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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抚行台二堂中。

    听林中丞问起昆山县的受灾情况,蔡知府迟疑片刻,方轻声道:“无恙。”

    “哦?”林润吃了一惊,吴县都受灾这么严重,昆山县怎么会安然无恙?

    “没搞错吧?”

    “千真万确。”蔡知府也是一脸匪夷所思道:“非但县里这样上报的,府里派出督查的官员,也是这样回禀的。六十二里大堤虽溃堤多出处,但他们在内里又修了道堤,挡住了洪水。”

    “不愧是状元公啊,道行就是深。”林润不禁赞一声道:“当初蔡知府建议他来署理昆山时,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让这位来头太大的知县,进苏州城呢。”

    说着他起身朝蔡国熙拱拱手道:“蔡知府,本院要向你道歉啊,你是好钢用在刀刃上。”

    “中丞谬赞了。”蔡知府忙谦虚起来。

    一旁的杨丞麟和那张知县却暗暗腹诽,他本来就是怕压不住姓赵的好吧?

    赵守正状元出身,又性烈如火,敢在天街上暴打小阁老,这样的神仙降职来当知县。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蔡知府怎么能吃得消?

    其实别说蔡知府,就是两位知县也不愿意赵守正来苏州。

    别看杨丞麟整天抱怨,什么前世不修,三生不幸之类。但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当父母官,哪怕是不贪不占,干一年都等于在别处干三年。

    而且还能跟好多通着天的士绅搞好关系,日后仕途大有裨益。

    至于长洲知县张德夫,他原本跟杨丞麟分城而治,平起平坐,甚至还能压对方一头。

    要是换了赵状元来吴县,连知府都得让他三分,自己还怎么唱对台戏?乖乖给人家当小弟吧。

    ~~

    “说起来,昆山跟往年很不一样啊。”林润站起身来,对昆山兴趣愈发浓厚道:“往年这时候,满大街应该都是昆山来的灾民了吧?今年一个都没看到。听说原先出来的也大都回去了?”

    “好像是吧。”蔡知府做贼心虚,下意识不想跟赵守正打照面,因此对昆山从来不管不问。

    下面人自然也不会触他霉头,便基本不汇报昆山的情况。

    但这时候,打肿脸也得充胖子。怎么能说自己对辖区的情况不了解呢?

    他便不太确定的猜测道:“前番,昆山县邀请下官去参加他们新堤的开工典礼,好像说要一个月修一条石塘。不管别人信不信,昆山老百姓是信了,所以好些人跑回去修堤去了。”

    “一个月修一条石塘?”林润前番梅汛后便去徽州等地巡视了,此番刚刚回苏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说法。“多长?”

    “六十多里。”

    “怎么可能?”林润第一反应是不信,可旋即想起人家修的堤都挡住了前日的飓风汛,好像不能随便质疑了。

    他便饶有兴趣的问蔡知府道:“你参加典礼时,没问问他,谁给他的勇气说这种话?”

    “这……”蔡知府不禁尴尬道:“下官身为一府正印,不好随便滋扰县里,所以请陈同知做的代表。”

    知府轻易不下县,是官场的潜规则。林润倒也说不得他什么。

    但巡抚巡抚,‘巡’字打头,林润就没这层顾虑。他便笑道:“那好,本院就亲自去拜访一下赵状元,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怎么一来就把同僚都比下了?”

    “下官惭愧。”蔡国熙暗叹一声,心说果然是‘龙要抬头,按都按不住’。幸亏自己当初没跟徐家一起对付赵守正,不然就要担心,那厮会不会在巡抚面前,告自己黑状了。

    ~~

    林润还有事情要跟蔡知府说,两个知县汇报完了,就被打发出来了。

    两人一边往衙门口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你真不知道昆山为啥能这么快修成堤?”张德夫问道。

    “不知道呢。”杨丞麟翻翻白眼。

    “那就是知道了。”张德夫笑道。

    “水泥。”杨丞麟郁闷的从鼻孔中喷出连个字。

    这半个多月以来,昆山县两三千条大小船舶组成的船队,日复一日的绕着两县转圈圈。他想不知道都不可能啊。

    知府大人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提这茬罢了。

    杨丞麟更不愿提。

    因为两人的那番渊源,他难免被拿来跟赵守正作比较。这次两人一个露脸一个露腚,杨丞麟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估计肯定有人背后笑话他,把人家排挤走了,自己却干不好。

    巧了,张德夫就是其中之一。看着他蔫儿不拉几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一个劲儿往他伤口上撒盐。

    “知道水泥哪来的吗?”

    “……”杨知县闷不做声。

    “西山岛。”张知县便替他回答道:“听说修堤的石头都是从西山上开的。”

    “……”杨知县黑着脸道:“你知道还问?”

    “我是好奇啊。”张德夫道:“西山岛不是你们县的吗?怎么有水泥不先济着你们县用?你沿着太湖修一圈堤,能挨这顿批?”

    说着他满脸艳羡道:“这可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啊。‘杨公堤’啊,想想就让人眼红哩。”

    “……”杨知县恨不得掐死张德夫,怒道:“你少在这儿装傻充愣,西山岛现在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吗?!”

    见他要恼羞成怒,张德夫这才收起揶揄的笑,压低声音道:

    “你当我是捉弄你?我是替你着急啊。实话跟你说吧,这阵子我没少坐船沿着吴淞江转,那就跟变戏法似的,一天能修出两三里!”

    “那可是一丈多高,老厚老厚的石堤啊!而且他们每隔一里还修了格堤,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工程?人家真能一个月干完!”

    “唉,厉害……”杨丞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低下头,彻底绝了跟赵守正较劲的念头。“比不了,就是比不了啊。”

    “我还设法弄了几袋水泥回来研究。”张德夫沉声对他道:“不开玩笑,水泥这玩意儿,就是出政绩的法宝,升官的利器啊。咱们要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是两个这个……”

    张德夫伸手成爪,中指抬起。

    “你才是王八呢。”杨丞麟白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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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知县出了巡抚衙门,也不坐轿子了,沿着书院巷步行说话。

    “是不是王八不重要,关键是得弄到水泥啊。”张德夫露出猴急之色道:“你可是西山的父母官,怎么能想不到办法呢?”

    “你以为我没想啊?”杨丞麟又白他一眼道:“西山岛和东山岛就像我吴县的两个蛋蛋,被人捏住了一个,我他妈能好受吗?我做梦都想收回来。”

    “那就干呀,有梦想就要实现它!”张德夫撺掇道。

    “其实,我派人去交涉过好多次了。”杨丞麟郁闷的说了实话道:“问昆山枪手营什么时候撤走,他们每次推说,还有残匪在山中……他奶奶个熊,现在岛上都快两万人了,什么水匪还抓不到啊?”

    “那都是借口,他们就是想学刘备借荆州,赖着不走。”张德夫支招道:“你可以让地主上告啊,知府不行就找巡抚,巡抚不行就京控,闹大了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整个西山岛,都让刘正齐买下来,然后转给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了……”杨丞麟哀叹一声,搓着脸骂道:“刘正齐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卖地求荣,可谓吴奸也!”

    这也是刘员外不敢回苏州的重要原因。他怕让杨知县和那帮同乡给骂死。

    “这有何难?那些人当初卖给刘正齐,多少银子一亩?”张德夫道:“一两还是二两?反正不贵吧。你让那些原主反悔上告就是了。”

    “谁敢啊?”杨丞麟满脸无奈,显然这一招也用过了。

    “别忘了,徐家二爷还在西山岛上挑大粪呢。林巡按也给埋到垃圾堆里,再也没脸回苏州。吃了这么大的亏,徐家都不敢做声,还把孙子送去当人质求和。你说那帮西山商人,谁敢惹那帮活土匪啊?”

