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昊闻言,茫然顺着江雪迎所指,发现不知不觉,那遮洋船已经过了上海县城,汇入了黄浦江中。
黄浦江的东面,那不就是浦东吗?
为什么没看到东方明珠?
哦,对了,我是在大明。因为方才在历史长河中徜徉的太过专注,赵公子险些忘了今夕何夕。
此时的浦东哪有什么电视台?陆家嘴虽然已经有了,却只是一片烂泥塘。
何止陆家嘴?整个浦东都是烂泥塘,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
“你们公司居然买这种破地方?”巧巧听得都震惊了。
“大惊小怪。”马秘书端着茶杯轻笑道:“不这样,怎么显出咱们公子的手段来?”
“哈哈哈。”赵昊闻言大笑,还是马秘书会说话。
“也难怪巧巧姐这么想。”江雪迎也点头笑道:
“当初兄长让我全力收购黄浦江东的土地时,其实我心里是打鼓的。原先的捍海塘,已经全都被海潮摧毁,把东边变成了盐碱地。黄浦江也淤塞泛滥,把西边泡成了烂泥塘。整个浦东完全是废地一块,连上海县都不要,官差从来不过黄浦江的。”
“但有了兄长发明的水泥,治理浦东就不再是奢望。”江雪迎满目钦佩的望着赵昊道:
“如今我们已经收购了浦东八成以上的土地。要不是昆山一月成堤的消息传到上海,现在已经把整个浦东都拿下来了。”
江南公司在昆山节制且低调,并不代表他们在别处也会这样。
上海县隶属松江府,江南公司自然毫无顾忌,挥洒银钞买买买,大有要买下整个浦东的架势!
“感情还是我的错。”听了江雪迎的话,赵昊不禁失笑道:“水泥亮出来的太早了。”
“兄长是为了昆山百姓,此乃大仁大义。”江雪迎带着粉丝滤镜看赵昊,简直是干什么都不会有错。
“那些上海的地主,都听说了水泥的神奇,便纷纷从箱子底,找出一两百年前的地契来坐地起价。还有徐家的人,也跑到浦东划地立界,摆明了要跟我们分一杯羹。”
江雪迎说着冷笑一声,杀气一闪道:“不过兄长放心,我会把他们全都搞掂的!”
马湘兰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没想到江小姐还有如此杀伐果断的一面。
要是被她发现,自己做二五仔,怕是没有奴家的好日子过啊。
小县主,奴家为你冒这么大风险,可一定要争气啊。
~~
江雪迎是江南公司总裁,当然有权在赵昊的决策方向下自由发挥。
不过赵公子还是要提醒她一下。
“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撞到枪口上去。”
“兄长是说林中丞?”江雪迎神情一动。
“算是吧。”赵昊叹口气道:“松江可能要乱一阵,咱们尽量置身事外为妙。”
“明白了。”江雪迎微微颔首,她自然对赵昊言听计从。
说话间,桅杆上忽然传来禧娃的大喊声:“叔!看到我们的船了!”
“哦?”赵昊站起身,手搭凉棚望去,只见前头吴淞口畔,泊着两艘五桅的大沙船。
每艘船上都悬挂着三面三角形的旗帜。
主桅上悬挂着操江御史衙门颁发的黄底红日旗和蓝底黄月旗。
副桅上则悬挂着在操江御史衙门备案的伍记的旗号。
航行在长江和近海上的大明船只,必须悬挂这两种旗帜,否则一律以通倭论处。
虽然吴叔叔就是操江都御史,但赵昊也没找他变更备案,依然沿用伍记的旗号。
一来是他懒,不想老欠人情。二来也为了照顾伍记老员工们的感情。三来,是因为伍记的旗号在海上,可是很好用的。
不管海商还是海匪,看到有汪直血脉的伍记旗,总要念一念香火情,手下留情的。
从不浪费任何资源的赵公子,岂能为了区区虚名,放弃这种护身符?
~~
那两艘大沙船上,是赵昊许诺派给金学曾的打手。皆乃从江南公司保安大队挑出来的安保人员。
为免太过招摇,他们坐船从西山岛出发后,没有在昆山停留,直接在吴淞口等待和赵公子汇合。
船队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赵昊这边的水手,赶紧升起一面信号旗,命令两艘船跟上来,以品字形编队前进。
这时夕阳落下,江面上万点金光跃动,千帆远影,美得让人窒息。
四人便都不说话,静静的欣赏着江上落日,直到地平线的紫光暗淡下来。
这个季节,江面降温很快。女孩子们纷纷站起身,紧了紧披帛,准备进舱躲风去了。
赵昊却登上了船楼后部的舵舱。
这里是船内视野最好的地方,他想看看夜里还有多少船在长江口航行。
但让他失望的是,白日里还算繁忙的江面,居然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显然,那些南来北往的货船,全都靠岸过夜了。
这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大明航海技术的退化,让船老大们失去了夜航的本领。
没有夜航的能力,直接就被关在远洋航行的大门外……
赵昊这艘船之所以敢继续航行,是因为船上掌舵的是米老叔。
米老叔虽然对过往绝口不提,但江雪迎告诉他,他是她爷爷带出来的船长,去过日本和吕宋。
只见老人家手搭在碗口粗的舵柄上,神情严肃的看着逐渐漆黑的江面。
他身后,是两个身强力壮的舵手,当船长要操舵柄转向时,他们负责帮着一起使劲。
这种舵柄是横向套在舵头上的,与长长的舵杆垂直。没有任何花头,操纵起来自然十分费力。
在恶劣天气下,有时需四名水手才能顶住舵的压力。
米老叔正在向新东家介绍,自己是如何在夜里辨明航向的。又说望远镜在他们航海人手里,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正说得唾沫飞扬,他忽然一抬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赵昊和两个舵手一阵无语,全都是你老人家一个人在说好吗?
不过在船上,船长是绝对的权威,连赵昊也只能受着。
米老叔举起脖子上的望远镜,向前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有船在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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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洋船上。
米老叔将望远镜递给东家,赵昊这才看清那是一艘起火的船。
火光映照下,能隐约看到一旁还有艘三桅帆船,上头影影绰绰,不断飞出橘色的小点。
“那是在射火箭?”赵公子问道。
“是。”米老叔点点头,沉声请示道:“公子,我们是否停下来,等交战结束后再上前?”
“你怎么看?”赵昊反问。
“嘿嘿。”米老叔摸着花白的胡子,本色尽显道:“两艘船都不大,着火的是艘双桅沙船,上头最多十来个人。那艘三桅的是福船,最多三四十号人。”
“老叔的意思是?”赵昊按了按自己的草帽。“咱们凑凑热闹?”
“嗯。”米老叔点点头道:“我们人多船大,吓都能吓死他们。让儿郎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那就上吧!”下了海的赵公子,一改在岸上安全第一的稳健作风,也变得好勇斗狠起来。
所以说角色扮演,有时会入戏太深。不知赵公子将来会不会,也变成四肢可伸缩的橡胶人,修炼出霸王色霸气来。
米船长得令之后,马上命舵手用船灯发信号。
两艘五桅大沙船上的水手,看到旗舰挂起红色的灯笼,赶紧敲响了警锣。
船舱中的江南公司保安们,听到警报声马上拿起武器,在各自小队长的带领下,冲到甲板上各就各位。
严格的训练不是目的,严整的军纪也不是为了好看的。都是为了遇到紧急事态的时候,士兵……哦不,保安们能保持镇定,不会乱了套。
一根根火把点起,将甲板上照得亮如白昼。
一口口木箱抬出来,打开后全是一支支簇新的鸟嘴铳。都是由唐记南货铺从广东走私而来的。
倒不是赵昊这位南京军器局监督,没本事从官方渠道搞来枪支。而是广东匠人私造的火枪,质量远胜军器局打造的枪支。遑论地方卫所自造那些炸膛货了。
当然,就是楞贵,一支粤造价格顶两支官造。
不过赵公子是在乎钱的人吗?当即就订了五百支,作为给弟子的见面礼。
这会儿拿出来,就当先试试枪了。
~~
昆山枪手营也好,保安大队也罢,训练的时间都太短,还要肩负繁重的巡逻任务。
哪怕是戚家军的老兵来训练,两三个月时间也只能帮他们改掉散漫的习气,让他们令行禁止。
至于军事素养,还不够给真正的戚家军提鞋的。
新兵们一阵鸡飞狗跳,好容易完成了装填,却捞不着射一发的机会。
他们的任务只是帮前排的戚家军老兵们装子弹而已。
比起慌成狗的新兵们,老兵们就镇定太多了。
他们歪着脖子瞄了瞄远处的两条船,就气定神闲把枪架在栏杆上,等待下一步命令。
“队长,怎么不开枪?”
