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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塔浜。

    小公爷派出的耗子精们……哦不,毁堤别动队,才发现挖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掘开被泡软的表层地面后,下头的土就硬实起来了。

    一?头下去,只能铲起一片手掌大小的土片,就像在拿刨子刨木头似的。

    “他妈的,怎么挖都不见底?”军士们吭哧吭哧挖了一通,却只把浇筑的地基挖了出来。

    喀嚓一声,一个?头的木柄断开了……

    这帮人本来就是强弩之末了,见掘地三尺依然看不到地基的边沿,彻底全都泄了气。

    “这帮昆山老变态,打个地基还这么深,一个月怎么能干得完?”

    “这地面好像还夯过……”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大堤肯定是天兵天将帮他们修的。”

    军士们纷纷丢下工具,气馁的靠坐在堤面上,看着满是水泡的手掌发呆。任凭伍百户如何驱驰,都不再跟二傻子似的蛮干了。

    “要挖你自己挖吧,我们是挖不动了……”他们并非纯撒气,确实是一丝力气都没了。

    “起来,都给我起来!”伍百户也耗尽了耐性,对部下拳打脚踢。“费这么大劲过来,就挖了个坑?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还不都怨你!你要不接这破差事,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军士们抱着头,一个个面露愤恨之色。

    “就是,你想舔小公爷,却害我们遭这大罪!还有脸打骂我们?你应该谢罪才对!”

    “你们要造反吗?!”伍百户气昏了头,拔出佩刀,重重挥了一下。

    “哪个不服站出来,老子剁了他!”

    谁知此言一出,呼啦一下,十几个军士全都站了起来。

    雨那么大,气氛很不融洽。

    看着平时争相讨好自己的军士们,一个个目露凶光,伍百户终于有些慌了。

    他一边挥舞着短刀,一边色厉内荏的低吼道:“你们不要乱来,要考虑后果!”

    “你不是要剁了我们吗?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军士们磨拳擦掌围拢上来。

    “谁敢碰我一指头试试!”

    “试试就试试!”几个军士同时抡起?头。

    伍百户慌忙举刀格挡,却被打中了手腕,疼的他哎哟一声,抱着胳膊,弃刀于地。

    理性丧失的军士们便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把大堤馈赠给他们的负面情绪,全都发泄在伍百户身上。

    等他们收手时,伍百户已经被打的不ChéngRén形了。

    “回去怎么办?”消气之后,军士们这才有些害怕。

    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抗命不遵,殴打上官,就够他们喝一壶的,更别说来自小公爷的怒火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几个挑头的军士,看一眼那棺材大小的土坑。

    “把他埋了,来个死无对证!”众军士目露凶光,又望向缩在一旁的副百户。

    显然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起埋了。

    “就说他不慎失足落水,被吴淞江冲走了。”副百户只好小声提议道:

    “这样我们也有理由回去了……头儿没了,咱们还干个屁?”

    “好,就这么说!”

    众军士便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伍百户,把他扔进了土坑里,正待铲土埋人时,忽听头顶响起一声暴喝:

    “通通不许动!”

    军士们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无数昆山县民壮立在石堤、土堤、还有两边的格堤上,手持着砍刀鱼叉,还有人举着石块,居高临下怒视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昆山县官员,身材瘦削,面色黝黑,神情狰狞,就像要吃人一样。

    “放下武器,一个一个爬上来,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毁堤队早已军心涣散,此时疲累欲死,哪还有反抗的意志。便乖乖按照那黑面官员的命令,一个接一个爬上堤去,被愤怒的民壮们踹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这时他们才发现,被派去西面把风的斥候,已经先于他们享受到这番待遇了。

    堤下,便只剩一动不动躺在坑里的伍百户了。

    “那是我们昆山的义士吗?“黑面官员赶紧命人将他抬上堤,看着此人鼻青脸肿、不ChéngRén形的惨状,他不禁怒发冲冠,一脚踹在个军士的胸口上。

    “你们怎么这么残暴?!”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民壮们也义愤填膺,拳打脚踢。

    “他不是你们昆山的人,他是我们头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军士们毫不犹豫的卖了伍百户。

    “什么?”黑面官员正是熊典史,二期工程开始后,他依然负责组织和保护运输。

    台风来临,船舶回港,他没什么事干了,便主动带人巡视起这段,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江堤来。

    他干了仈Jiǔ年的治安捕盗,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让人拿水袋来,把那人身上冲干净。见他与那些掘堤贼同样装束,而且穿着贵重的牛皮靴,显然是这帮人的头目。

    “那你们干嘛要弄死他?”熊典史不解问道。

    “这么大的台风天,他非逼我们来掘堤,挖又挖不动,他还硬要挖……”军士们委屈答道。

    “其实主要是我们心地善良,觉得贵县好不容易修成的堤,掘开太没人性。”那副百户赶忙接下众人话头,甩锅自保。

    “和他发生了冲突,然后就这样了……大人,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啊!”

    “哼,少在这儿花言巧语。”熊典史冷哼一声,亲自下去大堤一看,只见新修的堤面被这些人砸得坑坑洼洼,看上去惨不忍睹。

    再看一眼堤旁那个棺材大小的坑,都快挖到大堤的跟脚了。

    这让对大堤爱逾性命的熊典史感到心都碎了。他黑着脸上堤,对着那群军士,一顿凶猛的拳打脚踢。

    “叫你们撒谎!叫你们撒谎!你们那是良心发现吗?那是大堤太结实,你们挖不动好吗?!”

    那伍百户本来已经苏醒过来,见状赶紧闭上眼继续装晕。

    可惜装晕也没用,当民壮们听说,他们没一个好人时,登时一拥而上,围殴起掘堤贼来,就连看上去昏了的伍百户也不放过。

    石堤上,詈骂声、拳脚声、惨叫声、求饶声,在大雨中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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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赵昊父子闻讯赶到北塔浜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此时依然暴雨如注,大堤上却火把照天。县里的民壮几乎倾巢出动,严防再有敌人搞破坏。

    上百名民夫在潘季驯的指导下,紧急修补被破坏的江堤。

    一看到他爷俩,潘中丞便须发直竖的怒吼道:“太恶劣了,简直是太恶劣了!应该把他们都浇筑进混凝土里,砌到江堤中去!”

    “损毁的很严重吗?”赵二爷忙着紧问道。按照经验看,第一波洪峰天亮就到,这时候大堤出了问题,可就要了亲命了。

    “那倒没有,天亮前就能修补好。”潘季驯冷笑一声道:“一群憨憨,拿着钎子?头就想掘堤,那就好比蚍蜉撼大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呼,吓死我了。”赵守正神情一松,一脸清醒的回头对儿子道:“还以为要完蛋了呢。”

    “可不是嘛。”赵昊随口应一句,其实他并不担心大堤。掺了铁粉的高质量硅酸盐水泥制成的混凝土,至少在这个年代,只有一个字儿形容,那就是‘无敌’。

    但赵公子的脸色依然很不好看,他在强压着心中的怒火。

    没想到徐家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这才消停几天,居然又向自己下了毒手!

    在赵公子看来,既跟他有这么大仇,又有这么大能量的敌人,也只有一个徐家了。

    他是不怕别人挑衅的,也乐于在斗争中争取更有利的局面。

    可这件事完全越过了他的底线,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呢?

    难道徐家在动这个念头时,就想不到决堤的后果?洪水将瞬间淹没临近的村庄,多少毫无防备的百姓将死于非命?

    虽然最后他们失败了,但那是只是能力不济,并不能改变他们恶行的性质!

