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赵家父子进京赶考时,正巧碰上陆炳的孙子陆选,冒死进京举报八大家通倭。最后被南边的人串通顺天府,截杀于京城之外。
但陆选被抓住前,将账册和汪直金印藏进了赵家的马车上。
为了寻找被陆选藏起来的账册,南边的人冒充窃贼大肆搜检进京的举子。
在搜寻无果后,顺天府尹曹三旸竟公然扣押了嫌疑最大的举子,也就是赵守正。
可他没想到送二爷在举子中威望太高,竟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结果惊动了隆庆皇帝。
这一明显越界的举动,导致曹三旸被降职外调,所有南边来人也迅速撤出京城。
紧接着便发生了,海瑞突然被派往南京之事。
当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赵昊终于知道了,原来海斗士是肩负了秘密任务,替皇帝南下监视江南豪绅的。
他一下就想通了去岁临别时,海瑞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最好不要再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不想让我搅进这天大的漩涡中啊……
好好说话会死吗,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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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海瑞的那句话,赵昊也就明白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
显然,林润与他的那些前任一样,都肩负着对抗东南豪族的机密使命。
而海瑞,就是隆庆皇帝在被南边来人激怒后,派给林润的助手。
至于自己父子,怕也是被皇帝……或者能影响到皇帝的人,给算计到这里来的。
是,苏州是自己选的地方。
可在那之前,上谕上已经说的明明白白,把赵二爷降职外放两千里!
苏州不正好卡在这距离上吗?人家就料定了他父子,根本不会选别处好吗?
赵公子真羞耻啊,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究竟是谁在玩弄本公子啊?有本事站出来走两圈啊!
林中丞能体谅赵公子此刻的心情,这次也没说具体的任务是什么。
他让赵昊先消化消化这个惊人的变化,其余的事等自己从昆山回来再谈。
赵昊确实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一时还想不通,这个巨大的变量会对自己的规划,造成多大的影响。
在想清楚这点之前,赵公子什么都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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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时,林润一行离开了南山寺,在小澞河畔的码头登船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江南医院。
“那里怎么那么多老百姓?”林润问送行的赵昊父子。
赵守正忙向他解释医院的用途,林中丞登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徐阁老晚上还要宴请他,也只能等返程时再参观了。
上船后,他朝父子俩挥挥手,又对赵昊笑道:“咱们后会有期,下次你带我参观下你们的医院。”
“行吧。”赵公子郁闷的舒口气。
“哈哈好,那就说定了。”林润却丝毫不以为忤,依然笑容可掬。
田通判见状都要晕过去了,怎么中丞也跟那小子这么好了?
夭寿啊,彻底不给人活路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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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巡抚大人的船队远去,赵昊便伸个懒腰,和父亲沿着小澞河散步。
“儿子,林中丞找你什么事?”知子莫若父,赵二爷能感觉到他有心事。
不然以赵昊睚眦必报的小性子,怎么会放过,再利用林润踩田柏光一脚的好机会?
赵昊当然很烦。
他最烦的就是,华家和王家只怕也在林润打击之列。而江南公司偏偏离不开两家,或者说三家的支持。
真要做了切割,怕是江南公司也要分崩离析了。没有这些势豪大族支持,公司如何在江南立足啊?
而且他利用大预言术占卜一下,华家和二王家将来也没什么大灾大难啊。
王大厨当了首相,三家的后代还中了一串进士呢。
所以完全没道理和他们做切割啊。
可八成还得帮林润对付徐家,这样搞下去,怕是要把好容易理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的。
现在赵昊最庆幸的,就是当时没有答应王梦祥和王世懋的请求,一头扎进八大家的烂泥塘里。
不然那可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哎,先看看局面会怎么变化再说吧。
赵公子这还是头一次,不知道下一步该踏哪只脚了。
他终于明白,当踏入自己不知道的历史黑雾时,依然会感到茫然和彷徨。
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不过有善操文坛的王盟主在,估计也没什么对他们几家不利的记载流传下来。
不过赵昊不想让父亲操心这种事。赵二爷还是专注县里好了,分神无用也无益。
他便答道:“巡抚想要水泥呗。”
“那就给他呗。”
“可产能不够啊。”
“要不咱们先停停?”
“那可不行。”赵昊断然摇头道:“父亲已经跟昆南的百姓宣布了三期工程,岂能失信于子民?”
“倒也是。”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当了这几个月父母官,他最大的感触就是不能乱说话,下面人会记住他的每一句话的。
“行了,父亲不用操心了。”赵昊无所谓的笑笑道:“中丞此去松江,还不一定能谈下来呢。等他谈下来再说吧。”
“倒也是。”赵守正哈哈一笑,拢住赵昊的脖子,使劲攥了攥他肩膀。忽然低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忘了咱爷们在蔡家巷的日子。”
赵昊心中一暖,知道父亲在提醒自己,他们父子没什么好失去的。
想想那时候,父子俩身无分文,还得靠巧巧白送包子果腹,这才一年半时时间。老爹中了状元,成了百姓爱戴的父母官,修起了震古烁今的大堤。
自己也成立了西山公司和江南公司,十多万人靠自己吃饭。还有一帮前途远大的弟子和学生。
以及最最重要的,亲爱的干娘,和老奸巨猾的爷爷……
这样想来,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大不了从头再来,本公子年轻着呢!
见赵昊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赵守正这下得意坏了,大吹法螺道:
“不愧是我儿子,随老子,就是心态好,天大的事儿转头就能放下。”
“那没什么好夸耀的。”赵昊被勒的透不过气,心说你那叫没心没肺。
“不不,,这是为父给你最宝贵的东西。”赵守正哈哈大笑着说道:
“不管遇到什么苦难,都记住告诉自己,虽然很难,但这算什么,一定有办法的!因为你可是天才啊!”
赵公子终于挣脱了父亲的魔掌,也跟着仰头大笑起来。
“不错,一定有办法的!因为我可是天才啊!”
父子俩笑得前仰后合,把不远处的众随从,看的一愣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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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巡抚的座船顺江而下,天黑时抵达了华亭县官码头。
码头上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松江知府衷贞吉携华亭知县郑岳,并致仕乐卿徐璠,尚宝卿徐瑛等一干松江官绅,已经在码头恭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看着那双层的官船缓缓靠岸,棒疮未愈的徐瑛不爽的哼一声。
“可算到了,让咱们等这么久。”
棒疮初愈的徐璠也很不爽,当初这林润不过是父亲手里的一把刀,现在却要自己等这么久。
不知道老子腿脚还不利索吗?