“开个屁啊,这么远打水花啊?”还有闲情教训手下的新兵蛋子们。
“慌个屁啊,又不用你们开枪,就当是训练就行了。谁他娘的再慌,老子把他扔长江里去。”
在老兵们的训斥下,新兵们渐渐镇定下来。
两艘五桅船也渐渐接近了冲突现场。
赵昊的座船虽然落在后头,但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到,那条双桅船已经烧成了火盆子。
船上的人都跳到了江水里。
但那艘尖头三桅船上的人,却依然不放过他们。在残忍的张弓搭箭射杀落水者。
他正寻思是该先喊话还是先立威时,忽然听到前头大船上,响起一阵炒豆子声。
紧接着白色的浓烟升腾而起,在蓝色的夜色中分外明显。
保安队居然先开枪了。
赵昊一脸懵逼的看着米老叔,米老叔一脸无奈的看着赵公子。
“海上号令不便,都是每条船自己决定,小老儿也管不了。”
“好吧。”赵昊苦笑一声,回头去看战况。
便见那艘三桅福船调整风帆,在快速的朝北转弯。
“他们要跑。”米老叔低喝一声,看穿了对方的动向。不禁扼腕道:“我们的船太笨,怕是拦不住。”
方头方脑的沙船本来就笨,赵昊他们的五桅大沙船也不是战舰,哪有船小好调头的三桅福船机动灵活?
“那就别追了,救人吧。”赵昊有些遗憾的叹口气,自己还没看个光景呢,怎么就结束了。
米老叔便让舵手出去打灯,两艘大沙船果然停下了追击,放下小艇去救人。
~~
小半个时辰后,一艘小艇开过来,向赵昊禀报情况。
“倭寇?”赵公子吃了一惊,这可是长江口,还没出海呢。
“是倭寇。”来禀报的是原先西山岛保安大队副大队长,如今特遣保安队的队长马应龙。
“弟兄们看到,福船上的人都是髡头,所以才开枪的。”马应龙是戚家军的千总出身,见居然还有倭寇作乱,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
“我们还抓到个中弹落水的假倭。”
“那另一帮人呢?”赵昊又问道:“也是倭寇吗?”
“他们说自己是沙船帮的。”马应龙神情有些怪异道。
“沙船帮的啊……”赵昊轻轻抚摸着草帽,崇明岛的沙船帮,就是跑长江航运为主的,碰上倒也合情合理。
他问了问米老叔,距离崇明西沙岛还有八十里远,而且是逆流,得下半夜才能到岸。
赵公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崇明岛之大,还是缺乏想象。本以为出了吴淞口顺流走个几十里,就能到崇明呢,没想到还远着呢。
闲着也是闲着,他便让马应龙把领头的带来问话。
趁着人还没来,赵昊下去舱室中,告诉三个妹子没事了,可以安心睡一觉,等到了西沙喊她们。
等他被姑娘们逼着吃了糖水,出来前舱时,便见马应龙带着三个人上了船。
为首的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青色衣裙,戴着白色的抹额,这是未亡人的打扮。
另外一男一女应该是她的随从,神情警惕的立在小寡妇身后。
“这是我家公子。”马如龙忙沉声介绍道。
“未亡人沈陈氏,叩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寡妇便向赵昊盈盈一拜。
赵昊见她清丽秀雅、身形婀娜。此时衣裳和头发都还不太干,略显散乱的秀发贴着额头,嘴唇也冻得少有血色,却依然难掩眉宇间的坚毅之色。
‘女要俏、一身孝。’
赵公子心头兀然蹦出不合时宜的六个字,忙暗念抱歉,赶紧让护卫给三人准备棉巾,熬上姜汤,然后问起他们是什么身份,为何会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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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中,沈陈氏就着炭盆喝了姜汤,俏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
“妾身姓陈,是崇明沙船帮前任帮主的遗孀。此番是前去昆山替小叔子请大夫,没想到人家不出诊,只能取了个号,等过几日再带孩子过去。”
不用说,这种骚操作只有江南医院能干出来。
赵公子摸摸鼻子,心说抱歉,医生太少、病人太多。看病难的问题,实在是没法解决。
面上却一脸严肃的吩咐禧娃道:“等到了西沙后,你就回昆山,接李副院长带人来,给沈家的小少爷看病。”
禧娃闻言狐疑的看着赵昊,心说这不是我叔的做派啊,他到底是看上人家啥了?
不过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禧娃了,哪敢让敬爱的叔叔当场下不来台?
“是。”想到在西山岛上倒夜香的二徐,禧娃忙干脆应一声。
那沈陈氏却听得一愣,心说这谁啊,敢这么支使李神医?
不知道李神医脾气可大着呢,而且不阿权贵吗?
听说松江知府的小妾病了,都没能把他搬去华亭,还得老老实实让人抽号排队,等到了日子再让小妾去江南医院看病。
“公子古道热肠,民妇感激不尽。”她忙起身再次道谢,然后劝道:“不过医院有医院的规矩,还是不要为难李神医了吧。”
“哈哈哈,不打紧。”赵昊大笑道:“这事儿我来安排就行。”
“那就先谢过公子了。”见他说的肯定,沈陈氏难免心生期冀。
“好说好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公子打个哈哈,话锋一转问道:“你们遇袭是怎么回事儿啊?”
“从昆山回来的路上,忽然就遇到那艘福船。”沈陈氏一脸迷茫的回答赵昊道:
“妾身也不知道为何会遇到袭击。那船逼近了就朝我们放火箭,把船点着了,还不放过落水的人……”
说着她眼圈一红,强忍热泪道:“全船十五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这还幸亏公子的人及时相救,不然一个都活不了。”
“太凶残了。”赵公子义愤填膺的问马应龙道:“抓到的假倭招了吗?”
“招是招了,可那小喽啰也不知道,为何要袭击他们。”马应龙苦笑道:“他说今年海上做不成生意,出来抢劫的。他只知道老大叫梅川一夫,贼巢在东北边一个沙洲上,也说不清楚是哪个。”
“不对,他们可不是抢劫的样子,很明显是冲着杀人来的。”
赵昊摇摇头,又问沈陈氏道:“你们沙船帮有什么仇人?”
“沙船帮是吃跑船饭的,行走江湖素来带三分笑、让三分理,看我们不顺眼的自然有。可实在想不起来,有谁恨到要杀我们。”
沈陈氏迷茫的摇摇头,自嘲的笑笑道:“再说老爷们儿之间的梁子,找我个寡妇算账,像什么样子?”
“那就奇怪了。”赵昊站起身伸个懒腰,状若随意道:
“一百多里宽的长江口,到处都是沙洲,他们怎么知道你们走的哪条道?坐的那条船?又是什么时辰到?”