    “我去,倒也是……”张德夫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掏出帕子擦擦额头道:“是我想简单了,赵守正背后肯定有大靠山撑腰,不是咱们这些清白知县可以招惹的。”

    “靠山肯定有的。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光上头有人,下头也吃得开。我问过陈同知,说典礼那天,苏州、南京、太仓、镇江、无锡等地两百多乡绅前来给他捧场,就连这些年不露面的华太师也到场了。”

    顿一顿,他郁闷道:“对了,现在西山主事儿的,就是华太师的大公子华伯贞,你说那些地主敢挑事儿吗?华家不把他们栽到太湖里去?”

    “他不是刚来昆山不到俩月吗?”张德夫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清楚那父子,没想到才是冰山一角。“这是什么样神仙人物啊?”

    “现在明白了?”杨丞麟拍了拍张德夫的肩膀道:“别动歪心思了,不然你也逃不了挑粪的命。”

    “呃……”张德夫无言以对。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不,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杨丞麟忙问道。

    “抱!大!腿!”只听张德夫用最牛伯夷的语气,说出了最怂的话道:“既然打不过,我们就加入他!”

    “呃……”杨丞麟愣了半晌,方认命的点头叹息道:“这个可以有。”

    ~~

    太仓州。

    王梦祥一直在关注着昆山的汛情。

    当他得知新修的堤坝,顶住了今年头次风汛之后,马上冒雨赶到弇山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世懋!

    王世懋一听,也乐得手舞足蹈,拉着王梦祥开怀大笑道:“老叔,你看人太准了,我们这笔投资赚大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啦。”王梦祥也得意的胡子直翘。“老夫看人,什么时候有错过?”

    他原本以为自己平生最成功的作品,是生了一对榜眼儿子。最得意的投资,是趁着王盟主兄弟俩低谷时抄底成功。

    但现在看来,最得意的投资,已经变成投在赵昊身上的那一笔啦!

    其实去昆山参加了开工典礼后,他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但没看到实际效果之前,他还不敢高兴的太早。

    直到今天,得知混凝土大堤经受住了考验后,王梦祥终于敢悍然宣布,水泥牛伯夷,江南公司牛伯夷,赵公子更牛伯夷!

    当然,老子的眼光也真牛伯夷。

    两人马上让人炒了几个小菜,兴高采烈的对酌起来。

    王世懋给王梦祥满上一杯酒,心悦诚服道:“不服不行啊,我这眼光比老叔差得实在太远了。”

    “怎么?”王梦祥夹一筷子蜜汁火方,惬意的咀嚼道:“你还担心过什么?”

    “反正没外人,说了也不怕赵公子听去。”王世懋惭愧的笑道:“其实看之前赵公子那番操作,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嘀咕什么?”

    “我心说,他不会是拿了咱们的钱,给他爹撑场面吧?”王世懋苦笑道:“看他用咱们的粮食养活昆山的老百姓,我是真心疼啊。还吃了不少记恨。”

    “嘿嘿,我也没少挨骂啊,人家都说老夫老糊涂了,放着太仓的父老不赈济,去施舍昆山的叫花子。”王梦祥跟王世懋碰一杯,一饮而尽道:“他们懂个屁!现在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水泥一出来,我就明白了。”王世懋一边点头一边再给他斟酒道:“赵公子那是深谋远虑,草蛇灰线呢。这水泥的用处可太大了,大到修城池、建宫殿,还有大堤海塘、修桥铺路,小到修院子、建房子……把那些木头砖头三合土糯米灰浆,统统都干掉了!”

    “不错,这他妈多大的市场啊?能赚多少钱啊?!”王梦祥朝着西边举起酒盅,哈哈大笑道:“敬赵公子!”

    “敬赵公子!”王世懋也举起酒盅,遥敬了赵昊一杯。

    好在两人都盼着赵昊长命百岁,都没把酒倒在地上,而是自己喝掉了。

    ~~

    “老叔,你说这赵公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三杯酒下肚,王世懋脸就红了。平时他的酒量可没这么浅,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在北京,从地里挖出煤来,掺上泥巴做成煤藕就能赚大钱。买人家废弃多少年的废煤窑,搞出个‘排水王’来,立刻变废为宝!”

    他酒喝多了,话也特别多。“来了咱们苏州,买下人家荒废的西山岛,从地里挖出土来烧一烧,又成了水泥,又能赚大钱!你说他不会是土地公公转世吧?”

    “哈哈哈。”王梦祥笑得直擦眼泪道:“瞎说什么?圣人云‘天生之、地养之’,好东西当然都是从地里出来的。”

    说着他猜测道:“也许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不然我家鼎爵也不会三十好几了,拜赵公子为师。”

    “科学真是个好东西啊。”王世懋深以为然的感叹一声,又问道:“老叔你说,咱们江南公司的股票,是不是要比西山公司还值钱了?”

    “值钱多了!”王梦祥毫不犹豫道:“煤,虽然咱们江南没有。但北方到处都有,西山公司也只能吃吃北直隶而已。”

    “但水泥,可是全天下就这独一份啊!就冲这点儿,拿西山公司的股票跟我二换一,老子都不答应!”王梦祥说着压低声音道:

    “再说,煤炭生意除了赚点儿钱,还能有什么价值?水泥生意的妙处,可就大了去了。哪怕不赚钱呢,咱们公司也比西山公司值钱的多!”

    “为什么?”王世懋瞠目结舌问道。

    “因为它对商人的价值还在其次,对当官的价值,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只听王梦祥抑制不住的激动道:

    “这哪是什么水泥啊?这是当官的升官发财、青史留名的灵丹妙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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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弇山园,嘉树亭中。

    “对当官儿的来说,那是水泥吗?那分明是亮瞎眼的政绩!”王梦祥亢奋的老脸通红。

    “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府哪个县没有想干干不了的大工程?可这大工程是那么好建的吗?花费高、风险大不说,关键是耗时还长,动辄好几年。”

    “时间一长变数就多。最草鸡人的是工程快干完了,一纸调令下来,你得给别人挪地方了。结果辛辛苦苦忙一顿,成了给别人作嫁衣裳。你说有几个当官儿的,能下决心去干的?”

    “可不是嘛。”王世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水泥这玩意儿,神了!又快又结实!有了它,梦想就能照进现实,百姓立起生祠!有实打实的政绩,谁能挡住你升官?”王梦祥又唾沫横飞道。

    “嗯嗯。”王世懋点头如啄米道:“说的我都想出山当官了。”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但别人金榜题名,风光无限,他却在亲眼目睹自己老爹身首异处,和王世贞兄弟二人相泣号恸,持丧而归。

    服阙后,朝廷曾屡次授官,他却一直心灰意懒,对仕途畏之如虎。此番大哥都出去当官了,他却还窝在弇山园里当宅男。

    王梦祥不知劝他多少回了,王世懋都无动于衷,却让水泥勾动了出仕的心思,此神器之威力可见一斑!

    “那就出山!”王梦祥大喜过望道:“苏州知府蔡国熙,松江知府衷贞吉都是你的同年,让他们举荐一番,不就妥了吗。”

    “嗯……”王世懋捻须沉吟道:“找个机会我去看看他们。”

    “他俩保准出全力帮你,不然就是自绝于水泥。”王梦祥歪着脑袋,想想都美的慌。

    “用不了两年,全天下的官员都会明白这一点的。你想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

    “争着和我们江南公司做朋友呗。”王世懋也歪着脑袋,和王梦祥头对头,一起美得冒泡道。“谁敢得罪我们。对不起,水泥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只能看着别人升官,自己靠边站,还得被老百姓戳脊梁骨,骂你无能的。”

    “哈哈哈,不错。只要水泥在我们手里一天,天下的官员都要巴结我们!”王梦祥本打算说‘仰我们鼻息’,但觉得太张狂了。

    “这么说来,咱们这股票可得攥好了。”王世懋忽然觉得,天下人都会打自家股份的主意。

    “可不。”王梦祥呷一口美酒,长叹一声道:“这才知道那时赵公子,卖给了咱们多大的人情。”

    “不错。”王世懋深以为然。赵昊来苏州才俩月,就干了这么多事情,显然一切早有计划。

    尤其是水泥,还不知道研究了多长时间才捣鼓出来的。

    连自己都能看清水泥无比美好的前景,以赵公子那惊为天人的商业头脑,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虽然赵公子是卖给他们股份,但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白送了——就他们支付的那点儿钱和粮食,怕是一个点都买不来!