不过被老夫一通棒喝,徐璠的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他脸上依然挂着笑,跟随知府大人朝林巡抚深深作揖。
“诸位快快免礼。”林润朗声笑着走下船来,晚风沁骨,他在绯红色的官袍外,又加了件墨色的锦缎披风,哪怕在夜色中依然是那样的出众。
“本院在昆山耽搁了,让衷知府和徐大人久等了。”
“中丞言重了,您为江南十府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我们稍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衷贞吉也是老马屁精了。
“不错,中丞能来视察,是我们松江百姓的福气。”徐璠笑着朝林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
“家父也特意在寒舍略备薄酒,等候为中丞洗尘。”
“那就恭敬不如聪明了。”林润欣然上轿,徐璠等人也上了各自的车轿,队伍浩浩荡荡向城东的退思园行去。
城中早已黄土垫道,撵逐闲人。穿着清一水松江蓝布号服的民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直从码头排到退思园。
林润掀开轿帘,看到外头松江府兴师动众的排场,不禁摇了摇头。
他心里门儿清,衷贞吉这帮人搞得这么夸张,讨好自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防止有刁民当街拦轿告状。
苏松刁民本就好讼,如今别府都已经清丈完毕,唯有松江迟迟未动,老百姓心里肯定憋着火。衷贞吉不严防死守,还真会难了看。
胡思乱想间,轿子到了一处豪华的园林外。灯笼火把照耀的大门口亮如白昼。
一身道袍方巾的徐阁老,手拄着藤木拐杖,正笑吟吟的立在那对大石狮子中间,向林润颔首致意。
“元翁,金陵一别数月,晚生十分挂念,不知身子骨可大好啊?”林润赶紧下轿,抢上前去行晚辈之礼。
“哦哈哈。”徐阶笑容可掬的扶起林润道:“托中丞的福,老朽最近感觉好多了呢。”
说完他拉着林润的手,与之相携入园。
只见园内精心修剪过的庭院树上,悬挂着纱绫扎成的各色花灯;太湖石假山的孔洞中,亦设着各色古朴的香炉。
香烟袅袅、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看不完的太平气象,道不尽的富贵风流。
“这是他们为了迎接中丞特意捣鼓的,平日园子里黑咕隆咚,老朽倒是跟中丞沾光了。”徐阁老笑着解释道:
“我这园子里除了三堂一楼外,尽是些竹篱、茅亭、草堂。讲的是自然野趣,跟这些精巧的玩意儿不搭调。”
“元翁为国操劳半生,平日也不要太过节俭。”林润还反过来劝徐阁老一句。
众人便沿着灯光曼丽的曲径,在徐阁老‘简朴自然’的‘寒舍’中走了盏茶功夫,来到位于园林正中的‘闲云堂’前。
灯火辉煌的楼堂门口,还挂着一对檀木的楹联,上曰:
‘十分爽气兮清磨暑秋,一片闲云兮远分天水。’
走进闲云堂中,只见各处梁上共悬着三十六株水晶琉璃灯,每一株上悬灯数盏,皆是各色玻璃所制,无不造型精美。
两三百盏玻璃灯如银花雪浪般一同点起,诸灯上下争辉,真如那玻璃世界,佛宝乾坤。
至于堂中各处的精巧盆景诸灯,珠帘绣幙,亦是无不匠心陈设,宛若画境。
咿咿婉转的昆山腔低吟声中,那环佩叮咚的娇俏侍女,手捧着各色托盘穿行其间,为宾客的桌上添置珍馐佳酿。
主宾就坐后,衷知府先致了欢迎辞,然后众人一起敬徐阁老健康长寿,酒宴便正式开始。
松江人喝酒不劝酒,几位头面人物向林中丞敬酒之后,大伙儿便自便了。
徐阶和林润坐在一起,聊得十分投机。
两人渊源颇深,徐阁老平生之最大功业‘倒严’,可谓‘发于邹应龙,成于林润。’
当年严世蕃被邹应龙弹劾倒台之后,原本应该充军海南的。但他和同党罗龙文根本没去戍所,而是流窜于江西江南一带,假借置宅之名,招募江洋群盗,意图逃往海上,像汪直一样在海外建立基业。
但两人的图谋被巡视江南的林润察觉,马上上本向朝廷示警。徐阁老以皇帝的名义密令林润,将两人逮捕送到京师。
彼时严世蕃已经募集勇士达四千多人。为避免把他逼上绝路,狗急跳墙,林润一面派人盯紧了严世蕃,一面故意泄露消息给严世蕃之子,时任锦衣卫千户的严绍庭。
严绍庭不知是计,赶紧将消息传给严世蕃。严世蕃果然如他所料不敢硬刚,选择了潜逃躲避风声,结果在半路被林润擒获。
罗龙文逃到梧州,也被林润派人给抓了回来。
当年之事现在说来只是一段酒桌掌故,但徐阶和林润两位亲历者,却对当时紧张与担忧记忆犹新。
那时江南倭乱初定,牛鬼蛇神大行其道,处置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乱,或者让严世蕃逃到海上,成为比汪直更可怕的海盗头子……
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徐阁老和林润无法承受的。
追忆往昔,徐阶不禁赞许道:“若雨当时才三十出头,真是少年老成,浑身是胆啊!”
林润闻言,心里却浮现出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的身影,暗道那才是真正的少年老成呢……
“还不是仰赖元翁的全力支持?”他忙谦逊笑笑道:“不然借我个胆儿,也不敢兵行险着。”
“好在有惊无险,成功把严罗二人押解入京,也成就了你林若雨的青史之名。”徐阁老哈哈大笑着,与林润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此番回乡后,能再与若雨把酒言欢,实在是平生一大快事啊。”
“正是如此。”林润搁下酒盅,微微一笑很倾城道:“晚生此来除了探望元辅,还有一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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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堂中丝竹悠悠,扮花脸的戏子,正在幕后念白《四声猿·狂鼓史》选段:
“狂生!我教你打鼓,你怎么指东话西,将人比畜?我这里铜槌铁刃,好不利害,你仔细你那舌头和那牙齿!”
正席上,徐丞相看了看林润,呵呵笑道:“中丞客气了,但有吩咐,安敢不从?”
周遭正在说话的衷贞吉、徐璠等人,也全都闭上了嘴。
“元翁果然深明大义,那晚生就直言了。”林润欣慰的一笑,遂正色道:
“苏松水患年年,百姓苦不堪言。今年只有两场寻常的风汛,却仍导致七个县两百多万亩农田被淹,受灾百姓达几十万。倘若来年风汛频繁,抑或有超强风汛来袭,只怕两府十县都要变为泽国!”
徐阁老等人点点头,似是深以为然。
“是以本院痛下决心,今冬无论如何都要对太湖下游进行整体疏浚。开太浦、通黄浦,使苏松的泄洪能力至少增加一倍,这样明年才能稍微安心!”
林润斩钉截铁的说完,定定望着徐阁老道:“还请元翁助晚生一臂之力,为桑梓建千秋之功。”
“呵呵,要不老朽怎么常说,能有林若雨抚江南,实在是江南百姓的福气啦。”徐阁老朝衷贞吉笑笑,衷知府等人也纷纷笑着点头附和。
然后徐阁老正色道:“老朽一介草民,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依然愿为中丞摇旗呐喊,食箪浆壶。”
翻译翻译就是,别找我,我没用了,我什么都干不了。
“不用元翁去朝中求援,只消您老带个头,将吴淞、黄浦、太浦诸河沿线的田地退一些出来,好让本院兴修水利。”林润却依然自顾自道。
帷幕后,花脸还在念白道:“这生果是无礼!”
“哦吼吼……”徐阁老拢须讪笑道:“若雨放心,老朽有为本乡做些牺牲的觉悟。”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老朽之前常年为官在外,回乡后又一只在养病,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你还是改日问问明白人吧。”
“那请问元翁,什么人明白呢?”林润笑问道。
“犬子应该比老朽清楚一些。”徐阁老淡淡说一句。虽然不在内阁了,但甩锅的本事一点没落下。
徐璠无奈接过黑锅背在身上,起身对林润笑道:“中丞今日旅途劳顿,咱们还是不谈正事了吧?来日我和三弟再专程向中丞禀报。”
“是啊是啊。”衷贞吉也笑着和稀泥道:“整治太湖是大好事,咱们松江府肯定全力配合中丞。不过这么多河道从本府过境,何止牵扯千家万户?可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的。”
“不急在这一时。”华亭知县郑岳跟赵二爷同科,榜下即用放了这鬼地方。非但府县同郭,还有徐家那一大窝子几千号,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
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郑知县,除了当应声虫,就只能当狗腿子,再无其它选项。
见众人都这样说,林润也只能先按下话头。“好的,明日请二位公馆一叙,本院好好跟你们讨教一番。”
“好说好说。”徐家兄弟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妈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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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阁老年纪大了,林润也旅途劳顿,酒过三巡,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就散了。
衷贞吉和徐瑛送林润回公馆,徐璠则扶着老父亲回‘眠风阁’休息。
父子俩走在一条蜿蜒的临水游廊上,左右两侧皆是藕花飘香的湖泊。
花灯点点倒影在水面上,浮光跃金与星空交相辉映,真如洞天仙境一般。
徐璠忍不住打破了静谧。“父亲,明日之事该如何回复姓林的?”