赵公子三个问题抛出来,三人当时就变了脸色。
沈陈氏还好些,身后那对男女先爆了。
“肯定是郭东林的人!”那女子二十多岁,长得浓眉大眼,大脚大骨架,一张嘴声如洪钟。
“除了他没别人!”男的与女子很有夫妻相,也是好大的身板好大的脚,好亮的嗓子好浓的眉。
沈陈氏却淡淡的瞥了他俩一眼,两口子赶紧低头不语。
“没有证据,不准污蔑帮主。”她正色训斥两人一句。
‘也就是说,有证据就可以了……’赵公子闻言心说。
“让公子见笑了,真相查清前,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沈陈氏又向赵昊歉意道。
‘查清真相后,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赵昊又替她默默补上下文。
就算沈陈氏不这样想,他也会帮她这样做的。
助人为快乐之本嘛。
~~
子夜时分,船至西沙。
看到码头上的点点灯火,赵昊才敲门把女孩子们叫起来。
江小姐三人拾掇利索,出来舱室时,赵昊已经去甲板上了。
那对男女护法也到门外守着去了,只留沈陈氏坐在舱室中。
看到那俏丽的小寡妇,三人全都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个子最小的巧巧,躲在江雪迎和马湘兰身后嘀咕道。
“我怎么知道?”马湘兰默默戴上了她的金丝眼镜,好看清楚那小寡妇的模样。
‘好俊啊,还好公子还小,应该欣赏不来这款……’
看到仿佛从仕女画上走下来的三个女孩子,沈陈氏也吃了一惊。
她常年住在岛上,却是极少见到这种无论穿着打扮、还是容貌气度都不同凡俗的大家小姐。
而且一下来出来三个。
尤其那为首的少女,虽然年纪不大,却有双摄人心魄的眸子,那种久居高位的气场,怕是她老公公在世时也比不了。
沈陈氏忙起身向江雪迎行礼。
江小姐微笑着福一福,还礼之后与她攀谈起来。
寥寥数语就弄清楚了这人来龙去脉。
三个小姑娘这才松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
这时船到码头。
三更半夜的,居然还有人在栈桥上候着。
借着周遭的灯光,赵昊依稀能认出那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小个子,正是自己的七弟子金学曾。
不用说,旁边的大个子,自然就是五弟子于慎思了。
望穿秋水的两位弟子,看到师父那并不伟岸的身影出现在船头,全都留下来激动的泪水。
“师父!”
“师父……”
两人拖着长音,连蹦带跳竞相冲到船边。船板都没搁下来,就想往船上爬。
惹得周遭那些轿夫和护卫纷纷侧目,心说大老爷和于先生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王如龙原本打算跟两人一起上前的,见状站住了脚。他可是杀人如麻的血手龙王,岂能跟这俩货一起丢人现眼?
“别急别急。”赵昊看着俩徒弟猴急的样子,唯恐他们掉江里去。
赶紧让人放下船板,快步走了下去。
“师父!我想死你了!”
“师父!你可算来了!”
两人噗通跪在它面前,一人抱着他一个一大腿,哭得像是一百大几十斤的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师父这不来了吗?”赵昊无奈的拍着两人的脑袋,低声喝道:“赶紧放开,鼻涕都擦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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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老父母抱着那少年的大腿哭,船上和码头上的崇明人都看傻了。
那孩子才多大啊,十四还是十五?老父母还要不要脸啊?
好吧,平时他就不要脸。可你代表着我们整个崇明啊……
好吧,崇明也不剩多少人了。
想想还真是挺凄惨的呢。
沈陈氏的美目中却闪过一抹异彩。
之前赵昊虽然救了自己一行人,但沈陈氏只以为他是某位军中大佬的公子。
但看到大老爷如此这般表现,沈陈氏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赵昊。
她对金学曾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此人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足智多谋、精明过人。
能让金知县如此不要脸的顶礼膜拜,这位年轻的公子必然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很多倍。
‘也许,一切还有转机?’她心头兀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旋即却黯然摇头。
这里已经是神厌鬼弃之地,又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呢?对方又找到了那样强大的靠山,谁愿意为了他们这些化外之民,去得罪可怕的徐家呢?
~~
赵昊好容易连哄带骂,把两个活宝徒弟从地上弄起来,然后朝王如龙歉意的笑道:“给王大哥添麻烦了。”
“呵呵,平时他俩还是挺正常的。”王如龙咧嘴笑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这时,沈陈氏也从船上下来,向大老爷盈盈下拜。
“哟,沈夫人,你怎么在我师父船上?”金学曾瞪大两眼,不可思议。
沈陈氏闻言未免暗暗嘀咕,这师父也太年轻了点吧。
但老父母和恩公之间的关系,岂是她可以置喙?遂大方的笑笑,又向赵昊福一福道:“多亏了公子相救,民妇才侥幸逃过一劫。”
“大阳啊,你这治安搞的不行啊。有倭寇盘踞在你县里的沙洲上,洗劫过往商旅,这还像话吗?”
赵公子训斥了徒弟一番。
“是是是,师父教训的是。”金学曾被丢在这破岛上几个月,听到师父骂自己,都如闻仙音。
“我们一定整改,一定整改。”
“是得好好改改了。”赵昊也没提俘虏的事,扫一眼周遭破破烂烂的码头道:“整天都在忙些啥?连点门面功夫都做不好。”
“唉,师父,说来话长啊,咱们先回去慢慢聊。”金学曾让轿夫抬来自己的官轿,亲自掀开轿帘请师父上轿。
他还给师娘,哦不,江小姐三人准备了一辆破马车。但那车实在太破了,马秘书看了看,还是让人从船上抬了两顶软轿下来……这是她给公子和江小姐预备的。
现在正好一顶江小姐坐,一顶她和巧巧同坐。
金学曾便高声吆喝一句:“孩儿们,起轿了!”
轿夫们赶紧抬起三顶轿子,跟着前头的灯笼、仪仗,吆吆喝喝离开了码头。
~~
轿子里,赵公子听到外头又是敲锣,又是吆喝净街,便掀开轿帘,没好气道:“大半夜的闹腾什么?”
“嘿嘿,师父放心。”跟在轿旁,充当亲随的金学曾,得意的一笑道:“不是徒弟自夸,咱这崇明岛上就是不怕吵。”
轿子另一边的于慎思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师父,老百姓能有个热闹看,就跟过年一样,哪还管你啥时间?”
果然,只见大街上稀稀拉拉有了人影。那是被吵醒的老百姓,纷纷开门出来看望……大概七八户有一户的样子。
赵昊只听他们兴奋的吆喝道:“哟,大老爷,这是要唱戏吗?大半夜敲敲打打的。”
“想得美!你出钱请戏班子?”金学曾没好气的怼回去。
“老父母你爹来了?”