    赵公子就算是为了建立盟友关系,给他们个百分之一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在北京时,给那些尚书、国公的股份,可是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

    但赵公子却慷慨的给到他们半成,而且是一家半成!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赵公子是真心实意的把他们当自己人。他说的‘大家拧成一股绳,做一番大事业。’绝非单单一句空话。

    ~~

    “当初赵公子在这儿,跟我旁敲侧击海商的事情,我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真是太不像话了。”一念至此王世懋不禁惭愧莫名道:

    “现在才明白,赵公子那是在暗示我,他早就把我们九家摸得清清楚楚。到现在还不跟他交这个底儿,赵公子心里肯定跟我……生分了……”

    王世懋眼圈一红,满腔的喜悦都化为了忧虑。

    “哎呀,怨我老糊涂啊。”王梦祥也检讨起来。“当时看出来赵公子对海上这一块感兴趣,却还劝你等他开口再说。真是太自私了。”

    “老夫其实是小处精明,但论起大智慧来,比华太师可差远了。”说着老王脸上的得色也荡然无存,长叹一声道:“你看人家多投入?股份比咱们多不说,华太师挂着董事长,华伯贞管着水泥场,现在华家都成赵公子的左膀右臂了。”

    “嗯嗯嗯。”王世懋点头连连道:“咱们确实落后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梦祥重重一拍桌子道:“我们要尽快跟赵公子交底,再问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要是想坐陆家空出来的位子,咱们就全力帮他坐上去!”

    “呃……”王世懋看看王梦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终是忍不住问道:“老叔不是也有些念想?”

    “嗨嗨。”王梦祥老脸一红,原来谁都不是瞎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吾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说完他满脸期待道:“再说,八家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海上也是一团糟,正需要赵公子来重立地水火风。我看到时候,鱼与熊掌都能兼得!”

    “明智!”王世懋大赞道:“那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就去昆山。”

    “越是急事越要缓办。”王梦祥却摆摆手道:“这没头没脑的跑过去,平白让赵公子看轻了。还是耐心等几天,我们合计个章程出来,等月底大堤修成,咱们道贺时再说才妥贴。”

    “成,都听老叔的。”王世懋自然无不应允。

    ~~

    来自昆山的喜讯,非但撩拨着达官贵人们心,也很快传到老百姓的耳中。

    那些在外的昆山人坐不住了。

    苏州城、太仓州、嘉定、常熟各地,几乎同时掀起了大规模的返乡潮。

    昆山从前连年水灾,百姓逃难出来也不是都要饭……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自食其力的。

    昆山人心灵手巧,无论男女都是纺织好手,而且十分吃苦耐劳,老板故意开出比本地人低一截的工钱也能接受,所以他们在纺织业兴盛的苏州各县也不难找活干。

    好些人就在邻县定居下来,有的都已经甚至是第二代、第三代了,却依然加入了返乡的浪潮中。

    雇主们为了留住技术骨干,甚至破天荒的表示可以加钱,加到和本地工人一样的钱!

    但依然阻挡不住这股轰轰烈烈的辞工潮。

    这让雇主们很是诧异,问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其实昆山籍的工人们,自己也说不出个丁卯来。只能说看着别人都回去,觉得自己要是不回去,就好像不是人一样。

    这些没读过书的在外昆山人,自己都不明白,吸引他们返乡的是两个字——‘希望’。

    一百年来,昆山终于有了希望!这些漂泊在外的昆山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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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番飓风过境,虽时间短促,但风高浪急涌深,威力十分恐怖。

    昆山新修的石堤却岿然不动,昆北安然无恙!

    消息传开,全县上下士气大振!

    次日雨势稍停,老百姓就按捺不住热情复工了。

    男丁们在里长甲长率领下,奔赴各自的工段。他们要将过去两天落下的进度补回来!

    老人妇女和半大小子们,也赶紧冒着蒙蒙细雨划船出城,沿着娄江向西山进发!

    工地上充足的石料,由他们来保证!

    而且这次的民夫比之前多了一万多人;出城的船只,也比之前多了足足一千艘!

    那是从各县赶回来支援的昆山百姓,这让昆山开发公司能调配的人手,彻底宽裕起来!

    大堤一天天的进展神速,转眼就到了七月下旬,各工段即将合龙的日子。

    ~~

    已是中伏,天又闷又热,树上的知了没命的叫啊叫。

    赵公子上身穿着件红色的无袖小褂,下身套一条蓝色疏纱短裤,脚下踩了双黑带的木屐。

    头上还戴了个围了圈红绸带的黄色草帽。

    他手里提着个有盖的小木桶,神态慵懒的走进了南山寺。

    寺门口守卫的士兵,已经习惯了他最近农家小子似的打扮,赶紧给衙内行礼。

    “公子又来看大老爷啊?”

    “呵呵,是啊。”赵昊和气的跟他们打过招呼,走进了寺院中。

    看一眼老爹所在的大雄宝殿,他便转身进了西配殿。

    这让在宝殿里翘首等儿子慰问的赵二爷,感到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这臭小子,去的挺勤啊!”

    “兄长应该高兴才对,这说明贤侄长大了。”范大同笑嘻嘻的安慰道:“来,走一个。”

    “哎,你不懂……”赵二爷摇摇头,感觉头大如斗。

    ~~

    赵昊还不知道,自己伤了老父亲的心,自顾自走到西配殿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

    然后挑开碧纱帘,迈步进去。

    江雪迎正坐在桌案后,对着账册飞快的拨着算盘。

    她这里人来人往,自然不能像赵昊那样穿着清凉。依然穿着领绣浅紫色鸢尾花的粉色褙子、下着白色百褶裙,头插白色珠簪,一丝不苟的做仕女打扮。

    但看她手里攥着罗帕,小云儿还从旁为她打着扇子,显然也是热的够呛。

    见赵昊进来,江雪迎停下算账起身相迎,柔声说道:

    “兄长该待暑气消些再来的。”

    “我这么穿还行。”赵昊笑着摘下草帽,一边忽闪着风,一边将那小木桶搁在桌上:

    “慰问品,赶紧吃吧,不然就化了。”

    “多谢兄长。”江雪迎甜甜一笑,打开木桶,登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她便见那木桶里堆满了冰块,冰块中搁着几个紧扣着盖子的银碗。

    “里头是冰沙吗?”江雪迎好奇的拿起一个银碗,用帕子包住,贴在额上给自己降温。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赵昊说着帮她打开一个银碗,里头是纯白色的膏腴似的冷饮,还撒了一点点葡萄干做点缀。

    “这是什么呢?”江雪迎眨眨剪水双眸,娇声问道。

    “这是顾家从祖上传下来的酥山,那顾大栋没送你吃过吗?”赵昊从桶中抽出把冰凉的银勺。

    “没有呢。”江雪迎摇摇头,接过赵昊递过来的银勺子。

    “这老公子还挺讲究的。”赵昊笑笑道:“这是我让巧巧改进过的,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嗯。”江雪迎微微颔首,舀一勺送到口中,一下就被那冰凉滑腻、香甜舒爽的口感征服了。她眸子里放着光,轻轻吁口气道:“感觉一下就消暑了呢。”

    “那当然。”赵昊笑着说道:“夏天没有冰淇淋,怎么能有好心情。”

    “快送两个给师伯尝尝去。”江雪迎马上吩咐偷偷咽口水小云儿。

    “还是妹子周到。”赵昊不禁汗颜,还没给老爹尝尝呢。

    ~~

    大雄宝殿,赵守正正在跟范大同对酌消暑。

    随着工程日近完工,各部门配合已经十分熟练,士气更是高涨到了极点。

    现在赵二爷天天在堤上转悠,反而是负效应了。因为民夫们看到他,会激动的丢下手头的活计,围上来给他磕头,听他扯淡,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

    最后潘季驯勒令他老实待在南山寺,没有特殊情况不许上堤了。

    赵守正终于清闲下来,每天还有空喝点小酒了。

    “唉……”赵守正端着酒盅,长叹一声,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里头。

    “兄长因何叹息?可是今天的菜肴太腻?”范大同忙眨眨眼问道。

    “不是,这陡然闲下来,还浑身不自在呢。”赵守正活动着膀子道:“老子当年天天这么闲,怎么就不觉得难受呢?”