“你觉得呢?”徐阶的手杖笃笃敲击着地面,步履沉稳一如当年。
“以孩儿愚见,怎么说他也是江南巡抚,开回口不容易,总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吧。”
“呵呵,你打算让多少给他?”徐阁老不置可否的笑笑。
“几百亩肯定打发不了他,一千亩,最多两千亩把他打发掉算了。”徐璠字斟句酌道。
“两千亩?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徐阶哂笑一声,抬头看着园中如星海般灿烂的灯光,不禁感慨道:
“你祖父在世时,定想不到他的大孙子眼都不眨,就拿出五六万两银子打发人。”
松江田里种的都是经济作物,自然比普通的水田要值钱,三十两银子一亩你也没地儿买。
因为地他喵都在徐家人手里。
说着,徐阁老幽幽一叹,讲起了家史道:
“我徐家原本在徐家浜乡下世代务农。你高祖家贫子女多,养活不起,只能将你曾祖入赘郡城德丰桥黄府当上门女婿。”
这番家史徐璠自然是清楚的,他一直深以为耻,从来不许人提起。但父亲要说,他只能听着了。
“托了黄家的福,你祖父才能上学读书,最后做到了县丞。你祖父平生最骄傲的事,就是在为父进学之前,改回了自己的姓氏。不然为父就要跟苏州申状元一样,顶着人家的姓去考科举了。”
“祖父真不容易。”徐璠恍若隔世。
“不过改回姓来,黄府就不会再出钱供我和你那狗日的叔叔读书了。你爷爷他老人家,只能省吃俭用,节省每一个铜板。他平时从来不吃肉,冬天从来不烧炭,过年都不穿一件新衣服,结果为父刚中探花他老人家便撒手西去了。”
“为父没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只看到他临终时留给我的六个字。”徐阶擦擦眼角,声音黯哑道:
“莫忘去日苦多。”
“莫忘去日苦多?”徐璠重复一句,惭愧道:“儿子确实忘本了。”
“其实为父也不是要你做守财奴,只是这钱当花则花,不当花,一个字儿也不能花。”只听徐阶低声道:
“两千亩地,咱们觉得肉痛,在林润眼里呢?连修条河沟都不够?不退个几万亩出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那不可能!”徐璠毕竟是徐家的种,勤俭持家的美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咱家出五六万两就是极限了,要不是看着大家还有份香火情,我们把这五六万两拿去给那帮言官,保准能让他卷铺盖滚蛋!”徐璠马上转换思路道。
“你明白就好。”爷俩走到了眠风阁门口,进门时徐阶淡淡说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身价,应天巡抚就值这个钱。超过了,便是自不量力。”
其实五六万两真不少了,之前为了平事儿,徐阁老才只给了赵昊两千两……
“是,父亲,放心吧。”徐璠请到了法旨,自然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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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松江府公馆。
徐璠和徐瑛应约前来拜会林巡抚。
田柏光大献殷勤,将两位贵宾请到客室中,又亲自上了茶。
但林巡抚一进来,就让他出去凉快了。
待到垂头丧气的田通判出去,林润便对徐家兄弟笑道:“没有闲杂人等了,贤昆仲能向本院交个底了吗?”
他素来不爱兜圈子,昨日碍着徐阁老在场才多废话了几句,今日却是不肯再多费口舌。
“我兄弟既然来见中丞,自然是要交底的。”徐璠看看徐瑛,昨晚送父亲就寝后,他已经跟三弟交过底了。
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虽然两人龃龉颇深,但这种时候还是能一致对外的。
“这是我徐家所有的田产。”徐瑛便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摞田契,双手呈给林润道:“请中丞钧鉴,若有妨碍河道的地段,只管拿去就是。”
“家父有言,一应田地算是寒家捐献给中丞的。”徐璠接着慷慨道:“不许跟中丞要补偿。”
林润先是一呆,没想到徐家竟如此高风亮节。心说松江怎么会成了老大难呢?莫非前任巡抚都是马屁精不成?
可等他翻了翻那摞田契,就直接槑了。
田契张数不少,足足百来张。可他喵的最大的一块地不到百亩,小的还有一两亩的,加起来最多几千亩的样子?
这是在弄啥嘞?开什么玩笑呢?
要知道,松江的赋税都是徐家代交的,知府知县连过手都捞不着。结果你跟我说家里只有几千亩地?!
“一共是五千三百亩,都是我徐家一代代攒下来的。”徐璠一脸感慨道:“昨晚找了找,也着实吓一跳,没想到聚沙成塔,竟也攒下了几千亩的家业。”
“中丞放心,这些天都是我们父子四人的官俸换来的,正正当当,不必担心来历。”徐瑛也是一脸坦荡荡。
“哈哈哈哈……”林润笑了,一笑就止不住,只好搁下那摞地契,站起身来捧腹大笑。
就像看到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徐瑛被笑得面皮发烫,偷眼瞧瞧大哥,却见徐璠脸色如常,根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唉,确实还要修炼啊。’徐瑛暗叹一声,低头不敢看笑坏了的巡抚大人。
“中丞因何发笑?”徐璠却笑问道。
“我笑陛下有眼不识泰山,放着如此清如水、明如镜的丞相不用,非要自找苦吃,去找高胡子回来。”林润掏出帕子擦擦泪,忍着笑道:
“要是换了本官做主,定要让元辅干到天荒地老,必能让大明日月永照、海晏河清啊哈哈哈!”
忍着忍着又忍不住了。
徐璠和林润之前没接触过几次,还是头回见到这英俊的不像实力派的年轻巡抚,竟有如此毒舌的一面。
徐瑛更是都听傻了,心说这么温润如玉的男子,怎么说出话来如此尖酸刻薄啊?
但你徐家兄弟做了初一,就不能怨人家巡抚做十五。
是他们先羞辱别人的智商在先,便不能怨人家羞辱他们的老爹。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当然,寒家还有些纺织生意,这些年进项还不错,但地确实就这些了。中丞不信可以去查嘛。”徐瑛忍不住小声补充一句。
“放心,本院此来松江,还有一件事就是清丈田亩!”却见林润敛住笑容,目光清明中带着坚定道:
“不把松江府的每一亩地丈量清楚,登记造册,本院就不离开这里了!”
徐家兄弟登时变色,徐璠一下就站起来,终于按捺不住道:“原来林中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什么兴修水利是假,冲着我们来的才是真!”
“乐卿此言从何谈起?”林润目不转瞬的与徐璠对视道:“徐家所有的地都在这里了,本院还要怎么针对你们?我只是要去查别人的地,你这么激动作甚?”
“这……”徐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错,我们徐家当然不怕了。我兄弟是在替中丞担心。”徐瑛也站起来,跟大哥并肩对抗林润道:
“我松江民风刁蛮,人心有失醇厚。一旦给到那些刁民可乘之机,必然大肆兴风作浪,到时候局面不可收拾,中丞怕是要遭言官弹劾的!”
他还特意点了下,大哥昔日豢养的汪汪队。
“多谢提醒。”林润冲徐瑛感激的点点头道:“确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说着他冲门外断喝一声道:“来人呐!”
在门外徘徊的田柏光赶紧跑进来,弓腰请示道:“中丞有何吩咐!”
“持本院王命旗牌,火速去往太仓,命兵备道郑元韶点起两千兵马,三日内抵达华亭,不得有误!”
只听林润厉声下令道。
徐家兄弟脸都白了,他们又不傻,自然不会相信这是林润临时起意。
恐怕那郑元韶的军队早就整装待发,只等他一声令下了。
田柏光的脸也白了,又尖又细的脑袋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可是松江府的官员啊,怎么稀里糊涂就站在了,对抗徐家的第一线上?
命运啊,你好无情呐!