“对,你们得叫爷爷。”金学曾龇牙咧嘴一副猴样,倒是跟百姓混的挺熟。
镇子很小,说话间就到了镇中心的一座小庙门口。
轿子落下,金学曾和于慎思压下轿杆,挑开轿帘。
“师父,我们到了。”
赵昊下轿一看,只见庙门上上挂了块破木匾,上书‘海神庙’三个大字。
“行啊大阳,这都开始受香火了。”赵昊拍了拍金学曾的肩膀,打趣一句。
“是啊师父,你再不来弟子就要肉身成圣了。”幸亏金学曾是乐天派,换了别人来当知县,非抑郁了不行。
赵昊进去庙里,先到正殿给海神钱镠上了香。
起身时却无意中发现,东边墙上还贴着一副自己的半身画像。下头摆着香炉,看那烟熏火燎的样子,还真没少拜。
“你们这是弄啥?”赵昊又好气又好笑。
“大师兄教育我们,师父不仅要放在心里,还要摆在眼前,挂在嘴上。早请示,晚汇报。不忘师恩,方得始终。”金学曾正色答道。
“师父,我们这是望梅止渴啊。”于慎思红着眼圈道:“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日子,无时不刻不想念着你老人家啊。”
“行了,行了,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们?遇到难处就直说,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赵昊笑骂几句,让俩人先安排住处,什么事等睡一觉起来再说。
这海神庙是元朝所建,当时崇明一州三县,繁华无比。这庙自然修的宽敞坚固,否则上任知县也不会在县衙垮塌之后,直接住进这庙里。
庙有前后三进,正殿之后还有后殿,后殿之后则是僧人们居住的香房。
庙里的和尚早不知去了哪里,金学曾和于慎思两人把后殿当成签押房,把香房当成住处。
至于排衙升堂之类的正式活动,都移到一墙之隔的西沙巡检司衙署里进行。
两人早将后院香房打扫干净,还简单的粉刷了一下。又从沙船帮借了些像样的家具摆设,尽量让师父和师娘们……口误,是‘姑娘们’,住的舒适一些。
至于他俩,就在签押房里凑合几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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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和小芸儿,指挥着护卫将带来的铺盖床品,替换衣物,以及一应洗漱用具,统统搬进房中。
又抓紧时间伺候着赵昊和江小姐洗漱睡下,当然是分头睡了。
等她们将东西归置利索了,鸡都叫了三遍了。
雄鸡一唱天下白,到底是睡还是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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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
待大老爷将赵公子接走,沈陈氏手下的两口子也将沙船帮在西沙的刘舵主招来了。
刘舵主这才知道沈夫人遇袭了。出去十五人,回来时却只有七个人了。
剩下八人,只有一半带回了遗体,另外四人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沈夫人制止住大半夜跳脚大叫的刘舵主,让他赶紧安排船只,送自己一行返回沙船帮在三沙的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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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夫人一行回到三沙时,已是天光大亮。
三沙是姚刘沙和东沙坍塌后,崇明最大的一块陆地了,东西南北各二十里,有好几个镇那么大。
当看到船上的惨状后,沙船帮码头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帮众们呼啦围上来,望着从船上抬下来的同帮遗体,一个个目眦欲裂。
“这是谁干的?敢杀我们沙船帮的人!”
“谁敢动夫人,就是与我们整个沙船帮为敌!”
“杀他全家!报仇雪恨!”
码头上响彻暴躁的吆喝声。
“噤声让路!”忽听一声吆喝,有人拖着长腔高唱道:“帮主驾到……”
帮众们这才安静下来,赶紧纷纷让开去路。
只见在一队挎刀武士的引导下,八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抬着一顶腰舆来到码头上。
腰舆上坐着一个身穿锦袍,头戴唐巾的三旬男子。他生的卖相还算不错,只是那过于白皙的皮肤,都快赶上沈夫人了。跟码头上清一水古铜色面皮的汉子,显得有些不搭调。
沈陈氏面色沉静的看着向自己行来的腰舆,低声吩咐身后面露愤愤之色的两口子。
“记住我说的话,不要露馅。”
两口子赶紧低下头,放松紧绷的面皮。
好在那白面帮主根本没注意他们俩,他的两只眼睛都放在了,如白菊花般清丽坚强的沈陈氏身上。
“哎呀,弟妹,这是怎么搞的呀?”
帮主命人赶紧落下轿,上前慰问沈夫人道:“你没有受伤吧?受惊了没有?”
“让帮主担心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窜的倭寇。弟兄们殊死抵抗,但实力悬殊太大,死伤了大半。”
沈夫人神情凄婉的说一句,又恢复了淡漠道:“托钱王爷的福,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帮主一脸庆幸的笑道:“不然我没法跟泉下的大弟交代呀。”
“帮主不必如此,沙船帮的人生于水,死于水,一切都是命数。”沈夫人认命似的叹口气,又向他福一福道:“出来这些天了,很挂念小滕弟弟,我先去看他了。”
“小滕还好,我每天都去看他。”帮主笑笑道:“弟妹坐我的轿子回去吧。”
“没两步,走回去就行了。”沈夫人敬谢不敏,朝帮主福一福道:“请帮主代为料理兄弟们的后事。”
“责无旁贷。”帮主忙正色道。
“多谢。”沈夫人客气而疏远的带着自己人,离开了码头。
帮主面含微笑的看着她渐行渐远,目光才渐渐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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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沙海神庙。
赵昊一直睡到中午头,才被饿醒。
弟子们准备了丰盛的午宴为师父接风。
满桌子的鱼虾螃蟹,鸡鸭鱼肉,虽然卖相不敢恭维,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两人又让女佣给后院的姑娘们送了一桌席面,便给师父斟上现榨的果汁,陪他喝起来。
等赵昊填饱了肚子,金学曾便忍不住抓耳挠腮的问道:“师父,徒儿在岛上就听说,师祖在昆山县一月成堤,果有此事乎?”
“当然有了。”赵昊一边耐心的对付着一只梭子蟹。这季节梭子蟹也是正肥的时候,比起香喷喷的河蟹来,他倒是更喜欢鲜美中带着淡淡海水味道的梭子蟹。
“非但一月修好了吴淞江北堤,第二个月还修好了阳澄湖、界浦河、杨林塘的长堤呢。”
“真的啊……”金学曾和于慎思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猴急之色。
两人忙一人献上一根剥好的蟹钳肉,谄媚问道:“师父,是不是江南公司下一步,就该开发我们崇明了?”
赵昊咽下满嘴洁白的蟹钳肉,舒服的眯起眼道:“那可不好说,公司的事情,要股东们研究决定的,我一个人可说了不算。”
“师父……”金学曾巴狗儿似的摇尾乞怜道:“你老人家就忍心看弟子,一直住在庙里头?大明朝一千四百多个知县,有我这么惨的吗?”
“是啊师父,不建好大堤,我们根本不敢开口提建衙门的茬。”于慎思也点头附和道:“这万一要是再塌了,我们可吃罪不起。”
“哈哈哈,放心吧,三沙不会塌的。”却听老师淡定的说一句。
金学曾和于慎思登时心跳加速,齐齐暗叫道:
‘来了,它来了!久违的大预言术来了!有师父的无边法力加持,崇明岛终于看到希望了!’