    所谓‘诸恶以造意为首’。在赵昊看来,哪怕是破坏未遂,可以得到减轻处罚的,也只有具体执行者而已。

    至于那藏在幕后的主谋者,他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犯罪行为,自然应当予以丝毫不打折扣的严惩。

    ~~

    确定大堤无碍后,他便和赵守正分开了。

    老爹要留在堤上,和潘季驯仔细检查大堤别处有无损毁,赵昊则来到了大堤北面数里的龙王庙。

    龙王庙内外同样亮如白昼,上百名枪手营枪手森严戒备。

    为了防止有同伙劫囚,赵昊将第三批来投奔的三十名戚家军老兵,也全都放到了这里。

    看到公子到来,守门的枪手赶忙行礼让开。

    听到衙内驾到,熊典史赶紧出来,将赵昊迎进大殿。

    也许县里其他人还对赵昊不甚了解,甚至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没娘的、爱围着老爹转的小衙内。

    但老熊是明白人,深知赵二爷管全县,赵公子却管赵二爷,自然要对这位衙内保持尊敬了。

    赵昊一进去就见两个半大小子,躺在张草席上睡的正香。

    “就是这两个娃娃,发现的那帮贼人的。”熊夏生说着,朝那大点儿的孩子屁股踢一脚。“起来,公子来看你了。”

    “哦?”那孩子正是米娃,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

    “继续睡吧。”赵昊淡淡一笑道:“回头再说。”

    说完便和熊典史径直进了后殿,只留一脸懵逼的米娃在那里发呆。

    这是谁?为什么把我叫起来?叫起来为什么不跟我说话?那又为啥打扰我睡觉?

    ~~

    还没进后殿,便听到里头传来殴打惨叫声。

    “他们一共多少人?”赵昊一边走,一边问道。

    “说是二十人,但只抓到了十六个,应该是跑了四个放哨的。”熊典史迟疑一下,低声道:

    “抓捕的时候,又打死了四个拒捕的,还有两个重伤。所以里头受审的只有十个。”

    “这样啊。”赵昊情知那四个倒霉蛋,八成是被愤怒的民壮活活打死的。

    但在大明的律法中,对此从来不会深究。

    其实哪怕四百年后,法制更健全了,在乡下作案的偷狗贼、偷牛贼,被群众抓到之后,肯定是往死里打的。

    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熊典史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

    进了后殿,便见那十个幸存者,像一排挂炉烤鸭似的被吊在梁上。

    赤着上身的民壮正在给他们用刑,什么藤条、木棍、皮鞭、蜡烛之类齐上阵,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哇哇直叫。

    “这帮贼子嘴硬的很,死活不肯招认,只能用刑了。”熊典史对赵公子的认识还不太深,唯恐他被眼前一幕吓到。

    “我们都招了,还打……”遍体鳞伤的犯人,有气无力的抗议。

    “不说实话,更该打!”熊典史冷哼一声,向赵昊解释道:“这帮家伙之前对过口供,说他们是被雇来的流民,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呢?”

    “全都在撒谎。”熊典史恨恨道:“他们的右手虎口都有茧子,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他们的髀肉精壮,大腿内侧生了茧子,显然常年骑马。”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寻常的士兵都捞不着匹马骑。能整天骑马的,怎么会沦为流民呢?”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对这位熊典史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除了是修堤狂人外,本职工作也一样擅长。

    “那熊叔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可能是两种人。军人或者势豪之家豢养的私兵护卫。”熊典史压低声音道:“不管哪一种,其主人的身份都非同小可,大名一定如雷贯耳。”

    赵昊点点头,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便转头冷冷看向那帮‘挂炉烤鸭’,轻言细语道:“嘴硬也没用的,本公子已经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了。”

    鼻青脸肿的伍百户等人,勉强的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小孩子。

    “你们是从华亭来的,”只听赵昊用笃定的语气陈述道:“你们的主人姓徐。”

    好些‘挂炉烤鸭’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嘴,眯缝的眼睛里还透出惊异的光。

    “还想让我继续往下说吗?”赵昊见状愈发成竹在胸,抱起手臂好整以暇道:“本公子全说出来,你们可就没得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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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王庙后殿中,赵昊跟熊典史在一唱一和的审讯犯人。

    “你们犯的可是杀头的重罪,”赵公子说着,比划个抹脖子的手势道:“本县把你们全都就地正法,再上报都不迟。”

    “不错!”熊典史明白赵昊的意思了,配合着恶形恶状道:“本官就是这么打算的!待会儿统统打死了事,反正没人会管毁堤贼死活的。”

    “哎,典史大人不要这么暴躁,上天有好生之德。马上就是中秋了,本公子准备放生一个,让他回家过团圆节去。”

    赵昊说着,清冷的目光扫过一众挂炉烤鸭,一字一顿道:

    “机会只给第一个开口的。”

    说完他转身作势要走。

    还没等走到殿门口,便听身后同时响起好几个声音。

    “我说!”

    “我先说!”

    见对方已经猜到自家主子的身份,方才还嘴硬的军士们,争先恐后抢夺起唯一的活命机会来。

    赵公子嘴角挂起一抹得意的微笑。本公子真是神机妙算,帅得一塌糊涂啊。

    “我们是魏国公府的亲兵,奉了小公爷之命来决堤的!”接着就听有人抢着报出了答案。

    “小公爷现在华亭的阿房园中,公子去那儿就能找到他!”反应慢的只能招供别的了。

    “呃……”赵公子被门槛一绊,差点扑街。

    “公子当心!”熊典史和高武两个,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这才没摔个狗啃泥。

    熊典史还在那儿满脸钦佩道:“真是一切尽在公子掌握,居然连小公爷现在华亭都知道!”

    赵昊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刚才摔这一跤,倒正好掩饰住他见了鬼的表情……

    本公子以为是徐璠派来的人呢,怎么成了徐邦宁?

    幸好他们都姓徐,幸好徐邦宁还真就在华亭,让本公子错进错出、错有错着了。

    不然可就丢死了喽……

    赵公子强自镇定下来,谦虚笑笑道:“这算不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心说往后可不能再张口就来了,不然本公子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就要毁掉了。

    好在接下来,那帮决堤贼的招供,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安慰……他们说,阿房园是徐家三爷的产业,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

    果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来,本公子也没说错嘛。

    哈,哈哈哈。

    ~~

    打开了突破口,人犯们便竹筒倒豆子,统统招供了。

    赵公子便留下熊典史盯着犯人做口供,他则先回去了前殿。

    等口供等的有些无聊,他便伸脚踢了踢米娃的屁股。

    可怜的娃儿刚重新睡着,只好又揉着睡眼坐起来,见还是那个公子,不禁有些来气。

    “干啥?”

    “小孩,是你俩发现的那些贼人?”赵昊笑眯眯问米娃。

    “啊,怎么啦?”米娃有些心虚的昂着头,其实他以为是耗子精来着。

    “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点儿什么奖励啊?”

    “你说了算?”米娃上下打量着赵昊,感觉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就是穿得好点儿,皮肤白点罢了。

    今天狂风暴雨冷飕飕的,赵公子也就没硬扮海贼王。

    “当然啦。”赵昊笑眯眯道:“没看见县里四老爷管我叫公子吗?”

    “真的?”米娃登时就没了起床气,盘着腿兴奋道:“那给俺一人一根肉肠,再加两块糖?”

    “队长,要太多了吧……”狗蛋儿不知啥时候也醒了。

    “咱俩谁队长?听我的!”米娃瞪他一眼。

    却听那公子哈哈大笑道:“不行,太少了,本公子丢不起那人。”

    “那就一人两根?再加三块……一包糖?”米娃感觉自己贪婪的像村里的地主婆。

    “还是太少啦。”赵昊算是看见明白,贫穷限制了俩少年的想象力,便笑着吩咐高武道:“天亮送他俩回家,再看着送几袋大米,几扇肉过去。”

    两个孩子都听傻了。大米论袋送,肉成扇给?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把全县老鼠都承包了,也换不到这么多奖励吧?