但他现在是借调到巡抚衙门的委员,哪敢不听号令?只能乖乖起身,去找掌管巡抚印信的师爷讨要旗牌手令去了。
事已至此,徐家兄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对视一眼,向林润抱拳告辞。
“既然中丞不领情,我们兄弟也不讨这个人嫌了。”
“不过中丞早晚会明白,我们兄弟才是真为你好的。”
“谢谢啊。”林润忽然想起赵昊那气人的语气,便模仿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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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馆告辞出来,徐瑛脸都绿了。
“大哥,这跟你说的不一样啊?”徐瑛苦着脸道:“姓林的根本不是冲着这几千亩地来的,他要把咱家的产业一锅端呀!”
“不用慌,今次只是互相试探而已。”徐璠却不急不躁道:“父亲和我都没想过,能用几千亩地打发了他。但他想要更多,却是痴心妄想了。”
“那怎么办啊?他可是要调兵硬来啦。”徐瑛仍旧慌成狗道。
“不用怕,还有时间跟他慢慢斗法。”徐璠冷笑一声道:“巡抚又怎样?也就值五六万两银子而已。”
“大哥是说?”徐瑛恍然道:“请人弹劾他?”
徐璠点点头。
“好嘞,我这就准备银子去。”徐瑛头一回掏钱这么痛快。
看来巡抚的怒火,给他造成了真真切切的压力。
“不急。”徐璠吃过见过,就淡定很多。“御史也得有理由才能咬人。先让他作一阵子,等作过了火,再找人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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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县衙,大堂前大坪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足有一两千号人之多。
送走了前来添乱,哦不,视察指导的林巡抚,赵二爷第二天便集合全县官吏、士绅、里长、以及优秀甲长代表,还有抗洪先进个人,召开了‘昆山县第一届带头人会议’。
江南公司代表也列席了会议。
会议一开始,赵知县先进行了热情洋溢的抗洪总结发言。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昆山县三十万父老万众一心,与洪水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表现出了忘我的牺牲精神、伟大的拼搏精神和无私的奉献精神!”
经过这半年的磨炼,赵二爷已经愈发挥洒自如了。只见他站在大堂前的台阶上,一手按着长条桌,一手有力的挥舞着。慷慨激昂道:
“如今洪水退去。现在本官可以骄傲的宣布,这场战役已经取得阶段的胜利!”
大坪上登时掌声雷动,欢呼震天。
好多人激动的直抹泪。他们从懂事儿起,就一直任洪水蹂躏,哪能想到会有战胜洪水的一天?
待到众人平复下来,赵二爷便开始表彰在今年抗洪战役中,涌现出的先进集体和模范人物。
江南公司、昆开司、江南医院、昆山巡检司以及三十六个甲、两百九十七个里,被授予了抗洪先进集体匾额。
然后进行抗洪模范人物授勋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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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这都是赵公子想出来的鬼名堂。
他深知除了物质奖励外,人也需要精神上的奖励。
尤其是在取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之后。
物质上的奖励,只能让人高兴一时,吃完花光就没了。
精神上的奖励却可以隽永长存,让人们一直被荣誉感和自豪感所鼓舞。非但不会随着时光褪色,反而愈久愈珍贵,最终成为人们灵魂的一部分。
是以赵昊十分看重此事,难得的亲手操办起来……好吧,主要是因为比较有趣。
匾额好说,大明有悠久的牌匾文化。
从中秀才开始,人们家里就可以挂上‘秀士流芳’、‘璧泮联芳’之类的匾额,以炫耀自此脱离白身,跻身士林。
等到中举人、考进士、当上官儿自然还有档次更高的匾额。甚至孝敬父母、兄弟和睦、捐资助学都有匾额可挂,所以赵昊请徐渭题几个字,在县里就能定制出来。
但勋章可是历史上从没出现过的玩意儿,只能由赵公子亲自设计,马秘书执笔完善出图纸,再交给苏州城十几家银店,赶工一个月才打造出来。
勋章由蓝白两色丝带编制的五角形绶带章,和圆形的金属主章组成。
主章边缘是一圈抽象的大堤,大堤拱卫着昆山县的轮廓图。图中央是赵二爷的头像剪影……才不是呢,是赵二爷亲笔所提的‘众志成城’四个字。
勋章背后则是徐渭所题的‘大明隆庆二年抗洪楷模’十个楷体字。
何文尉、熊夏生、白守礼、顾大栋、郑若曾等二十名区长、段长获得的是金质勋章。
另外三十名段长,七十三名里长,三百三十名甲长,还有一百三十名有杰出贡献的百姓,获得了银质勋章……其中包括米娃和狗蛋。
其余甲长,以及四千四百多位表现优异的老百姓,获得了铜制勋章。
赵守正亲自为金质勋章获得者授勋。然后又与金勋章们一起,为银章授勋。
至于铜质勋章,因为获奖人数实在太多,只能先由各里长带领,回去发给获奖人了。
赵昊起先更多的,是想给大家伙儿留个纪念。
没想到效果竟出奇的好。大明官绅百姓的荣誉感远超他的想象,一个个抚摸着胸前的勋章激动的热泪盈眶,顾大栋等人都哭成泪人了。
看着因为一枚小小的勋章,自豪的无以复加的抗洪楷模们。跟他一起坐在墙上看热闹的徐文长,难得的赞了赵昊一句。
“你真是操弄人心的魔鬼。”
“魔鬼的东西你还带?”赵昊瞥一眼徐渭胸前的那枚亮闪闪的金质勋章。
虽然他和吴承恩老两口,因为假释犯的身份原因,不便登台领奖,但还是当之无愧的获得了金奖章。
“摘下来啊。”
“那可不行。”徐渭赶紧捂住胸口,轻抚着那枚勋章,十分看重道:“这代表的是我的功绩,谁也不能抹杀。”
说着他感叹不已道:“你说胡汝贞怎么就没你这些鬼点子呢?当初抗倭胜利,给我也来这么一枚,那该多完美啊……”
看到狂诞如徐渭者,居然也如此看重荣誉,赵昊这才有些明悟。
虽然大明开国二百年,世风日下,官绅百姓愈发言商重利,但人们依然会把荣誉和名声放在金钱之上。这是他这个偏实用主义者,之前没有想到的。
感动之余,赵公子心下大喜,这下又找到省钱的法子了。
勋章虽然不便宜,但就是把他们都发成勃列日涅夫同志,也比真金白银的奖赏划算多了。
坐在一旁徐元春和徐维志却十分遗憾,如此激动人心的场景,他们只能用铅鏨来速写记录。
要是能有老师说的那种照相机,该多好啊。
可是老师说,得学完光学和化学才能教他们如何制造照相机,可在这之前还得先学数学。
夭寿啊,什么时候才能拍电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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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前,授勋仪式结束后,赵守正就势召开了动员大会。
他对士气高昂的昆山县带头人们高声道:
“抗洪虽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更艰巨的任务还在等着我们。昆北要秋收、昆南百废待兴,浩大的三期工程即将开始,还要为明年全县的大发展打好基础。”
“所以诸位,我们绝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要继续发挥抗洪精神,戒骄戒躁、做好带头模范,领导全县百姓团结一心,迎接新的挑战!”
“是!”所有人齐声应和。本来因为抗洪胜利有些松懈的人们,再度被鼓足了劲头,恨不得挽起袖子,这就拉人去干。
“我宣布,在接下来的攻坚战中,区段里甲的抗洪编制依然不变。我们将用十天时间完成昆北的秋收。十天后,全部转战昆南,齐心合力完成三期工程和昆南的灾后重建!”