“太好了师父!”金学曾一蹦三尺高,眼泪直流道:“没有县衙的知县,就好比流莺……哦不不不不,没有根据地的流寇一样,根本没法发展壮大啊。”
“可为什么偏偏是三沙啊……”于慎思却发愁道:“那里是沙船帮的地盘,肯定不答应我们去他们那里建县衙的。”
“哦,沙船帮这么横?”赵昊笑问道。
“唉,可不是嘛。师父请看,这是一百年前的崇明岛。”金学曾忙将桌子清出一块地方,搁下一张成化年间的崇明地图。
只见地图上,长江入海口南边太仓上海一线还好。北岸南通一面,与后世就是两个模样。,整个启东完全不存在,入海口南北相距超过一百二十里。
在这一百二十里的辽阔水域上,散布着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沙洲。其中最大的有三个——三沙、姚刘沙和东沙。当时崇明县九成人口都住在这三个地方。
金学曾对着地图告诉赵昊,原先崇明的三大势力——崇明县衙设在东沙,天赐盐场和驻军在姚刘沙,沙船帮在三沙。三方井水不犯河水,长期三足鼎立。
但随着姚刘沙和东沙的崩坏,天赐盐场撤场、驻军移驻金山卫,县衙也没入水底,县太爷只能搬到西沙去偏安一隅。
唯有三沙完好无损。
而且沙船帮做的是航运生意,丝毫不受沙洲坍缩的影响,来投奔他们的崇明百姓越来越多。
沙船帮俨然就成了整个崇明最大的一方势力。
眼下他们有五百多条沙船,三千多名水手。整个三沙四五万的百姓,要么是沙船帮的家属,要么靠沙船帮过活,把谁当老大也就可想而知。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沙船帮怎么会同意县里,在他们的地盘上插一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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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庙东偏殿,师徒三人享用的山珍海味,馋哭了隔壁的钱王爷。
“师父,尝尝这个黄瓜鱼。”金学曾献宝似的,将一盘清蒸大黄鱼奉到赵昊面前。
“在咱们崇明,没有黄鱼就不成席。”
“是啊师父,这大黄鱼不仅味道鲜美,还能健脾升胃、益气填精。”于慎思也在一旁附和笑道:“师父正长身体呢,可要多吃些。”
赵公子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肉送入口中,果然肉质鲜嫩、味道甘美。
不禁赞许的点点头,慢条斯理问道:“这沙船帮,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回师父,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崇明岛在长江口,老早年就有人靠跑船为业。”金学曾这几个月,显然也不是白混的,便娓娓道来。
“不过真正兴盛起来,还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那会儿。舰队回航后,因为载货太多吃水太深,进不了太仓刘家港,只好先停靠在这崇明岛。”金学曾又道:“然后雇请当地的船行,把货物转运到南京。”
于慎思撤下赵昊面前的鱼骨头,又给他奉上一盘蒜蓉大龙虾,小声笑道:“这龙虾滋阴健胃、补肾壮阳,味道好极了……”
赵公子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便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听金学曾继续介绍道:
“这下崇明岛的沙船行一下就成了气候。最多的时候,整个崇明有上万条沙船,八九万水手呢。”
赵昊啧啧有声,也不知是龙虾太好吃了,还是感叹崇明岛昔日盛景。
“不过后来下西洋一停,航运生意一落千丈。船行纷纷倒闭,水手们没了生计。这时候沈家的老祖沈一橹成立沙船帮,把所有的船行联合起来,统一定价,统一经营。”
“自己人没了恶性竞争,也提高了跟货主要价的能力,水手们这才重新有了口饭吃,都把沈家当成了救星,沙船帮也就越做越大,直到一统崇明航运。帮主之位也在沈家传了七代人。”
赵昊淡淡问道:“这么说,这沙船帮一直姓沈了?”
“原来一直都是,不过到去年,事情起了变化。”于慎思沉声道:“沙船帮新帮主沈朔,忽然年纪轻轻病死,也没有留下个子嗣。唯一的弟弟才八岁,怎么能担得起这么大的家业?”
“是啊。”金学曾不禁笑道:“别看就是个跑江湖的帮派,跟古时候皇位传承一个道理。”
于慎思白一眼金学曾,嫌他打断自己的话。这才接着道:“于是沙船帮的两位长老、十三位堂主,便推举一叫郭东林的暂掌帮主之位。”
赵昊对付完了龙虾肉,感觉吃到位了,便接过于慎思奉上的热毛巾,擦净手淡淡问道:“这姓郭的是何来路?”
“那郭东林原先是个松江老童生,十几年都没中秀才,受不了打击跳了江。恰巧被沙船帮的老帮主,也就是那沈夫人的公公给救了。”
“他便认老帮主为义父。在沙船帮里混口饭吃,因为他念过几年书,又有些头脑,颇得老帮主倚重,后来让他当了军师。”
“老帮主临终前,还抬举他做了沙船帮的副帮主,让他辅助沈朔,一起把沙船帮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于慎思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他纤细敏感的内心,总是容易替别人悲伤流泪。
“谁知没过两年,沈朔也死了。他弟弟沈滕又太小,沙船帮的老人们担心让别人上也不合适,还是他这个无根无基的外来户,给沈家看着帮主之位更放心。”
“据说接位大典上,他还被逼着发下毒誓,说等沈滕长大成人、能当重任后,就把帮主之位还给沈家,绝不恋栈。”于慎思又哂笑一声道:
“不过看他这一年来,作威作福搅风搅雨的样子,怕又是个刘备借荆州啊。”
“那不废话吗?”金学曾也冷笑道:“不然夺门之变是怎么来的,翻遍二十一史,能有几个周公?”
“说沙船帮呢,扯那么远干嘛?”赵昊瞪一眼两个越扯越没边的弟子。
不过他总算对沙船帮的现状,有个大概的认知了。
他又悠悠问道:“那位沈夫人呢?看上去不太简单啊。”
“那可是咱崇明县的一枝花呀!”提起沈陈氏,金学曾登时就来了精神。“全县的大姑娘小媳妇,没一个能赶得上她的。”
“讨厌,师父还小呢,说这个干啥!”于慎思拍一下师弟,然后一本正经的禀报道:
“弟子已经收集了她全部的资料,请师父过目。”
说着从袖中拿出本小册子,双手奉上。
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沙船帮点将录》,翻开一看,将那帮主郭东林以下十几个头头脑脑的情报,搜集的明明白白。
他刚要夸五弟子两句‘个儿大心细’之类,翻到沈夫人那页时,竟无语凝噎了。
只见于慎思这厮竟然将沈夫人的闺名、娘家、身高、体重、喜好、性格、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食物、在意的人……五花八门的信息,搜集了个清清楚楚。
还在下一页上,骚情的画了幅沈夫人的全身彩图。只见其白衣素裙,秀眉微蹙,惹人怜惜中又透着丝丝坚毅。还真是很传神,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右上一行小字上写着‘陈怀秀小像’,右下方还用了小号的压角章。
赵公子仔细一看,见那章上写着‘鉴花’二字。
“你这是病,得治。”赵公子看一眼五弟子,心疼的叹了口气。这得多空虚,多无聊,多见不着美女啊……
于慎思羞愧的低下了头,幸好没告诉师父,他还给崇明的大姑娘小媳妇,编了个群芳谱呢。
~~
不管怎样,托弟子‘狗仔精神’的福,赵昊终于确定那沈陈氏陈怀秀,正如自己所料,在沙船帮中威望很高。
她非但是沈家的儿媳,上任帮主的遗孀,还是沈家唯一后人沈滕的监护人。
而且她为人仁慈慷慨,公正持重,在帮众们尤其是年轻帮众的心中,是妈祖转世一样的人物。
赵公子不禁给自己点了个赞,这波操作肯定亏不了……
ps.跟大家说实话,我两只眼一直没恢复,这两天还有严重的迹象。所以一直在咬牙坚持,忍痛流泪给大家写的。下午去眼科医院看了大夫,细菌性结膜炎,还挺严重的。这几天必须要歇歇眼了,不然发展成慢性结膜炎就坏了。我咬牙保证三更哈,多了不敢了,眼睛又红又痛,实在受不了了。
赵昊接过金学曾奉上的香茗,抿一口问道:“崇明撤县的事儿,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新消息。”金学曾忙答道:“听说知府大人忽然改变态度,坚决反对撤县。”
“哈哈哈。”赵昊不禁大笑道:“咱们这位府尊大人,可是很记仇的。”
前番徐家的奴仆对蔡知府不敬,被蔡国熙痛打一顿,撵出府去,折了徐家的面子。
徐家虽然没有立即报复,但一直怀恨在心。
结果上上个月,蔡知府到松江拜见盐运副使,返回时却被徐家奴仆操十几条大船,将他的座船团团围住,鼓噪詈骂、肆意挑衅,让蔡国熙进退维谷、颜面丧尽。
最后还是松江知府衷贞吉赶到,替他解了围,又将他护送出府境,蔡知府这才灰溜溜逃回了苏州。
虽然徐璠派人来道过歉,但蔡知府却认定了,就是他指使人报复自己。于是展开了反报复,旗帜鲜明的反对起徐家‘崇明撤县’的操作来。
~~
当两个弟子得知,蔡知府和徐家的梁子,还是当初赵昊策反刘正齐,巧施离间计所致。
不禁钦佩万状的,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道:
“师父真是深谋远虑、四两拨千斤啊。”
“小小一招离间计,非但破坏了知府和徐家的关系,还给徐家的图谋平添阻力。”
“主要还是他们步子太大,难免扯到蛋。”赵昊哂笑一声道:
“崇明可是长江门户,朝廷岂能轻易放弃?徐阁老在位时还好说,他小阁老把崇明的情况夸大其词,办了也就办了。可谁让徐阁老下台太突然,事儿办到一半,不上不下,让人不爽利?”