    他们互相捏了一把,都感到很疼,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赵公子又对目瞪口呆的俩孩子笑道:“然后本公子再满足你俩一人一个要求……哪怕是想上天呢,本公子都能送你们上去。”

    “唔。”两个孩子对此却懵懵懂懂,丝毫意识不到,这个奖励有多珍贵。

    “想好了告诉县里的门子,他自会转告我。”赵昊看到熊典史过来了,丢下一句便施施然走出大殿。

    “回家跟大人好好商量,能不能改变命运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心说人没多大,口气好大啊。

    待赵昊出去,狗蛋儿小声问道:“队长,他说的真的假的?”

    “我看吹牛。我想要这辈子都吃白米,他能实现吗?”米娃的人生理想,和他名字,真配。

    “那怎么可能呢?能逢年过节吃一顿,我就知足了。”狗蛋儿心说不愧是队长,就是没那么好蒙。

    他便挠挠头道:“只要他能把大米和猪肉给咱们就成。不然一宿没回家,俺爹要打死我了。”

    “嗯。”米娃也是这么想的。

    ~~

    殿外,赵昊听了熊典史的汇报。

    情况还是那些,也没什么新鲜东西。

    熊典史说完,沉声请示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还得请大老爷和公子拿主意。”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人犯捉拿归案了。”赵昊冷声道。

    “公子,徐邦宁可是魏国公最宠爱的小儿子啊。”熊典史却有些踯躅。堂堂开国公爵,二百年圣眷不衰的徐家,对他这种芝麻绿豆官来说,简直就像高耸入云的大山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赵昊却双眉一挑,毫不畏惧道:“他就是魏国公本人又怎样?”

    “好!”熊典史心说这赵衙内还挺有正气。他光棍一条,更无所畏惧,便主动谋划道:“他们有马,那几只漏网之鱼,怕是已经到了华亭,把消息禀报徐邦宁了吧。”

    “嗯,差不多。”赵昊点点头。

    “被咱们抓了这么多人,那徐邦宁肯定慌了。”熊典史又咬牙切齿道:“我猜他八成会立马逃回南京。我们可以在半途截住他!”

    “嗯。”赵昊同意了,看看熊典史,沉声道:“我让枪手营配合你。”

    ps.第三更,继续写去……



    话虽如此,其实赵昊对抓住徐邦宁,并不抱多大希望。

    因为从华亭去南京的路线实在太多——可以北上太仓,可以从昆山去苏州,甚至可以跨省直接从华亭经嘉兴去湖州,完全绕开苏州府,然后北上回南京。

    还能直接从松江坐船,沿长江回去。

    可以说,除了坐船从吴淞江经苏州回南京这条线,其余的路线,赵昊根本没有能力拦截。

    想来徐邦宁也不会那么头铁,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吧?

    所以几乎没可能,半途拦住这厮。

    但大张旗鼓的盘查是不能省的。不然老百姓会认为县里怕了权贵。严重损害老爹在昆山人民心中,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不过这不代表,赵公子就拿徐邦宁没办法,便听他沉声吩咐马秘书道:

    “草拟两封信,一封写给华亭徐阁老,向他说明今日发生的所有情况,并提出严正抗议,强烈谴责徐瑛唆使徐邦宁行凶作恶。”

    熊典史闻言,惊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劝道:“公子,这不合适吧?徐阁老虽然退了,但也是两朝元辅。我们又没有任何徐瑛参与的证据,仅凭猜测,不好随意乱扣帽子吧?”

    “我要是有证据,会这么客气吗?”赵昊翻翻白眼道:“早让徐阁老把他老三押过来,给徐老二做个伴了!”

    “呃……”熊典史这才想起来,徐家二爷已经在西山岛上,倒了两个月的夜香了。

    时间久的,都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更魔幻的是,徐家居然就这么认了,也不要求昆山县放人。

    这样想来,似乎赵公子对徐家就是不客气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刚刚接受了这一魔幻的现实,谁知又听那赵公子变本加厉的吩咐道:

    “另一封写给南京魏国公,把他臭骂一通……”

    熊典史的下巴一下摔在地上。

    就连马秘书也无奈道:“公子,骂人的话,奴家不会。”

    就是会也不能说,更不能写,不然会破坏本小秘在公子心中文雅的形象的。

    “那我自己写,你把前一封写好就成。”赵昊心说也是,羞辱一位国公这么过瘾的事儿,怎能假他人之手呢?

    然后他又对熊典史道:“你回头去找吴先生开张牌票,派两个官差去金陵捉拿徐邦宁,顺道把信送给魏国公。”

    “呃……”熊典史捡起自己的下巴重新装上,苦笑道:“谁敢出这趟差啊?如此羞辱魏国公,被活活打死都活该。”

    “那熊叔就亲自去一趟吧。”赵昊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命官,应该不会连你一起打的。”

    “公子……”熊典史擦擦汗道:“老熊过往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哈哈哈!”赵昊不禁放声大笑道:“熊叔你恰恰错了,我是看你实心任事,才给你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啊!”

    说着他描绘一幅诱人的前景道:“你想啊,那徐府街前的大石狮子,蹲了整整二百年,上次有官差登门拿人是什么时候?”

    “从没有过吧。”熊典史不太确定道:“当年成祖皇帝也只是派人把徐辉祖幽禁在府中,也没派锦衣卫去抓他。”

    “对吧。”赵昊心说我还以为成祖皇帝抓过他呢。

    不过这不影响赵公子的论调。

    “你将成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到魏国公府上抓人的官员。仅此一条,就必须给你写进县志、府志里。将来你功成名就了,还有可能写进国史中。”

    “是挺诱人的……”熊典史悠然神往,旋即理性占了上风道:“可要是被人撵出来,非但扬名不能,还得沦为笑柄。”

    “不能够,信我一次如何?”赵昊正色道:“那魏国公保准乖乖交人。”

    “公子当真?”熊典史狐疑问道。

    “当真。”

    “果然?”

    “果然。”赵昊点点头,伸出手。“骗你我是这个……”

    “成,那我就信公子一回。”熊典史终于被说动了。“去金陵走一趟!”

    主要是不敢得罪可怕的衙内,不去不行啊。

    ~~

    翌日,华亭县,阿房园中。

    徐邦宁大张着嘴巴,听那逃回来的军士禀报说,派出去的决堤队,全军覆没了。

    “那,那堤坝实在太硬了,凿了两个时辰都没凿开。”军士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跪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颤声道:

    “时间一久,自然就被巡堤的人发现了。”

    “怎么会这样呢?”徐瑛问那呆若木鸡的徐邦宁。“你不是说大堤才建成半个月,一砸就开吗?”

    “谁知道他们使了什么妖法?!”徐邦宁烦躁的回过神来,瞪一眼徐瑛道:“都他妈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这下好了吧?”

    “我什么时候给你出主意了?”徐瑛自然一推二五六道:“我那是跟你喝了酒瞎扯,谁想到你能真去干?”

    “哼!”徐邦宁无话可说,像吃了一把苍蝇似的。觉得这厮十分恶心,居然敢学本公子推卸责任。

    但眼下不是跟他算账的时候,徐邦宁背着手来回踱步,愁眉苦脸的寻思起对策来。

    见他无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徐瑛只好提醒徐邦宁。

    “那些被抓的军士,会供出你来吗?”

