐下,看着漫长的江岸线被雨幕笼罩。

    狂风卷起冷冷的冰雨,在赵二爷的脸上胡乱的拍,急的他快要掉下暖暖的眼泪来。

    “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是说一般得到七月下才有正经的飓风吗?”

    “偏生遇上这么个不正经的飓风,咱有什么办法?”赵昊安慰老爹道:“好在要紧的江段都已经完工,应该问题不大。”

    “真的?”赵二爷巴巴望着儿子。

    “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潘中丞吧?”赵昊强作自信的笑笑道:“就算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科学啊。水泥混凝土是不可战胜的!”

    “哦,那太好了。”听儿子这样说,赵二爷忧愁尽去,放松伸个懒腰道:“雨下这么大,可算能偷个懒喽。”

    然后对大殿里的范大同吆喝道:“贤弟,炒两个小菜,咱俩喝两盅。”

    自从管厨之后,范大同胖了快二十斤,整个人油光满面,颇类唐胖子。

    他闻言嘿嘿一笑道:“还用兄长吩咐?”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举起个托盘,上头四碟菜一壶酒。

    “啊哈,还是贤弟贴心。”赵二爷便开心的跑向大殿,方文赶紧给他打起伞,可风太大,眨眼就只剩了个伞把。

    方文看看手里的棍儿,再看看已经冲到大殿下的赵二爷,无奈的隐去了身形。

    ~~

    狂风将海洋上恐怖的水汽裹挟上岸,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对昆山县来说,真正的考验到了——太湖周遭十几个县的雨水,顺着河道聚集到湖中,然后向下游倾泻而来。

    其中七成的水流,是涌入吴淞江的,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到了昆山这一边!

    姚家堰。

    潘季驯立在梅雨汛时,他指挥修复的那段堤岸上,定定看着黑沉沉的江面。

    郑若曾披着蓑衣,拄着竹杖,吃力的立在他旁边。狂风卷着暴雨,让年迈的老郑根本睁不开眼。

    看到潘季驯脚下生根、目不转瞬的样子,郑若曾感到十分佩服。

    “中丞真是好身板啊,老朽现在说话都……费劲。”

    潘季驯奇怪的瞥他一眼。“你多大,我多大?”

    “老朽今年六十有六,中丞……”郑若曾说着才想起来潘季驯比他小了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呢。

    正经的两代人。

    老郑不禁汗颜,这潘总理长得也太着急了,他总以为大家是同龄人呢。

    郑若曾赶紧想要圆一下场子,潘季驯却抬手示意他噤声。

    “怎么?”郑若曾小声问道。

    “涛声。”潘季驯答道。

    郑若曾侧耳倾听,满耳都是风声夹杂着各种噪音,哪能听出什么不一样来。

    潘季驯指指西面,郑若曾赶紧拿起望远镜一看,这次看到了。

    只见一条白色的水线,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的席卷滚来!

    隆庆二年的飓风汛正式开始了!

    也就是十几息的时间,汹涌的江水狠狠的撞在了江堤上,震耳的轰鸣声中,卷起丈许高的浪花。

    两人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

    江中的洪水在狂风的裹挟下,继续疯狂的冲击着江堤!

    首当其冲的就是上次花大力气修筑的消波堤,也就是那用二十根木梁和几百筐砖石筑成的三棱柱。

    仅仅顿饭功夫,轰的一声,几根木梁生生折断。

    一筐筐沉重的砖石没了约束,登时被江水冲得不知所踪。余下的木梁也纷纷被连根拔起,让洪水远远冲走。

    看到那消波堤如此不堪一击,郑若曾不禁脸色煞白。“恐怖,天地之力非人力可以抗衡,这道土堤肯定保不住了。”

    潘季驯点点头,看着洪水轰鸣着冲挤进失去屏障的堤坝拐弯处,震耳欲聋的涛声中,浪**涌而上,竟有两三丈高!

    两人脚下的土堤摇摇欲坠,外侧堤面大块大块塌陷下去。

    “快走吧,中丞……”郑若曾焦急的催促起来。

    潘季驯却对着恐怖的江潮,放声大笑起来。

    “孽障休得猖狂,老夫在后头等你,咱们再战一场!”

    说完,腿脚灵便的跳上了身后格堤。

    郑若曾在儿子的搀扶下,还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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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若曾刚从土堤上了格堤,就听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那丈许高的江堤,正如沸汤泼雪般迅速坍塌,转眼就扯开个丈许宽的口子。

    而且决口处还在急剧扩张。

    黑沉沉泛着白沫的洪水,汹涌冲过决口。却被两侧的格堤束缚住,无法向两侧蔓延,只好将全部的力量,愤怒的倾泻向正面的遥堤!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蕴含了无穷力道的洪水,结结实实拍在了遥堤上!

    那座毛石混凝土筑就的大堤,却在巨浪中纹丝不动,毫发无伤!