“哈哈哈。”两个弟子赶紧又奉上马屁道:“还不是因为师父和师祖大发神威,才让徐阁老提前退休?”
“这话说的,好像为师专门针对徐阁老似的。”赵公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那都是被动的……”
说完他又问道:“那沙船帮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不乐观。”金学曾叹气道:“虽然他们世代住在崇明,肯定故土难离,但这些年沙洲坍塌的越来越厉害。姚刘沙、东沙都不存在了,崇明人口还剩不到一半。”
“剩下的人自然难免担心,万一三沙也塌了怎么办?”于慎思也苦着脸道:“再加上徐家从旁煽风点火,搬走的声音还是很大的。”
“那位郭帮主什么态度?”赵昊又问道。
“郭东林没直接表过态,但他弟弟郭齐林整天到处危言耸听,说三沙今天陷下去一丈,明天塌了八尺,过不了多久就会沉没,到时候整个沙船帮就全没生路了。”金学曾怒哼一声道:
“我看他就是郭东林的传声筒,不然他怎么会纵容弟弟整天造谣生事?”
赵昊方才翻看‘点将录’时,就发现郭东林当上副帮主之后,就把家里的兄弟亲戚都弄到岛上来,安插进沙船帮。
等他当上帮主后,更是直接把兄弟提拔成左膀右臂,公然任人唯亲。
“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赵昊对弟子们搜集情报的本事刮目相看,这省了他老多事儿了。
“嘿嘿师父,我俩在岛上整天没事儿干,也不能光吃闲饭。”金学曾不禁得意道:“我俩谨记师父的教诲,‘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俯下身子好生倾听百姓的声音,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呃,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赵公子嘴角抽动两下,把群众路线走成这鬼样子,这小两口也真是人才。
便又问道:“那沈夫人是个什么看法?”
“她很有分寸,从不干涉帮中的事务,也没就此表过态。”于慎思沉吟道:
“不过据说沈朔在时,是坚定的留岛派。还放过‘岛在帮在、岛陷帮散’的狠话,所有很多留岛派都在争取她,希望她能替他们发声。”
“我看,咱们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早点走人得了。”金学曾笑嘻嘻提议道:“到时候我们搬去三沙,把县城建起来,还不是美滋滋?”
“鼠目寸光!”赵昊啐了七弟子一口道:“把你们卖了,都不如沙船帮值钱,知道吗?”
“哦。”两个弟子恍然道:“原来师父是看上他们的船了。”
“那五百条沙船还在其次,关口是那三千名水手啊!”赵公子口水直流,双手一张道:“我全都要!”
在大航海时代,熟练的水手是何等的珍贵啊?
那可是足足三千名,跑了半辈子船的水手啊!
对穷的只剩钱的赵公子来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起家班底吗?
这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迈向海洋的超级大礼包呀!
所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把这帮人收为己用,明年他敢打漕粮海运的主意?
一定要一个都不剩,把他们全都吃下来。
两个弟子彻底明白了,原来师父是要收服沙船帮啊。
“师父就是师父,我们还在第一层,你老已经在第五层了。”金学曾忙替大师兄献上谄媚。
“把沙船帮变成自己人,不就两难自解了吗?”于慎思也一脸钦佩道:“师父就是师父,高山仰止,深不可测啊。”
虽然这马屁比不得武阳淳厚地道,但一样的不要脸,让赵公子感到了久违的舒爽。
他伸出手指,轻轻勾一下烈阳和大阳的鼻子道:“才知道啊。”
“那师父,我们该怎么做呢?”二阳巴巴望着赵昊。
“我们的牌是够的,但要赢得漂亮,需要耐心和技巧。”公子站起身,背着手向殿门口走去。“我有种预感,扣子在那沈夫人身上。”
“这两天先随便转转,等李大夫来了,跟那沈夫人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为我所用。”
“是,师父。”金学曾两个赶紧起身跟上。
只见赵公子目光深邃看着殿外的夕阳,不禁感叹一声:
“我去,天黑了。”
“啊师父,那我们继续吃晚饭吧。”金学曾建议道。
“好主意。”赵昊点点头,然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好个屁啊,你要撑死为师吗?!”
ps.第二章,实在太痒了。
第二天,赵公子便带着姑娘们去沙洲看鸟了。
崇明沙洲坍缩,人口减少,对生活在这里的鸟类来说,却不啻为福音。
乘游艇徜徉在滩涂和水域之间,看飞鸟临空,芦青水秀,真叫个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赵公子又怀念起他的无敌兔来了。
三个女孩子从没见过,上千只水鸟同时起飞的壮观景象,就连最冷静的江雪迎,也被震撼的大呼小叫。
~~
与海神庙一墙之隔的西沙巡检司衙署内,也有人在大呼小叫。
那是血手龙王王如龙在炮制前日抓到的假倭。
赵公子下了死命令,务必要让这假倭供出贼巢穴。
其实不用赵昊吩咐,王如龙也要撬开这厮的嘴巴。
昨天他让手下审问无果,今日便再也耐不住性子,亲自动起手来。
血手龙王杀人不眨眼,折磨起人来也是行家里手,把个假倭折腾的死去活来,甚至都后悔生在世上。
见活阎王把狼牙棒都扛出来了,那叫闷三的假倭吓得直接失了禁,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起来。
马应龙实在看不下去,赶紧把王如龙拉到外间去。
“大哥,你还真上火啊,跟个狗一样的假倭犯的着吗?”马应龙掏出精致的锡酒壶,递给他。
“嘿……”王如龙灌一口辛辣的烈酒,抹抹嘴道:“我急啊兄弟。”
说着他用手啪啪拍了拍自己的脸道:“公子见月大把的银子养着咱,咱却整天袖手高坐,无所事事,脸上挂不住啊。”
“大哥这话说的,你把手下训得都跟小老虎似的,那不需要工夫啊?”马应龙笑着安慰道。
“这算个屁!老金就不要说了,打了胜仗升了官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听说老朱在北京干的也不错,手底下都一万多人了。当初三人一块进的公子门,就我整天吃闲饭,你说我能不急吗?”
“大哥就是太要强,啥事都想争第一。”马应龙笑笑道:“我看你是当局者迷了,公子做事向来有章法,把你这昔日大帅麾下第一猛将放在崇明。又派我带了四百精兵归你麾下,这是要干啥,你还看不清?”
“我当然能看清了,公子是要让我们镇住沙船帮,拿下崇明来!”王如龙一用劲,把酒壶捏扁。咬牙切齿间,红胡子一阵颤抖道:
“所以我才着急撬开那厮的嘴,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让沙船帮那帮人,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可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看那瘪三八成是真不知道老巢在哪。”马应龙叹了口气。
其实当天晚上他就审过那叫闷三的假倭了,得到的结果一模一样。除了老大叫梅川一夫,老巢在东北边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操!”
王如龙把瘪酒壶掼到地上,站起来狠狠踩一脚,发狠道:“带上他,我们坐船出去找。把整个崇明犁一遍,就不信找不到贼巢穴!”
“啊?大哥你当真?”