    “那倒不怕,他们的一家老小都在我手上,谁敢卖我?不怕全家遭殃?”徐邦宁哼一声。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徐瑛松了口气道:“先安心住这儿,等台风停了回去金陵,该干嘛干嘛,就当这事儿没发生。”

    “也对,就算那小子能猜到是我也没用,就不信他无凭无据,能来华亭抓人。”徐邦宁也松了口气。

    “他就是有凭有据,也不能来华亭抓人。”徐瑛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徐家的地盘,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徐邦宁又觉得徐瑛顺眼点儿了。

    他刚要说话,外头徐府管家进来禀报。

    “三爷,老太爷叫你马上去一趟退思园。”

    “你看看,我爹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我。”徐瑛一脸烦恼的炫耀一句,让徐邦宁自便,然后坐着大轿子穿城而过,来到城东的退思园。

    他跟着管家进去万壑松风堂,就见老爹黑着脸,双手拄着拐杖,怒喝一声道:

    “畜生还不快跪下!”

    咦,这一幕为何如此眼熟?难道出现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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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亭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畜生还不快跪下!”

    徐瑛只好不情不愿的跪下。

    看着立在父亲一旁的徐璠,他才猛然想起,这不是上个月,大哥挨揍时的场景吗?

    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老三,元春来信那天,为父跟你和你大哥,说过什么话?”徐阶的情绪平静下来,可那双眸子却亮得瘆人。

    “父亲说,昆山的事情不用儿子们操心。”徐瑛硬着头皮答道。

    “那你怎么又操心了呢?”徐阶定定看着他,淡淡问道。

    “父亲……”徐瑛咽口唾沫道:“我没有。”

    “呵呵。”徐阶笑了,拄着拐杖站起身,淡淡道:“你总是不服你大哥,但你大哥至少敢作敢当。你呢,连一点担当都没有,就这样还想撑起徐家?”

    徐瑛脑袋嗡嗡直响,豆大的汗珠沁出额头,却仍然嘴硬道:“儿子真的什么都没干过。”

    “那么说,徐邦宁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徐阶揶揄笑道。

    “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儿啊?”徐瑛心惊胆战的继续装傻。

    “三儿,你还嫩了点儿。”徐阶站在小儿子面前,用拐杖轻轻点着他的肩膀道:

    “以为自己不沾手,别人就不怪你头上了?那小赵公子要是这么好对付,你大哥能让他整成这样?”

    “……”徐瑛低下头,心砰砰直跳。

    “你是不是挺瞧不上你大哥的?”徐阶却用拐杖挑起他的下巴,冷冷看着他。

    “没有,儿子不敢。”徐瑛赶忙摇头否认。

    “你大哥在北京,跟那帮朝廷大员玩心眼的时候,你还尿床呢。”只听徐阶冷笑道:

    “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撒谎吗?因为第一,他知道,根本骗不了我。第二,为父最讨厌自己的骨肉欺骗我。”

    说着他轻抚着徐瑛的头顶道:“你这些年一直在华亭,为父对你疏于管教,所以我对你,要比对你大哥宽容。现在为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说实话——徐邦宁毁堤的事儿,是不是你怂恿的?”

    徐瑛心里飞快的寻思,自己可露了丝毫马脚?但一时根本想不出来。

    可他不敢再嘴硬了。父亲都把话说得这么严重了,显然自己再否认,也只能彻底引起老爹的厌恶而已。

    他只好屈辱的点点头,红着眼圈道:“儿子跟他喝酒的时候,开玩笑似的说过,谁知道他就当真……”

    话没说完,便听呼的一声,徐阶重重一拐杖抽在了他的脸颊上。

    徐瑛登时被打飞了两颗牙齿,整个人歪倒在地。

    “蠢猪!愚不可及的蠢猪!”徐阶咆哮一声,用手杖重重抽打他的身体道:

    “徐邦宁就住在你家里,你怎么让人相信,他做这种事会不跟你商量?!”

    徐瑛抱着头,身子扭曲躲闪,慌忙解释道:

    “姓赵的小子就是怀疑也没有用,他根本没有证据!就算徐邦宁跟我对峙都不怕!”

    “蠢货还不明白,老夫为何不愿惹他!”

    徐阶终究年迈体衰,没几下打累了,让人把春凳搬来,把徐瑛按在上头。

    “因为赵昊通着天,陛下很可能给了他银章密奏之权,懂不懂!”

    “不可能吧!”徐瑛目瞪口呆,裤子被扒了都顾不上。

    银章密奏权,那可是给正四品以上官员的权柄,而且只有一部分亲信臣子才能获得。

    赵昊区区一个挂了八品虚衔的小子,何德何能得到一枚印章?

    “不然陛下为何会派他父子来苏州,不就是为了盯着老夫吗?”徐阶怒哼一声道:“没有陛下为他撑腰,你大哥怎么可能输给他?!”

    已经被打得大彻大悟,沉稳许多的徐璠,闻言忍不住重重点头。

    他对父亲的结论很信服,毕竟就算赵昊没有银章密奏之权,单凭他跟长公主的关系,也足够上达天听了。

    ~~

    “治家如治国,赏罚要公平。”便听徐阶沉声喝道:“三儿,之前因为你大哥擅自行事,老夫打了他板子。这次你明知故犯,阳奉阴违,比你大哥的行为还恶劣。老夫罚你,你服不服?”

    “服……”徐瑛还能说什么。不服?那不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好,笞四十,回去禁足一个月!”徐阶挥挥手,冷冷看一眼那些奴仆道:“你们那天怎么打大爷的,老夫还记着呢。”

    “是。”奴仆们缩缩脖子,其实他们已经被老太爷给镇住了,彻底认清谁才是老徐家真正的主人。

    他们又没衙门里那些专业选手弄虚作假的本事,只能啪啪啪啪着实打起来。

    四十板子下来,徐三爷同样皮开肉绽,腚上没了好肉。

    不过他终究年轻身体好,居然没昏过去。

    “回你的园子好好反省反省吧。”徐阶挥挥手,让人用门板把他抬下去。“赶紧把那个祸害撵走,让他爱去哪儿去哪!”

    “是……”徐三爷面如白纸,声音微弱。

    “对了,阿房园那破名字是谁起的?还嫌不够招摇吗?”徐阶又冷声道:“回去赶紧铲掉,空着也比现在强!”

    “是……”徐三爷已经昏头昏脑,只会说是了。

    待到徐瑛被抬出去,徐阶方神情稍霁,对徐璠道:“你替老夫给赵公子回封信,就说事情与徐瑛无关,但他跟徐邦宁整日在一起鬼混,十分可恶。老夫已经重重责罚,并把他禁足了。”

    顿一顿,徐阶有些心疼道:“再附上两千两银子,算是老夫捐给昆山修堤的。”

    “是,父亲。”徐璠轻声应下,扶着徐阶到内寝歇息。

    徐阶躺下时,像是说闲话似的对徐璠道:“家里的事情你也上上心,怎么说也是当大哥的,不能不管不问。”

    “是,父亲。”徐璠心中一动,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借机打老三一顿,还要把禁足一个月。

    这分明是在给自己制造重新执掌家业的机会啊。

    只是当父亲的,这种事儿不能明说罢了。

    ~~

    那厢间,徐瑛被马车拉回了阿房园。

    下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下车时,徐邦宁瞧见了。

    “呦,这怎么了?”