    “兄长啊,人是会变的。”范大同笑嘻嘻给他斟上酒道:“闲着闲着就习惯了。”

    “哈哈哈,有道理。”赵二爷笑着跟他碰一杯,刚要喝下去,就见那江小姐的侍女进来,将那两个银碗奉上,道明原委后便告退了。

    范大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给赵守正一个,自己就拿起另一个,舀一勺吃起来。

    “唔唔,好吃好吃。”范大同一边没口子大赞,一边对赵守正道:“兄长快尝尝,真解腻啊。”

    “哦,是吗?”赵守正闻言,也挖了一勺尝尝,同样大赞道:“好吃好吃好吃!”

    谁知吃到一半,他又把冰淇淋碗搁下了。“臭小子做了好吃的,不先给自己老子,还得让人家送给我。”

    “哎呦,兄长这醋吃不得。”范大同劝道:“未来儿媳妇这么孝顺,你该高兴才是。”

    “这话你以后不要乱讲。”赵守正却低声叮嘱他一句。

    “怎么,兄长对江小姐不满意?”范大同不禁吃惊:“这么好看又有本事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吧。”

    “嗯。江家侄女确实万里挑一。”赵守正苦笑一声道:“可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甚至我儿也说了不算。”

    “你老子说了算,不更简单了。”范大同笑道:“这可是他亲自相中的孙媳妇啊。”

    赵二爷抱着胳膊愁眉苦脸道:“问题是,老爷子说了,也不一定算。”

    “哦,明白了!”范大同一拍脑门。“我怎么把那位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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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寺西配殿。

    赵昊和江雪迎一边吃着甜腻腻的冰淇淋,一边轻声细语说着话。

    “兄长有话要跟小妹说吧?”江雪迎不舍的一次吃完,扣上银碗放回冰桶,用帕子擦擦嘴角。

    赵公子把自己那份儿吃的干干净净,江雪迎便从抽屉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那一抽屉都是她给赵昊备的各种日常用品,力求宾至如归。

    赵昊接过来擦擦嘴道:“是有个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

    “兄长请讲。”江雪迎点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我想从二期开始,给民夫发补助。”赵昊子缓缓讲出自己的想法道。

    “兄长准备怎么发?”江雪迎便问道:“是按人头发,还是按劳分配?”

    “呃……”赵昊闻言讪讪道:“你不反对?”

    “兄长虽然在公司只挂个董事,却有七成表决权,什么事儿还不是你说了算?”江雪迎微笑说道:“再说,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还是要一起商量,一言堂要不得。”赵昊心里美滋滋,但还是正色道:

    “眼下全县六万民夫,还有六七万小工。一个月多出二十万两的开销,这不是个小事儿,必须要跟所有股东说清楚。”

    “但我觉得这个钱,必须出。咱们是公司,不是朝廷的衙门,没道理让老百姓白服劳役的。”只听他斩钉截铁道:

    “一期工程是因为汛情迫在眉睫,大伙儿都不往那方面想。但咱们不能总打着县里的旗号,继续白用老百姓吧?”

    赵昊顿一顿,又道:“再说,将来咱们还准备把工程干到别的县,别的府,别的省去。要是到哪里都一副救世主的嘴脸,让人家白给咱们干活,早晚要被识破嘴脸,为百姓唾弃的!”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傻。但大明的老百姓太苦了,多少年来白服劳役还得自己带饭,我认为这是不对!”说着他站起身,对江雪迎沉声道:

    “别的县咱们管不了,但在我这里,劳动者就该有收入!少赚点我也愿意!”

    “兄长不用说这么多。”江雪迎也站起身,秋水般的眸子闪闪发亮。

    最近朝夕相处下来,她从赵昊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光芒,那是理想主义的色彩。

    虽然江雪迎不清楚,他最终想要走到哪里,却依然被深深吸引,甘愿陪他一起吃亏,一直走下去。

    “你看的比我们所有人都长远,我想就算有人暂时不理解,早晚也会明白的。”江雪迎双手捧心,用娇弱的语气说出了让人胆寒的话。

    “实在想不明白的,就让他们消失好了。”

    “妹子,多谢。”赵昊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抑制住亲她一口的冲动,重重点头道:“多谢支持!”

    “自己人客气什么。”江雪迎浅浅一笑,又问道:“还有第二件事呢?”

    “妹子,我想收购你……”便听赵昊深吸一口气道。

    小云儿正好掀开门帘进来,闻言差点拔出枪来射他。

    不由勃然大怒,娇叱道:“赵公子,你你你把我家小姐当成什么人了?”

    “你瞎嚷嚷什么?”江雪迎红着脸瞪她一眼,声若蚊蚋道:“听我兄长把话说完。”

    “是啊,我说半截你就进来了。”赵昊也白一眼小云儿,然后对江雪迎解释道:“我是想收购你家的伍记。”

    “哦……”江雪迎轻吁一下,松了口气又略带失望。

    “哦,谈生意啊。”小云儿吐吐舌头,灰溜溜的闪到角落。

    “或者说,是把江南公司与伍记合并。”赵昊重新兴冲冲道:“伍记的团队十分优秀,经营的业务也都是对江南公司有益的补充。如果我们两家能合并,肯定一加一大于二!”

    “可以。”江雪迎深深看着赵昊,轻声重复一句道:“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小云儿一下下拿头撞墙,心中暗暗哀嚎道,小姐,你是中了美男计,还是让一碗冰淇淋就收买了?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最起码也要矜持一点,好要个高价码啊。

    “妹子,你,我……”赵昊被感动的稀里哗啦,指了指江雪迎,又指了指自己,有些语无伦次道:“放心,为兄绝不负你。”

    小云儿目瞪口呆,心说这就是表白吗?

    江雪迎羞红了小脸低下头,刚想说句‘我也是’。

    却听赵昊激动的接着说道:“我给你个方案,看看行不行。觉得不合适,你可以慢慢想,怎么合适咱们怎么来?”

    “呃……”小云儿下巴掉到了地上。原来还是在说生意上的事儿啊。

    江雪迎一阵好气又好笑,用少女独有娇嗔道:“兄长最讨厌了!”

    “啊。”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我这方案,你到底还听不听?”

    “嘴长在你身上,谁还给你堵住不成。”江雪迎轻嗔薄怒,小表情分外生动。

    “我建议江南公司对伍记定向增发一百万股,换取伍记五成五的股份。这样伍记就成为江南公司的子公司,同时又占江南公司两成的股份。当然,两家原有股东的股份,都会同比例减少。”

    赵昊便朗声道:“我也可以在交易中加入现银,只是觉得这样对妹子最划算。当然,不管妹子选哪一种,哪怕合并黄了,江南公司的总裁都由你来担任。”

    “总裁?”江雪迎眨眨眼道:“让我修史吗?”

    “不是,总裁是整个集团业务执行的最高负责人。”赵昊笑道:“比方说,华伯贞管江南建材集团,顾大栋管昆山开发公司,但他们都要向你汇报。”

    “明白了。”江雪迎闻言小脸发紧,感觉肩上沉甸甸的。“那我向谁汇报呢?”