马应龙一声哀叹,这年代的长江口跟太湖大小差不多,大大小小的沙洲得两三百个,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当真,带上干粮,找不到就不回来了!”王如龙斩钉截铁。
~~
血手龙王雷厉风行,马上跟马应龙带着几名戚家军的老兄弟,换了褐衣短衫,打起赤脚,押上那叫闷三的俘虏,到码头寻了条小渔船。
又戴上斗笠,装上渔网,扮成打渔的,摇着撸朝东北而去。
大半天时间,小渔船到了三沙东面的水域。
王如龙一手拎小鸡儿似的,把委顿在甲板上的闷三拎起来。
另一手指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江面,冷喝一声:“你给老子听好了,现在我要让你找出回家的路。”
“祖宗,我真找不到啊……”闷三眼肿成了一条线,嘴巴还漏风,满口牙被敲得不剩几颗了。
“不要紧,老子给你三次机会。”王如龙狞笑一声道:“不过你可千万别浪费,因为领错一次路,老子就剁你一条腿去!”
“可是小人只有两条腿啊……”闷三说着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魔鬼……
他慌忙举目远眺,只见远处沙洲点点,都他妈一个鸟样,哪能找到老巢在什么地方?
“来,用这个。”王如龙将心爱的双筒望远镜,递到闷三眼前,耐心的教他如何使用。
那一瞬间的温和,让闷三险些也患上了‘徐琨症候群’……
好在胳膊上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王如龙掐住了闷三胳膊上,已经开始发炎的弹孔。
“啊!”闷三惨叫一声。
“别往我等太久,过一天就砍你一条胳膊。”王如龙狞笑一声道:“所以你有两天可以浪费。”
闷三吓尿了,赶紧举着望远镜四下张望起来。
他是既不敢慢,又不敢错,实在太难了……
~~
三沙,沙船帮总舵四海厅中。
今日议的是攸关命运的大事,整个沙船帮高层一个不落,尽数到场。
就连素来不干预帮中事务的沈夫人陈怀秀也来了。
‘领帮行运’的朱漆匾额下,帮主郭东林大马金刀坐在虎皮交椅上,面带自信的微笑,看着在堂中奋力表演的弟弟。
郭齐林是个白脸小个子,一双老鼠眼滴流乱转,嗓门又尖又细。
他正举着手中厚厚一摞地契,高声朝众长老堂主吆喝道:
“诸位瞧瞧这是什么?松江府上海县的地契!足足十万亩啊!”
“嘶嘶……”众护法长老不禁倒吸冷气,几个沉不住气的直接站起来了。
“没想到,徐家真给了啊!”
“那当然了!”郭齐林得意洋洋道:“徐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那可是堂堂宰相门第,怎么可能会诳我们?”
只听他唾沫横飞道:“这次我去华亭,有幸见到了徐家三爷,跟他讲了咱们的顾虑。人家三爷当场就拍板,说不要紧,把地先过户给咱们!”
说着他将地契拍在两位长老中间的桌上。
牛长老赶紧举起单片老花镜,细看那地契。然后将镜片递给马长老道:
“这确实是上海县的地契,天头地尾骑缝章,不会有假的。”
马长老点了点数,也颤声道:“十万亩,足够养活我们全帮老小了。”
“这下大家没话说了吧?”见两位长老被镇住,郭齐林得意坏了,轻佻的看向陈怀秀道:
“沈夫人,你也没意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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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船帮四海厅。
听到那郭齐林向沈夫人发问,牛长老赶紧将手中的地契奉上。
陈怀秀翻看几页,将地契轻轻搁在桌上,问郭齐林道:“我看这些地名眼生的很,莫不是都在黄浦以东吧?”
“啊,好像是吧……那又如何?”郭齐林瞳孔一缩,显然问到点儿上了。
“据我所知,浦东东边是盐碱地,西边是烂泥塘,能耕种的土地十不足一。”
陈怀秀操一口比吴语略硬的崇明话,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不知徐家给的这十万亩地,是个什么情形?又有多少能耕种?”
此言一出,厅中又是一阵嗡嗡声。
上海县城在浦西,九成九的百姓也住在浦西。因此大家一提上海,习惯性就认为是浦西地界,根本不会往浦东想。
让陈怀秀一提醒,众长老和堂主才猛然意识到,这里头还有好大的坑在等着大家。
登时好些人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嚷嚷道:“郭齐林,你串通徐家坑我们是吧?!”
“就是,浦东连个人烟都没有,跟咱这就啥区别?”
“我们沙船帮五百条船,三千多弟兄,就卖了这么烂价钱,你还好意思回来邀功!”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一帮沙船帮高层空欢喜一场,此时自是羞恼异常。
郭齐林极力辩解,可声音根本压不过这群跑船的大嗓门。
啪的一声重响,众高层循声望去,见是帮主摔了茶盏。
登时满堂皆寂。
候在门外的刑堂弟子,闻声也冲到门口,等帮主下令就拿人。
沙船帮的帮主权力很大,甚至可以越过官府,动用私刑,处死违反帮规的帮众。
别看这帮堂主背后不把郭东林放在眼里,但没有一个人敢当面顶他,否则就是个不敬帮主之罪!
郭东林挥下手,让外头的人退下。这才黑着脸站起来,目光阴冷的扫过众人,呵斥道:
“你们是不是让海风吹傻了?咱们要去的是哪儿?是江南,五百年前就开垦完了的江南!”
“你们既不想走太远,又不想分开。除了浦东,人徐家上哪儿找十万亩没人种的地,安置咱们这四五万口子人?!”
一阵夹枪带棒下去,这帮家伙登时没了气焰。
镇住这群浑人之后,郭东林走到陈怀秀面前,换上一副笑脸道:
“弟妹,哥哥我就是上海县人,对浦东的情形应该比你了解得多些吧?”
“那是自然。”陈怀秀微微别过头去。
“好。哥哥告诉你,浦东没有传的那么邪乎,有好几个镇子,上万户人家呢。”顿一顿,郭东林又道:
“确实,那里条件不如浦西优越,但是地是能种的,也是可以住人的。那里可是江南啊,哪有十全十美的地方等着我们?只要大伙一起努力,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说咱们还有得挑吗?东沙坍了,姚刘沙塌了,咱们三沙还能撑多久?这谁也说不准。”说着他叹了口气,一脸悲悯道:
“从个人感情讲,我当然不愿相信,沙船帮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会有消失的一天。可我是一帮之主,不能感情用事,必须要替全帮三千子弟,四万家属未雨绸缪啊。”
“知道未雨绸缪是啥意思不?”郭齐林狗仗人势,在一旁叫嚣道:“我看你们就没几个知道的。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跟着瞎起哄,老老实实听我大哥的就行了。”
帮众们哑口无言,彻底没了气焰。
而且帮主说的没错。天赐盐场和县城全都沉到了水底,崇明卫也撤回到了陆上,三沙眼下虽然还没事,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担忧,同样的命运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谣传整个崇明都会被朝廷放弃,就更加剧了沙船帮众人对生存的担忧。
郭帮主喝退了郭齐林,又语重心长对众人道:
“三沙塌不塌,什么时候塌,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是我们能决定立即行动起来,不再坐等,为帮众换一个新的家园,一个无需再担惊受怕,不再孤悬海上,不再被江南百姓视为化外之民的新家园!”
“是,它不够完美,也可能达不到我们的预期。但凭我们三沙人的勤劳智慧,一定可以让它一年一小变样,三年一大变。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人人称羡的鱼米之乡的。”
“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今日的决定而骄傲,五十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会感谢我们的英明决定!”
郭帮主书没白念,同样的内容从他嘴里出来,就是比郭齐林有说服力。众人听得居然有些小感动,忍不住纷纷点头,畅想起那美好的新家园来。
瞥见帮众们基本被说服,郭帮主暗暗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沈夫人,只要让这女人点头,这事就成了。
“弟妹,哥哥说的有道理吗?”
沈夫人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又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顿的冷声问道:
“我话讲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这……”众高层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今天只是商议,没想到当场就要表态。
“三沙四五万口人,可不是说搬家就能搬的。早日把事情定下来,也好多点时间准备。”郭帮主不容置疑的说道:
“今天就要把这事儿定下来!我再问一遍,谁赞成,谁反对?!”