    “没工夫跟你扯,赵昊已经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了,赶紧回去想办法吧……”徐瑛说完,终于支撑不住,一歪脑袋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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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徐瑛被抬进寝室,唤大夫前来处理棒疮,徐邦宁才回过神来。

    他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冷汗,变颜变色对管家道:“走,回南京。”

    虽然大家都姓徐,但真出了事情,还是自己的爹靠得住。

    “公子,咱们走陆路还是水路?”管家委婉的问道。

    “台风天怎么走水路?”徐邦宁白他一眼。

    “备车!咱们从嘉兴回去。”

    别看小公爷嘴上叫的凶,真到了事上其实怂的很,别说过境昆山了,他都不敢从南直隶走。

    由松江直接入浙江,绕个大圈子回南京,就为了一个字,‘安全’。

    徐邦宁说走就走,一个时辰后,车队便从阿房园出发了,都没顾上跟徐瑛辞行。

    离开阿房园时,他掀开车帘,回望着这座给自己留下无数快乐的园林,却发现仆人正将那黑底金字的‘阿房’匾额,从门楣上摘下来。

    这让徐邦宁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忙低声下令道:“加紧赶路。”

    说完他放下车帘,再也不敢露头。

    小公爷一路上风声鹤唳,听到有马蹄声就心惊胆战,唯恐那小魔头追杀上来。

    沿途晓行夜宿,就像逃命一般进了浙江境,又出了嘉兴,终于到湖州时,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离着昆山有几百里了,台风也消停了。小公爷终于敢弃车换船,走水路北上金陵。

    ~~

    话分两头,那边昆山县封锁过境的水陆通道,大张旗鼓的盘查过往商旅,自然一无所获。

    事实上,负责治安捕盗的熊典史早就离开了昆山,带着四名捕快,搭一条小小的官船,经运河北上长江,赶赴金陵城。

    用了五天时间,熊典史一行人抵达了江东门码头。

    下船之后,熊典史没敢贸然去叩国公府的大门。

    他先让手下在城里找个客栈住下,准备先摸摸情况,然后洗刷洗刷,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魏国公府公干。

    公款出差,就是这么任性。

    谁知第二天一早,五人凑到大堂吃早点时,却见大伙都顶着一对黑眼圈,气色很差的样子。

    “怎么都没睡好?”熊典史接过王班头奉上的鸭血粉丝汤。

    “四老爷不也没睡好吗?”王班头苦笑一声。

    “怎么他妈能睡得好!那得多没心没肺啊。”熊典史呲溜呲溜喝着汤。

    “哈哈,可不。”众捕快深以为然的陪笑起来。

    “那得多没心没肺啊。”

    吃着早饭,几个捕快便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昨天打听到的消息。

    “四老爷,小的昨天观了观风向,金陵城的老百姓都对国公府畏之如虎啊。”

    “是啊四老爷,他们说徐家仅在金陵城中,便有豪奴数千,横行霸道。”

    “他们甚至私设公堂,搞出人命来那是家常便饭,江宁县和应天府管都不敢管。”

    “唉,听说魏国公把这个小儿子当成命根子,铁了心要让他继承爵位,咱们想让人家交人,怕是痴心妄想。”

    熊典史一言不发,默默吃着碗里的粉丝汤,这跟他打听到的情况别无二致。

    昨天安顿下来后,他也没闲着,去找了在南京刑部当司狱的同乡吃酒。

    同乡得知他的来意后,劝了他一晚上,千万不要上了那赵衙内的刁当。同乡告诉熊典史,徐家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案子,刑部大牢里就从没住过一个徐家人。

    徐家在金陵城盘踞二百年,老公爷也当了四十多年的南京守备,还有拥立先帝之功。

    哪怕外界传的他再草包、再没用,他对南京城的影响力也早已积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有魏国公在一天,官府就只能对他家的事情视若不见,更别说抓他最钟爱的小儿子了。

    徐家就是敞开门让他抓,他也没法把徐邦宁带出金陵城,半路上就得被徐家的锦衣豪奴活活打死。

    同乡甚至猜测,是不是他得罪了赵公子,人家要借徐家的手除掉他。

    熊典史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真的从没得罪过赵公子,而且还一直在小心奉承,赵昊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害自己。

    那就只能是他自不量力,妄想蚍蜉撼大树了。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寻思了一夜,熊典史也没回忆起,自己当时为何不拒绝这个差事了。

    只能说,信了赵昊的鬼了。

    又不是县太爷正式下的命令,自己一个堂堂朝廷命官,何必要听个衙内瞎指挥呢?

    “唉……”熊典史喝完最后一口汤,认命的站起来。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大老远的来都来了,怎么能这时候缩卵子呢?

    就是阎王殿也得进去走一遭。

    ~~

    吃过早饭,熊典史便带着王班头和另一名差役,一路打听着,朝秦淮河畔的徐府巷走去。

    到了徐府巷就不用再打听了,因为偌大的巷子里,就只有魏国公府一户人家而已。

    熊夏生看着蹲在府门外的那对大石狮子,果然如公子所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再抬头看看那古旧的楠木匾额上,‘魏国公府’四个遒劲的大字,熊典史感觉自己真跟蚂蚁差不多了。

    他深吸口气,回头对王班头道:“去,送信去。”

    “呃……”王班头一愣,小声问道:“四老爷,不亮票牌吗?”

    “先看看公子的信好不好使再说。”熊典史低声答道。

    昆山县的票牌在金陵城有个屁用?赵昊的信要是也不管事,大家还是早点打道回府的好,以免被徐家打击报复。

    王班头便接过那封公子亲笔信,硬着头皮走到徐府门前,还没踏上台阶,就被守门的豪奴喝住。

    “不许落脚,这是你能踩的地方吗?!”

    吓得王班头赶紧收回悬在半空的脚,朝着立在台阶上的那几名豪奴赔笑道:“几位大人请了,小的昆山县捕盗班头王超,奉我们衙内之命给公爷送信来了。”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国公府的门子都把自己当成四品的。

    几个豪奴都不拿正眼瞧他,用肚脐眼对着王超道:“哪来的流浪蛤蟆,跑到这里聒噪?”

    “知县的儿子也配叫衙内?我呸!”豪奴们哄笑起来。

    “滚滚滚,少在这儿碍眼,哪凉快哪待着去。”

    好在王班头是懂行的,狠了狠心,掏出全部五两银子的经费,连同那封信一并奉上。

    对方这才勉为其难收了下来,却见王班头依然杵在那。

    “怎么还不走?”

    “这……大人,等公爷给我家公子回信啊。”王班头讪讪笑道。

    “你想什么呢?”豪奴白他一眼道:“公爷什么时候看,回信不回信,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都不算……”王班头缩缩脖子。

    “赶紧走,别在这儿有碍观瞻。”豪奴撵苍蝇似的挥着手。

    “那何时才有信儿啊?”

    “过两天再说。”

    熊典史只好跟手下住在店里等信儿。

    ps.三连更之第一更。求月票!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一年里除了春节之外,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了。

    自唐宋起,华夏大江南北,但凡明月照耀之处,百姓无论男女贵贱,各家皆登高赏月,欢聚痛饮,甚至通宵玩乐至天亮。

    南京城的百姓要过节,许久未提及的北京城,同样也要过中秋的……

    今天京城各衙门早早就放了假。科学门的一众弟子,全都早早回家过节。

    虽然师父已经不在了,但他们也没分开,依然全住在春松胡同的赵府西院里。

    就连东院的科普展览馆,也依然保持着单日开放,双日休馆的节奏。

    师兄弟们还不断推陈出新,费了不少心思在上头,没有因为师父离开而摸鱼。

    后来连李茂芳和陈于陛也搬了过来,加上三天两头就住这儿不走的王锡爵,府上依然很热闹。

    这会儿,王大厨在后厨,手持两柄锅铲,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

    王武阳则领着王鼎爵、于慎行、李茂芳、陈于陛四个,在对着堂屋墙上的赵昊全身画像遥思恩师。

    只见大师兄捻着香,望着画像上头戴网巾,身穿黑缘儒袍,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按在地球仪上的恩师,泪湿眼眶的汇报道:

    “启禀师父,弟子们已经学完了《圆锥曲线》第五章,《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也已经学到了第一编第十二章,球体的吸引力了。”