    “我啊……哦不,董事会。”赵昊轻咳一声,虽然两者没什么区别。

    “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我总是支持兄长的。”同样的话,江雪迎说了第三遍。然后轻声道:“伍记满打满算值一千万两,五五成就是五百五十万两。现在兄长要是放话说,用江南公司的两成股份,换五百五十万两,整个江南的有钱人肯定要抢破头的。”

    “当然不能让妹子吃亏了。”赵昊笑笑道:“伍记还有我赵家的股份。”

    “那就一言为定。”江雪迎向赵昊伸出纤纤玉手。

    赵公子也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只觉冰凉滑腻、柔若无骨,就像冰淇淋一样。

    赵公子的心,一下漏跳一拍。

    ps.第三章,我发现独眼写作,脑子都会受影响。感觉好像有半边脑子是不动的,思维滞涩的很。想出来的东西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有懂行的说说吗?再写一更看看。



    隆庆二年七月廿七,是昆山父老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在顶风冒雨、持续奋战一个月后,吴淞江北堤工程顺利的合龙了!

    这一天,全县三十八万男女老幼倾巢而出,全都赶往龙王庙大堤。

    这一天人是真多呀,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了南山寺堤段,后头还没出县城呢。

    大堤上,扎起了彩楼,旌旗飘飘,花团锦簇!

    大堤下,人山人海,谁不想亲眼目睹这全县百姓期待了一百年的伟大时刻?

    辰时一到,头戴二梁冠、身穿赤罗裳,系银带、佩药玉,悬着练雀三色花锦绶的赵二爷,在一众佐贰士绅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堤之上。

    当他和顾大栋一道,将最后一桶混凝土,象征性浇在大堤上,那民夫们故意留下的小坑上后,便正式宣告整条大堤彻底合龙了!

    登时大堤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百姓们将带来的鲜花抛洒到天空中,那五颜六色的漫天花雨,便笼罩了堤上人的视线。

    至此,这场自六月廿六日开始的大会战,胜利落下帷幕!

    ~~

    赵二爷素来眼碟子浅,看到老百姓激动成这样,这下哪还忍得住?

    站在堤上就吧嗒吧嗒掉下泪来,他刚要不好意思的推说,自己被风迷了眼,却听身旁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赵守正抹着泪转头一看,是熊典史熊夏生。

    那个被前任知县评价为可怕,永远都是一张死人脸的熊典史,此刻居然在万众瞩目之下,哭得捶胸顿足,惊天动地!

    赵二爷都傻了,心说这位这是怎么了?

    好在老百姓都在激动手舞足蹈,嗷嗷乱叫,倒也没人注意到老熊的异常。

    一旁的何县丞赶紧让人将熊典史扶下堤去,以免老百姓察觉之后,胡思乱想。

    等百姓们尽情宣泄完心中激动后,赵守正也平复下心情,看一眼藏在掌心的小抄,然后举起了话筒。

    百姓见老父母要训话,很快安静下来,直至鸦雀无声。

    “三十一天前,也是在这里,本县宣布要在一个月筑起这条大堤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相信!”

    “三十一天后,我们建起了这条坚不可摧的大堤,除去因为飓风停工的两天外,全部工程耗时整整二十九天。现在,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我们昆山县吹的牛,我们做到了!”

    “嗷!”老百姓又是一阵忘情的欢呼,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

    便听赵守正接着大声道:“恰好,整段江堤在经过小幅度的裁弯取直后,长度缩短到了五十八里。平均每日的工程进度二里,其中还修筑了六个水闸,以及六十段格堤。这是我华夏历史上,不折不扣的伟大奇迹!”

    说着他伸手一指堤下的几十万百姓,高声喝道:“而你们,昆山县的伟大人民,就是这个伟大奇迹的创造者!”

    “嗷!嗷!嗷!”老百姓被赵二爷撩拨的简直嗨爆了。他们这些轻如鸿毛的草民,何曾被如此赞美过?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奋战在此的六万七千三百七十一名民壮!这道长堤是你们肩扛手抬、一砖一石垒起来的!”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穿行于太湖和吴淞之间的三千六百六十三条船上的船夫船娘们,这道长堤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你们一船一船,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洞庭西山运回来!”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为工程编筐搓绳织袋的八万三千一百一十二名老人、妇女和孩子!没有你们的辛勤付出,这道长堤根本无法如期完工!”

    老百姓都听傻了,难道这种庆功的时刻,不该是大人物们相互吹捧的时候,为何大老爷却把功劳一个劲儿的往他们身上安?

    但是真爽!真骄傲!真他妈的自豪啊!

    这一刻昆山百姓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们知县大人去死。

    “大老爷,大老爷,大老爷!”千万人一起高喊,最后汇聚成惊天动地之声。

    幸亏里长甲长们昨晚特意开会叮嘱过,严禁喊任何犯忌讳的口号。比如‘大老爷很多很多岁’之类,估计这会儿老百姓喊出的话,就已经足够把赵二爷满门抄斩了。

    ~~

    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传到了吴淞江的江面上,让一艘豪华大船上的三人,不由自主打住了交谈。

    三人正是赵昊和前来道贺的王梦祥、王世懋。

    待到声音渐小,王梦祥才对赵昊笑道:“公子这位最大的功臣,却无人知晓。”

    “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世懋大赞道:“公子有侠骨啊。”

    “我可没打算离开昆山。”赵昊哈哈大笑道:“再说我也不吃我爹的醋。”

    二王也跟着笑起来。

    ~~

    大坝上,赵守正借着抬手的机会,又看一眼小抄。他这几天酒喝得有点多,记性明显受损。

    待到百姓停下叫嚷后,他又接着道:

    “你们用事实雄辩的证明,虽然我们每个人或许无力改变什么,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可以创造前所未有的奇迹!”

    “团结就是力量!”里长甲长们马上按照吩咐,带头高喊起口号来。

    “团结就是力量!”老百姓也跟着高喊起来。

    “所以我希望,我们昆山的百姓要永远团结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分什么昆南昆北。我们要一起,把我们的家园建设成大明朝最富裕的天堂!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老百姓自然听话极了。

    “好,现在我宣布,昆山县一期水利工程胜利完工!”赵守正不待百姓欢呼,又接着高声宣布道:“昆山县二期水利工程,七天后正式的开始!”

    顿一顿,他又石破天惊道:“同时,本县宣布,从二期工程开始,将由昆山开发公司为劳动者支付报酬、按劳分配!”

    老百姓听得有点蒙,什么时候给县里干工程,还有钱领了?

    这时却听赵守正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道:“二期工程开工前,本县给大家放假七天。七天里酒肉食物照常供应,大家尽情的享受成功后的喜悦吧!”

    这次老百姓听懂了,一个个全乐疯了。手舞足蹈的呗儿呗儿直蹦!

    ps.感谢新盟主‘一毛_yimao’,谢谢支持。

    ps2.独眼龙好累,不写了,独眼龙睡觉去了,希望明天好点。求月票



    吴淞江,豪华大船上。

    赵公子还是一副草帽小子的打扮,但二王却只觉得他不拘常理、有名士风范,丝毫不以为唐突。

    没办法,有钞能力加持的人,就自带美颜功能。

    何况赵昊虽然穿的下里巴人,神态和语气还是以往那般阳春白雪。

    “二位能同意本公子的任性,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他说的正是方才,赵守正对全县百姓宣布的,二阶段工程将支付报酬之事。

    “公子哪里话,我们已经赚那么多了,分一些给百姓也是理所应当。”王世懋终究是琅琊王氏,说话还是很见水平的。

    只是不知是心里话还是场面话了。

    毕竟比起支出的那点银子,还是惹赵公子不快更不划算。

    “是啊公子。”王梦祥也大度的笑道:“公司是要昆山扎根的,让老百姓得点实惠,咱们得到的好处更多!”