“是!”赵二爷就是光就是电,就是昆山人民唯一的奇迹。他怎么说大家自然就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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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赵守正带领全县的官员,还有区长段长们,来到江南医院,向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授予金质勋章,他们的弟子也都得到了银质勋章。
医生们当之无愧。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江南医院共免费救治了工伤、患病的民夫三千两百余人,并有效遏制了数起疫病的传播,为全县抗洪胜利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授勋之后,赵守正又请江南医院副院长,兼防疫科主任李时珍,为所有人做了下一阶段防疫方案的报告。
众所周知,大灾之后有大疫,之前谁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但有了显微镜的帮助,江南医院终于攻破了这一难题。
李时珍告诉众人,那是因为洪灾引起大量的动物死亡,还有被洪水裹挟到处的垃圾粪便,无法及时掩埋处理。以及饮用水被污染,灾民随地便溺也会滋生大量致病微生物,并导致蚊虫肆虐、鼠患横行,这些都会引起疫病流行。
此外,还有困扰昆山多年的血吸虫病,也会趁机兴风作浪一番。
因此必须要在灾民回迁之前,先对昆山进行全面而彻底的防疫处理。
为了他拟定了‘县衙主导,医院指导,全民参与,全面防疫’的十六字方针,计划展开一场为期一个月的‘全民防疫行动’,具体分五部分。
一是要进行全面的环境清理与消毒。
对受淹的房屋、街道、田地都要彻底清除淤泥、排除积水、填平坑洼、铲除杂草、疏通沟渠。
彻底清理垃圾、动物尸体及粪便,并进行填埋焚烧等无害化处理,同时杀虫、灭鼠,切断疫病传播的中间环节。
二是饮用水卫生处理。
禁止饮用生水,尽可能避免引用江湖水。对于所有的水井都要掏干清淤,用清水冲洗井壁、井底,淘尽污水,再用明矾等净化后才能饮用。
禁止随地大小便,防止污染水源,所有人畜粪便及时收集清理,防止污染水源,减少蚊蝇孳生。
三是建立疫情监测体系。
要求所有灾民,发生发热、腹泻都要及时报告甲长,甲长也要及时上报到驻点医生处。医生诊断出疫情后,集中力量进行隔离防治,将疫情扼杀在萌芽中。
四是加强对乡民的防疫宣传与教育。
李时珍编了简单上口的防疫歌,要求所有里长甲长都记住,每日向乡民宣传。
防疫歌除了宣传以上三点之外,还教育老百姓知道病从口入,饭前便后要洗手,不用脏水漱口洗菜刷碗等。并且绝对不吃霉变的食品,尽量不吃生冷食品。
以及第五点,预防大肚子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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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珍讲话条令清晰、全是干货,不像赵二爷那么有煽动性,昆山县的众官绅认真听他讲了大半个时辰,难免都有些走神了。
但一听到第五点,全都一个激灵,精神起来。
大肚子病可是困扰昆山乃至整个江南水乡多年的痼疾。每年大水之后,总有许多人死于此病。
患者先是体质虚弱、四肢无力、面黄肌瘦,到后来腹泻便血、肚皮鼓起,最后在无药可医中绝望死去。
而且更可怕的是,只要村里一个人得病,很快就会传染一片,甚至危及全村。
所以哪个村有大肚子病,男的讨不到媳妇、女的嫁不出去,整个村子如同鬼蜮,十分恐怖。
苏南有歌谣曰‘提起肚包病,人人都害怕;男人腹大像怀胎,女子婚后不生娃;有女莫嫁大肚男,既受穷来又守寡。’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因此听说此病能预防,且说这话的可是天下闻名的神医李时珍,在场所有人能不激动吗?
他们纷纷嚷嚷起来。
“李神医,这病真的能防住吗?”
“那你可是救苦救难活菩萨了。”
“我们给你磕头了。”好多饱受其苦的士绅直接就给李时珍跪下了。
“都起来,安静点,吵死了。”李时珍依然酷酷的不苟言笑。他平生只奉承赵公子一人而已,对其余人管你是多大官,多有钱,全都不放在眼里。
众人却都觉得,这就是神医该有的范儿,非但不觉冒犯,反而甘之若饴,全都乖乖起身闭嘴,听李神医沉声说道:
“感谢赵公子,感谢科学的力量,为医者解开了此病的谜团。”李时珍先对东家和科学,致以崇高的敬意。
然后他告诉众人此病并非瘟疫,而是一种叫血吸虫的小虫在作祟。
人畜粪便是血吸虫卵的主要来源,钉螺则是血吸虫传播的唯一中间宿主。
因此一要防止人畜粪便污染水源,二是全民动员消灭钉螺,就能消灭血吸虫病。
同时还要保护易感人群和耕牛,尽量避免接触疫水,尤其要严禁儿童在疫水中游泳洗澡,捕捉鱼虾。
众人赶紧掏出小本本牢牢记下,唯恐漏掉了一点。
~~
医院病房中,潘季驯坐在床上,和二哥静静看着窗外的情形。
潘仲骖也是当过知府的,听得十分不可思议。待李时珍做完报告,赵守正开始分配任务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老四道:
“自古县官不下乡,这么复杂的要求,指望这些乡绅,怎么可能传达的下去。那些散漫的乡民,又怎么可能照章执行呢?”
心说到最后,八成要变成一场闹剧的。
“别处行不行我不知道,”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昆山人的潘中丞,却信心十足道:“但昆山,一定行!”
“何出此言?”潘仲骖看到弟弟脸上骄傲的神色,愈发糊涂了。
“因为这里上下同欲,万众一心;这里有那个神奇的小子,和他的江南公司……”潘季驯悠悠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此,没有什么不可能。”
“哦……”潘仲骖点点头,自然不会怀疑弟弟的判断。他不禁摇头道:“谁能想象得到,整个昆山的灵魂人物,居然不是赵知县,而是他儿子呢?”
“老前辈这话可说错了,我爹当然是本县的灵魂了。”病房门推开,赵昊捧着一束金黄色的菊花,笑眯眯的走进来。
他来到病床前,将菊花插到花瓶里。
没办法,这季节只有菊花还开了。要是晚几个月,倒是还能有梅花。
然后赵公子掏出一个镌刻着雪白琼花的精美檀木盒,递给了潘季驯。
潘季驯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当着二哥的面,他实在不好吃零食。
但赵昊却坚持让他打开。
潘中丞心说,爱咋咋地吧,老子就吃了,怎么着吧?
便咬牙将盒子打开,却见里头不是什么新型水泥、稀罕矿物,而是一枚金灿灿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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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外头别人授勋,潘季驯心里早就痒痒坏了。但他可是正三品的高官,谁敢给他授勋啊?
就算赵二爷横楞,敢以七品给三品授勋,潘季驯也不能接受啊,他可是在丁忧呢。
可说一千道一万,别人有他没有,宝宝心里就不高兴。
看着那枚静静躺在蓝色天鹅绒内衬上的金质勋章,潘季驯心里乐开了花,哼一声道:
“稀罕。”
“别听他的,他以为你们忘了他呢。”却被二哥戳穿了傲娇的表象。
“怎么会呢?中丞可是居功至伟,无人能比啊!”赵昊却没取笑老潘,而是向他正色抱拳道:
“没有您老不顾病体,亲临昆山指导抗洪,六月里就要溃堤,哪还有后来?”
“没有您老不辞劳苦、顶风冒雨,亲自丈量堤岸,设计大堤,我们哪知道这大堤该怎么修?”
“没有您老严格把关,亲尝亲试,我们哪知道什么样的水泥配比最合适?如何才能多快好省的把大堤修起来?”
“好了好了,别给我戴高帽了。”潘季驯被夸得老脸通红,鼻子都还酸酸的,赶忙掩饰的低下头,将那枚纯金打造的勋章拿起来,忍住食欲细看。
“这是独一无二的一枚,献给独一无二的潘总。”赵昊笑着说道。
潘家兄弟瞪大眼,只见那纯金打造的勋章上,周遭也是一圈抽象的大堤,但昆山县地图被白色的琼花图样所取代,‘众志成城’四个字,也变成了篆体的‘昆山英雄’!
勋章背后还镌刻着‘昆山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十个楷体字。
“你小子,就喜欢整这些新花样。”潘季驯笑骂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来吧。”
“啊?”赵昊一下没反应归来。
“给我戴上啊。”潘季驯翻翻白眼道:“自己戴多没意思?”