    站在最后的李茂芳和陈于陛羞愧的低下头,小声道:“师父,不包括我俩……”

    “尽管二师弟时常来信代师授业,但没有师父的谆谆教导,弟子们的世界就像是没有了温暖太阳,只剩无尽的黑夜一般。”

    “这个包括。”李陈二人又小声道。

    接着便见王武阳的热泪顺着面颊滑下,哽咽道:“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一百天,想他。”

    “师父,我们想你了。”师弟们也红着眼眶,轮流给赵昊上了香。

    然后他们跟着大师兄给师父磕头行礼,起身后齐声道:

    “师父,中秋快乐。”

    ~~

    崇明岛,西沙海神庙里。

    新任崇明县令金学曾,和他的师兄兼师爷于慎思,也在对着一副赵昊的半身像磕头。

    半身像上,赵昊手中拿着一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目光睿智的微笑着。

    “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六十五天,想他。”金学曾哽咽道。

    “呜呜,俺想师傅咧……”敏感的于慎思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两人来这崇明县已经俩月了,非但没找到一县之主的感觉,反而吃尽了苦头,感觉被流放也不过如此。

    受了委屈遭了难,对师父的怀念之情,自然愈发真切。

    他俩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师父来看他们了……

    “师父,中秋快乐,呜呜……”

    ~~

    阳澄湖上,在昆山的弟子们正在陪师父过节。

    专门从顾家借来的画舫中,坐在赵昊左右手的,是从南京赶来的华叔阳和贝培嘉。

    同坐的还有张鉴、赵士祯,赵士禧、徐元春、徐维志,以及从北京跟来的那三十名学生。

    雪浪也臭不要脸的跟着上了船。

    赵公子正跟两个远道而来的弟子说话,忽然连打了一串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快关上窗,湖风太冷!”

    “不要冻到老师!”

    “师父,披风!”

    弟子们纷纷大献殷勤,恨不得找条棉被把他裹起来。

    ~~

    不远处的娄江上,另一条小一些的画舫中。

    江雪迎和马湘兰、巧巧,还有她的侍女小云儿,也在拜赵昊。

    当然不是啦,人家是拜月呐!

    到了本朝,中秋节时又多了一项拜月活动。起先是男女都可以拜,少年求功名显达,少女求婚姻美满。

    不知从何时起,又有了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拜月便成了女孩子们的特权,中秋节也是成了女孩子们最期待的一天。

    因为在中秋这天,不管家教多严,父母都允许女儿家的呼朋引伴、盛装出游,逛夜市、放花灯,玩个通宵也不会被责备。

    当爹妈的也不怕女儿学坏,因为臭小子们都被箍在家里过团圆节,不许出门……

    此时,船头甲板上设着张长条香案。

    上头在月亮的方向设着‘月神牌’,还整齐摆着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

    江雪迎在前,巧巧和马湘兰在她身后左右,小云儿更靠后一些,都跪在香案前。

    三女跟着江小姐一丝不苟的上香礼拜,虔诚的向月神祈祷着。

    马秘书其实不是很相信这一套的,因为身为科学门主的秘书,她已经用天文望远镜看过月亮的大麻子脸。

    知道那上头根本没有月宫,也没有嫦娥。那这愿望许给谁听呢?

    只是她不想被当成异类,所以还是很认真的在那里滥竽充数。

    她一边捻着香,一边偷眼瞧着在月华之下,显得愈发冰肌玉骨、出尘脱俗的江雪迎,心中不禁暗叹,原来嫦娥在这里啊。

    马秘书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江小姐许的什么愿。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在扬州时,为何要点醒江小姐?

    这下可好,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在初期用力过度后,很快就摸清了赵昊的心思,知道如何才能走进他心里了。

    江雪迎便不再做自己不擅长的那些事,她明白赵昊最需要的,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是自己可以成为他事业上的好帮手。

    而且她又聪明的总以温柔体贴的一面对待赵昊,两人才相处了不到俩月,就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让马秘书暗暗替小县主捏一把汗,也不知她看到自己的信没有。

    再不赶紧杀过来,打响公子保卫战,她几乎到手的战果,可就要被别人抢走啦!

    ~~

    北京城的小县主能不急吗?

    李明月恰好就是中秋节这天收到的信,这下连进宫陪舅舅过节都不顾了,一溜烟就跑去大纱帽胡同,去找‘大明好闺蜜’张筱菁求助。

    彼时,张筱菁正在房间里,对着那副《幽篁秀石图》抚琴轻唱。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便见小县主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吓得她差点把七弦琴丢到李明月脑袋上。

    ps.第二更,大家期待的修罗场呢……



    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

    今日中秋,全家团圆,张居正也难得早早回家,跟妻儿好好过个节。

    每当此时,看到六个儿子齐聚一堂,他都会感到十分满足。

    咱老张家的人就是能力强,猛!

    倒不是他重男轻女,忽视了女儿不在场,而是今晚未出嫁的女孩子们不必被长辈约束。

    筱菁虽然没约人逛街,却也不想放弃这一年只一回的自由,吃了点晚饭就起身告退。

    回屋后却发现百无聊赖。

    通常她都是跟李明月形影不离的,但这两个月以来,小竹子总是下意识的不想跟好闺蜜碰头。

    起因就是墙上那副《幽篁秀石图》。

    她当时感觉可能今生再也见不到赵公子了。

    这不是少年少女常有的夸大其词……赵昊随赵状元出京,一去少说三五年,到那时她很可能就已经嫁人了。

    怎么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坐在那修竹掩映的学堂中,支颐听赵公子讲科学呢?

    更不可能跟着兄弟们跑去找他玩,或者和李明月一起谈论他的种种了。

    是以在临别之际,张筱菁脑袋一热,就请赵昊在自己的画作上题了首词。

    本想做个纪念,纪念一下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少女情愫。谁知赵公子的诗,带着钩子啊!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平平淡淡的四句诗,却让她像着了魔似的,看了又看、品了又品,还谱成了曲。

    这哪里还是什么念想啊?都快成了魔障了!

    赵公子可是明月的心上人,我只不过是他的学生兼崇拜者罢了。

    可这种对不起明月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便将那画从墙上摘下,收入匣中,却无法从心里抹掉那首诗……

    此时,前厅隐隐传来父母兄弟的谈笑声,张筱菁却倍觉孤独,心说那就让‘石仙’陪‘湘妃’过个节吧。

    便从绣锦的画匣中,取出那副画,重新挂在了墙上。

    看着那副画,还有上头的诗,小竹子顿觉孤独尽去,内心一片安宁喜乐。

    便焚上一炉香,在月影中对着那副画,轻抚琴弦。

    她正在心中演绎石仙与湘妃在竹海中相会的绝美画面,忽然门就被人一下推开了。

    “筱菁筱菁,大事不好啦!”元气少女李明月,提着裙角冲了进来。

    “啊!”张筱菁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琴台推翻了。

    待看清是李明月后,她不及细想,赶紧站起来,快步迎上去。

    做贼心虚的少女,唯恐被小县主看到墙上那副画。

    那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其实她多心了,现在小县主满脑子只有那封信上的事儿,眼里根本看不到其它。

    “我跟你说啊筱菁!”李明月要往屋里走。

    “我正要去逛夜市,”张筱菁拉住她往外走。“我们边逛边聊也一样。”

    “你先等我喝口水,我一气儿跑过来的。”李明月朝桌上的茶壶伸手。

    “我请你喝桂花饮,就在胡同口有卖,保准你喝了还想喝……”张筱菁却不容分说,把她硬拽出去,然后小脚一勾,把门带上。

    ~~

    “呸呸,这什么味啊……”

    当李明月终于喝到了,那被小竹子夸上天的桂花饮,却顿觉失望透顶。“怎么还有股陈皮味啊?”