    “老叔有见地!”赵昊竖起大拇指,大赞一声。让今日轮值的徐维志把地图拿来。

    然后赵昊以杭州、上海、江阴三点画一个三角形,向两人交底道:“二位请看,长江下游的这个三角形中,囊括了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湖州六府之地。这六府加起来,贡献了大明三分之一的赋税,可谓天下最富庶之地了。”

    “嗯。”两人听赵公子讲起宏观战略,忙探着身子,竖耳倾听,唯恐漏掉只言片语,错过了提高的机会。

    “这六府也就是狭义上的江南。非但最富,还高度关联,互为一体,我将其称之为‘长三角’——长江下游的黄金三角区域!”

    “长三角?”二王瞪大眼睛,这确实是他们从没想到过的新鲜视角。

    “谁控制了长三角,谁就掌握了大明经济的命脉。”赵昊淡淡说道:“这也是本公司的远景目标。”

    “嘶……”二王倒吸冷气,王梦祥一拍大腿,瞪大双眼道:“公子将公司命名为‘江南公司’,原来是这个意思。”

    “真是宏图大志啊!”王世懋忽然又觉得,这比当官可有滋味的多了。

    看到两人那副躁动的样子,赵昊心说,我还没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

    当然,至少十年之内,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

    大船中,赵昊对两位董事,头一次透露了江南公司的野心。

    说起来,他组建江南公司的方式,和西山公司大相径庭。

    组建西山公司时,赵昊首次提出了‘公司’的概念,并一丝不苟的制定了《公司章程》。又公开募集股份,召开股东大会,选举董事会和监事会,任命管理层。

    对公司的日常运行,也要求一丝不苟按照章程,定期召开董事会,商议公司重大事项。监事会随时监督董事会和管理层,防范渎职和贪污。

    可以说,他是完完全全按照后世完善的公司制度,来运行西山公司的。

    到了江南公司,按说一回生二回熟,应该制度更完善,决策更透明才是。

    然而恰恰相反,赵公子这次大开倒车,完全把现代企业制度抛之脑后,完全无视小股东的意见,公然大搞一言堂,跟此时的传统商号根本没什么区别。

    原因十分简单——赵昊知道自己不会常驻北京,所以要让西山公司尽快制度化、正规化,走上自行发展、自我约束的公众公司之路。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他这个远在江南的大股东的利益。

    而赵昊把江南设定为未来的大本营,准备亲自在此深耕细作,自然要保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的权力不被杯葛,这样才能甩开膀子猛干。

    为此他根本没有公开发行江南公司股票的计划。拉进来的股东也都是关系密切的天然盟友,他们的作用是为公司初期充当保护伞,以免被人觊觎而已。

    但赵昊绝不希望他们干扰到自己的绝对话语权,为此甚至大搞神秘主义,以促进股东们对他个人崇拜……

    说白了,他希望西山公司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因此采取了‘西山模式’。希望江南公司只有一个声音,便换成了‘江南模式’,仅此而已。

    人从来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而不是最先进的方式。

    这十分合理。

    ~~

    “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欲要征服这片区域,我们首先要仔细研究它,把它搞清楚,然后再指定确实可行的方案,一步步去执行。”

    只听赵昊沉声对二王道:“这个区域有着不同于全国特点,传统农业在长三角已经退居次席。老百姓的田地里种的稻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越来越多的桑树和棉花。这是因为长三角丝织、棉纺业的兴旺发达,让百姓种经济作物可以获得更高的收益。”

    “同时,江南严重的兼并,使得九成以上的百姓失去了土地。这些离开土地的农民,源源不断的涌入城市,成为工商业的从业者,促进了行业进一步的繁荣。当工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分工就出现了。事实上,整个长三角地区已经完成了初级的分工,这也是为何我将其视为一个整体的原因。”

    “嗯。”王梦祥深以为然道:“让公子一说还真是,苏州、杭州的丝织业,松江的棉纺业,嘉兴、湖州的缫丝业为丝织业提供生丝,常州则是粮食的集散地。”

    “因此江南地区需要一个商业中心,来为各府各县提供一个进行贸易的平台。”赵昊说着一指那三角形的中心部位道:

    “而苏州府,就在长三角的中心,因此当仁不让成为了江南的中心,也就成为了大明最繁荣城市!”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但也正因为如此,苏州城并不适合作为江南公司的大本营。”

    “这是为何?”王世懋有些不解,难道要掌控一地,不应该掌控最繁华的城市吗?”

    “因为苏州城太繁华,掣肘也太多,留给我们的空间也太小了。”赵昊说着淡淡一笑道:“所以我选择避开苏州城,抄底昆山县!”

    “抄底昆山?”王梦祥细细品咂,目光渐渐明亮道:“好一个‘抄底’,妙哉妙哉!公子洞烛高见,我们江南公司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大兴的道理?”

    ps.抱歉各位,今天休息了一下眼睛,下午才开工的。目前只写了两章,又开始流泪了……不是感动的。



    “天时地利人和?”王世懋仍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天时者,洪涝时节也。昆山百姓流离失所、悲苦万状之时,我江南公司带来了水泥,帮助昆山县一月之内修起了长堤,一下子就在昆山站稳了脚跟。”

    便听王梦祥解释道:

    “地利者,昆山比邻一州五县,处于苏州乃至苏松的位置中心,天生就有发展工商业的巨大优势。只是因为地势低洼,年年洪涝,才人人避之不及,成为苏松最穷的地方。”

    “但现在有了水泥,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可以用半年时间,给整个县修筑起坚固的长堤,让昆山自此免于水患,重为鱼米之乡,你说,那时会怎样?”

    王梦祥激动的攥着王世懋手臂,嘶声道:“它将迅速的崛起啊!”

    “嗯。”王世懋点头表示听懂了,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臂,揉了揉胳膊。

    “我知道了,人和就是我们通过修堤,已经与昆山百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将保证我们在昆山独一无二的地位,所以我们不能干伤害昆山百姓感情的事情,所以要给他们发酬劳。”

    “说得好哇!”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他踌躇满志的站起身,望着仍然被泡在水里的昆南道:

    “无数的良田重见天日,四通八达的交通终于可以发挥作用,我们完全可以将这里作为原材料基地、制造业基地、人才储备基地,在这里彻底的发展壮大,组建一支忠心耿耿的昆山子弟兵,替我们南征北战,征服整个江南乃至大明!”

    说完,他看一眼目瞪口呆的二王,笑着补充道:“我是指商业上。”

    “嗨,我以为是昆曲班子呢……”虚惊一场的二王忙讪讪笑道。

    三人相视放声大笑,都明白了对方什么意思。

    “收购伍记,也是这个大战略下的重要一步。”又听赵昊沉声道:“昆山要发展,离不开金融和物流的支持……哦,可以将金融当成钱庄,把物流当成运输。”

    “这样啊。”二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运输对经济的作用他们还能明白,可这钱庄跟经济发展有什么关系?

    不过两人没敢再问,今天接受的新东西有点多,脑袋已经嗡嗡的了。反正公子说有作用,那就一定有就是了。

    “相信我,用不了几年,昆山将迅速追上府城之外的所有州县。”赵昊说着,若无其事的看两人一眼道:“如果能重开海贸的话,昆山超过苏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听到赵昊又提起‘海贸’俩字,二王心里咯噔一声,这下确信无疑赵公子就是冲着海上的事儿来的。

    ‘得了,别再藏着掖着了。’两人交换下眼神,王世懋便尴尬的轻咳一声道:

    “上次在弇山园,公子提起项家那档子事儿,当时愚兄心中害怕,有些话没敢讲。”

    说着他看一眼王梦祥道:“公子走后,我深感歉疚,世叔便劝我说,跟公子讲清楚就是。”

    “麟州兄言重了,彼时你我初次见面,交浅岂能言深?”赵昊忙假假道:“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哩。”

    “哈哈哈。”三人大笑一阵,嫌隙尽去。王世懋笑问道:“那公子现在敢听吗?”