“是晚辈的荣幸。”赵昊恍然,赶紧掏出帕子擦擦手,拿起那枚‘昆山英雄’的勋章,郑重的给潘季驯别在了胸口。
“哈哈哈哈!”潘季驯赶紧让二哥拿来镜子,左照右照,感觉自己棒棒哒。
还站起来整了整病号服,昂首腆肚的走两步。仿佛找回了当年头次穿官袍时的感觉。
“哎呦,这腿脚挺利索了啊。”赵昊见状欣慰道。
“神医就是神医啊,这才二十来天就大好了。”潘二爷也高兴道:“李大夫说,这几天就能出院了,回家慢慢调养就行。”
说着压低声音道:“劝劝他回湖州去吧,这犟种就听你的。”
“我都好了,还回去干什么?”潘季驯耳朵尖,听了个正着。“这一病二十多天,耽误多少事儿啊?二哥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这边不着急的。没听到吗?三期工程之前,昆南要先做一个月防疫。”赵昊便劝道:“中丞还是回去调养一段吧,也好让家里都放心。”
“嗯……”潘季驯寻思起来。
赵昊又道:“而且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作甚?”潘总问道。
“去看看徒弟。”赵昊笑道:“俩孩子怪可怜的,当师父的不好不管不问。”
“那行吧,我也回去几天。”潘季驯这才答应下来,又对二哥道:“正好把京阳他们几个都带来读书。”
京阳是潘仲骖的长子,他闻言苦笑道:“你还没问过赵公子呢。”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弟子都是阳字辈,我们家的孩子也是阳字辈,合该便宜这小子。”潘季驯瞪赵昊一眼道:“对吧?”
“呃,对对对,我全都要。”赵昊闻言大喜笑道:“开门办学校嘛,当然欢迎优质生源了。”
不用潘季驯说,他也早就垂涎潘家的十九子了。
事实上,赵公子从没忘记过自己的教育事业。
他一直坚信,对教育行业,尤其是精英教育来说,生源质量就是生命线。
只有招揽到优质的生源,才能保证自己学校的清北率,全国遥遥领先。
但学校办在昆山,招生肯定受影响。
赵公子岂能一味守株待兔?关键时期也得放下高冷的身段,主动出击。
他先后已经谈妥了王世贞家的八骏,王锡爵的儿子,华家子弟若干人,以及本县优秀的读书人,差不多二三十个,只待正式入学了。
赵昊早就听潘季驯的大儿子潘大复说过,他有兄弟十九个了。而且大伯和二伯一直在细心教导他们。
赵公子哪能放过这个扩大队伍的好机会?他要连锅端。
谈妥了潘家十九子入学这茬,赵昊又笑眯眯问潘二爷道:“老前辈有兴趣,也来我们书院吗?”
“这……”潘仲骖都听傻了,吞吞吐吐问道:“老夫也需要读书吗?”
他可是三十年前就中进士了,有必要再旧梦重温一次吗?
“咳,老前辈想哪儿去了?晚辈是问,你老有兴趣,来教书不?”赵昊这个汗啊。
“教书啊……”潘仲骖松了口气,其实他也正有此意。
这阵子,他思来想去,与其坐视子侄都被挖走,不如跟着他们一起投奔玉峰书院,这样非但可以继续教授子侄,还可以拥有更多的学生。
有时候转换下思维,就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啊。
“那老夫考虑考虑……”但老潘家的祖传傲娇,不许他一口答应下来。
“行了二哥,你别装了,痛快点儿吧。”他弟弟却不给他矜持的机会,报复道:“前天你不是还想让我问问,书院还需要人教书吗?”
“当然需要啦。”赵昊闻言欣喜笑道:“书院正缺老前辈这样一根定海神针啊。”
玉峰书院的校舍正在建设中,赵昊暂借了县衙的一个小院当课堂,让李贽隔一天来一次,给学生们夜里上上课。
张鉴和那姓焦的南京才子焦竑,虽然都是未来的名师,但很明显目前还压不住场子,只能当当助教,监督师兄弟们完成李教授布置的功课。
书院师资力量薄弱,始终是个大隐患。
只是因为学生们把主要精力放在衙门各种文书工作上,无暇分神学业,目前才能勉强应付过去。
但他们一直给县里扛活的话,会影响书院清北率的。那可是书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命脉啊。
所以等到书院正式落成,弟子们也得把主要精力放回到的学业上了,到时候还真需要潘二爷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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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医院出来,赵昊就登上了停在码头的三桅双层大沙船。
大明的海船主要分沙船和福船两类,沙船方头方底,不怕搁浅,不怕滚涂浪,因此适合近海。
福船则是尖头尖底的大船,怕搁浅怕滚涂浪……所谓滚涂浪,就是洋流为海底沙丘阻挡,形成的暗涌,在近海尤其是长江口十分常见,对尖底船的航行威胁很大。
但尖底船适合深水破浪,而且尖头易转向、易抢风,因此远洋航行都用福船。
赵昊的目的地是崇明,自然坐沙船而不是福船了。
他坐的这艘沙船,乃是操江御史吴叔叔,命大明最好的官营造船厂——南京龙江船厂,为他精心打造的,又叫遮洋船。
此船底长六丈,船头宽一丈一尺,船艄长一丈一尺,通体用最好的胭脂木打造,坚实油亮的木质,给人以坚固华丽的感觉。
三根笔直坚挺的柚木桅杆上,悬挂着洁白的风帆,让人赏心悦目。
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立在甲板上说笑的三个女孩子。
穿着白色襦裙、戴着琼花样头饰的江雪迎浅笑盈盈,冰清玉妍。
穿着淡蓝色百褶裙,披着湖蓝色兰花纹的披帛,盘着干练小髻的马秘书细柳扶风,外秀内媚。
还有穿着粉色立领中衣,外罩梅色蓝领褙子,头插细碎珠花的巧巧花枝乱颤,娇憨可人。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三人都带着小巧的银边墨镜,看上去既新潮又古典,让赵昊都瞧傻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三女忍不住暗暗得意,心说不枉我们精心打扮。
谁知下一瞬,却听赵公子好奇的问道:“你们这个墨镜从哪儿配的?”
“呃……”江小姐闻言失了冷静,马秘书捂住额头,巧巧姐更是嘴角直抽抽。
为何大哥、公子的关注点,总是这样奇特呢?
就连一旁的小云儿都暗暗叹气,心说赵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关注该关注的东西啊?
忽然,她只觉眼前一暗,忙抬头看去,原来是那凶神恶煞似门神的高武上船了。
看到自己的噩梦,小云儿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眼。
嗯,看不到,就不存在。
~~
待公子的随从上船,水手们拔起锚,奋力撑着篙,借着风帆的催动,将遮洋船缓缓驶离了河岸。
见自己又说错了话,赵公子正打算溜进船舱,看看里头是个什么样。这还是他头一次拥有自己的座船呢。
却被江雪迎叫住了。
“兄长留步。”
“哦。”赵昊站住脚,便见三个女孩呈品字形逼了上来。
“你们要做咩?”赵公子吓得连退两步,都讲起广东话来了。
“请公子端正站好。”马湘兰摘下墨镜,换上自己的金丝眼镜,掏出一张薛涛笺。
江雪迎和巧巧也摘下墨镜,绷着小脸立在赵昊对面,后者还从小云儿手中,接过一个蒙着红
绸的托盘。
赵昊一看,心说这是要给本公子戴紧箍咒吗?