    “……”张筱菁心说,我哪知道啊?我也是头一回喝。而且我最讨厌陈皮了……

    可自己都说了好喝了,那含着泪也得喝下去,还得装作很爱喝的样子。

    “还好吧,咳咳,我就爱这种风味,咳咳咳……”

    “你不是最讨厌陈皮吗?”

    “谁知道呢?”张筱菁用麦秸做的吸管,‘美美’抽一口桂花饮。那XiaoHun的陈皮味道,让她眼泪都快下来了。还得强笑道:“人的口味会变的。”

    “嗯,我觉得你最近就变得怪怪的。”小县主捧着装饮料的竹杯,歪头打量着小脸皱成一团的小竹子。

    “有吗?没有吧?”张筱菁略有些慌乱的矢口否认。

    “你说,你有多久没去找我玩了?”李明月愤愤的伸出手指,挑起张筱菁那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皙柔腻的下巴。

    “我找你也老是推三阻四的。”

    面对着闺蜜的质问,张筱菁星眸中闪过慌乱的神色,不敢和她对视。

    “《中等代数》太难了。我做不出来,哪有心思玩……”

    “哦,这样啊。”李明月顿时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嘛,我也是看了直犯困,到现在还没翻几页呢。”

    其实这话有些亏心,她连《初等代数》都没学多少呢。

    说着郁闷的叹口气道:“筱菁,你说我这么笨,还怎么当女科学家?”

    “你可一点不笨。”张筱菁白她一眼,心说你要是笨,能把赵公子看的严严实实的,让我都没机会单独和他说句话?

    后来还是因为要期末考试,小县主吓得不敢来她家,她才利用提前交卷的机会,逮到一点时间,作了那个让自己心虚到现在的案子。

    ~~

    二女说话间,来到了灯火璀璨的夜市街上,李明月才猛然想起自己找她的目地,便叽叽喳喳道:“都怪你那桂花饮,难喝的我把正事儿都忘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张筱菁也终于平复好了心情,直面李明月了。

    “据我安插在赵大哥身边的密探来报,”李明月看看左右,一副事关机密的样子小声道:“有个叫江雪迎的女子,最近对我赵大哥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少乱用成语。”张筱菁哭笑不得道:“那是女土匪还是女大王啊?”

    “总之差不多!”李明月气哼哼的鼓着腮帮子道:“敢打赵大哥的主意的,能是好人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张筱菁感觉怎么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好坏的评价标准,应该更客观才对。”

    “我不管,我就是这么分的。”李明月晃动着粉拳,好似要一拳打到昆山去,把那江小姐捶个桃花朵朵。

    “那她家世如何,又是怎么跟赵大哥……你赵大哥认识的?”张筱菁便替闺蜜操心起来。

    “好像说她是我赵大哥家的世交。”李明月便手指托着粉腮道:“她奶奶是赵大哥的干奶奶。”

    “那你们也算。”张筱菁伸出双手的食指道:“殿下还是赵大哥的干娘呢。”

    一比一呢。

    ps.第三章,继续写去了。求月票~



    东华门外夜市,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店家撤下了平日的商品,全都换上各种受女孩子欢迎的物件儿。

    李明月却无心流连这些身外之物,她现在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好像去年,赵大哥的爷爷,安排她们相过亲。”小县主又幽幽道。

    “你们好像还没有哎……”张筱菁的左手,变成了两根手指。

    二比一。

    “听说她很会做生意,赵大哥成立了江南公司,让她当总裁呢。”李明月感到有些透不过气道:“江雪迎,江南公司,你听听,这像话吗?就像她家的公司一样。”

    张筱菁心说,三比一。

    但身为大明好闺蜜,岂能灭自己人威风,长他人志气?

    “你妈不还是西山公司董事长么?”张筱菁便哼一声,违心道:“三比二。”

    “那不一样啊。”李明月带着哭腔道:“西山公司可没我的名字,要是叫明月公司多好啊,至不济叫李山公司也凑合。”

    张筱菁一脑门子黑线道:“你还不如改名叫‘李西月’呢。”

    “这主意不错。”李明月眼前一亮。

    “这不是重点好吗?”张筱菁嘴角直抽抽道:“继续。”

    “听说昆山遭了灾,她给到处筹粮食,还亲自押船去昆山呢。”

    “这……”张筱菁弱弱的比了个四比二。

    “后来遇上了水匪劫持,赵大哥带着全县的军队去把她救回来,还荡平了匪巢,把那些水匪统统变成了挖煤的苦力。”

    张筱菁不敢再比了,不然小县主怕是要禁不住打击,当场去世了。

    “然后她和赵大哥一起,在太湖上一个美丽的小岛,没羞没臊的住了好久……”小县主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后来赵大哥回昆山,她就直接跟着去了,再也没离开过。赵大哥每天都去看她,还给她做冰淇淋……”

    她禁不住内心的惶恐,抱着张筱菁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都没吃过……”

    “别难过,我也没吃过……”张筱菁红着眼圈劝一句,说完轻轻拍了自己嘴一下,我这都说了些什么啊。

    来来往往的少女们,看到哭成泪人的小县主,纷纷投来了解、同情、支持的目光。

    一个穿着荷花裙的女孩儿,将一支黄色的雏菊塞到李明月手里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她又回头比了个‘要坚强’的手势。

    “我才不要花哩,我要赵大哥。”李明月抽泣道。

    “那你在这儿哭倒长城也没用啊。”张筱菁恨铁不成钢道:“还没看出来吗?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儿,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女人在昆山,而你在北京的缘故!”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你该想办法拉近距离。”张筱菁给她支招道:“要哭,也得当着赵……你赵大哥的面哭,这样才有用啊!”

    “其实要依着我,上个月就南下了,可是我说了不算啊。”李明月急的直跺脚道:

    “我娘说,她今年要去江南过冬,非让我等着和她一起,如之奈何?”

    “现在是八月了,十月入冬,路上还得走一个月。”张筱菁略一盘算道:“也没多久了嘛?长公主殿下让你同行合情合理。”

    “那我问问她,下个月能不能动身,要是不能,我,我就离家出走。”李明月悍然发表了私奔宣言。

    “你还是冷静点儿吧你。”张筱菁伸手点了她脑门一下,嗔道:“就你这昏头昏脑的样儿,去了也是给人家送菜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颓然一叹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她那边,我一个人可怜弱小又无助,怎么跟她斗啊。”

    “那也不能放弃啊!”张筱菁急了,双手按着李明月的肩膀,激励她道:“这可不像你李明月。”

    “我知道,可是我真是害怕。”李明月可怜兮兮的揪着张筱菁的衣角,央求道:“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有你当参谋,我才有信心赢那女人!”

    “我?”张筱菁一脸怪异的小表情,憋了半天方摆手道:“父亲大人怎么可能同意呢?”

    “这你放心,只要你点头,剩下的事儿我来做。”李明月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小竹子道:“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我,我……”张筱菁感觉面似火烧,这不是逼着自己滑向犯错的深渊吗?