“谁赞成,谁反对?!”郭齐林也狐假虎威的吆喝道。
众人便齐刷刷望向陈怀秀,她是沈家的话事人,只有她不反对,大家才敢表态。
陈怀秀秀眉微蹙,似乎很难下定决心,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她犹豫了。
“我确实还有一事不明,劳烦帮主解惑。”
“但讲无妨。”郭齐林点下头道:“弟妹有什么明白的,一并问出来,哥哥我包你满意。”
“我一直不太明白,徐家这么看重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只听陈怀秀幽幽道:
“如果只是想让我们替他家跑船运输,只需要雇用我们就成,何必非让我们搬去他们那住呢?这也太好心了吧?”
“夫人说的有道理。”马长老捻须点头道:“徐家可不是开善堂的,拿十万亩地出来收留我们,实在蹊跷。”
“嗯,有道理。”牛长老也颇以为然。
郭帮主恨得暗暗咬牙,他当然知道徐家是为了什么。可怎么说得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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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厅。
郭东林可以对任何人摆帮主的架子,唯独没法跟陈怀秀抖威风。
他这帮主之位还是沈家借给他的,可还没坐稳当呢。
只好耐着性子答道:“徐家当然有他们的考量。人家生意做那么大,每年花在货运上的钱,海了去了。想要拥有自己的船队,也是很合理的。”
“可船好造,水手难培养啊。徐家和咱们结成同盟,非但能节省大笔的运费,还可以顺势进军航运业。总之,我们虽然血赚,但人家也是不会亏的。”
郭帮主说完,似笑非笑道:“这个回答,弟妹可还满意?”
“满意。”陈怀秀点点头。
“那弟妹就是同意了?”郭帮主大喜。
却听陈怀秀丝毫没有被牵着鼻子走,依然不紧不慢道:“同意是同意。不过这么大的事情,空口无凭,总得和徐家拟出个约书来再说吧,省得到时候说不清楚。”
“有道理,有道理。”
“是啊,白纸黑字才站得住脚呢。”那些不太想搬走的堂主,纷纷附和起来。
“原来弟妹是担心这个。”郭东林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不以为意道:“只要两边决定合作,立定契约自是应当应分的。”
“那成,就劳烦帮主先和徐家谈个章程出来,咱们再讨论吧。”陈怀秀便缓缓站起身道:“只要不违背帮规,我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成吧。”郭东林心里一阵阵腻歪,但多说无益,便点头道:“我先跟他们谈谈。”
“辛苦了。”陈怀秀一欠身,先行离开了四海厅。
沈夫人一走,郭东林也没心绪,再跟那帮大老粗废话了。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散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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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齐林跟着大哥,回到后院内宅中。
一过去月亮门,郭齐林便忍不住问道:“大哥,今天咱也算达到目的了吧。你咋虎着个脸呢?”
“蠢货!”郭东林给他后脑勺一巴掌,狠狠骂道:“那女人今天就是来搅局的,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
“啊?她是提了好些问题不假,可最后不也同意了吗?”郭齐林瞪着眼睛、捂着脑袋,满脸的问号。
“那是缓兵之计而已。”郭帮主黑着脸道:“眼下崇明今儿塌一块,明儿陷一角的鬼样子。她就是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也不敢说不搬。不然老子反手一顶‘不顾帮众死活’的帽子扣上去,就让她说话再没人听!”
说着他狠狠啐一口道:“没听她最后那句吗?只要不违反帮规,她就全力支持。你这个刑堂堂主,还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吗?”
“她的意思是……”郭齐林也不是笨蛋,旋即恍然道:“三十六条帮规,十大戒律,违反哪一条都不成?”
“嗯。”郭帮主点点头,长长一叹道:“徐家要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签这种契约?”
话音未落,就听园中有人不悦道:“休得胡言,我们徐家是清白人家,只赚良心钱。”
“徐管事过来了。”郭帮主赶紧赔笑上前道:“本人是说,那女人会故意找茬,刁难咱们的。”
“这么说,会开不顺利了?”那徐家来的徐管事冷声问道。
“别人都搞掂了,就让那个女人扯了后腿。”郭帮主叹口气道:“哎,要是上回,您老安排的人成功了,不就没这麻烦了?”
“谁能想到会正好碰上姓赵的小子?”徐管事一脸见鬼道:
“十处响锣,九处有他。真他妈邪了门了,怎么又跑到崇明来了?”
今年连番较量下来,徐家人已经被赵公子整的彻底没了脾气。
因为他还虐了魏国公家,徐家下人都管他叫‘徐克’,恨不躲着昆山和西山走。
这位徐管事徐六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说,那赵昊到崇明了,而且路上还搅黄了他跟郭帮主谋划的刺杀。
徐管事当时就吓尿了,唯恐被那小爷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当下就要赶紧回松江……完不成任务回去顶多挨罚,撞上‘徐克’,可是要丢命的。
毕竟,他也是姓徐的。
“姓赵的,什么人?”郭齐林一脸好奇,显然没听过赵公子的大名。
郭帮主也一脸懵逼。
这不奇怪,赵昊本来就隐藏于幕后。除了合作伙伴之外,只有少数的罪过他的人,才知道‘徐克’的厉害。
徐六本不打算多说,但转念一想,别让他们再不开眼连累了自己,便闷声道:“那小子叫赵昊,是昆山知县赵守正之子,今年十五岁。”
“嗨……”郭齐林登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小衙内啊。”
“他还是你们崇明知县的老师,江南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西山岛岛主,水泥的发明人。”却听徐六大喘气道。
“嘶……”郭家兄弟倒吸冷气。
谁知离谱的还在后头,只听那徐六自揭其短道:“我家二爷和魏国公府上的小公爷,都折在他手上,如今老老实实在西山岛上倒夜香。”
“啊?”两人目瞪狗呆。在他们眼里无敌是多么寂寞的徐家,还有高不可攀的魏国公府,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呢?
可借徐六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编排自家主人啊?
“那,徐家还有国公府,就不管管他吗?”郭东林吃力的问道。
“具体怎么弄得咱也不知道,就知道我们阁老的长子长孙,还有魏国公的长子长孙,全都拜他在门下了。”
徐六苦笑道:“听说魏国公的长子,还专程登门道歉,又赔了二十万两。你说这算不算管了?”
“也算,也算吧。”郭东林擦擦汗,又问道:“他是来干啥的?”
“好像来看他徒弟的。”徐六答道:“今天带着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到江边看鸟去了。可能是闲得无聊来游玩吧。”
在他看来,这才是最符合赵昊公子哥身份的行为。
“那就好。县衙在西沙,我们在三沙,井水不犯河水。”郭东林松了口气。
“反正你给我小心点,在他走之前,绝对不许惹麻烦,听到没有?”徐六厉喝一声。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郭东林擦着锃亮的脑门点头连连,徐家都不敢招惹的人物,他活腻了吗?还往上凑。
“还有,帮我知会梅川一夫一声,约束好下面的人,藏好了别露头。”徐六又吩咐一声。
“那边不都是您老,亲自联系吗?”郭东林问道。
“我要赶紧回华亭,将姓赵的小子到崇明的消息禀报上去。”嗯,绝对不是被吓跑的。
“那咱们的事儿呢?”郭东林傻眼了,这不耽误正事儿吗?
“等我回来再说。”徐六却一刻也不愿多待,径直出了园子。
“我操,吓成这逼样……”看着徐六慌张的背影,郭齐林算是开了眼了。
“少在这儿废话。”郭东林心情十分恶劣,转身进屋道:“天黑后,你去趟白芦沙,当心点儿,别让人瞧见。”
“放心吧大哥,黑咕隆咚的谁能看见谁啊。”郭齐林满不在乎的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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