便听马湘兰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的念起来。
“今日全县授勋,独缺公子。虽固公子之所愿尔,曰‘功成不必在我’,然功成必定有我。诚以救此一方民者,皆赖公子谋篇布局。居功至伟者,非公子莫属。”
江雪迎和巧巧都使劲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便与马湘兰齐声道:
“我等小女子不忍见首功之士、无人知晓,,特为赵公子补办授勋仪式。”
“哦哦。”赵昊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就像大夏天喝了冰镇乌梅汤一样,那叫一个美滋滋啊。
便见江雪迎掀开红色的绸布,露出一枚纯金的勋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江家小姐伸出白皙的小手,拿起那枚晃瞎人眼的金质勋章,展示给赵昊看。
只见其样式与授给潘季驯的大差不差,都是用琼花取代了昆山地图……这是江小姐的主意,她说这样一来更美观,二来琼花也象征着昆山,同样能代表昆山,还能与其它勋章区别开来。
‘琼花还是扬州的代表……’一旁含笑而立的马秘书,心中暗暗嘀咕一句。‘她和公子在那里初见。’
哎,小县主你怕是来了,也敌不过江小姐的。
~~
赵昊以为只造了给潘季驯的那一枚,没想到还有自己的。虽然他嘴上说没必要,但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他喜滋滋的接过那枚勋章仔细端详,见其比潘总那枚要大一圈,白色的琼花上刻着‘大象无形’四个篆体字。
勋章背后,则刻着‘男儿元不为虚名,只手挈得江海平’十四个魏碑小字,看得赵昊都燃了。
卧槽,本公子可真伟大……
赵公子爱不释手的将那枚勋章看了又看,才递还给了江小姐,然后挺起了小胸脯。
就像潘总说的,自己戴,没劲。
小姑娘便红着脸,郑重其事的将那枚勋章,给赵昊戴在了胸前。
赵公子臭美一阵,忽然一拍额头,想起一事道:“忘了,我也给你们定制了勋章呢。”
说着朝禧娃打个响指,让他去行李中找那三个木盒。
“啊?我还有份儿?”巧巧受宠若惊。“我只是一个厨娘,怎么能有勋章呢。”
“保障有力是很重要的啊!”赵昊笑着朝巧巧挤挤眼道:“一天不吃巧巧姐做的饭,我就没心思做事呢。”
“净瞎说。”巧巧开心的笑了。
三个女孩期待的看着禧娃,拿来三个小巧的檀木盒,交到赵公子手上。
芳心里还都有点小紧张呢。
江雪迎在猜测赵大哥,会给自己的什么样的评价。
别说巧巧,马秘书都完全不知情呢。她一面暗自检讨,身为秘书,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漏洞。一面也在猜测,那里头应该是一面金章两面银章吧。
这当是最符合三人身份和贡献的分配了,公子应该不会有其它选择。
只是,自己清楚是一回事儿,被公子亲自分出高下,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小酸涩呢。
不过称职的秘书娘是从来不给公子添麻烦的,而且还会帮他避免麻烦……当然,仅限在公子眼前。
马秘书便巧笑倩兮的对巧巧道:“全县只有不到六百人获得银质勋章呢,咱们什么都没干,有个铜勋章都是公子在哄咱俩玩呢。”
“可不是嘛。”巧巧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马姐姐猜错了。”赵昊笑着打开了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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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洋船上。
三个女孩子揣着小心思,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便见他从盒中,取出了第一枚勋章。
不是金、不是银、更不是铜。
它居然是粉色的,粉色,粉……
“哇,好美啊……”女孩子们发出了阵阵惊呼,少女心怎能抵得住粉色宝石的诱惑?
“这一枚,授予巧巧姐。”
赵昊便将那枚与正常勋章大小无异,通体以金累丝托烧蓝,镶嵌罕见的桃色碧玺雕刻而成。
碧玺宝石被雕成桃花瓣状,色泽粉嫩通透。金累丝托背后刻有篆文‘素手调羹、鸥水相依’。
这一年多年来,巧巧跟着马湘兰也识了不少字,还是知道‘素手调羹汤’下一句怎么念的。
至于‘鸥水相依’吗,讨厌啦!
她的小脸红的就像那碧玺勋章一般,捂着滚烫的面颊,手慌脚乱道:“唉,这下人家都不敢偷懒了,赶紧准备晚饭去了。”
说完抢过那枚勋章,便落荒而逃了。
没能给她亲手戴在胸前,赵公子不无遗憾的收回手。
其实‘鸥水相依’比喻的是‘人离不开赖以生存的环境’而已,并不是你们和巧巧姑娘想的那样成人!
公子还小哩,纯洁的像白纸一样。
“马姐姐,这是授予你的。”
然后他拿起第二枚勋章,大小与巧巧那枚一样,却是用蓝宝石雕成的三瓣兰花状。金累丝托背后的篆文则是‘绿鬓视草,影不离灯’。
‘绿鬓’,乌黑而有光泽的鬓发,形容年轻美貌。‘视草’,词臣修正诏旨,正是秘书郎的工作。
连起来就是指男女之间的文化默契及心灵相通。通俗一点就是,当你说出上半句,对方就能明白你话中之意,还能马上接下半句。
至于后一个词,就是字面意思,影子离不开灯光。没有灯光就看不到影子,比喻双方联系紧密。
都是很纯洁的词汇啊!
但文化素养极高的马秘书,却能从这两个词、八个字里品出诸如‘红袖添香’、‘红颜知己’之类的整整十七层意思,三十六副画面,还有不同的配乐。
她给这八个字的评分,可是超高的。
喜得马湘兰轻咬朱唇,美目流波,恨不得让这小冤家给自己戴上。
但巧巧临阵退缩,她又岂能乖乖受着?那不显得太没羞没臊了吗?
马姐姐只好也从赵昊手里抢过勋章,媚眼如丝的朝他一笑,便追巧巧去了。
“我给你搭把手。”
“啊啊,我也要去啊?”还把想看热闹的小云儿也拉走了。
~~
甲板上便只剩赵昊和江雪迎二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江小姐忍着羞俏立当场,一双星眸却不敢与赵昊对视。
“妹子,这是授予你的。”赵公子从盒中拿出最后一枚,以羊脂白玉雕成的五瓣琼花勋章。
与巧巧和马湘兰的那两枚稍有不同的是,这枚勋章的底托,不是采用金累丝托,而是直接采用包边镶法,以纯金镶玉。
“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但妹子的贡献要比那俩大得多,所以你这枚勋章,黄金给的足。”钢铁直男赵公子的价值观朴素的吓人。
原本还羞羞的江雪迎噗嗤笑了,感觉这个大男孩实在太可爱了。
不错,这枚勋章料钱是贵不少,但另外两枚也有擅场。
它们底托采用的‘金累丝’技术,是要先将黄金拉成比头发还细的丝线,然后用秘法编织成复杂精美的立体图形,也只有苏州南京北京,能找到掌握这门绝技的巧匠。
在工钱上,却是胜过金镶玉不少的。
‘金镶玉’胜在大气贵重,‘金累丝’长于精细繁复,总有对方比不了的长处在。
“傻兄长,你就是弄三个一样的又怎样?何苦如此费心劳力?”江雪迎体谅的看着赵昊,能想象得到他为了既表达区别,又照顾每个人的感受,得花多少心思。
“那不行,你们的贡献不一样。都一样的话,岂不是有失公正?”赵昊摇摇头,义正辞严道:
“我不能搞平均主义,这是对你的功劳的不尊重。”
江雪迎恍然,原来这少年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大家在他心里都重要,但贡献有区别。
便用这种法子,去解决那让人苦恼的两重难题。
~~
反正江雪迎是超喜爱自己这一枚,因为它上面有一朵的大大的琼花呀。
再翻过奖章背面只见八个篆字,写的是‘时风嘉雨,白首同归’。
前一个词出自蔡邕的‘时风嘉雨,浸润下民。茫茫南土,实赖厥勋。’是对江小姐崇高的评价。
后一个词的意思是,‘一直到头发白了,志趣依然相投;形容友谊长久,始终不渝’……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但江雪迎完全有信心,让它变成你们想的那样!