    郑若曾这才恢复了呼吸,他发现自己两条腿都软了,在不由自主的打颤。

    几乎是被儿子扛着走过了格堤,来到遥堤上,与潘季驯还有赵昊父子汇合。

    在他们身后的遥堤之下。

    无数火把在雨中顽强的挣扎,民夫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更多的人都赤着上身,神情紧张的在那里待命。

    在他们身后,一袋袋砂石已经装好,时刻准备着修补这最后的防线——开工到现在才半个月,遥堤外的月堤还没来得及修呢。

    民夫们仰着头,目不转瞬的看着堤上大老爷等人的反应。

    堤上的赵守正等人则低着头,紧盯着脚下的石堤。

    每一次浪头冲击,都像是拍在他们的心口一样。让众人的心一齐提到嗓子眼。

    待到浪头过去,看到大堤安然无恙,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这种奇异的同频,让赵公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同呼吸,共命运’。

    好在洪峰来的猛,去得快。

    一个时辰后,凶狠的江潮渐渐平复下来。

    就这短短一个时辰,外侧的土堤已经被冲开了整整三十丈的巨大缺口。

    而赵昊他们脚下的混凝土遥堤,却仍岿然不动!

    就连那些纵向的格堤,也安然无恙!

    “混凝土者,恐怖如斯!”潘季驯长长松了口气,对赵守正道:“就看南山寺、三江口和龙王庙了,只要那三处没问题,全县应该就守住了。”

    其余江段的堤岸与水流方向基本一致,自然不会受到多大冲击,哪怕还没修筑遥堤也问题不大。

    半个时辰内,那三处险段都传来禀报,无一例外,皆是土堤崩溃,石堤完好!

    赵二爷这才长舒口气,转身振臂高呼道:“我们成功了!”

    听到大老爷这一声,神经紧张的民夫们登时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就像已经取得了抗洪的胜利一般。

    潘季驯也高兴的像个孩子,拉着赵昊的手,使劲摇晃着,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赵公子感觉自己,都要散架了。依稀能听到老潘含含糊糊道:“好好,功德……无量啊……治黄……有望啦……”

    赵昊苦笑道:“中丞别高兴太早,等到整个汛期结束,方能有定论。”

    “你小子,怎么比老子还小心?”潘季驯白他一眼道:“半个月来,老夫天天观察混凝土的变化,那东西越来越硬,口感也……呃,总之是越来越结实了!”

    “哈哈,那就好。”赵昊笑道:“对了,我搞出了个新配方水泥,中丞要不要尝尝鲜?也算庆祝初战告捷?”

    “好啊好啊!”潘季驯先是大喜,旋即狠狠瞪他一眼道:“滚蛋!这算什么庆祝?!”

    赵公子放声大笑,只觉这个口是心非的傲娇老头,就连吃土的样子都可爱极了。

    ~~

    每年飓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防风汛。

    应天巡抚行台位于苏州城中央,吴县辖区之内。原本是鹤山书院所在地,后来应天巡抚开始常驻苏州,便将书院改为了衙署。

    衙门八字墙前,高耸着一根三丈高的带斗旗杆,上头悬着‘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的蓝底金字大旗,彰示着天下第一巡抚的赫赫权柄。

    飓风凶猛狂暴,可不像梅雨季那样温柔,只折腾昆山一地而已。飓风一来,整个苏松常镇都面临严峻的防洪压力。

    朝廷的税赋看江南,江南的税赋看苏松,一个弄不好,全都泡了汤,朝廷的日子就难过。

    因此应天巡抚的一串官衔中,打头的是‘总督粮储’。所以在七八两个月份,巡抚大人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防汛保秋收。

    好在这次的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天多就停了雨,两天后水位下降,暂时解除了警报。

    行台二堂中,俊美无俦的林润林中丞,穿一身绯红的官袍,露出内里雪白的领子,一只手支着线条分明的面颊,在不动声色的倾听苏州知府蔡国熙的汇报。

    “……幸亏飓风来得快去得快,这次各县遭灾不大。”蔡国熙说着,看一眼立在对面的吴县知县杨丞麟,默默的送他一口锅。

    “只有吴县的情况,稍微严重了点,让杨知县自己禀报中丞吧。”

    “嗯。”林润应一声,坐直身子看向了杨知县。

    “启禀中丞,水涨得太急,漫了湖堤,淹了西京湾、光福镇、浒墅关一带十几万亩庄稼。”杨丞麟心里暗叫倒霉,别的知县打个报告过来就成了,自己却得亲自面对疾风暴雨。

    人说‘前世不修,府县同郭’,老子怕是三生作恶吧……

    顿一顿,杨丞麟又硬着头道:“还有旺山以南,东山以北的仈Jiǔ万亩也遭了灾……”

    “你吴县一共才多少地啊?!”林若雨面色一沉道:“一下就淹了二十万亩?!”

    “一共一百万亩,”杨知县小声答道:“还有八十万亩……”

    “两成还不够多吗?!”林中丞登时面若寒霜,拍案喝道:“这才头一次飓风,你就失守了江堤,我看你的乌纱帽是戴腻了!”

    杨丞麟吓得一哆嗦,赶紧跪地俯身,汗如浆下。

    听闻林中丞是‘貌若潘安,心似张汤’,看来传言不假啊。

    “中丞息怒。”甩锅成功的蔡知府,这时当然拉一把背锅侠了。

    “好在水退的快,那二十万亩秧苗也不至于全都完蛋。再抓紧时间补种,应该不会影响收成……”

    “哼。”林润冷哼一声,知道蔡国熙这话说得有道理,却也有和稀泥之嫌。

    如今夏粮已收,晚稻刚刚种下不久的秧苗,哪儿禁得起洪水摧残?

    不过,抓紧补种秧苗的话,倒也能把损失救回来了。

    一念至此,他才放过了可怜的杨知县,又问蔡知府道:“昆山情况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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