    李明月抱住张筱菁,撒娇求告道:“求求你了筱菁,你不是还没去过江南吗?可漂亮了那里,大冬天的都有绿树红花呢。”

    “这,这……”张筱菁感觉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一样,可点下头容易,但这一去江南,原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人生,怕是要彻底改变了。

    “你先应着就是了,我能不能让张相公点头,还两说呢。”李明月又采取了迂回战术道。

    “哎,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啥?”张筱菁叹口气,终于点了下头。不管了不管了,是她逼我的……

    “太好啦!”李明月登时一蹦三尺高,将那朵雏菊花,高高抛向夜空。

    ~~

    夜市高处,东华门城楼上宫灯璀璨,装饰一新。

    数排矮脚檀木几案上,用美轮美奂的金盏瓷碟,整齐的摆放着石榴、枣、栗子、葡萄、橘子等各色时鲜果品。还有各种御制点心,以及装在各色玻璃瓶中的美酒佳酿。

    今日是团圆节,天家同样也要团圆。就连常年不露面的陈皇后,也盛装打扮,神态安详的坐在隆庆皇帝身边。

    宁安长公主坐在皇帝左手边的几案旁,李贵妃与她对坐,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儿。

    那是她今夏才添的战果——二皇子朱翊镠。

    再加上依偎在皇帝皇后身边的,三岁的寿阳公主,两岁的永宁公主。

    以及小大人似的,单独坐一桌的皇太子殿下。

    这些龙种全都是她生的!

    而陈皇后和在座的十几个嫔妃加起来,一共生了零个。

    今天这样的日子,就全都只能干看着她炫富。

    陈皇后还好点,她是嫡母,太子公主们也都很亲她。

    那些妃子可就惨喽,看着她尽情展示慈母风范,还得强颜欢笑的奉承。估计再甜的美酒喝下去,也都是又苦又酸又涩的吧?

    吼吼吼……本宫实在太厉害了,无敌真的是寂寞如雪啊。

    ps.还有两更,马上送到。



    东华门城楼上。

    宁安长公主坐在李贵妃对面,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模样,就感觉一阵阵腻味。

    可人家就是腚大能生养,还养一个活一个,她这个当大姑姐的,还真不敢得罪……

    ‘哎,真是煎熬啊。’宁安仰头灌一杯酒,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倍感寂寞难耐。

    多想听赵郎在耳边吟一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赵郎,你是否也像宁安一样,日日夜夜思念着你呢?

    坐在最下首的李承恩,对这些繁文缛节、婆婆妈妈的宴会最是不耐。只见他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看着天上的银盘。

    不知怎么就想到老前辈,心头便一酸。

    今天是离开老前辈的第一百天,想他。

    ~~

    昆山阳澄湖畔,与民同乐的赵二爷,没来由打了两个大喷嚏。

    “大老爷,堤上风大,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喝。”白守礼忙殷勤道。

    “不必不必,本官身子骨硬着呢。”赵守正却满不在乎的端起黄酒,用浅浅的酒碟指一指新修的湖堤下,那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团团篝火。

    每一团篝火旁,都围坐着一圈百姓。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幸福洋溢的面孔,那是昆山的百姓在欢度中秋。

    今年中秋正逢紧锣密鼓的修堤期间,赵二爷本打算给民夫们放半天假。

    但大家可都瞄着完工奖呢。为了赶工期,各段各里甲都纷纷表示,要放弃休假,抓紧施工。

    赵守正便在赵昊的建议下,在未完工的湖堤上,开一场热热闹闹的中秋大会。

    这样,民夫们收工后直接过节,既节省了时间,又促进了团结。

    只是赵二爷为免有些嘀咕,我这儿子也太注意团结百姓了。

    按说这是大好事儿,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呢。

    不过他还是欣然同意,让人将预备给百姓过节的物资,全都装船运到堤上来。

    结果每人分了一个月饼、两个橘子,一家还有一只盐水鸡。

    每团篝火上还架着一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那是县里大户们你八十头、我一百头,临时凑起来的。

    顾大栋还从苏州购进了整整两船黄酒,分给百姓饮用。

    有酒有肉有月饼,简直美上天了。

    往年过中秋,好多穷人根本吃不起月饼,只能搞一盆带黄的大闸蟹充充饥这样子。

    真是好生凄惨。

    百姓们忆苦思甜、潸然泪下,倍加珍惜如今美好的生活。

    ~~

    “只有坐在这湖堤上,才能看清这万家篝火的全貌。”

    虽然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但赵二爷的心却暖洋洋的。

    他感觉自己终于不虚此生了,便醉眼朦胧的与身边人碰下酒碗,大着舌头问道:

    “诸位‘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

    众人便笑曰:“不若与人。”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赵二爷又问。

    众人又笑曰:“不若与众。”

    “哈哈哈哈!”赵二爷放声大笑起来,与众人一饮而尽,忽又轻叹道:“可惜老熊不在。”

    众佐杂和士绅不禁心中一暖,暗道,大老爷真是细心,谁不在都知道。

    “老父母真是时时刻刻,都把下属和子民装在心里呀。”士绅们马上马屁走起。

    “昆山县有大老爷这样的父母官,何其幸哉?万幸万幸呐!”

    “哎,哈哈,本官也没那么好。”赵守正被拍得浑身舒坦,摆摆手叹道:“我是想到老熊这可怜人,人家过节他过坎儿,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啊。”众人自然纷纷点头,忽然想到,大老爷也是鳏夫来着……

    原来是物伤其类、感同身受啊。

    看来得加紧给大老爷续个弦了。

    ~~

    明月清辉照江南,照亮了昆山也照亮了金陵。

    还真让赵二爷的乌鸦嘴说中了,熊典史的这个中秋,过的实在太难了。

    送完信过了两日,他又去了一趟国公府,还是没回音儿。

    这下熊典史有些急了。他们带的盘缠本来就不多,再等几天就得拿出昆山人的祖传技艺——一路要饭回家了。

    熊夏生心里着急,之后天天都去催一趟,结果惹烦了国公府的豪奴,直接把他们撵出徐府街,不许他们再靠近国公府一步。

    结果盘缠耗尽,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坐困愁城了。

    此时,他和王班头五人,围坐在客栈大堂的一张方桌前。

    桌上只摆着一个瓷碟,碟中只有一个五仁月饼。

    这是他们用身上最后的钱买的。

    明天就要交不起房钱,去睡大街了……

    “唉……”熊典史郁郁的叹了口气。

    “唉……”三个捕快也跟着叹了口气。

    王班头年纪大点,这时候倒比熊典史还看得开。

    “四老爷看开点儿,秦琼卖马、子胥吹箫,自古英雄,也曾困顿。”

    说着他指指那唯一的月饼,开玩笑道:“再说咱们也不错了,五仁月饼,可不就是五个人吃的月饼吗?”

    “扑哧……”熊典史被他逗笑了,然后越笑越大声,将连日来积郁的块垒一扫而空道:

    “老王,我不如你啊!不错,人哪有不走背字的时候?走过去不就得了!”

    说着他对众人笑道:“咱们可是昆山出来的,有要饭的本事傍身,还怕饿死不成?”

    “哈哈哈。”三个捕快也笑了。

    “四老爷,小人会唱小曲儿。”

    “我会莲花落。”

    “小的还戴了副竹板。”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啊。这咱们还有什么好愁的?”熊典史大笑道:“来,我们五人吃五仁月饼过节!”

    王班头便抽出小刀,在袖子上正反蹭了蹭,然后切下三分之一,先给四老爷。

    剩下的再和三个手下平分。

    “讲究。”熊典史不禁赞一声,又笑道:“不过,咱们都准备去要饭了,还是一碗水端平吧……”

    “四老爷使不得,咱又不是打算要一辈子饭。”

    正推让间,五人便嗅到一阵诱人的酒肉香气。

    “上菜喽。”只听小二高声叫道。

    五仁……哦不,五人不禁同时咽了咽口水,他们已经有几天没吃顿饱饭了。

    “这要是给咱们上的多好啊。”捕快甲小声道:“我能叫他爷爷信不信?”

    话音未落,店小二就将四个冷碟摆在他们桌上。

    接着从托盘上,取下一盘肥鸡、一盘蒸鱼、一碗扣肉、一碟红烧狮子头,整齐的摆在冷碟周围。

    又变戏法似的放下一坛二曲酒。

    “爷爷。”捕快甲幸福的喊了一声。

    ps.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