她悄悄瞥一瞥左右,见甲板上再无别人,便鼓足勇气将金牌递还给了赵昊,然后微微挺起胸,闭上了眼颤声道:
“帮我戴上,咱们扯平。”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没想到这么……这哪能吃得消啊。
“兄长快点……”江雪迎的粉面似火烧,声音都要滴出水来了。
“哦哦,哦。”赵公子吐出口浊气,平复下砰砰直跳的小心脏,这才像八十老翁一般,颤歪歪的伸出双手,捣鼓了半天才帮她将那枚白玉勋章别在胸前。
~~
那厢间,赵二爷也结束了视察,打道回府。
惬意的坐在自己的签押房里,他一边喝着香茗,一边询问负责授勋和登记的何文尉与吴承恩。
“该发的勋章都发下去了吧?千万别错发漏发,那样太伤人了。”
“回大老爷。”何文尉闻言尴尬的将一枚白银勋章,搁在赵守正的桌上。
“好像真漏发了一枚……”
“什么叫好像?!”赵二爷虽然愈发倚重自己的副手,但对他吹胡子瞪眼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这不就是漏了吗!”
“东翁息怒,”吴承恩替何文尉说了句公道话。“功劳簿上找不到这个人,实在不知到底哪里弄错了。”
“功劳簿上没有?”赵守正拿起那枚银牌,见背后刻着‘献给英雄无名’六个字。
“还挺独特的呢……”
“这到底是给谁的?”签押房中的三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老爷,可能,大概,是给我的。”阴影中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哦!”赵二爷一拍额头,居然把自己的书童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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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洋船拐入吴淞江后,便陡然加快了航速,由此一路顺流而下,天黑前即可抵达崇明岛。
赵昊立在轩敞的胭脂木甲板上,猎猎江风拍打着他的面庞。他却一动不动,目光直视着前方似乎无穷无尽的江面。
但其实再往前一百五十里,就是吴淞口。而吴淞口,就在长江入海口上!
所以这也是通向海洋的航道,这次终于可以看一看,让他魂牵梦萦的大海了。
此行他当然不只是探望弟子,更重要的是帮助金学曾尽快站稳脚跟,为即将到来历史机遇做好准备!
隆庆三年,也就是明年,泛滥的黄河将阻断运河漕运。
这当然是沿岸百姓的灾难,也给京师百姓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但祸兮福所倚,危机中也孕育了让大明朝重归海洋的希望。
因为朝廷将不得不施行海运漕粮,来纾解北京的粮食危机。
这在赵昊看来,实乃以点破面的绝佳机会。可一举破除朝野间,这一百多年来新养成的海洋恐惧症!
我华夏民族本是不畏惧海洋的!我们航海史比谁都长!成就也无比辉煌!
从夏朝时,华夏先民们便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设有一条定点的往返航线。
东周时,沿海诸侯国已经可以建造巨大的楼船,掀起大规模的海上探险、海上运输、海外贸易及频繁的海战。
春秋时期,我们开辟了第一条对日航线,是左旋环流航线;战国时期随着航海技术的提高,又开辟出一条经由对马岛直航日本北九州的航线。
秦朝徐福东渡就是走的后一条航线。
西汉时,我们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
东汉时,在中外航海贸易商的努力下,实现同罗马帝国的贸易对接,两个负责任的大国终于直航了。
三国时,曹魏开辟了第三条对日航线。‘舟辑为舆马,巨海化夷庚’的东吴,更开辟了第三条西方航线。
孙权还曾派舰队七次远征辽东。又命卫温率上万人的舰队远征东南沿海,这次伟大的航行在历史上首次将台湾、海南岛纳入我国版图。
南北朝时,又探索出了第四条对日的航道,称为南道。很多的中国人沿着这条航线到达日本,在日本定居了下来,也将日本彻底纳入了中华文明圈中。
唐宋时,是我们航海事业最繁荣的阶段。此时我们对日本经济文化强势输出,同南洋的贸易延续之前的良好态势,与阿拉伯帝国一起,将亚非的航海推向了顶峰。
国朝初年,华夏的航海力量达到了最顶峰。郑和下西洋的庞大舰队,无论舰船数量还是吨位,都几十倍于七十多年后的哥伦布船队,到目前为止还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远洋舰队!
然而最近一百几十年来,我们的航海事业却出现了一段空白期。
拥有世界第一海军的大明,忽然丧失了拥抱海洋的兴趣,关上门过起自己的日子了。
对此,许多史学家夸夸其谈,从文化、人种、制度等各种角度,进行了狗屁不通甚至别有用心的解读。
他们完全无视我华夏漫长悠久的航海史,非说我们就是个陆地民族,对海洋有天生的恐惧之类……
其实原因哪有那么复杂?根本原因就一个,奥斯曼帝国崛起,干趴了欧洲十字军,抢占了君士坦丁堡,阻断了东西方航路,然后沉迷西征不可自拔。
当阿拉伯商人不再出海,威尼斯商人无法追寻马可波罗的足迹来到东方,大明跟谁去进行远洋贸易?吕宋岛上晒太阳的土著,还是疯狂内卷的印度人?
于是出海就成了赔本买卖,舰队规模越大赔得越多,最终以‘正义使者’刘大夏怒烧郑和航海图,为大明亏损累累的航海事业,画上了休止符。
至于为何大明不像欧洲人那样执着,寻找其它的航路呢?
因为大明没有压力啊。它地大物博、高度发达,关上门还可以做东亚强国。
欧洲人不和大明做生意,生活水平却直线下降,皇后没有华美的绸缎做裙子,国王没有精致的瓷器喝下午茶。
他们甚至连茶叶都没有了!
这日子他喵的怎么过?于是绕开奥斯曼,重新和东方建立联系的艰苦探索开始了……
在一代代西方航海家舍生忘死开辟新航路的同时,大明却在岁月静好中渐渐淡忘了海洋的味道。
结果错失了人类文明重新洗牌大航海时代。
赵昊给自己的使命,就是唤醒这只打瞌睡的巨龙,伴她重回世界舞台的中心。
大明还要伟大一百年!不,一百年怎么够?还要伟大一千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明走向远洋的.asxs.,就在崇明。
想到这,赵公子默默戴上了他的红圈草帽。
时不我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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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江风杀下。
三个女孩子重新回到甲板。
她们提着食篮,捧着食盒,嘻嘻哈哈的品评着彼此胸前的勋章,和衣裙首饰配不配啊之类。
见赵昊沉迷思考,不可自拔,她们放轻了声音,在侍卫的帮助下布置好了下午茶。
马秘书这才走到赵昊身边,伸出青葱般修长白皙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赵昊这才回过神来。
“公子想什么呢?”马湘兰小声问道。
“我在想,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赵昊按了按自己的草帽,吐下舌头笑道:“才不是呢。”
“我是在寻思,这艘船该起个什么名字?”赵公子不想吓到她们,便换了个说法。
“公子这么严肃,就想这么点事儿?”马秘书狐疑的看他一眼,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对男孩子来说,这是很大的事哎。”赵昊认真脸。
“过来边吃边聊,我们一起帮你想想啦。”巧巧招呼两人赶紧就坐。
“哇,好有格调啊。”赵昊这才发现,甲板上摆起了一张,铺着清爽的松江印花桌布的方桌。
桌上搁着色彩鲜艳的成化斗彩茶具,还有四干四鲜四点心,若干样精致的茶点。
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洗手,赵公子接过毛巾擦擦手,便在冲着船头的位子上坐下来。
三女也坐下来,一边品着花草茶,一边你一言我一样的给赵昊出着主意。
赵公子惬意的靠坐在圈椅上,手捧着斗彩鸡缸杯,感觉自己也不要太执着向前,停下来看看沿途的风景也蛮好的。
忽然听江雪迎对他道:“看,江东边都是我们公司的地。”
ps.第二更,求月票啊!另外,赵公子决定将座船的命名权让给大家,请尽情发挥想象力吧,看看谁能中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