    “现在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亲兄弟,难道麟州兄还会害我不成?”赵昊含笑说道。

    “当然不会。”王世懋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便沉声道:“今天就跟兄弟交个底,那项家是靠给海商供货起家的。今年正月那场大火,是因为他们坏了规矩,引来了另外几家的打击。”

    “项家被一把火烧掉了大几十万两银子,当然要报复了。”王世懋接着道:“后来湖州府城的骚乱,乃至波及苏松杭州的乱子,都是由此而起的。”

    “哦。”赵昊点点头,又问道:“那几家也是给海商供货的?”

    “是,一共有那么九家,但并不固定。如今是华亭徐家、杭州钱家、金陵徐家、吴县顾家、长洲陆家、以及嘉兴项家……”

    顿一顿,王世懋有些艰难道:“还有无锡华家,和我们太仓王家。当然,我们不参与海上的事情,只是把货物卖给固定的商人,至于商人把货买到哪里,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儿了。”

    “嗯。”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心说好原始的洗白手段啊,必须与强权搭配才好使。

    当然,也可能是人家从前懒得多花心思,纯粹扯一块遮羞布罢了……咦,遮羞布,好熟悉的名字啊,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他便接着问道:“这才八家,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是平湖陆家,也就是前锦衣卫都督陆炳、陆绎父子的家族。”王梦祥接过话头道:“去岁新君登基,清算了陆家,这也是一切乱象的开始……”

    然后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九大家的前生今世讲给赵昊。

    大部分内容,赵昊都已经从祖父和华叔阳、华伯贞那里听过了。但同样的内容从不同的人口中道出,非但别有风味,还能听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赵昊便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到最后,终于听到了新东西。

    “上个月,我们参加完开工典礼后,没有回太仓,而是去华亭参加了徐三公子召集的会议。”王梦祥叹口气道:“但那会开得很不成功……”

    “为什么呢?”赵昊含笑问道。

    “徐瑛拉上了金陵徐家,想要当新的净海王。”王世懋答道:

    “这倒还好,毕竟陆家一倒,徐家倒也有这个资格,但他们要把陆家的两成份额全都拿过去,这就忍不了了。”

    “原本是平湖陆家独占两成,徐家一成半,我们几家都是一成,剩下半成给了金陵徐家……因为南京离着我们长三角太远,按说没他们什么事儿的。只是魏国公的身份摆在那里,华亭徐家把他们来进来,大家不好反对,只能给他们半成份额意思一下。”

    “按照徐瑛和徐邦宁的意思,华亭徐家要独占两成五的份额,金陵徐家也要涨到一成五,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梦祥狠狠啐一口道:“要是他老子还在位,或者魏国公还没现原形也就罢了,现在两盘烂萝卜,装什么老山参?!”

    “项元汴当场走人,其余几家也拍了桌子。”王世懋苦笑道:“结果不欢而散,也没谈出个丁卯来。”

    ps.第二更,我再写一更去。



    大船上。

    听了二王的讲述,赵昊不禁暗自称奇,没想到徐邦宁居然也搅合进来了。

    魏国公还真是偏心啊,让二儿子把海上这块攥在手里,就等于攥住了钱袋子。将来就算夺嫡不成,也能过得比他大哥还舒坦。

    只是让徐邦宁那个二百五搅进这么错综复杂的局面,魏国公就不怕这小子捅出什么篓子来?

    只能说,老公爷果然吃过见过,心就是大。

    “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便问道。

    “糟的很。去年都是谈好的份额,还算平安无事。”王世懋郁闷道:“今年上半年开始,销路就几乎断绝了,到了下半年,一船货都出不去了。”

    “公子对苏松了解的这么深,当知道我们这边的丝绸、生丝、棉布、瓷器、茶叶……大约半数要靠外销。现在一半的销路断绝,遭殃的何止是海商?”王梦祥也叹气道:

    “大半的织户半年不开张,破产者不计其数,十几万织工衣食无着,再不解决,动乱就在眼前了。”

    “那倒是。”赵昊点点头,苏松可是有市民暴动的传统的。“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公子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跟华家一起,推举你来坐陆家空下来的那把椅子。”王梦祥一咬牙道:“别看现在乱成这样,但好些人家还挤破头想要这个位子呢。”

    “人家都是大家族。”赵昊呷一口茶水道:“我们休宁赵家怕是还不够看吧?”

    “公子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王梦祥哈哈大笑道:“九大家可不问什么出身,归根结底还是实力说话。想那华亭徐家,在徐阁老之前,只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小康之家而已。还不是一样坐二望一,现在都想一家吃掉四分之一了?”

    “就是,贤弟祖父乃堂堂侍郎,父亲是新科状元,论起出身,不比徐家好得多?”王世懋也劝道:“其实抛开别的,单说江南公司东家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双手欢迎了。”

    “尤其是现在乱成一团的局面,也只有公子这样的圣手可解了。”王梦祥接着吹捧道:“待公子坐上那把椅子后,我们再跟华家一起公子上位,由你来带领我们拨乱反正,肯定能打出一片新天地!”

    “是啊贤弟,除了我们两家,顾家和陆家也可以争取一下。”王世懋道:“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宗,长洲陆家则与平湖陆家一脉相承……他们对徐家很有怨气,只要我们耐心劝说,也有希望争取过来。”

    “哦?他们有何矛盾?”这是赵昊的盲点了。

    “因为平湖陆家出事后,赶在朝廷抄家前,将家产尽数转移到了徐阁老家。”王世懋解释道:“听说光金银就超过千万两,还有不计其数的珠宝玉器,运了足足半个月才运完。”

    “啧啧。”赵昊不禁咋舌,这些狗大户一家比一家有钱。跟他们一比,本公子就是个弟弟啊。

    “长洲陆家闻讯后,认为姻亲哪有血亲亲?平湖陆家肯定是被哄骗了,便数度派人到华亭,想让徐家把财产交给他们来保管。”

    王世懋哂笑一声道:“以徐家蚂蟥吸血的操行,到了嘴的肥肉怎么可能吐出来?一来二去双方就上了火气,互骂对方居心叵测、贪财忘义,到现在还在打口水仗。”

    “有意思。”赵昊笑着点点头。

    “怎么样,公子,有兴趣加入吗?”二王便齐声问道。

    “……”赵昊沉吟片刻,却缓缓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接下来是江南公司布局的关键阶段,不能分神啊。”

    “贤弟,再考虑一下吧?”王世懋和王梦祥吃惊对望一眼,难道我们都想错了?

    “是啊公子,一个繁荣稳定的江南,肯定更符合我们江南公司的利益啊。就为这个,公子也不该袖手旁观啊。”

    “世叔说的有道理。”赵昊摸摸那顶围着红缎带的草帽,一脸苦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总要跟家里商量一下吧。”

    “……”两人噎了一下,江南公司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见你跟家里商量过啊。

    不会是拿赵状元做挡箭牌吧?

    “行,我们就在昆山多住两天,等公子和令尊商量好。”

    “还得跟我爷爷商量一下。”谁知赵昊又推脱道:“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呃……”两人这下确定了,赵公子就是在推脱。

    “公子,我们是自己人。”王梦祥都快掉泪了。“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

    “是啊,贤弟。”王世懋也十分难过。“还是说你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二位言重了。”见两人跟自己还打起感情牌了,赵昊不禁苦笑道:“好吧,我实话实说,要是别的事儿,我差不多也能做主。但这是件违法的事情,说不定要满门抄斩的,怎么能不跟家里好生合计一下呢?”

    “没贤弟想得那么严重……”王世懋忙讪讪道:“有专门的商号收买我们的货,我们不跟海商直接接触的,这样就算真出什么岔子,也跟我们无关。”

    “掩耳盗铃而已。”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不然去年年跟下,连堂堂顺天府尹都要帮你们找陆家的账册?”

    “那个……”王世懋登时瞠目结舌。

    “那本账……”王梦祥忽然打了个寒颤道:“不会落在公子手中了吧?”

    赵昊淡淡一笑,手中多了一枚嵌着五色宝石的金印。

    “啊?净海王印!”两人同时倒吸口冷气,一下子全都站起来。

    王梦祥按捺住眼中的贪婪之色,颤声道:“原来这印真落在公子手里了啊!”

    “呵呵,我说纯属意外,不知道你们信不信。”赵昊用大拇指摩挲着金印,然后随手将其抛给了王梦祥。

    王梦祥赶紧双手接住,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染指海贼王之印呢。

    “既然对你们这么重要,就送给二位好了。”那位穿着红色小褂、蓝色短裤的少年,拿起了自己的黄色草帽,起身向舱门走去。

    “公子留步!”王梦祥略一挣扎,便快步追上去,双手奉还那金印道:“公子弃之不取之物,我等也不该留恋!”

    “是啊公子,既然你不愿加入,我王家退出好了。”王世懋也赶紧表态道:“其实我也早就不想赚这种亏心钱了,只是从前一大家子还得靠这个养活。现在有了江南公司,也就不稀罕这个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断了。”

    听了二人这番表态,赵昊这才站住脚,转身对两人正色道:“同样的话,我对华家说过一遍,现在再对二位说一遍。”

    “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到的越多,就要承担的越多。只肯捞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人,我们通常可以叫他‘蛀虫’,大明朝这条破船,已经禁不起蛀虫糟践了。船沉了,一切皆休!”

    两人被训得红着脸低了头。

    “所以江南公司从成立的第一天,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只做不违法的事。”又听赵公子放缓语气道:“所以我赵家也好,江南公司也罢,都不会以任何形式参与走私的。”

    “那公子,江南怎么办?那么多人已经没有土地,回不去农村了。”王梦祥忍不住问道:“不给他们条活路,老百姓是要造反的!”

    “不走私,难道就不能做海上贸易了吗?”赵昊微笑着反问道。

    ps.睡了,希望明天能不流泪。



    联想到方才赵昊主动提及海贸的话题,王梦祥豁然领悟到他的真实想法。

    “公子的意思是,开海禁,合法做生意?”

    “不错。”赵昊点点头。

    “可是公子有所不知,前番争执半晌,朝廷也只是开了福建月港一处,光福建自己的商人都喂不饱,对我们江南来说,等于没有。”

    “我对华家还说过另外一句话。”赵昊微微一笑道:“如果现行的法律是错的,就要设法修改它,让它变成善法。”

    “关口是你们自己怎么想?”顿一顿,他沉声问道:“是打算继续偷偷摸摸不交税,还是承担起应尽的义务来,正大光明的赚钱?”

    “这……”二王对视一眼,王世懋苦笑道:“公子啊,我们也算世代簪缨之家。但凡有可能,岂会做辱没祖宗之事?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啊。”

    “是啊公子,交税我们不怕,怕的朝廷都不给我们交税的机会。”王梦祥也附和道:“是,去岁我们和高新郑一帮人争得不可开交,但还真不是为了交不交税的问题。”

    “其实我们两边大同小异,都不希望能在海贸里分一杯羹。唯一的区别在于,高拱是想重开市舶司,让朝廷垄断贸易。我们是不希望朝廷插手。”王世懋也附和道:

    “公子有所不知,一旦朝廷插手的地方,必定寸草不生。就像广东市舶司,倒是一直勘合贸易不断,可上至官府士绅,下至普通百姓,谁能得到一点好处?”

    “好,我明白你们的想法了。”赵昊点点头,微笑问道:“如果我能得到朝廷海外贸易的独家授权,你们愿不愿跟我改弦更张?”

    “当然愿意了!”两人不假思索的异口同声道:“可是怎么能做到呢?”

    跟一般人的认知不同,大明朝‘片办不下海’的祖制,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海禁。

    事实上,大明朝官方是可以进行海外贸易的——开国以来,一直由设在浙江、福建和广东三处市舶司,与藩国进行勘合贸易。

    直到,嘉靖年间倭患严重才暂罢浙江福建两处市舶司,只留广东一处与南洋藩国继续贸易。

    虽然勘合贸易带着浓重的朝贡色彩,大明往往充当冤大头角色,但对朝廷来说依然是一块肥肉,焉有让出来的道理?

    “信不信我?”赵昊戴上黄色的草帽。

    “信,当然信!”二王赶紧应声道:“公子有信心,我们就有信心!”

    “那就听我的,暂时一切照旧。”赵昊的语气平淡而坚定道:“眼下我不能趟这浑水,不然到时候不好操作。”

    “明白了。”两人懂了,赵昊是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等待合适的时机切入。

    而他们,要给赵昊当好内应……

    “有情况及时沟通。”赵公子笑着朝两人摆摆手,下船去了。

    “公子慢走。”两人一直看着赵昊的座船消失在小澞河,这才收回了目光。

    “老叔,你觉得公子能成功吗?”王世懋小声问道。

    “正常来讲,他既然这么说,就应该有些把握。”王梦祥神情凝重道:“但变数在于,高新郑会什么时候复出。要是出来的早了,想办成就难上加难了。”

    “高拱……”王世懋一阵头大,这也是江南士绅对此人的一致感观。总觉得这个河南佬一上台,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不是说李、陈二位阁老,在想方设法阻止陛下起复他吗?”他言语中倾向明显道:“满朝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在去年阁潮中,几乎全都攻讦过高胡子,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高拱起复吧。”

    “但愿如此吧……”王梦祥长长叹口气道:“可就像谁能想到,徐阁老会这么快就致仕?你又怎敢打包票说,他高胡子动弹不得,就没人替他搅风搅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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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开封府,新郑县西南,依山傍水,阡陌相连。

    农田尽头有一不大庄园,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道袍的老者,正盘膝坐在一个柳树下垂钓。

    那老者双眼看着水面,目光却不知涣散到哪里,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以至于芦苇鱼漂剧烈抖动起来,他都依然无动于衷。

    直到身后的护卫提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提起竿时,却见鱼儿早已脱钩跑了。

    “恁个龟孙儿,弄啥咧?!”老者大怒,愤愤的把鱼竿往水里一丢,骂那护卫道:“咋不早做声咧?又让鱼跑咧!”

    护卫都委屈死了,心说老子堂堂锦衣卫百户,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不说,还得整天受你个死老头的闲气。

    面上却还得小心陪着笑道:“阁老在思考国家大事,小人岂敢打扰?”

    “那你就一直闭嘴!”老者训起人来,那是一套套的。“没人把你当哑巴!”

    “唉,是是,以后闭嘴。”好在护卫早习惯了,心里骂他几声狗日的,也就罢了。

    “哼,不许再打扰老夫钓鱼……”老者说着回头发现少了点儿啥,低头一看,鱼竿不见了。

    “我的竿儿呢?”

    护卫不敢说话,指指远处的溪水。

    老者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去,才看到原来自己的鱼竿,已经顺着溪水漂走了。

    他愤怒的咆哮道:“你怎么不早放屁?!”

    护卫指指自己的嘴,摆摆手。意思是你不让我说的……

    “这下还钓个屁!”老者气哄哄站起身,这时才看到他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方面阔口,蒜头鼻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环绕嘴角,不怒自威。

    尤其醒目的,是他那钢针似的虬髯,铜铃似的一双眼,让他看上去就像捉鬼的钟馗,让人不寒而栗。

    这老头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正是令大明朝官员闻风丧胆,令堂堂赵立本不惜自污逃生的高拱高肃卿!

    自打去岁五月致仕,六月回乡,高拱已经在高老庄宅了整整一年多。

    那叫一个度日如年,烦躁无比啊。

    他本来就火气大,这下更是逮谁怼谁,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问题老头。

    正要好好教训那奉旨保护他的锦衣卫百户一番,却见老管家高福过来,轻声禀报道:

    “老爷,有个叫邵芳的求见。”

    ps.三连更之第一更。谢谢大家的关心,今天感觉好了不少,感觉可能是眼镜的问题,去重新验光,发现左眼多配了70度,右眼多配了170度,少配了个50度的散光,所以眼睛容易疲劳,然后积劳成疾……原先可都是在国营老字号验光配镜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坑爹的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